十日谈 ((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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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第三卷寻芳雅集

  元末时,秋官吴守礼者,浙之湖人也。初,论伯颜专权乱法,蠹国害民。疏上,忤旨,夺职放归。于是买田筑室,以训子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号寻芳主人。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谈兵事,真文章班、马,风月张、韩也。守礼欲使子谋仕,生曰:「今何时也?可求仕哉!

  水溢山崩,荧飞日食,天变不可挽矣。异端作乱,隶卒称兵,人变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膻执大权,直节难容,奸邪立党。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庐可栖,适性恰情,偃仰烟霞足矣,何必披袍束带,徒为夷虏所贵贱哉!况天人交变,运历将终,不几十年,必有真天子出。

  吾其俟之。」守礼闻言,亦服其识见之卓。

  一日,以事辞父往临安,过蕴玉巷,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更有野花衬地,幽鸟啼枝。正息步凝眸间,不觉笑语声喧于墙内,娇柔小巧,温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贵丽也。」随促马窥之。果见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间。惟一淡装素服,独立碧桃树下,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潋滟,娇媚时生,惟心神可悟而言语不足以形容之也。正玩好间,忽一女曰:「墙外何郎,敢偷觑人如此!」闻之,皆遁去。

  生归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赋诗一律以自解云。诗曰:「无端云雨恼襄王,不觉归来意欲狂。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笑语无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晨起,再往候之,惟绿树粉墙,小门深闭而已。俄见一老妪据石浣衣,生立俟久之,揖而进曰:「墙内何氏园也?」妪曰:「参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讳士龙者乎?」对曰:「然。」生曰:「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长曰娇鸾,寡服未释;次曰娇凤,聘伐未谐。」生曰:「为人何如?」妪曰:「姿容窈窕,难以言述其妙矣。且能工词章,善琴弈,而裁云刺锦,特余事耳。」生闻之,不觉神归楚岫,魄绕阳台,而求见之心益笃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备贽谒之,以假馆为名,万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于是持书及门,款曲之际,生进曰:「家君自别麾下,日志林泉,不获进瞻伟范,徒伫寞耳。侄因游学贵地,遍素雅静居,俱不如意。昨闻名园闲旷,且极幽丽,欲贷少憩习业,未审尊旨如何?倘念夙交,特赐容爱,小子当效草环之报。」王老笑而言曰:「尊翁与朽握手论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犹至戚。

  今君弃家求名,盛举也,敢不如命。」且嘱之曰:「日用之需,吾当任奉,毋使牵书史心可也。」

  翌日,生遣随仆携琴剑书囊而往。王老乃馆生于池亭小阁中。生虽身居书室,心忆鸾娘,采青拾紫之念顿忘,而窃玉偷香之谋益计矣。处及旬余,心事杳杳,不胜悲叹。然王老见生举止端详,言词温润,接人待物,罔不曲尽理道,心甚爱之。

  虽夫人、二娇之前,亦尝以伟器目焉。

  时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诏巩卜班总江浙军事行讨,王以武名亦与,因召生谓曰:「正欲与君亲益,奈征蛮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诺。明日,王备舟促装,送者驰骤。生晚归,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后一夕,鸾独坐卧云轩中,手弄花枝,影碎风旋,炉篆香遗,自念:「金兰流水,不能倚玉树而遇知音,其为情也,诚不堪矣!」即呼侍婢春英者,--慧巧倜傥,亦艳质也,--同至后园集芳亭前,步月舒闷。忽闻琴声丁丁,清如鹤唳中天,急若飞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诚有耳接而心恰者。鸾即往,穿窗窥之,见生正襟危坐,据膝抚床而弹,清香袅袅,孤烛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为生所觉,即呼春英,怏怏而去。归不能寐,适笔砚在旁,援书《如梦令》词云:「正好欢娱彩幔,何事赤绳缘断。步月散幽怀,又被琴声撩乱。情愿,情愿,孤枕与君分半。」

  自是,口虽不言,心则已领会矣。后夜复至,意为听琴计也。适生独立柳阴玩月,鸾不知而突至,见生赧颜,与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鸾也,欲追不能及,欲舍难为情,因借柳为喻,遂书二律于壁云:「沿溪弱柳绿方稠,牵惹离人无限愁。半娜腰肢风力软,长颦眉黛雨痕愁。章台旧恨成虚度,汉苑新缘欲漫酬。缕缕含情休荡漾,画桥之外有朱楼。

  烟锁长堤两渭城,浅妆浑恨别离轻。影临曲水如无倚,花入栏杆若有情。学舞柔姿轻掠燕,偷眠弱态引流莺。依稀可惜闲清夜,攀取疏斋续旧盟。」

  生就馆三旬,见鸾仅再,心猿意马,不能自驯。因访知春英乃鸾得意婢也,欲面求无会。越二日,英独至园亭采茉莉花,生揖曰:「露气未收,采何早耶?」英曰:「迟恐为他人所得。

  」生曰:「今采奉谁?」英曰:「鸾姐酷爱,方理妆候簪。」

  生笑曰:「然则惜花起早,诚然欤?但不知爱彼何如?」英曰:「爱其清香嫩素也。」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爱花娇雅温柔,独不见花亦爱人乎?」英曰:「花无情,何能爱人?」

  生曰:「万一有情者爱之,我子以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复会英于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生曰:「欲则欲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满亭,任采何害。」

  生曰:「此花贵丽,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英即连摘数朵与生,曰:「蕊瓣整洁,君试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犹不悟耶?」即出碧玉环一双,跪而进曰:「久怀鄙私,未获一展,吾子若许,方敢毕陈。」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无隐。」生乃从容语曰:「予自家干谒,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实因墙外睹芳容,顿起攀花之念;柳边聆笑语,未承题叶之交。虽名节之系,吾不敢也。第风月之怀,人皆有焉。是以昼夜彷徨,梦魂颠倒,不愧蒹葭托玉树,必期青鸾付娇鸾。所赖以道达维持者,吾子也。

  可不乘机动意,效待月之红娘;因事进言,法遗香之淑女?万一云雨之债得偿,纵使捐躯之报何惜,子其为我图之。」英见生丰姿俊俏,词气扬逸,心亦爱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将希圣希贤,何忍谋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洁,岂容干彼以私?人谋固当忠,天理实难泯,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会,多谐于月夕花朝,况今女貌郎才,或出于天授人与,敢不委曲引君归洛浦、周旋扶汝至阳台乎?所赐之物,义不敢领。」生强纳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一二,归赋一律,以自庆焉:「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密意传何切,幽怀话正匆。青灯空待月,红叶未随风。漫说鸾台远,相逢咫尺中。」

  越数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观之,见一小鬟手持香草。

  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润发耳。」又曰:「见春英否?」鬟曰:「不见。」生曰:「彼此一家,何为推阻?」

  鬟曰:「吾值新姨房,彼为鸾姐所属,是以不见。」生曰:「新姨为谁?」鬟曰:「姓柳,名巫云,家翁之宠妾也,迩因远征,权为家长,郁郁不得志,惟吟哦以度清宵耳。」言毕,鬟去,春英适来。生语英曰:「别后心事悬悬,痴病日笃,贤姐何不出一奇谋,以活涸辙之枯鱼哉!」英曰:「吾尝为汝图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开?迟之岁月可也。」生曰:「予岂不谅,第势如累卵,信子所言是,犹输万里之米而救饥饿士也,事能济乎!」英良久曰:「鸾姐知诗,不若制一词以挑之,何如?」

  生曰:「善。」乃邀英至书阁中。方欲构思,见英侍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彼此互观,欲思交动。乃谓英曰:「诗兴不来,春兴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辞。金莲半起,玉体全偎,当芙蓉露滴之时,恍若梦寐中魂魄矣。生起,喜曰:「予欲建策谋人,得子发轫。既能一战致捷,后虽有□敌坚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手之日,不记发轫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将行,索词。生一挥而就,乃《忆秦娥》也:「相逢后,月暗箫声人病酒。人病酒,一种风流,甚时消受。

  无聊独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觅个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来久,急忙趋回,所索之词,竟遗于路。不意为小鬟所见,拾送巫云。云拆视之,曰:「此情词也,娇鸾有外遇矣。

  执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风,可乎?」复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无赖,又何苦自作怨?况闻吴公子潇洒聪明,愈于王老十倍,不若诈鸾词以先接之。」遂作《好事近》词以付,云:「好梦久飘遥,一柬将人轻撩。准拟月儿高,莫把幽期负了。

  曲房深幕护绞绡,留待多情到。此际殷勤报道:要轻轻悄悄。」

  生方倚槛看花,忽见小鬟报曰:「鸾姐有书,约公子一会。

  」生曰:「春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无暇。且鸾姐害羞,夜不设火。公子如约,竟过集芳亭,越小门,达太和堂,越迎晖轩,由左而旋,即鸾寝所。慎毋误也。」生得词,喜溢颜色,恨不得挥太阳归咸池,揭清光于石室。

  少顷,远寺钟声,孤村灯影,一家人寂,满树鸦宁。生整衣冠,循路而入。正疑左右两道,小鬟已执香待矣。引至闺中,别一洞房,虽无灯烛之光,而月映纱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妆艳服,莹彩袭人。生进揖曰:「佳词下赐,厚爱何当!极慕深思,顿令尽释。」云亦答礼曰:「久沽待价,拟弃于时,辱翰钟情,恍愧惭自献。」言毕,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于此时,兴不能遏,乃为之解衣,并枕而卧。但见:酥胸紧贴,柳腰款款春浓;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虽戏水鸳鸯,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彼此多情,不觉漏下三鼓。生因谓曰:「一自识荆桃下,几裂肺腑,万策千谋,今获遂愿。但不知长远之计何出耳!」巫因答曰:「妾非娇鸾,主人侧室巫云也。偶得私词,不欲汝败,因而情动,以致蝇疵。况容貌虽殊,恩义则一,百年交好,今夕殆与君订矣。何必他顾,以自苦耶?」生得语,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属孀居,反淫爱妾,心虽不安,而悔无及矣。

  」云见生不答,复又慰曰:「娇鸾不足异,其妹娇凤,学绣于予,眉秀而长,眼光而润,不施朱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如露旋荷盖。且又工诗善弈,尝为回文歌,听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爱作懒鸦鬓,袅娜轻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渐识矣。意或鄙妾,当与君图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无以报雅爱,敢望吹嘘也。」云曰:「君果厚妾,妾亦当厚君。必不以此介意。」言语间,窗外鸡唱。生求再会,云曰:「愿得情长,不在取色。」生曰:「亦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显真爱耳。」阳台重赴,愈觉情浓,如此欢娱,肯嫌更永。事毕,口占一律以谢云,曰:「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带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醺。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云亦答以复生,曰:「浪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情浓始信鱼游水,意密方知凤得鸾。自讶更深孤影怯,不期春重两眉攒。愿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闺翠鬓寒。」

  诗成,披衣而散。

  那娇鸾自月夜闻琴之后,一点芳心为生所鼓,但无隙之可乘耳。春英自愧失词,久不与生会;而生亦闻巫云之言,思鸾之心浅矣。云在凤前,每每赞生。

  一日,凤持素枕面,托云描花。云曰:「吴公子博艺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绘,岂不胜予哉?」风曰:「吴公子外人,倘求不雅。」云曰:「彼父与家君至契,以理论之,兄妹间何避嫌为!」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见。凤与云方并体而立,见生至,即掩云背。生进揖,从容且恭,因而睨视。果然眉清眼媚、体秀容娇,?,惟翠枝振振而已。云曰:「屈君无事,凤姐有二枕面,敢劳公子一挥洒耳。」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笔不足以当雅视。」凤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几运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并头金莲花。意犹未足,又各题一绝于旁云:「素质天成分外奇,临风袅娜影迟迟。孤衾寂寞情无限,一种幽香付与谁?」

  「翠盖红衣水上芳,同心并蒂意何长。多情莫道年来瑞,还是风流学洞房。」

  写完,呈上。凤不觉大喜而去。云曰:「两日候君,何不一顾耶?」生曰:「无小鬟,恐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云曰:「今幸娇凤先去,可坐此一语。」即命小鬟候门,具酒与生对酌。问曰:「向闻卿言,意为过誉。今阅之,卿言犹未尽也。天地生物之巧,何尽钟于此女耶!使我心胆不能自制,将若之何?」云曰:「非我赞襄,焉识天台之路?」生乘酒兴,即抱云曰:「卿德如山,涓埃无效。当以此心,铭之没齿。」

  即插手云怀,潜解云带。云亦情动,与生入帐,共效鸾凤,绸缪绻恋之际,恨前情犹未罄也。云起,谓生曰:「娇凤读书知礼,不可苟动。彼婢秋蟾者,亦颇通文。凤之情性,蟾素谙识,诚能以计得之,凤可不日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与执手而别。生方及门,见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称:「凤姐奉谢,望公子笑留。」生开视之,乃牙扇一柄,九龙香百枚。生急问曰:「子非秋蟾姐乎?」对曰:「公子何识?」生曰:「久慕芳名,尝悬念虑。」将近身叙话,蟾即害羞别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词以道之:「春梦断,心事仗谁怜?寂寂归来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缘厚,贶自天传。

  鬟翠展,相与欲留连。恍随莺燕忙飞远。望断红尘重怅然,徒使旅魂牵。」

  越两日,生独坐凝思:「着意者失意,无情者有情。」正唏嘘间,闻启户声,视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凤姐,子竟不将去。今复来,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辞曰:「前日承画枕面,早检妆奁,不料为画眉灯烬所秽,自欲描补,笔法不类公子。凤姐知之,必笞挞矣,故特奔求,幸赐垂怜。」

  生即承命描焉。至毕,问曰:「将何润笔?」蟾曰:「谢在后耳。」生曰:「笔还未尽,欲子发兴,何云后乎?」即抱蟾于榻。蟾力挣不能脱,意欲出声,恐两有所累,自度难免,不得已,从之。生试押之,宛然一处子也,交会中甚有不胜状。生亦小心护持,不使情纵,得趣而已。将起,不觉猩红满衣,发鬓俱乱。生为之饰鬓,因谓曰:「巫云与鸾、凤,孰胜?」蟾曰:「鸾姐绰约,云姨丰艳,凤乃兼得,而雅逸尤过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测。然昨见《惜春》诗云:无聊独立意徘徊,记得春来春又催。几片落花门静掩,数声啼鸟梦初回。微风人幕红绡篆,细雨收阶绿长苔。弱质自怜光景掷,晓窗羞试鬓中煤。观此,则情可识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异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纷纷,子尚认真耶?」蟾曰:「今患眼,颇无兴,徐可图之。」生曰:「予有一方,甚验,子肯持去否?」蟾曰:「果有效验,何为不可。」生即录方,并致书于前曰:「久荷胼朦,未伸寸悃,又蒙贶下,愧面惊心。

  自接芳容以来,神魂恍惚,不知其为何物也。及顾赐仪,仍益凄怆。执扇痛风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气之难投。朝暮依依,莫测所事。近闻尊眸病热,又不暇自惜矣。顾影徘徊,犹患在体。千思万计,敬荐一方。

  倘得和平,则他日清目之本,谁曰不在是哉。」

  书成,封付与蟾,兼完前枕,并持而去。

  娇凤素爱生才,今得书,亦不甚怪,且医方治之,疾果愈。

  时暮春景候,幽禽乱呼,舞蝶相逐,生无聊,欲趋会巫云,以话得秋蟾事。道经迎翠轩,得一金凤钗,制极工巧可爱。生喜,取而藏之。及至云所,云已不在。复回故道,而凤与蟾方咄咄相视。生趋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凤未及答,蟾在旁应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钗,来此寻觅。」

  生曰:「何以失之?」凤曰:「无心而失之。」生曰:「失虽无心,得者有缘。」凤曰:「弃之而已。」生曰:「金质凤名,何忍相弃?」凤曰:「纵不忍,奈无觅何。」生曰:「心诚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凤怒蟾曰:「汝在我后,眇不一看,安用汝为!」生出钗,曰:「仆久蓄此,毋怒蟾矣。」

  凤接,笑曰:「旧物耳,兄何欺?」生曰:「绣闺书室,若隔天渊,而失钗竟入仆手,不可谓无缘也。敢云欺乎?」语未竟,报:「鸾娘来。」生即趋出,谩成一词:「访旧归来嗟不遇,转过迎晖,又与新人语。数句情言微自露,娇娥可是犹难悟。

  拾得金钗原有主,笑接殷勤,好把云鬓护。虽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蝶恋花》)日晚,仍赴云处。小鬟曰:「被酒睡矣。」生揭帐视之,但见桃花映面,绿鬓欹烟,困思朦胧,虽画工不能模写也。生即解衣潜入衾内。云从梦寐中作娇声曰:「多情郎,乃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宾,何得相讶。」兴止而罢。生曰:「卿知秋蟾事乎?」云曰:「虽不知,试观其言,似与君相洽者。」生曰:「何以见之?」云曰:「还钗赐药,凤曾道来。」

  生曰:「然则感予否?」云曰:「纵彼不感,兄当从此机会。」

  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扫,举家随行。凤以处女,得不与焉。生知其然,直抵其寝室。凤见生,惊曰:「读书不知内外,所读何事?」生曰:「客居寂寥,访景怡情,迤逦而来,不觉至此。」秋蟾从旁赞曰:「早是亲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敢进退。凤亦平颜,曰:「姑舍是,后宜慎之。

  然既来,理不当空返。」乃劝生坐。但见画床锦幕,香气袭人,室虽不甚幽,广雅则若仙境,可爱也。正欲遍观,见几上有《烈女传》一帙。生因指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凤曰:「《西厢》,邪曲耳。」生曰:「《娇红传》何如?」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脍炙人口。娇红节义,至今凛然。虽其始遇以情,而盘错艰难间,卒以义终其身,正妇人而丈夫也,何可轻訾。较之昭君偶虏,卓氏当垆,西子败国忘家,则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凤亦语塞。

  顷之,蟾捧茶至,因谓生曰:「公子识此味否?」生曰:「嫩绿旗枪,天池一种,味虽美,恨不能一饱尝耳。」凤曰:「兄果欲,当奉少许,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爱,愿粉身以谢。」凤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语之颠倒也。」生曰:「旅馆萧条,幽怀苦逼,昏昏卒梦,百事不复措情。卿忝兄妹之交,意宜怜惜,反过责耶?」凤又曰:「然则兄思归乎?」生曰:「携囊负笈,兴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踌躇行止,正昔人所谓要归归不得者矣。」凤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凤稍意会,不辞而去。生因趋出,吟绝句二首以自叹:「池平窗静独归时,一见娇娥心自痴。情□不堪回首处,倚栏空赋断肠诗。

  乳燕飞飞莺乱啼,满腔心事被人迷。琴堂轸冷知音少,无限芳情带草萋。」

  越数日,春英来园中。生招谓曰:「别后耿耿,子忍不一顾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娇娘子常有恙,难相离耳。」

  生曰:「向承许,杳不效力,岂为信人?」英曰:「公子将别望,敢相强乎。」生笑曰:「知心有几?」反顾间,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约而俱,良会也,安可虚负。试斗草一乐,劣者任胜者罚,何如?」众美皆曰:「可。」时有翠色花一种,生先得之。秋蟾潜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与,不料为小鬟所见,并力来夺。三女一男,混作一处。鸾度英来,又谅必遇生,忌有所私,亲往伺察。鸾已近身也,春、秋犹争笑自若。

  鸾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顾押戏如此,体面何在!」众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请罪。鸾欲责谴,哀求而止。

  后两日,英忿鸾之辱己也,乃盗鸾《如梦令》词及红凤头鞋一只与生,曰:「此娇娘子手制,当为公子作媒。」生览之,大喜过望。候晚,密趋卧云轩。见鸾独立凝神,口诵「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仆当解分一二。

  」鸾惊问曰:「汝来此何干?」生曰:「来赴约耳。」鸾曰:「有何约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与之,今复悔耶?」

  鸾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窃,兄何见欺?」生曰:「然则『与君分半』之词,亦春英所作乎?」鸾不觉面色微红,低首不答,指捻裙带而已。生复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难再,事已至此,守尚何为?」即挽鸾颈,就大理石床上罗裙半卸,绣履就挑,眼朦胧而纤手牢钩,腰闪烁而灵犀紧辏。在鸾久疏旧欲,觉芳兴之甚浓;在生幸接新目,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踏碎花香;弱体难禁,拚取翻残桃浪,真天地间之一大快也。生喜鸾多趣有情,乃于枕上构一词以庆之,名《惜春飞》:「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边春兴。何用鞋凭证,风流一刻皆前定。

