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188Clicks 2018-03-28
【天可汗】作者:西风紧首发地址、时间不详,欢迎补充

内容简介:一个现代人的灵魂穿越到了唐朝,融入了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训身上。他悲剧地发现:按照历史的发展,一年多以后他们一家子就会被李隆基杀掉。李隆基成了他注定的死敌,主角该何去何从,为了生存,他有资格成为逆天牛人李隆基的对手吗?盛唐诗篇,又该如何演绎……

【第一卷长安回望绣成堆】

第一章佛说

“一个富家少女为了再见心仪的男子一眼,便向佛祖祈祷。佛让她化身石头修炼了五百年,才得到男子匆匆从桥上一过的机缘;又化身大树修炼了五百年,才让男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你在祈祷什么?”

一个被太阳晒得皮肤显黑的年轻男人跪到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却对跪在一旁的女子寒暄起来。

在年轻男人进佛堂之前,这个女子就跪在这里了。只见她上戴浑脱帽,身着窄袖紧身翻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高腰靴,一身女扮男装的行头,可她却不是为了真将自己打扮成男人,因为她的脸上明显施过脂粉,黛眉画得犹如柳叶一般,厚厚的唇上涂着朱红的胭脂,让她看起来娇媚非常。这种男装紧窄,穿在她的身上更能体现出女人身上各部位美好的曲线。

唐朝女人好女扮男装,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佛堂宽敞,寺僧们虽然同在一间屋里诵经,但听起来依然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笃笃笃……”敲木鱼的声音就是诵经的伴奏。整场“音乐”显得朦朦胧胧,空灵宁静。

唐高宗咸亨四年,章怀太子李贤舍宅为寺,方有这座千福寺;到如今景云二年已有三十八年。建寺的章怀太子早已逝去,处死章怀太子的武则天也逝去如斯,这些年局势动荡政变不断,庙堂江湖的人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这千福寺古朴的建筑依然如故。

物是人非。

绿瓦白墙,装饰着鸱尾的屋顶舒展平远,香烟缭绕中,外面尔虞我诈的争夺被隔绝其外,寺庙逐渐归隐,慢慢已发展成了一座纯粹的寺庙。

跪在蒲团上正闭目祈祷的女子听得有人说话,便睁开杏眼转头看了一眼。二人是显然是熟人,女子将食指放到朱红的嘴唇前面,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佛主在上,肃静,等会再说。”

女子说话的声音舒缓,富有缓慢的节奏感,十分动听。

年轻男人遂不再说话,合掌拜了几拜,便匆匆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男人来得快,去得更快,有些出乎女子的意外,遂让她的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她也急忙拜了几拜,起身追了出去。

走出佛堂,便是一个有直棂窗回廊的院子,这里原本就是太子的府邸,格局依然保留着旧时的风格。女子四顾周围,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新发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不在有任何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失落,失落什么?原本刚才那男子也不是她什么要紧的人,真不知道失落什么,人心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

不料就在这里,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佛说,你已经修炼了一千年,依旧不能得到与他的姻缘,还要修炼吗?”

女子回过头,眉头一皱,翘起嘴不满地说道:“神神秘秘的,这种把戏也不觉得无趣……薛卿今天不用上值么,怎么到千福寺来了,真是巧。”

被称为薛卿的年轻男子正是大唐太常卿卫国公薛崇训,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

面前这个女子叫宇文姬,是薛崇训的同僚太常寺少卿冯元俊的未婚妻,而冯元俊是宦官高力士的堂弟。唐朝民风开放,女子多愿出门活动,又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薛崇训和她认识。

他们偶尔能碰面还有另一层关系,这宇文姬在长安被称为女神医,医术相当了得,经常能剑走偏锋出奇术治好一些疑难杂症;而薛崇训所在的太常寺有太医署这么个部门,御医也该他们管理,宇文姬不是御医,但和太医署有来往。有一次皇帝李旦(太子李隆基之父)偏头痛,御医束手无策,宇文姬入得宫廷,竟然一针病除。

宇文姬问话,薛崇训便说道:“你也知道,平常事务是冯二郎在打理,我不怎么管。再说今天正逢我们兄弟向母亲问安的日子,所以就从安邑坊那边赶过来了。但时间还早,恰好千福寺在这边,我就随便过来走走。”

说到母亲太平公主,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去年那次政变之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一干人等尽数被诛,相王李旦复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太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数一党蓄势待发,已然成水火不容之势……结局对身为太平公主长子的薛崇训是十分危险的,也许就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或许是薛崇训对佛不够虔诚,寺庙里的香火和木鱼声仍然不能让他的内心得到哪怕片刻的安宁,争斗随时都会萦绕在心头。他暗自叹了一气,便抱拳道:“时间差不多了,告辞。”

“等等。”宇文姬叫住他,问道,“刚才你说的佛还没说完,佛经上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

宇文姬道:“佛问少女修炼了一千年,还要修炼吗,她是怎么说的?”

薛崇训笑了笑,说道:“她说不必了。”

“没意思。”宇文姬有些失望,看来女人都有“执念”啊。

不料薛崇训说道:“这时佛祖松了一口气,说另一个男人为了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明白吗?”

宇文姬脸上微微一红,琢磨了一会,联系自己是冯元俊未婚妻的事和刚才在佛主面前祈祷的场景一想,心道:他是在揶揄什么吗?

宇文姬又道:“我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真是奇怪。”

“哪里不一样?”薛崇训心下微微一阵紧张。

宇文姬道:“以前你……恕我直言,那时我觉得朝廷应该封你做武官,而不是太常卿……现在?你倒是挺有心思的。”

薛崇训佯作轻松地说道:“我们本来就很少见面,你哪能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日已西斜,这个时候过去公主府,向母亲问安之后,正好可以吃顿家宴。他便说道:“真的要走了。”

第二章巧拙

以前听寺僧讲禅,佛说因果,今生与来世都是因果报应;佛又说机缘,机缘一到,顿时大彻大悟。

两个月前,薛崇训突然得到了另一世的记忆,这是机缘吗?是前世还是来世,他也分不清楚,因为那份记忆来自于一千三百年之后:如果是前世,前世为何会在未来;如果是来世,来世还没有发生,哪里来的记忆?

又或许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时间混沌,时间原本就没有前后之分……

世间真的有佛么?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的薛崇训,他都不太信。

但那记忆不是一场梦,因为它太真切了,薛崇训不相信人做梦能梦出如此清晰的另一个人生。

……

从千福寺到镇国太平公主府,不过两坊之地,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太阳即将西沉,最后的余晖让天地之间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鎏金,橙黄的流光如梦如幻。公主府制比皇宫,巍峨的宫殿轮廓在飘渺的云烟之间,恍若仙宫;湖光水影,荡起绫罗绸缎一般的波光,奢华至极。

“各地官员每月都会将地方的贡品用专人送到长安,进献给母亲,还有外国使节进京来要送礼的话,也一定少不了母亲的一份。今晚这席家宴,说不定能吃到剑南的山珍呢。”薛崇训有意轻松地笑着对旁边身穿紫色大团花绫罗的青年说道。

身边这个青年脸色苍白,和因练武而晒得黑黑的薛崇训肤色完全相反,但二人的面部轮廓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面相方正。

他便是薛崇训同父同母的弟弟,立节郡王薛崇简。太平公主前后成过两次亲,各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是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算起来也就是薛崇训的姥姥杀了他的父亲,可是恩怨情仇在皇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心里的亲情也比百姓心里的亲情要更轻薄,就如薛崇训和薛二郎两个亲兄弟,实际上关系很远,平常很少能见面。薛二郎和表哥太子李隆基反而亲近许多。去年推翻韦皇后的那次政变,太平公主和今上李旦两家联手,派过去和李隆基联络的人就有薛二郎,他们表兄弟之间的关系因此又更进了一步。

(太子李隆基的父亲李旦和薛家二兄弟的母亲太平公主都是武则天和高宗生的,是亲兄妹,所以李隆基和薛崇训薛崇简的关系是表兄弟。)

薛二郎体力没薛崇训好,进府之后步行了一阵,就有些气喘,脸色也愈发苍白,他有点吃力地说道:“今天来见母亲,我要进谏几句话,不定会惹她生气,还吃什么家宴?”

“既然明知要让母亲生气,不说不就成了?”薛崇训随口说道。

“不吐不快。”

薛崇训摇摇头,脸上不以为意,却在心里想:二郎从小的性子就阴沉,但心眼很多,绝不是为了一时之快乱说话的人。

这种性子在危险的富贵中并不是缺点。薛崇训这么认为,大概也和薛二郎有相似之处,两个人终究是一个爹妈生的……不过薛崇训更喜欢“藏巧露拙”这个词。

两兄弟一面说着家常,一面却各怀心思,就这么一路走进了公主府的内府。宦官已禀报了进去,带着他们穿过无数的回廊石径,来到了一座敞殿。

沿着白石阶拾级而上,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便出现在面前。只见身穿曳地长裙的太平公主正背对着门口,孤独一人站在朱红的殿宇大柱之间,仰头看着西边,而一队宦官女婢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上。

珠玉装饰的云鬓,华贵的长裙,让她显得雍容高贵;而了解她的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所以那些奴婢无不低头垂手,恭恭敬敬。

“儿等给母亲问安。”薛崇训兄弟走进敞殿,便弯腰执礼说道。

太平公主转过身来,整个宫殿仿佛都是一亮,体态丰满的公主高鬓盛装,一身大红色的坦领装束,慢束罗裙半露胸,肌肤在轻纱绫罗之下隐隐显露,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肌肤保养得很好,配上华贵的金玉珠宝,盛装之下依然艳丽非常。

“过来,到母亲身边来。”威严的公主看到两个儿子,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慈祥。

这让薛崇训心里竟是一暖……以前他可能无法体会到这种感受,但自从得到了前世的回忆之后,回忆里浓浓的亲情让他感叹不已,这是他今生从未感受过的,让人眷念。从而让他醒悟:自己的生活其实孤单而冰冷。

两兄弟很顺从地向太平公主走去,态度都很恭敬,薛崇训悄悄回头看薛二郎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依然阴沉,还露出一种怨恨的情绪来,只是低着头,前面的太平公主看不到。

太平公主指着夕阳流光下的殿宇山水,说道:“你们看,我这府里的景色漂亮么?”

薛崇训抬起头,细心看了片刻,真的是美若仙宫,便和薛二郎一起赞了一句。薛崇训的赞美是由衷的,但薛二郎却只是应酬一样的口吻。

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拖着长裙,踱着慢步,薛崇训兄弟只得跟在她的身边,陪她走了一阵。

就在这时,薛二郎突然说道:“母亲,儿听说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崔湜等人经常出入母亲府上,这些人定然是向母亲谗言对付太子,可是如此?”

这句话就如惊雷一般,让太平公主和薛崇训心里都是一惊,刚才那种母子相伴的温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一冷,回头看着薛二郎道:“你是在责问我?”

薛二郎低着头,脸色苍白,在母亲的威势下,他可能也很害怕,但依然咬牙说道:“儿不敢,只是冒着惹母亲生气的危险劝谏母亲,您千万别听信谗言。”

太平公主的脸因发怒而涨红,怒极反笑,却是冷笑……现在还劝谏不要对付太子,难道要看着野心勃勃的太子不作任何提防,坐以待毙?

“你个吃里扒外的孽子!”太平公主大怒,指着薛二郎的手指都在颤抖,“来人,给我拿执阶下,打!打死这个孽子!”

远处的宦官听到大声的喝令,立刻冲上前来,抓住薛二郎的双膀,将他往外面拉。

这时薛崇训从刚才的惊讶中恢复过来,装着被震慑的样子垂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他在寻思二郎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莫不是二郎也意识到了杀身之祸,故意如此,用苦肉计为将来寻条后路?

薛二郎身体弱,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遇事时却不是孬种,要换作别人面对以心黑手辣著称的太平公主发怒,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薛二郎不顾死活,仍然执着地说道:“母亲,您听儿一句劝!外祖母(武则天)当初手握大权,为了铲除异己,大肆杀掠士族,士人至今心寒,岂愿意再看见另一个女人掌权?人心不可违,母亲尽早收手,保得一家平安,忠言逆耳啊!”

“给我住嘴!打,你们还愣着干甚,拿鞭子往死里打!”太平公主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一会,台阶下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声,还有薛二郎痛楚的惨叫。他又喊道:“长兄!长兄还杵在那儿作甚,你不能看着我被打一声不吭,长兄快劝劝母亲……哎呀!”

薛崇训听罢心道:我和你比不得,你能倾向太子,我却不能,跟你学那是两头都是死路!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薛二郎转移,注意到了一言不发低调的薛崇训,转头看着他道:“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薛崇训情知母亲怒不择言,急忙道:“儿万万不敢。”

太平公主冷冷道:“今天你在千福寺私会冯元俊的未婚妻宇文姬,别告诉我是巧遇!”

这样的小事母亲怎么会知道的?薛崇训真是万万没想到,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知晓。

宇文姬的未婚夫是冯元俊,冯元俊是太子身边当红宦官高力士的堂弟(高力士原名叫冯元一),和宇文姬在非公事场合见面,确实有私通气息的嫌疑……这样的联盟手段并不新奇,当初唐中宗为了巩固皇权,拉拢武家,竟然让自己的老婆韦皇后和武三思在一张床上下棋。

薛崇训低头说道:“儿从家过来向母亲问安,因来得太早,便顺路去千福寺走走,不巧就遇到了宇文姬……母亲明察,儿倾向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平公主虽然在愤怒的情绪之中,但头脑仍未糊涂,薛崇训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她这才看了薛崇训一眼道:“我不是要监视你,有个官员正好从那边过来,看见你们俩一路出来,和我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薛崇训又道:“请母亲放过二郎,人各有志,打也无用。”

这么一句话,不是劝,反倒有落井下石之嫌……但薛崇训只能这么说,母亲在气头上,不这么说难道要说二郎言之有理?

