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北平的间谍母亲 (1-11)

191Clicks 2014-01-05 Author: whatever11
#母亲  

            第一章浓妆艳抹要去哪里

  1940年7月10日。晨。南京客运码头。

  南京号称中国四大火炉,清晨就已经闷热不堪。

  潮湿的风自东南方吹来,吹过江南水乡纵横的水网稻田,吹过雨花台上三年前那场悲惨战事的弹痕,吹开城门洞下乡农担子里的枇杷味道,吹进古都仍然空洞残破的街道,吹动政府楼宇上飘荡的汪精卫版青天白日旗(加了个绣着「和平反共救国」的三角),吹斜了江面上来往船只的烟柱,吹远了客运码头前报童的叫卖声:「看报看报,夫子庙里花和尚陷阱!看报看报,英法北非大海战!看报看报,国共苏北内讧!」

  一对年轻男女挽着手臂走进码头大堂,像是一对洋派夫妻。两人有些夫妻相,都是大眼睛长睫毛鼻梁挺直,俊美中带着英气勃勃,男的白衬衫黑西裤,样子斯文。女的留着个女式分头,白衬衫黑色百褶裙,裙下踩着高跟鞋,看起来比男的还高。

  男子柔声对女子说:「时间还早,让我看看有没有新的报纸卖。」

  「那些假消息有什么好看的?」

  「关于欧洲大战的新闻还是靠得住的。」

  「欧洲大战,你这么上心做什么?」

  「寰球角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觉得欧洲远在万里之外没有联系,我倒觉得其中有中国的机会也有中国的危机……」

  「好啦好啦,去吧去吧。」

  「谢谢姐姐。」

  「喂。」短发女子剑眉微皱,严峻中带点温情。

  「多谢夫人。」男子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俏皮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大厅一侧的卖报人走去,女子满脸绯红,转开了脸。

  这两人并不是真的夫妻,而是一对姐弟,女的叫何毓秀,二十五岁,男的叫何天宝,二十一岁。他们是军统特工。

  1938年年底汪精卫潜逃出国开始「和平运动」,他本来跟日本的近卫内阁有默契,但他刚刚逃到法属印度支那,近卫内阁就来了个突然辞职,继任的东条内阁拒不承认前任与汪精卫的口头协定,汪精卫进退失据,困在当时是法国殖民地的河内。

  为了接近汪精卫,军统安排了一批年轻特工到法国突击学习法语。何家姐弟年轻又有些语言天分学得最快,被选中。何天宝名字不变,何毓秀改名于秀,假扮旅法归来的华侨夫妻流落河内。何天宝投靠到汪精卫的寓所当翻译,说是翻译,更像跑街。汪精卫夫妇在辛亥革命成功后曾短期留学法国,遇上经历类似的小夫妻有亲近感,跟何天宝渐渐熟悉起来。汪精卫困在印度支那一年多,遭到军统多次暗杀。但是阴错阳差,总是没能得手。为求逼真,军统刺客并不知道何天宝是自己人。何天宝在一次交火中受了伤,汪精卫以为板荡见忠良,从此视为心腹。

  1940年3月,汪精卫走投无路,接受了日本人新的、更加丧权辱国的条件,到南京当起了汉奸。何家姐弟也跟着到了南京。

  当时日本人手头的汉奸并不止汪精卫一家,满洲国有皇帝溥仪,华北五省的汉奸们在七七事变后就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满洲国汪精卫认了,华北他是要「收回」的。但是北平众汉奸自认比汪某人资格老,根本不理南京的命令。双方争执不断,日本人很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表面上假装劝解,背地里添油加醋。汪精卫到底名气大些,终于逼得日本人略作让步,命令北平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换了块招牌,改叫「华北政务委员会」。但是换汤不换药,南京政府令不过淮河。

  但大家都是汉奸,又是邻居,总有些事务必须协调处理,现在北平既然在名义上降了一级,南京政府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派个专员或者视察员过去。北平偏偏不准南京派人去管,驻华北的日军支持他们,南京又不肯自降身份派个使团去——那就等于承认北平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最后无奈之下,南京决定先派人北平成立一个苏浙皖商人行会,然后以这个商人行会的名义,可以先协调一些必须解决的实际问题,比如南北间货币兑换、事实关税之类。

  这个位子很微妙,任务棘手,但是如果做得好就可能成为日后在北平的方面大员。汪精卫政权的几个头目角力一番,迟迟决定不了人选。不知出自什么心理,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邵式军推荐了何天宝。汪精卫立刻同意。

  何天宝去找陈公博推辞,他是重庆派来南京卧底的,跑到北平去算什么?陈公博也没办法,原来是汪夫人陈璧君的意思,报答何天宝越南护驾之功。汪精卫大概是民国忠奸左右各色名人中唯一怕老婆的,陈璧君就是南京小朝廷的太上皇,说一不二。

  何天宝同何毓秀这对假夫妻之间,按家庭算,何毓秀是把他拉扯大的姐姐;按军统内部算,何毓秀是他的上级。所以他回家去先正儿八经地向何毓秀汇报。潜入敌人内部的特工被敌人调来调去是常有的事。何毓秀只能通过秘密渠道通报重庆。上级回应,交代了军统北平站的联络方法,但是郑重提示,如果没有重要情报不要跟北平站联络,最好就像真的汪伪人物一样活动,然后尽快找机会再调回汪精卫身边。

  姐弟俩准备些礼物去谢了邵式军,邵氏军说他的亲戚盛文颐想跟北方做生意,到时候请何天宝多多关照。盛文颐是日本人的鸦片买办,垄断了江浙一带的鸦片生意。何天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从邵家出来,何天宝心虚地自我批评,说既然反正要答应邵氏军就不该摆臭脸,何毓秀倒是没批评他,毕竟他们「扮演」的是青年华侨,不是上海滩老油条。

  姐弟俩当晚收拾东西到深夜,第三天清早就启程了。

  客运码头。

  人群分开,走出一群穿中山装的人,各带热情洋溢的官场式假笑。都是汪伪几个核心人物如周佛海李士群等人的秘书,而且不是当家主事的人,而是末位小龙套。

  何家姐弟对视一眼,心中有数,这几位大臣是在提醒何天宝他的位置。

  何天宝亲热而有礼貌地跟几位小秘书寒暄,相约互相提携共同进步,几位小秘书一路把他们送上船,站在栈桥上不走,直到目送火轮船在汽笛声中离开,还在不断挥手。

  何天宝在甲板上向他们挥了几分钟手作为回礼,直到这群人连同码头变成了江水边缘的一个黑点,才回到船舱坐下。轮船开了半天,到了上海。姐弟俩在这里上岸,换津浦线的火车去北平。

  这班火车没有卧铺,所谓头等车厢只是隔成了隔间而已。何天宝包了个隔间,但上车一看,车厢里竟然已经坐了个留仁丹胡、坐姿笔挺、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日本人,只有日本人才能笑得如此趾高气扬。

  列车长一道烟地出现,打躬作揖地说了半天好话,这是临时加进来的客人,偏偏整节车厢只有他们这个包间只有两人。

  日本人也出来鞠躬,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何天宝无奈地接受事实,让列车长走了,进去坐下。

  日本人拿出烟和啤酒,送给何天宝,自我介绍说姓井上,名太郎。何天宝介绍了何毓秀和自己。

  井上太郎中文好而且健谈,不断跟何天宝攀谈。两人年纪相仿,不过这日本人更有阅历,更圆滑世故,不谈时事和战争,发现何天宝对火车、汽车、机械之类的有兴趣,就跟他聊这些,车还没出湖北,两人已经热火朝天,仿佛平生知己。

  趁日本人去厕所的功夫,何毓秀提醒何天宝:「小心。」

  何天宝说:「放心,他迷惑不了我——我再年幼无知,也不会被男人迷倒。」

  何毓秀说:「日本女人也迷不住你,这点信心我是有的——你好歹也是在法国见识过的。我想说的是,我们有使命在身,你不要因小失大。」

  何天宝转转眼珠,说:「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的。」

  何毓秀正色说:「何天宝中尉,我现在命令你,不准暗杀这个日本人。」

  何天宝撇撇嘴,说:「是,长官。」

  两人闲聊了些全部是假造的家长里短,井上回来了。

  火车走走停停,第二天中午过徐州,井上打发车上的听差下去买了许多当地小吃和酒来,跟何天宝边喝边聊,晚上车到山东德州的时候,他已经醉醺醺的了,看到德州站的标志,说:「你知道吗?我二十二岁之前,对于侵华都很悲观,因为中国这么大,日本那么小,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说,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何天宝心里不情愿,表面还得作出好奇的样子。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在上海服兵役,趁假期出来旅行,第一次经过这德州。」

  正说着,车厢外涌来一群小贩,提着篮子举着油灯,叫卖著名的德州扒鸡。

  何天宝说:「德州扒鸡很有名的,我来请客吧。」

  「我反对。」井上醉醺醺地从车窗里探出小半个身子,叫道:「你们卖的是什么?」

  「德州扒鸡,山东驰名啊。」

  井上说:「递上一只给我,事先说好,不是鸡我可不给钱。」

  「这人……喝多了吧?」「不是鸡能是什么?」众小贩提着篮子笑话井上,没有一个人递上鸡来,而且一个个有意无意地后退着。

  看小贩们走了,井上得意地笑着回到车厢,叫来听差给了他几张日本军票,让他出月台去买两只扒鸡回来。

  「这么说……这些人卖的真不是鸡?」

  「不是。我二十二岁那年,放假游览中国,经过德州,买了只鸡,等小贩走了火车开了,我们撕开鸡一尝,你猜怎么着?」井上说,「是烧乌鸦。」他大笑着靠在椅子上,「烧乌鸦……哈哈……那次之后我就知道了,日本一定能征服中国。中国不缺少聪明人,可惜你们的聪明,都用在烧乌鸦上了。」

  何天宝站起来:「这故事很精彩,我得买一只见识见识,是怎么用乌鸦来冒充鸡的。」井上说:「确实精彩——我陪你去。」

  两人离开包厢不到五分钟,火车就开动了。而何天宝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把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

  何毓秀靠在何天宝肩上,假装倦了的样子,用只有何天宝能听到的声音耳语:「你杀了他吧,我批准了。」

  何天宝摸摸头,说:「抱歉,我又先斩后奏了——已经扭断脖子塞进火车下面了。估计明天早晨有人会发现两截尸首。」

  何毓秀有些生气,说:「就你火气大……我不是说了不准杀那个日本人么?」

  何天宝把一本证件放在桌上,说:「他不是日本人,是大连的归化民,本来姓于的。」

  何毓秀叹口气,拿过何天宝的火柴,把证件点着,烧了一半丢出车窗。

  何天宝撕开油纸包,苦笑起来。油纸包里,赫然是一只烧乌鸦。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停在北平正阳门车站。

  何氏姐弟走出车站,迎面立着五百年的明城墙,城垛被朝阳染得血红。两人对视一眼,何天宝神情严峻,何毓秀眼中有泪光闪动,姐弟俩心意相通,都想到了死在此地的军统同袍。

  抗战全面爆发之后,军统在沦陷区很活跃,特别在平津地区暗杀了很多汉奸和日本军官。去年秋天军统四大金刚之一的王天木叛变,日本人中秋大搜捕,把军统在平津的组织破坏泰半,许多同志殉国。

  站了几分钟,何毓秀轻声说:「走吧。」

  两人出了车站,没看到接站的人。汪精卫还没到上海的时候,周佛海就在北平找了个叫金启庆的旗人作非正式的联络员,在六国饭店有个套房,另有一小笔活动经费。按照之前南京的安排,他应该来迎接「何氏夫妇」。

  车站前有许多黄包车夫等活,看到出来两个看起来挺阔的洋派人物,纷纷热情地招呼。

  何毓秀皱眉,说:「这姓金的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

  何天宝说:「汪伪的人物,狗咬狗最平常不过,他要是老老实实,反而可疑了。」

  何毓秀说:「姓金的不来咱们也不去找他,干脆自己找地方挂牌子开办事处。」

  何天宝说:「先找间旅馆住下,汪家的工作你也这么热心?」他提高嗓门,对站在最前面的车夫说:「我们要两辆车,去……」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看着远处的街上,何毓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有辆洋车轻快地经过,后座上坐着个烫发朱唇的女人,衔着四寸长的象牙烟嘴,穿件白底红花的旗袍,那洋车车子崭新,车夫是个壮年汉子,跑得飞快,姐弟俩只看了那女人两秒钟侧脸,车子已经换做背朝着他们的角度,只看得到女子脑后的明黄色洋伞。

  「先生这是来访亲戚还是住店?」车夫热情地跟何天宝攀谈。

  何天宝的目光仍然追逐着那辆洋车,洋车在大栅栏路口拐弯停下,女子下车,头部被洋伞遮住。忽然,她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露出一张看上去三十来岁,妆化得很浓,仍然美貌的瓜子脸,她只望了一眼,就转身走入大栅栏的人潮,消失不见了。

  何天宝看何毓秀,强自镇定,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说:「是她。」

  何毓秀摇头,说:「你认错人了,她今年四十多了吧,怎么会这样年轻?」

  何天宝说:「我知道是她。她今年三十九岁,妆化得浓一点的话,又坐在车上,看着年轻也不奇怪。」

  何毓秀说:「那不是她。」

  姓金的汉奸不出现,两人就当他不存在,到北平饭店开了个套间,何毓秀在里间换衣服安置行李,何天宝在门口说:「秀儿,我出去走走,买份报纸。」

  何毓秀开门,面色严肃地低声问:「你想去找那个女人?」

  何天宝苦笑:「北平这么大,难道我在街上乱转一下就能碰到了?」

  何毓秀端详着他,先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才说:「去吧。」

  何天宝出了饭店,先在路边买了包香烟,跟卖烟的小贩问了大栅栏的方位,他母亲是北平人,所以虽然在南方长大说话却会说北平口音,那小贩见一个满口京片子的人跟自己问大栅栏这种地方,满脸莫名其妙。何天宝向南走了一条街,又站住了,知道人海茫茫这样乱闯,只是白费力气,就在路边买了几个粽子,慢慢走回旅馆。

  房门没锁,何毓秀已经梳洗过,焕然一新的样子,坐在窗前翻一本书,听到他进来,回头说:「你的病治好了?」

  何天宝说:「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喏,北平粽子。」

  不等他这句,何毓秀已经拿了个粽子在剥,烫得皱眉,闻到香气又眉开眼笑,剥开了尝了一口,说:「又香又甜……你说去买报纸,报纸呢?」

  何天宝露出马脚,但临危不乱,晃晃手里的纸包,说:「包粽子了。」

  何毓秀绷不住笑了。

  何天宝顺杆儿爬,靠到何毓秀身边坐下,殷勤地说:「我帮你剥粽子,又香又甜。」

  却被推开了,何毓秀说:「等下再吃粽子——我还有句话问你。你站直了说话。」

  何天宝起身站好,问:「什么?」

  何毓秀问:「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你想的那个女人,你会怎么做?」

  何天宝愣住。

  「记住!如果真的是她……」何毓秀从桌下抽出一把美制M11911手枪拍在桌上,「——今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去给爸爸上坟。」

  民国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往年宾客盈门的何家,因为卷入共谍案,突然门庭冷落,他们的父亲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喝了半天闷酒,然后「砰」的一声枪响。

               (待续)

          第二章你我之间有一种遗忘的关系

  第二天,「何家夫妇」直接开始拜访北平政治人物,第一个是最当红、最有权势的大汉奸齐燮元。

  今年汪精卫在南京挂起「中华民国」的字号后,北平的汉奸们就撤掉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会」的招牌,名义上归并南京,但实际上只是换了块招牌,改叫「华北政务委员会」,招牌下一切照旧,继续自认华北唯一儿皇帝。齐燮元负责军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务机关长攀上了交情,新任治安总署督办,军警一把抓,权力最大。何天宝来之前周佛海对他交代,华北伪政府中,第一个要联络的就是这位齐督办。

  齐燮元家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个人住在地安门外的一处院子。何天宝本来没指望齐督军会见他,周佛海让他先来见齐燮元,一是传递南京方面对齐总办的重视,二是让何天宝自高身价,表示他虽然没有正式头衔,却是南京政府派来的准钦差,有资格跟齐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惯例,对付何天宝这样无资历无名望无头衔的三无人员,齐燮元只要打发个秘书或者子侄接待传话就可以了。

  何天宝没想到,他把自己和陈公博的片子递进去,里面出来了一个秘书,说的却是「督办有请。」

  这院子门脸不大,里面也不深,只有两重,齐燮元的书房就在门房后面。

  齐燮元没穿戎装穿大褂,太师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张写了一半、墨迹未干的纸,看样子刚刚正在写大字,颇有点儒将的派头。何天宝知道这位汉奸并不是装模作样,他是晚清正儿八经考八股考出来的末代秀才,后来投笔从戎去了保定陆军学堂,肚子里很有点墨水。

  看齐燮元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何天宝抱拳,微微一鞠躬,说:「何天宝见过督军大人。」齐燮元是直系军阀出身,民国乱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苏都督的位子。所以要称「督军」。

  齐燮元一摊手,说:「何先生请坐。」

  两个人闲扯了一些北平的天气南京的物产之类的话。齐燮元是天津人,天津卫「卫嘴子」之名跟「京油子」并驾齐驱。齐将军谈笑风生,热情洋溢,还很风趣,令人如沐春风。

  渐渐说到两个政府合并的话题。齐燮元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还是南京,说话算数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对我们分而治之,北平特务机关不让我们听命于南京啊。」

  何天宝点头,说:「是,北平有北平的难处。」

  齐燮元看着何天宝,眼光闪烁,问:「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认同我的说法?还是汪先生认同我的说法?」

  「其实汪先生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他派我来北平,只是尽人事。」何天宝根本就不想说服这些北平汉奸投向南京。从抗战的角度看,汉奸内部山头越多越好;从他个人的任务出发,赶紧被调回南京也比较容易发挥作用。

  「老弟倒是个爽快人,」齐燮元说,「这次来北平,你还想见什么人,带什么话,如果需要帮忙,不要客气。」

  「那我先谢过了,如果有需要,再来麻烦督军。」

  齐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来:「这么说,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了?」

  「我大概会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载,联络南北工商界。」何天宝知道对方想要送客,自己却是想走走不了。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当年输给了张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终老了。」齐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何天宝说:「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