  寄语多情须细听,早办通宵欢庆。还把新弦整,莫使妆台负明镜。」

  鸾起曰:「通宵之乐,实妾本心,第碍春英耳。」生绐曰:「不妨,当并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兴逸,遥见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鸾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与词俱不及与。生且惧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却。至,则巫云方守灯以待。见生面色萧然,亲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则各饮其半,不料袖中鸾鞋为彼觉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

  但生虽在云房,而一念遑遑,实属于凤。于是诈言早起就外,欲至凤所,意彼尚寝,当约秋蟾为援,以情强之。谁知凤以宿妆起矣:云鬟半□,梦态迟迟,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雾初回之杨柳;独倚窗栏,看喜鹊争巢而舞。见生,问曰:「举家尚在梦中,兄何起之早耶?」生曰:「孤帏清淡,冷气逼人,欲使安枕,难矣。」凤亦凄然无语。少顷,几上小瓶插红梅一枝,凤竟往添水,若不礼生者。生从后抚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独不念人断肠乎?」凤曰:「人自肠断,于我何与?」生作意又问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谢,不识曾赐览否?」凤亦作意答曰:「虽有华章,但意思深长,语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观,当掷下还。」凤笑曰:「恐还则又送人也。」生曰:「身萍浮梗,见弃于人久矣,尚有谁送?」凤曰:「新姨每每致爱,何谓无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云不足以易一卿耳。」凤又曰:「得陇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犹不谅,无怪其视我恝然也。

  盖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以灵台一点,惟卿是图,刺骨穿心,不能少释,予岂分情博爱者比哉。」凤见生言词恳切,颇亦感动,睨视生移时。而秋蟾报:「夫人呼凤问事。」即与偕去。生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赋五言律云:「话别幽窗下,情深思亦深。佳期凭素枕,乡梦恋重衾。自信人如玉,何妨钗与金。莫怜空凤侣,还拟再论心。」

  鸾自通生后,忌春英眼,每降节下之,欲得其欢心。一日,英持玉丁香侍妆,失手堕地,竟损一角。鸾收匿而不问。英因德鸾,乃扣启曰:「侍奉闺帏,久蒙恩育,倘有所使,当竭力以图报。」鸾曰:「我无他,惟汝玉一节,两难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宽,即在所略,则下此俱不足畏。况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鸾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见乎?」英曰:「不难。」即与鸾同至生室,相见欣然。因以眼拨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计矣。」生点首是之。正笑语间,忽索前鞋及词,已无觅矣。生遮以别言,鸾疑其执。生不得已,遂以实告。鸾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虽喜得鸾,而以凤方之,则彼重于此多矣。是夜,因凤事未谐,郁郁不乐,伏枕而眠,不赴鸾之约。鸾久候不至,意为巫云所邀,乃怨云夺己之爱,欲谋相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悻然自诀也。寝不能安,作《一丛花》词以写其意:「晓来密约小亭中,戚戚两情浓。良宵挨尽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红叶无凭,绿窗虚扃,何处觅飞鸿?欲眠犹自倚熏笼,幽恨积眉峰。孤灯独守难成梦,凄凉了、一枕残红。不是缘悭,非干薄幸,都为妒花风。」

  明早,鸾以此词命春英特送与生。生接览之,自悔无及,即同英入谢罪。过太和堂,望见凤立丽春馆下,看金鱼戏水。

  生使英先回,竟趋赴凤。凤问秋蟾曰:「一雌前行,众雄随后,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凤整容施礼,而生已当胸紧抱,曰:「今日乃入手耶!」凤怒曰:「兄何太狂!人见则彼此名损多矣!」生曰:「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凤因且拒且走,生恐伤彼力,寻亦放手,但随之而行,直至闺中。凤即坐而舒气,生蹲踞而前,曰:「子诚铁石人耶。自拜丰姿,即劳梦寐,屡为吐露,不获垂怜,使我空池虚馆中,当月朗灯残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吊,将欲思归,则香扇犹在目也,情柬犹未还也,何忍一旦自弃。及至姑留,又以热心而对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万转,食减容消,若痴醉沉昏然者,无非卿使之也。卿纵欲为彭娥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极乎!」言讫,不觉泪下。凤持生起,曰:「妾非草木,岂谓无情,方寸中被兄索乱久矣。然终不显然就兄者,诚以私奔窃取,终非美满之福,只自招人议耳。况观兄之才学,必不久卧池中者,故父母亦爱兄敬兄。苟或事遂牵红,则偕老终身,妾愿足矣。计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谅之甚耶!」

  生曰:「卿言诚是,但世情易变,后会难期,能保其事之必谐乎?倘或天不从人,则万斛相思,顿成一梦,必难复牵子襟以自诉矣,悔恨又当何如!」凤又曰:「汝我情缘,甚非易得。

  此身既许于君,死生随之,复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脱指上玉记事一枚、系青丝发一缕与生,曰:「兄当以结发为图,以苟合为戒。」生袖中偶有鸳鸯荷包,亦与凤,曰:「情联意绊,百岁相思。」正话间,秋蟾驰至,颇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无证。兄姻缘得意,妾亦有所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与生,祝曰:「君情若坚」;以半与凤,祝曰:「姐志若白。绿鬓与交,苍头无□。」生、凤笑而收之。生感凤意,口占《清夜》词一阙云:「兰房兮春晓,玉人起兮纤腰小。誓固兮盟牢,黄河长兮泰山老。

  莺愁兮蝶困,绿阴阴兮红。密约兮虽都苦,沉梦兮难醒。」

  凤亦以词答生,词名《点绛唇》。

  「默步庭阑,无端又被狂郎见。排莺狎燕,顿使酥胸颤。

  订说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处,且休留恋,早中金屏箭。」

  生回间,鸾见,挽生手,同至寝所,恣行欢谑。枕席中所讲会者,千态万状,虽巫云辈,远拜其下风矣。事阑,日已西向。鸾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饮。□□之情,实未有如鸾之极者也。是夜,复留生。生颇倦,婉辞而出。鸾疑有他就,终不快于巫云。

  生自说盟之后,虽常会凤,或携手,或联肩,或笑狎赓歌,或花月下对膝以话心事,无所不至,但语一及淫,则正色曰:「妾岂淫荡者耶?妾果淫荡,兄亦何贵于妾!」每每不能相强而罢。一日,房前新荷盛开,谓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实而颗颗含香,真所谓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倾人矣。然当娇红嫩绿时不趁一赏,则秋风剥落,虽欲见,得乎?」又一日,与生并坐,秋蟾忽持新蛾来,两尾相连,四翅绰约。因谓凤曰:「物类钟情,卿何固执?」凤掷蛾不语。

  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为一蛾不可得,虚生何为!」语虽感伤,而凤终坚守。

  是夜归馆,适月朗风清,因作诗以自怨云:「相逢不若未相逢,赢得心牵意亦忡。独立小栏凭往事,汪汪两泪泣西风。

  当初邂逅望成欢,今日谁知恩意难。镜里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设尽盟言也枉然。情重几回心欲裂,青灯夜雨梦魂颠。

  着意寻花花正酣,相思两字用心探。伤情无奈□惶处,一嗅余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叹一声,不觉以闷郁之怀,感风露之气,二鼓就寝,寒热迭攻。明旦,不能起。馆童言于夫人,夫人命求汤药以治之。然生素脱洒,今患此,心益躁则病益剧,留连三五日,犹勿药也。巫云、娇鸾俱遣人问候,惟凤若不知者。正忆忖间,秋蟾在目,且持蜡丸一枚奉生,曰:「凤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当覆凤,如不弃盟,时来一顾,九泉无憾矣。」蟾欲回,见几上所存诗稿,并拾以报凤。

  凤得凶信,又味诗词,情意飘荡,心甚忧之。傍晚,密与蟾亲往问其疾。见生,执其手曰:「兄达人,何不幸罹此?」

  生曰:「一卧难起,自谓不得复睹芳容,此亦孽缘所羁,不自悔也。但夙愿未酬,使我饮恨泉下,卿亦独能恝然乎?」语未终,泪随言下。凤亦带泪谓生曰:「妾身不毁,则良会可期,兄宜自爱。」亲出红帕,与生拭泪。见生面冷,又自以面温之。

  临别时,依依不能舍。乃解绡金束腰与生,曰:「留此伴兄,胜妾亲在枕也。」含泪而去,且顾且行。

  生虽未得通凤,然而脂香粉色,殆领会尽矣。况其意念□□,生亦感释,病为之少瘥。生匿不闻,欲瞷凤再至。越日,果来。近床问曰:「两日颇快否?」生曰:「痴病恹恹,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万一复理巾栉,当索快于吾卿,不识周旋之意何如耳。」凤欲宽生,乃曰:「恭喜后,惟兄是从。敢执前见以负罪耶?」生不胜喜,病亦渐愈。

  初起,即往候凤。凤见生,喜爱过于平日,因谓生曰:「兄在患时,妾心胆几裂,夜不解衣者数晚。忧兄之情,行止坐卧不释也。今幸无恙,绵远之期可卜矣。」因出词以示生:「缘乖分薄,平地风波恶。得意人而疾作,两处一般耽搁。

  书斋相问痛泪魂,孤衾拚与温存。忍别归来心戚,一线红泉偷滴。」

  右调《青玉案》生亦出词,乃谢凤者也,词名《南乡子》:「病起识红尘,患难方知益故人。襕扣含娇轻解处,情真:一枕酥香分外亲。

  报德愧无因,惹我相思恨转新。骨瘦不堪情事重,伤春,绿暗红稀再问津。」

  彼此看讫,情话绸缪。生不觉兴动,欲求凤会。凤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当不如是也。」凤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当迷云溺雨之时,能保其情之不少纵乎!倘有不虞,虽曰爱兄,实害兄矣。妾忍见耶?」生闻凤言,历历可听,亦不甚强之。

  又越两日,生意无聊,本欲会鸾一叙,然意重情坚,不觉足为心使,沉吟之间,寂至凤室。以指击门,不应。生怒,排窗而入。凤方在围屏中拥炉背灯而浴,见生至,娇羞无措,即吹灭灯。生从黑中抱住,曰:「正欲情胜,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莹柔,软温香腻,虽寒玉酥鸡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凤度不可解,因诳生曰:「夙世姻缘,今夜必偿兄矣。所虑者,兄花柳多情耳,万一抛人中道,使妾将何所归?必当对天证誓,然后就枕未晚也。」生以为然,乃曰:「此素愿耳,何难之有。」即舍凤自誓。凤徐理衣,诈呼:「秋蟾觅火!」竟从小门遁去。灯至,誓完,而凤已去久矣。

  生彷惶怅望,不能为情。秋蟾为生新愈,恐复激恙,因慰之曰:「凤姐裸裎灯下,是以害羞,然心实未尝昧也。公子无欲速,则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凤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处一遣,何如?」及至,云已睡熟,不能进矣。急辞蟾投鸾,鸾尚未寝。见生闷闷不言,问之亦不答,鸾又促膝近生,曰:「对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难以实告,诈应之曰:「才梦见杨太真试浴,正戏狎间,为风竹所醒,不得成欢。然而情状态度,犹隐隐在腔子中,所以恋恋不已若此也。

  」鸾曰:「果郁此乎?妾虽不及太真,情则一也,即当与兄同浴,以解此怀。」乃命春英具汤,设屏秉烛,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虽负闷,然当此景,情岂不动?即抱鸾于膝,欲求坐会。鸾亦任生所为。灯影中残妆弱态,香乳纤腰,粉颈朱唇,双湾雪股,事事物物,无非快人意者。生于此时,不魂迷而魄扬也哉!浴毕,即携手共枕,戏谑无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语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凤之念犹未释然。乃画美女试裕图,写诗于上,以道忿怨之意:「灯前偷见一娇娥,试浴含羞脱绮罗。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啸凌波。云迷弱质欢情杳,月暗残妆梦想多。旧日相思合愈渴,兰汤不共待如何。」

  生方掷笔,适凤使蟾候生起居,且曲为谢罪。生曰:「吾当面责之。」即持画而入。凤见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几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盗之谋,何足为幸。」因出所题与观。

  凤曰:「高才妙味,具见之矣。但今虽迷暗,岂无虚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领已深,第中热苦难忍耳。譬之于酒,醇醪在手,何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于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苟为不然,至愚且负甚矣,人将不重嗤之那!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娇,而仆又非愚而负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缘木之行,徒作其人也哉!」凤曰:「妾非忍心,虑在远耳。兄知酒矣,独不知一泼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独不知一开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幸者流,妾实念及于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则合卺时将何以为质耶?是以今日之守,亦为兄守耳,兄何不谅之甚。」生曰:「是则是矣,吾恐媒妁未偕,归期在迩,一会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卺之可望乎!」

  生言愈恳,凤不能当,即抱生于怀内,曰:「兄何钟情之极!」生亦捧凤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则国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温存款曲之情今将与卿永绝矣,此情安能不钟也。」

  凤又顿足起,曰:「芳盟在迩,岂敢昧心。万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怜香惜粉以负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难凤曰:「适呈拙题,敢请一和。以刻香半寸为则。香至诗成,永甘卿议。不然,虽翅于天,鳞与渊,亦将与子随之。心肯灰冷耶?」生料凤虽聪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无劳思索。「夜静人阑浴素娥,曲凭深处解香罗。偷看舞燕冲红雨,戏逐轻鸳起绿波。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讲情多。红泉一点应难与,无奈东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诗先就,生亦无如之何,乃仰天叹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儿女子口中取气耶!」即拂袖而出。生虽不得志,然亦直凤之言,高凤之节,未尝不私自叹赏,而爱慕之心益加切矣。自是,生久居鸾处,将及旬余,绝不与凤一面。巫云间或会焉。凤则常使人问候,殆无虚日。时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亲戚于忠烈堂,生亦在焉。内则巫云辈五六人,外则叔侄辈六七人,垂帘为蔽。优乐尽歌舞之美,水陆极龙凤之珍。聒耳充目,无非富丽者也。内有褚晴岩者,夫人侄也,亦事举子业,与生话甚投,因对弈赌酒。生棋虽优,然心眼常在帘内,连负三局,罚酒六大杯。凤恐致醉,密使小鬟视生。罢弈,生方收局,褚复逼生投壶。手虽把箭,而心愈属凤,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渐醉矣。凤见生扬言,恐失礼于人,急检王所合干葛丸,贻生嚼之。三咽后,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乱者,凤之力也。席罢,夫人先寝,事托巫云为理。

  家人俱散,时近二更,生知无碍,即直造凤所。凤方坐床脱绣,见生至,且惊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无颜求见。今蒙不醉之德,故来谢耳。」凤曰:「果非妾,兄将不胜甚矣。」生移身近凤,曰:「曲薛所酿,不过醉面,至于情意所绊,安能醉心。仆因卿,醉心甚矣,顾乃吝不一醒,何耶?」凤曰:「兄果执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则秋蟾,爱婢也,亦颇俊艳,荐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误矣。燕石满囊,不若粒玉之能宝;骀蹄盈厩,何如一骥之可良。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日荐代如蟾者,虽得不死于卿之前,凄凄孑孑,如穷鳞毙翼之所归。意在卿也,岂爱婢哉!」

  凤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进曰:「天下有强奴悍寇,始虽甚恶之,及其输情纳款,匍匐所哀之时,未尝不屈法怜宥。然则仆之于卿,亦可谓输款甚矣,而卿竟不少怜,岂奴寇之不若乎?」凤见生言恳恳,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爱?但姑待明夜可也。」生兴正发,即抱住,曰:「仆肠颇短,不能优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况于子。」乃力推仆枕。凤亦不敢相却,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鸯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哪管云鬟之撩乱。生爱凤娇,带笑徐徐;凤怜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矣。是夜,生为情欲所迷,将五鼓才睡。当旭日红窗,而生凤犹交颈自若。秋蟾恐惧人来,乃揭幔低声曰:「阳台梦尚未醒耶?」生、凤乃惊觉,整衣而起。凤急饰妆,娇姿愈艳。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缀《乐春风》一词以庆之:「锦褥香栖,幽闺春锁。几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梦所。风流何处值钱多。兰蕙舒芬芳,桃榴破颗。

  娇羞袅娜,情重处,玉堂金谷皆左。才识得,一刻千金价果。」

  凤观毕,曰:「妾之蒲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诚以终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愿。惟兄惊之,则万幸矣。」

  亦口缀前词以复焉:「鸾镜才圆,鹊桥初渡。暗思昨夜风光,羞展轻莲小步。

  杏花天外玉人酡,难禁眉攒,又何妨鬓□。情谐意固,管什么,褪粉残红无数。须常记,一刻千金价果。」

  是夜,娇鸾席散,欲得生一罄酒兴,乃自往邀生,至则野渡无人,几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会己而赴巫云,不知生在凤处也。于是欲决意谋云,而未得其便。一日,会台州人归,以军功报夫人。鸾乃重贿使,诈传王命:「早暮衙内凄凉,可送新姨作伴。」使者得贿,果如计语夫人。夫人亦怜王在外,信而从之,即使云去。云患涉险,又以生故,不欲行。正踌躇间,生忽趋至,云曰:「何来?」生曰:「闻卿被召,时决有无。」云曰:「诚然。」生曰:「去则去矣,仆将何依?」云曰:「一自情投,即坚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阳,奈事不如人,顿令隔别,虽曰后会有日,而一脉心情,不得与鸾、凤辈驰骋矣。」生曰:「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乃相与执手嘘唏。

  而夫人以明当吉日,又使小鬟促云整妆。生夜即留宿云所,眷恋不可悉记。

  早起,凤持纱衣一套,桂饼、梅丸各二封以赆。云因谓生曰:「凤姐与我自从奉接闺帏,情同己出,况以公子之故,敢负斯心。汝百岁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绸缪,毋生嫌隙。

  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事!」言讫泪下。凤与生亦大恸。正惜别间,报:「夫人来送。」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云去后,夫人以凤无所托,命鸾与俱,家事代云分理,是以人之出入、门之启闭,亲为防闲。鸾欲独任生情,今反两不得便,心窃悔焉。

  生亦怏怏失意,且遭连雨,益难为情。是夜,优枕不安,漫成诗词各一首:「熟梅小雨故连宵,旅馆愁来不待招。笔砚病余功课少,家乡去外梦魂遥。檐声逼枕添惆怅,灯影怜人伴寂寥。新绿满园虽可意,久虚寻赏任风摇。」

  《香柳娘调》:「对孤灯悄然,对孤灯悄然,夜阑人倦,雨声滴破相思怨。这情绪可怜,这情绪可怜,展转不成眠,懒把罗衾恋。想伊儿妙年,想伊儿妙年,肠断心灰,务谐姻眷。」

  不料夫人劳役太过,忽卧一疾,不能起。凤方侍汤药,而鸾密使春英报生。生乃以侄礼问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风景入目顿别。」不意鸾突在后,相见各喜。

  鸾促而行,生逡巡不敢进。鸾曰:「老母伏床,余皆无虑,兄宜宽心。」同行间,宛然凤寝旧路。至则二闺紧贴,仅间一壁耳。坐谓生曰:「向夜自走候兄,竟成不偶,何也?」生曰:「想缘醉梦中,知罪,知罪!」又曰:「那人去后,颇劳兄念耶?」生曰:「相思情爱,何人无之?苟为不然,薄幸甚矣,卿亦何取于仆?」鸾不能对,乃出饼果,与生并体而食。正细话间,报:「凤姐请议药方。」生即告出。鸾曰:「暮夜无知,愿兄着意。」生曰:「中门锁钥,谁则任之?」鸾曰:「自有处。」生及昏时,潜入太和堂,正欲扣门,鸾已先嘱英候矣。至,谓鸾曰:「今何能此?」答曰:「才与凤约,每夜轮伴老母,庶可节劳。幸吾妹如议,妾可常常而见,兄可源源而来,妾之为兄,无不尽意如此。」生不暇备谈,即与就枕。时方清和,狂荡甚过,千态万状,不能悉明。乃以足枕生股,手抚生腮,曰:「观君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见之晚。

  」生曰:「但得此身在,永远可期,何晚之有?」语毕,鸾体颇倦,竟熟睡。生忆春英在近,不无动情者,乃轻舍鸾,索欢于英。英曰:「鸾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无子,焉有今日?纵知,且不较,况在梦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会间亦甚有趣。生虽战后,而眷恋新人,愈发豪兴。且其牡丹一朵,肥净、莹腻、窄浅,样是骇人,貌固不及诸美,而此实为最胜者也。生留连不忍去,英促之,复就鸾所。鸾亦瞑目不觉。东方白矣。临行时,鸾又约曰:「后夜莫推佳会。」