……也许有理,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况且这不符合太平公主的处事风格,不是一句劝就有用的。薛崇训清楚,薛二郎难道不清楚?

第三章冷巷

正如薛二郎所说,家宴没能吃成,只能各自回家。

初春时节,依然日短夜长,从镇国太平公主府出来,夜幕已渐渐拉开了。薛崇训骑马,侍卫奴仆一起回家,奴仆们有的举着马杖,有的扛着戳灯,一行人沿着街便向南而行。每盏戳灯上都写着一个“薛”字,有一根长柄连着,平时插在门前的底座上,出行时方便带上照明。

今天遇到宇文姬,让薛崇训想到了一件事:有必要把她的未婚夫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拉下马!

一则,由薛崇训出手,可以消除母亲心里丝毫的怀疑,他不可能和高力士密往;二则,由于薛崇训是受萌封的太常卿,其实没能控制住太常寺,太常寺的常务和大部分权力实际上是操于太常少卿冯元俊之手,把他弄下去,换上太平公主或者自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在唐朝,太常寺对权力场的影响,其中有一点:权贵官员家的子嗣要出仕,有一条路径,就是在国家祭祀的时候充当副手,参加完这样的祭祀,便可以出来做宫廷千牛侍卫或者低级文职官吏了,然后通过家族的势力往上爬。谁有资格在祭祀的时候参加,自然由太常寺决定。

所以抓住太常寺的权力,对培植党羽是很有作用的。这样的部门,怎么能拱手让太子的人掺和呢?

通过前世的历史知识,薛崇训更加意识到了作为太平公主长子的危险,但别无他径,只能设法帮助母亲太平公主,能争一分是一分,试图度过危机……因为对手来头太大,太子,也许还有皇帝,只有母亲才有这样的实力和身份与之周旋。

不能看轻对手,不仅是年轻的太子,还有皇帝。今上李旦能从武则天时期活到现在,这段时期政局多么动荡危险,他前后当了两次皇帝,岂是没有点头脑的人?

“郎君,这条古寺巷太黑太冷清,晚上不是很太平,我们是不是要绕道?”随从的一个方脸汉子示意牵马的奴仆停下,对薛崇训禀报道。

他叫方俞忠,他们家世代都是河东薛家的奴仆,同门的奴人都叫他老方,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手底功夫不浅,所以被薛崇训看上专门负责保卫工作。

薛崇训听罢说道:“这是在长安城,有什么不太平的?晚上寒气下降,我想早点回家,不用绕道了。”

既然主人发话,方俞忠再不多说,只对周围的侍卫道:“注意着点。”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大家也不以为意,郎君说得对,在长安城敢动薛家的人必须有点大背景才行。牵马的奴仆庞二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用轻松的口气说道:“郎君,俺媳妇说,裴娘年纪差不多了,今晚就送到郎君房里。”

庞二和方俞忠一样,都是薛家的世袭奴籍,长得是一肥二胖,口头禅便是“俺媳妇说”,他的老婆“不托西施”还是薛崇训赏的。

“不托”是面条的叫法,大概因为面条是用刀把面饼或面片直接切成条状之后再煮食,不用手掌托着,用以区别在此以前直接用手掌压成的薄片“汤饼”。不托西施以前就是卖面条的,因为夫家获罪受了牵连充作奴籍,薛家便买过来赏给了庞二,以示嘉奖他长久以来的忠心。

裴娘就是不托西施的女儿,从前夫家带过来的,今年大概十三四岁了,以前就准备给薛崇训做通房丫头,现在年纪已差不多,所以庞二提起了这事。

但自从薛崇训得到了前世的记忆,他的很多想法都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这时觉得一个十三四岁还是读初中年龄的小女孩不太适合服侍男人。于是他说道:“告诉不托西施,不用把裴娘送过来了,以前说的那事就此作罢。”

在寂静的夜空中,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卤肉香,前面牵马的庞二顿时猛吸了几口,口水几乎都快流下来,用几近深情的口气说了一句:“是卤猪头肉。”

周围顿时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个扛着戳灯的瘦子笑道:“胖儿,你拿把刀子,在自个的脑门上割块肉下来解馋如何?”

庞二愕然道:“我没毛病,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吃?”

瘦子道:“你不是很想吃猪头肉么?”庞二还没明白被戏弄,依然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想吃猪头肉,可不想吃自个脑门上的肉!”

瘦子哈哈大笑道:“我眼看花了,以为是一样的东西呢。”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忍不住说道:“我瞧你们俩该去演参军戏。”

和奴仆们一阵顽笑,薛崇训的心情仿佛也好了起来,压在内心的那块沉重似乎也轻了一些。不料就在这时,方俞忠突然沉声喊道:“前面明晃晃!”周围的侍卫立刻手按兵器,应道:“当心水凼凼!”

这是暗号,也就是提醒大伙有情况。

薛崇训也是抓紧了缰绳,定睛向前一看,只见有个身穿紧身黑衣的人正向这边飞奔而来。

“站住!”只听得方俞忠一声暴呵,几个侍卫已举起了手弩,对准了前方那个黑衣人。

霎时间,巷子前后都亮起了火光,脚步声急促。这情况变得有些不妙了,方俞忠和侍卫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紧张不安起来,“兄弟们,保护好郎君。”

薛崇训也是紧张,但在手下人面前却保持着镇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稳住,这些人不一定是针对我们来的。”

果然那个黑衣人跑近之后,并未作出攻击性的举动,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恩公救我一命,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任凭恩公差遣!”

她蒙着脸,看不清面相,但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急促而恐慌。薛崇训前后看了一眼逼近的火光,心道那些人肯定是来抓这个女人的。他便沉声问道:“你犯了法?”

女人道:“不是,追我的不是官府的人。”

“很好。”薛崇训点了点头,现在他正缺有用的人手,这个女人看样子身手敏捷,也许可以看看是不是能派上用场。想罢他便说道:“你过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但是你的底细,我会查明白的。”

“谢恩公大恩大德!”那女人大喜,从地上爬了起来,向薛崇训走了过来。这时方俞忠十分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倒是薛崇训显得泰然自若,依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马上。藏巧露拙,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看起来马虎大意,实际上他正注意着那女人的肩膀,以防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薛崇训也是经常练武的人,又在侍卫林立的情况下一个人就想对付他并不是太可能的事。

巷子前后的人很快靠近,都是些蒙着面的人。他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见薛崇训手下有不少侍卫,肯定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们也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老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位郎君,如果事不关己,还请行个方便,她和老夫之间的恩怨让我们自行了断。”

薛崇训笑了笑,拍着腰间的金鱼袋道:“你们可认得此物?在我大唐境内,你们竟敢当着官的面拿人?趁本官心情还好,都给我滚!”

对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没有离开,老头顿了顿又说道:“这个女人是老夫家的奴婢,偷跑出来的,还请明公行个方面……”说罢掏出两锭金子出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料薛崇训顿时仰起马鞭,怒指前方道:“大胆刁民,给我拿下!敢伤官人性命者严查不贷,罪至满门抄斩!”

方俞忠眉头一皱,随从的侍卫人手不够,主要还是要保护郎君的安全,但主人的命令不可违,他迅速安排好了人手,带人持械冲了出去。那老头忙说了声“撤”,然后前后两伙人都转身便跑。薛崇训的侍卫见人跑了,也不敢追远,做了做样子便撤了回来禀报道:“回禀郎君,贼人跑得太快,没追上。”

那女人见将自己追得走投无路的人,竟然被这个郎君三言两句便吓跑了,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忙说道:“谢恩公救命之恩,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需恩公言语一声,在所不辞。”

这时候薛崇训心里放松了许多,才注意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怪怪的。他哈出一口白气,说道:“天气真冷,回去再说。”

薛崇训住的地方在安邑坊,挨着东市那边,通过安邑门口的牌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阴冷得厉害。他觉得自己腿上的骨头都冻僵了,顿时想起自己按照前世记忆指挥工匠建造起来的那间“氤氲斋”……

“进安邑坊之后先不回府,去氤氲斋。”薛崇训吩咐道。富贵自然有富贵的好处,可以有许多常人不能得到的享乐。

“是,郎君。”下边的人应了一句。

第四章无常

安邑坊靠近东市,正处长安繁华地带,虽然天色已晚,但仍旧没有消停下来。薛崇训一行人从南街通过时,他真有种身在现代都市的错觉。但队伍一进北街,喧嚣便仿佛霎时间消失了,这里多住着权贵勋亲,灯笼将朱门大户照得明亮辉煌,门口的豪奴衣着光鲜,说话走路都是有板有眼,普通人一般不会到这里来。

薛崇训的氤氲斋就在卫国公府斜对门,是一间小院子,以前大概是某大户门客之类的人住的,薛崇训叫管家买了下来,装修成了供自己消遣的别院。

“把面纱摘下来我看看。”进了氤氲斋后,薛崇训想起刚才救的女人,趁现在有工夫消遣,可以一边就审问一下她的来历,不然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可是,先前听这个女人的声音,粗粗的还很沙哑,如果长得太碍眼,一块儿进去岂不郁闷?

那女人怔了怔,然后还是顺从地把黑色的面纱从脸上拿了下来,却用一只手掌遮在眉间。屋檐下的灯笼高高悬挂,以至于她的眼睛藏在了手掌的阴影里,看不甚清楚,只见一张薄薄的唇和尖尖的下巴。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皮肤,白,真的是白,但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纸一样的白,也不见得有多光滑。

“太亮了,有些不习惯。”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薛崇训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你和我进去……叫奴婢把木屋里面的东西准备好。”

方俞忠轻轻地提醒了一句:“郎君,兄弟们不便进去。”他的意思是让这个不知底细女人和薛崇训单独相处,存在安全隐患。

薛崇训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说,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径直向小院正面的一间木屋子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跟我来。”

女人左右看了看,侍卫们都站着不动,她便疾走了两步,跟上薛崇训。二人进了木屋,将房门关上之后,只见这间木屋很小,连窗户都没有,陈设也是十分的简单,只有两张垫着皮子的胡床和一张榈木大案,胡床一旁的地板上还有块乌黑的大石头,大石头旁边摆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桶。另外别无他物。

过得一会,一个梳着二环头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壶茶上来摆在大案上,然后一屈膝盖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们在下面升火了。”

薛崇训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不是品茶。先多喝点水,不然一会再喝水对身体不好。”

黑衣女人道:“谢谢,我不渴。”

屋子里慢慢变得有些暖和起来了,黑衣女人看了两次旁边那块黑石头,显然感觉到热气是从石头上散出来的。

“今天我救了你,但我们素昧平生,现在你说说,什么来头,什么人追杀你,为什么追杀你。你懂的,不要说谎,因为我很快就能查实。”

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阵,她的睫毛很长,眼睛黑而幽深,让人想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我没有姓氏,别人给了我一个称呼‘女无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为我是第三个进宇文家的孤儿。”

“宇文家?”薛崇训立刻来了兴致,端着瓢的手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半瓢水浇在烧得黑红的石头上,马上“嗤”地一声,腾起一大股白烟。

“就是现在担任户部员外郎的宇文孝,刚才在古寺巷里,和恩公说话的人就是他。郎君是个官,也许也认识他?”

薛崇训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两面之缘。”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儿宇文姬却是熟人。他想罢不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看来宇文家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先说说,宇文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娘道:“宇文孝这一脉原本是个漕运茶叶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为没能继承家产,落魄过好一阵。后来便搜寻拐骗了一些孤儿,养到十几岁之后替他卖命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三娘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出一丝苦涩:“以前这些东西我们从来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为了缄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现在宇文孝要灭口,他无情,我还有什么义可讲?”

薛崇训默默地听她说话,并不轻易插嘴,只顾着向石头上浇水,烧红了就浇。小木屋内已是白烟弥漫犹如梦境,温度节节攀高。

“他装作一个不起眼的小茶商,实际上却暗地里残暴地勒索运河沿线的商贾,谁要是敢反抗,我们就暗杀谁!宇文孝以此为手段敛取暴利,终于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帮的愤怒,联合以来调查此事,时朝廷又调任了户部侍郎同平章事刘安疏通河槽,刘侍郎也管了进来。”

薛崇训点点头。前年和去年两年关内大旱,长安米贵,中央的各种物资用度也愈发紧张,但是去年韦皇后不愿意离开长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长安与太平公主对峙,也不可能去洛阳,于是长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运南方物资供应了,所以朝廷对河运是非常重视的。

“情势对我们已是十分危险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准备收手。他花费重金结识了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正巧冯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儿宇文姬,冯元俊通过宦官高力士,竟然为宇文孝谋得了一份官位。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愿意回头,但我们这些替他卖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个个被他设计毒害,四弟临死前预警,我才逃了出来,不是恩公相救,已然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雾缭绕中,薛崇训脱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围了块毛巾,然后舒服地坐在胡床上,闭目想着什么。

“叮”地一声茶杯轻响,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声说道:“有点口渴,我喝口水。”

薛崇训睁开眼睛,只见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头和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湿衣服也是紧紧贴着身体,但是又不好脱下来,以至于身体的轮廓完全呈现在了薛崇训的眼前。

不似很多长安贵妇人那样体态肥胖丰满,三娘的身材十分苗条,以至于显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训前世回忆里的审美观,她还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线,腰肢柔韧纤细,胸部虽然不大,但因为湿衣服紧贴着露出了倒碗型的轮廓,还有两个倒碗中间凸起的两点形状,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先前叫你预先喝点水不是,现在喝对身体不太好。”薛崇训淡淡地说了一句。

“无妨,我们昼伏夜出,形同鬼魅,养生自然顾不上。”

薛崇训又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三娘毫不犹豫地说道:“但凭恩公差遣,恩怨自知。”

薛崇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欲擒故纵地说道:“无论是宇文孝,还是冯元俊,在我眼里都是小鱼小虾,救你也不怕他怎么样,小事一桩,不过是我一时心情好顺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上,如果你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强你。”

三娘的眼里竟然露出一种伤感来:“从小就为宇文家做事,只会杀人,外面没有任何朋友和生计,天大地大不知何处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弃,把我留在府上做个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们都爱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许可以做个厨娘?”