  聊了十几分钟,齐燮元端茶送客,亲自送到二门,临别时拉着何天宝走开几步,低声说:「别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风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门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只能进后宅串门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长住,就不要带贵宝眷了——交浅言神,莫怪莫怪。」何天宝衷心道谢,告辞出门,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儿吃午饭。何毓秀先问齐燮元跟他嘀咕了什么,听过之后柳眉竖起,恨恨地说:「这老封建、大汉奸!」何天宝说:「他说的是对的,北方风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们,这是厚道人。」

  「你很羡慕吧?放心,过几天我亲自到唐山保定周围转转,给你买个三从四德的文盲小老婆,还是裹脚的。」

  何天宝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从来没有放过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发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赶紧停手,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我听说大栅栏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饭庄,各省风味都有,我们去那里转转吧。」

  大概是周围人多,何毓秀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夹了他一下。

  大栅栏仍然热闹,两边商铺橱窗里的货色明显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买卖的鸦片馆如雨后春笋。何天宝站在人潮中寻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踪迹,却连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几个。北平的秋天比南京凉爽很多,许多人已经穿上了夹袄。

  忽然有淡淡的香气。

  何天宝为人不算风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国时学习时也风流过,略懂香水,分辨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货,而是外洋出产的高级品。

  何天宝转头,一个穿白底红花旗袍的女人低头走来,跟他擦肩而过,乌云般的头发烫得很漂亮,藏在头发阴影里的面孔线条柔和,嘴唇异样的红,正是之前曾在洋车上惊鸿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你们快离开大栅栏,这里是陷阱。」

  话音未落,一个穿黑绸裤褂,胸前挂着金色表链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手枪。

  「砰!」「砰!」「砰!」

  何天宝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甚至不知道都有谁在开枪。只觉得街头巷尾,两边的买卖铺号,招牌掩映的窗户……到处都传来枪声。

  何氏姐弟没有随身带枪,随着周围的平民奔走,躲进一家茶馆,这时刚入夏,茶馆门口搭了高高的凉棚,地下撒了水,摆了几十张桌子,看样子是在说书。听到外面的枪声,书座儿们纷纷起来往外走看热闹,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里挤躲避子弹。混乱中何家姐弟拉着的手被扯散,何天宝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姐姐。

  何天宝在茶馆里站了片刻,听着外面街上渐渐恢复平静,里外还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几个伪警察沿街小跑着过来,一路高喊:「何天宝先生!何天宝先生在这里吗?」

  何天宝把心一横,举手说:「我就是!」

  几个警察欢天喜地,说:「您没事儿就好,我们局长下令务必要找到您。」人群外挤进来一个油头绸褂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惶恐不安。他给何天宝鞠了个躬,说:「何先生您好,我叫郑仲辉,您叫我辉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爷的司机。五爷嘱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阳门车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赶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厕所的功夫儿,就跟您错过了……」

  何天宝知道金五爷就是金启庆,他挥挥手打断了辉子的话,问:「你遇到我太太了吗?」

  「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们第一次到北平,说到大栅栏逛逛,结果就遇到枪击,被人群冲散了。」

  辉子一跃转身,瞬间变脸,对那些警察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们干答应着,却不动。

  辉子有些尴尬,伸手摸摸怀里,小声问何天宝:「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规矩大,这种事情可能要使点儿茶水钱……」

  何天宝问:「多少?」

  「两个大洋就够了。」

  何天宝取出两个大洋交到辉子手里,辉子伸手拍拍年纪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进了他警服的口袋,说:「哈二爷,拜托了。」

  哈二爷眉开眼笑,说:「何先生放心,辉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别说丢了个人,就是丢了根头发,我也能给您找回来!」说完一挥手,众巡警沿着大栅栏耀武扬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

  辉子对何天宝说:「何先生,今个儿兵荒马乱的,咱别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儿。咱们去联络站等吧,那儿有电话,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宝担心姐姐,但不想表现得太有胆气,就点头说好。

  北平联络站设在六国饭店,一个大套间。

  这位站长金启庆,自称行五,有字有号,何天宝心急如焚,听而不闻。四五十岁年纪,其貌不扬,头发刚染过,太黑太油,声音洪亮,一口北平话又响又脆。

  「何贤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叫贤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关系,弟妹绝对安全。」

  「我先谢谢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们那一支儿的大排行,现在铁杆庄稼没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过了,叫那个没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宝心急如焚,无心讲话,点头答应着,只是喝茶抽烟。他不说话没关系,金启庆一个人聊,照样能聊得热闹。

  都说北平人能聊,何天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金启庆滔滔不绝云山雾罩,好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口气说了半个钟头,说的是金家家谱,原来金启庆是满清皇族,乾隆老佛爷的嫡派玄孙,金就是爱新觉罗的意思,算起来比溥仪还要大一辈,但是他金阿哥忠贞爱国,不肯去关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着汪先生革命了。

  金先生终于绕回正题:「这次作这个站长,都是汪先生陈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来了,老哥交接完毕,就可以落个清闲。」

  何天宝正想接话,金启庆见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厨房大茶壶取点茶卤子兑壶新的来。」。里间的门应声而开,先跑出一个脏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儿,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将那孩子捉了回去,顺手带走茶壶。原来金启庆一家就住在里间。

  何天宝假装没看见,打了些哈哈,说他到北平来跟金启庆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启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

  金启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金启庆说从喝茶就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茶卤,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

  「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金启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何天宝忽然不安,隐隐觉得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电话响了,金启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

  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启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启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

  「新婚燕尔,明白明白。」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

  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伪军警的哨卡,伪警察还好,日军对于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才到。

  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

  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

  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

  「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为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群?」

  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于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后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后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越南仔」。

  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这些事情不告诉您与您有好处。」

  何天宝冷笑:「最好是这样,如果我媳妇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了。我对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对付不了你这么个小喽啰。」

  听了这话,辉子有些含糊,把车子靠边停下,陪笑着说:「这不关金大爷的事,我跟南京的联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会儿两位就能团聚,保证太太无惊无险。」

  「有惊无险?什么意思?」

  「我们斗胆,要考验何太太一次。」

  何天宝愤怒地问:「既然你们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为何又要单独吓唬我太太?」

  辉子说:「我们也是小心谨慎——这次枪林弹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从大栅栏穿过军警的封锁线,走到宣武门外去。虽然可能是赶巧了,但是我们确实不放心。」

  「那你们要怎样才放心呢?」

  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何天宝。何天宝接过来看,是颗演戏用的空包弹,他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拿颗子弹吓唬我吗?我既然敢顶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干革命,就不怕杀头掉脑袋!」

  「何先生你误会了。」辉子又摸出一颗子弹递过来,解释:「这样的才是真的子弹。我们一会儿用的子弹都是去掉了弹头的。」

  何天宝面色阴晴不定。

  前面忽然响起枪声。

  何天宝跳下车子,站在路边看,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们的车子停在骡马市大街边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外大街的交叉口,一个短发女子跑过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枪,边跑边向后开枪。何天宝觉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细辨认,她右脚的鞋袜似乎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受了伤。

  何天宝望着姐姐,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了蜂窝,无数念头乱纷纷呼啸来去:是谁在跟姐姐交火?军统的人、北平的人还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种程度?我能不能撇清关系继续潜伏下去?

  耳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何天宝转头看,辉子也下了车,双手握着手枪,两肘架在车顶上,看着何天宝。

  何天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机会,他本该立刻制服辉子,夺车救姐姐的,只是这个他冷眼看辉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辉子的脸上仍然挂着北平人的温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铐,放在车顶往前一推,手铐滑到了何天宝这一侧,说:「何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宝拍车顶,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

  「听说何太太是留洋回来的女学生,怎么会随身带着手枪?我今天就算是冲您开枪,上海的人也不会怪我的。」

  「谁说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说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团的人。」

  辉子憨厚地点头:「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别让我难做。快戴上手铐上车,不然等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何天宝就是想拖到日本人来,没想到辉子竟然要当场枪杀他。这个叫辉子的特工比他这个双重间谍要强多了,一派和气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天宝!」

  两人转眼去看,一个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边,化着浓妆,鲜红的嘴唇又惊又怕地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栅栏见过的那人。

  那女人飞跑过街,扑到何天宝怀里,用后背挡在他胸前,转头冲辉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枪对着他……你们……你们北平还有王法吗?」

  何天宝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揽住那女人的背,软玉温香抱个满怀,那女人低声说:「不想死就假装我是你媳妇儿。」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着乳房的丝绸摩擦在何天宝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间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转身拦在何天宝身前,展开双臂,怒视辉子,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何天宝痴痴地看着眼前乌云般的头发。

  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宝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向他们举起枪。辉子举枪要打何毓秀,何天宝挺身向前,用左边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辉子的枪,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宝一眼,转身逃进了一条胡同。

  几个骑自行车持枪的便衣追过来,朝着胡同口里乱开几枪,跟着追了进去。

  辉子看何天宝,何天宝恢复了急智,低声说:「你想暴露身份吗?」

  骡马市不算繁华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些看热闹的人。辉子迷惑地把手枪藏进袖口,问:「你是……何太太?」

  何天宝终于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废话!」

  辉子问:「那刚才那个开枪的女匪徒是……」

  何天宝看着他,不回答。

  辉子尴尬地合上手枪的保险,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插回腰间,走过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场误会,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请上车,上车再说。」

  那女人说:「我不坐他的车!」

  何天宝板着脸对辉子说:「郑先生很抱歉,内人今天受了连番惊吓,我们就先告辞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细说。」

  辉子倒也光棍,点头说好,殷勤地说:「两位稍等,我去叫洋车。」

  何天宝说:「不用麻烦了,谁知道你在车上又搞什么名堂!我们自己走路去——你喜欢盯梢就跟着!不,我劝你还是抢先到饭店去检查我们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里藏着重庆的特务!」

  辉子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说:「是我鲁莽了,我明儿上门去负荆请罪!我们给您备了房子,在金鱼胡同24号,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送过去了,这是钥匙和地址。」

  何天宝不说话,板着脸接过了钥匙和纸条。

  辉子灰溜溜地开车走了。那女人挽着何天宝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胡同女人就放开了手,一个人走在前面。中国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紧绷。

  看看四下无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宝,浓重眼影包围的双眼中百感交集,粉脸上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宝你好。」

  何天宝面无表情:「阿妈你好。」

           第三章我用一段生命离开的你

  「十年不见,你长得比我还高了。」

  「是九年。」

  这个女人名叫贾敏,是何天宝的母亲。她同何天宝的父亲本来是亲戚,何爸爸当年有妻有女,发妻就是贾敏的表姐。贾敏是洋派女学生,袁世凯称帝后离家出走去广西投奔孙中山闹革命,她的母亲拜托何爸爸去追,不知怎么的何爸爸竟然被小女生折服,就地加入国民党留在两广,他后来登报抛弃发妻跟贾敏结婚,生了何天宝,又把和前妻生的女儿何毓秀接到身边。何毓秀一直恨着贾敏,只叫表姨不叫妈妈,但跟何天宝感情很好。

  二十年代中期国共合作,母亲贾敏跟共产党越走越近,秘密加入了中共,父亲则加入了蒋中正一派。国共内战爆发后,贾敏从丈夫身边偷取情报交给中共,戴笠在内部查了又查,始终不得头绪。直到1931年中共高层顾顺章叛变,宁沪一代的地下党几乎全军覆没,其中有人供出了贾敏,贾敏得到风声逃走。蒋中正念旧情,把事情压了下来。何先生愧对同志,踌躇月余,终于将儿女托孤给一位老友,饮弹自杀。后来传来消息,贾敏投奔红军后很快死于内部整肃。

  1932年,他们父亲当年的黄埔学生戴笠组建特务处(军统前身),两姐弟执意投奔,在三道高井训练班受训作特务。但他们没能如愿去对付共产党,还没毕业就赶上「八一三」,蒋介石说了「人不分老幼」要跟日本人拼命,军统工作重心立刻转向抗战,两姐弟也暂时放下了家仇,对付汉奸。这一年来卧底汪伪,在刀山上走钢丝,儿时恨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在北平会遇到「已经死去」的母亲。

  久别重逢,贾敏端详着儿子,粉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柔情万种,一会儿又疑虑重重。何天宝也看着母亲,看得出她用浓妆遮掩着岁月的痕迹,留住即将消逝的美貌,重重的眼影盖住了眼睛周围可能的细微皱纹,一双杏眼仍然灵动清澈,浓郁的口红突出了总是仿佛微微嘟着的、性感的唇形。

  几分钟后贾敏先开口:「你们是重庆的人?」何天宝说:「不是,我是追随汪先生的。」贾敏说:「否认也没用,我是你妈,我不信你会作汉奸。」「我也不信……」何天宝想说「我也不信你会抛夫弃子」,改口说:「我也不信汪先生会作汉奸,国事糜烂,求和是逼不得已。」贾敏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摇头说:「想不到我们家出了一个铁杆国民党,一个铁杆共产党,居然还会出一个铁杆卖国贼。」何天宝冷冷地说:「汪先生不是卖国,而是为国家收拾残局——八年前中东路之战的时候,贵党对苏俄之忠诚,我们是自愧不如。」

  贾敏说:「明白了,我只好大义灭亲,让我的同志们如果遇到何毓秀,就以汉奸处理,格杀勿论。」

  何天宝无法控制自己,飞快地反唇相讥:「你不必说得好像很为难,你又不是第一次大义灭亲。」贾敏表情惨然,说:「我当年对不起你们,特别是你,还有秀儿……」她低下头,捂着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哭声。

  何天宝愣了一下,本能地拍拍她肩膀。贾敏趁势扑进他怀里,伏在他肩头。何天宝紧张地东张西望。北平民风保守,男女当街拥抱的场面难得一见,周围不多的几个行人都停下了脚步看西洋景儿。

  「我抛家舍业,自认是解放人类……可自己的儿子……却当了汉奸……」贾敏抽抽噎噎地抓着何天宝的肩膀,「你快走吧,我的同志、军统的人、还有那些抗团杀奸团什么的,随时可能会向你下手。」何天宝手足无措,低声说:「好好……您冷静点儿,这是街上。」贾敏是北平人,何天宝小时候跟妈妈都说北平话,此时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

  贾敏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何天宝只觉得头皮发胀,胀到一个头两个大,「我们不是汉奸,我们是杀汉奸的——我们是军统特工。」贾敏猛地抬头,粉脸上绝无泪痕,连妆都没有蹭到,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说:「我知道。」何天宝愣住。

  「这才是特务的世界,万事小心。」何天宝点了点头,惭愧万分。

  「别往心里去,你这是关心则乱,你是有情义的孩子。」贾敏露出一个温暖而狡黠的笑容,抬手掐掐他肩膀,说:「还好,我儿子终究不是汉奸。」「好不了太多,」何天宝苦笑:「我们可是重庆的反革命。」贾敏没有接这个话茬,说:「我先走了,通知我的同志留神秀儿,如果遇到就把她保护起来。」何天宝说:「嗯,我也去通知我的同志,还有南京。」「先不要联络南京……」贾敏眼珠乱转——她虽然人到中年,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明亮灵活,「你新到北平,就有人费这样大的力气设局对付你们——你们在南京得罪了什么人?」何天宝惊觉危险,七十六号的人对他不算亲热但绝无敌意,如果这次大栅栏的局是针对他们而设的,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何而来?他边想边说:「我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这才三天——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贾敏摇头,说:「我看你们是暴露了,赶紧去找你们在北平的人,让他们设法寻找秀儿,你必须立刻离开。」远处走来几个路人,贾敏揽住何天宝的胳膊,拉着他走向胡同深处。两人身体挨着,何天宝的手先是放在母亲的臀部旁边,觉得不合适,就稍微向上,揽住了她的腰。贾敏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但天赋异禀加上这些年江湖奔走,身材恢复得很好,腰很细,臀部宽大,手放在腰臀连接处感受她走动时的摇摆,别有种独特的性感风情。

  看看四下无人,贾敏停下,问:「你有渠道离开北平吗?我听说军统的人前阵子损失很重。」何天宝说:「有。」又说:「但是我不想走。」贾敏说:「毓秀已经暴露了,你必须走。」「应该可以解释的——我们之前随汪精卫流亡河内的时候,所有人都学过用手枪。」何天宝说:「我在汪伪政府里,就有机会刺杀那些大汉奸,还能接触到日本方面的机密。我决不能轻易离开。」「万一秀儿……即便秀儿回来,她脚上有枪伤,也必须离开,你的妻子突然失踪,你怎么向日本人和北平的汉奸解释呢?」何天宝看着贾敏,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但已经脱口而出:「既然国共合作,你就来接替姐姐,扮演我媳妇儿,好不好?」听到儿子的这个古怪提议,贾敏脸上一阵飞红,摇头说:「秀儿虽然跟我长得相似,毕竟差了十几岁,瞒不过去的。」

  「北平没人见过姐姐,只有档案照片,你也说过你们长得相似,而且你长得很年轻,打扮打扮,完全混得过去。」贾敏看着他,红唇颤动,却找不到回答,勉强一笑,说:「找个地方坐下说吧,让我考虑考虑,还得向上级汇报。」何天宝伸出手摆出握手的姿态,问:「这么说,你答应了?」贾敏没有跟他握手,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挽住他手臂,说:「让我再想想——你这人太异想天开了。」两人挽臂穿过胡同——何天宝拼命想要移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确认贾敏的胸部确实比何毓秀的大——两个车夫老远在巷口望见,殷勤地跑过来,问:「先生太太,去哪里?」贾敏在何天宝耳边说:「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说两益轩。」何天宝对车夫说:「去两益轩。」两个车夫用手巾重新给车座掸一次土,恭敬地请两人入座,脆生地吆喝一声「好咧」,拉起车子鱼贯而行。

  两益轩离正阳门不远,车夫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到。伙计们让进两位客人,不等点菜先摆上清茶一壶,小菜两碟,一碟酥鲫鱼,一碟芝麻酱拌苣末菜。

  何天宝一愣:「你们弄错了吧?我们还没点菜呢。」「这是伙计们孝敬两位的一点心意。」北平饭庄子的伙计嘴巴很甜。贾敏现在表现得像个,何天宝让伙计推荐了四个菜,两人对酌。