  生至园亭,默忖「轮伴」之言,思欲与凤一款。及晚,密启中门,私趋内室。但见二闺杳然无人。生乃独卧凤床,垂帏自蔽。候至更余,凤来,起幔见生,半惊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凤曰:「正欲见兄,决一大事。」生曰:「何以教我?」凤曰:「一自见兄,情颇难制,说盟不已,又辱私奔,虽其反己怀惭,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来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灾』,求婚者日无停议。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计将安图?」生曰:「托迹门来,即承二大人俯爱,正愧一无所报,而可以此情闻乎?卿固慧人,若以己谋己,则势便而机投,倘谐所言,勉当恪遵,虽死不避。」凤低首蹙容,半晌不语,乃谓生曰:「此事若图之老母,鸾姐在侍,必难允谐。为今之计,兄急索尊翁一书、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赞,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纵母有别议,而妾可执以为词,岂不万全也哉?」生喜曰:「此良策也,明当东归,一如卿议。」凤因命蟾备酒,自捧觞,谓生曰:「此酌一则饯别,二则永诀。盖妾之一身既寄兄手,万一天不从人,妾宁碎玉而沉珠,决不忍抱琵琶过别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纵老父未许,老母他从,亦当再来一会,莫使万种恩情竟成疏逖,则妾死无憾矣!」言毕,悲咽不胜,泪下如雨。

  生亦愀然泣泪,唯唯承命。是夜虽与凤并头交股,奈欢心为离思所拘,未及构情而鸡已唱矣。凤乃枕上成绝句二首以送生:「比翼初分肠断猿,离愁欲语复吞言,相思好似湖头水,一路随君到故园。

  送别余情分外浓,行行独泛酒旗风。明朝此际凄凉处,凤枕鸾衾半截空。」

  生即辞凤,入谢夫人。娇鸾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书远召,故不敢违。多致意鸾姐,事完,当复来谒也」

  。鸾度不可留,乃送细果二盒、巾绢十衣为赆行之敬。

  生抵家,备以王爱留之情、凤永谐之意,曲道于父。父不胜喜曰:「此吾责也。」即为书及白金百两、彩缎二端、金钗环各二事,遣人往台求婚。

  王得书,谓巫云曰:「吴兵部家求凤姐亲,汝为何如?」

  云曰:「簪缨世冑,才茂学优,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启耳。今当乘其来求索,以为赘,则吾老亦有托矣。至于花烛之事,且待贼平荣归,亲自校点也。」

  因以聘礼送归夫人,答书许焉。人还,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庆:「久待西厢明月,今方愿遂□乔。已知鸾凤下湘潇,何用信传青鸟。

  晓苑飞花有主,春田蕴玉成瑶。云桥再渡乐良宵,正是□娥年少。」

  生欲再往复凤,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礼留连,今初聘结,不宜轻数,姑俟有便而往可也。」生郁郁不敢违。居家两月,人事、书史俱不介意,参前、侍侧,一凤之外无余思也。

  不意巫云自别生后,朝暮思忆,食减容消,成一郁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临终时,进小鬟谓曰:「吾病已属膏肓,势在难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词,有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归,万福公子:我不能再见矣,当与凤姐永好耳。」言讫大悲,目亦寻闭。鬟急呼叫,竟无济。王乃从厚葬殓,募僧追荐,举柩寄安国寺中。虽甚痛悼,亦无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后,病患日减。一日,时当七夕,乞巧于庭。二娇以夫人新食,筵极丰洁,又使英、蟾辈歌诗侑觞,而夫人终若不豫。娇鸾请之,因答曰:「凤事告吉,可谓得人,吾无忧矣。但汝父监军,未乞骸骨,汝年方壮,孤节难终,怀抱间所未释然者,犹坐此耳。汝自成欢,毋吾以也。」是夜,皆不乐而罢。

  二娇回房,鸾独长叹不卧。英私问曰:「娘子彷徨,得非忆吴公子乎?」鸾不答,但首点之。英曰:「何不招之使来,徒自苦耶!」鸾曰:「招之使来,置凤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难者弟兄。今娘子与凤姐一脉所存,何不成以恩义,结以腹心,彼此忘怀共事也?」鸾曰:「然日登凤凰之台,时处潇湘之馆,岂不快哉;顾乃各立门墙,自生成隙,此夺彼进,时忧明虑,不亦愚耶!」鸾又曰:「汝言唯良,开我蒙蔽多矣。」即相与诣凤,曰:「我汝骨肉,犹花两枝,本则一也。倘不见别,当以一言相告。」凤曰:「遵命。」鸾曰:「予与吴生有不韪之爱,自拟终身以之。不料六礼先成,予亦窃幸。但今一去三月,颇烦念情,欲招之,则于妹有碍,欲舍之,则于心不忍。两可之间,敢持以质也。」凤怃然曰:「不敢请耳,筹之熟矣。予之得配吴君,论私恩,姐当为先,执公议,妹忝为正。心欲相较,则分薄而势争。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贻父母之忧,下可全姊妹之爱,不出户庭,不烦媒伐,而人伦之至,乐自在矣。但愿义笃情坚,益隆旧好,大小不较,无怀二心。妹之所望于姐者此耳,何必郁郁拘拘于形迹间哉!」鸾曰:「妹果成我,我复何忧。」即为书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门,夫人待之,礼加于昔。出就池馆,有感风景依然,谩成一律云:「园亭复得启窗扉,案积凝尘手怕挥。池净萍开鱼自跃,梁空泥落燕初归。深知一遇生难再,况是三奇世所稀。景色依然情事重,栏杆倚遍夕阳微。」

  是夜,二娇度生必至,设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谒。鸾迎,谓曰:「新女婿来矣。」生答曰:「旧相知耳。」相笑而坐。

  语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爱之间,人所难处也。二卿秉义,娥、英不得专美矣。」然亦自惭曰:「而僭获奇逢,谨当毋倦盟心,少酬知己,二卿其尚鉴之。」鸾、凤皆唯唯。

  酒罢,生欲就凤。凤辞曰:「凡事让长,妾不敢先。」生倾鸾,鸾又曰:「奉礼新人,义不可僭。」相逊者久之。生不能主,乃曰:「鸾娘不妒,凤卿不私,既在兼成,尤当兼爱。」即以一手挽鸾颈,一手拍凤肩,同入罗帏中。二娇虽欲自制,亦挫于生兴之豪而止。于是枕长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盘蛇,屈贴如比翼,彼此行春,往来递爱,殆不知生之为生、鸾凤之为鸾凤也。

  一日,新雨初收,凉风微动。生觉寂困,乃趋凤闺。凤方昼卧一榻,生欲乱之,才起裙,不料鸾至。鸾即低声抚生曰:「兄欲何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兴。」乃舍凤狎鸾,推倒于榻头,取双莲置之两臂,立而猎之。兴趣不能状,情逸声娇,凤竟惊觉。生复逼体私凤,力拒不从。正持案间,鸾曰:「凤妹独作清客耶?」乃助生开裈裈,纵情大战。事毕,鸾指生柄,曰:「斯何物也?尝能授人如是?」凤笑曰:「坚肉。」

  盖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补缝。」盖以「凤」

  字同音也。鸾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馆寂寥,命迁之太和堂侧,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娇所矣。鸾约凤携觞往贺,至,则生谓曰:「胜会难逢,不可独乐,虽英、蟾亦宜侍坐。」二娇许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绯色,多得者为状头,余者听调。不料生果得五绯,而凤仅得一。乃使英执壶,蟾反觞,而鸾侑食,凤则歌以劝生:「蛟起渊兮鸟出幽,红妆侍兮绿蚁浮。人生佳会兮不常有,及早行乐兮为良谋。古人有见兮能达,不甘利禄兮优游。邀明月兮歌金缕,披清风兮醉玉楼。

  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驹兮易过,任汝朱颜兮难留。百年兮纵然能寿,其中兮几日无忧。

  所以偷闲兮及时买笑,赏心兮何惜缠头。殷勤把盏兮愿拚酩酊,岂可碌碌徒效蜉蝣。」

  歌罢,鸾曰:「今赌拳,当便宜行事,何如?」生曰:「可。

  第无悔。」二娇欲难生,而胜算又为生得。秋蟾则在无算,生即抱蟾于怀,以手弄其乳;命鸾进酒,与蟾同饮,一吸酒,则一接唇,戏谑无所不至。生因大醉,众美扶挟而寝。

  一日,中秋后晚,鸾凤宴生于卧云轩之庭中。饮至二鼓,星月愈皎。生曰:「仆与卿等相与,乐则乐矣,未曾通宵。今夕颇良,不若再陈狼籍之杯盘,检点将阑之兴趣,席地而坐,互韵而歌,倦则对月长憩,醒则洗觞更酌,略分忘形,一乐可乎?」于是设重□,铺绣褥,用矮几置菜果,罗坐其上。时凤履青金点翠鞋,生爱其纤巧俊约,则捧上膝头,把玩不忍释;又脱以盛杯流饮,笑傲戏乐,人间之所无。生兴不能遏,欲求凤会。凤曰:「清光皓色中,何可为此?」生曰:「广寒求此不能得,岂相妒耶。」即与凤交于褥间。事阑,英添香,蟾斟酒,鸾自起而庆生。生曰:「姑待见渎后同饮,何如?」遂亦狎鸾,鸾亦不避。生因得大舒醉兴。然患其惠之不均也,欲次及英。英当生娇相接时,情已飘荡,此则任生所行,无甚难色。

  蟾度势必临已,先匿其迹。生方舍英觅蟾,已不在矣。生曰:「金汤且克,何惧蕞绵。」乃遍索之,得于槐阴中之芙蓉架边,因笑曰:「子固苦我,今能翅耶?」不暇枕席,即与押戏。生兴固高,而酒又为助,蟾不能胜,正昏迷间,鸾、凤、春英皆至,遂止之。生夜大醉,诸美亦被酒回房,时漏五下矣。

  自后朝出暮入,习以为常。一凤一鸾,更相为伴。或投壶花下,或弹棋竹间,或携手联赓,或连袂对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绮罗中优游,而他不暇顾矣。因作《芳闺十胜》以自赏:云鬟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风带斜安。玉容得汝多妆点,秀媚如云若可餐。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雪股娟娟白雪绛裙笼,无限风情屈曲中。晓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款款倚帘栊。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凤眼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玩月特分明。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梦思盈。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

  蛾眉淡月弯弯浅效颦,含情不尽亦精神。低头想是思张敞,一抹罗纹巧簇春。山样翠,柳般新,菱花镜里净无尘。

  金莲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钓。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里任风流。穿芳径,上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

  玉笋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笑□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用漫传心。

  柳腰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学得时妆宫样细,不禁袅娜带围宽。低舞月,紧垂环,几回云雨梦中攀。

  酥乳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酝琼醪。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粉颈霜肌不染色融圆,雅媚多生蟾鬓边,钩挽不妨香粉褪,倦来常得枕相怜。娇滴滴,嫩娟娟,每劳引望怅佳缘。

  朱唇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桃含颗,榴破房,衔杯霞影入瑶觞。

  是月,台贼得平,且靖溪峒堡塞百余处。王以功领封敕归。

  至家月余,欲与生、凤完礼,不料奔走宴贺之事甚劳,箭疮顿发,流血数升而死。遗命嫁鸾,夫人则托生终养。

  凤闻云死,固自痛惜,今又遭丧,哀毁愈切,绝不许生一会,虽见,亦不戏一语。生重其孝,不敢相夺,时在太和堂纳闷。不意小鬟自内出,见生,唱礼后即垂泪曰:「新姨自公子而亡,公子不为新姨面戚,何耶?」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经年,指望再续旧好。今忽闻变,泪从心饮,苦自神知,欲求一面,无由可行,纵死以俟,戚亦难以尽我矣。」鬟怃然曰:「公子情义如此,无怪吾姨之死犹恋恋也。」生急问曰:「曾有言否?」鬟曰:「余无嘱,惟愿与凤姐永好耳。且寄红鞋一只、书一柬,不知何意。」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奁中,容即奉也。」生曰:「随取何如?」鬟曰:「可。」乃相与至巫云旧房。但见床几依然,箱厨积垢;及视鞋词,事迹如昨,怀人忆古,不觉凄然。生乃流涕大恸,鬟亦对泣。

  生徐拭泪,抚鬟曰:「我无云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报毫无,竟成永别。云姨不可见矣,见汝犹见云姨也,敢欲与子重缔新欢,少偿旧恨,阴灵有见,谅在喜全。」即欲求速,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鸳不足以托彩凤耳。」生曰:「固情夺分,何伤,何伤。」鬟曰:「纵无伤,亦与二姐有碍。」

  生曰:「英、蟾且命自荐,何碍于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挟至床中,为彼脱衣解带。相狎时,甚能承受,勇于秋蟾过多。

  生笑问曰:「原红已落谁手?」鬟应声曰:「昔时为老主所得。

  」生曰:「惜哉!娇海棠何忍枯藤缠耶!」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乔木矣。祸福难凭,世情固不测如此。」生因伤感,不得尽兴而起。书馆茕茕,乃作挽云诗一章:「忆别依依出画栏,谁知复见此生难。湘湖月缺波痕冷,巫峡云消山色寒。绣架寂寥针线断,妆奁零落粉脂干。灯残酒醒猿啼绝,空向西窗泪眼漫。」

  是夜,宿于鬟处,鸾凤寂不知也。

  三七后,生因告归,报父,欲举奠祭之礼。岂期娇叔士彪者,素流荡险恶,溺情花酒中,家殖始与王同,因此败落。王每讽诲,则以为轻己也,心甚衔之。王亡,举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虑其不诚,不许,且以有婚辞。彪怒,乃诬生因奸谋命,竟鸣于官。官得士彪私,将产业一半与彪,以半与夫人赡老,断生在逃不究,二娇则令改嫁。生闻,奈公案已成,竟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娇为他妇,则许聘缔。鸾谓凤曰:「萧墙起变,骨肉相残,大事去矣!将若之何?」凤勃然曰:「难测者外来之变,能定者吾心之天。今虽挫拂间关,正明义之秋,见节之日也。妹当与姐协力同心,坚盟守礼,万一恶叔悔悟而改,贪官罢黜以行,则卧云之会,终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鸾曰:「妹有此志,我亦窃效微末,虽不能为贞节人,免使呼为淫劣妇足矣。」言论之间,悲惨特甚,乃相与大泣。

  自是,朝暮依依,唯生是念。而生在家,亦惟鸾、凤是图,奈断案之后,士彪严为关防,虽苍头孺子,不许私出入,恐与生有所约也。将及年余,竟不能通一纸。生欲抱义与逞,生父又力阻之,是以两相耽搁。二娇居处怨慕,所自排者,惟形之于诗词耳。有《四景闺怨》,录于后:寂寂香闺昼掩门,飞花啼鸟两销魂。眉峰愁重应难尽,事到伤心谁与论!

  蔷薇一架雨初收,欲候归舟频上楼。无奈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晓来强自试新妆,倦整金莲看海棠。不是幽人多懊恼,可怜辜负好春光。

  开遍棠梨倚遍栏,无端瘦得带围宽。花前赋就相思句,留与归来仔细看。

  窗下新裁白苎衣,等闲红瘦绿成肥。游人不是迷歌舞,飞尽杨花尚未归。

  风定帘垂日正迟,篆烟袅袅午眠时。簟凉好梦谁惊觉,小院新蝉噪柳枝。

  幽栏新笋渐成竿,独对南熏忆旧欢。露却酥胸香粉湿,倩谁与我掩齐纨?惭愧红颜果薄缘,风流让与井头莲。兰汤自解丁香浴,怯怯娇姿不似前。

  小庭梧叶乍惊风,立尽清阴盼落鸿。自信别来多寂寞,一缄犹胜未相逢。

  好事蹉跎一梦如,应知今日悔当初。芭蕉绿满芙蕖放,十约佳期九度虚。

  览镜消容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黄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黄花瘦几分。

  南楼待月负良宵,枫冷江空去路遥。无限凄凉蛩话彻,孤灯明灭泪痕消。

  ?

  老干舒香已报春,不禁情动两眉颦。金尊未举心先醉,惟有梅花是敌人。

  挑尽残灯拨尽灰,芙蓉帐冷共谁偎?孤愁一段无凭着,斜倚熏笼梦几回。

  芳心一点玉壶冰,谁肯轻捐万斛情。携手何时重赏雪,卧云轩下话平生。

  鸾见诗,谓凤曰:「妹有是心,予独无情乎?然诗妙矣,吾不能和,当以曲赓之。」亦成《四景题情》一套于下:降都春情浓乍别,为多才,寸心千里萦结。暗想当初,背地香偷曾玉窃。如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无情安贴。

  满怀愁绪,几能够对他分说?出队子兰芽长茁,又见春光早漏泄。莺莺燕燕飞成列。

  凝眸都是伤春物,娇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贤宾花飞碎玉飘香屑,凭栏目断天涯。猛听黄鹂声弄舌,唤起我离愁切切。狠心薄劣,闪得我罗裙宽折。

  无聊也,自且把珠帘半揭。

  黄莺儿枝头梅乍结,困人天,微雨歇。南熏独对枉自嗟,冰弦懒拨,香泉懒啜。端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泪湿纱衫,相看都是血。玉胞抱肚情乖爱夺,盼佳期,顿成永绝。空堪羡,并蒂荷花。怎支吾,暮蝉声迭。兰汤浴罢鬓云斜,倩谁将我襕腰脱!

  山坡羊满地舞旋红叶,欲待题诗难写。近日临妆,不觉娇姿怯。亲瓜葛,梦与同欢悦。又被西风忽动檐头铁,顷刻惊开原各别。闷也,拍瑶台灯灭。怨也,掷菱花拚碎跌。

  五供养西厢待月,挨几个黄昏时节。相思滋味逐头断,秋来更彻。是谁家砧杵声频,捣得我忧心欲裂。芳盟尽属空,好事翻成拙。楚岫云遮,高唐梦蝶。

  忒忒令绣闺寒侵,把兽炉慢。叹蓝关,人阻截。几番间揉碎梅花,揉碎梅花,惜孤衾,香自洁。怕寒鸦,啼渐越。

  侥侥令愁结板桥霜,梦冷茅檐雪。书翠流红事已赊。甚时得破镜圆,断簪接。

  尾声相思担重苦难车,拚与他珠沉玉缺。你不见程姬,贞且烈。

  是岁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间讹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有赵应京者,新荫万户官也,家极富,性落魄不羁,好鹰犬博弈,素慕娇名,碍生,不能启齿。今闻讹言,乃以金五百,夜贿士彪,欲求娶凤。彪性贪,竟许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参商。每念寡妇孤儿,不忍一见。不若另觅东床,别联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归,不亦可乎。况吴生官断,义难复全,彼必重婚,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对。

  凤即应曰:「噫!是何言欤!吾叔利人之有,不义;割人之爱,不仁;既许而又背之,不信。吾与吴生,父母主盟,媒妁议礼,情义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约而谋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岂妇人从一之心?拜复吾叔:吾头可断,吾身决不可辱也。」

  婢以此言达彪。彪知不可强,乃嘱赵子曰:「凤姐情义不屈,计取为宜。择一吉辰,尔多带从仆,以亲迎为名,从则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势逼之,继以温言诱之,娇年幼质,必有所动,当不久负执迷也。」应京大喜,候日举行,不料为老仆抱其不平,竟走报风。凤私度曰:「老贼所为,险恶无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将欲自尽,乃作书遗生曰:「难妾王娇凤敛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爱下:始而说盟,君心既已属之妾;既而成礼.妾心亦已属之君。正议鱼水百年,不料风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诗适动幽思,一景一情,无非役吾神、扰吾梦者也。然犹早暮依依,不即为兄轻生者,盖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则乐昌复合、延平再还,隐忍之罪,不犹可赎也哉。岂意怙恶不悛,变中生变,移花于别种,割我良缘;辍玉于他田,断兄雅爱。当此时也,欲拚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与其丧节以捐名,不若死者之为愈与?其徒死而不足以偿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万一得见之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进退两难,会离莫测,虽微躯弱质不足以伴贤哲者心,而断玉联金,尚犹在目也。兄忍蔑视而不为之痛耶?情□缕缕,笔难遍传,聊上一缄,敢求来会,则妾死生有所诀矣。敢书,敢书。」

  生得书骇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显然自进,乃匿于昔日浣衣之老妪家,持金为礼,使得通焉。挨至鼓余,二娇乃遣春英辈密开小门,放生私入。相见时,各各大恸,但不出声。凤因谓生曰:「愚姊妹幸与兄遇,恩爱已非一朝,准拟长松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优游。讵意门墙起变,半路相抛,使海义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请兄至者,非他意也,将欲与兄一面,少释终天,必不忍冒耻辱身,甘作因风之柳絮,顺水之桃花。兄自此后,亦当善自珍养,候事少息,与吾姐伉俪百年,实妾至愿,万毋为妾以伤贵重也。」言讫,悲咽不胜,泪痕如线。生含泪曰:「好事多磨,佳期难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仆命所该,何忍反累。」凤又谓鸾曰:「老贼属意在我,势不惧生,我死则无事矣。」生曰:「无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当出力与之较焉。」

  正彼此论间,春英谓生、凤曰:「天下事,权则通,泥则病。一时奋激,徒作沟渠,于事何益?不若默忍潜为,再图欢庆。」生怃然曰:「计得矣。昔相如窃文君以亡,辜生挟瑜娘而走,古人于事之难处者,有逃而已。今当买舟湖下,与凤姐乘月东归,僻径潜踪,待时舒志,彼求不得,纵有恶谋诡计,将何施哉!苟便可乘,续谋兼并,犹未晚也。」众美皆曰:「善。」于是托邻妪周旋,略检妆资,与娇鸾掩泪而别。舟行时,鼓已三矣。

  途中无聊,有联句《古风》一首云。生为首倡,凤次之焉。

  「露气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世间只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今夜兰房灯火绝,大声唱别愁千结,归心一似恋帆风,迭迭重重急且咽。水静天空云惨凄,人离家远梦魂迷。依稀重缔生前愿,往事伤心怕再提。怕提往事姑拥膝,夹岸苹芦秋瑟瑟。

  一篙撑出波涛中,免使鲸鲲受尘□。悠悠世态古道残,人心尤险行路难。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杀王郎成画虎。

  」越日至湖,觅居凤凰山中,隐僻深幽,虽生父不觉也。

  士彪以娇凤之变自激而成,然势不能救,徒悔而已。鸾虽与谋,亦困于孤立之苦,风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胜记。聊录数章,为好事者一览。

  春愁睡起不胜悲,往事颠危谁与持?魂逐游蜂身似借,肠牵飞絮意如痴。泪痕隐血心从落,脸气生香手自支。几度更深眠未稳,伴人惟有漏迟迟。

  别时记得共芳尊,今日犹余万种恩。绣妒鸳鸯闲白昼,书空鱼雁盼黄昏。一番对月一成梦,几度临风几断魂。挑尽残灯凄切处,薄衾香冷倩谁温!