用她做厨娘太浪费资源了,薛崇训如是想。按照前世那个社会的体会,社会在进步,生产力在提高,其实说到底就是利用环境里的资源而已,无论是唐朝烧木柴,还是以后烧矿物,只是如何利用资源的问题。

薛崇训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亲的事?”

三娘颇有些自嘲地说道:“宇文孝平时老是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其实区别很大,他的事并不会让家人参与……不过宇文姬是知道我们的存在的,应该隐隐也知道一点她父亲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薛崇训道:“恨吗?要替你的兄妹报仇?”

这时三娘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沧桑之感,摇摇头颓然道:“这都是命,走了这条不归路,恨没有用,仇也无从说起。我有一个奢求,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奢求。”

薛崇训此时的内心竟然有些恻然,觉得自己太冷漠了。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妇人之仁的想法?或许是前世的记忆,让他悟到了人温情的一面?

他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没有温情,只有尔虞我诈,为利益、权力、安全、富贵不择手段!只要心软,只要不够强,就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任人鱼肉,被丈母娘打得遍体鳞伤,活活饿死!

薛崇训呼了一口气,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道:“你的命是我救的,只要你把自己当成我的人,我就会像顾惜自己的东西那样顾惜你……但我也可以随时毁灭你。”

第五章小兔

宇文家这件事本身是无法对太常寺少卿造成根本威胁的,虽然冯元俊和宇文家定过亲,但他事前并不知道宇文孝做过的事,且有太监高力士在宫里说话,到时候他肯定能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至于把宇文孝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揭露出来,彰显正义……对薛崇训有什么用?

不过宇文孝的秘密并不是一点用没有。

薛崇训吩咐奴婢停止加热,也不再往石头上浇水了,然后在热水桶里泡了个澡,浑身顿时轻松而疲惫。

“我要回府了。”薛崇训看了一眼浑身尽湿的三娘,“屋子里越来越冷,一会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就住在氤氲斋这院子里,不用怕,很安全。”

从氤氲斋出来,跨过大街走几步便是薛崇训的家卫国公府。他萌封了三千户,富贵自不用说,府中雕楼画栋富丽堂皇,不过当然是没法和母亲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比,格局上就小了许多倍,主要是两栋大型建筑之间用廊道勾连的院子,旁边和后面有两处偏院。

走进推拉式的木格子门,就是薛崇训休息的卧室。木色的梁柱与粉墙、竹帘、白纸木格窗形成了虚淡静远的古典风格;墙上的大幅挂画上只画了一只飞翔的白鹤,却暗示着无限的空间,进而让室内显得比实际空间更加宽阔,没有任何压抑之感。

室内还有一只带着葫芦形纽盖的花形镂孔香炉,青烟寥寥,闻在鼻子里让人清心舒服。身处自己的空间中,总是能让人暂时放下压力,得到放松,薛崇训在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线装刘向版的《国策》坐到软榻上,翻开正巧翻到“狡兔三窟”那一页,里面的这个小故事他早就知道,不过因为心情变得轻松,也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开开门。”

薛崇训把书放到大案上,听声音好像是“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这才想起此前牵马的奴仆庞二说的事,晚上要将裴娘送过来做通房丫头。他们都是薛府的奴婢,按规矩便应该由主人占有或者支配。

薛崇训想罢便对门外说道:“我不是给你后爹说了么,不用把你送过来。”

裴娘的声音哽咽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门没闩,进来说话。”

过得片刻,房门便缓缓地被拉开,一个小娘低着头跨进来,背着手又轻轻将木门拉上。然后她的手便拿到了前面,双手抱在腰间,十指紧扣,削肩轻轻地颤抖着,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

这个小女孩就是薛家厨娘“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生了一张瓜子脸,还带着稚气,睫毛扑闪扑闪的,下面那对黑眼睛虽然低眉下眼看着地板,但依然水灵。她的两足如霜,蹬着一双木屐。虽然穿着粗布衣,但依然掩盖不了纤直脖颈上稚嫩洁白的肤色。

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在前世那个世界,还是读初中的年龄,虽然在唐朝已经可以服侍男人了,但薛崇训在那晚的机缘之后,想法什么的都有所变化,让一个幼小的女孩服侍,总觉得有些别扭。

见薛崇训沉默不语,裴娘可能太紧张,怯生生地说道:“郎君,你会把我弄得很疼吗?”

薛崇训:“……”

“娘说会很疼,叫奴儿忍着……只要以后你收我做妾,让我跟着你过活就好。”

薛崇训摇头道:“你太小,回到你娘身边去……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娘会打我。”裴娘用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薛崇训。

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要主人多费口舌?薛崇训眼里露出微怒,正想呵斥,这时又听得裴娘道:“我最怕疼,娘打的时候她也哭……”

薛崇训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娘道:“我没有说谎,要不郎君看看我身上的伤痕。”她一边说一边竟然开始宽衣解带。

果然薛崇训一让步,裴娘就不会放弃,就算是一个小女孩,也会为了自己和家人去努力争取。她这样的有姿色但不会才艺的女奴,未来的命运可能被主人卖来送去,或者沦落到低级妓院,与其这样,不如做有权有势的薛家的小妾,还能和父母待在一块。

薛崇训对面是一张镶嵌了大理石的榈木大案,出产于安南,通体光素,不加雕饰,木质本身纹理的自然美,给人以文静、柔和的感觉……就如裴娘的肌肤,也是这般自然纯洁光洁不加修饰。

她裸露着上半身,削葱似的双臂抱在胸前,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春天的夜晚依旧还是冷的,光着身子的裴娘冷得簌簌发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得片刻,她转过身,露出线条柔和的稚嫩后背和小蛮腰,“郎君看看我背上的伤,娘打的。”

背上果然有几条嫣红的痕迹,她说:“郎君把我撵回去,娘又会打我。”

薛崇训听她说得可怜,心里也冒出些许同情,便说道:“那你先穿上衣服,这次你娘不会再打你的……屏风旁边的柜子里有药酒,你拿出来擦一点。”

裴娘听罢细细索索地把她那件粗布衣穿到了身上,便依言去柜子里拿药水。拿了药水,可伤在背上。薛崇训也不愿多想,索性让她把衣服撩起来帮她擦伤。当他的手指触到那光洁的后背时,他的心中也是微微动荡了一下……裴娘背部的线条在腰部向内一弯,形成一个美好的内弧形,线条流过小蛮腰,骤然上升,便是紧凑的翘臀。薛崇训自上而下一看,那雪白的臀沟在裙内也是若隐若现。

“郎君,这种药可以擦前面吗?”

“前面也有伤?”

裴娘清脆如铃的声音道:“不是,今天没穿胸衣,衣服太粗了磨得胸口那地方火辣辣的疼。”

薛崇训道:“那你为什么不穿?”

“娘说我的胸衣太丑了,怕影响郎君的雅兴。”

薛崇训道:“这药是擦瘀伤的,不能乱用……倒是有个法子。”薛崇训站了起来,寻来一张牛皮纸,取下腰间“七事”上的小刀,将牛皮纸裁下创可贴大小的两块,又在一面上涂上了一些浆糊,拿到榈木大案前,说道:“贴到那里,别磨伤了。”

过得一会,裴娘弄好了之后说道:“真管用,郎君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乳贴。”薛崇训的嘴里蹦出两个字,然后说道,“暖阁外面的床原本是晚上当值的奴婢睡的,一会你就睡外面。”

裴娘的脸上顿时一喜,郎君不再撵她,至少可以在这里做近侍了,虽然同为奴婢,但在薛家的地位又比其他奴婢高了一截。因为近侍可以经常和主人说上话,有时候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奴仆都得有几分忌惮。

“裴娘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郎君。”她叩首轻快地说道。

薛崇训点头道:“你后爹从小到大在薛家呆了二三十年,忠心耿耿,所以我家待他也不薄,你好自为之。”

裴娘热心地说道:“郎君要烫脚么,我出去为郎君打盆热水进来。”

“我刚刚才洗过澡,不必了,现在你到外面去,有事我再叫你。”

等卧室里只剩下薛崇训一个人之后,他便起身吹灭了蜡烛,并未睡下,却枯坐在窗户前。今晚没有月色,但窗外的灯笼却亮着。外面亮,里面暗,这样让薛崇训心里有了些安全感……其实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安全。历史上,也就是不两年之后太平公主覆灭的事件始终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也许自己的结局方式和父亲是一样的,死在亲戚手里。

薛崇训房里的灯熄灭后,全府基本就等于宵禁了,无人敢发出太大声的声音。寂静中,他想了很多,从前世到今生……又想到眼下正要办的事情,也犹豫过,不过他仍旧没有打消念头。

第六章杏花

传说隋炀帝为了炫富,把丝绸缠在树上,结果外国使节对他说:既然丝绸多得缠树,为什么不给街上那些乞丐穿?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唐代隋而立,当然不会给它说什么好话,真假也难辨。不过隋朝有乞丐应该不假,而且不仅只有隋朝有许多苦难的人。

大唐都城长安亦是如此,在供奉着纪信的城隍庙后面有一处废弃的院子,原属公家的财产,因为一时没有派上用场,就这么丢在那里,倒成了许多乞丐难民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个老大娘家里遭了天火,全家都被烧死了,真是可怜,村里的人不仅不予以援手,反而说她做了亏心事才遭雷公天谴……唉。”宇文姬仍旧一副干净利索的男人装束,背着一个大包袱,头也不回地说道。

薛崇训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

“大娘,晚上天气冷,我给你送了床旧被子。身上的烧伤好些了么,我给你开的药记得按时敷换。”

过了一阵,她站了起来,对薛崇训说道:“那边还有个,俩孩子都染了风寒,你要和我去看看么?”

“你先忙,不用管我。”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宇文姬和他擦肩而过的当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吧?千福寺能遇到你,城隍庙还能遇到你……别动什么坏心思,有句话朋友之妻不可戏,我已经有夫家了。”

薛崇训如实说道:“千福寺真是巧遇,这里见你,是我的人跟到的。”

“怎么?”宇文姬随口问道。

薛崇训冷冷道:“这些人是可怜,难道被你父亲害死的无辜的人,家里的孤儿寡母不可怜?”

宇文姬打了个寒颤,脸色一白,眼睛里露出见到鬼一样的表情:“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三娘,你见过吧?还有和她一起的其他人,现在在哪里?”

三娘这个名字虽然简单而普遍,雷同者很多,但此时此景恰好对宇文姬提起,就没有什么雷同的可能了。宇文姬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震惊地看着薛崇训,口齿不清地说:“家父的事我不清楚,他也不让我们管……他答应我们以后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他做过什么,你想干什么?”

想着自己要干什么,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那忧伤虽淡得难以察觉,却隐隐疼痛。为什么?他已经读不懂自己了。他抬起头,只见一片树叶从高处落下,缓慢的轻轻的,原来春天也会落叶……

“国法道德,善恶有报,我是大唐的官员,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是本分天职,你说我要干什么?”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

宇文姬怔了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冷冷道:“你真是那么铁面无私的人,叫人跟踪我做什么,跑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直接去查到人证物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

“你说的。”薛崇训转身便走,“三娘就在我手里,她就是证据,御史台会管这件事的。”

“等等!”宇文姬神情慌乱,看了一眼手里的药包,“你等我片刻,我把这几包伤寒药给那两个孩子……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到三娘。”

等宇文姬回来,薛崇训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惺惺作态,你们家一面做伤天害理的事,一面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崇训心里产生了一种解脱一样的快感。

宇文姬脸色苍白地说:“你不信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家父以前究竟在做什么。但三娘他们我也知道,看模样并非善类。我也问过家父,家父说,如果不尽力让自己的妻儿过好日子,还讲什么善恶?不管他做过什么坏事,但对亲人绝没有过虚情假意,女儿还能怎么样?幸庆的是家父现在改正了,亲人就一定会原谅他的。”

亲人……那么被亲人算计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什么滋味?薛崇训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感觉,不过如果是前世的那些亲人呢?在记忆里,前世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庭。

薛崇训咬了咬牙,不料牙关发出了一点声音,随即又装作天气寒冷所致,他提醒自己:唐朝是唐朝,现代是现代!在这里,父亲犯法,儿女同样有罪,天经地义,难道她宇文姬没享受过父亲的血腥利益?她是罪有应得!

这时只听宇文姬说道:“如果要赎罪,我宁愿替家父去赎罪,家父已经老了,不忍心看他再受苦。”

薛崇训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心道:行,你替他来受惩罚吧,我确实对治你父亲的罪没有兴趣。

薛崇训上了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毡车,对宇文姬说道:“上来啊。”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来了。

天灰蒙蒙的,毡车又密不透风,里面的光线暗淡,把薛崇训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阴沉,宇文姬忍不住说道:“上次在千福寺你说得对,我并不了解你,没有想到你有这样的一面。”

薛崇训道:“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何况别人?”

他想起,以前好像有一次在官妓里逢场作戏,有个歌妓说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真是好笑,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有点黑的关系吧。

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去往何处?”

“氤氲斋。”

车里的二人无话,默默相对了许久,只听得车轱辘在响,还有外面时有时无的喧嚣之声,恍惚如梦。

毡车径直驶进了氤氲斋,宇文姬下车来看了看环境,这陌生的地方显然不是卫国公府,她有些害怕地说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不是要见三娘?”

宇文姬皱眉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的仆从里有冯二郎家的人,万一是我不该来的地方,你叫我怎么交代……三娘!”