  北平饭庄子的伙计最有眼色,看出这对男女不想人打扰,点了菜给两人倒了酒,就远远走开。

  两人边吃边聊,贾敏简单说了两句外面的情况。上星期七七事变三周年,日本人举行了一次庆祝会,抗日杀奸团的成员就在散会后暗杀了主持人之一、《新民报》总编吴菊痴。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后,日本人大吹大擂过这个组织已经被摧毁,这一下十分丢脸,他们猜测抗团的人跟华北伪政府高层有牵连,就火速从满洲国调了一批日本和伪满警察进关,接办北平的「恐怖分子」,搜捕抗团的残余成员。

  何天宝说:「我听说抗团本来是国共合作的,不过自从去年中秋节之变后,你们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么会出现在大栅栏?」贾敏正色说:「抗日杀奸团并不是军统的部属,而是平津人士自发组织的,我们去年退出是因为抗团树大招风,不利于抗战,但是我们仍然跟抗团保持着密切合作。」何天宝说:「这里不是大后方的报纸,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贾敏吐个烟圈,算是回答。

  刚巧跑堂的来上菜,何天宝岔开话题,问:「北平的饭馆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不等客人点菜就先送两道?」「当然不是。只有这些老字号才这么做,他们的跑堂的都是久经训练,看人准得很。这些年世道不好,已经差了许多,我小时候,家里从相熟的饭馆叫菜,都不给现钱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帐……」贾敏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起家乡就高兴起来,不住口地说些北平的变化,以前如何如何,现在又如何如何。说了半个多小时,贾敏才发觉一直都是自己在说,就问:「这些年你们一直住在南京?过得怎么样?」「跟共谍子女一样。」何天宝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本来以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活生生的出现,本该是很戏剧性、很煽情的场面,偏偏这位匪谍母亲却没表现出什么母子亲情,年轻漂亮神采飞扬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他火大。

  贾敏吃惊地看着何天宝,两只杏核眼瞪圆了,愣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意识到彼此的关系,问:「你们一定很恨我吧?」何天宝不答,坦然地跟她对视,不凶狠不在乎但绝不游移,这是何天宝的特长之一,能让面无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称为「孤儿之怒目」。

  贾敏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儿子的眼光,问:「那你为什么会提议由我来接替毓秀?」何天宝苦笑:「因为现在咱们是盟友,抛弃前嫌共御外侮。」「那是动员民众的宣传,你这样的聪明人不该相信。国共恶战十年,血海深仇,怎么和解?我同意你们军统的观点,国共必有一战。」贾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内战的时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天宝举起酒杯,说:「彼此彼此。」「那你还让我扮演你媳妇儿?你看我们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贾敏轻声笑起来,跟儿子碰杯,一饮而尽。

  「国家危亡,江山已经丢了一大半了,现在我必须留在汪伪系统里,能多拿到一个字的情报,都是好的——国事重于私仇。」贾敏红唇一动:「私仇?」何天宝沉默,但表情坦然。

  贾敏取出香烟和象牙烟嘴,问何天宝:「你吸烟吗?」何天宝掏出自己的,说:「我自己有。」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喷云吐雾,避开彼此的眼神,一起注视蓝色烟雾在夏日黄昏的明亮阳光中跳升。

  何天宝看着母亲的眼睛,她作为年近四十的女人来说,保养得极好,妆也化得精致,皮肤显得光洁细致,人到中年常有的眼袋和鱼尾纹都近乎没有,只是眼神出卖了她的年纪。那种有说不完的故事的眼神,绝不属于年轻女人。

  贾敏吐出一个眼圈,红唇露出苦笑,问:「那么,我帮助你,对于我党有什么好处?」「国家将亡,你怎能总想着一党私利?」「君子不党。既然结了党就是小人。小人当然要算计私利。」何天宝想了想,说:「你帮我掩饰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设法让你暴病身亡,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潜伏下去。而在你配合我演戏的期间,我每个星期给你一份南京的情报。」「我在北平,需要华北的情报。南京的情报我们自有渠道。」何天宝冷冷地说:「在汪精卫身边的圈子里,我跟李士群是平起平坐的。」贾敏摇摇头,说:「相信我,你的情报不值我一个月的时间。」何天宝早就猜测南京高层有人跟重庆暗通款曲想脚踏两条船,以那些人的作风,共产党这边也下点筹码并不奇怪,他无计可施,索性投降:「既然你肯坐下来谈,就说明你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说说你的条件吧。」「好。」何天宝不问条件是什么,看着她,等着。

  贾敏抬眼看天,红唇无声地动,手指轮番颤动,好像在算帐,过了一会儿说:「我帮你一个月,你筹一笔钱给我们,日本军票、国民政府法币都可以,折算下来要值一万大洋。」何天宝盘算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说:「我不是财神爷,五千大洋。一口价——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成交。」贾敏说,「不过我的权力有限,只能说原则上同意,还要征求我上级的意见。」「什么时候能回话?」「今天。」贾敏说,「我们很需要钱。」共产党的接头地点在西城,母子俩分坐两辆洋车到西单。在府右街附近又遇到一个路卡,五个北平警察站在那里检查证件,一个拄着东洋刀的日本顾问站在一边看着。检查何天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察,抬手就放行了。贾敏遇到的却是个油里油气的干瘦警察,笑嘻嘻地张开双臂,说:「小姐这么着急去哪里啊?让我搜个身……」

  「你尊敬些!」何天宝说:「她是内人。」说着握住贾敏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贾敏顺势揽住了他胳膊,像是受惊的普通女人。

  那日本人突然走过来,给了瘦子一耳光,喝道:「没礼貌!」然后对贾敏说:「证件。」

  贾敏似乎要去摸自己的坤包,何天宝忽然想到何毓秀的证件还在自己口袋里,不动声色地捏了贾敏腰部一下,旗袍下的肉体结实而有弹性,迅速滑走。

  贾敏像触电一样僵直了半秒钟,然后迅速恢复自然。何天宝取出姐弟俩的证件,递过去。

  那日本警察拿着贾敏的证件对着她端详了半天,用生硬的中文问:「你换了发型?」

  贾敏说:「是。」

  日本人点点头,说:「郎才女貌,大大的好。」

         第四章我们要长大成熟才能保护自己

  母子俩在西四大街人流最热闹的地方暂时分手,贾敏自己去见共产党接头人,何天宝进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

  现在是战时,电影院里却人山人海,大概是想要逃避现实吧。下一场放满洲映画协会拍的《白兰之歌》,北平满街都是广告,主演是日本人力捧的满洲国少女明星李香兰。何天宝买票入场,这李香兰闻名不如见面,影片内容也是乏味的宣传,何天宝几次起身要走,又不想太显眼,观察周围的观众,大多数看起来像是中国人,看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挨到电影散场,何天宝跟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如果共党方面不同意「借兵」呢?

  走出戏院,看到贾敏站在门口等他。天已黄昏,街灯初上。深黄色的灯光里,她随随便便地站在街灯下,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姿态显得有些疲惫,同时透着风情万种,像个摩登妻子,又仿佛卢浮宫里从希腊虏掠的女神像。

  何天宝本能地整整衬衫,走上去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见到了?」贾敏杏核眼转到眼角,瞟他一眼,点点头。

  「怎么说呢?」贾敏转过眼直视前方,不看何天宝。她个子比何天宝矮一些,不抬脸的时候烫起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何天宝只看得到那张朱红浓郁、像酒又像血的嘴唇。那朱唇轻启,小声说:「你不愿意叫我妈妈,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何天宝痛快地说:「贾小姐,您那边儿回话儿了吗?」贾敏说:「五千块,我们三天内要一半,我装死之后,有人会找你收另一半。」何天宝说:「好。」贾敏这才正过身子,对他鞠了个半躬,说:「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多关照了——当家的。」何天宝拿着辉子给的纸条,找到了金启庆给他租下的住处,金鱼胡同24号。金鱼胡同在东城,东头靠着东四南大街,西头出去就是东安市场。洋车停在24号门前,何天宝吓了一跳,这院门好大,比六国饭店的门还宽阔,朝里敞开着,露出一面影壁。

  贾敏揽住何天宝的手臂,笑吟吟地轻声说:「你在南京做到什么官儿了?这院子赶得上前清的王爷了。」绕过影壁一看,原来这院子不过是金玉其外,朱门背后藏着个大杂院。

  影壁后的空地上有个自来水池子,往前是条甬道,两边是高高低低的隔墙合窄门,材料新旧都不一样。

  一个圆脸小老太太正在水池旁边洗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立刻就问:「两位是何先生何太太吧?」「你怎么知道?」「二辉子他家以前是北边儿小羊市做买卖的,金大爷也租过我的房——我是这儿的房东,姓白。辉子已经把你们的行李送来了,正给你们拾掇呢,快去吧。」白老太太说了「快去」,却并没有真的结束谈话的意思,反而介绍起了这院子的历史。

  这里本是一个满清公爷的宅子,民国后国公爷没了收入,只能卖房子,逐渐分割改建成许多小院,白老太太丈夫在世时是专门「吃瓦片儿的」,就是职业房东,有点儿闲钱就买房子,陆陆续续买下了国公府,分隔成各种尺寸的住宅出租,这次金五给他们租的就是其中一处「最规整、最标致的」。至于金启庆为什么叫金五又叫「金大爷」,这是因为金五是金启庆在金家的大排行但是他爸死得早他几个叔叔伯伯料理后事的时候占了他们家不少便宜所以金启庆他妈就叫儿子「大庆儿」……

  老太太根本不管何家「夫妇」爱听不爱听,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何天宝束手无策,还是贾敏有办法:「大妈您家里是不是炖着肉呢?我好像闻见糊味儿了。」白老太太抄起菜盆翻身便走,仿佛传说中的大内高手。

  母子俩相对莞尔,贾敏脸上浓妆艳抹,笑起来却有种意外的淘气味道。

  何天宝立刻有些恼火自己,跟这个仇人在一起为何会感到愉快。

  两人很容易找到自家院子,从甬道西侧的一个门进去,是从前这国公府的西跨院,里面又隔成三家,他们是西小院,南北各有一家邻居,共用原来西跨院的大门。

  进院一看,里面倒是很整齐,北房三间住人,南墙下两间小房,一间厨房另一间是西式卫生间。东西墙下种着秋海棠,玉簪花,绣球,虎耳草等好伺候的花草,院子中间种着两棵枣树一棵香醇,树下高高低低地种着几株石榴和夹竹桃。

  房子里面都是地道北平式的,地下是方砖铺地,花格子木窗糊着窗户纸,头上是白纸糊的天花板。贾敏家在清末也算是宅门儿,看这些很熟悉,她当年离家出走跟着何天宝的父亲私奔,所以跟家里亲戚断了往来,何天宝从没到过北平,自然没见过老式北平住宅,看什么都新鲜,但又不愿请教贾敏,就不说话,只跟着看。

  辉子告辞,何家「夫妇」在门后告别,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何天宝注意到胡同两边影影绰绰仿佛有十几双眼睛看着他们,应该是好奇的邻居。

  关上院门,母子俩分开,对视。

  贾敏竖起根手指放在红唇边,示意何天宝不要说话,慢慢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即使是在家里,说话也要谨慎。」「你怀疑隔壁有特务?」「北平特务多,日本人,华北伪政府的人,还有你们南京汪伪的人,恐怕都想要盯着你。」何天宝讥诮地一笑:「你忘了贵党的人了。」贾敏柳眉一竖,正要反唇相讥,有人突然踢踢踏踏地沿着甬路走开,砰砰砰地打门。

  何天宝开门,进来个满脸热情笑容的北平妇女,说:「何先生是吧,我是甬道北头儿的,我们当家的姓邢……」何天宝说:「原来是邢大嫂。」「不是,我们当家的排行老五,这片儿的街里街坊都叫我八婶儿。」「八婶你好。」「你们小两口新搬过来,还没拾掇呢吧,要不要帮忙?」「不用了。」何天宝还挡在门口,贾敏轻轻拉了他衣襟一把——像小媳妇儿给丈夫打暗号,笑着说:「八婶,请屋里坐。」「不用啦不用啦。」嘴上这么说着,八婶已经走进了正房坐下了。

  何天宝只好跟进去陪她坐着聊天,八婶坐在那里,口才不逊于金启庆白老太太,而内容截然不同,仿佛少林武当难分伯仲。八婶走的是应时应景的路线,她从即将到来的端午节说起,说到应该去哪里买金蒿哪里买粽叶哪里买干枣;然后又介绍好的枣子应该产自哪一县哪一乡,而哪一方的人来北平常做哪一行买卖,哪一行买卖在哪条胡同扎堆儿,哪一行手艺人在哪处茶馆淋牙…

  贾敏烧了水,洗了茶具,泡好了茶端上来,八婶还在用嘴画北平地图,刚刚画完半个天桥,看样子再说一个钟头也画不到东单。

  贾敏过来让茶,坐下,八婶更是来了精神,先夸了十分钟贾敏模样标致,又打听他们两人老家儿(北平话:父母)都在哪里做什么的,再问:「你们俩多大年纪,结婚几年啦?」何天宝看贾敏,贾敏说:「我们是娃娃亲,我比他大四岁,他后来留洋了,前年刚圆房。」八婶不依不饶:「秀儿,别让我算账啦,你到底多大啦?」「二十七啦。」贾敏少说了一轮,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何天宝一眼,当着儿子装嫩有点不好意思。

  「哦,这么大还没开怀(注:女性怀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说,京西有个妙峰山……」八婶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估计要开新书,讲《北平求子学》了。

  贾敏好演技,满脸专注地听着,还敲边鼓:「可说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他是留过洋的,说什么都是缘分,反而不急。」何天宝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八婶,您今个儿来,除了认街坊,还有别的事儿吗?」「啊,何家嫂子,这些老妈妈令儿改天等何先生出门儿我再来跟你细聊,也解个闷儿。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婶终于说到了正题,「我除了忙活家里那点子事儿,也偶尔帮街坊介绍个使唤人,你们府上要不要用老妈子丫头什么的?」何天宝说:「先不用了。」贾敏说:「我们当家的有点儿洁癖,自己常用的东西都不准外人碰的。」八婶眼珠乱转,笑嘻嘻地说:「你们新来北平不知道,我们这里雇人比南方便宜。还有我说句冒失的话,既然太太没开怀,先生不如买个人来,又得使唤,又能传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她说到传宗接代,何天宝才明白这位八婶还代卖小老婆,诚心开玩笑:「北平还能买人?」「我这可不是拐子拐来那些,都是亲爹亲娘自个儿卖的,保证是黄花大闺女……」贾敏看她越说越不成话,就露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拦住她:「八婶,我们当家的这刚到北平,他那个事情还不知怎么样。等我们日子稳当些,再找你商量吧。」「好好,应该的,秀儿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可不像现在那些女学生,只知道花钱——何大爷好福气……你们忙吧我先回了。」八婶嘴上说着,屁股却纹丝不动。

  何天宝立刻站起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啦,你们这一路从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对了,现在这从南京到北京,火车要走多少个钟头?」八婶好容易站起来,又跟贾敏说了半个多钟头,才终于走了出去。

  送走八婶,关了院门,何天宝动作夸张地抄起门闩插在门上。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贾敏瞬间收起笑容。

  何天宝愣了一下,低声问:「怎么?」「我是学你,好容易冲我露个笑模样,然后马上就翻脸。」贾敏说着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何天宝跟她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上急速亲近起来,双手搭着母亲肩膀作势帮她按摩,说:「您当初做的事儿也不怎么地道,还不容我生气了?」「你自己说的国事重于私仇。现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来的救兵。」何天宝扳着贾敏转过身,满脸陪笑:「我这是内战后遗症,弯儿转的慢。现在我已经调整好了,再有对您不尊敬不礼貌不友好的行为,我受罚。」「罚什么?」「我请您吃饭。」贾敏终于笑了:「贫吧你就。」「我贫还是您贫?」何天宝掏出怀表,指着表抱怨:「亏您能跟个人牙子也有这么多可聊的,从五点钟聊到七点多。」「我还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邻的情况呢。」贾敏说:「再说你还不是一个劲儿地留人家,不再坐一会儿啦?」模仿儿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宝说:「我那是客气话,而且那句话我是站起来说的。这么明显的送客,她还看不懂?」贾敏摇头,说:「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留洋回来,学英国绅士风度,向这位……五女士献殷勤,要来个吻手礼。」说着撑不住笑了。

  何天宝说:「我就算要献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么会找个老太婆?」贾敏眯着两只凤眼,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俊杰,怎么会搭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何天宝赔笑着走过去,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我可不是说她的岁数,是说她这个人。四十岁并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关键要看她本人会不会保养修饰。比如说您吧,这个这个,远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妇儿。」「胡说八道。」贾敏转过身,刚好对着镜子,忍不住端详了自己一下,乌云般的头发下,一张仍然美丽却难说年轻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她这些年也跟几个革命同志有过露水姻缘,但这一生经历的男人都是一本正经甚至土头土脑,哪里有何天宝这样优雅而有情调?恍惚中贾敏突然看到镜子里自己酡红的脸颊,赶紧低头,慌慌张张地往西屋走,说:「你先收拾行李吧,我要检查一下这屋子。」贾敏到隔壁房里平静了一下,从大坤包里取出一样仪器,开始在屋子里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宝对面靠墙放着个摆放小摆设的阁子,贾敏蹲下去一格格地检查。她背对着何天宝,弯着腰,屁股刚好探向何天宝这边,臀部显得更大更圆,腰肢显得更细,对比之下,触目惊心。

  何天宝只觉得呼吸困难,赶紧移开视线,问:「你在找什么?」贾敏说:「窃听器。」窃听器材在中国是贵重物品,何天宝不大相信日本人会对他这种小人物用窃听器,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嚷嚷,就不怕被人窃听去了?」贾敏说:「按照日本特工条例,他们不会在监控对象入住新地点的时候就安装窃听器,那样容易暴露,因为我们新搬家,肯定会增减家具开箱收拾什么的。他们会等到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才动手。」何天宝更迷惑了:「那你还检查什么?」「只是确认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结构,对可能安装窃听器的地方,以后检查的时候也能心里有数。」何天宝呼吸恢复了自然,笑着问:「你不会给我装一个吧?」贾敏说:「我们可没那种高级玩意儿。我到处检查,你去把你和秀儿的假履历写出来给我背熟。」何天宝写了,贾敏检查完房子,过来慢慢默读。贾敏读了几遍,起身出门,到院子对面的厨房烧水泡茶,又走回来再读几次,说她全部都记住了。何天宝考了她几个问题,贾敏对答如流。何天宝倒不意外,他自己记性特好,估计是遗传自贾敏。闲着无事,何天宝在小院里里里外外到处走,看到堂屋里一个用绣花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掀开之后是个收音机。打开之后,是北平特色的曲艺节目夹杂着各种广告。

  贾敏在东屋叫他,进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东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何天宝确实没睡过这种东西。所谓炕是黄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床,用砖垒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灶门开在房间外面,冬天烧炕的时候,把特制的火炉——叫炕炉子的——放在有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

  贾敏打量了一下环境,说:「今晚先胡乱凑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几尺布来,厚的作窗帘,薄的我们扯在我们中间,楚河汉界。」贾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说:「睡惯了法国弹簧床再睡中国土炕,可委屈你了。」何天宝随口说:「我们孤儿哪有那么讲究……」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说:「抱歉,随口乱说的。」贾敏温柔怜悯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小宝。」何天宝平生最恨被别人可怜,冷笑着说:「不必。」「你恨我吧?」何天宝满脸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请来的救兵,以前咱们见没见过打过什么交道,我全忘了。」贾敏坐姿仿佛微微变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懂的。」何天宝只觉得一股戾气从心头涌起,说:「你为什么抛弃子女,害死丈夫,我确实不懂。」贾敏静静地看着他,全无愧色,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这是谁说的真理?南京夫子庙的孙道士还是上海城隍庙的吴铁口?」何天宝虽然知道此刻绝不该和贾敏翻脸,却忍不住要讽刺她。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贾敏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谈了,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调回重庆吧,你太年轻,容易情绪化,不适合做间谍。」「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为师。」「够了,别耍小孩儿脾气!」贾敏忽然低声叫起来,站起身直面何天宝,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已经道了歉,如果你愿意听,我能一直说三天三夜,说我多么后悔,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要是这么没完没了,咱们没法儿合作。」何天宝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个躬,说:「您批评得对,对不起,贾同志。」他走出正房,穿过院子进卫生间开淋浴器,这个淋浴器是一战前的旧货,需要先烧一桶水再慢慢放出来的,此时直接打开流出来的都是冷水。何天宝也不脱衣服,将脑袋伸到莲蓬头下,冲了几分钟,重新站起,衬衫上半截都湿透了,冷水滚滚,流下后背和小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墙外的一丛竹子,反省刚刚自己的失态。这是源于十年的离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点特殊的意乱情迷?