  晓妆台下思重重,懊叹何时笑语同?情傍游丝牵嫩绿,意随流水恋残红。当年自恨春如锦,今日应知色是空。回首雕栏情况恶,闲愁千里付孤鸿。

  锦帐朝寒只爱眠,相思如水夜如年。新诗篾裂惭吟雪,旧事凄凉怕问天。酒去愁萦心一寸,梦回神绕路三千。人情变幻难凭计,何处鸾胶续断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无奈深愁一样新。凤髻乱盘浑似懒,蛾眉淡扫不如人。梦中得合非真乐,帐里无郎实是贫,起傍花阴强排遣,数声杜宇更伤神。

  凭栏无语怨东风,愁遇春归恨转浓。一枕凤鸾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环声细千般懒,脂粉容消万事慵。纸短话长题不尽,殷勤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处听啼莺,一似声声怨别轻。翠凤有情欹绿鬓,彩裙无力歹带红缨。杨花未肯随风舞,葵萼还应向日倾。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初更。

  无端日日锁双蛾,缕缕愁来迭似波。空忆高情疑是梦,难禁积恨欲成魔。堪嗟好事全终少,深憾佳期不偶多。拂鬓自怜还自叹,名花无主奈如何!

  是岁,伯颜以罪徙龙兴,乃复科举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机也,当不可失。」即辞凤赴试,果领乡荐。及亲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别儿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选生为翰林承旨。

  生以未娶,奏闻朝庭,诏赐归娶。至家,贺者填门。生欲议日毕姻,凤谓曰:「人情处安乐,不可忘患难。向与我姐说盟,协意事兄,今妾先举而背之,置我姐于何所?不若并妾送归,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与愚姐妹花烛,庶不失吾父赘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顺,恶叔何辞!」生曰:「此论甚当。」即为书达鸾,兼送凤回。

  夫人、娇鸾闻之,大喜,乃择十月戊戌之吉辰,至正三年也,迎生行入赘之礼。乘鸾后,生谓鸾、凤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复有今日,天乎?人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岂丈夫耶?」凤曰:「彼虽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势而窘之,无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于薄,亦且量为不弘,故曰:『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生喜,举杯大酌,因浩歌一绝云:「拜罢天墀胆气粗,归来醉倩玉人扶。龙泉三尺书千卷,方是人间一丈夫。」

  吟未终,春英报曰:「叔叔才上缢,竟绝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我也。」不料彪子见父之变,愧赧痛悼,亦相与投池中。急使人救援,得一最幼者。其余三子,皆夫人为之发丧,各各从厚殡殓。

  家事悉生掌握,因谓夫人曰:「错蒙厚爱,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生,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两姓万全,岂非至幸者乎?若竟恋夫妻之爱而怡乐于外堂,使堂上者一无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无所系也。不若同至家中,处夫人于别院,所存房产,悉与彪叔之子,则在我有父子之养,在夫人有母子之欢,在孤有得所之托,将不两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为事一依公子。」生乃择日命驾,一家起行。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风景,不能尽述,有《临江仙》词以道之:「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怜云饶家乡。豪情骑鹤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炉香。

  极目烟霞迷画舫,一天紫绿斜阳。远山偏向望中长。将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妆。」

  至家,生父甚喜,即设宴宴夫人。酒罢,生偕鸾、凤寝。

  鸾与生笑语自如,独凤俯首凭几,若有所忆者。生问曰:「我与卿历尽艰辛,幸得至此,正宜求乐而反含忧,何耶?」凤不答,但潸然泪下。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请试数之,何烦自苦如此。」凤曰:「兄知今日聚合之乐,独不念昔年引见之功乎?」生曰:「云姨盛德,今虽欲报,安从施哉?」凤曰:「念我虽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则胜嫡也。幼年刺绣既沐提携,壮岁姻亲又承吹赞,本欲托我以终身,不料去而不复返。尔我于朱楼绮阁中吟诗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乡,麦饭香花,欲依无主,于情于份,安得不哀!」言毕,又泣。生抚抱曰:「是我责也。非卿言,几作薄幸徒矣。然亦不难,明当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报,慎毋劳卿忧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国寺迁棺,往返月余方至,则请玄武观刘真人为法主,起建水陆斋七日。生、凤亦熏沐虔诚,昼夜不懈。醮毕,择后园空地筑圹以厝。

  是夜,生因连日事扰,暂憩外书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闭目,梦见巫云徐步而前,貌饬如故,曰:「别来忧恨,一旦感疾而亡,后会成虚,盟言难续,追思痛伤,然亦禄命所该。」

  语未终,生即抱住曰:「久思无觅,今从何来?汝不死耶?」

  云曰:「冥司以妾无罪,留妾在子孙宫中,候阴例日满,托生贵家。今蒙公子水陆超度,复授妾为本司掌册之官,侍伴天妃,安闲逸豫,得不入鬼尘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谢,聊释别来之情,嗣此不敢见矣。」含泪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见?」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严,毫有所私,重罚不赦。公子善自珍爱,我检簿籍,有二贵子,合生汝门,不必我念,我当永别矣。」生急持其衣,云乃顿袂而去。生惊觉,余香犹在。生趋报凤曰:「鬼神之事,昔尝议其佛氏之诬,以今观之,信有之矣。」凤问故,生以前梦悉为诵之。凤曰:「若如此,我不负云姨矣。」及言得子事,凤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问鸾,鸾亦怀娠同日,各大笑。生乃备牲醴致奠,鸾、凤则共作文以哭之:「呜呼!以姨之贤,禄宜未艾;以姨之德,寿将天假。胡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为乎玉□光埋,花飞香碎?呜呼!姨虽逝矣,鸾将安赖;痛哉!凤虽在矣,姨何能爱。徒使帐锁余香,镜空鲜黛,无地通恩,有天难戴。呜呼!痛针刺之犹存,想音容之恍在。

  恨彼苍之无凭,夺玉人之何迈。是以肠断欲联,眼枯无奈,□山知怨,望云兴慨。呜呼!仰仙魂之遥遥,望炉烟而长拜。苟或灵其有知,愿芳苹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鸾、凤各生一子,俱在同时,闻者无不为异,因呼为「三奇、二绝」,乡闾传诵不已。有好事者作词美之,不及尽录。

  生慕果报之理,乃弃官营修,寡欲养气,开义井于路,造赈仓于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给之,筑街盖殿,塑佛饭僧。凡有便于人之事,虽损己为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鸾出者为天与,凤出者为天锡。七岁能明经,及长,文武俱优。正欲赴举业之科,奈张士诚以兵陷湖,生复挈家避难于凤凰山,不求闻达。一门三代,聚乐怡怡。或著述群书,或调议世务,或讴吟于青山绿水之前,或饮酌于清风明月之下。耕食凿饮,别是人间,不知其有红巾草莽之乱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报效,不失丈夫所为。有功即归,不可久恋取祸也。」生乃自荐。天与为李国公善长参谋,天锡为徐国公达部将。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与为枢密官,锡为元帅之职。

  二子受命,不任而归。后李、徐二公使人迫之凤凰山,并祖、父不知去向矣。

  第四卷双卿笔记

  平江吴邑有华姓者,讳国文,字应奎。厥父曰衮,系进士出身,官授提学佥事,主试执法,不受私谒,宦族子弟,类多考黜。遂被暗论致仕,谢绝宾客,杜门课子。国文年方十五,状貌魁梧,天姿敏捷,万言日诵,古今《坟》《典》,无不历览,举业之外,尤善诗赋。会有司汇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声价特重。

  生父先年聘邻邑同年知府张大业之女,与生为妻。张无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爱惜如玉,遍寻姆训,日夕闺中教之,故不特巧于刺绣,凡琴棋、音律、诗画、词赋,无不渔猎。

  长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从,字顺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赵姓者之子。

  是岁,生父母遣礼,命生亲迎。既娶,以新妇方归,着生暂处西厅书馆肄业。不意端与生伉俪之后,溺于私爱,小觑功名。居北有名园一所,乃衮宦游憩之地,创有凉亭,雕栏画栋,极其华丽。壁间悬大家名笔,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联掇画,耳目繁华,大额标题古今坟典,诚人间之蓬岛,凡世之广寒也。

  生每与端游玩其间,或题咏,或琴棋,留连光景,取乐不一。

  一日,莲花盛开,二人在亭,并肩行赏。忽见鸳鸯一对,戏于莲池。端引生袂,谓曰:「昔人有谓『莲花似六郎』,识者讥其阿誉太过,今观此鸟双双,绝类妾与君也。不识称谓之际,当曰鸳鸯之似妾与君乎?妾与君似鸳鸯乎?」生曰:「予与君似鸳鸯也。」端曰:「何以辩之?反以人而不如鸟乎?」

  生即诵古诗一绝以答之,云:「江岛烟雾微,绿芜深处剔毛衣。渡头惊起一双去,飞上文君旧锦机。以是诗观之,此鸟虽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无事而双双同游,虽不幸而舟人惊逐,雌雄或失,终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贫而后弃于妻,或后贵而遂忘乎妇,以此论之,殆不如也。」

  端曰:「或弃或忘,此买臣、百里奚夫妇之薄幸态耳,此奚足齿!但所谓鸳鸯之永不相违者,妾与君当以之自效也。」因归庭索笔,谓生曰:「请各题数语,以为鸳鸯之叙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缀《一剪梅》词曰:「菡蕊初开雨乍晴,香满孤亭,绿满孤亭。一双鸂鶒泛波轻,时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视,因曰:「君词白雪阳春,固难为和,但各自为题,犹不足以表一体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蝇之玷为嫌,妾请终之,共成一词,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岂不益增纸价耶?」

  欣然授笔。端续题曰:「人传夙世是韩凭,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结同心,从此深盟,莫负深盟。」

  书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胜,相与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举,文书已到。生父闻知,即往西厅寻生,及至,其门早已阖矣;然犹意其在内也,归,令母唤之。夫妇俱不在室,衮大骇,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频往园中游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报知,生、端惶惧潜回。父已抱气就寝,生往卧内,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语。盖衮虽止生一子,然治家甚严。生素性至孝,见父忿怒之深,恐伤致疾,乃跪而言曰:「兹因北园莲茂,窃往一观,罪当谴责。但大人春秋高大,暂息震怒,以养天年。不肖明日自当就学于外,以其无负义方是训也。」父亦不答。时生母亦往责新妇,方出,见生战战不宁,乃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赎前罪。」父乃起而责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扬名,干蛊克家,乃足为孝。吾尝奉旨试士,见宦家子弟借父兄财势,未考之时,淫荡日月,一遇试期,无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体父心,溺于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为重,欲解父忧,必俟来秋寸进则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复我见!」生唯唯而退。

  至夜归室,惆怅不已。端至,亦不与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肃容敛衽而言曰:「今者妾不执妇道,受谴固宜,贻咎于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难谏,来犹可追。」遂取笔立成一词,以示自责之意,曰:「雕栏畔,戏鸳鸯,彩笔题诗句短长。欲冀百年长聚首,谁知今日作君殃。裙钗须乏丈夫刚,改过从兹不敢忘。不敢忘,苹蘩中馈,慰我东床。」

  题讫,置之于几。生览毕,见端俯首倚席,有无聊之状,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时见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涩,但欲解生之忧,故不敢拒。于是给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唤汝,当即起。」

  梅去,端徐抚生背,曰:「然则既非恨妾,殆恨亲乎?」

  生曰:「亲,焉敢恨也。实自悔失言矣。」端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学为对。今思欲践其言,则失爱于子;欲坚执不去,则重触乎父。是以适间不与子言者,正思此无以为计,而萦闷于怀,本他无所恨也。卿能与我谋之,则此心之忧释矣。」端曰:「君言谬矣。妾与君今日之事过也,非大人之事过也。大人之责,宜也,君向者之对,正也。妾方欲改过不暇,容敢他有所谋乎!」生见端词严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义所在,固当嘉纳矣。但未见子有相慰之情,设使明日遽别,岂真无一节之可言?过而乃辟耳。」对曰:「一节之事,妾不敢自爱,他则无所可谋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与之戏曰:「卿所谓不敢自爱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

  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栉之事矣。」生曰:「静夜无事盥沐,何用巾栉?」端语穷。生持问益坚,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难言羞人耶。」答问之际,不觉猎喜生,两相泠浃,华乃灭灯与端就寝。

  次日,生往西厅,检点书籍,令家童搬往学中,乃入中堂,告辞父母。父亦竟不出见,但令母与生曰:「今后必须有唤方可回来,不然,不如勿出也。」生领诺,默默而往。

  至学,与诸友讲论作课,忽经一月。文宗到郡,诸友皆慕生才识,接次相邀。生以父严,不敢归家,惟着仆回,取行李合用之物,与友登程。乃致诗一首,令仆付端辞别。诗曰:「自别芳卿一月余,潇潇风雨动愁思。空怀玉珥魂应断,隔别金钗体更惧。思寄雨云嫌雁少,梦游巫峡怕鸡呼。今朝欲上功名路,总把离情共纸疏。」

  端得生诗,知其忆己之切,正欲□思一词以慰之,奈生父促仆,匆匆不能即就。乃寻剑一口、酒一樽,并书古风一首以为勉。诗曰:「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蜇子,壮士疾解腕。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仆至,以端诗呈生。众友觉之,意其必有私语也。相与夺之。及开缄,止古诗一首而已。众友相谓曰:「此语虽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实当。观此,则其所作可知矣。诚不愧为华兄之敌偶也。」或疑曰:「中间必有缘故。」复探生袖,因得其与端诗稿,诸友相与传观,鼓掌笑谑久之,然后启行。

  及抵郡,则生之姨夫赵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见,而赵子礼生仁厚。又数日,文宗出示会考。生与赵同入棘围。试毕,本道对面揭晓发放,华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赵者,因溺于饮博,学业荒疏,已被考黜,抱气奔归。

  时生与诸友在郡县送文宗,适有术士开张,道前谈相,士庶罗列,称验者万口如一。诸友谓生曰:「在此列者,惟兄无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术土之言,多出欺诳,不足深信。纵果如其言,亦无益于事。」内一友云:「兄事弟己知矣,只为怕娘子,恐他于稠人之中说出根脚。」生曰:「非也。」

  又一友云:「观前日所寄之诗,则华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财耳。」生笑曰:「二者均非所忌,诸兄特过疑耳。」友曰:「兄欲释二者之疑,必屈一相。」生曰:「何伤乎。」诸友即拥生入帐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强他来相,汝可试为评之。」术士见生容貌异常,熟视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齐福齐,不知欲随何处讲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贵荣盛之事,按相细陈。诸友曰:「此事我等俱会相了。

  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贤,子亦有。」生诘之曰:「贤则贤,有则有,乃若『皆贤』,『亦有』之言,相书载于何篇?」相者笑而答曰:「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问及,不得不言。所谓『皆贤』者,应招两房也;曰『亦有』者,应次房得之也。」生终不以为然。正欲辩之,比文宗起马。生令从者以钱偿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与诸友言旋。及至邑,复往学中,乃令家僮先报于母,示以归省之意。母言于父,父曰:「今日若子事业毕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有与归之意,乃谓其「不与归」。端闻之,制诗一律,着仆付生,以坚其志。诗曰:「闻君已夺锦标回,万迭愁眉渐扫开。字接风霜知富学,篇连月露见雄才。广寒有路终须到,丹桂期扳岂藉媒。寄语多情新宋玉,明秋捷报拟重来。」

  仆以端诗与生,并述母言。生将端诗数上吟咏,以丹砂飞书,朝夕观之,以自策励。归宁之志,亦不复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询以外家动履,客因以赵子失志捐馆告之。生伤悼不已。辞客归斋,思小姨虽未入赵门,然考时接见赵子,相礼甚恭,若不举吊,似为情薄。因以此意禀于父母,父曰:「此厚道也,况外家久欠问安,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与端备礼而往。端修书一纸,临行付生曰:「数字烦君带与阿妹顺卿,以慰其拂郁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亲,况彼我尤当避嫌,何以得达?」端曰:「妾在家时,更有使女香兰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备君使令。令彼达之,得矣。」生乃以书收袖,别端而行。

  将近,生令仆先行报知。张夫妇大喜,遂出门延生而入。

  至庭,生叙礼毕,张夫妇慰之再三,生亦申叙间阔。顷间酒至,主起揖就席,席间所谈,皆二氏家事,唯吊丧一节,生以嫌疑,欲俟张道及然后举也。殊不知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恶之,乡人贱之,张正悔与为婚,一旦而死,举家欣快,以此之故,所以席间不道。

  时张夫妇俱在席,惟从与诸侍妾在内。从为人淑慎端重,不窥不观,无故不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时,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对窗棂,娘子曷往观之?」从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为!」续后因童仆往来屡称生「才学为一时珍重,又与端相敬如宾」,而彼赵氏者众皆鄙之,心恒郁郁。今报已死,事闻信至,乃谓香兰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温雅,果信然否?」因与兰立于窗后潜视。见生才貌举动,俱如人言;又见父母特加敬礼,喟然叹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后所择,若更如前,誓不归矣。」言罢,不觉有所感触,唏嘘之声,竟闻于席。然张夫妇年大,耳不及闻。

  生思:「此必小姨,因见己而忆赵子也。」不觉勃然之色,见于其面,遂托醉求退。而张亦以婿途中劳倦,即促饭撤席。已而,果命香兰曰:「此汝娘子官人,早晚盥沐,汝当奉巾栉。」

  因就令执烛导生寝。

  生至寝所,乃取端书付兰,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将此书奉与二娘子,千万不可失落。」兰接生书,即归,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为出于生也;心中疑惑,慌至从房。

  从正燃灯闷坐,见兰至,问曰:「何事行急?」兰低语曰:「一事甚好笑。」从曰:「何事?」曰:「华官人初到,与娘子又未相见,适间妾因照他寝所,乃以一书着妾付与娘子,不知所言何事。」从厉声曰:「何有此举!快将出去!」兰忙将书藏袖内,趋出房门,不觉其书失落在地。兰去,被从捡之,乃私开就灯烛之,则端书也。正看间,兰寻书复至,从以手指兰曰:「这贱人,险些被你误惊一场。此汝娘子之书,何妄言如此。」兰曰:「妾实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若寄自官人,娘子开看,岂复还乎。」从听其言,亦难以对,且佯答曰:「将阿姊书看何如。」

  「女兄端书奉贤妹顺卿汝次:叙别于归,数更□荚。思亲之念未尝忘,而日省无自;有家之愿虽已遂,然妇道未终。但幸主苹蘩于中馈,大人无责备之心;侍巾栉于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顾。区区之心,窃自慰也。夫何鱼跃渊中,吾心克遂得天之私愿;讵意鸦呜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令人闻之,食不下咽。

