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艾官》 (16-18)

7423Clicks 2013-11-21 Author: 佚名

            (第十六章)前尘往事

  在李延华的家里,他穿著枣红色毛衣和黑色西裤,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一边把弄著左腕上的石英錶,一边用坦率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想知道甚么呢?」

  「你有许多事情都瞒著我。」我从烟包里退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火。并没有给李延华敬烟。「你是我的军师,如果我们不坦诚相对的话怎办大事?若然,你只要能说出之所以瞒我是为著善意的理由的话,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李延华微笑著扬扬双眉,从脸上取下厚厚的粗框眼镜,用布轻轻抹著镜片。等著他开口期间,我一边抽烟一边定眼看著天花板的角落,思绪彷彿穿过石灰墙通往遥远的过去。当中包括我这个人的形成及歷史的错乱。

  李延华望向我的脸半晌。虽然我没有看著他,但脸上仍然感到他的视线。他似乎是轻轻嘆息了一下。这嘆息令我重新注视他,他缓缓地把眼镜戴上。「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

  「不会比你多。」

  「我知道你近这半年跟章家来往得很密切。」他说。换上了一种事务性的中立语调。「你跟章尤碰面了。开始时我们不是协议过暂时不要打章家主意的吗?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并且一直瞒著我。如果说到坦诚相对的话,你大概还未够资格提出。」

  「我艾官从没有向你承诺过甚么。」我有点疑惑地笑上一笑。「是你记错还是我记错呢?我真的有跟你正式认同过这协议吗?你只是警告我不要急于下手,而我没听从你的警告罢了。并且我不是厉害到可以预知将来的事。有许多情况都是我无法估计的。发生了就自然发生了,阻也阻不住。」

  「何必针锋相对?」李延华说:「我没有背叛过你,到现时为止仍是跟你坐在同一艘船的。我当初叫你不要从章家下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结果你没听我劝告,连他们主人家的脸都见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囉唆过甚么吧?你从自己那边知道了某些事情,没问题,你儘管可以向我求证。我要你知道的是,我由始至终都没有退出过我们的圈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堂姪。」我定眼看著他。「你从一开始已经骗我了。」

  「世上有两种谎言。」李延华站起来,摆动著高高瘦瘦的身子,走到靠墙的衣柜上泡茶。他一边专心地用指尖把茶叶洒落到茶杯上,一边这样说道:「第一种说出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第二种说出来是为了双方的利益。你想清楚,我所说的是哪一种。」

  「我希望是第二种。」我淡淡的道。

  「你的希望并没有落空。」李延华盖上热水壶的盖子,双手各黏著一个茶杯回来。「我们的计划是希望进入庞大的商业市场,在那儿不单要靠头脑,更要靠人际关係、运气、胆色和理智。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成大器。可是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超出了你的想像,犹如一个巨浪般向你擒下来。如果我不好好保护你,未进入那个世界前你就只剩下半条人命了,将来的路会更难行。」说著把其中一个茶杯递给我。「喝茶吧。」

  「我知道你聪明绝顶。」我心中的闷气稍稍消除,呷著热茶道:「可是你也不应该把所有事情自己一个人揽上身。你是我的军师,有替我分析难题的责任。」

  「我承认我是有点处理不当。」李延华清了清喉咙说:「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瞒你甚么了。」

  「我到底是谁?」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孙。」李延华说:「我堂弟――李光华只是你的养父。」

  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经李延华亲口证实后,我只是感觉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无关係的这回事。至于我爹已经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倒是有点难以啟齿。「我妈呢?她是我的生母吗?」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李延华点点头,挨在椅背上。「你是龙芝灵跟另一个男人所生的。」

  我双肩顿时放鬆下来。我妈的名字是龙芝灵,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其实你自己知道了多少?」李延华问道:「你先说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头脑,然后说道:「李光华在日军侵华时被阉割,可是他却能在战争结束后娶了我妈,而我也是在他们婚后才出生的,所以怎么说我都不会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李延华点点头,然后摸索自己的裤袋。不一会我把一根烟递给他,再替他点火。他抽了两口,拿著烟的那只手轻轻托在额角上,望著我说道:「你真的要听?我待会所说的可能会令你受不了哦。」

  「我有心理准备了。」我平静地说。

  「我比李光华大五年,自小已经结识,因为我俩是堂兄弟。」李延华在烟灰缸上脱了脱烟灰。「虽然说有血缘关係,可是我们的资质相差太远。他从小便是个甚么也做不好的人物。读书差劲、个子小、没运动细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显眼、家里的环境也不好。而我则算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吧。所有需要运用脑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有点政治势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环境中度过。读书对我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把书本里的东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记下来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学活用,课餘时间自己也会博览群书,愿意比别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衝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说用我去相比我那个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辈会显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学毕业后,我以优等的成绩取得公务员资格,隶属外交部门。当了十年官,我觉得厌了,同时亦结识到一名富豪商家。他看中了我的才华,希望我可以担任他的秘书,亦即他过去所建立的那个黄金帝国所谓的第二把交椅。当时他在那个战争刚爆发的年代已经拥有了庞大的权势。才四十多岁人,真了不起。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辞去了本身的职务,转投这位传奇人物的旗下。

  「那时日军的战线已推延到中国大陆的核心,同时亦以势如破竹的姿态攻到香港。不过那时对于我们的帝国而言没有太大威胁。先生――我的老闆――跟海外许多人物有生意来往,就连日本里面好几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军攻入香港后,我们有如置身于保护网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骚扰。这些在当时受难中的人民眼中看来,简直羡慕得要死。

  「可是,当我置身于先生的保护网同时,我堂弟却被一名日本军官残酷地对待。那些日本军人在香港最喜欢做些残酷的事。没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要觉得高兴也会毫不犹疑地做出来。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华」。跟你说过的,那是「光大中华」的意思。那些军人不知何故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意思――想来是一名日军翻译听到了我堂弟的名字就向军人们讲解吧――总之其中一名军官听到后就哈哈大笑,说在这个时势中国人又怎样「光大中华」呢?于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当著许多途人面前脱掉他的裤子,再用军刀把他的下体割了下来。」

  我笑著摇头。那个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华看见我的反应后,耸了耸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惨的一个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带著国家精神的意义?可是就只得我堂弟会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註定遭受这个恶梦,那也没得用公平与否来计算。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得悉了这消息后,见他可怜,便请求先生收留他。那时他的父母死光了,除了我之外再无亲人,而且我之前没保护他也有点责任,到这时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理吧。先生虽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处,可是也看在我的脸上而答应收留他。后来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杂务,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愈来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视我为亲信了。而我自己也相当满意于先生所给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当官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些全都拜先生所赐。虽然如此,我在先生身边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详地计划好,免得行差踏错,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先生是个气焰很大的人,对所有下属相当严格,要处罚一个人的时候可谓毫不留情。而且有著喜欢迁怒于人的倾向,可算是目中无人。他对我当然是不同的,却不代表他会愿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沦陷踏入第三年后,有次我跟先生到台湾去公干。那次旅程,使我人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变。我一生小心谨慎、算尽机关,可也犯下了一个大错,就这样令我无法翻身再起。」

  这时我和李延华的茶杯都乾了。我把杯子推到一边,然后双腿搁在茶几上继续听李延华的叙述。李延华看著我这个姿态,轻轻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我问怎么了?他说没甚么。

  「那次赴台除了先生和我之外,还另有几个公司里的员工,而跟随先生身边去服侍的李光华也有同行。在台湾处理完繁多的业务后,我们一行人正准备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说他要多留一会,著其他人先回去。我问需不需要留几个人在他身边?他摇头,只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华在身边,其餘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边暂时由我主持大局。

  「结果先生那次在台湾足足留下了四个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电给我,情绪十分激动。我问发生了甚么事?他问我知不知道李光华现在在哪儿?我觉得奇怪,反问他李光华不是跟你留在台湾吗?先生听完后不再说甚么,只是盛怒地掛线。

  「当时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完全揣测不到是甚么事。先生留在台湾的数个月也没有跟我联络,只会有时打电报给我报个平安便作罢。他的家人那时候常常抓著我询问先生的行踪,可是我甚么也不知道。老实说,我并非不担心的。先生是我们这个帝国的国皇,没了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滞不前,只能靠我一人去勉强维繫. 我知道万一要是先生消失了,那么帝国即将会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衝上我的家质问我李光华到底在哪儿。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先生十分愤怒,说李光华抢了他的女人。我听后顿时失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一个毫不起眼而且被阉割了的失败男人竟然能够从先生手上抢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说李光华的而且确抢走了他的女人,并且不知躲在哪儿去。

  「我叫先生冷静下来,先对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先生说他在台湾结识了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著,不久他们便好了起来。那时他叫我们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来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来的数个月他们都留在台湾温存,先生还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纳她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终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儿的,还以为他是独身。当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强烈地拒绝,并说不愿意当他的妾侍。那女孩只有十六岁,而先生那时却四十三了,可以说彼此爱上了跟自己的爱情观截然不同的人。后来他们为了这事争吵不断,先生不断解释自己是爱她的,可是男人有几个妻子有何问题?养得起便行了!那女孩愈来愈害怕,看样子先生会用强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个时代嘛,有钱还有甚么办不到?于是,有天她突然不辞而别,同时李光华也不知去向。

