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45卷248-250)

46664Clicks 2017-11-01 Author: 默默猴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说运气太差。」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径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迭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烬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彿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

  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禦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佈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佔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燐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佔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註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彿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倖。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彿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飢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

  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託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彿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飢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麵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韁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糢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廝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彿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彿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韁,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恆,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桿插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櫺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彿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桿,状若回风,桿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緻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桿底流苏轻摇慢荡,桿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痠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桿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廝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

  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

  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

  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颳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韁,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

  「报!穀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

  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穀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彙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

  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穀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韁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穀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穀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彿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沖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籤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籤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籤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彷彿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籤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籤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籤,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託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註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籤,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廝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籤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佔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彷彿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籤,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籤,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霑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霑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姪是头一位?」在徐霑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複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霑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

  「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霑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霑,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於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之上。

  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弱於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籤插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廝杀。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霑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低问:

  「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侥倖,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牠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独臂已被巨汉箝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於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於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箝,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

  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

  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牠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

  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势弹落崖畔。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迆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

  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鬚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难掩仆仆风霜,彷彿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手撢撢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嚥气;纯以杀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萧谏纸的规谏,於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雠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

  「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傑作。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佔一席,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

  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彷彿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於少年处,乾瘪的嘴唇歙动着,似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穴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

  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癒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霑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樑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霑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霑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籤,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籤尖抵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霑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籤直没至底。徐霑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屍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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