  然而欲慰悲伤,当求所幸于不幸;要舒尊结,宜合难求于可求。吾闻赵子立志卑污,每称羞于奴仆;素行薄劣,恒致恶于乡间。彼身虽逝,喜温峤未下镜台,无累大德;尔年正青,幸伯牙能弹流水,岂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图后膺天眷;莫为无益之悲,致损生香之玉。予也,心远地偏,无由而会。今因檀郎赴吊,敬付寸楮,以慰汝怀。不宣。」

  从读至「鸦呜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不觉长吁数声,堕泪湿纸;又见「喜温峤未下镜台,无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写此在前,免人烦忙。」香兰曰:「且更看后面何如。」二人看毕,乃知生专为举吊而来,从因谓兰曰:「汝明早奉水,何不与华姑夫说知,叫他不必提起吊丧之事,那人虽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说敬来问安,岂不更美?」兰退,口虽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书须误说,而彼竟问之,今又教他勿举吊丧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动于窗后之一观矣。」

  次早,生起着衣时,香兰在窗外潜知生已起,奉水盥生。

  生因问曰:「书已达否?」兰想起昨夜错误之事,乃带笑答曰:「已达矣。」生意兰笑己,固问之,兰曰:「昨者妾错认书是官人的,俺娘子惊而怒焉。及开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拆之曰:「汝误说有之。汝娘子识字,封外明写大娘子所寄,何待开封方知?」兰曰:「彼时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欲背妾开看,未及详观护封,所以错认。」生听其言,默然良久,因复问曰:「汝娘子那时更有言否?」兰乃述其「令勿往吊」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娘子示知,今日正欲亲诣往吊,未免竟犯此嫌。汝回见娘子,多上替我申谢。」

  时生既不赴吊,张又固留,乃先命仆归。张夫妇询知生因与端观莲被责,出外读书,不与回家,考试后学中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张即遣人与生仆同至生家,禀以留生读书之意。衮喜曰:「远于妻子」,欣然应允。时生不知,越数日,又辞归。张夫妇曰:「贤婿欲归之急者,只为读书。老夫舍后有一小阁,略堪容膝,贤婿不弃,此地寂静,亦好用功。」生曰:「国文忝在半子,荷□上恩爱,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张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思:「归家亦不得与端相会,不如在此,免似学中寂寥。」乃遂拜诺。本日,即馆生于后阁。其阁门有二:一开于张之屋左,以通宾客游玩;一自中堂而入,要经从刺绣窗下而达。当日,张即令生由从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阁,文房毕具。张有门生数人,皆有才望,时令与生作课。居一月余,生工程无缺,但以久别于端,心恒闷闷,乃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自遣。词曰:「坐相思,立相思,望断云山倍惨吁,此情孰与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温柔都已具,坚贞不似渠。

  」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纸书之,粘于书厨之内。忽兰至,曰:「老夫人今日寿辰,开宴堂中,请官人一同庆赏。」生得命即出。经过窗前,闻兰花馥馥,生曰:「何处花气袭人?」

  兰以手指窗。生趋视之,见一女子在内,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不敢详视。」

  及至堂,□馔洁备,正将登席,张夫妇入屏后间语,又唤兰数声,方出。生疑议己之未遣礼也。其色甚惭,乃曰:「今者岳母华诞,小婿缺礼,负愧殊深。」张慌慰之,曰:「适间愚夫妇他无所言,因次小女与贤婿前未相见,今日汝岳母贱辰,遣兰唤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乐耳。」生色少定。少顷,兰与从至,母令与生叙礼。礼毕就坐,生侧目之,艳质与端无异,而妆点尤胜。女亦觑生,各相默羡。酒至半酣,生起为寿,次当及从。张曰:「姊夫,客也,汝当奉酒。」二人酬酢之际,推让不饮。母曰:「毋让,各饮二杯。」生一饮举回时,从方举杯未酹。兰与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语曰:「外人来见,只说是一对夫妻。」从闻之,禁笑不住,将酒少喷于盏,托颜甚愧。

  生觉之,令兰再酌己酒,饮之,以掩其事。从竟只饮一杯,心甚德之。张夫妇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与生更相酬奉。席罢,生醉往阁就寝。

  次早,兰以生昨醉,奉水去,乃过从窗下。从在内呼曰:「何往?」兰因顾焉,见从几上新寄兰花二串,兰指曰:「何用许多?」从曰:「汝试猜之。」兰曰:「欲以一串与老夫人?」从曰:「非也。」曰:「欲与老相公乎?」从曰:「相公素不好此。」兰思昨日生过此,曾问此花,意其必与生也,乃曰:「吾知之矣。」从曰:「果谁?」兰曰:「莫非华姨夫乎?」

  从曰:「是固是矣,但汝将去,不必说是我的。」兰首肯即行。

  至阁,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寿辰,小姨无由得见。」乃作诗一律,以纪其美。诗曰:「飞琼昨日下瑶楼,为是蟠桃点寿筹。玉脸融娇欲脆,柳腰袅娜只成羞。捧杯漫露纤纤笋,启语微开细细榴。不是愚生曾预席,安信江东有二乔?」

  生正将诗敲推,听窗外有履声。生出视,见兰手执兰花,问曰:「何以得此?」兰曰:「妾正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来迟。」生以为然。及接至手,见其串花者乃银线,因谓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兰以从欲避嫌直告。生曰:「以花与我者,推爱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举而两得矣。」遂作《点绛唇》一首以颂之:「楚畹谢庭,风露陪香,人人所羡。嫦娥特献,尤令心留恋。

  厚情罕有,银线连行串,还堪眷。避嫌一节,珍重恒无倦。」

  兰见生写毕,正将近前观其题者何语,生即藏于匣内。兰不得见,乃出,谓从曰:「方纔兰花因穿以银线,华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叹不已,立制一词。妾欲近视,即已收之。此必为娘子作也。」从悔曰:「彼处士子频来,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捡之,岂不自贻秽名乎!」心甚怏怏。兰曰:「吾闻与他来往作文者已具书后日相请,但不知果否。若果,我与娘子往阁开他书厨一看,便见明白。」从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从母忽至房中,见从闷坐,曰:「吾儿何不理些针指?」从曰:「数日不快,故慵懒矣。」母复顾窗壁,见新画一美人对镜,内题诗云:「画工何事动人愁,偏把嫦娥独自描。无那想思频照面,只令颜色减娇羞。」

  母览毕,思「画工何事动人愁」之句,谓从怨己之不与议婚也,遂谓从曰:「前者人来与汝议亲,以赵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门相求,皆名门贵族,此事久远,未可轻许。

  今数家姓名俱言于汝,任汝自择,何如?」从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言无妨。」从隐几不应。兰因附耳谓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问之,彼必不讳。」母退。

  至夜,兰询从曰:「今日老夫人谓娘子自择之事,何不主之?」从曰:「此事吾亦不能自决。」兰举其最富盛者以示之,从曰:「安知异时不贫贱乎?」兰曰:「娘子若如此,则日月易掷,更待何时?今夜月明如昼,不如与娘子拜告卜之,如祝者纳焉。」从然其言。至更时,从与兰备香案,临月拜祷曰:「如所愿者,乞先报以一阴一阳,而以圣终之」」祝罢,乃以五姓逐一拜问,无一如愿。从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连掷三□,皆如所祝。从乃长吁数声,掷□于地曰:「若是,则吾当皓首闺门矣,卜之何益!」兰曰:「妾观娘子这回所卜之□,皆如所祝,但不知属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

  从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内。且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兰曰:「但得如此,虽彼未在内,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患乎。」从曰:「彼已娶矣。」

  兰知其所指者在华,亦不复问。忽闻房中侍妾有逐妾之声,恐母醒知觉,遂与兰归房内。

  过二日,生果以友请赴席。兰与从潜往阁中,开生书斋房门并书厨,见其有思端之词一首,内有「坚贞不似渠」之句。

  从曰:「世言『无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贞烈之女,代不乏人,华姨夫何小视天下,而遂谓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笔涂去「不」字,注一「亦」字于傍。再寻之,又得其题寿席之诗并颂兰花之词,遂怀之于袖。因思兰日夕与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过望于己,乃以笔题壁间而所画黄莺吊屏云:「本是迎春鸟,谁描入画屏?羽翎虽可爱,不会向人鸣。」

  从题毕,与兰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见吊屏上新题墨迹未干,起视之,乃有「不会向人鸣」之句,心甚疑,及看书厨,所作诗词未见,而欲寄端之词已改矣。华细思曰:「此必香兰日前因不与看,故今盗去,而所改所题之意,皆欲有私于己而为毛遂之自荐也。

  」时香兰年方十六,性极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屡欲私之,恐其不谙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见诗,欲心大炽,以笔书于粉牌曰:「莫言不是鸣春鸟,阳台云雨今番按。」时岳母见生带醉而回,令兰奉香茶。生见兰至,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兰视其颜色,知其发言之意,正欲趋出,生以手阖门而阻之,欲与之狎。兰不允,生以一手抱之于床,一手自解下衣,兰辗转不得开,即拽断之。兰自度难免,因曰:「以官人贵体而欲私一贱妾,妾不敢以伪相拒,但妾实不堪,虽欲勉从,心甚战惧,幸为护持可也。」生初虽然之,然夫妇久别,今又被酒,将兰手压于背,但见峰头雨密,洞口云浓,金枪试动,穿云破垒。兰齿啮其唇,神魂飘荡,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乐,而不肯怜人,几乎不复生矣。」生抚之曰:「吾观汝诗并所改之字,则今日之事,正乐人之乐耳,何以怜为?」兰曰:「妾有何诗?」生指吊屏示之。兰曰:「所题、所改,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为之,并厨内诗词,亦被袖去,与妾何干?」

  生更欲问从有何言语,不意从见兰久于阁,意其必私于生。

  乃诈以母令,令侍妾往叫。兰忙趋出。从曰:「汝出何迟?」

  兰仓卒无对。又见其两鬓蓬松,从诘之曰:「汝与华官人做得好事!」兰不认。从曰:「我已亲见,尚为我讳!」兰恐其白于夫人,事难终隐,只得直告。

  自后从一见兰,即以此笑之。兰思无以抵对,亦欲诱之于生,以塞其口。一日,因送水盥生,生见兰至,更欲狎之,兰曰:「妾今伤弓之鸟,不敢奉命,但更有一好事,官人图之,则必可得。」生曰:「无乃二娘子乎?」曰:「然。」生曰:「吾观汝娘子端重严厉,有难以非礼犯者。且深闺固门,日夕侍女相伴,是所谓探海求珠,不亦难乎!汝特效陈平美人之计,以解高帝白登之围矣。」兰曰:「不然。妾观娘子有意于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证之?」兰曰:「官人初至而称叹痛哭,一也;误递其书,始虽怒而终阅之,二也;酒席闻妾等『似夫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闻兰花而即馈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许之,乃怒而掷□于地,及问其故,曰『彼已娶矣』,她虽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

  以是观之,又何难哉?」生初意亦有慕从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随即过遏,及今闻一心惟许于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两房」之言,遂决意图之。因抚兰背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兰曰:「老相公与夫人择日要往城外观中还愿,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写一书与妾,待老相公等去后,妾自外持入,云是会晤相请。官人于黄莺吊屏诗末着娘子之名于下,潜居别所,妾以言赚之,必与妾来者。那时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写书付兰,乃作《西江月》一首:「淑女情牵意绊,才郎心醉神驰。闻言六卜更稀奇,料应苍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须烦红叶维持。他时若得遂双飞,管取殷勤谢你。」

  兰去,生行住坐卧,皆意于从。至期,从父母果出。兰谓从曰:「前者娘子所遗吊屏,何故将自己名字亦书在上?」从曰:「未也。」兰曰:「妾看得明白,若非娘子,必华官人添起的。」从不信。兰曰:「如不信,今日华官人去饮酒,我与娘子亲往一观,即见真假。」从恐兰卖己,先令侍女先往园中观看。不知兰亦料从疑,预先与生商榷,将外阁门反闭,示以生由外门而出。侍妾回曰:「阁内寂无一人,华官人已开大门去矣。」从因疑释,与兰同往。

  兰开书房门,诈惊讶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门失闭,一去即来。」从以为实,正欲以笔涂去吊屏名字,生见兰去,潜出,牢拴其门,突入书房,将门紧阖。从乃失措,跌卧于地。

  生忙扶之,谓曰:「前荷玉步光临,有失迎迓,今敬谨候,得遇,此天意也。无用惶恐。」从羞涩无地,以扇掩面,惟欲启户趋出。生再四阻之,从呼兰不应,骂曰:「贱妾误我,何以生为!」生复近前慰之,从即向壁而立,其娇容媚态种种动人。

  生亦效前番香兰故事强之,翻覆之际,如鹬蚌之相持。久之,从力不能支,被生松开纽扣,衣几脱。从厉声曰:「妾千金之躯,非若香兰之婢比也。君忘亲义,如强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当以死继之。」言罢僵卧于席,不复以手捍蔽。

  生惨然感触,少抑其兴,谓从曰:「娘子顾爱之心,见之吟咏,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从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岂不能为人长虑耶!」生曰:「长虑之事,子无感□□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计。」从曰:「君未读《将仲子》之诗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诸兄』者,果何谓也?」生曰:「予观令姊非妒嫉之妇,生当恳之,彼必从命。

  」从曰:「纵家姊能从,姊妹岂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将何辞以达之也?事不能谐,妾思之熟矣。君能以义自处,怜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铭刻不忘也。」生曰:「尧曾以二女妻舜,以此论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从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从不得已,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见从语渐狎,复欲要之,从曰:「君尚不体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宁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诺也。」从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愿以此为质,妾若负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铁杵磨针,成之难耳。」生知其心坚实,即送出阁。从至阁门之外,思:「前日香兰出迟,己即次发而笑之,今自留连许久,虽无所私,其迹实似。恐见兰无以为言。」趑趄难进。生不知,以为更欲有所语己,正欲近之;从见之,恐益露其情,促步归房。生怏怏回斋。

  时兰等遇以户外喧嚷,出视,未见从回,从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顾而回,恐生疑己无心于彼而败其踪迹,书一纸,令兰达之。

  「失节妇张氏从敛衽百拜奉新解元应奎华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长闺门,叨蒙母训,尝欲以妇道自修,期不负千古之烈女。故庭闱之外,无故不敢轻出。近者足下下临蓬筚,义恭眷属,或有所奉而不令者,盖推手足之爱己及之,非欲有私于足下也。及闻足下与之吟咏,妾甚悔之。欲达之父母,则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题之迹。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戏,此固知香兰引诱之罪,而长与足下,岂得为无过哉!但君之过如淡云之翳月,云去可以复明。

  若妾,今虽未受君辱,然整冠李下,纳履瓜园,婢妾之疑,虽苏张更生,不能复白,其过如玉壶已缺,虽善补者,亦不能令其无瑕矣。彼时仓卒,若得父母之命,当执箕帚于左右。妾归,终夜思之,必不可得。

  今后不必以此为怀。所冀者,乞赐哀怜,勿以妾之失节者轻薄于人。妾当闺阃终身,以为君报也。兴言至此,不胜悲伤,仁人君子,幸垂鉴谅!」

  生览毕,深自怨侮,废寝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误女终身。乃作书,欲告之端,令端代谋。

  书令兰寄之。从知,与兰私开。内有二启,其一叙其久别之情,曰:「书奉正卿娘子妆次:久违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见,无夜无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归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犹子,驯仆妾勤侍若家僮,数度日月,亦不觉也。乃若贤卿独守空房,有悬衾箧枕之劳,无调琴鼓瑟之乐,生实累之,生实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闱在迩,会晤有期,无穷中悃,统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与从此事,欲令端?:「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书。兰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将何以复?」从语之曰:「彼感于予向者之书,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虽允,亦无益于事;倘不允,而触其怒,则是披□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于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书,书内略涉与华视眦之辞,与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铦之,或可得其怒与不怒之心,而亦不至于自显其迹矣。」兰曰:「善,请急为之。」从乃修书曰:「曩正想间,忽蒙云翰飞集。启缄三复,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贻伊戚,不足惜。妾所忧者,椿萱日暮,莫续箕裘,家务纷纭,无与为理,不识阿姊亦曾虑及此否也?姐夫驻足后院,动履亨嘉,学业大进,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挂意。秋闱归试,夺鳌之后更当频遣往来,以慰父母之心。彼为人极其敦笃,吾姊不必嫌疑也。今因鸿便,聊此奉达,以表下怀。不宣。」

  从写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处,乃伪写「妹亲自奉之」,然后用淡墨涂去「亲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启其致疑之端。再将二信同函封去。

  端自生别后,日勤女工。或谓之曰:「娘子富贵兼全,无求不得,无欲不遂,何自劳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心荡,荡则未有不流于淫者。』吾之所为,份耳,何劳之足云。」端之为人,其贞重如此。及得生与从书,见其同缄,又见从书所份改「亲自」二字,心果大疑。

  乃复书与生曰:「君归程在即,他言不赘,但所封贵札,缘何与舍妹同封?且舍妹书中所改字迹,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盖彼系处子,一有所失,终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事若方萌,即当遏绝。慎之,慎之!」

  生得端书开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说,不知所谓。

  兰因告以从改书、己寄之故。生大喜,以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兰以端书所谓「妾非有忌而云然」并「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之语,报之于从。从曰:「此奚足取?特触彼之怒耳。汝与华官人说知,此事必计出万全,然后可举而图之,苟使勉强曲成,使恶名昭著,予朝闻夕死矣。彼不日亦当赴试,最忌者醉中之语、感叹之笔,他无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终不他适者,予正将以此自赎前过,于彼何尤,于我何惜!」华闻其言,愈增感慕。

  数日后,衮果走价促生赴科。张夫妇厚具赆礼送行。

  生归,端细询前事,生备述始末之由,端大恸,生百喻之。

  端曰:「实妾令君带书一节误之。」生举从卜并前相者「必招两房」之言告之,以为事出不偶。端曰:「纵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无形迹,然后可也。」生曰:「予有一谋,能使吾父母之听,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试言之。」生曰:「予父母所忧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赂命相之士,令彼传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时可图。」

  端曰:「君年尚幼,彼纵与娶,亦在从容。」生曰:「更令术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试急谋之。君计若行,妾父母之事,妾当任之矣。」

  于是生一便治装往试。一见术士,即厚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书飞报父母与端知。

  生词林战捷,举家欢忭,大治筵宴,厚酬来使。及生回,贺客既散,术士盈门,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寿数,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不欲会试。父果大惧,恐生夭折,自欲纳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诸术士皆言国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纳之。」衮曰:「恐儿妇不允。」生母曰:「吾试与言之。」端初闻姑言,诈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与择,然后可也。」

  姑许之。

  端乃与生谋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悦,谓曰:「汝郎发科,吾欲亲贺,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礼来,心恒歉歉。今日何不与彼同来?」女长吁数声。父母曰:「吾闻汝与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来,今看汝长吁,无乃近有何言?」端以从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从所寄之信,终疑其与生先有所私,每怀不足彼之心,及问香兰,始知从确有所守,乃叹曰:「幸有此计可施,不然,令彼有终天之恨矣。」因令兰相赞成。

  时从犹不知端来之意。至夜,二人同寝,端举以语之。从难言,潜然泪下。兰在傍曰:「今谋已属全,无琐隙之可议。

  妾以为娘子闻此,实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惨之深乎!」从抵目言曰:「策固然矣,当以予一人之失贻累于众。且纵得诸父母之听,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养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恶名万世,故不得已而图此万万不幸也。不幸之事,谁则喜之!」端亦为之感泣,更阑方寝。

  次日,父母复问端长吁之故,端告以生纳妾之事。张曰:「彼年尚幼,何有此举?汝不必忧,吾当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举。今势已成,则不能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当阻。」张曰:「然则何以处之?」端欲言嗫嚅。父母曰:「何难于言也?」端曰:「恐不见听,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无不汝纳。」端曰:「他无所言,但恐彼纳妾之后,时驰岁去,端色既衰,彼妇生子,郎心少变,所求不得,动相掣肘,不免白首之叹。端细视此郎前程万里,福泽悠长,阿妹尚未纳亲,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无后日之忧,二氏有绵绵之好,不亦长便乎!」张曰:「吾家岂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间,有何彼此。」张不答。端见父不听,掩哭入内。

  张见端如此,虽不彼听,心亦甚忧。兰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权且许之,与她闲乐几时,待她回日,又作区处。」张曰:「此事岂可儿戏!」兰曰:「既然如此,妾观二娘子,数时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轻许,岂肯与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与她说,那时她见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启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与夫人矣。」张夫妇曰:「此说较可。」因令兰唤端,谓曰:「吾儿不须忧闷,我二人俱依汝说,汝更要自与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难强之。」端伪曰:「此事她知,决不肯从,只在父母决之。」张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

