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海岸·大湖祭 (壹-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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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湖祭的第一就是原《不知归》的第一节,为了适应先后顺序做了很小的调整。可以直接拉到一半以后的第二。

《大湖祭》发生的时间是接在《不知归》之后的。

                 壹

  当我在大湖湖滨,长满莎草、稗子和香蒲的湿地平原上第一次见到巴族公主易的时候,使我感到惊讶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所驾驭的在平原上移动的城市。

  很多的时间和城市都已经变成了回忆。在我所见到的二十年中,长山山脉是一件还没有发生过变化的事。热带的雨云在山坡稍微向上一些的地方翻滚而过,天和云无穷无尽。雨季就像是一个悲伤的女人,将自己全身隐藏在灰色的纱幕之中,但是她一直在战栗和哭泣。迷茫一色的天空和山麓,白色的雨,在娜兰的雨季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娜兰在长山以东的海滨,而我们现在是在长山的西坡以下。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比娜兰更远的地方。

  这是在南洋以南,极西更西的另外一个天下。它的山脉与河流仍然是我们所知道的山河的样貌,那些传说中的化外的人面狮身,长有少女的面容和鹰鹫脚爪的半人半兽,也并没有在半夜走到我们的篝火旁边来,但是这里的确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华夏中原。如果要在这一片地方分辨方向的话,这里的天空是没有北极星的,它在非常偏北的,几乎靠近到地平线的地方,而它在那里照耀的地域才是中国。更加真实的恐惧感来自于路途。我们每一个大周人的家乡都在一万里以外。要走过一万里才能看见我们熟悉的水井,瓦房,和桃树那样的事。在漫长的海船,驿马,牛车,以及徒步跋涉之后,一个真实的归途实际上肯定要比任何事先以为的可能性更加长久。

  大湖在当地语言中就叫大的湖。它是长山以西这座广阔平原上的一片无边无际的水面。大湖是一个有生命的湖,它在雨季中获得的降水使它沿着平地泛滥开来,最终会将我们脚下的草原淹没进入湖底。极南,极西的水,在那时从一种无边无际的广大,变化成为天地之间仅有的存在,它一年一度的将万物重新化做唯一。

  娜兰得而复失之后再过五年,我已经把猎场开辟到了巴国的大湖岸边。大湖的湖滨有野牛和象群出没。娜兰在二十年前被征服成为大周最南端的州府。娜兰府城在从中央王朝前往南洋群岛的路途上起到了中转接续的作用,她在十五年里迅速发展成为一座居民众多,商业繁荣的城市,而后又在当地土著人民的暴乱中陷落。大周的舰队虽然继续维持了海上的控制能力,但王朝的陆军正在西域作战。距离更近,具有地缘优势的巴国军队越过长山山脉镇压了娜兰的乱局。那也是它几百年来一直期待的东进野望了。

  大陆王朝在两面受敌,应接不暇的情形下接受了巴国表示友谊和臣服的贡礼,它接受巴作为一个藩属的统治权利。而对于商人来说,只要战争停止,生意就可以继续。在娜兰重新复归蛮夷统治的五年以来,我们只是把原来收买大周官吏的钱,用到了巴国贵族们的身上。具体到我自己,因为我在长山和大湖之间已经游荡了许多年,事情在一些方面甚至变得更容易了。

  这一回发生的问题并不在于人际关系,而是因为今年特别的天气。雨季可能提前到达了大湖地区的上游,在我们看不到的更远的北方一定有过很大的雨,下过了很久。从山脉一直平缓延伸到我们脚下的原野上本来长满起伏的青草,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泛滥的沼泽,那是远方积蓄的内涝沿着较低的地势四处满溢的结果。而在我们另外一侧的大湖岸边可以看到,湖水已经不再是旱季晴天中的碧绿清澈,它现在变成了一片浪涌起伏,漩涡丛生的浑浊世界。在湖水中沉睡了一个旱季的,某种仍然记忆着洪荒时代的精灵正在苏醒过来。

  我们在湖滨建有临时存放货物的旱季营地,有整个旱季中的大堆猎获,象牙犀角和牛皮之类。我们需要携带着这些货物,赶在湖水淹没土地之前返回到长山山脚。翻越山岭中的隘口会是一件麻烦,我们只是一年要去做两次。从琼崖和泉州乘船到娜兰来的中国商人会在那里等待我们。居住在长山山寨里的赶象人在雨季之前按照约定带领一队大象来到营地,他们负责横越草地和山脉的运输。我们当然有一些马,但那是在我们追踪猎物和越野的时候,用来代步的工具。它们不能背货。而到现在我们已经身处三面环水的境地,象队仍然没有出现,估计它们也是被意料之外的大水挡住了道路。在整个旱季里巴人女孩帕南的村子一直是我们的邻居,她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跟着我们走吧,中国人,顺水到下游去。不过我爸爸可不会同意你们带上那些死牛皮的,再说……船上也装不下它们啊。

  帕南的父亲是巴族部落的头人。七条木船装载着他的那个三十八位居民的小村庄,永远在大湖上游荡。他们更习惯捕鱼,不喜欢像我们这样在草地上追杀象和犀牛那样的大动物。可是中国人会给他们带来丝绸和瓷碗,所以巴人也没有打算要把我们赶走。帕南把我们送给她的整幅绸缎挂在船舱四面的板壁上,把巴族头人家的船屋装饰的像一爿苏州布店。可她自己还是只围着鱼皮短裙。除此之外她当然是什么也没穿了。这个样子站在船边的巴人姑娘们往水里窜进去,可是能够一气不换,一直潜过整个水湾才从对面冒出头来的。

  巴人们在旱季中把船队系留在近岸的湖边小湾里,而现在他们的家,已经全都在黄浊的水面上飘摇了起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跟随着水中的精灵,漂过原先的草原,沼泽,甚至是小树丛林,去寻找新的岸边。

  就像帕南所说,我们这十几个中国人也许可以跟随他们的木船村庄在水上漂游,但是我们没法带走今年的那些收获,除了成堆的象牙和犀牛角以外,我们还有几十捆硝过的牛皮,更不用说那些跟随我们多年的马和猎狗。维持这样一支冒险队伍整年的开销绝对不便宜,真要遭遇一次断腕求生的话,我也许真的要灰溜溜的回到万里以外的家乡去,才能筹措到下一次卷土重来的资本了。