虽然隔着窗户,窗户边的人只是站了一下,随即消失,但宇文姬立刻就认出三娘来了。因为这个形同女鬼一样冷清阴森的女人,看一眼就很深刻。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笑意:“信了吗?那么现在我们进屋再谈条件吧,你说得不错,如果我只是想惩恶扬善,找你做什么?”

进屋之前,发现院子里那棵杏树的花朵竟然绽放得格外灿烂,薛崇训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

还是那间小木屋,还是那样,奴婢送了一大壶茶上来,然后说已经升火了;不同的是:只有一个茶杯。

薛崇训用这个唯一的茶杯倒了热茶,悠然自酌。宇文姬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是怪他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你想象一下,家里突然冲进来几个陌生人,二话不说,就将你父亲的脖子割断,让你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从伤口里流……只因有人叫你父亲莫名其妙地拿出五百贯钱,而他没有答应。你会是什么感受?”

宇文姬那张娇媚的脸,早已没有了任何媚态,她的眉头紧蹙,怔怔地说道:“你是说家父做的事就是……”

薛崇训默然。

“不可能!你说谎!家父最多是设法逃避税赋……”

“你的无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薛崇训冷笑着说,“逃税需要三娘那样的人吗?我为什么要骗你?”

他捧着暖和的茶杯,在榈木大案前踱了两步,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狠!大丈夫所为也!宇文孝又是送赤金,又是送‘千金’,好了,身家涤白了,这下三娘那些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的人应该怎么办?宇文姬,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刚才看到了三娘,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不!你骗我……一定在骗我!”宇文姬只顾说这句话,她的眼泪悄然而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娘说,我还没出生,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已经到了去码头做搬运工的地步,但监工却扣着工钱不发,父亲宁肯饿着肚子做重活,也要省下一半的口粮拿回来给母亲,骗母亲说是他偷的……”

她已经泣不成声:“父亲有情有义有担当,是我最尊敬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薛崇训没有说话,也不和她争辩,她其实是明白的,眼泪说明了问题。

果然宇文姬态度大变,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峻与……疯狂:“好,就算父亲是那样的人,又怎么样?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也不会改变!你想怎么样,你究竟要什么,要钱?你卫国公实封三千户,缺钱么。要色?真是好笑,薛崇训,你玩过的女人还少吗?”

薛崇训将方才摘进来的杏花放在鼻前闻了一闻,突然又将它捏碎在手心里,狠狠地揉了几下,直到把花瓣的香汁都榨了出来才肯罢休,然后又闻着说,“只有这样,才最香。”

他想: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想出来需要时间,大丈夫何必拘泥小节,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不就行了?

第七章幽狱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忽然有孩童的读书声从远处什么地方隐隐传进了小木屋,大约是来自于临街某间私塾。薛崇训本想说什么,听到这一阵读书声,却突然闭上了嘴,默默地坐了许久。

小屋子里越来越暖和了,初时还让人很舒服,暖洋洋的,但等薛崇训加了几次水,渐渐地就变得比三伏天还热,汗水很快就从二人的皮肤里冒了出来。

宇文姬怨恨地看着他:“你究竟要什么?”

薛崇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走到墙边,拉开墙上暗藏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卷麻绳出来,神态悠闲从容地缓缓说道:“上古结绳而治,到了周朝时,用处就更多了,而现在又是一种技艺。你可知道,教坊司稍微有点名头的人,至少会二十四艺,用绳必不可少;如果你不知道,那一定知道二十年前我外祖母在位时,有名的酷吏傅游艺。”

“傅游艺是个奸臣,你东拉西扯的究竟想说什么?”宇文姬道,显然因为对薛崇训丧失好感而显得有些不耐烦。

薛崇训笑道:“傅游艺是个用绳高手,我突然想起他而已。”

宇文姬这时已经隐隐意识到薛崇训想干什么,她羞愤地说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罢骤然起身。

“站住!你父亲宇文孝做了那么多有悖天理的恶事,自以为攀上了高力士那家子就高枕无忧,天知地知了?我告诉你,这两年胆敢影响漕运的人,就是和整个大唐帝国为敌,只要我一句话,灭门对你们宇文家都是轻巧的!”

宇文姬颓然地坐回胡床上,咬着嘴唇,上面涂抹的胭脂已经被她自己弄得一片狼藉。

薛崇训又淡淡地说道:“只要留下,无论如何呆到傍晚,我就放你走,然后会把你们家的事烂在心里。宇文孝想重新开始也好,想赎罪也罢,都不关我的事。”

宇文姬目光呆滞地坐了许久,才说道:“我答应你。”

“很好,现在你自己去除身上的衣服。”

宇文姬悲愤得几乎又要掉下眼泪来,而薛崇训却轻松地说道:“穿着衣服我怎么用绳?”

让一丝一缕缓缓地离开了她的身体,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或许她的内心在挣扎在犹豫吧。犹如剥茧抽丝一样,宇文姬把最纯粹的一面展露出来了,几近完美的躯体,就像一颗成熟的果子,又像新剥的春笋,洁白而湿润,沾着初春纯洁的露珠。这个娇媚的女人,有着水蛇一样的腰,修长美好的双腿。

但薛崇训只是用随意的口气说道:“你的腿长得还不错。”

这种口气反而让宇文姬多少放松了些,她颇为忧伤地说:“第一次被别人这样看见。”语气中就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那样遗憾。

薛崇训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身宽松轻薄的衣服,又十分仔细地在铜盆里把手洗干净,然后才走回来。只见宇文姬已双臂抱在胸前,蹲在地上,就像寒冷冬天的人在冰天雪地里蜷缩着试图保暖一样。但是小木屋里其实愈来愈热了,两人都大汗淋漓。

薛崇训拿起了案上的麻绳。

宇文姬绝望地说道:“你要怎么折磨我?”

“放松,别乱动,不然一会没绑好你会很不舒服,绑好之后,你可以随意挣扎。”薛崇训说,“我用卑劣的手段把你弄到手,而你迫于无奈不得不忍受屈辱;我毁了你清白,你将失去一件或许很重要的东西。总之事情是肯定会发生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敷衍了事,何不放下前因后果,认真对待呢?反正这样我会很欢乐,也许等会你也一样。”

唐朝胡床是可以调整的座椅,后来有句诗“床前明月光”是诗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薛崇训把胡床调整好角度,这样可以让她半躺在上面,然后命令她坐上去。

原本开朗、妩媚的宇文姬此时变成了一只羔羊,她无奈地坐了上去,脸上全是屈辱,一手试图遮住胸,一手试图遮住腿间。可是愈是这样,愈是两处都遮不住:一只手怎么能遮住胸前的两个东西呢?她将右手虎口尽量分开,才能用中指和拇指勉强按住两点红豆;下面也是悲剧,她的芳草实在太浓密太长,仓促之下它们也是调皮地冒出头来。

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很快她就不能用手去遮盖了,因为薛崇训首先就要绑她的手。她被命令双手伸向脑后,手肘弯曲向上。这时薛崇训便将她的手腕捆紧,又把小臂近手腕处和上臂用绳索捆在一起,使手臂无法伸直,并用从手腕相交捆绑处引出绳索,从背后向下牵拉手腕,把双臂固定在头后。

宇文姬的脸羞得绯红,侧着头,眼睛紧紧闭着……大概是现在她的双手在脑后,而胸又完全挺在空中,没有办法予以保护的原因。

薛崇训知道她现在非常抵触,所以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当他绑宇文姬的腿的时候,需要分开它们。这下宇文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分开,只顾紧紧闭拢着双腿。

薛崇训只得动手去掰,结果用了很大的劲才分开它们,她的大腿上因此都留下了十个淡淡的指印。

禁忌之地就这么分开敞露出来,宇文姬的羞愤是无法言语的,她原本紧绷的身体霎时之间就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疲惫与绝望,好像是准备放弃任何无意义的抵抗了。

但随即她又忍不住挣扎起来,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薛崇训伸出一只手,便稳住了胡床,以免它倒掉。绳子有些地方打了结,在她挣扎的时候,磨着她娇嫩的肌肤,没过一会,她的脸便红得娇艳欲滴,呼吸之间也有些气喘起来。

“你放了我吧……”宇文姬的脑子里一片凌乱,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薛崇训。

薛崇训当然不会答应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猥亵的动作,只是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很有耐心的样子,时而他又低头沉思。

过了许久,宇文姬又说道:“太热了,我很口渴,能把案上的茶水给我喝一口吗?”

“好的。”薛崇训起身倒了茶拿过来。宇文姬看着茶杯,粉颈蠕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不料薛崇训却自己大喝了一口。

“唔……”他含着茶水,靠近了。宇文姬很快明白:他是想嘴对嘴喂我!

看着她那柔嫩的红唇,薛崇训不禁露出了笑意,她的唇厚厚的,看起来十分性感,让人有种想立刻含到嘴里的冲动。

但宇文姬不想,她觉得自己是被逼的。被他猥亵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尊严去主动吻一个逼迫自己的人。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薛崇训一口就把水吞下去了。他笑着说道:“不喝的话我把壶里的茶倒掉。”

宇文姬觉得自己就像身处沙漠,她看了一眼茶壶,目光又从薛崇训的脸上扫过,他的脸上挂着笑意,但她并不怀疑他会真的把水倒了。

“我喝。”她终于说了一句。

薛崇训便喝了一口水,收住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靠近。她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蒸汽水珠,亮晶晶的,一张艳丽的脸上带着娇羞、哀怨、潮红等等复杂的表情,漂亮极了。

他却并没有贴到她的唇。宇文姬的红唇轻轻抿了抿,抬起眼睛看着薛崇训,四目相对了片刻,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哀怨的美丽,终于仰起头,轻巧送上了红唇。

温软如玉,薛崇训把甘甜而带着苦涩的茶送入了她的小嘴。这时他才把手轻轻放在宇文姬裸露的肩膀上,宇文姬的身子顿时一阵轻轻的颤动。

薛崇训突然抱住了她,胸前感觉到那柔软的东西贴到皮肤上,真是销魂之极。拥抱着她吻了许久,宇文姬意外地没有一点反抗。于是薛崇训放开了她的唇,因为一路向下会有更好的东西,从她的下颌、耳朵、粉脖,一直到锁骨……当舌尖触到碗形的柔软的洁白的玉兔顶端一颗纽扣时,它立即就涨了起来,愈发嫣红,一声奇异的哭腔从宇文姬的骨子里溢出,然后从鼻腔里逃逸出来。

悠长而美丽,压抑却动人,天然无雕琢,仿佛回到了万物的本身。

它们的周围有一圈桃红色的红晕,红晕上有细小的突起的颗粒。鼻子靠近它们之后,能闻到一股特别的淡淡的香味。

一路向下,那幽黑的地狱是快乐之源,深渊里会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不一会,薛崇训注意到她的各种反应,全身绷紧,眼睛无神,锁骨前凸,脖子上的经脉也绷直了,朱唇微张出气多进气少就如期待着死亡的降临一般……这时他立刻停止所有动作,离开了她坐回对面的椅子上去了。

第八章凋零

“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大明宫教坊司的这首《长相思》一直是我最喜欢听的曲子。”

压抑的小屋木,被束缚的娇娘,薛崇训却在白雾缭绕中颇有感触地仰头吟起了曲词。

关键时刻他停手,离开了宇文姬,宇文姬难受得犹如万蚁噬骨,她红着脸,无地自容地说:“你快过来!”

薛崇训就过去了,但他并没有继续刚才那一系列让宇文姬几乎三魂七魄出窍的抚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长相思,你感觉到了吗?”

宇文姬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摇摇头:“像刚才那样,别停好么?”

“怎样?”

“摸……我。”宇文姬的脸霎时间红如二月花。让薛崇训想象到了漫天飞红,落花阵阵。

他伸出手,手背沿着她肌肤的曲线缓缓抚过,不禁赞道:“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

蒸汽弥散,热气腾腾,连汗水都是滚烫,但当薛崇训刺破了她那道保存了多年的天然屏障时,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却分明感觉冰凉如水。

“你能娶我?”宇文姬呆呆地说道。

薛崇训知道,她起先的热情只不过是身体欲望,现在说这话是因为清白既然被人夺走了,不如嫁鸡随鸡,况且嫁给他薛崇训照样可以成全父亲的官位,和嫁给冯元俊的作用是一样的。

而且事情还没完,薛崇训要挟她当然不只是为了淫乐,她只是一粒棋子而已。

“别傻了,我和你只是逢场作戏。”

……

残忍的事莫不过于原本是两个人的错,却要一个人去承受。当宇文姬走出小木屋时,院子里的那颗杏树上的花瓣随风而舞,仿佛在刹那间就开始凋零。

去城隍庙时,随行马车有个奴仆是冯元俊的人,以便他能更好地掌握未婚妻的大致行踪。这件事肯定会被冯家知道,她该怎么去面对家人和夫家?

天色渐渐黯淡,徘徊在长安街的大街小巷,宇文姬突然觉得,家那个原本温馨的地方,此刻就是龙潭虎穴,叫人不敢回去。正如太阳西沉光线沉了一样,宇文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暗了,唐朝虽然比较自由开放,但女子婚前失贞仍然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她想起父亲以前说的话,阳光照不到每一个地方,有的黑夜只是人们没看到。

无论怎么样,还是得回去,人既然要生存在世界上,逃避不是办法。她回到宇文家的宅子时,却见院子多了许多陌生的奴仆侍卫,冯元俊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你去哪里了?”一个比宇文姬还矮的年轻紫袍男人盯着她问道。

紫袍青年正是太常寺少卿冯元俊,他和堂兄高力士出自一脉,可高力士长得五大三粗,他的个儿却没长高。

冯元俊的个子不高,但气势还是有的,当着她父亲的面,却用责问的口气说话,地位使然。他已意识到了宇文姬单独去薛家别院会发生什么事情,严厉的眼睛里露出了屈辱和疼痛,并带着怒气。

宇文姬面无表情地说道:“氤氲斋,你的顶头上官邀请我去的。”

“你们做了什么?”冯元俊脚下不禁移动了半步。

“没什么。”

旁边的宇文孝一言不发,他是个高瘦的老头,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满面沧桑。一般的文官不做体力活,不风吹日晒,大多白白净净,有些细纹和老年斑而已,但宇文孝却完全不同,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跑江湖的。

“没什么?正好我今天带来了稳婆,你让她验身。放心,不会冤枉你,稳婆以前是宫里的,绝不会看走眼。”

冯元俊说罢,对宇文孝怒道:“你们宇文家养的好女儿,我堂堂太常寺少卿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岂不是要沦为别人的笑柄!”