  北平的夜渐渐安静下来,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声、远处东四电车「铛铛」声,胡同口的叫卖声、胡同里的洋车车轮声……一一消失。

  贾敏在房里轻轻咳嗽一声,慵懒地说:「当家的,不早了,歇了吧。」何天宝走进房里,贾敏躺在土炕的东头,脸朝着墙,一动不动。何天宝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脸对着墙。

  不知几点钟,又下起小雨来,敲在瓦上,沙沙声响。

  母子两人躺在大炕的两端,听着雨声,一夜无眠。

          第五章当封闭的角落蒙上窥探的眼

  直到窗户纸上透出黎明的浅蓝色,何天宝才眯了两三个小时,他睡醒一看表,才七点钟,外间已经传来人聊天的声音。

  何天宝起身出来,看到堂屋桌上摆了热腾腾的油条豆浆,旁边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圆脸胖丫头,嘴唇上汗毛很重,有点像胡子。两人一见何天宝出来,就不说话了。

  贾敏介绍,说这是共产党的联络员钱招娣,一会儿她们会去打听何毓秀的消息。「你自个儿去赴宴吧。」金启庆昨天让辉子送来份正式的帖子,今天要摆酒,给何天宝接风。

  「你自己小心,北平人表面上和气,肚子里规矩多得很……而桌上可能有特务在看着你。」「您再说我就该紧张了。」何天宝点头答应着,又让招娣:「钱小姐,一块儿吃点儿吧。」招娣不客气,坐下开吃。何天宝自己跟着吃了半根油条,就忘了吃,端着豆浆碗看着招娣发愣。招娣同志好像蟒蛇成精,整根整根的油条瞬间消失在喉咙里,仿佛嚼都没嚼。

  一边嚼着最后一根油条,招娣感叹:「你饭量可真够小的,从来不干活儿吧?」何天宝看着空荡荡的盘子,说:「是,我饭量小。」「你是国民党的特务?」何天宝看看贾敏,贾敏做了个招娣是自己人的眼神,他就点头称是。

  「你抓过杀过我们的人没有?」何天宝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受训后就对汪伪工作,一直没机会跟贵党交手。」「汪伪?」招娣莽撞地问:「你为什么不刺杀了汪兆铭那个大汉奸?」何天宝说:「我们军统刺杀了他几次了,倒是你们共产党,刺杀过几个有头有脸的鬼子汉奸?」招娣说:「我们是保存有生力量,有效地抗日,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机会刺杀汪兆铭的时候,你可别含糊啊。」何天宝冷笑:「当然。你这好钢躲在乡下等着看戏吧。」招娣没听出他语带讽刺,说:「民国二十六年打响了以后我们乡下就没演过戏,要看戏你得去延安,那边儿有新戏,听说可好看了。」「我听说有部《刘姥姥土改大观园》,你看过没有?」「讲土改的,你看过?讲的哪个地方的事儿?」招娣不知道这是挖苦,追问细节。

  何天宝故意说来不及了,闪身就走,把「好钢」丢给贾敏。

  何天宝先去王八茶馆坐了半个钟头,喝了半壶茶。这儿的伙计是南京驻北平的内线,何天宝跟他聊了几句,伙计用暗语表示没有什么新动静。何天宝察言观色,觉得对方不知道有人针对自己姐弟俩设陷阱的事情。他小声打听昨天大栅栏枪击事件的详情,伙计去了好一会儿,端了碗烂肉面搁在何天宝桌上,低声说:「是日本人收到内线消息抓抗团,不关咱们的事儿,别瞎打听。」何天宝不得要领,时间快到,只好先去金启庆的饭局。金启庆请客的地点不是六国饭店或者饭庄子,而是在南城磁器口一处平房。

  金启庆说这是他的祖宅,大清亡了之后陆续分割变卖,只剩下这么一个角落,他留着作追思。里面只有一间北房加一个院子。院子大约十几平方米,假山占了一半,另一半搭了凉棚,上面爬着葡萄藤。北方门楣上挂着十几块各种匾额,看字意竟然是这家末代王孙的祠堂。祠堂当然是不能摆酒的,所以饭桌就摆在当院葡萄架下,吃炸酱面。

  虽然地点和菜式都透着寒酸,金启庆的招待却是一板一眼,虽然是炸酱面却有大家风范,也特别的麻烦。说是吃面,一张大八仙桌却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装满面条的铜盆,和几大海碗酱料,一碗炸酱是用香菇水、茴香等调的,另有几碗用来拌面条的热菜,有取灯胡同同兴堂的烩三丁,荷花市场马家的烧羊肉,周围层层叠叠堆着几十样菜码,除了黄瓜水萝卜之类的青菜,还有月盛斋的羊肉天福号的肘花等等名小吃。

  桌边坐着五六位陪客,都是穿长衫的旧式人物。自从七七事变之后,北平有身份或者自认有身份的中国人就开始流行穿长衫,以示跟国民党无关。金启庆一一给何天宝介绍,何天宝被突然差来北平,对此地名人不熟,听起来都是些文艺界的人物,只有最后两位吓了他一跳,这二位一个是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嘴里不剩几颗牙齿;一个是土头土脑的小老头儿,像个走街串巷的乡下手艺人。金启庆说:「这位是齐白石先生,这位是他的高足李苦禅。」何天宝虽然没学过琴棋书画,这两师徒还是听过的,实在没想到会是如此模样。

  齐白石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他嘴里没牙,只有不知哪里的口音,何天宝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抱拳拱手「久仰久仰,彼此彼此」地答应着。齐白石松开抱着的拳头,抄起碗就扑向那碗据说是用带皮鸡、海参和云腿的烩三丁,倒了一半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

  金启庆看出何天宝没吃过炸酱面,亲自帮他调了一碗。何天宝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嘴里大声叫好。金启庆特别爱听恭维话,被夸一句立刻如沐春风,又觉得何天宝夸得外行,自己找补几句:「你们南方人不知道,这炸酱面和炸酱面可不一样……」金大爷话匣子打开就没完了,先说他们家当年吃炸酱面如何讲究,再说这院子来过某某亲王,某某格格,某某太傅,墙角那堆假山石是乾隆年间打苏州运来的,旁边的竹子是从和珅家的移来的,鱼缸是宣统爷御赐的,趴在石头上睡觉的猫是当年光绪爷的某某贵人养的。

  何天宝实在忍不住了,问:「光绪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这猫得多大年纪?」「是她出宫之后后来养的,也不该叫贵人了,该叫老太妃。」虽然何天宝仍然不大相信这猫的来历,不过经过金启庆这么一介绍,这院子立刻蓬荜生辉。

  齐李师徒是一对妙人,虽然名满天下,却毫无文人风骨,倒像是两个走江湖的滚刀肉。何天宝说什么,他们都当耳旁风,只是埋头猛吃,齐白石几乎一人包办了那碗烩三丁。金启庆和其他几个人刻意应酬何天宝,说些北平的政商人物。

  一个姓周的北洋小官僚说了句话,吸引了到何天宝的注意,说:「何先生得跟金大爷干一杯,金大爷为了帮你找那院子,四九城溜溜跑了一个月。」何天宝起身举杯敬金启庆,说:「这我还真是马虎了,我还当是辉子帮我找的。」这叫顺手牵羊,离间一下金启庆和辉子。

  金启庆笑:「这个辉子就爱吹牛,那房子的房东确实认识他,但当时没有合适的房子,你南院的邻居小曹是我朋友,知道我找房子,你那院子一空出来就告诉我了,我这才定下来的。」「哦,我还没见过这位曹先生,改天一定要登门面谢一下。」「是啊,小曹在保安局做事,你想在北平吃得开,就非得跟他交朋友。」「保安局算什么,七十六号早晚要接收北平,他们那些人都得丢了差事。」一个醉醺醺的小官僚嚷嚷着对何天宝举杯:「小何——哥哥拿酒盖脸儿跟你直说了,临时政府自治委员会哥哥是看不上的,哥哥的前程就指望你了。」何天宝还想再打听,所有人却都跟着说起北平临时政府改组的事情,这里都是些混不进北平汉奸政府的失意者,纷纷表示北平这些人都是沐猴而冠汪精卫才是正宗虽然齐燮元王克敏对他们青眼有加三顾茅庐他们一定守身如玉等着汪先生召唤。

  何天宝试了几次也无法把话题转回自己这位保安局邻居身上,只能跟着一群人大吃大喝,尽兴而散。散席的时候,何天宝注意到那个让他觉得古怪的小老妈子不见了,只有金大嫂一个人收拾桌子。

  何天宝去了趟跟南京有联络的钱庄,把账上的活动费全数提出,叫洋车回24号院,路上借口买冰让伙计从锡拉胡同绕一下,这里有军统极少数未被破坏的联络点,表面看风平浪静。何天宝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打听消息。

  回到金鱼胡同24号院,他穿过甬道,推开西跨院的院门,花园里满庭月色,两廊下种的花树在晚风中沙沙响。

  贾敏已经开了他们的小院的院门,何天宝看看甬道里没有别人,不等关门就问:「你今天出去过吗,有没有我姐姐的消息?」「听说秀儿跳进护城河了,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她水性好吗?」何天宝摇头:「她只是受训时学过,之后也没怎么练习,昨天又受了伤,我觉得……」「这年头凡事要往好里想,只要一天没确认,你姐姐她就是逃走了。」贾敏拉何天宝进院子坐下,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乳白色的东西,说:「喝酒了吧?这是我刚买的满洲乳酪,解酒。最好把它都吃了。」何天宝这才想起刚买的冰,他起身把冰提到厨房,放进冰桶里,所谓冰桶就是个很高的木桶,里面用来存冰,下面放个铜盆接水。此时电冰箱极少,普通的殷实人家都用这样的木桶,从外面买大块的冰储藏。

  贾敏称赞:「呦,想得真周到,我刚烧了水,你洗个澡吧。」何天宝之前很小心地控制了酒量,倒也没什么醉意,吃了一碗乳酪,酸甜清凉,他摇摇晃晃去卫生间,毛巾香皂都摆好了,换洗内衣裤也找了出来,整齐地摆着。

  何天宝忽然有种温馨的感觉,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清醒点!这女人不像别人的妈妈,她是个铁杆赤匪,一个杀夫弃子的疯子!」何天宝洗了澡换了衣服,被酒精浸透的身体松爽了很多,他慢慢走出来,初夏的晚风吹过庭院,透体清凉。

  贾敏已经重新烧了滚水,已经沏了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等他,拉他到摇椅上坐下,用青瓷海碗倒了一大碗茶放在当院的木桌儿上,说:「这是新沏的香片儿,慢慢喝吧。」何天宝说声「谢谢」,坐下端起茶杯闻闻,清香扑鼻,问:「你晚上吃的什么?」「我自个儿做的炒疙瘩。」何天宝隔着淡淡的茶烟看面前的贾敏,发现贾敏换了何毓秀的白色西式睡衣,她个子比何毓秀矮几公分,身材稍稍丰腴一些,衣料很薄,隐约看得到胸部的轮廓,何天宝的目光在乳房上停留了几秒钟。

  大而坚挺,好想摸摸。

  何天宝强迫自己转眼往上看,看到母亲她前也洗了澡,头发湿搭搭地用挽了个髻子,家居美妇人的造型,似乎比青涩的姐姐更动人。

  贾敏似乎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唇角微微一歪,露出一个浅笑。

  何天宝摇摇头停止胡思乱想,拿出两叠日本军票放在竹桌上,说:「这些你拿着当家用吧。」贾敏也不客气,接过来数一数,笑着说:「这么多,到底是你们比我们有钱。」「左边这叠是南京给我的真币一万军票,左边是我带来的重庆印的假钞,应该是天衣无缝,不过你们花的时候还是小心些。」贾敏忽然到了他面前,附身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讲话,嘴上娇嗔着说:「还没关门儿呢,干什么啊你……」她的胸部就在何天宝眼前,何天宝红了脸,眼睛没处放,莫名其妙地看贾敏,却看到贾敏另一只手沾着茶水,正在竹桌上写字。

  何天宝收拢心神,看她写的是:「我们白天都不在家,有人装了窃听器。」何天宝跟着写:「在哪里?」「堂屋桌子下面。」贾敏凑到何天宝耳朵上——此时她整个人几乎已经伏进何天宝怀里,忽然身子一晃,几乎失去平衡,她俏皮地一笑,索性坐到了儿子腿上,上身趴在他身上,对着他耳朵说:「放心,咱们在院子里说话,他们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到的。」何天宝忽然注意到,母亲鬓角有两道微微的汗渍,露出比周围稍黄一点的皮肤,原来她每天都化了妆的。女为悦己者容——她每天坐在家里,难道是化给我看的?

  贾敏坐在他腿上不起来,拿起一真一假两张军票,对着堂屋门,接着那里透出来的电灯光翻来覆去地看。

  何天宝只觉馨香扑鼻,满眼都是玲珑曲线和惊鸿一瞥的白色肉体,尴尬之极,遽然满头大汗,说:「我想听听收音机。」贾敏居高临下地瞟他,笑着说:「这样的心理素质……还学人家作间谍?」「是啊,我也发现进错了行,一直考虑着换个职业。」何天宝站起来,放下茶杯走进堂屋去摆弄收音机,电台里传出京剧的声音,马连良的《甘露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贾敏跟着进来,何天宝怕她继续捉弄自己,赶紧一脸严肃,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窃听器在哪里?」贾敏脱下鞋子,赤足缓步行走,她走路猫一般轻巧,毫无声息。她走到角落里摆着花瓶的小桌子,指指桌子的一个角落,何天宝探头望去,果然在桌腿桌面相连接处的榫头旁嵌着个小东西。

  贾敏悄无声息回到桌边,写道:「这是美国货,真下本钱 .」何天宝苦笑摇头,拿起香烟,说:「我去院子里抽支烟。」贾敏明白其意,问:「在屋里抽得了,出去干嘛?」「院子里又凉快又幽静,还有花香,所谓暗香疏影,吸烟特别有味道。」「我跟你一起去。」两人回到院中坐下。

  何天宝问:「我们在院子里说话,没关系吗?」「院子里杂音多,今晚有风,草木哗哗响,他们什么也听不出来的。放心,我曾经专门研究过窃听器。」「你在苏联受过训?」贾敏点头。

  「让您给我扮演家庭主妇,屈才了。」「扮演家庭主妇就有一万块一个月,这样的好买卖我是来者不拒。」何天宝酒意上涌,又出口伤人:「您这算人尽可夫吧?」贾敏柳眉一竖:「你专门找姐姐妈妈扮演老婆又算什么?中国成语好像都不够用的。」何天宝不知如何应对,讪笑着换个话题问:「咱们想办法搬家?」贾敏冷笑:「我嫁鸡随鸡,随你。」「您这是话里有话。」「你这军统精英的主张,我一个掉钱眼儿里的共谍就不指手画脚了,反正你应了我五千块,如果因为你自己搞砸了提前撤走,我也要收全款。」何天宝虽然恼火,但自己压住,问:「我哪儿没想周全,请您指点。」「求我?求人至少要陪个笑脸儿吧?」何天宝勉强堆出个假笑:「我年纪轻经验少,到不到的,请您一定直言不讳。」「这房子是汪伪替你安排的,你为什么放着免费的房子不住要搬走呢?」「我去跟邻居大吵一架?」「还是不妥。」「干脆说是偶然发现了窃听器,一边走正规途径通报重庆,一边搬走。」「怎样才能偶然发现呢?至少需要把桌子掀开。」「我可以不小心摔一跤。」「那桌子是老古董,红木的,沉重无比,就算是狗熊都未必撞得倒。再想想吧。」贾敏说,「我在家跟白老太太街坊八婶儿串了两次门儿,听说北院儿和南院儿是新搬来的,对门儿在伪政府任职——你一定是汪精卫的大红人吧?」何天宝苦笑摇头,他不大相信会有人安排三份的特务来监视他,说:「照你这么说,北平的汉奸就不用干别的了。」商量不出头绪,何天宝决定相信妈妈这间谍老前辈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踏踏实实在金鱼胡同住下来。房子里装了窃听器,天气又热,两人就呆在院子里对口供,背诵生平简历老家亲戚。何天宝不断提问,贾敏老练地削了一块冰,没有冰锥就用菜刀剁碎,开了齐白石送给何天宝的洋酒,边抽烟边喝,活像上海的交际花,随口回答,分毫不差。