  就是在那一天里,我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出现的,公主易的城市。

  易的军队有两百头战象。它们分成好几个集群在草原上散漫的行进。当然,那是因为它们正处在和平时期的行军状态。易的城市也在草原上散漫的行进。她的城市有十四座城堡。那是一些建造在巨大车轮上的木制楼房。我们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等待着它们从北方的天地线上走近到我们身前。它们从一些锯齿形状的轮廓,渐渐的变成一群漫游的爬虫,变成一片像是撒开了首饰木盒还有动物玩偶那样的杂货市场,后来几乎是突然之间,我们周围就布满了各种动物,拖带车斗的水牛和黄牛,大象和马,草地上到处竖立着像房屋支柱那样粗大的象腿,还有那些巨兽挥来挥去的长鼻子。而更多的是人。易的城市里有好几种不同的人,有官员,士兵,工匠和奴隶,除了男人之外,他们中间还有很多的女人。

  大象和马们在湖边饮水,士兵解开束带擦汗。最后我们看到一座四层楼高的宫殿平稳地行驶过来,一向什么也不在乎的帕南早就已经双膝跪地,就连我们所带的藏獒都不敢嗥叫,它们趴伏在草丛中低声呜咽。

  这些在平地野草上行走的楼房是使用人力拖拽的。在这些安装有巨大车轮的楼房之前,排列开一整片宽广漫长的赤裸女人的阵列,八个并肩排列的赤裸女人组成了她们队伍的立面。这道沉重但是执着地朝向我们逼近过来的肉体墙壁可能有二十五尺宽,她们的深度一眼看不到尽头。那倒不是说她们真的有成千上万的数量,超出了我们的视线之外,而是因为在大湖平原这样完全没有起伏的地形上,排成了队列的人们会彼此遮挡,我们只能看到赤肉滚滚,胸乳摇摆,还有她们直视在我们脸上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这一片起伏动荡,由人体组合而成的生物群落像一层潮水一样漫卷过草地,她们一直这样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挺进到距离我的身体只有七尺的地方,才井然有序地分裂开去,她们所保持的态度,几乎是一种河流绕过礁石般的漠视和轻蔑。但是我接着就意识到了那是她们所接受过的,良好训练的表现。

  当这个漫长的女人队列分成两股,从我的两侧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可以非常清晰的观察到她们每一个人。从开始直到结束,她们所有人保持了第一个瞬间给予我们的震撼。没有一个人身着哪怕半点衣饰,她们每一个人都像出生那天一样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她们当然也没有穿鞋,但是她们的脚踝上都系带着铁链。这个人肉阵列的八人横队是由四人一组的两支队伍组成,她们也就是这样才能够分成左右,把我夹持在中间。每一个四人小组的成员都是被一支碗口粗细的木柱连接在一起,那支粗木棍棒横向搁置在她们四个人的背部,比双肩的水平线略微低一些的地方,每一个女人都被结实的皮绳环绕过两边肩膀,并且通过腋下与她们身后的木柱捆扎在一起。显然那是一个人附身向前以后,最能发挥出牵引力量的两个支点。在那条木柱正中向后牵引出直径惊人的巨大缆绳,这根缆绳经过每一个四人小组,在她们背负的横梁上绕圈打结,充满张力地通向遥远的楼车。我想如果有一只鹰从天上飞过,它往下看到的这一整支队伍会非常的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每两组分成左右的赤身女人就是它的一对步足。分成左右的两个四人集团各自拖负着她们的系缆,几百个赤裸女人的畜力,经由木柱和绳索的挽具聚焦于楼车前缘一点。在她们鬓发纷乱,含胸俯首的身形之后,那座装饰有卧佛,屋檐,风铃,以及尖塔的华丽宫殿穿过湖滨雨季的弥漫雾气,正在像一场海市蜃楼一样显现出来。

  巴国国王的第五个女儿易在整个半岛上享有战士的声誉,她总在事涉国运的关键战争中出任军事领袖,并且迄今为止都取得了胜利。五年前正是易带领的军队扑灭了娜兰的暴乱,虽然巴并没有与大周发生直接对抗,但那毕竟是已经被周朝所兼并的异国领土,再加上巴与娜兰的传统渊源和长期争霸的历史,易的胜利被认为是巴国正在得到神灵眷顾的一个明显的迹象,易的声誉如日中天。虽然按照一个中国人的历史观点来考虑,王室非长的嫡子获得了太高的名望并不一定是好事。不过人类世界是千变万化的,没有人能在事先做出确定的判断。

  我们以后知道,那一年的整个旱季中易一直在大湖北岸主持建造王家祭祀的塔林。对于这个到处是草地和湖水的国家,甚至连建筑材料都是稀缺的资源,采石场会在百里之外的长山山坡上,公主的大型木车有几种不同的形式,除了她自己居住的宫殿以外,其它那些的用途其实是在平原上运送石块。巴国的京城也在大湖区的北方上游,易和她的建筑队伍本来应该返回首都那个方向,不过她在那一年遇到了与我们同样的问题,在发现回程被湖水阻断以后她们掉头向南。巴国的南方是海,大湖出海口的旁边有一座叫做蚌的城市,它是巴国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往返大食和中国的商船会在那里靠泊,蚌也因此变得富裕繁华。

  北方泛滥的湖水如影随形,易准备去蚌度过今年的雨季。她在那天弄清楚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以后,邀请我们和她的队伍一起前往南方海滨。我们可以从蚌设法搭乘顺路的货船返回娜兰或者中国去。

  和帕南家的船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易的车现在是闲置的。当天晚上易的奴隶帮助我们装车,只要一辆城车就已经足够。在那座能够运送万斤石材的宽阔的车厢里,我们整个旱季里的猎获只是占到了一小半的空间。拖拽这些货车的奴隶们性别混杂,男多女少。不过正如我们第一次面对易的王宫所见到的那样,公主座驾所使用的纤奴全都是女性。在一场比较正式的觐见行动中,我们需要沿着两列壁立的裸女走廊,行进可能有一百尺的距离,才能走到那座高耸的宫殿正面,占据了两层楼面的大门以下。骑坐在战象上的王室卫兵从队列外侧的高处向下注视,而赤裸的女奴们笔直站立着迎接我们,但在客人经过身侧时驯顺整齐地屈膝下跪。那是两道迎向我们又俯伏沉落的人肉波浪。

  在跟随易的王城一起行进的第三天傍晚,公主表达了接见我们这些远方来客的愿望。与易率领的这座城市,还有她的楼车前华丽铺张的御奴形制相比,我们在四层的王宫楼顶见到的公主易几乎像是一个平民女孩。大湖平原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地方,巴族的女人们从来不穿上衣,即使王室也是一样。赤足的易公主只围有一条普通的麻布短裙,就连她左边乳房下的一块鲜红的胎记,都是那样不拘礼法地暴露给所有的人。公主给自己的手腕和脚踝套上了许多零碎繁杂的环圈珠链,看上去都是些邻居小妹会喜欢的廉价装饰,不过确实有一个例外。易的脖颈上用皮绳系挂着一块鸽蛋大小,晶莹赤红的石头,那很可能真的是一件稀世珍宝。在公主浅棕色的双乳中间,这块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易的楼车可能长到五丈,宽超过一丈五尺。这样的一块车顶面积被布置成为一座空中花园。树木和藤蔓从一些安放和悬吊的,大小不一的瓷盆和瓦缸中生长起来,绽放出各种颜色的花朵。在朝向车尾的方向甚至开辟有一条横贯左右的水池,水中漂浮着蓝色的睡莲,而两道檀木的河岸通过一座狭窄的木桥相联。在那之后有一座木柱支撑的宝塔,这座木塔从四层高的车顶继续耸立向上,每一层都装饰着精细的浮雕和弯曲的飞檐。