老头宇文孝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姬儿,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你和稳婆进去,让他们查查。”

他叹息,是叹息这个未来女婿不是成大事的人,在意的东西太多了……像太平公主门下有个宰相叫窦怀贞,堂堂宰相,当初为了巴结韦皇后,乐颠颠地娶回了韦皇后的奶娘,一个又丑又老得掉牙的老太婆。这种事不是被全天下引为笑谈么,但现在窦怀贞的相位不是一样稳稳的?

等稳婆从里面出来后,在冯元俊旁边耳语道:“不仅身子破了,身上还有绳子的痕迹,以老身的经验,是教坊司的那种绳技……”

“什么?”冯元俊顿时恼羞成怒,指着宇文孝的手指都在颤抖,怒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趁早把头上的乌纱摘了,回去做你的贩夫走卒!”

冯元俊又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一挥手道:“我们走!”

待冯元俊离开后,宇文姬从里间出来,跪倒在父亲的面前,哭道:“我把宇文家的脸都丢尽了,父亲责罚女儿吧……”

老头的表情沉静,竟然没有一丝责怪,急忙扶起她,颇为伤感地说:“你快起来,不用多说,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怪我不能保护好妻儿,让你们为我受罪了,唉,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姬儿,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宇文姬心里一暖,抽泣着说:“父亲为了我们家奔波了一辈子,只要女儿能做到,女儿愿意为父亲赎罪……父亲,我们不做长安的官了,你也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我们一家还是运茶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听到女儿的话,老头怔了怔,眼睛里闪过一种不甘心的神情,他的表情顿时一冷,片刻又温和地劝道:“家里的生计是为父的责任,你不用管……薛崇训喜欢你么?”

“父亲,以后别提这个人!”宇文姬又是恨又是纠结地说道。

老头又道:“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冯元俊此人心胸不甚开阔,他不会让咱们顺利地去运茶叶。还有薛崇训这个人,他知道了我以前做的事,就像悬在咱们头上的一柄利剑,不仅是隐患,而且他能要挟第一次,就会要挟第二次……如果我们宇文家能利用这个契机转而投靠薛家,薛崇训身后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祸兮福所依,凶吉尚且难料。”

宇文姬突然觉得父亲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怔怔地说道:“薛崇训是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父亲千万不要变成他们那样,我们离他们远点最好。”

老头道:“为父这也是为你好。他的手段虽然不光彩,但人家堂堂卫国公,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花费心思得到你,不是说明他是喜欢你的么?”

“不!他冷漠无情,他卑鄙无耻,亲口说不会娶我。”

第九章杀机

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笑谈。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或许是回忆起那天在氤氲斋听到的孩童读书声,薛崇训便把《孟子》拿出来读了一会。

花园里繁花似锦,格局讲究,春天的绿叶红花争相斗放,一派富贵美丽的景象。薛崇训身穿麻布,手里拿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倒有些像个文人了。他对身边目不识丁的奴婢说道:“你可知东周时为什么会有孟子吗?”

那奴婢茫然地摇摇头。

薛崇训说:“因为诸侯相互攻伐,不择手段,动辄屠城烧杀,完全丧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杀伐和争斗。这个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倡导仁义,推崇人性的善,给世界带来一点阳光和温暖。”

奴婢以为他是在说王道大计天地玄虚这样的大事,虽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薛崇训踱了几步,身影有些孤单,他对奴婢说话,实则和自言自语差不多:“但是孟子并没能实现理想,让世界变得祥和,人们依然不讲仁义,攻伐依然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你心慈手软,别人不会心慈手软,他一旦有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毁灭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孟子能流传千古,可见人心是向着他的啊。”

人心向善,当然也不只有善,黄帝伐蚩尤,人类刚学会使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人心不灭,争斗就会继续下去。

冯元俊会怎么报复自己呢?薛崇训琢磨着这件事,他还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冯元俊肯定忍不下这口气。

一个心胸狭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虽然对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碍他生气。只要他一生气就好办了,自乱阵脚,总是有机会的。薛崇训就像一头一声不吭的狼,紧紧盯着那只羊圈的羊,却并不急着动手。

就在这时,花园门口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薛崇训便大声问道:“何事吵闹?”那边传来了厨娘不托西施的声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儿……”

薛崇训听罢便说道:“把她带过来。”

门口的奴婢放人之后,不托西施连同马夫庞二也一起进来。不托西施和她女儿裴娘的模样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亲姐姐一样,也是一张小巧秀气的脸,皮肤也很好。还没等薛崇训询问,不托西施便扑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训的袍衣下摆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儿吧,我求求你了!”

“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不托西施一脸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着裴娘连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没有,今早便取了些钱,带她去西市想选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冲过来几个大汉,不容分说就把我的裴娘抢走……”

旁边傻乎乎的庞二简单地归纳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长篇大论:“裴娘被冯元俊的人抓去了。”

“冯元俊抓裴娘,他抓一个奴婢……”薛崇训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定是冯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场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却是太平公主的长子,就算他有后台,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气,只好拿薛崇训的通房丫头动手,勉强做做样子找回一点面子。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薛崇训真是更看不起冯元俊了,就这么点出息?他长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非得把肺气炸不可。

不托西施还在哭诉:“我的儿啊,没有她我该怎么活,我就剩这么个儿,庞二又不行,求老天爷别夺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择言,庞二红着脸道:“媳妇你把家丑说出来干甚?别慌,冯元俊又不会把裴娘勒死了,等会郎君派人去府上讨回来便是。”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儿的脸,又伤心又愤怒:“你这个猪头脑子!冯元俊要干什么还猜不出来么?外面传言郎君污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气,就拿郎君的家奴开刀,定会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着郎君下半辈子好有个依靠,如果裴娘变成了残花败柳,以后有什么好日子……”

这粗鄙的女人说话是俗,可确是那么个道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别着急,我亲自管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来。你们先出去,庞二,把马备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氲斋见我。”

不托西施擦着眼泪道:“郎君,你可一定要把裴娘救回来啊……”

“没听见我的话?这件事现在交给我来办,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回去等着!”薛崇训神情一冷,严厉地喝了一声,不托西施只得退下。

他出了卫国公府,来到斜对面的氤氲斋,走进一间厢房时,方俞忠等心腹侍卫家丁已经等候在里面了。这间厢房不大,挤了二十来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角落里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脸用黑纱蒙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她的手腕等地方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惊人,在黑服的反衬下愈发煞白。这个女鬼一样的女人,就算站在大白天的角落里,都让人觉得有一种寒意。

大伙都悄悄看了她几眼,薛崇训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叫她三娘便是,以后她也是我的人。”

这时方俞忠拿出了一张纸,摆在大案上,“郎君,这是冯府的草图,我派人混进去摸清的。”

薛崇训赞许地点了点头,伸了伸脖子仔细看着那幅图纸。

方俞忠道:“一共五个进出口,除大门和几道偏院后门之外,厨房也有道小门,一般是采办用度的奴婢们进出……冯元俊经常活动的地方在这里。全府人口一百二十三人,除去女眷、园丁、丫鬟、文人门客等完全不会拳脚的人,经常在府里看家护院的家丁一共就二十多个,和我们出动的人数相当。”

“很好。”薛崇训看着那张图纸道,“我们过去要人,直接从大门过去,不必多费口舌,见人就打,趁其措手不及,先把大门口的那队豪奴打趴下,开局第一步便先握胜算。然后直奔冯元俊住处,此时他缺了人手,再逼他交出人来就不再困难了。”

方俞忠又道:“我们的人突破大门之后,有一个奴仆会佯装去报信,到时候郎君带人跟着他便是。”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很快就满脸怒气道:“冯元俊是个什么东西,光天化日竟敢抓我的人?老子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大伙放开了手干,出了事我会出面收拾,一个宦官的亲戚而已,真把自个当回事了?”

“是,郎君。”众人都是些练家子,天生好斗之心,此时都有些兴奋。

薛崇训挥了挥手道:“下去准备家伙。嗯,木棍之类的就行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来,稍事片刻咱们就出发……三娘留下来。”

家丁们作鸟兽散,只剩下三娘依旧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步也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

薛崇训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上,然后才低声说道:“你同我们一起进去,注意听对话,确认了冯元俊的身份之后,就……”说着他便举起手掌,往下一劈,“一击毙命,不要留活口!”

他的眼睛里露出浓烈的杀机,无毒不丈夫,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讲究一个狠字。

让三娘动手,可以在不得已时让她顶罪;让三娘动手,是因为其他家丁在薛府都这么多年了,彼此经常往来,关系很熟,私下里也许会议论主人的赏罚恩威,让他们其中的人做替罪羊的话,总是没有让一个刚进来的生人承担罪责好。

一直没开口的三娘这时说道:“三娘的命是恩公的,恩公让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言,但当众杀人之后,我要马上离开长安,需要一些盘缠。”

薛崇训却道:“高力士原来叫冯元一,以前他们家获罪冯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冯元俊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要逃也许很难逃得掉,就算逃掉了,以后的日子……每日被人追杀是什么滋味你应该很清楚。”

三娘冷冷道:“这是命,我只配过这样的生活。”

薛崇训摇摇头道:“你不用逃,你是我的人,我不会拱手把你交出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谁有罪,谁有错,是什么说了算?律法吗?那当初太宗皇帝是不是该处以极刑?哈哈……”

三娘默然,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相识不久的男人。

薛崇训这时摸出了一块腰牌,又提起笔写了一张票据,递给三娘道:“东都咸通钱庄,凭这两样东西可以支取丝绸银两。这里有几锭金子,备你到洛阳之前使用。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第十章月亮

“你还有脸到这里来?”冯元俊看到宇文姬,脸上的神情丰富极了。有怒,有屈,还有一丝得意。

宇文姬冷冷地说道:“我来不是来求你,而是提醒你,赶快放了薛家的通房丫头,否则就中了薛崇训的奸计。”

“提醒我?你为什么要提醒我?”冯元俊冷笑着说。

宇文姬道:“今早家父与我正好路过西市,看见你叫人抓了那个丫头,家父立刻就脱口说你中了薛崇训的奸计,他等得就是今天。我恨死了薛崇训,并念在以往你对我们家的好,便好心提醒你。”

冯元俊眉头紧蹙,用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宇文姬那张娇媚得叫人心动的脸:“你还知道我冯元俊对你好?你们宇文家什么身份,贩运茶叶的小商贩!我冯元俊嫌弃过你们?长兄多次说我们冯家底子薄,应该和大族联姻,可我为了你,连长兄的话都没有听。结果我的一片真心换来的是什么?背叛!”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教坊司的玩意,用到我冯元俊的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宇文姬脸上绯红,后退了一步:“现在不是论是非曲直的时候,薛崇训肯定已在磨刀霍霍,你快把那丫头放了,不要给他机会,否则祸事就在眼前。”

冯元俊笑道:“不过是抓了他一个丫头,能怎地?老子抓了就是抓了!”

宇文姬急道:“你相信我,勿要赌一时之气,凡事从长计议。我受辱那件事也是身不由己,被迫如此……”

“贱货!”冯元俊一掌扇了过去,他的身材虽然不高,但一掌之下力道不小,立刻就把宇文姬扇在地上,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你父亲不是说你既会医,又会武,秀外慧中么?如果你不情愿,薛崇训那酒色之徒能动得了你一个指头?你当老子是猪头王八,老子心里的恨,恨不得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

宇文姬捂着红肿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走到大案前,取下了上面摆设用的宝剑。冯元俊倒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想杀老子?”

“铛!”宇文姬轻轻一按剑柄上的机关,剑锋便弹出一截,她将宝剑倒过来,剑柄对着冯元俊,递过去道:“你杀了我吧。”

冯元俊愣了愣,却冷笑道:“杀你?老子杀你还得吃官司!给我滚,我还得去尝尝薛崇训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说罢夺过宝剑随手扔到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门外推。

宇文姬道:“你那么怕事,为什么要去招惹薛崇训?越是怕事,事越要找上门!”

“想激将我?你太小看我了!”

……

一群手里操着家伙的人护着一辆毡车,到达冯家大门口。门口的奴仆一看便来者不善,急忙聚在了一起,挡在门口。

这时方俞忠弯腰走到毡车旁边,毕恭毕敬地为里面的人挑开车帘,身穿麻衣的薛崇训从容地从毡车里走了出来,周围的奴仆都一齐躬身行礼。

薛崇训神态悠闲地走出毡车后,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了一眼门方上的牌匾,上书:冯府。

冯家的奴仆认识薛崇训,一见是他,一个奴仆忙上前道:“原来是薛郎大驾光临,你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阿郎……”

“郎”字还没落地,薛崇训突然飞起一脚,右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砰”地一声踢在那奴仆的胸口,右脚外侧着力,完美的着力点,奴仆“啊”地惨叫了一声疾步后退,“轰!”奴仆撞在黑漆大门上,反弹出来摔了个嘴啃泥。

方俞忠立刻暴呵一声:“兄弟们,上!”