  何天宝皱着眉头:「你记性是不错,但态度还得认真点儿。」「我干这个十几年了,要是没有一心二用记台词儿的功夫,脑袋早就挂在城门上了。」贾敏得意地娇笑,她带了三分酒意,花枝乱颤。

            「那您不用温习了——」

  「这些不用再背,时候还早,你教我法语好不好?」贾敏拿过一个空酒杯给何天宝倒了半杯。

  何天宝接过酒杯,贾敏跟他碰杯,娇滴滴地说:「何老师,人家一点基础都没有,您可要手下留情哦。」何天宝喝了一口,想着贾敏是否有意撩拨自己自己又要如何应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期待。

  贾敏却认真地学起法语来,很快就背下了十来句常用的问候语还有何家姐弟当初在巴黎时读哪所学校、老师同学的名字、住过的地址等等。聊到法国,何天宝来了兴致,拿出一张从法国带回来的香颂唱片放给贾敏听。贾敏堪称聪明伶俐,听着两遍就能跟着唱几句,而且唱得跟普通中国学生不同,绝无戏曲味道。

  何天宝凝望这醇酒香烟间的艳妇,忽然一阵心慌意乱,自己提醒自己:冷静,她不但是敌人,而且是母亲。想到这里,久旷的下体猛地激动起来。

  贾敏问:「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没事没事,我不习惯喝白酒,酒劲上涌,还是早点儿睡吧。」两人一起去洗手间刷了牙,并肩穿过院子回房,天上一轮明月,周围安静无声,全世界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走进房里,何天宝的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小声问:「你没挂帘子?」贾敏拉了拉他,两人并肩在床上坐下,贾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后来想想不妥,北平人爱串门儿还爱推门就进,咱们这左邻右舍又可能藏着专门监视你的特务,没准儿会想法子进来看看。咱们就这么睡吧——我是你亲妈,小时候你天天跟我睡,哪里还讲究这些?」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肩膀,她的嘴唇擦过他耳垂。

  何天宝艰难地说好,强自镇定地躺下睡了。贾敏又去了洗手间,不知道做什么。

  何天宝闭上眼,心中有些烦躁,觉得今晚分外炎热。朦胧中听到什么东西稀稀簌簌响,仿佛来自窗外,又仿佛来自身边。听脚步声是贾敏回房,爬上大炕的另一端,有暗淡的汗香飘来。

  何天宝再翻身向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做了无数的梦,一会儿梦见父亲,一会儿梦见姐姐,梦见的最多的母亲,一会儿是童年记忆中高大身影,一会儿是如今云鬓蓬松的侧影,一会儿两个身影合而为一,周围渐渐虚化,只剩一个袅袅婷婷的、紧裹在白色绣花旗袍里左右摆动的屁股。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懵懵懂懂地滚过了整个大炕,侧躺在母亲身边,一手还搂着母亲的腰。何天宝慌张地松开手,彻底清醒,闭着眼僵硬地侧躺在那里,感到暗夜里一阵一阵,层层叠叠的女人香气,将自己重重包围。

第六章別在黑暗中,黑暗中將我召喚

  第二天一早何天宝和贾敏出门,刚好一个西装革履留仁丹胡的男人从甬路上过,那男人满脸堆笑地打招呼:「何先生何太太,小姓曹,就住你们隔壁。」「曹先生!我还说改天要登门拜访,谢谢你帮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一处房子。」「客气了,金大爷问起,我顺口提了一句而已。何先生这是要去哪里?」「我们新搬来,周围拜拜街坊。」「那一定是要先拜乔老先生了,我还有点功夫,陪你一起去吧。」这院子分割得大小不一,乔家的院子最大最规整,乔老先生七十九岁,也是整条胡同最有年纪的长者,所以胡同里新搬来了人,都要先去看他老人家。

  曹先生如此热情,何天宝无从拒绝,贾敏说:「曹先生这么整整齐齐地一早出门,肯定有大事要忙,我们就不耽误您了。」何天宝这才明白曹先生的表现只是北平式的客气,并非真想和他一起去拜访乔老先生。

  曹先生说,「金五爷跟我是很熟的朋友,他跟我说过,让我带您二位周围走走认认门儿的。」一路寒暄着已经走到了巷口,何天宝拦下一辆洋车,热情洋溢地把曹先生推上去,好像是多年老友一般。

  何天宝拍拍手,问贾敏:「我表现怎样?」贾敏微微摇头,说:「你推他上车推得太坚决了,没分寸。」又说:「你觉得昨晚会不会是他?」「昨晚什么?」「我半睡半醒的,仿佛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然后你就靠过来跟我睡——你不是觉得院子里有人才靠过来的?」「不是——我睡觉不老实,见笑。」何天宝脸红,低下头,觉得贾敏仿佛瞟了自己一眼,偷眼看贾敏,贾敏目不斜视,何天宝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两人沉默着同行,拜访了胡同里的两家老人,又拜访了同院子的房客们。十一点钟辉子进院子来找,金启庆摆了酒,让何先生何太太务必赏光。何天宝有点意外。辉子又恢复了北平人模样,又热情又客气地解释:「金先生知道何先生是洋派人物,上次请客没请太太,觉得失礼。所以今天是金太太出面,请两位吃顿午饭,双方女眷认认门,以后多亲多近。」到了六国饭店,出了电梯就听到走廊里隐隐回荡着一阵叫喊:「咿……咿……哦……哦……」何天宝问辉子:「金大爷这是……」辉子面带忠厚的笑容:「在阳台上喊嗓子,金大爷是票友,跟尚长春唱过清音座子的……」贾敏看何天宝一脸茫然知道他很少听戏,低声提醒:「尚长春就是尚小云的儿子。」「那么尚小云又是……算了当我没问。」三个人刚进套间,金启庆就穿着一身小褂,和一个高个子圆脸中年妇女一同迎出来,圆脸女人自然是金夫人,四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金大嫂和贾敏唧唧呱呱地说笑起来,好像认识多年,两人都说又亮又脆的北平话,热闹的很。金启庆眼睛一亮,高兴地问:「弟妹这是……」金大嫂说:「顺儿他爹,你猜怎么着,我这大妹妹准是北平人。」金启庆立刻兴高采烈,对贾敏的态度亲热了许多,仿佛北平人本身就是项荣誉和证书。金夫人亲热地拉着何毓秀往里走,说要给她看自己当闺女时去天津让泥人张捏的像儿。

  金先生让何天宝坐,说:「见笑了,内人交往的都是些同样的北平主妇,听说有位流过洋的新派人物儿要来,高兴得半宿没合眼。」贾敏看了何天宝一眼,意思是「你放心我把你的履历都背熟了不怕她盘问」就进去了。

  金启庆忽然小声说:「兄弟,虽然我也防着辉子,但你该用车的时候还得用他,不然日本人会觉得你在防着他们。」「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何天宝惊奇地发现这位金大爷居然不是一只草包。

  「当然,我给的钱又不多,辉子会开车,会打枪,会说日本话,为什么要跟我混?」何天宝点头说:「不错——可您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那边的,他也可能是七十六号派过来的。」金启庆忽然瞪大眼睛:「老弟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吧?」「啊?」「其实我是七十六号的间谍。」「是吗?」何天宝心里说「你是棒槌。」哪儿有一上来就亮出自己身份的间谍?不过这并不稀奇,汪伪政权草创,什么不着调的人都往里拉,「七十六号的人没告诉你?糊涂啊……」金启庆一拍大腿。

  「您认识七十六号的人?」何天宝想知道七十六号谁这么糊涂。

  「我做情报算是兼差,我是受丁默邨委托的,我们认识二十来年了,也是老交情。」「是吗?我跟七十六号没什么来往,更不必说丁先生这种高层人物了。」何天宝含糊答应着,委婉地解释说自己也不是做情报的,算是非正式地跟代表南京跟华北自治委员会打交道的渠道。

  金启庆眼珠乱转地打量了何天宝半晌,说:「嗯,我看你斯斯文文的,又这么年轻,估计也不是我们这行的人。」有人敲门,那小老妈子跑去开门,何天宝上下打量她,看不出任何毛病。大门开了,进来两个人,领头的中等个儿,仪表堂堂,后一个像个跟班儿。何天宝心里吃了一惊,脸上则是一副茫然不识、等着介绍的样子。

  进来这人他认识,是军统最大的叛徒王天木。王天木去年九月被捕变节,导致军统在上海、济南、天津等地的组织遭到毁灭性打击。王天木变节前是军统四大金刚,在没有军统的时候就负责浙江省特务工作,何天宝受训时候王天木去给他们讲过话。

  金启庆给他们作介绍,王天木笑呵呵的跟何天宝握手寒暄,又介绍身边那人「这是小傅」,王天木的态度斯文又热情,像个喝过洋墨水的买办,聊了几句他突然指着何天宝问「小傅」:「你觉不觉得他有点面熟?」「小傅」问:「你是三道高井第几届的?」何天宝茫然地问:「什么三道高井?」王天林说:「大概是人有相似,金兄弟,咱们能走了吗?」贾敏和金大嫂走出来,何天宝等着两个特务的反应,两个特务却只打了个招呼,对女眷们保持中国式的礼貌和疏远。

  一行人坐汽车去东安市场「小食堂」吃西餐。金启庆已经订好了位子。何天宝一看,是是张十人长桌,他看金启庆,金启庆说:「我请了两桌陪客,都是去过欧洲的,跟你们一定说得来。」王天林先笑起来:「小金你整我,我说要蹭你顿饭,你就带我来这种双双对对的洋派饭局。」何天宝心中不安,不动声色地抽烟喝茶,贾敏还在一边跟金大嫂说个不停,仿佛没听见这边的话,只是暗暗伸手握了何天宝的手一下,暗示他放心。

  何天宝完全不能放心,他虽然跟贾敏分开多年,但也知道现在欧洲全境反对共产主义,贾敏就算出过国,也只可能去过俄国,怎能对付西欧留学生的问话。

  聊了十来分钟,两对陪客同时到达,第一家子姓雷,男的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女的是助教,都带眼镜,都是从德国回来的,都有些德国人的严肃木呐。

  另一对姓孟,跟雷家夫妻则截然相反,一丝书卷气都没有,男的在法国混了个哲学博士,现在大腹便便的像个政客,神情桀骜,又是中国特色的政客。女的在法国带了五年孩子,一见贾敏就自承完全不会法语,又跟丈夫不叫丈夫只叫「Cheri 」,问贾敏:「金大哥说你们都是在巴黎大学读书的,你们住哪里呢?」「罗耶格拉街, Royer Collard. 」贾敏说得平淡自然,字正腔圆。

  何天宝心里佩服,不配是老间谍,学了一个晚上就到这种程度。

  「Royer Collard ?是拉丁区吗?」孟夫人还没完了。

  「不错。」「好像在卢森堡公园西边的?」「不是,在东边,靠近圣雅克街。」何天宝揽住贾敏的肩膀,无声地表示赞赏,问:「你们住哪里呢?」孟先生趾高气扬地说:「我们在香榭丽舍旁边租了一层楼,逼仄得很,客厅里放一张麻将桌就再放不下别的。就是门口有间咖啡馆不错,常常能碰到毕加索和海明威。」何天宝气盛,冷笑说:「毕加索是住在四区的,常常跑到八区去喝咖啡——这家店的咖啡一定好得不得了。」贾敏打圆场说:「四区和八区也没有多远,都在右岸么。」何天宝被贾敏的巴黎地理吓到了,忘了继续挤兑孟先生。

  金启庆连忙把话题引向雷家夫妇,原来雷教授曾在德国著名的法本集团搞研究。金启庆就问他德国的情况、欧战的胜算,孟先生偏要插嘴发表意见。金启庆像个说相声的捧哏似的敷衍着,同时不露声色地点出孟先生即将在北平充当要职,雷教授也不是完全的书呆子,立刻捧了孟先生几句,桌上的气氛终于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空洞而热闹。

  何天宝刚松了口气,哑巴似的雷太太却使出了致命一击:「何太太,你不记得我了?」贾敏眨眼,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咱们在法国见过,在……」雷太太说:「在Hotel-Dieu小武那里。」贾敏摇头:「我确实记不清了,咱们只见过一面吧。」雷太太说:「确实,小武第一天发薪水,请大家打牙祭,中国留学生见者有份。」「那么多人,亏你记得我。」「那么多人只有你最漂亮嘛。」「哪里哪里,我其实最羡慕你,风度气概不逊于那些男学生,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几个女人互相恭维了一番,大家和和气气地吃完了饭,洋派人物们拿着菜单选甜点,王天木带着他的跟班先走了。

  孟先生批评北平吃不到合格的西餐,贾敏说:「北平也有出色的西餐,只是出色的都是本地化了的。比如这小食堂,它的牛排意面只是普通,最出名的是它独创的甜点' 奶油栗子面' ,可不比法国那些Patisserie差。」原来这奶油栗子面是北平西餐馆的独创,把炒熟的栗子研成细面,像花生粉一样干松香浓,加上打搅过的新鲜奶油,用小勺吃,胜过欧美的慕斯。

  孟先生却也光棍,一尝之后赞不绝口,对「何夫人」更是五体投地,对何天宝说:「你这位夫人真是羡慕杀我啊。」何天宝拉过贾敏的手,说:「那我可得抓牢了。」贾敏花枝招展地笑,分寸拿捏得极好,得意洋洋却不轻浮。

  几个人相约互相照应,和气分手,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等到身边没了闲人,贾敏小声笑问:「你很看不起我吧?刚儿我说对了法国街名的时候,看你那喜出望外的样儿。」「有点儿。」「别以为我们共产党就是一群言必称俄国的土包子,共产主义可是在法国英国起源的,我有个上司是正牌法国留学生,专门给我们讲过巴黎地理和社会风俗。」「我怎会以为你是土包子,论到吃喝玩乐,我回去修炼十年也不是对手。」贾敏得意地笑,就当这是恭维。

  何天宝说:「我现在端正了对贵党的认识,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搭档,就像两党合作共同抗日一样。」贾敏点了支烟,冷笑一声,说:「嘴甜在我这儿没用——两党合作共同抗日?是互相拆台各自抗日吧?」何天宝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口快,突然把尴尬的事实摆出来,立刻没词儿了,只能笑而不答,想抽支烟掩饰尴尬,伸手去摸,却没带在身上。

  贾敏摘下自己口中的烟递给何天宝。何天宝接过,昏黄的光线里,烟嘴上一个口红印,红得触目惊心,吸一口,不知是什么滋味。贾敏像个哥们儿似的拍拍何天宝的肩膀,说:「国共的事情是大人物决定的,你我两个小角色,要想在这北平城活下去,就真的要精诚合作了。」何天宝又吸一口烟,递还给贾敏,说:「精诚合作——明儿带我找一家不比小食堂逊色的馆子。」贾敏开心地笑,说:「只要你结账。」

  从第二天开始,何天宝上午在金启庆的陪同下找房子招人办商会,午后就和贾敏四九城儿的吃喝玩乐,晚上去听戏看电影,不到八九点钟不回家。一切都是贾敏带路,他结账。表面的理由是家里有窃听器,实际上两人都很享受这种仿佛一起旅行的感觉。两人绝口不提往事,就像一对因工作临时搭档的酒肉朋友。

  七月底的一天,天气极热,外面下火一样。两人下午没有出门,躲在家里,贾敏穿了件很薄的睡衣躲在房里,守着冰桶听收音机。何天宝每小时冲一个冷水澡,冲完了就光着上身只穿条大裤头坐在门洞的阴影里打盹。

  下午三点钟有人敲门,是那位孟先生派家里的车夫送来请柬,他们新买了处院子,要举行入住舞会,同时也是平津留法学生会的年会。

  何天宝拿着请帖发愁。

  贾敏问:「担心遇上熟人穿帮?咱们露个面就走。毕竟几年不见,他们未必会觉得我跟秀儿是两个人。」何天宝犹豫再三,还是要去,因为不去太可疑,他问贾敏:「你会跳舞吗?」贾敏说:「会。」但是她想得比何天宝周到:「秀儿跳得怎么样?留法学生会上很可能遇到认识我们的人,我最好跳的程度跟她差不多。」刚好收音机在放西洋音乐,何天宝往当院一站,打着赤膊,却一本正经做绅士状,对贾敏做了个邀舞的姿势,说:「咱们跳跳看就知道了。」贾敏笑得花枝乱颤,伸了只手给他。

  何天宝搂住母亲的腰,两人相对而立,何天宝半裸,贾敏穿着件何毓秀的薄纱长睡衣,结实的胴体隐约可见。

  贾敏的腰肢手感坚实而有弹性。何天宝的脸腾地红了。两人跳了一曲,贾敏伸手摸着何天宝的胸膛,低着头,抬眼瞟他,小声问:「先生……我跳得怎样?」何天宝的脸仿佛马上要燃烧起来,贾敏吃吃笑,鬓角带汗,风情万种。

  何天宝只觉下体蠢蠢欲动,马上就要出丑,忙说:「动了一下好热,我还得冲个凉去。」也不管贾敏信不信,转身冲进洗手间。

  当天晚上天气极热,稍微动一动就是一身汗。何天宝洗了几次澡,在院里坐到半夜才上床,躺在床上睡不着,面朝外躺着,一动不动,汗浸透了枕头。他翻身改为仰躺,偷眼看母亲。贾敏脸向外侧躺着,大概是天气太热,她脱了每天都穿着的长袖睡衣,只剩一件无袖白色背心,这些西式内衣都是何毓秀的,穿在贾敏身上绷得紧紧的,那具身体仍然年轻有弹性,脖颈肩膀的曲线是成熟妇人式的,肌肤却保持着年轻女人的丰腴白嫩,细看可以看到细细的汗珠,引人犯罪。

  贾敏缓缓翻身,月光下一阵波涛汹涌。

  何天宝赶紧翻身向墙,仿佛是闯空门撞上主人的小贼。

  一只温暖细嫩的手伸过来,扳他的脸,贾敏用半睡半醒的声音说:「小宝,你转过来。」何天宝转过身。

  她挪到他的枕头上,两人几乎呼吸相接,她的气息里带着股略带腐朽的甜味,像是阿尔萨斯省的白葡萄酒。

  贾敏小声说:「小宝,我问你件事儿。」「什么?」「你是处男吗?」「嗯?」「你有没有过女人?」「嗯……有过……为什么问这个?」「……我们会被一晚一晚地连续监听下去的。」「嗯?」「我们是年轻夫妻,隔三差五,就得行一次房才正常。」「……」「当然,我们是假装。」「当然。」「虽然这样不大合适,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办法。」贾敏用蚊子般的声音慢慢说,何天宝用同样的音量附和。