  公主在这座花园里亲自款待了我们。虽然有玉雕的杯子,番石榴酿成的酒也带有独特的热带气息,只不过对于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赴宴者,更让人感到兴趣的大概会是烹饪以外的那些事物。在这一处并不遵从中原教化的奇异之地,当我们轻微地摇晃,伴随一座绿叶和花朵的檀木庭院,在距离地面十多尺高的空中漂浮前进的时候,从雕花的栏杆上极目远望见到的所有草原像海。我们正从中间航行而过。而向下的俯瞰会是惊悚的。那底下整齐排列开上百面棕黄颜色斑驳交错的,赤裸裸的妇人肩背。其实她们手脚上镣铐的金属声音一直会被车上的乘客听到,她们的呻吟和喘息也并不是那么的轻微。尤其是当那些骑坐在大象背上的士兵们挥舞起细长的鞭梢,凶狠准确地击中他们所认定的偷懒目标的时候,死皮和生肉相交,激发出异常清晰明快的脆响。

  我们杯中的酒液平面突然摇动。楼车正在平缓的停止下来。「停。停车!」从楼房前后两个方向会同时响起清晰简单的口令。控制这座庞然巨物运行的并不仅仅是在车前挽住纤绳的几百个女人,实际上车后还跟随有一个同样规模的奴隶队伍。排列在车后的女人不需要负重,她们的肩背上没有捆扎住牛轭样子的横木,但是她们同样被编成两组八列。两条粗铁环链从车尾木档上向后绵长地延伸出去,依照女奴各自行走的位置,用铁铐锁死她们的左手或者右手。而那个牵连在链条上的女人另一侧的手臂,会与另外一个女人的手臂再以铁铐相联。这样的一个四人组合正好具备了与车前群体的对称关系。本来她们存在的一个理由,就是为了保证在拖车奴隶因为伤病发生减员时可以替换。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当驾御她们的官员高喊停车的时候。

  每一个锁在外侧的女人都要疾步上前转身,内侧的那个只是转身,但是她们都要以迅捷的速度抓握住长链,停止脚步,并且极力朝后仰过去身体。在那时她们是克服惯性,尽快刹停车辆的制动能源。

  经过三天之后我们已经知道,这种依靠人力运行的楼房会有事务性的停车。主要是遇到拖车的奴隶由于力竭或者鞭打而昏厥过去,那时她的身体松弛地拖挂在轭具底下,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累赘。看守的士兵们把她从队列里解开拖走,从后队中挑人替换都需要时间。

  我端着番石榴酒倚靠在空中花园上俯视地面。那具赤裸裸的女人身体被拖拽到队列以外,靠近我们楼房的地方。她大张开四肢孤单地趴伏在绿草从中。从上面看下去,她周围那些站立的士兵们形成了一些竖立的投影,他们挥舞棍棒的动作显得有些怪诞和娱乐感,但是女人被打中时发出的尖叫是实实在在的。她在木棍下抽搐和爬行的姿态有点像一只垂死青蛙的挣扎。

  每一个奴隶早就都已经知道的。被换下的消耗品只有一个唯一的结局。那个女人四条肢体上的所有骨头都要被打碎成小段,上边直到肩膀,下半部直到骨盆。那以后她的手和腿就变成一种可以随意弯曲扭折,像是一些散装肉肠那样的可塑性物质,只是依靠外部包覆的人皮,才保证了她们能够承受拉伸力量的完整性。那个女人的身体会像一个编织口袋一样,被编织到楼车下直径广阔的木制车轮上。她自己的手臂和腿像许多条纠缠着她的蛇,它们从各种奇怪的角度延伸开展,像植物的藤蔓那样盘旋穿越在车轮的辐条中间。她的右脚在木条中绕行过两圈以后翻转向外,光裸肮脏的脚掌底板也许会从她左边脸颊的一侧向外绽放开来。

  如果不是足够幸运的话她还没有咽气。不过楼车已经可以重新启动了。我们的楼车左右安装有各四个轮盘,最多时候可以编织进去八个被榨干了能量的淘汰者。我知道她们的尸体要在当晚到达营地时才被拉扯出来抛弃掉。在路途中她们的血零星的滴落下去,流淌过车后上百双光裸女人的脚板踩踏,变成一种斑驳错落的红色车辙。

  这不是在中原。这可真是在教化之外的巴国。易从我的身后靠近了过来。她也端着酒杯,她从我的侧边,贴挤住我的身体往车下寻找我的视线所在。她的上身是没穿着衣服的。易说,大周人,你知道我们中南亚洲的,对吧。

  那里边有好几个别国国王的大小老婆呢,还有了不起的女将军。你知道,我们这的女人都特别能打仗的。她们那时候大概没想过最后会挂在车轮子上吧。对了,你有没有看上哪一个了?晚上我让她们上来陪你。

  易笑了,要不,你跟我一样,最后看上的也是那个大高个子的白女人?

  就像是应合着易的调笑一样,从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是在野性的巴。巴国公主在空中花园里布设的宴席并没有丝竹管弦助兴,但是自始至终都会有一些起到伴奏作用的奇怪音响。从车底下传上来的那些鞭笞和呻吟只算是背景的和声,楼顶后沿的宝塔是庭院中所有人的视觉焦点,易喜欢的那个大高个子的白种女人,就精赤条条地长身挺立在宝塔玲珑的圆顶以内,她健壮的小腿和赤足下是一面铜鼓,铜鼓有一层振颤的薄面,鼓身中空,内燃。那些从一开始就翻滚着微薄火焰的燃料应该是炮制的很好的木炭。她的两只脚上带有两块嶙峋的青铜铸件。她的双腿呈现出罗圈的形状,但是她不得不努力地拖动起沉重的金属器物,沉重地踩踏和蹦跳。炙热的疼痛使她轮流抬高脚掌和脚跟,铜的重量使她掉落回鼓面。骨肉和皮茧的痛苦是沉闷,笨拙的,而铜的跌宕高亢。我们早已经发现,当易的宫殿隆隆行驶过旷野的时候,周围总是回荡有怨恨和悲怆的戾气,以及金石相交的铿锵碰撞,现在我们知道这种杀伐之声的缘起了。