  「当然,李光华留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曾见过那女孩无数次,已经是互相认识的了。先生知道他们同一时间消失后,便即联想到是李光华把那女孩带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是否藏著李光华?我无力地笑说我藏著他干吗?先生说李光华是我的堂弟,他现在这样的处境没理由不去找我帮忙。我断言地说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并且由现在开始会尽力帮先生把他们找出来。先生听后冷笑说背叛他的不止李光华和那女孩,还有我。我知道他现在很愤怒,于是把这件事的责任迁怒于我。而实际上,如果真的是李光华带走了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问责的一个。因为李光华是我的堂弟,并且是由我带他进来的。

  「正当我想著事情要怎样解决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对我说不用再替他工作了,要我马上从他的帝国永远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并且说赶走我是没用的,而且这样做会令他失去了找到李光华的重要线索。先生甚么也听不进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了一切理智。他说李光华他会自己去找,所以我甚么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就这样叫我滚出去。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来是个感情上的大赢家,在家中已娶了三个妻子,并且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来的得力助手赶出自己的帝国?不过当时我看著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为我的关係,令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因为我带进来的堂弟,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往后,先生不但把我像狗似的赶了出去,并且全面封锁了我重入商界的道路。我就这样被先生贬回平民,所有金钱与权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底里自然怨恨先生如此对我,但我更加痛恨李光华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的关係,我由本来的商业帝国的第二把交椅,而变成现在这样一文不值。

  「后来为了生计,我找了一份教书的职业。当时战争已结束了,香港重归平静。就在这时,李光华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带著一个怀孕了的少女。

  「在看见那女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先生为何会如此失去方寸。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最吸引、最艳光四射的女性。我一向对异性的外表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如视美女如粪土。可是连我也不禁为这女孩而嘆息。如果生于古代,她便是倾国倾城的尤物;即使生于现代,也足以令所有成功的男人说一句红顏祸水。

  「当然,她即使怎样美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了她一会,便重新凝视李光华。他惭愧地低下头,向我介绍她的妻子――龙芝灵。我淡淡的问他们是不是结了婚?李光华点头。我转而问龙芝灵知不知道她丈夫是个被阉割了的男人?龙芝灵不作声。她当然是知道了,怎会有不知道之理。她竟然因为自己深爱的男人有妻子,而去跟一个没鸟儿的男人结婚?再怎么说我也不理解。我又问他们孩子是不是先生的?他们都点头。我也不知道有甚么好说了。即使我现在把他们押到先生面前,先生也不会重新收留我。他们已结婚了,一切已成定局。

  「李光华诚心地向我赔罪。他说龙芝灵想避开先生的鼓掌,于是便带著她逃走了。我相信李光华也是被龙芝灵的美貌迷惑了。明知自己不能跟她相好――也为她揹上这个重担。李光华又说本来没打算要跟她结婚的,只是带著她逃回香港时才发现她怀孕了,孩子不能没爹,于是便――」

  李延华说到这儿停了口,看著我一脸木然的表情。

  「你现在也知道,龙芝灵那时怀著的小孩便是你吧。」李延华说。

  我静静地点一根烟,眼望远方,思想也飞到远方。

  「他们两人的夫妻生活是怎样的我不清楚。但我大概也猜到,他们只是生活上互相依附的两个人吧。龙芝灵是个在台湾长大的乡间女孩,思想自然十分单纯;而李光华也像个从没长大过的男孩似的,上辈子和下辈子也不会有出色。可是他们可以在这关係中互相帮助,互相慰藉,甚至不用去爱对方。龙芝灵当然不会爱上李光华的,可是她一定会感激他。李光华待她有多好,我想不用问也猜得出来了。

  「不过我并非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前途。他们爱不爱对方,为对方付出了多少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没甚么可以做了,只叫他们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托他们的福,我从高处滑到地面,理所当然地没有多餘的同情心去关心他们往后的生活。

  「虽然我跟先生和李光华夫妇没再碰面,但偶然也会得到他们的消息。战争结束后的次年四月,你出世了,并且知道李光华把你取名为李官艾。嘿,那个可怜的男人,真的把你当作是他的亲生儿子呀。他自己没能力生,便把别人的当作自己的。

  「在这多年中我一直躲在小小的中学里过著教书生涯,只希望待事情冷却下来后可以重返商界。可是先生一直不遗餘力的赶绝我,把所有机会都堵塞得密不透风。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先生的业积愈来愈稳固,帝国没有因为没了我而有所影响――可能会有少许,可是外人怎会看得见呢――就这样,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去筹集人手,一直密谋东山再起。

  「近几年,我老了,比我年长的先生当然也是老了,外间一直在揣测他哪一个儿子会继承他的帝国。先生有四个儿子,除了么子还在唸书外其餘都在替父亲打理业务。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点点头,十分明白李延华想的是甚么。

  「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并且是跟他的心爱女人所生,他一定会认回你的。如果我能够从你身上入手,并非没可能重回那个帝国。可能你会觉得我在利用你,可是你想清楚,难道你自己不想回去本来的家吗?你一生在徙置区长大,穷的滋味很够受吧?你本来是个太子,但因为你妈一时想不开,就被贬作穷人了。如果你想回去那个帝国,我是惟一能帮你的人。我熟悉里面的系统,我知道要怎样助你继承先生的帝国。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本就有这个野心。你不甘平凡,天生聪颖,要是我俩合作,除先生本人外没人会是我们的对手。」

  我弯下身子,双手掩著下半脸,默不作声。

  「你在想甚么?」李延华问。

  「我在兴奋。」我慢慢放下手,脸上一抹露出邪恶又古怪的笑容。「原来我真正的爹是个这样的人物。我不是穷人,我是太子,我是艾官。我突然痛恨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我妈……太过分了。她竟然把我推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可是我不介意了。我现在要取回自己的一切。从今天开始,我要进入那个帝国。」

  「我果然没看错人。」李延华有点释怀似地笑起来。

  我的血在逐渐沸腾。当我知道李光华不是我爹那时,我就已经庆幸自己跟他毫无关係. 而现在,我竟然便是一个即将会继承庞大家产的天之骄子。我早就说我是与眾不同的。我早就说我是与眾不同的!我身上流著的是贵族的血,并非劳碌之辈。我轻轻地咬著自己的拳头。无人能够再阻止我。

  「我们还等甚么?」我双眼发著异光,向李延华问道。「我现在已知道一切了,我们回去那个帝国吧!」

  「还有好几件事要解决。」李延华静止了一下,这样说道。

  「是甚么?」

  「首先,你要跟李光华脱离父子关係. 」李延华仔细地替我分析。「虽然你是先生的儿子,可是以他的个性是绝对会介意你和李光华现在的关係的。你不可以再叫李光华做爹爹了。」

  「这有甚么难?」我毫不迟疑地说:「我心中早就没认他了!」

  「但他仍然存在。」

  我用打火机点起烟,然后把打火机一下扔到茶几上。「干掉他就行了。我爹只不过想证明我对他忠心不二吧?干掉李光华,把他从世上剷除便行。」

  「你做得到吗?」李延华看著我问。

  「为甚么不能?不是他的话我妈早就嫁了我爹啦,我也能在那个家出生了。李光华这窝囊废要做我爹?他配吗?」

  「既然你已有这个决心,剩下来的问题只有一个。」李延华伸长手放在我肩膊上,对我说:「离开章含韵。如果你要进入那个帝国,就一定要离开章含韵。」

  我的目光顿时茫然起来。「为甚么?」

  「你的真名字是――章官艾。」李延华看著我双眼、清清楚楚地说道:「你的父亲就是章尤,章含韵是你妹妹。」

  我怔呆了数秒,然后胃中突然感到翻腾起来,思绪狂乱,彷似一下堕进了无底深渊。我逐一想起以往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和乐凤第一次偷偷走进章家别墅、章老太太笑著招呼我吃曲奇、司机阿华对我介绍含羞答答的含韵、跟含韵在公园激烈地做爱、在戏院中含韵推开我伸进她裙子的手……我又想起了我曾经恶作剧去替高家母子编导一场乱伦剧。当时我却不知道,原来我早就试过乱伦了。我跟自己的妹妹乱伦。

  「所以当我知道你跟章含韵是情侣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叫你暂时远离章家。」李延华说:「你现在知道原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早就跟妹妹乱伦了,所以才要你及时收手,不能因此破坏了整个计划。章尤就是我所说的先生。在你出生了半年后,他的么女儿也出生了。她是在章家惟一比你年幼的孩子。」

  我脸无血色地望向李延华。

  「算了吧!虽然不幸,但也无法挽回。你现在要想的是怎样去跟章含韵断绝所有关係. 你不可以让章家的人知道你们曾经做过。不然的话――我也没太大信心能把你弄入章家。」

  「荒谬!」我挥手叫道:「含韵是我妹妹――那又怎样?我不怕!她不能阻我的、不能阻我的!我是章尤的儿子!应该是由我去继承他的一切……含韵、含韵、我不认识这个人……她跟我一点关係也没有!」