  因唤从出,谓曰:「汝姊欲说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从语端曰:「事系终身,不敢轻议。自彼人丧后,人来议亲,妹誓不问妻妾,惟如卜者,即纳之。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

  父母以前卜许多,皆未准,这次岂即如卜?亦赞言令卜之。

  是夜,端、从、兰三人同居房中,诈言所卜已吉,从已许之,报知与张。张笑曰:「吾特宽汝之忧,卜岂能定乎?此事断然不可。」

  端思无由得父之听,乃与从卧幽房中,令香兰诈言其「数日绝食,肌肤消瘦。」母心惶惧,苦劝于张。张亦重生才德,思欲许之,又嫌为妾,将欲不许,恐女生变,二者交战胸中,狐疑莫决。

  生作会诸友亦闻其事,乃相率诣张,阴与赞成,且曰:「尧以二女妻舜,后世称传,皆云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张曰:「诸贤之言固有然者,但此举实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举此,知者谓小女执性,委曲为之;不知者,将以老夫为趋炎之辈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诚,然后再作定议也。」

  诸友退乃密修书寄生,备述张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谐其事。生以友书呈于父母,诈言以为不可。衮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却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迟滞。」

  生乃复书,转浼诸友婉为作伐。

  诸友复造于张,述生远浼之意。张疑其诈,觉有难色。诸友乃出生书示之。张细认字迹,果婿所寄,又见书中言辞恳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举,又承诸贤过谕,礼当从命。

  但我单生二女,不宜俱令远离,况且春试在即,要待小婿上京应试连捷回来,那时送小女于归未迟。」友即以张言语生。

  生知岳父亲事已成,欣然禀于父母,连夜抵京。三场试罢,复登甲第,赐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无由完聚,乃以亲老为名,上表辞官。天子览奏,嘉其克孝,准与终养。

  及回,父母备礼,俟生亲迎。张生妆资毕具。府县闻知,各具礼仪,金鼓卫送。观者如簇,莫不赏羡。惟从眉峰锁纳,默默无聊而已。端知其意,于夜乃置酒静室,共叙畴昔,以解其闷。席间,端曰:「此夜虽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实我寄书一节以启其衅,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责曰:「女是无瑕之璧,男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缔姻盟,此过深当予病。

  《记》云『内外不谨』,轲书『授受不亲』。无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针将线引。」

  从曰:「实妹不合私馈兰花,以致如此。与阿姊何与?」亦作诗一首以自责曰:「杜宇啼春彻闷怀,南窗倚处见兰开。清芳拟共松筠老,紫茎甘同桃李偕。听羡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悬媒。几回惆怅愁无奈,懒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闭门拒嫠妇者处之,岂有此失?此实予之不德而贻累于卿也。」遂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谢之。词曰:「感芳卿,谢芳卿,重见□娥与女英。二德实难禁。相也灵,卜也灵,姻缘已缔旧时盟。还疑宿世情。

  」

  又诗一首以为慰云:「配合都来宿世缘,前非涤却总休言。称名未正心虽愧,属意惟坚人自怜。莫把微瑕寻破绽,且临皓魄赏团圆。灵台一点原无恙,任与诗人作话传。」

  是夜完聚之后,倏忽间又轻数载。天子改元,旧职俱起叙用。生与端、从同历任所。二十余年,官至显宦,大小褒封,致政归田。端后果无所出,惟从生一子,事端曲尽其孝。夫妇各享遐龄。时无以知其事者,惟兰备得其详,逮后事人,以语其夫,始扬于外。予得与闻,以笔记之。

  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传其美,遂名之曰《双卿笔记》云。

  第五卷白浸琼奇会遇

  至正辛酉三月暮春,花发名园,一段异香来绣户;鸟啼绿树,数声娇韵入画堂。正是修禊良辰,风光雅丽;浴沂佳候,人物繁华。时兵寇荡我郊原,乡人荐居城邑。纷纷雾杂,皆贵显之王孙;济济云从,悉英豪之国士。江南俊杰白姓讳景云,字天启,别号潢源者,崇文学士裔孙,荆州别驾公子也。雅抱与春风并畅,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黉宫之选,抱骑龙之伟志,负倚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独步乌山绝顶,吟诗一首曰:「玉树迎风舞,枝枝射汉宫。余襟犹染翠,飞袖想绫红。海阔龙吟水,山高凤下空。瑶天罗绮阁,独上骋阆风。」

  于是登书云之台,入凌虚之阁。

  适有三姬在庙赛祷明神,绝色佳人,世间罕有,温朱颜以顶礼,露皓齿而陈词。一姬衣素练者,年约十九余龄,色赛三千宫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盖西子之淡妆,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水,乃敛躬以下拜,愿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绿者,容足倾城,年登十七,华髻饰玲珑珠玉,绿袍杂雅丽莺花,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轻移莲步深深拜,微启朱唇款款言;盖为亲宦游,愿长途多庆。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丽于二姝,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久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金莲步步流金,玉指纤纤露玉;再拜且笑,无祝无言。白生门外视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参神,祈谐所愿。三姬见其进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礼。

  姬各退,生尾随。乃知衣素练者,赵富贾第四女名锦娘。

  世居乌山,严父先逝,锦适于郑,半载夫亡,附母寡居,兹将二纪也。衣绿绡者,李少府长女,名琼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琼于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罗者,中督府参军次女,名奇姐。父卒于宦,母已荣封,家资甚殷,下唯幼弟。时琼、奇居远城外,因避寇借居赵家,与锦娘为姨表之亲,故朝夕相与盘桓者也。三姬见生之丰采,有顾盼情。白生见姬之芳颜,有留恋意。既知所在,遂策于心,因僦赵之左屋附居,乃得与三姬为邻。赵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动。白生既得附赵女之室,而逸兴遄飞,因吟长短句一首云:「十分春色蝶浮沉,锦花含笑值千金。琼枝戛玉扬奇音,雅调大堤恣狂吟。艳丽芙蓉动君心。动君心,何时赏?愿作比翼附连枝,有朝飞绕巫山峰。」

  于时投刺比邻,结拜赵母,遂缔锦娘为妹,而锦亦以兄礼待生。

  然赵母庄严,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作寒疾,生以子道问安,径步至中堂。锦娘正独坐,即欲趋避,生急进前,曰:「妹氏知关心乎?多方为尔故也。予独无居而求邻贵府乎?予独无母而结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见谅,糜骨亦所不辞。」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岂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荐侍英豪;慈母严明,安敢少违礼法。」生曰:崔夫人亦严谨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也。」

  生言犹未终,忽闻户外有履声,锦娘趋入中闺,生亦入母寝室问病。母托以求医,生奉命而出。复至叙话旧处,久立不见芳容,生懊恨而去。

  诘朝,生迎医至,三姬咸在。见生,转入罘□后,不见玉人容矣。生大悒怏,归作五言古诗一首云:「巫山多神女,歌舞瑶台边。云雨不可作,空余杨柳烟。笑蓉迷北岸,相望更凄然。何当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药至,遇锦娘于东阶,不觉神魂飘荡,口不能言。锦骇曰:「兄有恙乎?」生摇头。又曰:「兄劳顿乎?」

  复摇首。锦曰:「何往日春风满面,今日惨黛盈颜耶?」生良久曰:吾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飞越矣。若妹无拯援之心,将索我于地下矣。」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岂无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寝所,莫得其便;琼姐、奇姐绣房联壁,举动悉知。我为兄图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来频速,或有间可投。」生前拽其袖,锦敛步而退,掷帕于地。生拾而藏之,进药母前。母呼锦至,谓曰:「如此重劳大哥,汝当深深拜谢。

  」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复索炭烹药,女亦奉火以从。白生以目送情,锦娘亦以秋波频盼。两情飘荡,似翠柳之醉熏风;一意潜孚,恍晓花之凝滴露。盖形虽未接,而神已交矣。药既熟,女尝,进母。生在背后戏褰其裳,女转身怒目嗔视。生即解意,告归。女因送出,责曰:「兄举动不敛,几败乃事。倘慈闱见之,何颜复入乎?昨日之帕,兄当见还,倘若转泄于人,俾妾名节扫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复然。」遂各辞归,两地悒怏。

  自此,女坐绣帏,啮指沉吟,神烦意乱,寝食不安。日间勉强与二妹笑言,夜来神魂唯白生眷恋。生亦无心经史,坐卧注意锦娘,口念有百千遍,肠数已八九回,每欲索笔题诗,不得句矣。因屡候母兴居,往来颇见亲密;虽数次与锦相遇,终莫能再叙寒温。

  一日,生至中堂,四顾皆无人迹,遂直抵锦娘寝室。适彼方闷坐停绣。生遇锦娘,一喜一惧;锦见白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前进搂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际,闻春英堂上唤声,女急趋母室,生脱身逃归。此时锦不自觉,琼姐已阴知之矣,题诗示奇姐曰:「蛱蝶采黄英,花心未许开。大风吹蝶去,花落下瑶台。」

  奇姐带笑亦和以诗曰:「蝶为寻芳至,花犹未向开。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因曰:「此生胆大如斗」。琼曰:「此必先与四姊有约,吾姊妹当作磨兜坚(即谨言也)可也。」

  白生锦娘佳会

  翌夕,生入候母,锦见,尚有赧容。生坐片时,因母睡熟,生即告退。锦送至堂,天色将昏,杳无人迹。锦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之间,不暇解衣,搂抱登床,相与欢会。斯时也,无相禁忌,恣生所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启,昔犹含羞色,今则逞娇容矣。正是:春风入神髓,袅娜娇娆夜露滴。芳颜融融,恹悒罢战,整容而起。锦娘不觉长吁,谓生曰:「妾之名节,尽为兄丧。不为柏舟之烈,甘赴桑间之期,良可丑也,君其怜之。但此身已属之君,愿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二戒弃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获珠琳,持之终身,永为至宝。」生意欲求终夜之会,锦以侍女频来为辞,且曰:「再为兄图之,必谐通宵约也。」因送生出,则明月在天矣。阖扉而入,静想片时,方忆琼姐、奇姐闻知,惶愧措躬无地。自是结纳二妹,必欲同心。

  琼姐长于诗章,锦娘精于刺绣,昔时针法稍秘,至是女工尽传。奇姐茂年,天成聪敏,学锦刺绣,学琼诗章,无不得其精妙,遂为勿逆之交。锦之侍女春英,琼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兰香,向皆往来香闺,今皆以计脱去。此锦娘之奇策,实为生之深谋。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仪称庆,仍厚赂童仆及诸比邻,事不外扬。母无疑忌,因得镇日来往,终夜与锦尽欢。

  然琼、奇二姬属垣窃听,虽其未湛春色,岂无盎然春情?中夜琼或长吁,锦知其情已动,暇间论及,锦挑之曰:「外间颇议白哥骄肆,自予视之,亦然。」琼姐曰:「豪门公子,年值青春,且风流人豪,文章魁首,将来非登金马院,则步凤凰池,无惑其骄人也。」锦知其有爱重之意,复曰:「白哥放来有梦,与妹相会乌山。」琼晒曰:「我本女流,渠是男子,内言不出,况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异乎!」锦抚掌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是夕,锦与生密谋,作古诗一首曰:「绮阁见仙子,心心不忍忘。东墙听莺语,一句一断肠。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绿杨。何当垂清盼,解我重悲伤。」

  锦以诗置琼绣册。琼见,哂谓奇姐曰:「锦姐弄琼妹乎!书生放笔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钗无能。」乃次韵曰:「游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解笑花无语,看花枉断肠。自飞风外燕,自舞隔江杨。芳节平劲草,谁怜游子伤。」

  琼本与锦联房,中间只隔障板,亦有门相达,但虽设常关耳。

  诗成,而生适来,因自板间传递。生见其词,叹曰:「此琅□妙句也,世间有此女□乎!」乃援笔立答曰:「花貌已含笑,爱花情不忘。黄金嫩颜色,一见断人肠。愿结同心带,相将舞绿杨。相如奏神曲,千载共悲伤。」

  生亦于板间传递。琼见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复答矣。」

  自是,生入试届期,不暇复入锦堂。即日试毕,潜访故人。

  锦既尽欢,生亦尽乐。中夜,谓锦曰:「细观琼姬,甚有美意。

  吾既得陇,又复望蜀,何如?」锦曰:「君获鱼兔,顿忘筌蹄矣。」生誓曰:「异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鲜血。」锦曰:「闻君誓词,痛焉如割。为君设策,事端可谐。」

  是夜,乘三更睡酣,潜开门,入琼卧房,掀开帐衾。二姬睡熟,生按琼玉肌润泽,香雾袭人,皓白映光,照床如昼。琼侧体向内而卧,生轻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轻犯。片晌,锦持被去,琼阴知觉矣。锦笑谓生曰:「欲图大事,胆无半分,然吾妹必醒,吾当往试。」锦至,而琼已起,乃复巧说以情。

  琼正色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吾若隐忍不言,岂是守贞之女?若欲明之于母,又失姊妹之情。况吾等逃难,所以全躯,岂宜以乱易乱?」遂明蜡炬,乃呼奇姐,则奇已惊汗浃背,蒙被而眠矣。闻呼,犹自战惊,见火,瞿然狂起。

  琼笑曰:「汝不被盗尚然,何况我亲见贼乎。」二人共坐,附耳细谈,载笑载言,千矫百媚。生在门隙窃视,真倾国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飘扬,无非属意琼姐。于时锦娘颇有逸兴,因与白生就枕。生即慕琼之雅趣,尽皆发泄于锦娘,摇曳欢谑多时。二女潜来窥视,少者犹或自禁,长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琼之意无穷,琼念生之心不置。然琼深自强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减餐,终宵多饮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锦。数日,身果不快。锦娘抚床谓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爱,何必引嫌?况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

  琼曰:「姊误矣。岂谓是与!」

  居一二日,生来锦室。告以琼病,生遂问安。奇姐避入帐后。锦拽生裾登床,笑谓生曰:「好好医吾妹。」锦呼琼曰:「好好听良医。」锦因辞去。生留少坐。生问琼病,笑而不答。

  奇帐后呼曰:「好与大哥细言,莫使夜来发热。」琼笑曰:「有时亦热到汝。」生以玉簪授琼姐,琼以金簪复白生。生执手固请其期,琼以指书「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复不纳。锦苦劝之,琼厉声曰:「汝等装成圈套,络我于中,吾不能从,有死而已。」生闻言兴阑,锦亦含羞,而门遂闭。岂知其色厉而内和,言坚而情动,中夜窥颠鸾倒凤之状,遂尔发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门,害羞又复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开矣。顿增悒怏,神思昏沉。奇姐笑曰:「姐食杨梅,又伯齿酸,不食杨梅,又须口渴。今番锦姐不管,白哥不来,牢抱衾枕,长害相思也。」翌日,生偶以事见赵母,回至中堂,无人,因入锦娘寝所。琼自门隙度诗与生曰:「玉华露液浓,侵我绞绡袜。神思已飘摇,中宵看明月。」

  生见诗亦答曰:「几回拽花枝,露湿沾罗袜。今夜上天阶,端拟拜新月。」

  锦娘曰:「琼姐已无车兜旱,兄又不鉴覆车,徒使月老愁。此诗莫持去也。」奇姐窥视,笑曰:「今宵断谐月老约矣。请四姐过此一议。」锦以诗度与琼曰:「今夜若不谐,向后更不来。」

  琼见诗,含笑目奇。奇与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锦分发春英买备。给赵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图赏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馔,且戒婢仆曰:「汝辈无得混乱,与他姊妹尽欢。」因此固蔽重门,与生恣其欢谑,诚人间之极趣,百岁之奇逢也。

  是夕,琼姐盛妆,枕衾更以锦绣,烂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药之迎风。饮毕,奇姐密启重门,直趋赵母寝室,给以「不胜酒力,姊妹苦劝而逃」。赵母甚欢,因与共寝。琼忽失奇所在,?解衣带。

  生亦苦无奈何。锦隔房呼曰:「何不奋龙虎之雄,断鸳鸯之带乎?」生犹豫不忍。琼苦告曰:「慕兄上识,非为风情,谈话片时,足谐所愿。若必采春花,顿忘秋实,兄亦何爱于妹,妹亦何取于兄乎!愿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则兄为士中之英,妹亦为女流之杰。不尔,当自经以相谢耳。」

  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体相偎,金枝不挂。中夜,生复请曰:「予为子断肝肠矣。」琼曰:「吾岂无人意,甘断兄肝肠?但两玉相偎,如鱼得水,持此终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谈笑?兄但以诗教妹,妹亦以诗答兄,斯文之交,胜如骨肉。」生曰:「自见芳卿,不胜动念,得伸幽会,才慰夙心。

  若更以枕席为辞,必以鬼幽相拒。」琼曰:「妹亦知兄心,兄但体妹意。兄必索幽会,须待琼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诗曰:「我抱月前兴,谁怜月下悲。空中云轻过,遥望岂相宜。千里神驹逸,谁能挂络羁。忍怀横玉树,无力动金枝。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密云迷归路,际遇待何时?相失齐飞雁,茫茫空尔思。」

  琼亦口占答曰:「君识吾爱汝,那堪为汝悲。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神骏驰黄道,何须下羁络。飘飘月中树,谁能剪一技?兰桥歌舞路,且待晓风吹。云度横碧海,春来也有时。愿至桃花候,油然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时也?」琼曰:「合卺之际耳。」生既竟夕不寐,女亦终夜不眠。诗韵敲成,东方既白矣。

  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时候耶?」生曰:「枉尔为月老,使我怨苍天。」锦笑曰:「月老解为媒,能教汝作事耶?」琼姐和衣而起,生亦长叹下床。琼对锦曰:「与白哥说一场清话,正快我敬仰之私。」锦曰:「何以谢媒?」琼曰:「多谢,多谢!」又问生曰:「何以谢我?」生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相亲不知心,不如不相亲。」及梳洗毕,固辞归。琼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叙情。绣房无人往来,哥哥不必深虑。」生曰:早教我归去也,勿磨我成枯鱼。」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无畏之畏,诚至畏也。」锦笑曰:「我备细闻知,兄真无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际之玉,玩弄令人自怜,何忍遽加摧挫。」时琼方对镜,锦为之画眉,且谓曰:「我闻哥言,尚思软心,汝之所为,太无人意。」琼曰:「知过,知过。」

  少顷,奇姐入来,盛妆靓服,云欲回家。拜锦娘曰:「暂别,暂别。」拜琼姐曰:「恭喜,恭喜!」问曰:「哥哥去矣?」琼曰:「尚留在此。」时生出见,奇亦拜辞。生曰:「适有一事,欲来相投,终夜无眠,肝肠尽断。」奇笑不答,密谓琼曰:「姐夫何出此言?」琼以实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执,莫怪姐夫断肠。」生在锦房,闻言突至,曰:「愿妹垂怜,救我残喘。」奇姐逊避无路,被生搂抱片时,求其订盟,终不应。

  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云雨,正欲告归,兄勿惊动。」

  生方释手。琼抚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叙。」

  奇娇羞满面,不能应声。琼戏之曰:「不食杨梅,今番齿软矣。

  」因共出细谈曰:「吾与贤妹,生死之交,向时同遇郎君,今岂独享其乐耶?细观此人,温润如玉,真国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从,吾神已为所夺;若欲苟就,又恐羞脸难藏。

  妹若先归,而吾亦去。妹归虽坚白无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坚为贞女,岂忍吾染风流?」奇笑曰:「与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与兄同欢同乐,非吾愿也。但白哥风流才子,我爱之何啻千金。但非垂发齐年,安敢蒹葭倚玉?姊当怜我,我且不归,奉陪数时,少罄衷曲。」时琼、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扣门曰:「老安人来送姐姐。」锦应曰:「我留此饯行。」生舔□(音忝炎,吐舌貌。)曰:「几误事矣!