  在这样一个限定的空间里观赏四面风光,我们没法远离中心,各种事物都是如影随形一样的环绕在我们身边。所以在一整天里为公主击足踏鼓的这个女人,其实只是在我们一转过身的圆周以内。「她多高啊。」公主拨开遮掩在眼前的吊兰花瓣,回转身体仰望上去。她的白女人身长大概会到五尺五寸以上,站在一个连架子带鼓的地方就更高了。白种女人的两只手臂被束缚在一起,抬举到更高的地方。她是被塔顶上垂落下来的铜链悬吊在鼓面上的。她的体态凹凸,臀部厚重,宽胸巨乳喷薄翻滚。连带上她脚下的金属挂坠,她简直就是一口悬挂在庙堂下的大肉钟。「她打架的时候用两把铜的大斧头,」公主说,「那东西真的很重……」

  听说过吗,她是个维京女人,她的国家离我们这儿可真的很远很远……她们为了金子出租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来帮别人打仗,那一年是爪哇人雇了她们……那一年她带了一条船来,整一条船里全是跟她一样的白女人,她自己可是个船长……要不叫个什么……上尉?

  其实我在海里打不过她们,可是我的运气好。易公主对着我绽露出几乎是孩子气的笑容。要不是大风吹翻了一半爪哇的舰队,现在可能就该是我蹲在她的船舱底下,光着身子划桨啦。

  易伸出手去摸摸维京女人的光身子。她摸的是她的小腿。铜鼓散发出平静的热量,火其实并不是很旺盛,否则人足恐怕早已经被烤成焦炭。赤裸裸的维京女船长在那上面的蹬踏也只算是不徐不疾,本分尽责的。我们很容易想到,在这样沉重漫长的肌肉运动中,她早就已经耗尽了体力。她的宽厚的脚掌和桀骜的踝骨肿胀变形,而脚趾头像一堆球形的水萝卜一样紫红发亮。她的小腿还是健壮的,她们粗蛮如同两支石柱,而且她们也确实像一具有生命的机体那样,流汗,抽搐,她们甚至还附着有一层浓重的汗毛。但是她其实没有脚,她只是粘腻迟钝地踩踏拖拉着两块油水交融的结缔团块,油和水都是被火力煎熬出来的,她肌体中的脂肪和胞液。她们几乎就像是两具剥掉了外皮,奇形怪状的烤山芋头。

  我知道你们那些男人喜欢女人的脚,公主促狭地说,你会喜欢这样一对大脚丫子嘛?她对着女人船长的身后做了个大概意思的手势,在那地方一直守候着一个奴隶男人。他现在把手里烧红的铁条打横过来,按到女船长的小腿上去。

  这样才会有一声尖叫了。她的腿还能感觉到疼。她的腿飞快地抽向空中,带着那只红烧油焖的大脚爪子,笨重的铸铜紧跟着飞腾起来。那东西只是用了一个铜环,直接穿透了人脚的肌腱串连在上面。铜和肉也就是这样紧密相连地砸回鼓面,混然地发出一阵轰鸣。

                 贰

  中原王朝大周派驻到国家最南方向,娜兰州府的镇守官吏,十五年后殁于当地民变。又经历过五年,守城死节的朝廷命官庶出之女阿菡全裸,赤足,挺身站立在湖边湿润的草地上被我看见。那已经是在比娜兰更西,更远,狞厉蛮荒全无教化的巴国境地。我想她还是能够辨认并且回忆起来谁是那个我。瞳是她的母亲以及那个镇守使妾。同样赤身的瞳手足系戴重镣,长跪在距离她女儿五步之外的泥土中。她们身边围绕着黑肤披发,筋肉横生的巴族男人。

  湖畔空中的那顿晚饭过后,喝成了多少有点醉意的公主靠在花园矮栏上对我说,住到我的车上来吧。骑马赶路多累啊,我的楼里有客房的。她的楼车里有装饰漂亮的板壁隔间,空地不大但是细致精巧,人可以很舒适的睡在里边,还可以支起一扇格栅的木窗朝外看看。易说,你真不要我的那些女人?

  我是个领头的人。我自己要怎么样倒还在其次,我得多想着点兄弟们要什么。我对公主说你要是当真,到点了大家歇下以后,让我领几个女人去陪陪他们。要是真有女王什么也挺好的,男人嘛,虚荣心嘛。

  中南亚洲是一个大小王国和酋邦零散分立的地方,在巴国对于西北和南方的长期征战之下,易要是说给她拉车的奴隶女人有些来自异国王室,也不能算是太过夸张。她们中间肯定也有不少被捕的敌方战士。王族奴隶和战俘的身份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于前边的那些,她们的额头都被打上了一个王冠样子的烙印,更刻薄的是她们的胸脯上刺有黑字,写清楚了她是哪一个城邦的王女或者妃子,要是那个赤条条的女人前额印有一副双剑交叉的图形,那她过去就是个敌人的士兵甚至是个将军了。

  易对我表现出的热情令人迷惑,有时候让我觉得她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不过我们已经看到了公主是如何的对待那些沦为自己奴隶的对手,那样的酷虐不是玩笑。易特别恩准我的猎人挑选他们想要的人。他们甚至可能真的找出来了一个马来族小国的王后。可是那其实都只是些想象中的游戏。等到这些赤身裸足拖拽着大车走动过几百里草原的女人分腿躺下以后,大概是看不出来她们暴露的生殖器官跟一个普通女奴隶还有什么不一样。不过……一个健壮的白种女人就真的不一样了。

  我向易要那个白女人。虽然有点对不起一个运气不太好的女船长,但是我有责任要让跟随我的人体会到各种不同寻常的冒险乐趣。每天晚上女海盗会沿着车边的小木楼梯乒乒乓乓地爬出车外。她的脚每天经受烙烫,早就没有办法走路。她的身体上还拴着那些大铜块。她总是一直爬行着,找到我们那些大周猎人的篝火旁边去。

  一个时辰以后木隔板外边会有另外一次沉重的响动。海盗女人被领回来的时候几乎肯定已经到了深夜。到那时小藤几乎肯定是蜷缩在我的怀里,她会抬起脸来朝我看看。但是我们都不出声。小藤是一个体态小巧的巴族女孩,她应该不是一个役使奴隶,只是出身于世代为王室服务的仆佣家族,她的小短裙子是用穿麻的绿色石头珠编缀成的,她也带着一个藤条的项圈和一个青锡的小铃。小藤是易公主亲自挑出来陪我的姑娘,她亲昵的搂住小藤的脖子问我,这个妹妹漂亮吧?你要了她吧,她长的有点像我呢。