  李延华淡然地看著我。

  我霍地站起来,对他说:「所有事情都明白了。一切照计划进行。你放心,以后我的天下里面也有你的位置。」说著便夺门而去,不作久留。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我体内彷似空空如也,脑中却异常亢奋。我走进屋子,只见李光华正坐在摺檯前,手执酒杯。

  「你回来了?」他看见我后便问道。

  我呆呆地环视狭小的客厅。「我妈呢?」

  「睡了。」李光华对我的发问好像有点奇怪,只是简单地这样应道。

  我点点头,走到他旁边坐下。「你每晚也喝到这么夜。」

  李光华牵起嘴唇一笑,看著我说:「你今天怎么这样奇怪?说话多了。」

  「我一直也没怎么对你说话。」我把他手上空了的酒杯接过来,放在檯上替他斟酒。「今天想跟你说多点。」

  「好啊。」李光华愉快地笑起来。

  「先乾了这一杯。」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李光华笑著一口喝光了。我点点头,淡淡的说:「嗯,好酒量。」

  「你也喝一杯如何?」李光华试著问。

  我摇摇头。「我还有话要说。喝醉了我怕会把话忘记。」

  「要说甚么?来,说给爹爹听。」李光华热心地问道,把身子转向我。

  「章尤要杀你。」我抬起头,看进他双眼。「你知道吗?」

  李光华的身子倏地一震,强笑道:「你说甚么呀?」

  「你抢了他的女人,你要来杀你了。」我微微皱眉,语气认真。「不止这样。你连他的儿子都抢走,他更要你不得好死。」

  李光华把视线移到檯上,双唇发抖。当他再次面向我时,已经没办法把话说清楚。「你……你见过他?」

  我抓抓头,沉思著说:「不,我没见过他。可是我甚么也知道。你以为带著我妈躲在徙置区就行吗?章尤的别墅就在附近;他已盯上你了,你怎逃也躲不过。你知道谁是雷老大吧?知道他的厉害吧?这样的一个兇悍人物,也是由章尤这种大商家操纵的。如果章尤要取你性命,实在像掐死一只断脚的蟑螂那么简单。」

  「你为何会知道的?你怎知道章尤要杀我?你别乱说。你是我的儿子,不能对爹爹说这种话。」

  「你还在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微笑道:「可能连你自己也这么以为。可惜这不是事实。你该醒了。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的鸟儿已被割掉了吗?你不是谁的父亲,也不是谁的丈夫。你只是个不识时务、到处把人得罪的可怜虫。」

  李光华听到我的话便呆然定住,好半晌才说:「对的,我的确是这样。有时我也想忘掉自己的过去,可是不能。我――深爱你妈妈,可是我却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我连性欲也没有,怎样令她快乐呢?是的,许多年了。我从小做甚么都不好,父亲把我视为有害的细菌,母亲一早便跑掉了。我有个堂哥,他很了不起,考试永远第一,大学毕业后当官,后来更是章老爷的得力助手。可是我却把他害惨了。我一生都到处给人惹麻烦,叫甚么人都看不顺眼,难怪那名日本军官会选中我来阉割。我一生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你妈。那时我跟著章老爷背后,看见一个仙女飘然出来。她踏著净白的胶拖鞋,穿著一套长袭的睡裙,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听到章老爷这样喊她――「芝灵」。这是我所听过最动听的名字。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在地下挖井的奴才,我从没想过可以认识她。可是第三天见她时,她用国语叫我的名字。「光华,尤哥叫你去――」接下来她说甚么我也不记得了。我被她这么一叫魂魄便飞了开去。如果当时有人对我说,几个月后这女孩将会是我妻子,我相信我一定会发怒,并且是有生以来最恼怒的一次,更会追著那个人来打。这太过分了。我不能接受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来取笑我。不过,连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却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有天她来找我,气急败坏的样子,连上衣的钮扣都扣错了。她对我说:「光华,你带我走好吗?求求你,带我走好吗?不要让尤哥知道。」我傻了似的不懂应对。不知多久,双腿似不受使唤似的狂奔,手上还牵著――芝灵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跟她的身体接触,我永世也不会忘记。我带著芝灵躲进深宵的桑田里。她说她的家人要强迫她嫁给章老爷,但她不想当人家的妾侍,所以不得不逃。她说她一定要自己的男人深爱她一个。我听不明白。可是不要紧。我只要知道自己会带她走便行了。天亮的时候,我打电话查询偷渡回香港的船只。我和她两个人躲进船舱内。当时我怕得要命,四周都是不知犯了甚么事而逃亡的人。有的说国语、有的说闽南语、有的说潮州语。我怕他们会在船上突然发难,欺负像仙子下凡似的芝灵。回到香港已经是一星期后的事。我们一到步又再躲起来。因为知道章老爷在找我们,我堂哥也在找我们。就在这时,芝灵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对我坦白说这个孩子是章老爷的。我说不如不要逃吧,我带你回去找章老爷,那么孩子便有父亲了。可是她不愿意。她说为了孩子就算当妾侍也没所谓,可是她不想孩子在章老爷的家成长。她想要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不要让他学了父亲的模样:爱钱、爱权、然后害女人。我不同意。在我心中章老爷实在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就连我堂哥也会为他卖命就知道。可是我甚么都听她的。她说不要找章老爷,那么就不要找章老爷了。她又问我,愿意成为这孩子的爹爹吗?我听不明白。她说如果由我来当这孩子的爹爹,孩子一定能做个正派的人。那时我彷如面对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比起那个军官用刀子在我阴囊前划来划去更甚。我害怕这只是上天再给我一次的恶梦,我害怕这个美丽的女人下一秒便说「不,还是不好――」,我害怕一切所有将会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我们静静地请个红娘回来主持拜天地。在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为了龙芝灵的丈夫、未出世的李官艾的父亲。」

  李光华说到这时又在努力地向我一笑。「后来我在码头找到工作。当人家说请我时,我感动得流下泪来。虽然是一份既辛苦又低下的工作,可是我却可以因为这份工作而成为一家之主。我从小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一定没能力去组织一个家,可是错了,原来我也能够。当时我们搬到徙置区去,所有街坊也对我们很亲切,住在隔邻的林家更是友善。当时林太太也怀著一个孩子,预产期比芝灵迟三个月。唉,当时真的太幸福了。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间。孩子出世后,我照我家的送谱给孩子起名字,以「艾」字为末。李官艾就是这样出生了。我曾经问过,孩子姓章好吗?可是芝灵微笑说我才是孩子的父亲,当然是姓李。嗯,既然她这样说,我也欣然接受了。官艾从小便很聪明,教他甚么字也立即学会。可是有时候我看著他,会觉得心虚得要命。他――是个外国小孩啊。他的样子就像混血儿――不,他根本就是个混血儿嘛。他身上的血有一半是章老爷的,而章老爷就是个中英混血儿。周围的街坊也这么对我说,我只好牵强地说也不知为甚么,只是碰巧生得这么俊吧。嗯,官艾的样子有一半像章老爷,另一半却像芝灵。这小孩太漂亮了,所以我每次也不敢看著他太久,亦不敢被他看著自己太久。我怕他会突然叫道「爹爹的样子跟我也不似的」。光阴似箭,这样就过了十六年,而我李光华的人生也过了四十五年了。有时候我会想这四十五年的人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甚么留在世上?妻子不是真的妻子;孩子不是我的;有血缘关係的人只剩下堂哥,可是他已当我不存在了。我想我能留下来的,就是一份对上天感谢了千次万次的荣恩吧。老天爷让我跟芝灵相处了十多年,那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得著。」

  李光华泪流了满脸,可是神情相当满足。我看著时感到十分厌恶。这个男人噁心得不能置信。简直是一团腐烂发臭的存在。「你说完了吧?很好。刚才我一边听就一边想你到底要说到何时才肯停下来。好了,现在到我要说。我对你所谓的人生没兴趣。我只要求你自动消失。不管怎样,请你消失。你去埋个洞自己钻下去又好、游水到大陆又好、找个甚么山去采一辈子煤又好――总之就给我消失。如果你不消失就由我让你消失。明白吗?我有能力让你消失。你已经把我霸佔了十六年,是时候放手了。还有,你走的时候最好安静一点,别惊动到我妈。如果你再带我妈到甚么地方去的话,我马上杀掉你。」

  李光华低下头抹眼泪。我很不耐烦,弯下脖子向他确认道:「听见吗?明白了吗?明白了我就不再对你说话囉?你自己好好去干吧。」说罢我便离开屋子,剩下李光华一人独自啜泣。

  当我在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刚起床的妈呆呆地跪在床边,看著躺在床上的李光华。我走到妈的身后。过了良久,妈才转头对我轻声说:「你爹去世了。」