  」

  于是锦入见赵母,给以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劝酒。」于是入百花园内,相对尽饮。锦出令以劝琼,奇勒琼以尽饮。锦自称「主婚大姊」,奇自号「年少冰人」。

  啐酒交欢,摘花相赠,琼姐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正是:竹叶缀三行,桃花浮两脸,愈加娇嫩,酷似杨妃矣。

  饮宴赏月留连

  时日方转申,扶琼就寝。生、锦为解罗带,奇姐为布枕衾。

  琼半醉半醒,娇香无那,谓生曰:「妾既醉酒,又复迷花,弱草轻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丧微躯。」生坚意求欢。女两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经风雨,若兄怜惜,万望护持。」生笑曰:「非为相怜,不到今日。」生护以白帕,琼侧面无言。采掇之余,猩红点点;检视之际,无限娇羞。正是一朵花英,未遇游蜂采取;十分春色,却来舞蝶侵寻。生于云雨之时,未敢恣其逸兴。只见:容如秋月,脸斜似半面□娥;神带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锦衾漾秋水,娇态袭人;玉露点白莲,和风入骨。生欲采而女求罢采,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飞扬,如风之抟柳;形骸留恋,如漆之附胶。诚天下奇逢,世间佳遇。斯时锦、奇窃视,莫不毛骨竦然。生既战休,琼谓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之兄,愿终始如环不绝。」因以少时所佩玉环授生,永以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当作赋以纪之。」琼曰:「与兄联句何如?」生曰:「甚妙。」时天将暮矣,于是明豹膏之烛,索文房之宝,揭得「林」字韵。生为之首倡,曰:「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娇笑于上林(白景云)。

  风乍和而乍暖兮,黄莺巧调夫奇音(李琼姐)。兹良辰之可爱兮,展予布于花阴(白)。怨中闺之寂寥兮,憎飞蝶之侵寻(李)。予登瑶台以盼望兮,抚求凰之素琴(白)。修予容于鸾镜兮,饰环佩于绿襟(李)。

  上凭虚之绮阁兮,见绝色之奇琛(白)。与英豪而乍遇兮,拟天上之球琳(李)。缘秋波之转盼兮,飘荡子之芳心(白)。彼飘飘之元白兮,托孤凤以悲吟(李)。凭栏百种情思兮,横忧怀之□□(白)。守深闺以困念兮,亦凌风而顾影(李)。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画饼(白)。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郁忧而自省(李)。谢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于巫山之岭(白)。朱履之遇金钗兮,惭花容之载整(李)。感芳卿之怜予兮,傍日边之红杏(白)。君似采蝶恋花兮,舞正阳之美景(李)。弄珠环于掌中兮,缅此生之何幸(白)。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问予二人其何若兮,拟桃源之遇刘(白)。亦似文鱼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赛连枝之琪树兮,偎玉骨于青丘(白)。斜据胡床吟咏兮,宛银河之女牛(李)。并头莲花似汝与我兮,开菡萏于芳洲(白)。

  罗带同心共结兮,不解夫千秋万秋(李)。指九天以为誓兮,情方钟而思悠悠(白)。愿以□日为正兮,吐誓词而含羞(李)。千金难买此良晤兮,诚人世之所好逑(白)。缘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谐此鸾俦(李)。软玉温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作赋□□致祝兮,幸无使妾叹白头(李)。」

  词赋既成,各书其一,女制二锦囊藏之。时樵鼓三更,琼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时,乃曰:「吾去谢冰人,免叫她嗔恨。」遂开锦娘之户,上镂金之床。时?:「适自何来,遽集于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陈初终,不敢隐寂。

  锦曰:「吾悉闻矣,试君心耳。」生因求欢。锦固辞谢,曰:「妾闻人亦有言,一座岂有两主?」生笑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锦曰:「冠玉之英,亦不背本。」因与之久谑。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东床独宿,兄可着意恳求,机会不可错过。」

  时奇已醒,只得诈睡。奈生兴如狂,刻意求欢。奇幸着里衣,力以死拒,然形神虽未媾合,而骸骨亦尽偎依矣。牢抱甚久,坚守不从。生固请具期,奇答曰:「后会有日」。生苦恳,无奈何奇哀告不已。锦恐声迹外扬,乃起,劝生释手。

  生既终夜不寐,不胜困倦,乃复就枕片时,赵家已进早膳。

  起而梳洗,以计脱归,不及告辞。琼甚悒怏,相送□惶,泪倾春雨。琼既为生切念,又复为奇萦怀,寝食不安,衷肠闷损,唯锦娘调谐左右,曾莫得其欢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是日,奇姐遣侍女兰香至,琼姐题七言古诗一首,密封付之。诗名《飞雁曲》:「日斜身傍彩云游,云去萧然谁与伴?不见月中抱月人,泪珠点滴江流满。并头鸿雁复无情,不任联飞各分散。莫往莫来系我思,片片柔肠都想断。」

  奇读其诗,不觉长叹。母问其故,权辞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药方。」母曰:「明早即令兰香送去,不可失信于人。」

  奇乃步韵制诗,翌日送去。诗曰:「彩云昨夜绕琼枝,千秋万秋长作伴。举首青天即可邀,何须泪洒江流满。江头打鸭鸳鸯惊,飞北飞南暂分散。归来不见月中人,任是无情肠亦断。」

  琼见之,不觉掩泪。锦读之,亦发长叹曰:「二妹皆奇才,天生双女士也。」然锦亦通文史,但不会作诗,生称为「女中曾子固」。至是,琼强之和。锦笑曰:「吾亦试为之,但作五言而已。」诗曰:「巫山云气浓,玉女长为伴。而今远飞扬,相望泪流满。襄王时来游,风伯忽吹散。归雁亦多情,音书犹未断。」

  琼见锦诗,曰:「四姊好手段,向来只过谦,若遇白郎来,同心共唱和矣。」锦曰:「贻笑大方耳。」

  适生令小僮奉杨梅与赵母,锦问曰:「大叔安在?」答曰:「往乡才回。」琼将锦诗密封与生,生意其即琼所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琼且喜且怒,骂曰:「郎非云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采,去去来来;花英既采,一去不来。锦囊联句,还我烧之!」生曰:「我若负心,难逃雷剑,实因家事,无可奈何。向来新词,卿所制乎?」琼曰:「四姊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诗乎?」琼曰:「向来只谦逊耳。」生对锦曰:「承教,承教!」锦曰:「献笑,献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琼曰:「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琼奇二作。

  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琼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当奉和新诗,但适远归劳顿,求一瞌睡,少息片时。」锦曰:「请卧大妹之房,以便谢罪。」琼曰:「请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诗。」二人相推,久而不决。锦良久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犹未尝真味,决当先让,再无疑焉。」主乃携琼登床。

  是夕,稍加欢谑,然亦未骋芳情也。罢战之后,琼谓之曰:「奇妹与吾共患难,结以同生死。今为爱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虽得,朋友之义乖矣。」生曰:「吾见三姬,均所注意,由此达彼,良有是心。但苦情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况此女未动芳心,又坚宁耐,是以不敢强。卿何以为谋耶?」琼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脱,若驯其德性,犹易为谋。但恐见机不复来此,若更再至,易以图矣。且学刺而丽线无双,学诗而妍词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诵其《拜秋月诗》曰:「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万山骨。清辉不减度年华,光阴转眼如超忽。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负华发。」

  生叹曰:「奇才,奇才!恨个肯相倡和耳。」须臾,生起,与锦交欢。锦久待情浓,乃恣生欢晤。锦于得趣之际,未免啭出娇声,虽惧为琼所闻,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报戒严,狂寇肆集,琼、奇家眷,填满赵家。生欲入无门,乃绐于赵母曰:「母有重壁,与儿为邻,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凿一小门相通,庶箧笥便于寄顿。」母爱生如子,遂言无不从。生即得计,即制小门,自此可达琼房,昼夜往来甚便。锦娘亦谓赵母曰:「儿居幽嫠,不宜见客。今逃寇人众,闲往杂来,愿西边诸门,儿自关锁。不用童仆,自主爨燎,与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区处。」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计可比良、平,任苏、张莫测其秘矣。

  奇姐自归后想生甚切,吟一绝曰:「巫山旧枕处,那堪临别时。云卿频入梦,何日叙佳期?」

  此日复至,琼喜不胜,问奇曰:「别后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琼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与我无干。」琼曰:「吾妹已染半蓝。」奇曰:「任他涅而不缁。」大笑而罢。午后,因检绣册,得见前诗,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与姊别,思叙佳期耳。」琼笑曰:「吾妹错矣。男女相会,是为佳期。本思云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琼曰:「吾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须多事。」琼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从来不饮冷水。」琼曰:「汝今番要食杨梅。」复大笑而罢。

  是夕,赵母请奇叙别,琼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见琼姐在房,握手求欢,再三固拒。生曰:「初开重壁,适迩启行,若欲空归,恐非吉利。」因和衣一会,琼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诵其佳句,乃献策曰:「今夜二更时候,兄当过此重门,牢抱鸳鸯,勿使飞去。」因附耳细语。生曰:「吾已谕矣。」生暂归家。奇亦饮罢入房,谓琼曰:「今夜我别处睡,只恐白郎复来。」琼曰:「此时人乱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见,除非夜半梦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将锦房门固锁,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过此门矣。」悉解衣,与琼共卧,怀抱如交颈鸳鸯。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为即琼也。及蝶至花前,乃始惊觉。生曲尽蟠龙之势,奇嗔作舞凤之形。生亦无奈。奇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辞,但琼姐相会劝渠,我岂独甘草率?」生曰:「何以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负心,终为泉下鬼。」锦琼呼曰:「兄真无力量,今番又复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床柱,生急抱持,稳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琼再三开谕,乃敛容下床。时生已去,琼问:「今宵之约何如?」奇笑面点首。

  是日,三姬皆盛妆,生为开佳宴。日前,生僦赵室,俱无一人居住;母亲从父宦游,生亦议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过去,设案,当天诅盟。是时誓词,皆锦代制。锦先制姊妹三人告词,遂命拜参,当天焚奏。其词曰:「维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虔讱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窃以女生人世,魂托月华,是太阴之精灵,实微躯之司命也。锦等三人,缔为姊妹,如负月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明月在天,俯垂照鉴。」

  又制与生同盟告词,罗列展拜,上告穹苍。其词曰:「维重光作噩之岁,正阳□旦之时,同心人白景云、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皆结发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谅月老之注定。男若负女,当天而骨露形销;女若负男,见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白生琼姐佳会

  是夕,四人共欢,三鼓罢宴。琼、奇先归绣房,生、锦共撤肴馔。

  奇含羞缩,欲背前言,琼曰:「盟誓在前,岂敢相负?」

  奇执琼手,曰:「真个羞人!将奈之何?」琼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罗带。琼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动十七岁小姐作媒婆耶?妹夫来矣,衣带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从。因蒙被而眠。琼视生曰:「慎勿轻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床。

  只见云雨之际,一段甘香,人间未有,但略点化,即见猩红,生取而验之。奇转身遽起,谓生曰:「十五载养成,为兄所破,何颜见吾母乎!皆姊姊误我也。」生细细温存,轻轻痛惜,待意稍动,乃敢求欢。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复然?」生曰:「此是采花,未行云雨。二姬雅态,妹所悉闻,若不尽情,即丧吾命。」奇不得已,乃复允从。但见芳心虽动,花蕊未开;骤雨初施,何堪忍耐。乍惊乍就,心欲进而不能;万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缩。愁眉重蹙,半脸斜偎。鸳枕推捱,顿觉蓬松云鬓;玉肌转辗,好生不快风情。虽其娇态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满。生亦轻试,未敢纵行,但得半开,已为至愿。须臾云散,香汗如珠,盖其相爱之情固根于肺腑,而含羞之态自露于容颜。

  固问真情,再三不应,贴胸交股而卧,不觉樵鼓三更。

  琼姐举灯来,曰:「吾妹得无倦乎?」生兴大发,拽琼登床,尽展其未展之趣。琼亦乐其快乐之情,真盎然满面春,不复为娇羞态矣。既罢,奇变曰:「姊姊得无倦乎?」琼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谑,忽尔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陈氏夫人也,在外扣门甚急。锦忙速唤,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觉。琼因绐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适就枕耳。」夫人谕奇姐曰:「汝与大姊虽表姊妹,患难相倚,当如同胞,须宜勤习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轻露头面。昨赵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仆往来,此习勤俭一端,吾亦闻之自喜。

  」少顷,琼姐母亦至,见此二姬犹未梳洗,责琼曰:「鸡鸣梳头,女流定例。此时尚尔,何可见人!」琼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复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琼、奇胆几破矣。

  奇深懊恨,琼亦赧然,相对无言,临镜不乐。奇曰:「自今痛改前过。」琼曰:「我亦大觉昨非。」锦隔墙呼曰:「只恐白郎来,芳心又依旧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锦笑曰:「吾罪诚深,须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锦曰:「专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据?」锦曰:「诗句尚存。」琼曰:「我与汝姊妹连和,从今作清白世界。」锦笑曰:「江汉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阳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当入侍慈母,不理许多闲非。」锦曰:「不过三五更,复想叙佳期矣。」奇不觉发笑。锦娘启扉而入,曰:「我欲为白哥制双履,愿二妹共乐成。」琼曰:「谨依来命。」奇曰:「吾弗能也。」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尔向前。」共笑而罢。于是锦娘制履,二妹协功,日暮倦勤,共成联句。推琼首倡,为五言排律云:「四月未明候(李),阳和乍雨天。榴花红喷火(赵),荷叶绿铺钱。公子游琼苑(陈),奇英奉碧泉。柳暗迷归路(李),花香透坐筵。云钟敲清韵(赵),锦瑟奏初弦。意马牢牢系(陈),心猿荡荡牵。

  多情慵针线(李),得趣赋诗编。蛱蝶台前舞(赵),鸳鸯水上连。愿为连理树(陈),合作并头莲。信誓深银海(李),风流满玉川。文君如可作(赵),司马亦称贤。为制绿双履,高高步紫烟(陈)。」

  锦笑曰:「二姐口硬似铁,心软如绵。」奇曰:「何以知之?」

  锦曰:「看诗便知。」奇笑曰:「君子戏言,不可戏笔。」琼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饮,不至。三姬无限□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至鸡鸣,起梳洗矣。

  生醉醒,小胜痛恨。清晨,即诣琼房,冀图一会,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机漏泄,又惧心志变迁,题诗示琼曰:「酩酊不知夜,醒来恨杀人。洞门空久坐,不见百花春。」

  生坐久,不见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晓,怅怅而去。

  琼归,见诗,笑曰:「白郎夜来被酒,今朝无限□惶。」

  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还自醒。」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顷,家僮来报:「文宗发案。」赵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对深思,侧耳欲闻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决应高选,不须姊姊猜疑。」琼笑曰:「汝是座上观音,说话自然灵圣。」

  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识破十年学问矣。」奇带羞含笑。

  时午膳犹未毕,家僮入报赵母曰:「白家大叔考居优等矣。」

  赵母甚喜,来报三姬。锦、琼俱目奇,奇亦带冷笑。

  赵母既退,锦、琼戏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观音也,每事拜而问焉。」欢笑而罢。

  是日黄昏时候,白生归,入见赵母,因请见李老夫人及陈夫人。夫人曰:「好个清俊秀才,他日必成伟器。」生以所赏银花献之赵母。赵母分赐三姬,各妆为士宝花胜。奇姐一枝,尤加巧丽。琼姐戏以词曰(名《忆王孙》):「□娥神已属王孙,坐对花神久断魂,燕语莺声不忍闻。想越黄昏,花胜鲜妍独倚门。」

  四美连床夜雨

  是夕,入三姬之室,谈笑尽欢,不觉樵楼起鼓。锦对琼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当使尽情。」乃一与白郎解衣,一与奇姐解裙,勒之共卧。奇姐固辞。锦曰:「自此以始,先小后大,以此为序,勿相推辞。」生然之。但见轻怜痛惜,细语护持。

  女须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动,桃口含芳,生略动移,即难忍耐。生曰:「但唤我作檀郎,吾自当释手。」奇固推逊,生进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数言,不觉真情尽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锦来,呼曰:「琼姐相候多时,如何甘心熟睡?」生与锦去,即登琼榻。琼曰:「愿君安息片时,相与谈话为乐。」因询奇佳兴,生细道真情。琼闻言心动,生雅兴弥坚,于是复为蜂蝶交。及罢,琼谓生曰:「君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锦姐虚席已久,君其将奈之何?」时锦立在床前,搂抱同去,相对极欢。

  锦风月之态甚娇,生云雨之情亦动,在生已知锦之兴浓,在锦唯惧生之情泄。谓生曰:「君风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为同床之会,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间之极欢,但恐二妹不允从耳。」锦曰:「吾绐之使来,然后以情语之耳。」

  于是,锦绐琼曰:「白郎适来发热,如何是了?」琼方醒觉,闻言战惧,即起问安,被生搂定,乃告以锦意。琼只得曲从。锦复绐奇曰:「白哥满身发热,琼姊在彼问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锦曰:「去问安便是。」

  奇遽起索衣,不得其处。锦曰:「快去,快去,!夜暮无妨。」

  适至床前,被生搂抱,只得曲从。生刻意求欢,三姬推让不决。

  生锐意向锦,锦辞曰:「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向爱二妹妙句,兄当与之联诗,使妾得以与闻,亦生平之至愿也。」生曰:「妙甚。」即床上口吟,生为首倡。曰:「君不见瑶台高映碧天东(白),珠玑璀璨玉玲珑(赵)。又不见襄王朝来飞白马(李),日暮又复跨青马总(陈)。乍云乍雨迷花月(白),罗襟飘摇扬轻风(赵)。沉香亭北花盈砌(李),牡丹芍药海棠红(陈)。观花不饮心如醉(白),醉倒花前月朦胧(赵)。一片芳心作蝴蝶(李),飞来飞去入花丛(陈)。美人葱素紫罗绮(白),语笑花间喜气葱(赵)。贻我佩环传心愫(李),复将心事托丝桐(陈)。

  柔情已为奇音动(白),忙忙飞舞采花蜂(赵)。与君窃药先奔月(李),森然火会广寒宫(陈)。广寒月色皎(白),报我三青为(赵)。玉华露液浓(李),想思梦来绕(陈)。锦花琼□饰绮罗(白),赵姬慷慨扬清歌(赵)。投桃报李心深念(李),雷陈契合乐如何(陈)。今夕何夕此良晤(白),娇来锦袖舞婆娑(赵)。球琳琼玖敌诗句(李),奇词清韵长吟哦(陈)。长吟哦,得句多(白),九天牛与女,此日共银河(赵)。鱼比目,戏新荷(李),山盟长翠长巍峨(陈)。吁嗟五色云霞霭(白),艳妍好结同心带(锦)。同心长系碧天云(李),勿使碧云游天外(陈)。云油油,不自由(白),神魂飞荡与云流(赵)。中天明月长为伴(李),愿伴千秋与万秋(陈)。我本修然一凤侣(白),今朝相伴三鸾俦(赵)。愿作在天双比翼(李),凤雏对舞含娇羞(陈)。奇瑛勿为年华少,五百天缘犹未了(白),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轻红入芳沼(赵)。柳腰娇弱不禁风,风怒狂摇犹悄悄(李)。桃李不似锦琼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陈)。爱花都作连枝香,和雨和云到天晓。

  从今不作旧梦思,同心齐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为同床之会,推锦为先。锦娇缩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欢同悦,必须尽情尽意。」琼曰;「四姊何无花月兴?」奇曰:「四姊何不逞风流?」于是生与锦共欢,锦亦无所顾忌。次及琼姐,含羞无言。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独无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琼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锦琼共按玉肌,生大展佳兴,轻快温存,护持痛惜。琼曰:「夫哥用精细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笃。」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觉,斜月照窗,生疑为天曙,唤诸姬俱起,则明月在天。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琼笑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琼因请曰:「君之歌赋,已得闻矣,妙曲芳词,未之闻也。愿请教。」生曰:「请命题。」琼曰:「试调《蝶恋花》何如?」生曰:「请刻韵。」琼因诵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为韵,试看可与东坡颉颃否。」生吟曰:「谁家宝镜一轮小,抛向云间,光遍罗帏绕。夜浅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珑溅芳草。

  院宇深沉谁知道,惊梦残更,却被佳人笑。恨断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烦恼。」

  琼曰:「甚妙!吾姊妹联句以和之,何如?」锦辞谢曰:「非所长也。」奇曰:「纵使不工,亦纪佳会。何妨,何妨。」于是琼为首倡:「绿窗人静月明小(琼),银汉波澄,半向蓝桥绕(奇)。楚峡春非少(锦),淡淡巫云擒瑶草(琼)。不谓□娥来知道(奇),惊起东君,自惊还自笑(锦)。闻睡鸭啼□声消,几番惹得多烦恼(琼)。」

  生叹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复就枕,谈话衷情,不能尽述也。

  自是,屡为同床之会,极乐无虞。不意笑语声喧,属垣耳近。有邻姬者,隶卒之妇也,疑生为内属,安有女音,遂钻穴窥之,俱得其情状矣。是夕,唯琼、奇在列,锦以小恙不与。

  次早,生过其门,邻妇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谓极乐矣。」生诘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缄口。妇笑曰:「何用惠也,但着片心耳。」生因归告锦娘,且曰:「姑勿与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难容也。」锦曰:「此妇不时来此,况有洒洒风情,兼有『只着片心』之言,不为无意于君。君若爱身,不与一遇,机必露矣,君其图之。」生不得已,至晚,径诣邻妇之家,与作通宵之会。果尔得其真情,与生重誓缄口矣。

  是夕,琼、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谁知复谁知,花妖窗外窥。花阴月影动,犹自想花枝。」

  琼、奇骤惊:「异哉此言!幸详告我。」锦曰:「昨宵事露矣。

  白郎去矣,尚望同床会乎!」于是为道其详,琼、奇泪涟。自是同床会散,生、姬深加敛迹矣。

  庆节上寿会饮

  越五月五日,生为赵母贺节。母亦置酒邀生,生辞。李老夫人、陈夫人各遣侍婢催之,生入谢曰:「承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严。」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见。琼、奇不出,生饮数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礼之士也。」赵母曰:「此儿无苟言,无苟动,真读书家法也。

  其亲宦游,无人照管,况当佳节,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

  于是复备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饮。生制一词,名曰《浣溪沙》:「晴天明水涨兰桥,画□箫鼓明江皋。翩翩彩袖拥东郊。

  倚阑干闷萦怀抱,武陵溪畔燕归巢。谁怜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记其词,归为夫人诵之。老夫人精于词章,琼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极口称善,以示三姬。三姬闻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诗乎?未免谓其伤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顷,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门,琼、奇固蔽不开。生扣既久,锦娘启扉。二姬见生,泪下如雨,固问不应,相对□惶。生知锦泄前言,再三开谕,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当厚自爱身,吾等罪当万死。即不能持之于始,复不能谨之于终,致使形迹宣扬,丑声外着,良可痛也。」因相与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况患难乎!卿下记申、娇之事乎?万一不遂所怀,则娇为申死,申为娇亡,夫复何恨!」生即剪发为誓,曰:「若不与诸妹相从,愿死不娶。」三姬亦断发为誓,曰:「若不得与白郎相从,愿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琼、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属,当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见怜,幸也;不尔,则自刭以谢君耳。宁以身见阎王,决不以身事二姓。」生谓锦曰:「于卿何如?」锦誓曰:「生死不相离,离则为鬼幽。于君何如?」

  生誓曰:「终始不相弃,弃则受雷轰。」于是四人相对尽欢,不复顾忌。

  越十有三日,赵母诞辰也,生以厚仪上寿,且为三母开筵,复请三姬,同预燕席。李老夫人许之。时二姬亦上寿鞋、寿帕,且称觞焉。生筵适至,二姬趋避。李老夫人曰:「相见无妨,赵姨之子,即汝表兄也。」--盖琼、奇之母皆产于林,与赵母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见,固逊不肯登筵。赵母曰:「幼女畏生客,我与之区处。」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厢,命小哥侍焉。饮至半酣,生与小哥出席劝酒。

  老夫人曰:「酒不须劝,久闻高才,欲请一词为寿,何如?」

  生辞谢。老夫人曰:「吾已见《浣溪沙》矣。」生曰:「惶愧!