  小藤真的不难看,她长着一双几乎是绿色的瞳仁,苗条但是结实的身体像一只能窜上树去的狸猫。但她以后总是轻轻的跟在我的身边,就连脚步和行动都像猫一样没有声音。作为一个公主,易有些时候确实显得随心所欲。比方说她为我们安排的那场晚宴,在客人们饮食娱乐,聆听白女人以足击鼓的同时,她的宫殿一直在起伏着辘辘前进。我后来甚至乘坐她的车走过通宵夜路。不过在更多时候易的城市还是遵循着更加合理的作息规则。他们在太阳西沉的时候就会停车宿营,让整天忙于赶路的人们有时间埋锅做饭。在那时为她的楼车提供畜力的女人们也终于得到了休息。不过她们只能整齐地端坐在原地,同时仍然保持住拖拉车辆时的队形。

  除了乘坐在大象上,使用长鞭管理车奴的驭手,易的楼车两侧由一支骑兵担任禁卫。骑手的行军不会像拖车奴隶那样耗费体力,他们在傍晚的湖边歇下脚来反而显得轻松了,甚至还会想要再跑跳一阵,打发掉过分旺盛的精力。年轻英俊的近卫战士们取掉长枪上的矛头,在王车前的草地上互相比划着练习攻防。易那时并不会独自躲在大楼里,找到一张龙凤椅子那样的东西端坐起来发呆。她也会跑到车外去乱逛。易其实是个有点喜欢动来动去,不太坐得住的女孩。她抱住胳膊肘看着她的男孩们玩了一阵,说,找个鼓来,把那个鼓搬下车来吧。

  后来从她的王宫里弄出来的就不光是铜鼓了,还包括那个用两只脚敲鼓的白女人。易的宫殿装饰各种雕梁屋檐,在二楼和三楼上甚至还有伸出到车外的观景小廊。船长女人一直是带着铜铐的,这一回她并拢的手腕被吊到了二楼阳台的栏杆底下,那样她就又可以站到铜鼓的面上继续不停的跳高。有人守在那底下用枪杆敲打她的脚拐骨头。另外一些人走进拖车奴隶的队伍里去,他们没经过挑拣,就从里边熟门熟路的领出来两个女人。显见得那是一种定制好了程序的常规活动了。

  我觉得易是知道我正在走近到他们的身边去。整支车队停下以后我也在周围随便转转。然后就是我扫上去的第一眼,让人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太寻常。我想到了那应该是两个来自中原的女人。

  年长和年轻些的两个奴隶并肩而行,她们一左一右的脚腕用一条也许二尺的铁链连在一起,那差不多就是她们拖车时候两个相邻位置的间隔。铁链并没有影响她们各自的脚步,应该是已经这样联系了很久。年纪更大的女人戴手铐和脚镣,脖颈戴铁项圈,这些配置在每个拖车奴隶身上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她的项圈底下另外挂带系链。牵连脖颈的铁链子悬垂到膝下以后分叉,再分别箍住两边的脚踝。她的手腕除铁铐之外也加长链,长链又在腰间和竖链铰接。按照这几天路程里我的所见所闻,被用上了这样刑器的多半是个敌方大官吧。

  中原人民和南洋妇女无论容貌还是体态的差异都是能看出来的,而两个人依稀相仿的眉眼和彼此的年龄差别,还可以让人联想一下母和女的关系。不过到这时我已经看过了第二眼,正与两个奴隶为了寻找全场最大的那个主子,抬脸环顾的惶恐眼神相对。那时就不用再猜了,我认识她们。做母亲的倒还在其次,我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阿菡可真已经老成到太多太多。

  易正露出娇俏的笑容走向我,她的红宝石在裸胸上连蹦带跳。母亲和女儿脚步蹒跚,镣链叮当的追赶在公主身后。她们在易公主抱住我的肩膀,硬要做一个贴面礼的时候才终于能够跪拜下去,因为易到那时候才停住步子。易告诉过我这套把戏是从维京女人那里听说来的,她只是觉得很好玩。易在我脸边假装啧了一下,不过更加响亮厚重的,肯定还是母女两个奴隶的额头,噗噗撞在我们脚下草从里的声音。

  在易的礼仪体制里拉车的奴隶大概贱如牲畜。她们连磕过三次才停止,可是没有准许她们根本不敢抬头,她们仅仅只能俯伏在主人的脚下安静等待。有一个士兵蹲到她们身后做事,可以看出来是为两个女人拆解开了连锁,现在她们应该可以各自分开独立的行动了。易朝小藤撅了撅嘴唇。

  小藤说起来吧,摆架子去吧。这一大一小两个蓬头垢面,黝黑憔悴的大周女人全身赤裸地从我们面前直立起来的时候,还是让我有些畏缩的后退了半步。凝视一个镇守使之妾,还有他的小女儿的赤裸乳房这种事多少有些不循常理。母亲两只宽松垂荡的乳房中间竖立下去纹有「娜兰镇守使妾,瞳」,一道巴族使用的注音字母与另一道中文并列,两行文字含义相同。她的额头上打有一副刀剑和一座王冠两个烙印,年轻女儿的额上被烙出王冠,她胸前所刺的文字是娜兰镇守使之女,菡。而她的乳房竟然还能保持住了一些耸翘和饱满的青春姿态。

  也许我该想到,易公主没有给她们刺上周朝的前缀,还算是为中国的天子略微保留一点颜面。按照两个女人全身新鲜的创伤和淤血以下,层层覆盖交织的陈旧瘢疤来看,她们的奴畜生活可是没有人给面子。从脸颊到胸乳,肚腹腿脚,遍布有赘生畸零或者萎收拮据的各种凸皮洼肉,不管她们以后是不是能够活着离开巴国,她们的容貌和身体都已经损毁殆尽了。

  士兵们拉扯住女奴的臂肘,正在给她们解除手铐。小藤问,你们谁先上啊?