  我静静地看著李光华的脸,他死得一脸平静,彷彿在这世上完成了甚么该做的事情般,就这样回到起点。

  送往医院后,得出的结论是服毒自杀。他在我离开屋子后,把毒药渗在酒中喝了,然后上床睡觉,在睡梦中毒发身亡。

  就这样,李光华死了。享年四十五岁。


            (第十七章)香消玉殞

  李光华死后,我妈为了筹钱办理殮葬的事而心力交瘁。可是她期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一句伤心话,只是极其平静的一心一意办事。我想劝她不必为这个男人如此费心,可是一个理由也想不出来。我不可以让妈知道李光华的死其实是跟我有莫大的直接关係――其实在我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天理循环,皆属天意。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向妈施以援手。凭她一个女人,又可以筹得几多钱来呢?你去问人家借,人家可以拿出来的都只是一言半句安慰说话。再说她这十几年所认识而有交情的都只是贫穷人家,说到现实中的利用价值就一点儿也没有。我不愿见妈会露出一副一筹莫展的可怜相,是以我把自己这一年多来所赚到的钱交到李延华手上,再託他当帛金交给我妈。

  我妈看见李延华的出现当然是吃惊的,可是马上又平復下来。我在旁边冷眼看著,不说一句话。

  「大伯。」我妈这样称呼他。「这次,你肯出面帮助我们,小女子无以为报。」李延华比我妈大上接近廿年,而且他本就身份非凡,是以我妈在他面前仍然自称是「小女子」也不足为奇。

  「这没甚么。」李延华淡淡的道:「说到底都是一场亲戚。」

  「官艾。」妈转向我说:「他是你的堂伯父,快多谢人家。」

  「谢谢你,堂伯父。」我不动声色的道。

  我心下失望透顶。李光华死了,我妈仍然打算继续骗我,不向我说出实情。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甚么堂伯父,只是一个跟我合谋杀害李光华的拍档而已。

  「葬礼那天我会出席。」李延华说:「待光华安息后,嫂子,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我妈抬起脸看著李延华,最终都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这笔钱加上李光华生前打工的公司託付的几百元恤抚金,葬礼总算可以马马虎虎地举行。出席的除了有李光华的老闆和几个同事以外,还有林太太一家和李延华。当天一直下著毛毛细雨,灵堂内的湿气很重,我背上出了一身难受的闷汗。我和我妈跪坐在家属席上安守著。我只想这个无聊的仪式快点完结。

  期间到来的乐慈静静地哭了两遍,而乐凤的脸上也失去了往常的生气,变得木纳。林太太对乐慈说:「虽然你还不是李家的人,但你跟官艾已有婚约,你现在上前给准家公捻根香,要他保佑你们夫妻。」

  乐慈点点头,便上前想给李光华捻香。这时我站起来,走到乐慈面前道:「不用了。」

  乐慈手执香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又转头看看林太太。

  林太太帮忙说话,对我温言道:「官艾,这只是我们林家的一点心意。」

  「心领。」我从乐慈手上轻轻地把香烛拿下来,搁置一旁。「乐慈,你坐回去吧,不用做这种事。」

  这时我妈柔声道:「官艾,乐慈只是一番好意,别这样。」

  「我说过不用就不用。」我加重语气说,然后看看乐慈。「还不坐回去?」

  乐慈低著头良久,然后默默地转身,坐回林太太的旁边。

  我也回到我妈身旁跪坐下来。之后乐慈不断向我这边偷瞄过来,我只好装作看不见。我不懂怎样跟她解释说:我不让你捻香,只因为李光华根本就不是我爹,而非我不会娶你。她要去向家公行礼,也应该是对章尤,而不是对李光华。

  我妈――直到这时仍然把李光华当作我爹。

  仪式结束,李光华的尸体火化成灰。我妈捧著骨灰罌,跟我站在门外送客。乐慈走到我旁边时,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官艾,节哀顺变。」

  我静静地看著她,然后微微头头。

  「你忙完后,要来找我,不要让我掛心。」乐慈又道。

  「我会的。」

  乐慈还想再说甚么,可是最终都只是轻轻地嘆息一声,便跟她的家人走了。这时我妈对我说:「你先拿著这个,堂伯父有话要对妈说。」

  我见李延华就站在一旁,并没有离去。我又见妈准备把手上的骨灰罌交给我,虽然万般不愿意,可我还是接了过来,单手抱在胸前。

  妈走到李延华那边,两人站在簷篷下交谈著。李延华双手插在裤袋,一直都是他在说,我妈在听。过了良久,我妈摇了摇头,不知回应了甚么话。李延华向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对我妈多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当我手上抱著李光华的骨灰同时,我开始厌恶自己。我厌恶自己被「李光华的儿子」这个身份牵著走,厌恶自己要出钱办了这个不知所谓的葬礼,厌恶自己仍然未成为章家的一分子,更厌恶自己要抱著这个劳什子站在雨中淋雨。

  当我妈走回我身边的时候,我二话不说便把骨灰罌交回她。她没注意到我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把它接过来。「官艾,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

  当晚的雨势突然转兇,屋内暗暗的只听见沥沥雨声。妈很早就上床睡觉,而我只是躺在自己的吊床上抽烟。屋子的木板时而逢逢作响,从露台吹来的强风把油灯内的火舌吹得左右摇曳。我不知道妈是否在装睡,只是我在这环境中根本无法睡去。并非因为时间太早,也非因为外面在下著大雨,而是因为家里新添了一个神台置于楼下厅中,上面放有李光华的遗照和骨灰罌。这一切都使我脑袋的神经拉紧,意识麻木不动。

  如果我现在可以拿一根木棒走到楼下砸毁这一切,该有多好?

  抽了几根烟,看了一会以前在书摊买来的《聂隐娘》,檯面上的时鐘正显示著十点二十分。我放下书,走到妈的床前,见她的眼皮轻轻合上,鼻息却若有若无,便知道她并没有睡得酣熟。我轻轻拉开被子的另一边,然后把身子钻进妈的身旁躺下来。

  不一会妈就随随张开双眼,轻声对我问道:「官艾,怎么了?」

  我把妈身上的被子盖好。「妈,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说好吗?妈想好好睡一睡。」

  「你会感到寂寞吗?妈。」

  「干吗这样问?」妈轻咳了一声。

  「你半生人为这个家劳心,可是从未快乐过。现在李光华都走了,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你何不替自己的人生开拓新的一页?」

  「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说。」妈定著眼看我。「而且,你不该叫你爹的名字,他是你的爹。」

  「我知道他不是。」我一字一字的道:「李光华不是我的爹。」

  妈抿著嘴巴,然后把被子拉到自己的脖子上,合起双眼。「别胡说了,快去睡。」

  我痛心地摸著妈的脸。「你干吗还要骗我?」

  妈的双眼没张开,可是嘴唇在抖震,眼缝间擒著泪水,她死忍著似的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话音已经带著哽咽。「别说了……别说了。」

  「妈。」我坐起身子,捉著妈抽搐著的双肩。「妈!你骗得我好苦,你知不知道?你也骗得自己好苦,你又知不知道?十多年来,就是因为你这个谎话,就把我母子俩推到这种生活来。你为甚么要我跟一个陌生男人住上十多年?是甚么把你的灵魂出卖了?」

  「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妈突然张开哭得模糊的双眼,不能置信地看著我。「你自己想清楚,是我出卖了自己还是你出卖了自己?你跟著我们夫妇这十多年到底学会了甚么呀?我不是这样教你的,你爹也不是这样教你――」

  「我已经说了他不是我爹!」我嘶著喉咙咆哮。「我是章尤的儿子,他才是我爹!你自己也是。你不是李光华的妻子,而是章尤的妻子!妈,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

  妈用力地掩著自己的嘴巴,痛哭起来。「你知道了……你甚么也知道了……」

  「你以为可以骗得我多久?我身上流著的是章家的血,我早晚还是会知道这一切的。妈……儿子求求你……」我双手抓著头颅。「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好吗?不要再把我送给别人。」

  妈再也说不出甚么,只是失声痛哭。我在床边弯下身子坐著,把头髮拢在脑后,闭目无言。

  过了良久,妈稍微止了哭泣,喘著大气的道:「李延华……你的堂伯父,刚才在葬礼后问我……要不要返回章家。我拒绝了。我说我只希望跟官艾这样两母子好好的生活,其他的一切也不理会。我知道李延华只是想利用我罢了――」

  我霍地转过头,打断她的话道:「不,你这次要听他的话。」

  妈愕然地望著我,接著微笑起来,露出我第一次看见会出现她脸上的冷笑。「十八年前,我也没听尤哥的话;我现在更不用听他属下的话。」

  「为甚么――那是我的爹!」我不耐烦地喝道。「妈,你到底记不记得以前的事?你记不记得你是怎样跟章尤一起的?他才是你的丈夫,你们的儿子就是我。你为何硬要走出他的生活,带著我跟别个男人一起?我才是章家公子,你明白吗?那本来就是我的身份。」

  妈痛心地看著我,缓缓摇头。「想不到我和光华十多年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我们努力的养你教你,要你学会做一个正人君子,可是你从来也未曾被感染过。在你心中,只有荣华富贵。」

  「啊?对呀没错。」我瞪大双眼。「因为我是章尤的儿子,所以我像他。可是你怎么不反过来想,如果你当初好端端的嫁给章尤,我就能在正常的环境中成长了。章家有齐我所需的一切,到时我还用去卑鄙无耻吗?我只会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发挥所长,创下我一生的传奇。」

  妈无奈地别过脸,过了良久,试探似的轻声对我说:「官艾,不如我们走吧。妈是台湾人,所以你也不属于这儿的。你跟我回台湾生活,我们母子俩重新开始。甚么金银珠宝,富贵荣华,我们也不要去管了。妈不会掉下你的,我一生也会照顾你。」

  我把身子挨后,用远一点的距离看著妈。只见她的神色热切,可是我只感到心痛。要我归于平淡?到台湾去过剩餘的数十载?到时我能得到甚么?