  贾敏的头凑过来,低声说:「你要弄出摇床的声音,还要呼吸沉重。」自从母子俩假扮行房的尴尬对话开始后,何天宝就尽量远离贾敏的身体,笔直地躺在床边,现在身体僵直,口干舌燥,要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倒是容易,因为他本就觉得呼吸困难。

  何天宝一边放开喉咙尽量无声地呼吸,一边试着用后背摇床,木床很结实,几乎不动。他无奈地翻身,双膝双手撑着床,紧紧闭着眼,用力前后晃动,像只青蛙。

  木床渐渐摇晃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贾敏闭上眼睛,配合着木床摇晃的节奏呻吟起来:「哦……嗯……嗯……」何天宝赶紧闭上眼睛。

  贾敏的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何天宝偷眼看贾敏,发现她闭着眼侧着头,微微皱眉,满面潮红,鬓角带汗,整个人裹在薄被里,虽然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从肩膀的位置还有薄被的形状来看,她的双手似乎放在小腹下面。

  何天宝不敢多看,加速摇床,喉咙里重重地喘了一声,表示结束 .两人沉默了一两分钟,贾敏起身,柔声说:「我帮你洗洗睡吧。」何天宝脸烫得像发烧,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含混着说声「好。」她去洗手间端了盆水来,蹲在地上弄出哗哗的水声,回到院子里泼在地下,进屋掩上门,娇媚地说:「睡吧,冤家。」何天宝翻身睡到里面,让贾敏上床,躺在贾敏睡过的地方,贾敏拉过单被给他盖着肚子。

  何天宝只觉馨香满怀,不知身在何处,想闭眼眼皮却合不上,他强行转开脸望着蚊帐顶儿,脑子里飞旋着千百个念头,胸中涌动着几十种情绪,胯下耸立着硬邦邦一根东西。

  第七章我那颗禁不起的心,即将决堤


  睡醒时,何天宝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发现自己双手从背后抱着贾敏,一只手按在贾敏的小腹上,一只手抓着她的乳房,腰胯紧紧贴着贾敏的屁股挺动,鸡巴隔着衣服在她屁股上蹭个不停。

  他赶紧松手,滚到床里面,面朝下趴着装睡,只觉得左臂酸痛,右臂上全是汗,也不知道这样抱着贾敏蹭了多久。

  贾敏起身,整整衣服,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出去了。她真是个独特的女人,轻佻的言行她做出来,就全无淫亵之感,只是洒脱自然。

  何天宝也起身,坐在那里,连续几夜没有睡好,头脑发沉,懵懵懂懂,想着昨晚的事情,觉得又荒唐又害羞又好笑,不由自主地,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十来分钟,忽然听到院门开了又关,贾敏提着早点进来,在院子里说:「起了吗?起了就来喝豆浆吧,还有顶好的炸圈儿。」

  何天宝答应着走出来。

  贾敏把早点摆在桌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下个礼拜就是公历8 月13日了。」

  他们俩是7 月13日相遇然后开始扮演夫妻的,按照本来的计划,在8 月13日前后,「于秀」会暴病死去。

  何天宝声音干涩:「嗯。」忽然胆战心惊,不敢看贾敏,匆匆出来三口两口吞了一点儿早点就逃了出去。

从这天开始,何天宝以十倍的热情投入这个苏浙皖商会的工作,每天拖着金启庆找房子,看了几天随随便便就订了阜成门城墙根下的一处院子,电告南京说打算用一个月左右挂牌开业。

  这地方本是个大车店,后来几经转手,战前是个福建人开的南货行,七七事变后,东主阖家逃回了老家,产业被日军没收,分成两半使用,门面继续出租,后院征用,驻扎了一个中队的日本兵。

  何天宝喜欢这里跟金鱼胡同一东一西,在北平城的两端。何天宝觉得自己可以常常借口宵禁住在这里,减少跟母亲同床的尴尬局面。另外住在日本军营旁边,也可顺便显示自己跟日本人心无芥蒂。

  北平有专门帮人操持场面的知客,金启庆给何天宝介绍了一位筹建商会。这位也是旗人,姓舒行六。金大爷和舒六爷委婉地暗示,这地方选得离日本驻军太近,可能有些商人不敢来。何天宝根本不在乎能团结多少同乡商人,急急忙忙地就想选个日子开业。但北平人做事急不得,何天宝再三催促,舒六爷坚称中秋节前就没有黄道吉日,即便有也来不及开业。何天宝威胁舒六爷要解雇他,舒六爷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周佛海的秘书发来封电报,含蓄地批评他太心急了,宁沪商人通过不同渠道向南京政府表示对地址不满,连华北自治委员会的人也有意见,没人愿意每天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跟南京打交道。这正中何天宝的下怀,他就是希望南京不满意,赶紧把自己弄回南京去,装傻充愣说自己这招叫开门见山反客为主,反正也绕不过日本人去,不如光明正大地摆在他们面前。南京诸公远隔千里,也没办法跟他纠缠这些细节,只能放权。

  一切谈妥,要付三个月房租了,何天宝才想起自己的钱都给了贾敏,他是带着两个月的活动费来的,南京再支钱要等到九月。何天宝一早出门,去商会那里打了个转,出来叫车去了满清故宫。何天宝从天安门进去,看了三大殿,从东华门出来往回走,在锡拉胡同停下,走进一家名叫玉华台的饭馆。

  进店坐下,伙计迎上来,安排座位,敬香烟上茶水——何天宝接了烟没有抽而是夹在耳朵上——才问吃什么。

  「听说你们的淮城汤包出名,先来两笼尝尝。」「这可真是不巧了,您老别见怪——我们今天没有汤包,材料不好买。」伙计说的是南方口音,但态度却学足了北平伙计的殷勤,「我刚才在厨房看见今儿早上新买的豆腐茄子不错,还有新送来的鲜鱼,要不然我给您配两道家常菜?比两笼汤包多花个几毛钱,而且又新鲜又丰富。」「那麻烦了,我天生一样脾气,不吃豆腐不吃茄子,也不吃鱼。」伙计看看何天宝,问:「要不您来碗面?扬州油爆虾浇头,跟北平的大大不同。」何天宝有些失望,说:「就要这个。」这玉华台是军统在北平最老的情报站,始建于北伐时期,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潜伏而不行动,直接向戴笠报告。后来王天木叛变,军统在北平的情报网被扫荡一空,只有这里和美国校长司徒雷登罩着的北大幸存。

  两人刚才的对答都是暗号,何天宝说不吃豆腐不吃茄子,就表示说他有事情希望跟北平站的首脑面谈,点菜是他们之前约好的暗号,如果领导在,伙计就会推荐灌汤包,如果没人在或者不方面会面,伙计就推荐面条。

  何天宝事先准备了张字条,趁没人注意,塞进了那伙计袖子里。伙计转身去了。

  纸条里的信号,是表示状况紧急、请求重庆帮忙调两万日本军票应急,同时设法运动汪伪政府把他调回南京。

  何天宝确认身边无人注意,从耳朵上摘下香烟,在手里把玩,烟卷侧面写了一行小字:「老父沉冤,与敌同眠。请诛毒妇,洗心革面。」是何毓秀的字。

  想到「与敌同眠」四个字,何天宝只觉得脸上发烧,把烟噙在嘴里,借点烟遮脸,装作火柴不好用连点了几次,觉得脸上的红热邵褪,才点着了烟慢慢吸着。知道姐姐平安,他竟然没有感到一点高兴或者放松的感觉,只觉得心乱如麻,木然地吸着烟,忽然想到烟卷上的字,忽然感到烟雾呛喉,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伙计过来给他倒茶,何天宝摆摆手,说:「没事儿,你给我弄壶酒来。」酒来了,是二两的小壶,入口一尝,是陈年女儿红。何天宝一口吞掉一杯,叹口气又喝一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余烟还没散尽,酒壶已经空了。

  伙计端来了一个家常菜一碗白水面条。何天宝胡乱吃了几口就付账走人。出门时听到邻桌在议论:「这位一定是南方人,居然把浇头和面条分开吃。」

  北平盛夏正午时的阳光极烈,街道房屋白晃晃地放光,连最能吃苦的人力车夫都躲了起来。

  何天宝一个人走在这像铁锅又像蒸笼的午后,汗如雨下,浑然不觉。

  他相信自己是很想远离贾敏的,对于军统能把自己调回南京深信不疑,整个抗战,军统始终对汪伪政权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周佛海战后受审时坚称自己是军统的双重间谍。他在心里反复盘算、犹豫不决的,是要不要执行姐姐的愿望,杀死母亲给父亲报仇。

  何天宝满腹心事地回到金鱼胡同,下车换上副礼貌的笑脸,一路跟街坊们打招呼,回到自己的小院,离大门还远就听到一片鸽子叫声。八婶刚巧端着盆菜经过,先打招呼「何先生回来啦。」又小声说:「何先生,不是我多嘴,您家这位野了点儿了——小媳妇儿家家的跑到屋顶上放鸽子,我真是从来没见过。」何天宝笑笑,无话可说,点头走过。这几天贾敏窝在家里没事作,又有了何天宝给她的零花钱,竟然恢复了几分少女时北平大小姐的作风,每天四九城到处逛,买了许多零食和用不着的小玩意。

  门从里面插着,何天宝打门,贾敏立刻就开了门把他迎进去。「何天宝问:」新买的鸽子?「贾敏得意洋洋:」没买鸽子,看见有人搬家我买了些旧木头家伙搭了个鸽子棚,鸽子都是我拐来的。「她也算本事,八旗子弟家传绝学,居然能把别人养熟了的鸽子拐到自己的棚子里。

  何天宝站在院子里看,贾敏在西墙下搭了个木头棚子,仔细一看,就是个大书橱改装的,里面咕咕咕的一片声音,不知道贾敏今天拐了多少。

  再看卫生间地上,大盆里脏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显然贾敏今天只顾玩,什么家事也没作。

  何天宝问:「你还有衣服换吗?要不要我陪你去买些。」「好啊……」贾敏随口答应,然后意识到何天宝语气不善,一转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说:「对不住啊,我没想到脏衣服堆得这么快,不过招娣明天就来,明晚你回来看,保证……」「招娣?这阵子是招娣给我洗衣服?」「差不多吧。」贾敏无辜地解释,「这是组织安排的,我要扮演少奶奶,当然不能做事洗粗了手。正好,你帮我把这块板儿钉在最顶儿上——要凳子踮脚不要?」何天宝站在凳子上给鸽子棚敲钉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个月二十二号,我要杀死这个女人,给父亲和姐姐一个交代,给这段孽缘一个了解。

  公历九月二十二是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母亲的生日,父亲的忌日,何天宝想最后帮母亲过一次生日。

  何天宝把杀母亲的期限推后了一个月,忽然一阵轻松,敲完了钉子从凳子上下来,拿起竹桌上的香烟筒子,抽出支烟放进嘴巴,被一个念头击中,愣在那里:自己与母亲的关系,竟有些像英国侦探小说里的老夫老妻,结婚日久原形毕露然后互相残杀。

  「喂,傻小子想媳妇儿呢?」贾敏捧着只鸽子蹲在房顶上喊他,阳光照在她身后,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宝说:「是啊,下来我跟你说句话。」贾敏顺梯子爬下来,她穿着条浅粉色的家常散腿裤子,爬下来的时候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何天宝只觉鼻子一热,快要流下鼻血来。

  贾敏拍拍手上膝盖上的土,兴高采烈地问:「什么事儿?想学放鸽子?」「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两个月媳妇儿。」贾敏抿着嘴打量何天宝:「为什么留我?舍不得我?」「不是,上级让我在北平多待两个月,在这里更能跟南京的那些人攀交情,有利于我以后的工作。」贾敏说:「你要是动不动乌眼鸡似的,我也乐意跟你这儿住,难得清闲——不过这事儿得请示上级。」「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贾敏挽住何天宝的胳膊,说:「你上级让你留我,你怎么说?」何天宝满脸通红,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为贾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艰难地说:「别闹……」贾敏松开手摇头,说:「这样就脸红,他们也能把你派去汪精卫那里——你在军统里得罪了不少人吧?」「那你呢,不在延安运筹帷幄,被扔到刀光剑影的北平来,也不是因为好人缘吧?」贾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宝的肩膀:「不错,你跟老娘混了半个月,嘴皮子总算有点长进。——你要留我两个月,打算出多少钱?」何天宝早料到她会谈钱,说:「我只能保证先付你一万重庆假票子,事成之后再补你五千真钞,如果九月没有,十月也会有的。」贾敏说:「好啊,如果你手紧就跟我直说,我帮你砍砍价儿。」这句话出乎何天宝意料,他不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样儿……」贾敏说:「天儿太热这会儿没法出门儿,等四五点钟太阳下去点儿了咱俩一起去趟西四,好不好?」何天宝不想呆在贾敏身边,说自己还有事。

  贾敏不高兴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确实有事,有个饭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何天宝逃命似的出门,果然叫不到人力车,一直走到东安市场前门才看到有车。何天宝索性自己走到六国饭店。

  他今天确实有个饭局,是一个在北平的徽商母亲做寿,给他递过帖子。何天宝本来没打算去,现在就非去不可了,他看时候还早,就先到金启庆那儿泡了一阵子,金启庆的优点是好客,热热闹闹地张罗让金大嫂准备茶水点心,自己跟何天宝天南海北又是一通聊,赶上收音机里姜存瑞说《三国》,何天宝随口问了句关云长的刀多少斤,金大爷立刻从关张赵马黄说起,一路说到隋唐十八条好汉每人兵器的重量。何天宝注意到金大嫂沏了茶就出去了,过了一个多钟头领着那小老妈儿悄悄地溜了进来,然后由小老妈儿端茶续水地伺候,看样子金启庆这老妈子不是长雇的,而是住在附近的救兵,遇到请客之类的场面就临时招来摆摆门面。

  何天宝自从见过这小老妈儿两面,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这次留了神,看她大概四十几岁年纪,身量矮小,忙里忙外手脚麻利,俨然是训练有素的模范下人。要说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么个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怎么会找不到宅门儿里的稳定差事,非要在金启庆这充当工作不稳定的临时演员。

  金启庆聊了半个钟头兵器谱,旁敲侧击地把话题引到经费问题。何天宝账上实在没钱,只好直说:「不瞒您说,南方经济大不如战前,收上来点儿钱粮日本人又要拿走大半,我这商会的经费短缺不少,看样子以后有的打饥荒了。」「老弟你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怎么说?」「你知道你自己是南京来的,在北平无依无靠。普通的商户百姓哪里知道?汪主席毕竟也是北平的主席,咱们亮出国民政府某某衙门的招牌来——谁不得多少给点儿面子?」「北平断不会允许我们建立正式的机关,我们筹办的只是商会。」「我说招牌只是个比方,不是真的挂一块到阜成门外去。」金启庆进屋拿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杏黄色匣子,打开来里面全是金启庆的名片,带着各种不同的头衔。「咱们印上国民政府的片子,向工商界摊派!汪先生的国民政府头回向北平工商界化缘,谁敢不给面子?」金启庆踌躇满志,又说,「如果你年轻脸嫩不好意思,老哥哥可以先代劳一阵子。」何天宝知道金启庆打着他捞好处让自己顶缸的主意,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就笑着摇头:「我年轻胆子小,如果金大哥要化缘也好摊派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是不敢做的。」金启庆面色不变,哈哈笑着换了话题,何天宝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他在街上闲走,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寿字儿让伙计给那徽商家送去,买东西的时候觉出有人盯梢,身形像是辉子。何天宝懒得跟他治气,满不在乎地叫辆洋车出宣武门去徽商家拜寿。徽商热情地迎出来,他家里正唱着堂会,说底包是马连良,咚咚锵的锣鼓声中,何天宝给一个瘦猴儿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寿,见过了十几个徽商四十几个子侄,马连良始终没有上台,戏台上是一出接一出的热闹戏,《西游记》《封神榜》《目连救母》之类,何天宝只觉吵得头晕脑胀,告辞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来,脸上始终保持笑容,但一望可知是假的。何天宝猜测,这些人心里对自己大概只有恐惧和厌恶吧。

  慢慢走回金鱼胡同,只觉得这城市陈旧而美丽,人人面上笑容可掬,肚子里不是要钱就是要命,自己终究无处可去。

  何天宝四点多钟回家,贾敏热情地迎出来,接提包端茶,之前玩鸽子时的住家便装换成了旗袍。

  贾敏让何天宝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已经有了一个茶壶,贾敏从两个茶壶各倒了一些,解释说:「这壶是我早沏得了放在这儿的,这壶是我新烧的水,兑上半凉不热的,这个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会儿喝会儿茶,晚上吃炸酱面,马上得。」何天宝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最亲切,问:「你见过你的联络人了?」「嗯,原则上同意了,只是让我尽量多从你这儿刮点儿经费。」「你这样跟我交底不大好吧?」「我怕你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庆拉下补不了的亏空。」何天宝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儿晚上别准备饭了,不如我们先去胡同西口东安市场逛逛,然后再吃饭。」东安市场是民国时代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里面各色商店饮食之外,还有许多说相声唱戏演杂技的。

  「平白无故怎么想起去玩儿了?」「我中午答应你的么。」何天宝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要在杀死母亲之前,让她快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他虽然跟母亲仅仅重逢了十几天,却对她却有着远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这名共党分子的身体里,其事藏着一颗八旗子弟式的、贪吃爱玩的心。

  「怎么出趟门回来变体贴了?」贾敏笑嘻嘻地凑上来双手拉住何天宝一只手,胸部贴上他胳膊,说声「赤化!」,何天宝人还莫名其妙,脸已经应声变红。

       第八章是你攻陷别人还是别人攻陷你最后的防线


  何天宝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弹性,想说「别闹」还没开口。

  贾敏已经走了,扔下一句:「你坐着歇歇,我去换件衣服。」过了十几分钟,贾敏从里面出来,换了件天青色的旗袍,脸上补了妆,红唇鲜花般鲜艳欲滴,何天宝忽然想起昨晚那场荒唐的床戏,转开了眼睛,不敢多看。