  奴隶母亲再跪再拜。她说,老奴请公主恩准,役使奴女菡充任头一阵。

  连日多雨。湖滨的土地总是潮湿松软,青草丛中也含蓄着水珠。两个女奴隶转身走向人圈围住的场子中间。她们光赤的脚掌下粘附着斑驳滑腻的黑土。到那时候我才看到母亲的脚镣中间还缀有一具黑铁的圆球。瞳一直是一个精健的妇人,她的臀和腿现在干瘦但是仍然沉稳,只不过即便如此,她仍然表现出有些一步一顿的迟疑,像是要蓄一口气再去拖动脚下的负担。这件额外的用具是我们从未在其他车奴身上见到,可以想象当母亲的两腋被皮带捆扎上挽具,她在整一天中奋力驾辕前进的时候,脚镣和铁球可能给她带来的额外痛苦。而另一个使人惊奇的例外是她的女儿。

  阿菡刚才走出来的时候被铐住两只手,到现在我才看清楚了她的双脚却并没有系链。手铐已经去除,年轻女孩现在只是在脖颈环有铁圈,她现在像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刑具约束手足的拖车奴隶。

  依照我们的开始所见,日常劳役中的女儿和妈妈大概总是被铁链拴到一起的。母亲脚腕下的铁球就是女儿的份额,母亲独自承担住了她们母女奴隶两个人的刑器重量。如果只是要就事论事,那么一个总是牵连在沉重笨拙的妈妈脚腕上的女儿,即使没有约束也无法逃走。我只是不知道这是因为当年做母亲的苦苦哀求,还是我们易公主一时异想天开搞出来的恶作剧了。

  在扎营过夜的湖边即将开始的这场演兵游戏,倒并不能算是一种完全的恶作剧。易公主对我坏笑着说,那个奴隶女人可是我们的禁军总教头呢。她真的会打仗。还有她女儿……那个姑娘是我的语文老师。我喜欢在晚上听她讲林冲……啊不,那该是叫个……大宋宣和遗事吧?

  易又要闹事。哎哎,她说,那妹子在你们国里是不是能算个大美女啊?

  菡……该是还算好吧。当年在镇守府邸里看着算顺眼的。要是再看一眼现在……现在那个身体黛黑,披发赤足的奴隶女孩,已经全身精赤条条地分腿伫立,在几十条汉子绕圈环视中摆出了身架。我不知道……要是按照一个山野猎人的眼光,哪一个可以算是更加漂亮?在经历过这样一种重大变局之后,现在的阿菡或者只是在她重睑窄眶的细眼睛里,还维持住了一点点残余的清秀神气。

  巴族的战士出身贵族,他们自己之间的相处方式远没有中原礼法那样森严,在场的公主也不会让男人们感觉拘谨。甚至已经有人点起来篝火,烧烤打到的兔子和野鸭。易的近卫战士松散地站立坐卧着,在湖滨草地上围出一个临时校场,不过在他们留出缺口的那个方向上,有些人和马已经开始排列起更整齐的队形。

  有一支连带数尺长度链条的木桩被临时打进了松软的湿土。这道链条牵扯出来锁住奴隶女儿的脚踝。无论如何,一个展览在公开场合的奴隶还是需要枷锁的形制才算名实相符。奴隶母亲正在场中帮助女儿围上牛皮护甲。那副皮甲不能算太小,不过它肯定不是个管住全身的护具。它的上缘顶住乳房底边,下面只是刚刚贴齐了女孩的大腿根。呈带弧形包住肚子以后,它就是一面露出了人胸脯的皮质肚兜。整个后背当然是全敞开的,妈妈在身后给她系住皮绳。

  做妈妈的退一步看看,再退。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的女儿双手握紧一支长矛的光杆,前边已经摘掉了铁打尖头的。她的弓箭步子前腿曲,后腿直,重心落定在两腿之中,上身挺立面朝正前。矛头也是直指正前。这个声势已经算有几分功力,难怪她的教头也就不再多加叮嘱。巴国公主禁卫部队的大周女教头拖带着光脚下的镣链铁球退出五步之外,并腿跪进了湿土草丛。

  大周失掉了娜兰镇守至今已有五年。我不知道瞳和菡是在什么时候沦落成为易公主的拖车奴隶。我只是想到阿菡姑娘在她一开始加入这种战术练习的时候,大概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少年时代跟随妈妈游历不知归的经验。从人群留出的开口地方,列队的骑士们往前挺直长枪,依次策动战马冲过这个临时的校场。巴国公主的卫士们肯定是经过挑选的,他们全都是年轻、英俊,而且他们的身体的确都是高大健壮。战士们袒露上体,他们要是再穿上甲胄去面对一个大半赤裸的女奴隶,的确会有点丢人了。他们的枪杆去掉矛头之后再用棉布包裹,出发前往脚下木桶中蘸一蘸熟石灰粉。

  每一个战士和链锁在木桩前的半裸女奴一次交会,互做攻防。扎中到阿菡身上的那些就会留下一个白粉的印子。大周镇守使之女迎战巴族勇士们的几次战术动作都还算是中规中矩。她的防左刺至少有一回是能够格挡开进攻,而且刺中了对方的身体。当然……这是个多少有些戏谑的演习,汉子们多少是有些未尽全力的吧。这个男孩遭到了全场的哄笑。公主说,叫他站倒老女人边上,抽他五下鞭子。这个惩罚立刻就被认真的执行了。游戏归游戏,巴族战士抽打起失败的同伴倒是一点也没留情面。半裸的男人抱头分腿,站在全裸跪伏的母亲奴隶身边,每一鞭子都让他的背脊上绽放出一道血花。

  奴隶阿菡在接受过十次挑战之后,被捅倒下七次。必须提及一下公主卫队的军纪,即使他们扎枪的所向,是一个两只乳房连蹦带跳如同惊兔的半裸少女,但是他们的每一下突刺都是坚决地对准了对手肚子包覆的皮甲,绝没有一点轻浮色情的胡乱挑逗。少女的腹甲上星星点点地沾染上白斑,她能够自己爬起来的速度也越来越缓慢。等到阿菡扔开棍子,趴伏在地下呕吐过一阵之后,小藤推了一把她身边的大男孩子,她也朝他撅了下嘴。那人挽起一副皮绳走进场里去,显然是准备抽打女人迫使她继续的。后边所发生的桥段,自然就应该是做母亲的瞳连连膝行上来,挡在那个男孩的腿脚底下。女人磕头,恳请,请把老奴锁过去,让奴才勉力伺候勇士的演练吧。

  阿菡被拖出去扔到了同样是五步以外。被锁在木桩边上的瞳戴镣背手,多少有些笨拙地为自己系住牛皮肚兜。现在我们可以知道瞳要先用女儿的原因,因为易公主有一支四十人的卫队。以下的三十个骑手再要纵马上来,他们所要面对的就是瞳的长枪了。中年女人瞳对于枪棒的稔熟程度,还有她身体的闪转腾挪当然远远超过她的女儿,她所要面对的问题,是在她的铁球脚镣之外,两臂还被手链限制在腰肢附近,其实她的手并不能全力前伸出去太远。现实原因造成了对抗的局面并不公平。大周天子辖下的退役女兵即使置身于如此不利情势,她所能勉力做到的,大概是奋力劈开了四成男人的枪尖,在十匹战马的连续冲击下刺中一到两个对手。但是瞳并不是一个铁打的女人,男人们对待一个母亲大概也不会像面对小姑娘那样手下留情。等到继续挑拨过第二个十回的连人带马之后,中年的女奴也已经踉跄摇晃,下盘漂浮。她的手臂和矛杆都像怕冷一样的战栗不止。公主说,这回像是用不着我了?她回头去看她的男孩们:「马呢?」