  」遂请命题。老夫人曰:「莫如《千秋岁》。」生复请刻韵。

  老夫人曰:「吾幼时尚记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之句,即赓此韵,尤见奇才。」生不假想,即挥毫曰:「绿阴芳草,黄鹂声声好。瑶台上,华筵表。的的青鸾舞,王母霏颜笑。蟠桃也,千岁华浑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极先来到。玄鹤算,良非小。优游乾坤里,添筹还未了。备五福。彭让寿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词也。」唤琼姐曰:「汝向时言能为之,今尚能制乎?」琼姐逊谢。夫人曰:「聊试一词,以求教耳。」

  琼因制词曰:「玉阶瑶草,报道年年好。绮阁上,琼台表。蟠桃生满树,采撷真堪笑。再结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频倾倒,王母乘鸾到。寿星高,乾坤小。人在华筵表,劝酬犹未了。齐嵩祝,万年称寿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门布鼓,音响顿殊。」生曰:「奇才,奇才!云所远让。」陈夫人目奇姐,曰:「汝镇日与大姊谈诗,我不知云何。今聊试汝,汝其勿辞。」奇出席拜老夫人与赵母,曰:「献笑,献笑。」复拜生,曰:「求教,求教。」

  老夫人曰:「不必论诗,礼度自过人矣。」奇制词曰:「瑶池绿草,近来长更好。朱明日,暄人表。况此熏风候,登筵人喧笑。华筵开,共祝那人长不老。

  好怀尽倾倒,寿星都来到。乘鸾客,才非少。倚马雄才,万言犹未了。吐芳词,长祝慈闱多寿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词也!可谓女学士矣。」词毕,各就位。

  锦娘曰,「请谢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觞,复过生席劝饮。时兰香自外持茉莉花来,既献三母、锦娘矣,一与琼,琼曰:「送与小哥。」一与奇,奇曰:「送与白官人。」兰香递与生,笑谓生曰:「此花心动也。」锦厌其言,嗔目视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顷罢筵。

  是晚,生入三姬绣房,为绸缪之会。与奇会毕,因谓曰:「尔殊不检点,词中称扬太过。」奇曰:「偶笔氛所至耳。」

  又备述兰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兰香,香曰:「此言诚有,但戏与白郎言之,姐姐安得闻?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

  夫人生疑,唤奇姐,谓曰:「止谤莫如自修。」奇且复大恚。

  夫人与诘其得闻之由,奇姐语塞。锦适至,曰:「此言锦实得闻,故以告妹。」兰香自是言亦塞,陈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凉亭水阁风流

  数日后,陈夫人语赵母曰:「天气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园凉亭水阁,可居三女于中,锢其出入,何如?」赵母然之。

  遂自琼、奇房后开门,恣其园亭逸乐;以为外之房门谨严,而不知内之重壁为便。虽诸侍女颇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陈夫人诘春英曰:「汝久侍深闺,宁知白郎事乎?」

  春英曰:「无之。内外并不相见,又无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犹有疑,今无事辄数十日一来,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带诸门俱严关锁,虽侍婢不得往来,白郎能飞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于纳凉亭中欢谑,间亦多亵狎,独琼姐坚执不从。是月望日,生与锦、奇在临水阁中作乐,琼姐不至。锦作书,令奇姐招之。琼复书曰:「劣表妹李琼琼敛衽启覆四表姊妆次:即晨夏景朱明,莺花流丽,莲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红拟飞燕之初妆。鱼作态而戏金钩,鸟沽娇而穿细雾。纳凉亭上,习习清风;临水阁中,腾腾爽气,诚佳景也。况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颜,凭栏笑语;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抚景写怀,岂不乐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乐不可极,乐极至哀』。且蝶慢岂端庄之度,淫亵真丑陋之形。读《相鼠》之赋,能不大为寒心哉!

  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与念之。」

  奇姐持书来,曰:「莺莺不肯至,红娘做不成。此书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汝等跪听宣读。」生长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出诸袖中。生、锦展读,笑曰:「这云情雨意,岂不害了相思。不会作红娘,反会来卖乖。」锦曰:「好好拜一拜还我。」生曰:「我要她替莺莺。」搂谑多时,大笑而罢。

  越十有七日,生闻其叔自荆州回,候接于都门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纳凉亭上女工。饭后,赵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为。奇姐闻兰香呼门声甚急,笑曰:」此婢又来探消息矣。今日若无状,决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惧他矣。」及启扉,诸婢皆在,云赵母送茶,三姬谈笑啜茗。兰香步花阴,过柳径,穿曲堤,无处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马之鞭,鞭此婢也。」

  兰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开两朵莲花。」奇姐令桂香唤之,至则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亏汝?汝乃以无形之事,生不情之谤,汝欲离间吾母子耶?汝到亭中,众皆侍立,汝乃驰逐东西,欲寻我显迹耶?汝今寻着否?汝好好受责!」兰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兰香是□娥身边一兔。兔恐□娥薄蚀,无所依傍,乃爱护姐姐独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闲遍阅佳景,岂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当万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岂是相配不过?但恐轻易失身,白郎视姐姐如墙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时悔不及耳。兰香与姐姐同安乐,亦与姐姐共患难,安得不过计而曲防?」奇曰:「无端造谤,尔罪何如?」兰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检制耳。诗词属意,可疑一也;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赠,可疑三也。众人皆有此疑,兰香安敢不告?若李琼姐之端在,赵四娘之严谨,安有此谤?」奇姐大恚,鞭之流血。时琼、锦游芳沼之滨回,告奇姐曰:「沼中莲花果开并蒂,此佳祥也。

  姑恕兰香,同去一看。」奇遂释之。

  诸婢归,俱以并蒂莲告于赵母。母喜,邀李老夫人、陈夫人同赏。

  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孙及笄未配,此老身之深虑也。今天赐佳祥,愿觅快婿。」

  又为陈夫人祝曰:「愿奇姐早定良缘。」又为赵母祝曰:「愿小哥早得佳妇。」时方登席,赵母请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来看。」老夫人与陈夫人有不欲意,以赵母深爱,勉强从之,令秋英、小珠往召。归报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何事发怒。

  」赵母曰:「春英颇晓事,可往探之。」复归,报曰:「白大叔原配曾边总小姐,今曾老爷远宦边疆,白老爷不欲大叔远去成亲,曾老爷不欲小姐远归还亲,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内,白老爷运粮入京,与曾老爷相遇,二人言兢,有书退悔。今白老爷遣大叔回家,为大叔再议婚姻,因此发怒。」赵母曰:「大叔知我请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爷吃饭,即来。」

  少顷,生至,且细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即,何虑无妻。」赵母笑曰:「儿勿虑,我与汝为媒。芳沼中有莲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观之。」生因与小哥同往,果见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饮酒,赋诗曰:「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并蒂莲花开,香风暗度来。瑶池游王母,绮阁泛金。向人娇欲语,酷似西施女。相对吴王宫,乘风相娇倨。日分双影流,风动两枝浮。羞向孤鸾镜,应知学并头。莫作等闲赏,交枝芳沼上。瑞霭为谁开,霞标着天榜。香韵远并清,双莺柳外鸣。应与两歧麦,同荐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叹曰:「流丽清新,海内才华也。」赵夫人笑曰:「可当聘礼否?」老夫人笑目锦娘,曰:「汝三姊妹联句和之何如?」二姬推让,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万勿为异。」二姬然之。琼首曰:「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琼)。两沼已含流,双莲何并瑞(奇)。风吹昨夜开,浑疑天上来(锦)。

  为汝登池阁,因兹泛樽(琼)。潘妃浑不语,携手湘江女(奇)。吴壁喜相逢,二乔斜并裾(锦)。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琼)。翡翠双飞翼,鸳鸯栖并头(奇)。王母瑶池赏,云车停水上(锦)。瑞宇已流春,天门初放杨(琼)。应识芙蕖清,哪占丹凤鸣(奇)。太常如可纪,图此上神京(锦)。」

  老夫人见之,笑曰:「皆女瑛也。」转呈与生,生惊叹曰;「诸妹才华,近世莫比。」生饮三酌,辞归。母亦自是罢筵。

  是夕,赵母谓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琼姐,何如?陈夫人亦极口赞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议未定,且未识此生意向何如。」赵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议之时,方可与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闻此语,以告锦娘。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采,令老夫人闻知,彼乃无疑,自当见许。」生深然之。陈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岁,心内迟疑。

  兰香乘间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挞,虽至血流,亦尤怨心。

  但兰香细看姐姐,却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则一双两好,天然无比。」夫人曰:「岂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缔姻女连

  生数日以叔在,不敢轻入琼室。叔亦遣媒人求亲。

  是夕,生入锦房,与三姬商议,因曰:「琼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势难兼得,为之奈何!」锦曰:「吾观二妹所议,毕竟皆归于君,但不知谁先进耳。以鄙见论之,此事毕竟皆天也,非人所能为也。」琼让之奇,奇让之琼,各出誓言,恳恳切切。

  锦曰:「勿推让,吾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于天。各书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议婚,后得者异日设策,非一举而有双凤之名乎?」生每日为此萦怀,闻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琼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为良臣。吾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计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邻妇为媒,言于赵母。赵母以告李老夫人。夫人许之,择日报聘。赵母为具白金四十两,金花表里各二对,皆赵母所出也。邻妇执伐持书于李老夫人,其词曰:「辰下双沼花开,九天瑞应。某窃计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阙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叶之绿荷乎?海内流阴矣;令孙女其霞标之菡萏乎?绣阁新香矣。兹者双花合蒂,瑞出一池,岂犹子景云果有三生之梦,乃应此合壁之奇耶?家兄远宦,命某主盟。

  赵母执柯,兼隆金币。丝萝永结,贶实倍于百朋;瓜葛初浮,瑞长流于万叶。」

  李夫人捧读,不胜欣慰,遂援笔复柬曰:「即辰玉池献瑞,开并蒂之莲花,老身举酒祝天,愿女孙得快婿。岂是瑞不远于三时,庆遂成于一日!

  寅惟执事,名门豪杰;令兄天表凤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莲有三善焉:出于泥而不浊,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锦与云标,其君子之德容乎!

  香虽远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誉乎!愿令侄则而像之,老身有余荣矣。睹蜡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凤;闻鹊媒之报吉,兆万叶之长春。」

  生得书,喜甚。邻妇乘间戏生曰:「小姐见书,喜动颜色,官人稳睡,不怕潜窥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琼密经画,整整有条。老夫人稍宽其私,但付之不闻。奇姐虽自敛戢,与生情好益笃,阴自刺其双臂:左有「生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见之,痛惜不已,双泪交流,芳无聊赖,自投于床。琼因劝奇与之共寝,生终夜倾泪如雨。自是,与奇为益密矣。

  暇间谈论,奇谓琼曰:「吾未知逮事白兄与否,然感此缱绻之情,虽糜骨何恨!」琼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

  琼笑曰:「三人同功一体,安有彼此之殊。」锦复笑曰:「吾妹念我否?」琼曰:「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岂不念功!」

  三人复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绸缪,又将越月。锦、琼亦体生意,恣其殷勤。时诸婢无不闻知,但皆不敢启口,惟兰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娇,生屡诃之,因此怀恚,欲泄其机。至是为奇姐所恶,亦不敢言。锦、琼善自敛藏,内外不甚觉露。

  自是南陆转西,九秋胜会,桂有华而擎宫月,□娥亲下广寒;槐奏黄而舞天风,英俊忙驰夹道。生整治行装,入秋闱应试,与姬相别,无限伤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袭,履袜一双;绿玉之佩,黄金之簪,诸所应用,无不备具。琼姐制诗曰:「良人将离别,泪洒眼中血。杜宇惨悲鸣,秋蝉凄哽咽。此情只自知,向汝浑难说。愿步入蟾宫,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诗曰:「欲别犹未别,泪珠先流血。诉短及道长,既哽又复咽。不向夫君言,更对谁人说?唯愿折桂枝,高高双手掇。」

  锦亦制诗曰:「人别心未别,漫将苦流血。我因夫君凄,郎为妾身咽。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折桂须早归,墙花莫去掇。」

  老夫人、赵母、陈夫人各厚赠,诸亲友皆赠之。

  白往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然慕念三姬,未尝少置。

  而姬亦于晨夕之下,对景无不伤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叙忧离之思。生以三试既毕,遣仆抵家问安,既奉诸母珍奇,亦馈三姬花胜,致书恳切,不能尽述也。锦、琼见喜慰,奇姐转加惨凄,报书曰:「妾陈奇姐敛衽复书于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夏光已云迈矣,秋宇何凄凉也。每中夜凉风四起,孤雁悲鸣,则伏枕泪零,几至断绝。听砧杵之音,□焉如捣;聆檐铎之响,如有隐忧。此时此情,何可殚述。

  缅想洒乐之人,宁识忧愁之状否耶?自昔乌山邂逅,继以月下深盟。妾谓事无始终,将送微命;君谓此头可断,鄙志不渝。恳恳殷殷,将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与俱,云飞与俱,偶隔一日,则想切三秋。

  今言别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欤!情胡不切,泪胡下零?天乎!吾何不为凉风,时时与右相傍;天乎!吾何不为飞鸟,日日向君悲鸣耶!妾与君誓矣,与君言矣,亮君亦见信矣,第恐时时乖违,机事傍午。将欲明之于母,又恐母不见怜;将欲诉之于人,又恐旁人嗤笑。讯天,天下闻也;问花,花无语也。其所以自图惟自树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责。然死如有知,乘风委露与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无知,与草木同朽腐焉,则又不如久在人世,万一可以见君之为愈也。

  然此身实君之身,身不在君,则有死无二。如或惜死贪生,轻身丧节,则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无累也。

  君其为我图之,存没之诚,此言尽矣。临书流泪,不能复陈。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胜,虽为睹物思人之助,实增谁适为容之悲。附以海物,愿君加餐;兼以凉鞋,愿利攸往。余惟棘闱魁选,海宇扬名,是妾等三人之至愿也。」

  生仆至,授生书。生方与诸友燕集,展视未完,不能自禁,涕泪呜咽。友见其书,无不嗟叹,因曰:「有此恳切,无愧潢源之重伤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顿释,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终揭晓,生虽名落孙山之外,全不介怀。遂策马为抵家之行,与姬复会。然生之别时,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归,明与尊堂关说,恳求姻眷,必遂所怀。」以此牵情,心恒悒怏。

  然三姬见生之归,如胶附漆。诸母因生之至,便喜动颜容。是夕,过重壁小门,仍为同床之会。

  生中夜长叹。锦抚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怀。」琼曰:「郎非为此萦怀,只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为之奈何?」琼曰:「吾与大姊有妙计矣。」生曰:「愿闻。」

  琼曰:「君将来必有荆州之行,且先具婚书一纸,表里一端,白金四锭,付与吾妹。俟君行后,陈姨必将议婚,吾二人决以实告,并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后上金币、婚书,则陈姨势不得已,事端可谐矣。」奇笑曰:「计则奇矣,但颜之厚矣。」

  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剥也。」生曰:「向实为奇姐萦怀,今闻计心释然矣。」自是,留恋月余,欢好尤笃。

  生父命仆来探秋闱之信,且命早至荆州。生不得已,起行。

  陈夫人谓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见否?」因相对呜咽,两不能胜。生挥泪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语,云愿姨娘天长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顶丘山之戴。」陈夫人复流涕曰:「我身寡子单,仗提携。」生曰:「敢不从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凄惨,诗词悲怨。诸母临别殷勤,致赠甚厚。及其策马在途,举目有山河之异;飞舟迅速,临流切风月之怀。

  发诸声歌之词,皆恋故人之语,则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锦娘割股救亲

  时维腊月,寒气逼人,赵母体赢,忽膺重病。三姬无措,请祷于天,各愿减寿,以益母年,未见效也。锦夜半开门,当天割股。琼、奇见其久而不返,密往视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进,母病遂愈。甲人闻知,上其事于郡县,郡县旌曰:「孝女之门。」有诗曰:「乌山遥对华山西,花外风清乌自啼。已见文华推多士,哪知节孝属深闺。剖心从古忠名旧,割股于今徽誉奇。旌别圣恩行处有,谁踵芳躅映文奎?」

  赵母置酒,诸眷毕贺。有杨把总者,闻锦娘之美,亦备礼称庆,以白金二十两为赵母寿,欲求见锦娘。锦既却其金,又不之见。杨欲以势挟之,先令邻人扬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锦娘曰:「汝为我语刁军,我头可断,我身不可见也。」杨惧而止。是时三姬皆以志节更相矜奋,自生别后,不施脂粉,不出闺门,虽瑞月千门佳丽,三姬处之淡如,元宵乐地繁华,三姬不出游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荆州后,既见父母,益念三姬,乃请于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殷勤主婚,盍遣人致谢焉。并候动履,且订婚期。」父许之。生备金币,遣仆归访三母,且致书三姬。

  其书曰:「同心人白景云奉书于三美人妆次:云此生何幸哉!昔时尊贵王公得一女□焉,犹可以流声千古,况云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绝矣。

  文绚春花,词映秋水,才超卓矣。坚贞如金玉,洒落类风霞,气概英达矣。而云方幸绸缪之际,又闻交儆之言,其所以相亲、相期、相怜、相念,又日□□焉。

  则神游于美人之天,云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时倚玉于芳栏,偷香于水阁,罄人间未有之欢,极人生不穷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犹为窃药之会,今皆缔为月中之人,则月下深盟,其真无负。五百天缘,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万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诸母。奇妹姻信未闻,日夕悬注,想志确情笃,则天下事固可两言而决也。急闻,急闻。身在荆州,神在桑梓,计此情必见谅矣。无多谈俗,仪在别启中昭人。」

  诸母得书喜甚,款仆于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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