大门口的其他奴仆立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拔起了戳灯,将灯扔掉,只留下长柄作武器,冲向方俞忠,一棍便向方俞忠的脑袋扫下。

方俞忠看得来势,下盘扎稳,身体轻轻一侧,棍子便打了空;他同时双手轻轻托住了棍子,使着缓力将棍子的力道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化解,然后向前一送,拿棍子的奴仆倒退一步,扎住马步,条件反射性地向前用力撑住方俞忠的推力。

却不料这时方俞忠抓住棍子另一端的手突然向怀里一带,那奴仆用力的方向也是向这边的,两股力合在一起,他便一个踉跄向这边扑了过去。奴仆正前方完全空档,立刻迎来了带着劲风的铁拳,被打得牙齿与鲜血齐飞,天地一阵旋转。

木棍被方俞忠夺了过来,说是迟那是快,他的身体突然侧翻,跳向半空,手里的木棍在空中划出大半个圆圈,“呼”地一声就向正从左边冲过来的奴仆肩膀上招呼下去。“啪”地一声巨响,木棍立刻断成两截,那奴仆跪倒在地,疼得哇哇乱叫。

一二十个薛家家丁已抓着木棍等物冲了上去,顿时劈劈啪啪打作一团,惨叫在棍棒声中时而响起,已是尘飞沙起。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已摔在地上哭爹喊娘。

只有两个人没有再动手,一个是薛崇训,站在后面看着,还有他身边的三娘,冷冷地一动不动。

这时大门口的一奴仆突然打开了大门,掉头就往里跑,报信去了。薛崇训这边的人毫不迟疑,急忙跟了进去。

那奴仆便在回廊上疾奔,直向里边而去,路上偶尔有丫鬟端着东西,杯盘立刻“叮当”乱响,摔得一片狼藉。而后面追击的人也紧跟其后,盯住那个奴仆追赶。

通过回廊,奴仆便钻进一道洞门,跑到一间房子门前立刻就“砰砰”直打门,一面喊道:“阿郎,阿郎,薛家郎君打上门来了!”

待薛崇训刚追到身后,那奴仆双腿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冯元俊出现在门口,他也不回避薛崇训的怒目,四目相对,周围仿佛立时弥散起了火药味。那报信的奴仆急忙连滚带爬地逃跑。

“冯元俊,裴娘在哪里?”薛崇训微笑着问道。而身边的方俞忠正捏着拳头,指节“啪啪”直响,左右摇了摇头脖子扭得咔咔响动。

这时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却不见了三娘,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不过薛崇训相信她就在附近,只待某个时刻骤然出袭。

大概是薛崇训的微笑激怒了冯元俊,冯元俊也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强笑,仰头说道:“老子已经把她扒光干了。”当然这话自然是气话,冯元俊回来不久就和宇文姬吵架,连看都没来得及去看裴娘一眼。

薛崇训大怒,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冯元俊的衣领,右拳瞬间便招呼到了冯元俊的脸上。

“砰砰砰……”不到十弹指间,薛崇训起码打出了二十拳,雨点一样的拳击向冯元俊的脑袋倾斜而下。冯元俊的牙齿蹦出,鼻血长流,脸上青紫肿起一片,眼睛只能眯出一道缝儿,这副模样现在就算他妈妈看见了也不可能认得。

薛崇训抓住他衣领的手向前一送,冯元俊立时便倒退着撞开了门,仰摔在地上。薛崇训跳了进去,一脚踏在他的手上,使劲碾了碾,疼得冯元俊叫得跟杀猪一样。

薛崇训还不解气,一把抓住冯元俊已经散乱的头发,使劲一提,可抓的头发太少了,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一缕头发就被薛崇训扯了下来,头皮几乎都被逮下来一块。

他扔掉手里的头发,张开手掌,重新抓住一大把头发,将其提了起来,冯元俊巍颤颤地站在面前,几乎用一个小指头戳一下就能倒下。

薛崇训靠过去,脸几乎都能贴到了冯元俊脸上,牙齿咬的“嘎吱”直响,叫人牙酸得厉害,他盯着冯元俊的只剩两道缝儿的眼睛冷冷地说道:“好玩吗?”

就在这时,三娘突然出现在门口,这个鬼魅一样的女人,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回头看了看,轻轻地缓慢地走了过来,冰冷煞白的手指也摸到了腰间的短剑剑柄。

屋子里的温度仿佛在一瞬间就骤然降低。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娇叱:“住手!”是宇文姬的声音。

三娘有些迟疑,但身影依旧骤然动如突兔,箭步如飞,如雷电一般向冯元俊飞驰而去!

那一瞬的迟疑,是对生活的留恋吗?

注意到她的迟疑,薛崇训的脑子里竟然突然出现了前世一首歌的旋律:“你问我爱我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人心是最难把握的东西。

“铛!铛!铛!”空中突然出现了三点星芒,分前中后三面飞向三娘。那星芒,是针灸用的银针。

“叮!”一粒银针和短剑相撞撞飞,另外两粒“啪啪”刺入前面的梁柱,入木三分。

瞬间之后,宇文姬已闪到了冯元俊的前面,用身体挡住了他,快速的运动掀起的劲风,吹得珠帘也“叮当”直响。

“三娘,你替他卖命的人是个恶魔,无恶不作,不择手段,没有信义没有道德。他只是利用你,利用完最后的价值就会把你一脚踢开,你只是一个替罪羊,值得么?”宇文姬说道。

三娘面无表情地说道:“习惯了。”

宇文姬愣了愣,说道:“很好,你的武功是家父教的吧?今天就让我领教一二。”

薛崇训听到这里,郁闷道:“宇文姬,关你何事?冯家还是你的婆家?别做梦了,赶紧让开,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让你们宇文家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姬妩媚地笑道:“你不记得那天我们的缠绵了吗?你舍得吗?你不想以后再有那样的温存吗?”

说罢她抓住冯元俊的衣服,猛地向后面一推,好让他远离战场。

她刚摆出架势,却见三娘眼色异样地看着她的背后,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宇文姬心道:哼!还耍诡计,休想引诱我回头分神!

但见薛崇训神色也是同样的眼神,他们两个人不可能配合得那么好。宇文姬先后退了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她顿时脸色大变:只见一柄宝剑已从冯元俊左胸穿过,地上鲜血满地,他垂着脑袋,连叫也没叫唤一声,恐怕已经当场毙命!

这时宇文姬才想起,先前和冯元俊争吵,他把剑随手一扔,当时没注意,便正好倒插在胡床上,剑尖对着上面;刚才宇文姬推了冯元二一把,他就不幸地穿到了剑上面。

“我杀了他?”宇文姬喃喃地说。

所有人吃惊之余,三娘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轻松的表情,仿佛松了一口气。而薛崇训沉吟了片刻,却对三娘说道:“冯元俊还没死透,你去补两剑。”

三娘看了薛崇训一眼,并未说话,十分顺从地走了过去,在冯元俊的胸口上刺了两剑。薛崇训道:“人是三娘杀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冯元俊抓了我的通房丫头,我一怒之下带人来讨还,其间发生冲突打斗,我的手下三娘失手刺死了冯元俊,就这么回事。三娘,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三娘面无表情地说道。

但是过了片刻,她竟然说了一句和事情不相关的话:“主公一直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他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其实无论在谁的眼里,宇文姬从来都比我精贵。”

薛崇训道:“不是这样的。如果宇文姬牵连进来,审讯时可能认为是我和宇文姬通奸杀人;况且宇文孝对漕运方面很了解,我还有用处。”

……

等薛崇训大摇大摆地走出冯家大门时,只见成队的胥役甲兵已围困了府邸。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员从马上跳了下来,对薛崇训抱拳道:“下官京兆府尹李守一,闻报冯府发生了斗殴血案,此事和卫国公是否有关系,还请到府上坐一坐,录下来龙去脉,以便上峰断案使用。”

薛崇训笑道:“要我堂堂卫国公受辱于刀笔吏?也得问问今上同不同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守一的神色骤然一凛,官袍无风而动,正气凌然地昂首道,“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东至渭南市、西至武功、南至户县、北至铜川,关内道、京畿道内治安事,全属我京兆府管辖。国家赏罚有度,功过清明,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国法的尊严,你卫国公也不例外!卫国公,你还是自己随我走一遭,省得我刀兵执法!”

薛崇训面不改色道:“这么说,你们是铁了心和我们作对?”

大概薛崇训话里“你们”的那个“们”字让其他官员也感受到了压力,这时李守一旁边的另一个穿绯色衣服的老头在李守一耳边沉声道:“明公,事关镇国太平公主府,干咱们何事?咱们只管把现场考察清楚,记录上报便成。”

李守一却铁青着脸道:“只要在我的辖区内,就关我的事!来人,给我拿下!我李守一岂是怕人威胁之人?要我不干了很简单,只需要今上一句话,老朽便把顶上乌纱奉还今上。”

“拿下?拿谁?”薛崇训回顾周围,在兵器林立刀兵相撞的当中,从容不迫地说道,“你们谁来拿我?”

方才说话那个红衣官员急道:“都别动!”

李守一大怒,指着周围的官兵道:“国家白养了你们!还不动手?”

“哈哈哈……”薛崇训仰头大笑,昂首挺胸地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身边的侍卫豪奴恭敬地为他掀开车帘,用崇拜的口气说:“郎君,您请,慢点。”

李守一眼睁睁地看着薛崇训如此做派,胡须都翘了起来,唾沫横飞地骂道:“国家的蛀虫,大唐的祸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李守一一定要把你绳之于法,接受天道国法的制裁!”

薛崇训没管他,乘车长扬而去。路上有个侍卫在外面议论道:“这个李守一,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人。”

薛崇训顿时叹了一口气道:“是难得。则天大圣皇帝以后,多年以来庙堂混乱阴霾,这个李守一铁骨铮铮,不畏权贵,他图什么?”

第十一章好雨

后来有个诗人写了两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写的是春雨,但诗里的春雨应该发生在剑南道。

长安的春雨则不是“润物细无声”那样子的,而是淅淅沥沥,屋檐下能听到水帘顺着瓦片流到阳沟里“波波……”的声音,水帘外面,是蒙蒙的一片,声音不大,但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薛崇训走到大秦寺时,感觉这样的场景有点相似:还是去见母亲,还是时间有点早然后来到了一个寺庙,然后在这里也遇到了一个女人。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去千福寺,而是来了相隔不远的大秦寺。大秦寺在义宁坊,挨着开远门这边,传的是景教,也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以前刚传到大唐时,大伙儿不了解状况,还以为是波斯那边的教宗,便称作波斯寺,后来才知道不是波斯的宗教,这才把波斯寺改称大秦寺,不过官方文件上的名称仍然没改。

薛崇训和奴仆走到寺塔下面躲雨,奴仆收起了伞。这时便见有个女子向这边跑了过来,她没有带伞,双手勉强遮在头顶径直就跑到了屋檐下,显然是来躲雨的。

这个女子薛崇训不认识,但很快就被她清丽的模样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着一身浅色襦裙,很常见的唐式襦裙搭配:上穿短襦,下着长裙,佩披帛,加半臂。这身淡雅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轻柔而优雅。只见一张清秀的脸略施脂粉,分外美丽,头发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一缕秀发沾在了嘴角,上面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此情此景,古寺石塔古典美女,就有如梦里一般,她有婀娜的身段秀丽的面孔,还有淡淡的忧愁,诗一般的韵味。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同样站在屋檐下的薛崇训,然后便没理会他,只是时不时看一眼天空,仿佛在祈求天上的神仙早些把雨停了。

或许是美好的事物影响了薛崇训的心境,也或许是因为这朦胧的小雨,薛崇训的心境也变得平和起来,一时心情好,便从奴仆手里拿过雨伞,递了过去:“用我的伞吧。”

那女子这时才专门打量了一下薛崇训,带着娇羞的表情道:“你也只有一把伞,我怎么好意思……”她露出这么一个纯纯的表情,看起来便带着一点稚气,可能年龄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薛崇训沉静地说道:“我坐马车过来的,可以不用伞,拿着,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女子有点犹豫地缓缓伸手接住油纸伞,浅浅一笑道:“谢谢郎君,你真是个热心的好人。我怎么把伞还你呢?”

听她这么说自己,薛崇训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这时机会来了,还伞的时候便可以见第二面,一回生二回熟。但薛崇训却还是用那种沉静的声调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用还了。”

女子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纸伞想了想,又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朱唇轻启:“那我就不再客气啦……对了,不知道你以前来没来过大秦寺,里面有个悔悟堂,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向小窗子里面的教士诉说。我见你好像忧心忡忡的样子,对教士说说,这样会好受许多。”

她说罢小嘴轻轻抿拢,撑开油纸伞,走进了雨幕。打着油纸伞的古装女子,在朦胧的烟雨之间,屋檐下的薛崇训看着她的身影,想起刚才小小地做了一点好事,心情竟然变得轻松一点了。这时他想起上回在城隍庙看到宇文姬帮助难民的事,顿时仿佛有了些感触。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薛崇训对身边的奴仆说道。

……

富丽堂皇的镇国太平公主府,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风景都非常好。湖边的垂柳在小雨中更显风雅,巍峨的宫殿朦朦胧胧如在云中。

“两位宰相已在前殿等候,我们先去见他们,晚上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太平公主见到薛崇训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但这句话其实并不简单。

薛崇训刚刚才犯下命案,太平公主不仅毫无责骂的意思,反而让他一起去见朝中宰相,可见薛崇训得到的不仅是母亲的信任,还有在她心中的位置。

不过他反倒觉得有些心酸,那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了对她说句话让她相信,居然需要费那么大的劲,而且还干了几件恶事。

走到前殿时,两个身穿紫色大团花官袍的中年人便起身向太平公主行礼。他们两个都是宰相,一个是萧至忠,身宽体胖,看言行举止都十分沉稳;另一个是窦怀贞,身材高大、面有英气,虽已年逾不惑,但依然风度翩翩……见到窦怀贞,薛崇训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两年前他迎娶过韦皇后的老奶妈,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婆,两人在宫里拜堂的时候该是多么搞笑的场面。

公主的长子薛崇训也在后边,他们两个见了初时有些惊讶,但转瞬便恢复了常态。因为薛崇训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出现,不便冷落了他,窦怀贞便特意和薛崇训相互见礼,然后随口说道:“前几日那事,薛郎不必担忧,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萧至忠接过话说道:“不过李守一扬言插手要管,这个人有点难缠,薛郎还得提防着他。”萧至忠一向比较谨小慎微,所以才这么说。

窦怀贞却摇头道:“李守一的老底我还不清楚,根基很浅,能翻起什么浪子?”