  楼车之下继续传来赤足踩踏铜鼓的声音。鼓声时高时低,节奏快慢也不规整,不过总是没有完全停下。白女人的持久力量确实惊人。公主在坐骑小跑过身边的时候纵身上去,掠过她身边的标枪也是身后的战士随手投掷而出,易在半空中抓握并且把它顺势甩过一个半圆,那样笔直地挺出在马首之前的就是标枪的木质尾巴。易连人带马横切过人圈。在公主驰行的焦点正中,瞳的双手把握住木棍,她把兵器像一支拐杖那样顶在地面上支撑住自己。女人的膝盖是软的,腰背是弯的,她望向我们所有人的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怯懦和畏惧,实际上她赤露的清癯身体正在瑟瑟发抖。而后她手中的枪杆突然从地下凶猛地跳跃起来,像一支剪拂的老虎尾巴那样封堵进攻。

  在无可如何的情况之下,瞳只是使用了一个示弱以骄兵的计谋。在稳握胜券的情况下,易只是直刺。疲惫的母亲极尽全力做成的拦击确实自下而上打中了易的矛尾,使那支木柄略微偏过三寸,抵撞在她的右肩膀上。

  瞳环握的兵器脱手,她自己倒向身后的草地。巴族公主做完第二下,第三下的时候,这两件东西都还在坠落的过程当中。易用长矛时候的接连三刺是人眼难以跟随的,另外的两个打击中规中矩,直落在女人肚子上的皮甲中心。

  瞳的身体漂在半空中摔出去第二次和第三次,一直到完全拉紧了连接脚腕和木桩的链条,才终于能把她拉扯下来落回到地面。瞳在草丛里翻滚着挣扎了一阵。易的男孩们不会等到更久,他们的一次冲击总是要从头到尾做完才行的。那以后发生的事就很惨烈了。瞳被拖拽起身体背靠到木桩上,只是用她零落而且肮脏的长头发胡乱地缠绕桩头打住几个结。桩脚钉进土中以后比人的身体更低,实际上筋骨已经瘫软的中年女人只能半蹲下腿脚去适应那个捆缚的高度。男孩们捡回她的长枪,把木杆和手镣的链条盘转到一起,假装她能够继续提起一支武器。这当然已经很像一种侮辱。剩下的十名骑士轻松地冲过瞳和女儿阿菡中间的空挡,他们的矛头冲撞在奴隶母亲肚子上的木皮之音彭彭作响。

  在那时菡的脸面前仅仅数尺之远,就是正在接连遭受到惨痛打击的母亲。透过眼前交错飞奔的马蹄,她应该可以看见她的奴隶母亲肮脏黛黑的,干瘦的赤脚,在每一次打击的巨响之后,牵带着铁链飞升到空中去。如同我们所知道的,瞳并不是一个铁打的女人,她只是为王朝服行过兵役,打过两年仗,并且长到了接近四十的年龄。但是即使是一个军人,她在疼痛时仍然不得不尖叫和哭泣。虽然毫无意义也没有用处,但是瞳仍然盲目地挥舞开手臂,胡乱蹬腿,实际上人身可能是一种胶质的半流动物体,因此被女人肚腹吸收进入的冲量,只能通过她飞扬的四肢得到释放。她也需要很多激烈的嚎叫,才能够吐出被压缩的空气和胃液。阿菡当然既能够听到,也能够看到这一切。而她正在矫揉造作地哭喊道,哥哥啊哥啊,小女奴才,小女婊子……舒服啊……哥啊,操啊,把老婊子养的小婊子妹妹,操飞到天上去吧!

  到那时大多的近卫士兵已经演练完毕了自己的战术动作。他们除了咬嚼着烤香的兔肉之外,有些急躁地围绕到了阿菡的身后。多少有些恢复了体力的阿菡趴伏到地下,她撅起屁股尽力去迎合全部的那些男人。年轻的战士正沉浸于模拟战斗所激发的冲动之中,他们拥有青春所赋予的无穷无尽的精力,拥有着义无反顾,爱拼敢赢的斗争意志。那使人不得不体会到,他们对于模拟敌人的那个女孩的蹂躏是十分可怕的事。大男孩们精赤的腿胯凶猛地撞击在女孩光裸的屁股上,可以保持住接连不断的频率和冲击力量。即使他们并不敢太持久,但是他们可以及时的抽身后退出来,换上他们亲如手足的兄弟继续。而等到下一次再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又可以没有顾忌的猛冲第二阵了。

  阿菡所遭受到的进攻也许会超过她的母亲。因为插入她身体中的长矛丝毫也没有间歇,她也根本不能指望在它表现出一点点犹豫和削弱的时候,自己能够回过一口气来。因为那个它并不是一支肉棒,它是由多到至少十条凶蛮狞厉的龙蛇蛟鳄之类,所合力组成的多头怪兽。它们一直在厚颜无耻地轮流休息,而在女孩的两腿中间,却只是躲藏着唯一一个娇柔纤弱的精灵小妹妹。现在已经有十多个男人从三个方向虎视眈眈在她的身体上,她意识到他们已经趴伏跪倒在草地中,正在她自己到处赤裸的脖颈和肩膀,甚至脸颊,还有腰和肋骨,甩动的奶房,直到她的臀部大肌肉周围摩擦他们的性用器。他们用那样的方法预热自己,随时保持住挺直坚硬,他们在前一个兄弟突然奇怪的扭动自己逃避的时候,可以即时立刻地搂抱,插入,那团精灵的小屁股。

  整一条水道内外浊浪奔流。堤防起伏摇荡。那两盘虽然是瘦的,弱的,但还略微有些泛白,有些稚嫩手感的肉岸中间水滑油腻,而他自己确实挺直坚硬。他把肉臀填塞进入自己的腿胯,那几乎是一种可以比照把熟肉塞满口腔,咬嚼并且吞咽的无限充实的口欲幸福。一具下半个男人所能表达的吞食欲望,却只是前进。他完全只要勇猛的前进,就能够碾压掉所有那些绵绵密密的小抵抗,就能够激流勇进,长驱直入,开拓出花香柳拂,飞瀑四溅的终战决胜地。他们的肉,和心,都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期盼着这样一场狂野之后,可以勃发,可以咆哮的壮美的胜利。他们的手掌已经不仅仅限于抚摸,他们由于焦躁和不耐烦的情绪,正在抓握住她的乳房,手臂和大腿,脚踝和脚掌,并且若明若暗地将那具雌性的肉体拖向自己。即使是捏挤她的乳尖也能让他们快乐。那也许是因为女孩突然停住淫荡的喊叫,痛苦地挺身嘤咛了一声。紧跟着就有一个仰天朝上的脑袋紧贴在女孩的裸胸和地面之间滑行进去,他可能在那底下咬住了女孩的乳房。女孩像幼鸟一样啾啾的奇怪鸣叫突然变成了妈啊一声的哀号。她像青蛙那样的蹦跳,但是更多双大手立刻将她按回到地面。从团团挤压在一小块母肉上的这一大堆公肉中爆发出一片动物般的大笑。