  妈看著我的表情,便已知道劝我不动。她的泪水再次渗出来,无助的道:「你还要妈怎样?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的骨肉。可是你只爱荣华富贵,从没关心过妈的感受。」

  「嫁给章尤。」我轻声道:「别跟自己的命运闹别彆了,你要嫁给章尤。你是爱他的,对不?你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不是李光华,而是章尤。李光华死了,也是我们真正一家团聚的时候。」

  「尤哥已有三个妻子了,你知道吗?」妈摇著头道:「他有些儿女还比我大,你知道吗?到了此时此刻尤哥还怎会娶我?他老了,我也老了。」

  「他一定会娶你的。」我说著捉起妈的手。「你并不老。即使真的老了,爹还是爱你的。他当年为了你的离去伤痛欲绝,更把李延华革走,可知他爱你有多深。这多年来,他谁也不爱,只爱你。」

  谁也不爱,只爱你。这句话在我脑中縈迴。

  妈布满泪痕的脸上,在听到我这话后便泛起一片红晕。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见妈脸红。这神情美极了,我不禁看得呆滞。

  一个女人,在动情的一刻始终是最美的。

  在我妈――龙芝灵心中,十多年来就只有一个男人。那是她内心的神话,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遇上一个充满魅力而使她倾倒的剋星。她把自己所有的第一次也献给他,她永远敌不过他的。

  她以前不愿嫁他,是因为少女情怀作祟,憧憬男人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到了现在,她明白到男人的心本来就是为多个女人而设的,男人最厉害而亦都是最软弱的地方,就是无法制止自己对不同的女人动心。我妈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也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改变了十多年前所下的决定。

  没有女人能在我面前骗得过我的。

  当我告诉李延华我妈那边已首肯时,他的反应并不惊讶,只是像已在计划下一步似的样子点点头。我问他。「我爹那一边,你有办法取得联络吗?」

  「当然有。虽然我们多年不作来往,可是要找对方还是很简单的。」

  「那么由你去找。我不方便以一个他女儿的男友的身份出面。」

  「当然。」李延华打量我的脸。「剩下最后一步了。」

  「对的。」我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最后一步。」

  「当你那边都搞定后,我就会行动,到时即将是我们两人踏入帝国的日子。」李延华笑道:「啊,不,是三人。我想漏了你妈。」

  「她目的不在此方。」我把弄著打火机,把火舌打著又熄掉。「我妈跟神仙没两样,怎么样的生活她也可以过的,并不会贪图章家的财富。她只是对我爹餘情未了,而甘愿带著我下嫁而已。」

  「所以我就要你出面游说她。」李延华笑著把一根烟叼在口中,然后把头倾在我的火机前。我替他点著香烟。他挨后身子,喷出一道烟说:「要我跟她说的话,她只会觉得一切跟钱掛勾,当然不会被说服。」

  「母爱的力量大,儿爱的力量也不可少覤. 」我说:「我就是这样成功的。」

  「你想清楚怎样对章含韵说了吗?」李延华问道:「记著,走她这步棋一定要更小心。你跟她的关係才是这次行动的致命伤。我们把计划延迟了这么久,就是因为她。一旦搞不好,那就甚么也不消说了。」

  「我明白的。」

  「约了她几时见面?」

  「一会儿。」我燃起香烟。「跟她吃晚饭。」

  「那我一个人在这儿开香檳庆祝囉!」李延华笑说。我甚少见他这么高兴。「我对你有信心,一定能大功告成。以后我们的日子可要过得忙了。」他说著拍一下手,一副称心满意的模样。

  晚上七点正,我身穿一套章尤之前送给我的「圣罗兰」西装,站在一家高级餐厅的门前等含韵。不久,载著含韵的欧洲车停在面前,含韵下车后车子便绝尘而去,并没有停在附近。

  「车子不回来接你吗?」我问。

  「不啦,待会吃完饭我们要到处逛一下。」含韵一见面便亲我的嘴。「你这么久也不现身,想死人了。」我没告诉她李光华去世的事,她自然不知道我这阵子在忙些甚么。

  「今天我会好好陪你。」

  「谎话精!」含韵笑道,然后牵著我的手走进餐厅。

  在整顿饭中我只吃了很少,也没说甚么话,只是一直盯著面前胃口上佳而在乐乐进餐的含韵。含韵笑问道:「干吗?我脸上开花?怎么一直盯著我看?」

  「你真漂亮。」我说。

  「那你为甚么这么久也不找我?我看啊,你才没有想我呢。」含韵说著又把一小块鱼肉送进口中。

  「这多天来我一直想著你。」我拿起面前的葡萄酒呷了一口。「你一直是我的小公主。」

  「我才不要做小公主。」含韵抿著嘴巴喃喃道。「我要做你的老婆。」

  我侧著头笑了。「你今天是怎么啦?」

  「我有不对劲吗?」含韵笑著反问我。

  「好像比以前热情了。」我倾前身子,笑问道:「是不是发骚啊?」

  「你才发骚!」含韵笑著作势打我。

  我笑著,可是双眼仍然离不开注视含韵。她――是我的妹妹,我重新感觉到这个事实。面前这个跟我性交了不下百次的女孩,是我的妹妹。

  我开玩笑似的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爹地并不真的是你爹地?」

  「甚么意思?」含韵睁大双眼。

  「就是说,你不是他亲生的。到时你会怎样?」

  「如果这样啊――」含韵抬起眼珠想了想。「我就要你立即娶我。爹地不养我,我要靠你来养啦!」

  我若有所思的笑了。如果我的假设全都成真,该有多好呢?到时我真的会立即娶她,因为她已不是章尤的女儿了。

  「你干吗这样问啊?」含韵说。

  「没甚么。只是觉得这样蛮有意思的。」我随口笑道。

  「甚么蛮有意思?因为我不是爹地的女儿?你黑心啊,在咒我是野种。」含韵佯怒笑道。

  「你不是野种,我也不是。」我低头抓抓鼻尖,微笑道:「真可惜啊?」

  饭后我们在附近的幽静沙滩散步。含韵脱下高跟鞋,在浅水的海边走著,偶然踢起水花来玩。我只是默默地走在旁边,把双手插著衣袋中。

  「我听新闻说啊,」含韵突然说,双手捉著我的臂膀。「你现在住的徙置区已计划清拆呢。」

  「我知道。」我解开领带,脱下来收进袋中。「我家收到通知了。」

  「到时你打算怎样?」

  我不作声,只是伸手抱著含韵的肩膀。

  含韵把整个身子都挨著我,柔柔地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我转脸看她。

  「我知道我才刚满十六岁,可是我爹地不会反对的。他们那一代人早婚,我们也一样可以嘛。到时我们结婚后,你就可以带著你爹妈搬进来了。我会好好服侍他们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著含韵,嘴巴紧紧闭著。

  含韵带著期待的眼神看我,突然凑上来吻我的嘴。我不自觉地跟她激烈吻起来,一只手摸到她屁股上,把她身子紧贴著我。

  我们这样廝磨了良久,直至两人也不能好好呼吸了,才分开了四片唇。她的脸离我很近,我只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在闪烁。她恳求的道:「艾官,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我慢慢地放开她,然后看著脚边随随涌来的浪花说:「我不能娶你。」

  含韵听见我这一句话,却没有预期中的激动。她只是悲凉地仰脸向天,强忍著不让泪水掉下来。

  好一会,她重新注视我,说:「是不是因为她?」

  「她?」我不解地反问。

  「住在你隔邻的那个女孩。」含韵说著垂下了眼睛。

  我愕然了好半晌,不过又随即想到含韵一定是派人调查过我在徙置区的生活,甚至知道我跟过几多个女人上床,所以也慢慢平服下来。「是的,就当是因为她吧。她叫乐慈。」

  「我知道,我知道!」含韵嚎叫。「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我甚么也知道!自从跟你一起后,我就知道你有很多女朋友,而林乐慈就是你最喜欢的。你跟她有婚约对不?所以不愿意娶我对不?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不济也可以跟她平起平坐,岂知原来在你心中我跟她的地位相差得那么远。」