  两人出了门,贾敏一路跟胡同里的各种邻居打招呼。

  何天宝惊讶地问:「这才两天,你就认识了这么多人?」贾敏说:「家庭妇女就要有个家庭妇女的样子,而且这些人身上也有情报,原来南院住的是北平保安局的特务,叫曹汤姆。你的房子就是他带着金启庆来看的。」这些消息何天宝已经知道了,所以也不大吃惊,只是觉得这人的名字古怪:「曹汤姆?」「姓曹的本来是跟着一拨美国传教士叫什么浸礼会的混的,塘沽协定之后投靠了日本人. 那女人本来是个小官儿的外宅,七七事变后那小官儿带着原配和亲儿子逃去南方了,她就变卖了抄家货儿嫁给了曹汤姆。」「你觉得这女人说的话可信?」贾敏摇头:「我看她以前像是暗门子——就是暗娼。」「怎么说?」「他们俩结婚三年还没生养,不合常理,只有暗娼因为多次堕胎或者得过脏病才会这样。」何天宝眨眨眼,想说「咱俩可也是' 结婚' 多年没有生养。」贾敏说:「如果咱俩要继续演下去,过阵子我得假装怀上了,然后再小产一次,就能混上一二年。」何天宝觉得这话题很尴尬,点点头又问:「那北院的呢?」「北院住的是一个单身男人,姓严,自个儿说是鲜鱼口一间南货行的掌柜。我让招娣跟了他一天,像是个一门心思谋生的正经人。」「八婶家是做什么的?」「她男人是糊棚的,一个女儿给了同仁堂的一个坐堂大夫当填房,大儿子在瑞蚨祥当伙计,小儿子给一家有钱人拉包月的洋车。」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蝴蝶似的半转身,转到他面前,得意地说:「我们妇女搞情报厉害吧。」「……三姑六婆……天罗地网。」两个人在东安市场游玩了一圈,有贾敏这个能玩会玩的美人作伴,各种玩意儿都好玩起来。母子俩玩儿累了,听了会儿清音座子的京剧,何天宝这阵子每晚跟着贾敏听收音机,进步很快,颇能分辨好坏,贾敏称赞他孺子可教。出来到福寿堂坐下,何天宝随便叫了几样菜。伙计走了,贾敏看着何天宝笑:「这儿的鱼翅最出名,我还以为你这阔少要请我吃鱼翅呢。」忽然看到跑堂的领着辉子走过来。

  辉子满头大汗,说:「何先生原来在这里,我这通好找……」何天宝心说「你一直跟着我还用得着找」,脸上却奇怪地问:「你怎么找来的?」「刚才到您家去找您,我白奶奶说看见你们往东安市场这边走过来了。」贾敏热情地说:「吃了吗辉子?坐下再找补两口?」辉子说:「谢谢太太,不用了太太——是南京的电报,金大爷怕误了事,让我赶紧给您送来。」何天宝拿过来看,贾敏也凑过来,何天宝有些紧张,怕是关于他调回南京的事,还好不是,原来七七事变三周年那天在北平遇刺的汉奸文人吴菊痴明天出殡,陈公博让他以汪精卫的名义送一千块奠仪,钱汇到了联合准备银行。

  辉子鞠躬告退,贾敏热情地挽留,何天宝也学着北平做派留客,辉子坚定地谢绝了。

  看辉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贾敏叹息一声,吐出一个烟圈:「这姓吴的可怜,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原来这吴菊痴这人只是文人,平日也没什么恶行,这次被杀,纯属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我听说,去年冬天,王克敏带着小老婆去吃安儿胡同烤肉宛吃饭又不想排队,还是吴菊痴路见不平把他们骂走了。」「也许他们早有宿怨,又或者是作戏卖好。」「吴菊痴不是这样的人,他写过戏,我看过他给程砚秋写的《荒山泪》,所谓文如其人,这人肚子里应该没那么肮脏。」「文如其人怎么能信,汪……我老板还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呢。」何天宝看着母亲,好奇地问:「你是很喜欢京剧吗?」贾敏说:「是啊,我小时候家里大人都爱看戏,耳濡目染,就成了习惯。」何天宝说:「你很少说外公外婆的事情。」贾敏说:「外公外婆是南方话,北平叫姥姥姥爷。你姥爷家是同治年的举人,做到户部侍郎,你姥姥家是入关时就加入满清的汉军旗人,所以我小时候家里还挺阔,有个戏台子,遇上什么事儿或者赶上你姥姥高兴,就请人来家里唱堂会……」「我听说你们那边儿闹过好几次肃反大清洗什么的,怎么会漏了你这个八旗子弟?」何天宝是开玩笑说的,贾敏忽然却面色惨白,仿佛想到了什么恐怖的记忆。

  何天宝拿起香烟,帮贾敏点了一支,试探着问:「我在外面,听到过一些传闻,说你们内部杀得很残忍,是不是真的?」贾敏低头吸烟,白皙的手微微颤抖:「是真的。」「那你……」「我改了身份,说我是河北贫农。」贾敏苦笑,「现在这个贾敏是我的化名,我的真名是李燕子。」她慢慢地吸了几口,说:「所以,当着招娣还有其他共产党的人,千万别泄露咱俩的关系。」何天宝问:「你担心还会有清洗?」贾敏没有回答,只是吸烟。

  何天宝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像张国焘一样。」贾敏仍然不答,沉默着吸完了一支烟,展颜一笑:「不说这个了,难得吃大餐,我想喝点儿酒。」两人都满怀心事,不知不觉喝过了量,只觉得心头乱跳,结账出门。

  两人进了院子,坐在堂屋里装作喝茶听电台,笔谈了一会儿,贾敏大声说:「晚了,咱们歇着吧。」两个人去洗手间洗漱。

  月色下看到有人影在厨房门里一闪。

  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刚好也望过来。

  何天宝半真半假地装醉,靠上贾敏肩头,说:「有人潜进来了,我去把他惊走。」贾敏说:「不行,撞破了不好收场。」两人照常洗漱了。何天宝手揽住贾敏的腰往房里走,说:「我们回房。」贾敏跟着做戏,吃吃笑说:「你喝醉了……嗯……哪里就急成这个样子?」何天宝说:「我是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醉。」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揉搓着贾敏浑圆结实的屁股,胯下已经硬邦邦的了。

  两人相拥着进房,倒在床上,贾敏放下帐子,背对何天宝脱去了旗袍,又帮何天宝脱了外衣外裤,拉过薄被,盖住两人。

  此时两人都是半裸,肌肤相亲,拥抱缠绵,两具身体都变得滚烫。何天宝忽然清醒了几分,将下身压住掩盖自己的丑态,保持跟母亲肉体的距离,开始摇床。

  贾敏忽然低声说:「那人就在窗外。」何天宝问:「你会不会看错了?」贾敏抱住他一滚,自己翻到上面,大腿蹭到了儿子滚烫昂扬的下体,若无其事地挪开,低声说:「你自己看,左边窗子下面。」这房子还用纸窗,左边窗子最下面的一个格子果然破了个洞,窗外隐隐有个影子。

  「会不会是街坊住了个流氓?」贾敏说:「我们这里四面楚歌,都像是特务,哪个像是流氓?」何天宝敞开喉咙发出一声色迷迷的笑,又翻身压住贾敏,说:「我们随便搞搞,装睡算了。」贾敏咯咯娇笑,低声说:「什么……随便搞搞?真难听。」何天宝猴在她身上,加快节奏摇床,说:「那我说,随便演一出春宫?」贾敏闭上眼睛躺着,好像害羞了一样,低声说:「随你混说吧——啊糟了!」「怎么?」「我们刚才笔谈的纸笔,还在堂屋桌上。」「他不会这么大胆子摸进房来吧?」「隔窗望上一眼也很可疑——他似乎已经不在我们窗外了。」「我有个办法,就是……得罪了。」何天宝在被子里摸到贾敏的腰胯,双手拉住她内裤两侧。

  贾敏看着儿子,眼光在夜色中明亮而暧昧,低声问:「你做什么?」何天宝低头在她耳畔颈边乱吻,低声回答:「我们假装做爱做到外面桌上,把那些纸笔扫到地上去。」「什么做到桌子上?」贾敏的性经验其实远不如何天宝。

  「我抱你到堂屋桌上去做……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何天宝说:「现在你大点声音叫床。」贾敏满脸晕红,大声叫起来。

  何天宝借着这声音的掩护,扯烂了贾敏和自己的内裤,然后抓着她的腿一一放到自己腰间,贾敏盘住他腰,何天宝托着贾敏光滑肥大的屁股,在炕上跪起,膝行退到大炕的边缘。

  贾敏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伏在他身上,柔声说:「你这样太累了吧?」「不累。」何天宝下到地上,行动间,只觉自己的阳具碰到了一片湿滑泥泞的所在,本能或者巧合的……钻了进去。

  两人僵住,贾敏浑身颤抖,下体不自觉地在何天宝的阳具上摩擦套弄,忽然咬住何天宝的肩膀,更剧烈地耸动屁股。

  何天宝一条腿屈膝跪在炕沿,一条腿站着,支撑着肉感的母亲追求高潮。

  贾敏忽然不动,脸埋在何天宝肩头,更用力地咬着,含糊地发出母兽般的呜咽。

  何天宝又等了一会儿,等贾敏平静下来,缓缓将仍然坚挺的阳具退出她淋漓的阴道,嘴里仿佛年轻夫妇般调笑着:「咱们换个新鲜地方儿。」贾敏松开了口,抚摸了一下何天宝肩上的齿痕,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何天宝在地上站直,抱着贾敏白花花的身子走向堂屋,只觉捧着贾敏屁股的双手冰凉粘湿,贾敏狠狠地泄了一次身子。

  何天宝把这湿答答的大屁股放在木桌上,站到贾敏她双腿之间,下体硬得简直要爆炸了。

  贾敏也感觉到了,低声说:「如果你……也没关系。」何天宝喘息着低声说:「我没事……我忽然想到咱们能顺便解决点正事——你说的窃听器,在哪个角落?」贾敏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耳语:「你的左手边,靠下的角落。」何天宝的右手中多了把小刀,他扶着桌子,作势猛力冲刺,其实是暗暗用小刀撬开桌面和桌腿之间的楔子,然后用刀子找准窃听器的位置,同时猛力摇晃木桌。

  桌子塌了,何天宝早有准备,抄住贾敏的屁股,把她抱住,不让她跌倒。

  贾敏双腿像饥饿的蟒蛇一样紧紧缠住何天宝的腰,下体将何天宝的阳具齐根吞没,痛苦又痛快地低声叫着:「小宝,小宝。」「小心——妈妈。」何天宝只觉半个头颅、整个头盖骨连同所有的头发都在熊熊燃烧,用出最后一丝理智,尽量用冷硬的腔调低声提醒彼此。偏偏就在这时,他精关失守,一股浓精猛地喷了进去。

  贾敏感觉到了,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着何天宝,吻着何天宝的耳朵,感受他阳具的收缩弹动。

  一切结束。

  何天宝闭着眼睛,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贾敏在他耳边轻轻说:「你自己说过的,国家倾覆,我们俩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值一提。」「嗯。」「这一切,都是工作需要。因为你的主意,我们成功地毁掉了他们的窃听器。」「嗯。」「小宝!」「嗯。」「刚才我们不是母子,是共产党员李燕子和国民党员何天宝,为了对付日本人,一起演的一场戏。」「嗯。」「接下来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嗯。」「跟我说,我们是逼不得已。」「我们逼不得已。」「我们没有错。」「我们无罪。」贾敏慢慢松开双腿,落到地上,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说:「你小心别受伤了,满地都是钉子碎木头的——咱们进去吧。」「你先进去我打扫一下。」「别开灯!羞死人了!」贾敏娇呼一声逃进房去。

  何天宝深吸一口气,打开灯,若无其事地打量房间的情况,无法判断是否真的有人偷窥,决定把戏做足,然后装作忽然发现那窃听器的样子,走过去拾起来看看,丢到地上,踩了一脚,又捡起来,丢进桌上的茶碗。

        第九章有一些爱情在人类的世界不被允许

  第二天早晨睡醒的时候,何天宝只觉手臂酸痛,温香满怀,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滚到了大炕的尽头,将贾敏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的手握着母亲的乳房,晨勃的阳具正顶着她的屁股。贾敏背朝着他睡,脸几乎贴上了墙壁,昨晚想必是躲无可躲。

  何天宝感觉到掌中传来一阵嫩滑温暖,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丰腴的肉体,慢慢抽出压在贾敏颈下的左手,缓缓起身。

  贾敏忽然动了,她仍然面朝墙壁,背对着何天宝,拉薄被裹住身体:「你自个儿出去吃早点吧,我很困,想多睡会儿。」何天宝慌乱地起身穿衣服,跌跌撞撞地穿过满院闲晃的鸽子,匆匆忙忙地出门,刚要开院门忽然想起来今天自己要代表汪精卫参加吴菊痴的葬礼,又回房去换衣服。

  衣柜在北屋,经过堂屋的时候何天宝往南屋看了一眼,贾敏蜷成一团面朝墙壁躺着,一动不动。

  何天宝换了大褂出来,贾敏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狠狠心,走过去想看看她。

  贾敏听到他进门的脚步声,开口说:「我没事,就是想睡会儿,你走吧。」何天宝再次出门的时候,在胡同口遇到了开着汽车刚刚赶到的辉子。辉子送来一张南京的电报,说的是他的替代人选已经确定,是财政局的江世孝,预计九月一日到。这个叫江世孝的人何天宝有点印象,知道是丁默邨的小同乡。

  辉子说:「何先生,您回南京必有大用,您大人有大量,别记着我得罪您的事情。」何天宝心里乱成一团,打发了辉子,找间茶馆坐了会儿定定神。脑子里像个火车站,无数年头纷至沓来,又好象什么都没想。他就这么对着一个盖碗坐了两个钟头,看看表,晃晃脑袋,起身去参加吴菊痴的葬礼。

  虽然只是个小汉奸,但毕竟死得光荣,吴菊痴的葬礼搞得很风光,挽联幛子什么的白花花摆满了一条街,好像夏天里下了场雪。

  何天宝交了随礼被引入凉棚下坐下,吴菊痴生前友好一半是文人一半是艺人。主事的给何天宝单独安排了一张桌子,又带来一位唱大鼓的年轻女人做陪客。那女人穿白色旗袍,姿色平平偏打扮得妖里妖气,出席葬礼嘴唇涂得血红,穿件白色旗袍,侧面的衩几乎开到腰间,露出肉色丝袜裹着的大腿。

  北平人就没有不能聊的,这唱大鼓的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还时不时搔首弄姿一下。何天宝看着她嘴巴在动完全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心中感慨:同样是烫发化浓妆穿旗袍,为什么贾敏穿起来就风情万种又潇洒大方,这女人就像个妓女。他在心里回答「情人眼里出西施」,然后自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儿田文炳也到了。保卫局没能清除恐怖分子、连续搞出闹市开枪杀人的场面,他似乎压力很大,憔悴了不少,但仍然鼓起兴致来帮何天宝介绍各路人物。齐燮元、尚小云等各界名流都送了挽联,这些挽联送到的次序也有讲究,齐燮元的那幅字是最后抬进来的,写的是「文坛风冷」由他的一个外甥送来,字写得不错,不当汉奸卖字儿估计也能混得不错。

  何天宝被那唱大鼓的十分不耐,田文炳远远看见,把齐燮元那位甥少爷拉来给何天宝介绍,说这是冯运修,辅仁大学的学生,两位都是新派学生,正好多亲多近,意思是让冯运修做陪客。

  唱大鼓的识趣走开,这冯运修穿件长衫,一身学生气,小小年纪相貌态度就带着北平式的礼貌与忠厚,热心地跟何天宝攀谈。何天宝这大学生是假的,只当过六个月学生,剩下的时间都在舞刀弄枪,遇上真学生就是李鬼遇上李逵,跟他也没什么聊的,哼哼哈哈地敷衍着。

  好容易到了吉时,一个不知是吴菊痴什么人但是年龄太大绝不是吴菊痴儿子的人摔了丧盆子干嚎几声。大家列队上车,吹吹打打地抬着棺材绕城半圈,抬出广安门下葬。然后大队人马原路回城,在河南饭庄子厚德福摆酒。

  当初河南人袁世凯当国时北平流行河南菜,出现了许多河南馆子,后来袁氏倒台,河南饭馆大多烟消云散,只有厚德福屹立不倒,除了有拿手菜之外,最大的好处是这地方原本是大烟馆,光绪年间因为没能更新牌照而改了饭馆,但雅间里仍然保留着一些精美的烟具烟榻,最适合有瘾君子。

  吸大烟的都去后面雅间,没有嗜好的就在外面入席。何天宝没话找话:「想不到华北还有这么多人有烟霞癖。」烟霞癖是鸦片瘾的美称。

  冯运修忽然说:「愿意当汉奸的人中间,许多都吸鸦片,不知道是因为意志软弱而吸鸦片,还是因为吸鸦片而意志软弱。」何天宝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反应才合适,干笑两声,当没听到。

  冯运修说:「我是抗团的。」大汉奸齐燮元的外甥、竟然是抗日杀奸团的成员。

  何天宝快要被这些自称特务的北平人搞疯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秘密工作?肚子里臭骂,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冯运修指指灵堂上吴菊痴的照片,低声说:「我做的。」何天宝打量他,信了八成,这位冯少爷脸上有股无邪的锐气。何天宝也年轻气盛,就说:「好样的。」冯运修低声问:「你认识易老太太吧?」何天宝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根烟,低头点烟,算是点头。「易老太太」是军统的切口,戴笠的代称之一。「易」就是「一」,指军统第一号人物。

  这位少爷大大咧咧到处招摇也就算了,北平站的人还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

  冯运修严肃地对何天宝说:「你要谨慎一些,不该这样随便向陌生人吐露自己的身份。」何天宝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冯运修看看周围,低声说:「我是偷听了舅舅的谈话,你隔壁姓曹的两口子是保安局的特务,负责监视你的,他们在你家里装了窃听器,姓曹的和他的假老婆轮流监听。」何天宝只能点头,说:「谢谢。」冯运修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的上级也不知道我来跟你直接接触,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何天宝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提醒我,而不是经过正常的渠道?」冯运修说:「日本人从东北调来满洲警察之后,我们的人被抓了不少,我的消息传不出去,可巧今天遇到你,我就冒险一下——」冯运修微微提高嗓门,说:「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洁罗杰斯当然会继续合作的,不然我们来赌一下。」何天宝知道有人靠近,就跟着转换话题,跟冯运修说些好莱坞电影明星。有几个一样的世家子弟跟冯运修打招呼,冯运修去应酬了。

  那唱大鼓的女人又凑了过来,何天宝只好敷衍着跟她聊天,没话找话地问:「你认识吴先生吗?」「偶尔跟他一起出去吃饭喝酒,瞎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书呆子,傻大胆,英雄侠义。」何天宝一愣:「英雄侠义?」「老吴本来是文艺记者,这二年发迹了也不忘本,照顾我们这些老朋友不算,还爱打抱不平,连王克敏这样的大人物都敢顶撞。所以发送吴菊痴我是一定要来捧场,不取分文还要送人情。」唱大鼓的问:「何先生你呢?」「我不认识吴先生,是上司差遣,派来送帛金的。」唱大鼓的有些失望,寒暄了几句去跟熟人聊天了。

  何天宝回身看灵堂上吴菊痴的照片,想起贾敏对他的评价,心中一阵疑惑:这人到底该不该死?