太平公主眼里毫无责骂的意思,口上却骂道:“不成器的小子,成日就知道争强好胜!现在出了事,还不是要我这做母亲的给你收拾局面。”

薛崇训躬身道:“儿知错了。”

窦怀贞见状笑了笑,说道:“少年人做事当真果断有冲劲,难得难得,不过……要把冯元俊赶下台,其实用不着这样做,如此一来,理亏的反倒是薛郎了,给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薛崇训心道:现在朝中四个倾向太子的宰相都被母亲赶下台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冯元俊?如果只是为了争夺太常寺的权力,确实犯不着杀人。

第十二章谏言

殿中四人:太平公主母子,还有两个宰相。除了薛崇训,其他三人的心情显然都很好,太平公主威严从容,窦怀贞举止潇洒,萧至忠淡定自若。

前段时间太平公主被发配到蒲州去了,非常委屈,但她回来之后,现在形势已经扭转。状况对公主这边很是有利,支持太子的四个宰相有的被发配地方、有的被明升暗降,太平公主手里已经有了五个宰相,掌握了朝廷的大半权力,势力极大。太子虽然名义上仍然监国,但谁也使唤不动。

“太子那边动静如何?哈哈,说来好笑,今日一早有个九品小官叫王琚的,跑到麟德殿说是要谢恩,谢谢太子把他从江湖中捞上来做了官……”窦怀贞说到这里自己先噗哧笑了出来,“结果公主猜猜他怎么着?”

窦怀贞便当即就在殿中表演起来,模样着话里说的那个王琚,仰起头挺起腰,双臂甩得十分夸张,就像皇上驾到了一样,他就这么滑稽地在地板上来回走了几步。

眼见窦怀贞插科打诨,公主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窦怀贞看见公主高兴,心情更好,更加卖力地表演,连腔调都拿捏起来。这时他忽然弓起身子,作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尖着嗓子道:“干什么呢,殿下还在后边呢,懂不懂礼数?”

大家都知道窦怀贞此时模仿的人是一个宦官。然后窦怀贞咳了咳,走到另一边,马上仰着头眼睛居高临下地向下瞟,拿腔拿调地说道:“殿下?谁是殿下,您是说镇国太平公主殿下?当今天下,唯太平公主殿下耳。”

表演完毕,公主和萧至忠都呵呵一阵笑,薛崇训也陪着露出一点微笑,但他的笑容十分难看,脸上是笑了,可眼睛里却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公主笑着说道:“这个王琚,不过是嫌官小,想激一激太子,以图依附罢了,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窦怀贞道:“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王琚没说假话啊,如今的朝廷,谁还管太子呢?”

就在这时,萧至忠捻着下巴的胡须道:“阳光下隐藏着暴风雨。太子如今是处于下风,但我们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臣今日拜会公主,就是为此事而来……”他说罢拿眼看了一下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薛崇训。

公主见状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崇训是我的儿子,没什么好顾忌的。”

萧至忠听罢便沉声道:“太子还有一股十分危险的势力,禁军!”

公主一听眉毛轻轻一挑,显然是有些动容了,她搞过好几次政变,对那些套路是轻车熟路,当然明白禁军在极端情况下的重要性。

萧至忠接着说道:“禁军‘万骑’将军张韦,原来就是个地方豪强,完全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毫无疑问张韦就是太子的人,让这个人呆在禁军里头,可是极大的不妥;还有唐隆大事(推翻韦皇后的政变)时追随太子的几个中下级将领也还在万骑里,到时候他们上下一唱一和,万骑不都得听太子的了?”

太平公主听罢说道:“你说得不错,但我们现在不能太咄咄逼人,宜稳不宜急。太子前不久主动上书让我从蒲州回京,是想主动缓和形势;我回来之后,也决口不提废长立幼的事。于是才有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你们可知为何?”

这时窦怀贞表现心切,便立刻接过话头说道:“以臣所见,恐怕今上觉得太子功劳太高,实力太强,皇位不甚踏实,所以想用公主殿下制衡太子……去年册立太子的时候,今上提名了永平郡王(长子李成器),叫大臣们商议,由此可见,早在今上初登大位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既然今上是这么一个心思,那平衡才是他愿意看到的,如果情势过于紧张,反而对公主殿下不利。”

萧至忠也表示赞同,他点点头:“臣和窦阁老看法相同,今上一面提防着太子;一面又要设法保护太子,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国家再次动荡,更不愿意则天大圣皇帝的事重演。如果我们锋芒太露,到了完全可以控制太子的地步,谨防今上以大局为先,为了保持朝廷稳定,舍弃自己的权力,直接将太子推上皇位,那时对咱们就大大不利了。”

萧至忠又道:“虽然如此,但禁军万骑也决不能放在太子手里,那样对我们太危险了。臣的建议是,稳中求胜,设法名正言顺地除掉张韦等人。”

太平公主道:“萧相公可有妙策了?”

“这……”萧至忠有些尴尬道,“臣一时没有想到万全之策。”

太平公主看向窦怀贞,窦怀贞也道:“今日臣拜见公主殿下,和往常一样,下值之后就顺路来走走,不似萧阁老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

“无妨,此事原本就应从长计议,先想想办法再说。”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时她发现薛崇训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停顿了一下,等着听他有什么意见,但薛崇训最终还是没有插话。太平公主便站了起来:“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们先回家去。”

于是萧至忠和窦怀贞便一齐执礼道:“臣等告退。”

薛崇训跟着母亲从前殿出来,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中时,太平公主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天空道:“好久没下雨了,今天还没留心看上一眼呢。”她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轻轻挥了挥手,随从的宦官和奴婢非常知趣地退开,远远地侍立。

“你方才在大殿中时,好像有话要说,是不是他们在场不便言语?”太平公主依然看着雨幕。

薛崇训道:“两位宰相和母亲同进退,原本没有什么好瞒着他们的,我确实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是因为舍不得今晚和母亲一同晚膳的机会……母亲,我都不记得上次和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说到这里,薛崇训的声音竟然有些异样。

太平公主感觉到他的情绪,也是有些动容,她问道:“你是不是要说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

“恐怕是这样。”薛崇训想起了上次和二弟一起来见母亲的情形,原本那次就应该和母亲一起吃晚饭的。这次……不过不同的是,这次他向母亲进谏应该不会招来怀疑和责打。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说吧,是劝我不要对付太子?”如果薛崇训是和薛二郎同一样建议,太平公主也会认为他们的出发点是不同的。

不料薛崇训却说道:“不是。我的建议恰恰相反……杀掉太子!”

“喀!”突然天空中一道闪光,随即响起了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太平公主冷不丁被折磨一吓,肩膀也是一抖,脸色都有些变了。倒是薛崇训依然面不改色,毫不动容,他沉声说道:“想尽一切办法,杀掉太子,其他的事都没有用,只有杀了他才有用。”

本来薛崇训想用不择手段这个词,最终拿捏了一下,还是改口了。

太平公主转头看着他的脸,显然有些诧异和不解,因为杀掉太子并不容易,太子有东宫六率亲卫部队保护,要置之死地恐怕只有发动宫廷政变。

薛崇训道:“两位宰相说要对付张韦,就算把张韦除去了又怎么样?表面上庙堂和军队都在母亲手里了,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么?当初韦皇后控制了整个朝廷,还有禁军将军全部都是她的亲信,甚至调集了六万府兵进京拱卫,结果呢,美梦只做了十几天。”

倒不是薛崇训的政治眼光比太平公主强多少,太平公主一生都在干政,经验丰富手段到位,薛崇训可能是比不上母亲的,但是薛崇训得出这样的结论,是预知了李隆基的厉害,简直可以用逆天来形容。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前期是相当逆天的人物,他最强的是胆略和胸襟,后来悲剧收场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的人,又享了那么多年太平,斗志和魄力都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立刻嗤之以鼻,她低头沉思。薛崇训的谏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要不是之前他处心积虑地做的那些坏事,恐怕太平公主是不会重视的,甚至可能怀疑。

“你的意思是逼急了太子会用非常手段?”太平公主沉吟许久之后说道。

薛崇训点点头道:“母亲了解太子的为人,有这个可能,这还不是最危险的,因为今上还在皇位上,他出于亲情和自身权力的考虑,会在要紧关头帮助母亲,太子狗急跳墙成功的机会也不大。最危险的是一旦太子登基,那时我们真是回天无力,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是宰相,没法参与朝廷议事,但我听到消息说今上提过让位的事,因为母亲和大臣们太反对,便就此作罢。所以太子很快就能登基,是存在可能的,完全就是今上一个人说了算,更不妙的是今上做事经常举棋不定,咱们可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

第十三章生气

“如果外祖母在母亲现在的位置,她一定会这么做。”薛崇训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缄口不言。这一句话,应该比讲一百个理由还要管用。

果然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她对武则天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的,有爱、有崇拜、有怨恨……等等,或许当初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时,她恨过、委屈过、无奈过,但是她又怎么能因此完全仇恨母亲呢?早年时武则天对她是多么宠爱!她不仅依赖武则天的爱,而且崇拜得五体投地。薛崇训正是理解了母亲对外祖母的这种崇拜心理,才说这么一句话。

而薛崇训对自己的外祖母武则天,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多少仇恨;她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又怎么样呢?薛崇训甚至都不恨外祖母,因为他知道当时武则天杀他的父亲时只是政治需要。想来外祖母才是真正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可以为权力牺牲一切的人……薛崇训反思自己,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或许会在某些时候不择手段良心丧尽,但前提是为了求生。

他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事,但如果只是为了更高的权力,其实是不值得的。

雨,还在下。太平公主的情绪也变得像这雨丝一般,潮湿而纠缠,砍也砍不断。她甚至回忆起了少女时的那些心思,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浪漫的邂逅,那个英俊潇洒出身高贵谈吐风雅的男人,就像一只春天的小兔一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了她的心扉……

“喀!”又是一声惊雷,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吓了一大跳,甚至呼出声来。她抬头仰望天空,此情此景,又想起了母亲要杀她的丈夫薛绍时,自己也曾这样仰望天空想让上天给个答案……她心如刀绞地哭过,苦苦地哀求过,有什么用?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变得冷漠无情根本不顾她的感受,杀伐果断。

她明白了权力的好处,有了权力,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没有权力,就会有很多无奈的悲伤……但是,有了权力,还会有曾经那样真诚的悲伤吗?

“母亲,您没事吧?”薛崇训关切的话打断了太平公主的思绪,她看了薛崇训一眼,轻轻摇摇头。

“我见母亲脸色不太好,这雨一下,原本开始变暖的天气又要反弹,母亲将息身子。”

太平公主看着薛崇训的脸,突然说道:“你的脸长得和你父亲真有几分相像……不过就是黑了点,现在还在练武?”

两人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薛崇训只好顺着母亲的话答道:“是,我见书上说先古读书人至少会六艺,我既是士大夫,自然要学习先贤。”

太平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是。”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道:“前日你的手下杀死了冯元俊,外面传言说是因为争女人,可我觉得不像,你杀人是为了让我信你?”

母亲果然是女强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机。薛崇训不太想在母亲面前撒谎,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冯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亲人,我杀了他,便能让母亲相信我是不可能倾向太子的,然后我今天向母亲进言,才足以证明谏言的诚意。只有杀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对母亲说的。”

“说得轻巧,让李隆基死并没有那么容易。”太平公主没有否决薛崇训,也没有赞同,这样的事她应该需要时间考虑。她又说道:“不过看你这次的表现,干脆果断,倒是有点长进了。”

这应该是赞许,褒奖儿子干坏事犯下命案。

不料薛崇训没有高兴,反而叹了一口气道:“二郎越来越疏远母亲,您可知道为何?”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这个吃里扒外的孽子,你提他作甚?”

薛崇训动容道:“小时候母亲就不怎么关心我们兄妹,反倒对李三郎特别好。我和妹妹倒是习惯了,可二郎心里一直就不是滋味……母亲,我们虽然流着皇家的血,可仍然想要亲人的嘘寒问暖……”

太平公主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看着薛崇训道:“我与你舅舅(现在的皇帝李旦)的关系一向很好,关心他的儿子只是因为顾及兄妹之情,这就不是亲情了?”

太平公主在别人面前是相当威严的,没有想到两个儿子都敢挑战她的威势,都用这种埋怨的口气说话。上次薛二郎是这样,这次薛崇训还是这样,薛崇训也不怕母亲生气,他看起来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为了对你说句话让你相信我的诚心,竟然要杀人!为什么?母亲认为我真的很喜欢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连家人都不相信我?”

……

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亲,很可能是出于自保的心理;薛崇训又用这样的口吻和母亲说话,惹她不高兴,也是有预谋的。他想得比较远:万一以后太平公主真的获胜了,那么薛崇训的几个兄弟,甚至还有李家的子嗣们,就会争夺继承权。薛崇训先打张感情牌在这里铺垫着,以后是很有利的……好像今上李旦就很会玩感情牌。

当然如果太平一党失败了,大家都得死,今天这一出自然就没有意义了。反正没什么坏处。

此时太平公主当然不可能高兴,但是薛崇训如此述说衷情,她应该明白儿子心里是有她这个母亲的。

原本薛崇训就是这么个心思,但是当他说自己也渴望亲情的时候,心里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薛崇训有些恼怒地对着自己的母亲低吼道:“你不是很喜欢李三郎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人家非要置你于死地才高兴!最后和你一条心的,不是李三郎,还是自家亲生的儿子!”