  「含韵,你知道我对你如何的。」

  「你对每个女人都一样,你只不过想跟不同的女人做爱而已!甚么林乐慈、林乐凤、王叮叮的,我全部知道!」

  「既然你都找人查得这么彻底了,为何还要跟我结婚?」我转过身子,望向远方道。

  含韵突然不作声。我在等著她的回应,可是她久久也说不出话来。我不禁转头看她,只见她正在垂下双手掐紧拳头,一副万分难堪的模样。

  她知道我在看她,于是她盯著地面,小声的道:「因为我有了你孩子。」

  我彷似听见又似听不见。我上前两步,捉著她的双肘问道:「你说甚么?」

  「孩子。」含韵抬起脸来,眼眶中泡满泪水。「我有了你的孩子。两个月了。」

  我随随地放开她,身子向后踏步,一只手摸著自己的嘴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含韵低吟一声,走上前拉著我。「艾官,你知道吗?你快要当爹爹了。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你――想跟林乐慈结婚的话,我也可以依你,但你能不能娶我?我不介意你有两个妻子的,我可以嫁你便行。」

  「不!」我霍地摔开她的手。「打掉他!」

  「甚么?」含韵瞇起眼睛,不解的说。

  「打掉他,打掉孩子!」我悲痛的叫道。

  「不,我不会的……」含韵慌张地摇著头。「那……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不会打掉他的……不可以!」

  我用力捉著含韵,思绪狂乱。「我叫你打掉他,听见么?你不可以把他生出来,我怎也不会让你把他生出来!」

  含韵哭叫。「为甚么你一定要我放弃自己的孩子?为甚么?孩子又没做错甚么……我不依……我不依!」

  「因为我是你哥哥!」我突然把这话说出口,毫无预期地。「明白了吗?我是你哥哥!章尤是我父亲,也是我们的父亲!我姓章,我不叫李官艾,是章官艾!」

  章含韵的脸色突然剎白,她看著我犹如看著一头怪物般。「你说甚么?」

  「我也是在最近才知道这事。」我突然镇静下来,脑中一片空白。含韵艰难地看著我,紧咬著下唇。

  我开始把以往一切所发生的事告诉她。说我们的父亲如何遇上我妈,我妈后来又怎样离开他,李光华如何带我妈来到香港,我怎样被他们蒙在鼓里等等的事都如盘托出。含韵一边听一边悲慼地哭喊,完全接受不到我是她哥哥的事实。

  「我没骗你。这种谎话即使是我艾官也编不出来,因为这是百分百的事实。」

  含韵坐倒地上,哭叫个不停。「艾官,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怎可以引诱自己的妹妹跟你做爱……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你是个害人精,我恨死你,我恨死你!」

  对于含韵对我的指摘,我却没多大感觉。「我说过我原本是不知情的,不过你想怨我可以随便怨。我只要求你把肚里的孩子打掉。」

  含韵倒在沙地上又哭了一会,然后她静了下来,慢慢的道:「我不会打掉他的。」

  「我――要你马上去打掉他。」我闭上眼睛,好不耐烦地一而再再而三说道。

  「艾官,我们还有希望的,你知道吗?」含韵狼狈地从地上站起,一柺一柺的向我走近,眼神却充满生气。「你跟我结婚,然后我照常把孩子生下来。现在爹地还不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只要扮作甚么也不知道便行了……对了,你妈和那个李延华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不要紧的,我们要他们闭嘴不说,那么这件事就永远是一个秘密。是不是要用钱收买他们?我可以筹的……我会想办法筹出来。只要他们不说……只要他们不说……」

  我看著面前这个慌寸大乱的女孩,只是简单的道:「不行的。你爹即是我爹,我一定要认回他。」

  含韵充满疑问地看著我。「为甚么?」

  「我要进入章家,我要做章家八公子。」我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你一样也可以进入章家呀!」含韵再次大声哭道,语气近乎怒骂。「你娶了我你也是章家的女婿了,到时你还有甚么得不到的?你想要钱有钱,要权力有权力,要女人有女人!」含韵哭著打我。「你这个坏蛋,就只会顾著自己的利益,从不肯替我设想。你现在心满意足了吧?你得偿所愿了,终于可以利用我踏入章家了!」

  我用力捉紧含韵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怒视著她。「我是人渣――那又怎样?」

  含韵被我吓得作不了声。过了好半晌,她轻声道:「我一定要生下这孩子。」

  「不。」我警告她。

  「我一定会。」含韵毫不畏惧地瞪著我。

  「你把他生下也是个白痴来的!」我怒道:「因为我俩是兄妹、是近亲!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艾官的孩子不可以是白痴,你懂了吗?白痴不是人,你懂了吗?如果你把这白痴生下来,我一手把他扔出窗外!」

  含韵骇然的望著我,眼中的伤心彷彿至于极点。她的双眼在向我诉说今天的一切悲伤、无助、愤怒、惊惧、失望。她的神情突然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我说:「放开我。」

  我二话不说便把她放开。

  她向著我身后的方向缓缓离开。我转头看著她的背影,只见她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转头。「艾官,你会想念我吗?」她柔弱的道。

  有许多话也哽在我喉头上,可是一句也说不上来。我只能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么,」含韵的双眼犹如没眼珠似的空洞。「也请你想念我们的孩子。」

  她把这句话宛如一个很易破碎的玻璃瓶般轻轻拋下,接著便再次转身,独自走向沙滩的另一边尽头,直至身影淹没在无底的黑暗中。

  我走到附近的电话亭致电给李延华,他第一时间拿起了话筒。我对他紧张而肯定地叮嘱道:「含韵出事了,你马上通知我爹。」

  任李延华再聪明,他也没可能第一时间会意到我的意思。「甚么?」

  「我跟她说出了一切,她现在要自杀。」

  李延华那边静了下来。他一定是高速地转动著脑袋分析整件事。不久,他开口说:「为何会搞成这样的?」

  「她伤心过度。」我只是简单的说。

  「我们不用去通知章老爷――」半晌,他完全明白过来。「对的,我去通知他。反正他也不知道怎样救自己的女儿。」

  「就是这样。」我用力地把话筒掛断,然后整个人支持不住的蜷缩在狭窄的电话亭中,心胸彷彿被甚么强挤般压著。

  第二天清晨,有人从某个码头的海边发现含韵的尸体。当时我和李延华已经跟章尤坐在他的别墅,等待著消息。当他接到电话,我们马上赶往码头。章尤看著自己女儿的尸体,再也撑不住自己本身给人坚强的形象,老泪纵横。

  「爹。」我也流下泪来,小声的对他说:「对不起。」

  李延华在一边监视著章尤的动静。

  章尤望著我,宛如感慨万千,前尘往事化作一堆尘土。良久,他的眼神再次恢復过来,又看看含韵。「可怜的孩子。」把脸贴在含韵的脸上,哭得悲愴。

  我爹没有怪责我,我想他是在怪责自己。我从这件事可以看得出,李延华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

  他是个能随时随地撒谎并且使对方深信自己的谎言的那种人。他只在电话中短短地问过我几句话,便完全了解这件事要怎样解决,以及怎样编出这一段故事。他致电给章尤,对他说出我是他的儿子,并说我刚刚跟含韵交代了这件事,可是含韵接受不来,便突然跑掉了。

  然后我拚著命找含韵,同时通知了他要他告知章尤这件事,要他一起帮忙寻找含韵的下落。可是天大地大,而且含韵又是我故意放走的,我们要怎样去找?

  直至找到含韵,她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当然这不是对法庭录下的口供,我并不需把所有细节都一一对章尤交待清楚。我只要他相信我是无辜的、我是想救含韵的――这就可以了。章尤他自己也再无心力去仔细分析整件事是否有诈。

  就这样,我亲手害死自己的妹妹和孩子。章含韵从此在世上消失,享年十六岁。


            (第十八章)人生如戏

  章家办丧事,短期内不方便纳妾娶媳。我爹向我们交待会在半年后把我们接进章家。在这段期间,他给我母子俩在太子道连地皮买下一间独立三层的千呎洋房暂居。在开扬光猛的睡房里面躺在大床上,我有感灵魂已经回到自己的身驱之内,不再像以前般受飢捱冷、四处漂泊。

  这块地皮是我妈名下的资产。只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已经变成地主,身家暴升。

  人生就如一场戏。一年前,我、妈和李光华三人还挤在木屋中吃咸菜腐乳,冬天用冷水洗澡(如果没制水的时候),现在我妈的身家却过百万。说女人命好,就是嫁得好。如果我爹当年没在台湾遇上我妈,世上就不会有我艾官这一号人物,也没有之后的家族歷史。老天製造机会,我艾官则创造命运。属于我的,我最终也会夺回来。

  我爹之前已经知道我没再唸书,那时候我的身份还是他的准女婿。他这样对我说:「世上有两种人。第一种是经由社会栽培的成功人士,他们一生受庞大的社会形态保护,最终在正途上取得成就;另一种则是一出生便被社会遗弃,无法接受正式的教育,可是最终也能依靠自己的才能攀上高位。艾官,你不需要走正途,所以不用拿甚么劳什子学位。你需要的是付出时间,就像我当年一样。」