  赤裸裸的男孩们挤成一堆。他们各自采用着不同的体位,但是几乎全都通过各种不同的方法,与女孩赤裸裸的身体保持住联系。压制住女孩脖颈的那只手很重,但是另一只手却拽住她的头发朝上撕扯,女孩的脸离开地面,她的嘴里立刻就被塞进了一支粘附着黑土的大脚拇指。他们也在扭拧她的大腿肌肉,用手掌胡乱抽打她的屁股,她在他们重重叠叠的手掌,膝盖,腿脚,以及一副,紧接着第二,第三,以至于几乎是无穷多副的坚硬,耸动的胯骨之下颠簸飘摇,像一匹长途迁徙中再也无力奔跑的幼小马驹。而狂乱的肉鞭喷淋如同暴雨。女孩血肉的堤岸被洪流拍打,浸润,穿透过一千次,一万次,她不再是一些血和肉,和一小口清浅纯净,柔滑细幼的泉眼,她是沿着湖滨草地,一望无际地铺满出去的污浊泥浆。

  易公主两手叉腰站在一老一小两个女奴隶中间,她们看上去都已经像烂泥一样身心俱废。公主多少有些鄙夷的看看她脚边上仍然继续进行着的激烈肉搏。她说,看到女人就直不起腰的东西,哼。她高声说,刚才是哪几个傻瓜输给女人了,站过来!

  走上来一个汉子她踢他一脚。这些人也都挨到了各自五下鞭打。公主再去踢那一堆积压着公肉和母肉的生肉铺子。起来了起来了,她说,打人啦!

  阿菡的背脊和屁股终于从好几层男人身下暴露出来。男人们抬脚蹬踢女孩的肩膀和腰让她翻身。阿菡在经过长久的性刺激之后可能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她翻转过来的脸上仍然保持着谄媚的傻笑。全身松弛,口鼻流血的母亲是被拽住头发拖过来的,她已经被剥掉了皮甲,也有人清点过甲上所留的白色印记,女奴们合计起来大约被战士刺中过三十多下。整具母亲赤条条的身体被直接扔到赤裸女儿的怀抱中去。她们两副女人的胸乳紧密地贴挤在一起,肚子磨蹭着肚子,脸对着脸,光腿赤脚在底下坦诚相交。这对母女奴隶被牛皮绳子依次捆扎住脚踝,膝盖,腰和腋下,而她们的手臂被要求环抱住对方,在她们各自的手腕上绑紧了第五道第六道绳圈。

  两个公主的士兵用两支长马鞭从两边抽打了她们三十多下。这之后解开束缚让她们休息片刻。母亲和女儿再被捆到一起的时候是背靠着背的,现在女人们特别贴紧的就会是那四瓣屁股了。这一回她们的胸脯和肚子上会挨到另外三十下鞭子。赤裸相拥,赤裸依傍的瞳和菡在接连溅落的鞭稍下因为痛苦而挣扎翻滚,她们也在呻吟和喘息,抽泣,但是因为体力的关系,她们呼痛的声音其实已经相当微弱。其实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母亲确实是在每一次翻滚之后,挣扎着扭腰,蹬腿,努力地把自己翻到面上覆盖住女儿。无论如何,瞳还是比她的女儿更加强壮些,也更能在苦难中保持住意志。因此肯定是她遭受到了更多的鞭打。

  据说公主是在很早以前定下了惩罚规则,奴隶每被刺中一次抽两鞭。而她自己的骑士可是要挨到五下牛皮的痛打。因为战士是贵族,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担责任,那是他们的荣誉。而对奴隶只要给予足够痛苦的告诫就可以。总不至于要让猪狗们享有与主人相同的游戏规则吧。

  易已经决定在那天晚上继续娱乐游戏。阿菡被单独拖出去的时候情况可能比她的母亲还要好些。她们都被往脸上身上浇了一些凉水。一位骑士骑在马上从很高的地方俯视下去,那个赤裸的小女奴隶正仰躺在地下微弱的喘气。骑士伸出手去摇晃已经被他啃咬掉大半的鸭子腿。

  「跳跳……妹子……跳跳,要是蹦个高能够着的,哥就赏你给吃掉啦。」

  可怜的阿菡甚至并不是没法再跳跳,她其实可能都没有力气爬起来。她用了不少时间从草地里支撑起来上半个身体。但是女孩慢慢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她说哥呀……哎呀哥哥啊……她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肚子,但是她说,求哥哥把肉肉……肉……扔到地下来,让奴隶狗狗……狗狗……用嘴叼着吃吧……

  于是她的骑在白马上的哥哥大概的瞄了瞄方向,把鸭腿骨头准确地砸在小母狗黑瘦的俏脸上。

  直到那时候另外的两支马鞭并没有空闲,它们仍然被一直使用在母亲瞳的腿脚和背脊上。操演之后的中年女人被要求站立起来,自己走到草原上停放的另外那些巨型木车旁边去。每一辆那种运输工具是由前后各一百个光身赤脚的男性车奴拖拽前进的。瞳身上流溢的血液被冲洗干净之后,又在一层一层地渗透出来。奴隶母亲低头弯腰,踉踉跄跄地拖拽着她的铁链和铁球努力行走,当她从骑士,女儿和鸭腿旁边经过的时候,一定能够听到女儿阿菡娇柔谄媚的哀求声音。或者阿菡已经开始努力地撕咬起鸭腿的骨头。但是母亲充耳不闻。她们母女两边都没有理睬对方。鞭稍零零星星的继续飞掠上去,那已经是男人们在热情冷却的过程之中,无可无不可的一件殴打娱乐。女人的裸身上下累计承受到三四回鞭击的痛楚之后,会有一次控制不住的跌撞跪倒,而后她就会挨到一阵咒骂和一阵新的鞭子。当她后来挣扎着爬向前去的时候,带鞭子的人已经赶到了身后,他不再担心她会摔跤,会用他的马靴狠踢她的屁股。瞳在草丛里一颠一扑的,就像一头在屠宰场里已经被放掉了半血,正在浑浑噩噩地从她的屠夫脚边逃走的半死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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