“你……”太平公主面有怒色,“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薛崇训倔犟地说道:“我是你生的,我心里不舒服,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你要是觉得生错了我,现在就下令处死我好了,就像当初外祖母处死父亲那样。我们父子俩走一条路,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太平公主的情绪彻底被薛崇训激了起来,她非常恼怒,但又带着一点其他的情绪,她怒极之下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孽子,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滚!还不滚!”

薛崇训转身便走,连告辞都没有一声。母子俩就这么不欢而散。

起先说好的晚膳,又没吃成。

走出镇国太平公主府时,薛崇训不仅没有悲春伤秋的情绪,反而十分的痛快,那种真正的痛快,感觉好极了。和母亲吵了一架,感觉很好,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了,以前的那种母子关系,真的很冰冷,很难受。薛崇训蓦然之间发现自己也需要亲情,需要温暖……

如果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可以相信的朋友,人生实在无趣,他悲剧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就是那样过的。

无趣的人生。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再也不想这么过活了。

这时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是回府么?”

冰冷的家,那里没有自己期待的人,也没有等自己的人……薛崇训无趣地想了想,随口说道:“去大秦寺,今儿遇到的那小娘说里面有个悔悟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

“好的,大秦寺。”

大秦寺挨着公主府这边不远,没一会就到。天上的雨还没停,春天的雨好像就是这样,下得不大,但一下就没完没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下来之后,顿时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他发现下午遇到的那个躲雨的女子还在这里。

那女子也认出了薛崇训,也是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说话,这时薛崇训也在说:“你不是有伞了,已经走了吗?”

女子顿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美好很纯真。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她看见薛崇训,仿佛就像遇到熟人一般,而实际上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伞,还是薛崇训给她的那把,带着歉意地说道:“真没想到还能遇到你……雨还没停。”

薛崇训现在的心情很好,他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竟然能这么有趣,比庙堂上你死我活的争斗有趣多了。他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用还,我还是坐马车来的。”

女子的声音清脆犹如黄莺:“下回我出门,一定要带两把,免得还你又没得伞打了。”

“不必。”薛崇训很老实地答了一句,却不料立刻就招来了女子的笑声,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什么事能这么好笑?

薛崇训很不解地看着她。只见这个女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大,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不似宇文姬那种性感的厚唇,她没有宇文姬那股子妩媚劲,面部线条也比较弱,有点娃娃脸的味道,但看起来更加清纯。

第十四章小雨

见那女子笑得捧腹,薛崇训很是不解,不禁问道:“什么如此好笑?”

她好不容易才仍住笑意,刚要说话,却“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说道:“你……可真傻,长安城这么大,就算我们能第二次遇见,还能第三次遇见不成?”

薛崇训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没注意想这个问题。”

女子咯咯笑道:“好笑的不是你傻,而是你的样子,木木的,真是……唉,算了,不说这个,我肚子都疼了。”

她的笑容感染了薛崇训,薛崇训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近朱者赤嘛。他也微笑道:“你为什么又来大秦寺了?”

“我来等人。”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渐渐不见了,代之以淡淡的忧郁。

薛崇训见状好心问道:“是不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

女子点点头,说道:“原本说好的是三天前,但现在他还没来……科考发榜的日子是三天前吧?”

“你说的是进士榜么?好像是三天前开榜。”薛崇训道。唐朝的进士科举和明清时不太一样,不需要经过前期复杂的童生试、县试、乡试等一系列晋级考试,这时候的科举制度还没有那么完善;相同的是,考中进士就有做官的资格了,这是一条贫寒人家子弟入仕的不错的路子。像薛崇训这样的人当然不需要参加那样的考试,他们生下来就有爵位了。

“我等到今天日落,如果他还不来,明天我就去他们家找他。”女子说道。

看来他们之间就是个才子佳人的事儿。薛崇训心情依然很好,也没有什么妒嫉之类的心思,他的婚事将主要由政治需要决定,和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根本就搭不上边:面前这个女子,是不可能和自己有结果的,如果真去追求别人,等于害人。所以薛崇训一开始就没那样的念头,不过这样的邂逅,感觉真的很美好,简单的纯洁的相识。

薛崇训一时心情好,就变得有些热心起来,出谋划策道:“如果你自己去他们家,反而不好,会给他的家人留下不知礼仪的印象。我建议你央求令尊令堂找个媒人,然后和他家的高堂商量商量,这样比较好。”

女子摇头道:“瞧你说的,竟然扯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去了,我只能做他的小妾,还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他的老家不在长安,父母不在这里。”

“哦?”薛崇训有些疑惑。

女子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啦,我是‘水云间’的歌妓,呵呵,郎君要是有雅兴,这几天可以来听我唱曲,说不定过几天我就会离开那里了。”

薛崇训听罢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子,他还真没看出来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青楼歌妓,大约是她年纪小,打扮得也比较淡雅的关系。

薛崇训片刻差异之后,也就淡然了,他随口说道:“未请教小娘的芳名,我要是真想去水云间听曲了,也好问人啊。”

“蒙小雨。”

“蒙、小雨,朦朦胧胧的小雨。”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雨幕,“和我们认识的情形差不多,很好记。”

蒙小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一考中进士就迎我进门,你说他说得是真的吗?”

薛崇训道:“进士也不是一考就中,机会很小,他不一定能考中。”

蒙小雨苦笑道:“他的机会应该很大,不仅诗文做得好,还有大臣的推荐……看郎君的模样,却不知是不是读书人?你可知道考进士最大的门槛是得到朝中大臣的赏识和推荐?”

大约是薛崇训长得比较黑的缘故,而且面有英武之气,确实不像是什么才子一类的人物,但他的举止却很得体到位,儒雅十足,所以蒙小雨才不敢断定。

薛崇训问道:“他在朝中有关系?”本来他想再问是哪一个大臣,但最终还是没问这句话,因为这么问的话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是官场人物了。既然大家只是偶然相识,不了解对方朦朦胧胧的反倒容易相处。

蒙小雨道:“有钱不就有关系了?”

薛崇训无意中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她倒贴了那个才子买官钱。因为出身不好的人大多数不可能出得起贿赂大臣的钱财,反倒是那些有点名气的歌妓可能很有钱,虽然她们地位很低贱。

这时蒙小雨又问了一句:“郎君觉得他会信守承诺么?”

薛崇训听罢想起一句话: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那张嘴……他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不必问我,你能给他大笔钱财,不是就已经相信他了么?”

蒙小雨默然,证实了薛崇训刚才的那个猜测。

薛崇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今天恐怕他不会来,水云间好像在安邑坊那边,正巧我也住那边,要不要我顺路送你一程?”

“谢谢,我再等等,街口能雇到马车,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好,告辞。”

蒙小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郎君到这里来做什么啊?没见你做什么事呢。”

薛崇训恍然道:“太闲,本来是想来看看大秦寺是不是真有个悔悟堂,但和你说了好一阵话,时间也不早了,不看也罢。要是我进去悔悟,非得说到明天早上不可,教士可受不了。”

蒙小雨顿时被逗乐了,笑道:“看不出来郎君是个这么坏的人呢,你的模样让人想起阳光,嗯,阳光把你晒黑的。”

薛崇训抱拳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说罢便快步跑上停在一边的马车,叫庞二赶马走了。

车轱辘叽咕叽咕地响,马车上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他坐在里面忽然自己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蒙小雨,朦朦胧胧的小雨……一个歌妓见过的人应该不少,为什么能傻成这样呢?”

可见爱慕之情有时不是好事,会让人变成傻子。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心里冒出了一股畏惧之感。

庞二听到薛崇训的声音,但声音不大没听清,庞二便忙问道:“郎君,您说什么,我没听见呢。”

薛崇训对着前面说道:“肚子饿了,加两鞭,回家吃饭。”

第十五章天命

白花花的纸钱在雨中飘散,招魂幡吹得啪啪直响,在这凄楚的长街中,传来道士那听得让人断肠的长声幺幺:“魂兮,归来……”

冯府笼罩在一片萧瑟惨淡之中,大门上挂着白花,连灯笼都换成了白色。高力士一身素白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宦官忙撑开伞给他遮雨,却不料他铁青着脸沉声喝道:“拿开!”

高力士长得身材高大,脸型有棱有角,眉毛犹如两撇浓墨,且肤色较深,如果不是没有胡须,根本就不像个宦官。他就这么站在大门口,任冰冷的雨水打在头上、脸上,雨珠顺着他的眉毛从脸颊上滑下,犹如眼泪。这时冯家的奴仆开大门跪在门口迎接,高力士才缓步走进去。

冯元俊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已经魂归九泉。世上有很多人,亲人在身旁却不知珍惜……谁理解高力士此时的心情呢?他没有亲人了,他的孤独,他的伤感,犹如这冰冷的雨,叫人伤心断肠。武则天时,冯家全家获罪死散凋零,只剩下高力士和冯元俊二人,高力士还成了宦官,不会有后代了,他的堂弟冯元俊成了冯家唯一的希望,不料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走进灵堂,里面披麻戴孝的人哭得更加响亮了,特别是那些通房丫头小妾等女人,比死了亲爹还伤心。但高力士知道,她们是哭给他听的,无非是靠山塌了,想重新有个靠山罢了,真正伤心的又有几人呢?

只有高力士一人罢?但他却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高力士跪在灵牌前面,默默地拜了几拜,但见牌位后面的棺材还未盖棺,便站起身走了过去。

冯元俊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还睁着!高力士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右手,轻轻在冯元俊的眼皮上拂过,想让冯元俊瞑目,可是那眼皮好像还是活的一样,怎么也闭不拢。

高力士捂住胸口,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他咬牙忍住,站了起来,飞快地离开了灵堂。此时此刻,高力士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的反应,急忙走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厢房,反手将房门闩住。

见案边有一把椅子,高力士便坐了上去,深吸一口气,意图平息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良久之后,他突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从椅子上暴起,一剑插向大案。“哐!”那结实的榈木大案竟然被一剑刺穿,木削翻飞,随即那柄宝剑也“喀”地折断了。

高力士的脸上、脖子上的筋都突了起来,仰起头大张着嘴,仿佛在忍受着什么酷刑一样。他看着手里的断剑低声道:“贤弟,我不将薛崇训碎尸万段,便如此剑!”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高力士扔掉手里的断剑,开门走了出去。来人是冯家的管家,一个老头子。管家躬身道:“冯府里的人如何安排,要搬到高公府上去么?”

高力士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府上的人已经够了,过几日发点银两,把人打发走,你去安排,完了到我府上回禀。”

管家不解道:“薛家的人害了咱们的主人,全府上下都愿意为阿郎报仇……也许高公还用得上……”

“不必了,天子脚下自有国法,官府会给人一个公道。”高力士淡淡地说道。

管家:“……”

就在这时,又一个奴仆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说道:“高公,太子来了!”

高力士忙起步向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到了哪里?”

“太子殿下到来,咱们都不敢阻挡,他已经径直到灵堂了。”

高力士急忙回到灵堂,只见太子李隆基正在那里鞠躬。李隆基向死者执礼之后,看到了高力士,便走了过来。高力士感动道:“殿下日理万机,怎么亲自来了?”

李隆基唉了一声:“元俊是力士唯一的兄弟了吧?”

只见李隆基长得是高大英俊,面相正派,脸部线条刚毅完美,剑眉之间英气勃发,当真是一个人间少见的美男子。举止之间从容大气,又有贵族特有的优雅华贵,王者之气大概便是如此罢。

高力士抹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点点头:“殿下,里面请。”

高力士将李隆基迎进客厅,请他上坐。李隆基坐定之后说道:“力士节哀顺变,不要伤了身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兄弟,前几天我还特意叫人缝制了一个长枕头,够五个人睡的,咱们五个兄弟情如手足,相聚的时候同袍同衾。”

听李隆基说起兄弟之情,不论他是为了政治需要还是真那么在乎兄弟情谊,高力士也是情难自禁,掩面而泣。

高力士明白现在这种紧张的关头,太子是不愿意看到他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大局的,所以高力士不能表现出太多仇恨和报仇心切的情绪。不过伤心一下是没有关系的,兄弟死了,还一副没事模样,这样反而更假。

李隆基看着他悲伤的样子,不禁说道:“这事牵扯到太平公主家,官府恐怕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力士打算怎么办?”

高力士泣不成声道:“这事儿不用查也知道,肯定和薛崇训有关系;还有宇文家的那个女人,不知羞耻的害人精,都脱不了干系!这个仇我先记着,迟早得还!”

李隆基听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道:“别急,时候到了,我会为你做主的。力士,你不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

高力士用力地点点头,“太子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我绝不怀疑这个结果。到那时,新仇旧恨,咱们再一起算。”

“哦?你如何肯定?要知道现在朝廷内外都不看好我李三郎。”李隆基不禁问道。

“仁者无敌!”高力士毫不犹豫地说道,“仁者无敌是亘古不变的道,无论他们用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天道。太子是仁者,是大唐亿兆臣民心之所向,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希望大唐能重新稳定繁荣,所有的人都渴望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到来;而太子殿下您,就是那个万民翘首以盼的圣人、救世主!有这样的人心,谁能阻挡?!”

李隆基听罢心道:高力士果然不愧为我的知己,道相同啊!他的脸上流露出了自信和乐观,虽然世道依然险恶,但是他的斗志亦依然积极向上。

如果不是高力士的兄弟还挺在外面的灵堂里,李隆基真想爽朗大笑一声。他仰起头,自信地说道:“曾祖父太宗皇帝言,天命在我,若天将兴之,非人所能除。”

“好一个‘天命在我’!”高力士赞道,“太子殿下有大唐祖宗遗风,定是上天选定的真命天子,天降大任,当仁不让。即是天命,我这点私仇算得了什么呢,终有一天善恶有报,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李隆基听罢满意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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