  「This point of view is the truth . 」我说。

  现在我已是他的儿子,他仍然以这种观念灌输于我。他没有像对待他其他儿女那般对待我,并没有要求我继续学业,只是要我赶快学会接手他的生意。

  「我欣赏李延华。」爹想了一下,对我说:「以前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只是你替我去告诉他――别打算在我的帝国搞鬼――Don ‘t fuck me.你这样告诉他。他要利用你重返章家,这是他的厉害之处,可是不见得我就要让他得逞。十多年来我可以令他站在商界之门外一步也踏不进去,到了今天一样可以。要是你觉得他可以帮助你,同时不介意他的用心的话,他可以归于你的门下。事实上,他是个人才,能好好控制的话对你有利无害。」

  我听著的时候,心里感慨地嘆息。我爹由始至终也凌驾在李延华之上,可是就只看漏他一次。如果他早一点看穿了李延华的图谋的话,含韵就未必会被我俩害死。

  我当下请求爹重新把李延华收归门下。

  我现在未可以进入帝国里面办事,因为有许多仪式尚未完成。但李延华已经著手从帝国里取得许多资料,然后跟我部署往后在商界上的行动。

  在我积极著手处理未来大计的时候,我妈在生活上过得极其平静。就像把徙置区的木屋原封不动地搬到这层洋房一样,她的心情和散发出来的气质仍旧没有改变。以前她在徙置区的时候不见得落魄,现在也不见得贵气了。她只是担当著自己生命中的角色,丝毫没被环境影响。

  她在家里甚少外出,大多坐在客厅发呆。她经常把手肘枕在椅子的把手上,托著侧额,似睡非醒。

  我妈不知道我跟含韵的事,更不知道我曾经跟章尤的女儿走过一段日子。我没把事情告诉她,爹也没有。我还记得当天爹到徙置区找我妈的时候,我妈整个人便崩溃了。

  爹没有我想像中抱紧我妈,他只是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著往时的爱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爹六十岁,我妈三十三岁。可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他俩,我却不觉得他们像父女或是甚么。不是说我爹长得年轻,也不是说我妈长得年老,而是打从心里感觉到他们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他们都经歷了一番风霜,走了许多迂迴曲道,在今天才得以重遇。

  不多久我妈的眼泪便汨汨而下,无法收拾。我爹则坐在檯前,朝向地上轻轻嘆息。妈慌忙地找茶壶茶杯想要泡茶,我阻止了,把她扶到爹的旁边,然后自己去泡了两杯茶给他们。

  「你最终也不来见我。」爹抬起眼睛,看著妈的脸。「直到今天,都是我找你的。」

  妈只是哭泣。

  爹一抬头,猛地看见李光华的灵位。爹缓缓站起,走到灵檯前面。妈霍地拉住他的手。「不……尤哥,光华都死了……」

  爹轻轻地挪开妈的手,然后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著李光华的灵照。半晌,他转头问道:「芝灵,你爱他吗?」

  妈不懂回答,只用手掩著下半脸,哭个不停。

  「总算李光华知趣,自行了断,省却我一番工夫。」爹说著向灵檯徐徐地鞠躬三下,说道:「多亏你养了艾官这十多年。往后他不再是你的儿子了。你安息吧。」

  我擦起火柴点烟,靠在墙上无言。

  爹又环顾著屋子一会。「多年来,李光华就是带著你们在此生活?」

  我把烟凑在唇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芝灵,执拾东西――只取证件之类便行――我先带你们到酒店,再命人安排你们的居所。」

  听起来就像命令。我喜欢极了。

  妈动也不动,只是摇著头。「尤哥……你没怪我吗?」

  「怪你甚么?」爹淡然地问。

  「多年来,我也没去见你,更没有让你见官艾。」

  「我会补偿的。」爹说著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我会补偿。」

  后来,爹所说的居所,就是替妈买下一块盖了千呎洋房的地皮。

  现在爹偶然也会上来太子道的房子看看我们。我妈烧好饭菜,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在饭桌前进餐。虽然我妈没甚么异常的表现,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满足的。可是每当爹说我们之后要搬到章家大宅去,我妈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艾官的祖母回家后,已提过很多遍了,要我快点接你们回来。」爹说:「最近她的心情恢復不少,便想见见自己的亲孙。」

  「你妈有甚么事?」妈向爹问道。

  「不,只是家里近来不太好。」爹不愿多提含韵。「都过去了,你们还是择个日子过来吧。先来看一下,接著便正式过门。」

  妈默默地点头。

  「艾官,你怎么看?」爹问我。

  「回去当然是好,」我顿一顿说:「那是我和妈的家,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可是,除了你和祖母,我想那儿的人不大欢迎我两母子吧。」

  爹放下碗筷,看著我,静了一下说道:「我是章家的主人,这个家是由我一手建立的。没人能在那儿对我有意见。」

  「可是对我和我妈呢?」

  「你们搬回去后,就是一家人了。当然要在新家族立足,是有点不简单,但你们的身份是平等的,我亦不会偏袒谁。你是我儿子,跟他们一样都是姓章。」

  「要是他们没问题,我和妈当然没问题。」我笑了笑。「择个良辰吉日吧,我妈要个名分。」

  妈只是默然不语。

  爹点点头,重新拿起碗筷吃菜。「艾官,听说你在徙置区那儿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我心下一震,然后若作无事般点了点头。

  爹看著我半晌,便说:「先吃饭吧,待会再跟你谈。」

  饭后,妈回到厨房洗涤餐具(她坚持不聘佣人),而爹便跟我走出阳台。他给了我一根雪茄。我接过后,用打火机把彼此的雪茄都点了火。爹拿著雪茄的那只手向街外那方向一指,说道:「前面就是你以前居住的徙置区吧。」

  「是的,不太远。」

  「如果把这房子拆掉,盖起一栋高楼,那么便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边了。」爹说著望向我。「现在这块地是你和你妈的,将来怎样运用也随得你们。」

  「我想,我妈会寧愿在这房子安安稳稳地住下去。」我笑道:「整层房子拆掉,盖上高楼大厦,售卖单位赚钱――妈发梦也不会想到这些。」

  「我知道你妈不喜欢搬到大宅去。」爹说著看了看屋子里面。「可是她要清楚,她之后会是我过门的妻子,那个家需要她的。」

  「我明白的。」

  「还有,你妈早晚也会知道你跟含韵的关係. 」爹说道:「虽然这件事不能怪谁,只是我们老一辈的处理不当。现在,含韵的妈妈精神很差,受了多重打击。她没想到,女儿的男友就是她的哥哥,而且你们……曾经乱伦。」

  「那么她一定会把责任迁怒于我和我妈身上。」我总结似的说,然后淡淡一笑。

  「你不用担心。我一天在章家,便没人可以对我的决定有意见。」爹盯著我说:「我爱你妈。你是我们的儿子,我当然也会待HI. 可是你进入章家后也要安分一点。还记得你以前怎样对我说吗?你说爱我的钱,但同时也会保护含韵。但含韵死了。肚内怀著你们的孩子,就这样死去了。你并没有好好保护她。」

  我无法挤出一句话,只见爹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深沉。

  「家丑不出外传。我和你妈在这件事上需要负很大的责任。我也不来怪你。现在这件事除了我们章家外,就只有李延华一人知道。你要令他守口如瓶,明白吗?」

  我只能点头。

  「至于你那个在徙置区的未婚妻……」爹又说。

  我愈听愈害怕。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真心娶含韵过门,对不?」

  「不知道。」我说。其实由始至终,我也没想过要怎解决这件事。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如果当初你是进入章家当女婿的话,你认为你还可以娶含韵以外的女人吗?」

  我把脸别过一边,拿著雪茄的那只手在不停颤抖。

  「现在说甚么也没用了,含韵也不能嫁你……」爹自问自答,抬起头来。「艾官,你是个聪明人,可是在我面前也不要行差踏错。李延华是你的军师对不?嘿,HI好跟他学习一下怎样与我章尤相处吧,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好得很。还有,我娶你妈过门的时候,你也去迎娶那女孩吧。这样一来,你有了妻子,家里的人就会看淡你跟含韵的事了。就算他们说忘不了,我也会要他们忘记。」

  我答应了爹。

  爹看著我的双眼,说道:「记著,我是帝国里面的国王。谁也要听命于我。」

  我开始明白,为何如李延华这般人物,也要当我爹的手下。爹说得对,他是国王。在这个帝国里,他就是国王。

  农历年卅晚,爹叫我和妈到山顶大宅去吃团年饭,亦吩咐我把乐慈一家叫来。车子把我们六人载到山上。期间乐慈紧紧地捉著我的手,手心冒著冷汗。我见她穿上了一袭新订造的红色套裙,却显得如此慌张,于是便轻轻地吻她的额角。

  林氏一家当然是诧异的。他们想也没想到我和妈会突然变成大户之家。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但他们也知道了我的亲生父亲并非李光华,而是这位在今天邀请他们赴宴的章家老爷。乐凤以前跟我在章家的别墅玩过一阵子,于是便加倍惊讶。