  凉棚外,街边上,冯运修和一群穿着素色长袍的少年凑在一起低声谈笑,脸上有坦荡荡的信心,大概这些人就是抗团吧。

  何天宝回家,贾敏迎门,穿得整整齐齐,说:「阿宝,你回来了。」她脸上一本正经,没了前几天的俏皮,声音还是甜美亲切,一如如前。

  何天宝进堂屋坐下,贾敏端出一个大瓷盆,里面装满碎冰,碎冰里埋着一个盖碗,说:「热吧?喝酸梅汤。」何天宝拿出盖碗尝一口,沁人心脾,仍然不敢面对母亲,瞪着眼睛看盖碗里神色的汤汁:「你熬的?」「我买的。」何天宝对贾敏说:「窃听器是北平汉奸装的,监听者就是曹汤姆。」贾敏写道:「你怎么确定?」何天宝写:「我们在保安局内部有人。」「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卖力地监视你?」「可能是冲着汪精卫来的,毕竟现在汪名义上是中国所有汉奸的共主。」大门外传来叫门声,何天宝去开门,来的是曹汤姆,身边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长得不丑,只是太瘦,手里捧着个篮子,里面装着洋酒和巧克力。

  「曹先生你好,这是……」「远亲不如近邻嘛,你搬来那天我就想来,偏偏临时有事去了趟关外,今个儿才腾出功夫来。赶巧明个儿是中秋节,我有几个应酬,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来,今儿先给你们送点儿节礼。」何天宝只能把他们让进来,又问:「这位是曹太太吧?」曹汤姆哈哈笑:「不是,这是我的二房,哈哈。」何天宝愣了:「我听说你是信教的。」「早就不信了,那都是白种人用来麻痹奴役我们东亚人的精神毒品。」曹汤姆说,「我这名字也要改了,叫曹共荣,只是现在户籍管理严密,还要两个月才能正式生效。」「二太太怎么称呼?」「桃花。」何天宝疑惑,桃花眼、命带桃花什么的在中国各地都是形容坏女人的,怎么会有人取这种名字?

  二太太坦然说:「这是我在院子里当妓女时的艺名,从良了也没改。」何天宝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桃花含情脉脉地看一眼曹汤姆,说:「我家老曹才是英雄,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要从良,也要嫁得远远的,可不敢嫁到本地,出来进去,随时可能遇到从前的客人。老曹提出赎我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这个忌讳,他死缠着不放,说他不在乎。我答应了他,但心里还半信半疑的,谁知他是真不在乎,让我连名字都不改。」这一对儿言谈都粗鄙之极,何天宝跟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倒是贾敏好像跟他们投缘,有说有笑。两人坐了两个钟头,就着带来的日本饼干喝掉了半瓶带来的洋酒,这才回去了。

  送两人出去又关了院门,何天宝回到堂屋,长出一口气,说:「这两位……两位高邻……真是俗不可耐。」贾敏忽然问:「我跟他们还挺说得来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俗不可奈?」何天宝点头,嘴上答应:「不是,你是俗得可爱。」两人四目相对,面色同时微红。

  何天宝借拿香烟转开了视线,压低声音问:「他们来换窃听器的?」贾敏点头:「我觉得是,不过我们没给他们机会,我再检查一次。」她弯腰仔细观察曹家二人之前坐过的位置和周围的桌椅,起身表示没有问题。

  何天宝转开眼睛,希望母亲没发觉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她的屁股,嘴里打岔:「他们编的故事还挺感人的。」

  贾敏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编的?」「你我双方的渠道都说了他们是两个特务。」

  「特务就不能有感情了?也许曹汤姆真的对那个妓女动了感情,替她赎了身,而那个妓女也自愿帮他当特务。」

  「特务会有感情?」

  贾敏看着何天宝,沉默片刻,展颜一笑:「那些不专业的可能会。」

  第十章你我之间,有种遗忘的关系叫思念当晚贾敏照例让何天宝先睡,自己去洗手间忙活。何天宝在东屋墙壁上钉了两根钉子,拉了根绳子,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床单挂在上面,把大炕隔开。他赶紧换了睡觉的衣裳,躺在北头,闭着眼拼命想抢先睡着,就是睡不着。

  贾敏的脚步声走进来,在门口顿了顿,上坑睡了。

  何天宝一夜都没睡踏实,好容易盼到天蒙蒙亮,赶紧起来,尽量无声息地卸掉了绳子和床单,出门去买早点。

  刚把西跨院的门推开一条缝,清凉的夏日晨雾中,房东白奶奶一跃而入,仿佛小说中的女侠。

  「何先生这么早啊。」「是,今儿不知怎么了睡不着,就去买个早点。」「洋派人物就是不一样,」「您找我们有事儿?」「没事儿,还没到房钱的日子呢,上次何太太给了我三个月的,押一付二,我得中秋才找你们……」「中秋」两个字刺了何天宝的心一下,他没听到白奶奶下面的话,顺口搭腔:「您忙您的,我出去遛遛。」绕过伫立门洞中言犹未尽的白奶奶,经过甬道,出院门到了金鱼胡同里,何天宝发现很多人都已经起来了,胡同里人来人往,倒尿盆痰盂的妇女,赶早遛鸟的有钱阶级,还有行色匆匆的买卖人。

  何天宝不知道妈妈平时是在哪里买的早点,看准几个端着瓶瓶罐罐、像是主妇或者女仆的人影,跟着她们走出胡同西口,八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满面笑容:「呦,何先生买早点呢,怎么?秀儿身上不舒坦?」何天宝随口答应着,正发愁怎么摆脱这位大妈,八婶看到了他身后的什么人,说声「回见」转身就走。

  何天宝回头看,是曹汤姆家那位桃花,他含笑点头,说:「早。」桃花满脸厌恶地冲八婶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脸立刻换上笑容,对何天宝说:「早啊何先生,难得看见老爷们儿给媳妇儿买早点的。」何天宝意识到北平风俗跟江南大大不同,自己怕是已经成了金鱼胡同一景兼妇女偶像,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走开。胡同口外遇到几个推车卖早点的,何天宝走到第一个摊子前面,打算胡乱买了些回家。胳膊被拉住,他猛回头,还是桃花。

  「头回买早点吧,买错啦。我秀儿姐姐是讲究人儿,炸圈儿烧饼都买最精致的,劳您驾跟我多走几步,到灯市口买去。」何天宝只好跟着走,桃花边走边说:「何先生您别误会,我可不是笑话您,我是夸您,女人嫁人,最难得的是知冷知热会疼人儿。」这女人虽然外表庸俗,但人如其名,生就一双桃花眼,看得何天宝心里发虚——这不会是美人计吧?连说「过奖,过奖。」跟有夫之妇、而且是疑似出身风尘的有夫之妇并肩而行,在北平可是相当有压力的事情,何天宝只觉得满街的大妈大婶大嫂都在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桃花说:「别管这些人,我家小曹就这点儿好,不吃醋,洋派。他还带我去使馆让我跟洋人跳交谊舞呢,何先生你是正经留过洋的,会跳舞不会?」「不会。」「骗人——我听见过你们在家放舞曲跳舞。」想起还要跟母亲去参加留法学生的跳舞会,何天宝又是一阵头痛。

  到了灯市口,桃花指点何天宝买了贾敏平时买的早点,桃花在旁边摊子冲他嚷嚷:「等会儿我,我那口子早上非要喝老豆腐,我这就得。」何天宝说声一会儿赶着出门,快步走了。

  身后传来桃花的声音:「何先生慢走——看什么看?奶奶我就爱当街跟别人家的男人聊天儿,赶紧家去看好你家里那位吧,老梆子!」何天宝心里放心了些,派这么高调的特务来对自己暗中监视,北平这帮人大概是极端轻视自己。

  今天立秋,天气好像立刻变得没有前几天那么热了,灯市口东单一带的果子铺都已经下了铺板、小力巴儿站在在门口的大铁锅前,挥舞铁锹似的铲子炒栗子。在这甜丝丝的风里端着早点回家,何天宝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四个字:人间烟火。

  回到西小院,贾敏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喝茶听收音机。

  「买早点啦。」「买了。」两人沉默地听着收音机吃了早点。

  「你这是灯市口买的?」「嗯,路上遇到了隔壁桃花,她告诉我你平时都是在哪家买。」「他的炸圈儿火候最好。」「嗯。」「……」「对了。」「什么?」「明儿我们要去孟先生家参加他们的跳舞会,你有合适的衣裳吗?」「我在秀儿的行李里找到了两身洋装,已经改得了。」孟家的舞会定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开始。贾敏让何天宝约辉子的车四点半钟到就可以了,何天宝生平不肯迟到,还是跟辉子约了下午四点钟来接。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曹汤姆殷勤地来敲门,说你们家的车已经在巷口等了。原来辉子献殷勤,两点半就到了。

  何天宝忙换了西装,让辉子把车开进胡同,在大门外等贾敏。

  等了十几分钟,院门里走出一个洋装美女。何天宝好歹是在巴黎开过洋荤的人物,反而觉得不如旗袍好看。不过贾敏虽然身材不如洋婆子,但洋装修改得合身,走路时袅袅婷婷,摇曳生姿,别有一种风情。辉子眼都直了。

  何天宝咳嗽一声,辉子赶紧转脸看对过23号的大门。

  孟家在西城,车子经过北海。北海门前停了几百辆自行车,海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游船。

  辉子不屑地「嘿」了一声:「暖风熏得游人醉啊。」何天宝笑:「我都知道你是特务了,你还跟我玩什么引蛇出洞?」辉子说:「我这是实话。」「甭管是不是实话,反正最好别说这些话。」「何先生真是高人,上个月我接您的时候您还满口南方官话呢,现如今北平话地道得我都觉得你是北平人了。」何天宝这阵子跟贾敏朝夕相处,北平话恢复了不少,不但随口说「甭管」,而且「甭」的发音不说「beng」,而是「bing」二声。

  「我太太是北平人,我跟她学了好些年了。」何天宝微笑着看一眼贾敏。

  孟家在护国寺北边儿,有个很大的后花园,看着跟金鱼胡同24号院整个加起来差不多大,中间修了个跳舞场,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阳光时不时从云层中透过,仿佛能照穿整个房子,照得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像镜子一样。现场乐队是一群洋人,脸已经喝得红通通的,孟先生得意地说他把半个美军演奏队都请来了,舞会之前没有正式的宴会环节,而是很洋派地就在花园里摆了十几张桌子的自助餐,冷盘、水果、点心、奶酪应有尽有。西装革履的侍者们托着装满红酒白酒香槟酒的托盘在满庭花柳间穿梭来去。

  地主先带着大家喝了几杯,为同学友谊干杯,为法国干杯,为和平干杯。这祝酒词有点尴尬,大家都想到法国刚刚签了投降条约,孟先生没词儿了,就号召大家一起进舞场。孟氏伉俪一起跳了第一曲。何天宝和贾敏站在窗边干巴巴地聊天。何天宝忽然看到孟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猜到他要干嘛,有点不安。贾敏面朝何天宝,仿佛后脑勺看到了孟先生一样,微笑着低声说:「你再不邀我跳舞就没机会了。」何天宝不经思索地揽住贾敏的腰,旋进了舞池。

  一跳就跳了三曲。

  何天宝的舞技只能算是及格,但抱着贾敏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欢喜,想要翩翩起舞。

  现场乐队暂时休息,放起话匣片子,一个美军下场表演踢踏舞。

  母子俩都有些见汗,并肩站着看。

  跳踢踏舞的美军跳了一曲,示意大家一起来,这玩意儿是真功夫,没几个会的,美军不放弃,踩着舞步走向贾敏这边,看样子是邀请她下场。

  贾敏小声说:「快带我离开这儿。」何天宝说:「好热,我去找杯冰啤酒喝,你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花园里走走。」两人并肩走到花园里,何天宝摆出一副心无旁骛、认真找啤酒的样子。

  贾敏从路过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个桔子,低声说:「你是没办法正眼看我了,是不是?」何天宝叹气。

  贾敏说:「算了吧——你们的外快我不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三,咱们还是按原计划,我一装死,你悲伤两天写几句歪诗就算了。」「就算了?」「算啦。」贾敏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何天宝说:「咱们走吧。」「什么还没吃呢我。」贾敏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

  「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阳楼吃烤羊肉吧。」老北平人过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肉——何天宝从金启庆那儿听来的。

  贾敏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洞?」

  「你去不去?」

  贾敏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

  「说了留肚子你怎么还剥个不停?」

  「我这是受过长征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征?」

  「嗯。」

  「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

  「不记得了。」贾敏神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阳楼的烤肉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肉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塞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

  贾敏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

  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么跟我客气上了?」贾敏双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蚀了。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何天宝逞能,已经饱了却说再来一份。

  贾敏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何天宝逞强:「贴秋膘么,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着夏天什么事儿。」这话有点儿过界,何天宝接不下去,低头咬了一大口塞肉烧饼。

  为了这次商会开张,也为了付临时夫人的租金,何天宝打了几个电报向南京要钱。邵氏军哭穷没钱,同时又有几个盛文颐手下的鸦片商主动上门、愿意报效。何天宝不愿意跟这些鸦片贩子走得太近,一个个地联络自己在汪精卫随从室里的熟人——大都是汪陈两人的南洋或者广东亲戚,何天宝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广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她口音都变了。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北平话突然退步了。最后不知道是终于上达天听还是把南京的人搞烦了,秘书长陈春圃(陈璧君的堂侄)以主席随从室经费里拨了一万军票给何天宝。当天他就拉着两个旗人去找房东付钱签约。

  签了约回来,三个人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何天宝跟着金启庆去了六国饭店,打电话给田文炳打听情况。

  田文炳鬼鬼祟祟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齐督军的甥少爷出事了。」何天宝想到前天刚刚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么事了?」「我没有给你们引见过,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么时候跟那些抗日分子混在一起了。昨天日本人去抓他,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枪拘捕,还打伤了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后被打死在房里了。」「齐督军他……」「督军没事,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何天宝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惭愧,他沉溺在肉欲中的时候,许多热血青年正在为国牺牲。

  他先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日特供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贾敏已经先回来了,迎上来闩了院门,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贾敏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络的暗号。」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必须延后了。」贾敏点点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

  贾敏去洗手间换衣服洗脸,何天宝悄悄走进厨房,在米缸里摸摸,摸出了姐姐带来北平的那把M1911 ——贾敏一个星期未必会煮一次饭,米缸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

  他在洗手间外高声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晚饭回来。」听贾敏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何天宝走出金鱼胡同,绕过东单往八大胡同那边走,希望能撞上个落单的日本人,夜色渐浓,妓院们纷纷掌灯,胡同里人来人往,比大白天的护国寺还热闹。听说话,有一些日本人,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何天宝找不到机会,远远听到东单大街方向传来警笛声,他匆匆走出八大胡同,走进东单大街东边的胡同,兜了个圈子从金鱼胡同东口绕回24号院。他刚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贾敏脸上又是忧又是喜,把他拖进门洞。

  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敏掩上大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

  「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可惜没找到,满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以后别这么冲动。」「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精卫?汪精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你想杀人,我帮你。」「你?怎么帮?」「你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倚着门,像条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

  何天宝发呆,贾敏晃晃身子猛地站直,变成良家妇女。

  母子俩一起出门,往北到东四十条附近。贾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僻静的死胡同,让何天宝在一株老槐树后埋伏,自己出去转转。何天宝等了十几分钟,贾敏匆匆走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单身的日本兵。

  何天宝放过日本兵,提着手枪从侧后斜刺里逼近,日本人的目光全在贾敏的水蛇腰上,全没看到何天宝。何天宝左手掐住日本人的脖子,右手举枪顶着他脑袋,一路推到槐树后的墙边。那日本人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满脸紫胀,眼中尽是哀求之意。

  何天宝胸中一股戾气上涌,突然松开左手,右手举枪横砸,砸碎了那日军的喉结。碎骨头大概割断了喉管,日军捂着喉咙栽倒在地,不断抽搐,嘴里吐血,一时不死,瞪着眼看何天宝。

  何天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日军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下写了几个字。黑灯瞎火的何天宝看不出他写的什么,好奇心起,弯腰把还在乱动的半死人拖到一边,打着打火机看地下,写的是:我不是日本人,汉城人。

  何天宝笑了笑,感慨道:「朝鲜人?汉字写得不错。」贾敏问:「你感觉好些吗?」何天宝叹口气:「更憋闷了,你说得对,匹夫之勇,于事无补。」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说:「咱们回吧。」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进房钉钉子挂床单,躺倒睡觉。

  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敏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

  贾敏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

  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翻过身去,却看到隔在中间的床单上掀了个洞,露出贾敏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

  贾敏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何天宝看贾敏,欲言又止。

  贾敏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妓女?」

  「……」

  「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妈妈都希望她是处女。」

  「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妓女无所谓,乱伦也……」

  何天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床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么也没发生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团这劲儿过去,你结账,我走人。」

  贾敏站起身去挂床单,何天宝也沉默地站起来帮忙。

  两人相对而立,一股幽香扑鼻,何天宝贾敏的双肩,低头吻去。

  贾敏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何天宝惨叫一声,满腔热火被冷水浇灭。

  贾敏冷冷地说:「睡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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