  车子在山路上驶了良久,期间车外的不是山道树木,便是一幢幢豪华大宅。自从认回我爹后,我也未曾到过这儿。直至今天,我终于首次到访自己的家。

  最终车子驶到一处平坦的地势钻入,不久一道设有监视仪器和守卫的大闸便赫然出现眼前。守卫看见车子,确认过车上的人后,便从里面解下大闸的电动锁,闸门向两边打开放车子进来。

  司机在庭园的柏油路上放缓车速而行,车子停定后,司机首先走下车,走到后面替我们打开车门。双脚一踏足地面,首先便是林太太张大了嘴巴,然后林先生也不相信似的摇著头,乐凤转著身子则是四面环顾,乐慈牵著我的手臂动也不敢动。他们一家到现时为止都在徙置区的木屋居住,突然被放入这环境中自然是被吓倒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眼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把章家别墅跟这儿比起来,简直就像生日蛋糕和杏仁饼大小之间的分别。在超乎想像的偌大庭园中,少说也有数十根水银灯竖立著,在傍晚的暮色下照射得璀璨夺目;柏油地以外是像海洋般的草地,多个割草工人像机械人似的在草坪上面来来回回修剪著;东面远处盖了个石造的凉亭,里面却没有人在休憩,只有石灯笼掛在上面发著火光;凉亭那面的再前方能看见被建筑物遮盖了大半的游泳池,站在这儿只能勉强用肉眼看见;围绕著庭园的外墙边沿种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树,隆冬期间有许多枯叶散在地上,如果立心真的要清理起来便需用上一个星期吧!

  我们下车的地方站著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恭敬地站在原地上,好像是有意腾出时间让我们好好地惊讶似的。直至我的眼光扫到他身上,他才对我说道:「我是这屋子的赵管家。请问阁下是不是八少爷?」

  我点点头。「叫我艾官便行。」

  「艾官,幸会。」赵管家说著向我鞠躬行礼,然后望著我妈。「这位一定是四夫人吧?」

  我妈不知应该答应还是否认,最后还是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请多多关照。」赵管家说:「晚饭在八点正开始,我现在先请大家入屋歇息一下。」

  我们跟著赵管家走向屋子。只见几十码以外有一幢高耸宏大的建筑物座立于庭园的正中央,沿途我们经过了网球场、荷花池塘、大型车库等等。我看著那座像皇宫似的屋子,便问:「大宅有几多层?」

  「总共六层。」赵管家说:「地下室是酒窖;一楼是客厅、饭厅、偏厅和厨房;二楼和三楼是各人的睡房和书房;四楼是桌球室、壁球室、小型电影院和佣人们的睡房;五楼全是客房;六楼是私人办公室和会议室;天台上有温室花园等等。」

  林先生听得傻了眼。「那么……六层楼,上上落落不是累坏了么?」

  赵管家露出予人良好印象的微笑。「屋子里面有四台电梯。大厅两台,靠近后门的偏厅两台。」

  乐凤难以置信的道:「艾官,你以后就搬到这儿住吗?」

  我微微一笑,然后问赵管家。「现在屋子住著甚么人?」

  「章老爷的母亲一位、章老爷的夫人三位、章老爷的儿女七位、章老爷的媳妇三位、章老爷的女婿三位、章老爷的孙儿女十三位,连同章老爷自己总共三十一人。到时当艾官和四夫人搬来后便三十三人,如果艾官再娶了八少奶入门便是三十四人。」

  我在乐慈的耳边小声笑道:「听到吗?八少奶。」

  乐慈胀红了脸,紧张得答不上话。

  林太太喃喃的道:「我们竟然跟这大家族对亲家了。」

  边谈边走,好不容易才走到大宅。我们步上堂皇的大理石阶,赵管家便用金钥匙把大门打开。大厅甫映入眼帘,我全身便不由自主地剧震。我甚至未看清屋子里面的环境,便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眼睛,宛若置身梦境。

  我回家了。

  我踏进门扉,门旁两边各站著一位女佣,只听得她们朗声说道:「恭迎四夫人、八少爷、林家上下。」

  我妈听见后不好意思地向她们回礼,而林先生和林太太更是吓呆了。我回头对赵管家说:「你给所有人通传,别再叫我八少爷,要叫艾官。」

  赵管家微一愕然,接著恭谨地应道:「是的,我会办妥。」

  「其他人呢?在哪?」

  「他们都在楼上。待会会下来跟你们见面了。」

  我点点头,然后一手搭在乐慈的肩膊上,搂著她直接走进大厅。这儿简直就是皇宫,金碧辉皇,许许多多的摆设我也数不清了。「乐慈,看见吗?这就是我的家。」

  「官艾……」乐慈说。

  「是艾官。」我笑道:「现在除了我妈外,人人也这样叫我了。你以后也要,知道吗?」

  乐慈不习惯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又道:「可是我叫了你十多年官艾,怎改得口?」

  「那样嘛……你可以叫我老公的。」我笑了,然后终于到了客厅,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这时我妈和其他人也走到客厅来。客厅置于屋子的中央,天花板直通屋顶,总共四面的长形沙发呈正方形状,每一边前面都放有一张长茶几,每张茶几都放有茶具和一壶龙井茶,还各自放有一包香烟、一个金属打火机和水晶烟灰缸。我们一坐下,女佣便替眾人斟茶服侍。

  我拆开茶几上的新烟包,自己点了一根,也给林先生敬了一根。我蹺起二郎腿,问道:「农历新年,怎么不见家里有甚么布置?」

  赵管家答道:「因为章家比较洋化,所以每逢新年也不怎么隆重,只会聚在一起吃顿团年饭。而且八小姐……九小姐在今年过身不久……所以……」

  我冷冷地瞪著赵管家,他尷尬地移开视线。

  乐慈小声地问道:「那位九小姐是谁?」

  「是我妹妹。」我随口应道:「刚死了。别多问。」

  就在这时,我爹在迴旋形的长楼梯上出现了。跟在他身后还有廿多三十人,除了祖母之外我便没一个认识,男女老幼皆齐。

  爹走到我妈面前,微微一笑。「你来了。」

  妈淡淡地点头。

  爹拍拍我的肩膊,然后给我介绍眾人。有关于章家里面的人物关係,我在数个月后才正式记得下所有人的名字。

  爹的母亲叫云素?戴维斯,八十四岁,是我的祖母。

  爹有三个妻子,分别是我大姨、二姨和三姨。大姨是元配,叫罗阿玉,五十六岁,二六年嫁入章家;二姨叫钟嘉慧,四十八岁,三四年嫁入章家;三姨叫庄虹虹,三十九岁,四一年嫁入章家;之后就是我妈龙芝灵,排行第四,三十四岁,六三年嫁入章家。

  爹膝下有九名儿女。大女儿章翠华,三十六岁,;二儿子章翠燊,三十四岁;三儿子章翠声,三十岁。他们三人都是大姨生下的儿女。四儿子章敏耀,二十八岁:五女儿章敏娜,二十五岁;七女儿章敏澄,十九岁。他们三人都是二姨生下的儿女。六儿子章含锋,十九岁;九女儿章含韵,享年十六岁。他们两人都是三姨所生的儿女。八儿子就是我章官艾,十六岁,是我妈所生的独子。

  九个儿女当中,除了六儿子章含锋、去世了的章含韵和我之外,其餘六人都已经结婚。大女儿章翠华的丈夫叫韦兆明,四十岁;二儿子章翠燊的妻子叫江月美,三十四岁;三儿子章翠声的妻子叫陈綺仙,二十五岁;四儿子章敏耀的妻子叫周芳,二十六岁;五女儿章敏娜的丈夫叫钱子豪,二十七岁;七女儿章敏澄的丈夫叫周羽,十九岁,他亦是章敏耀的妻子周芳的弟弟(即是章家里面的一对兄妹跟外面的一对姊弟结了婚)。这些人全都是我的嫂子或姊夫。

  祖母是第一代,我爹妈和阿姨是第二代,我和其他兄姊是第三代,接下来就要说第四代,亦即我爹的儿孙。大女儿章翠华跟她丈夫韦兆明生了四个儿女,大儿子叫韦迪雄,十六岁;二儿子叫韦迪顏,十三岁;三女儿叫韦迪珊,十二岁;四儿子叫韦迪遥,八岁。二儿子章翠燊跟他妻子江月美生了两个儿女,大女儿叫章霖英,十四岁;小儿子叫章霖泽,十一岁。三儿子章翠声跟他妻子陈綺仙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叫章白玲,七岁;二女儿叫章白瓏,四岁;三女儿叫章白惠,两岁。四儿子章敏耀跟他妻子周芳生了一个儿子,叫章勇康,七岁;五女儿章敏娜跟他丈夫钱子豪生了三个儿女,大女儿叫钱凯娉,二女儿叫钱凯婷,同是四岁,是双胞姊妹;三儿子叫钱凯俊,未满一岁。七女儿章敏澄跟她丈夫周羽刚结婚半年,未有所出。章家第四代的子孙总共十三人,全都是我的子姪外甥。

  当时爹当然没有这般详细给我介绍,只是略略说明了我对他们的称呼或彼此的关係便作罢。他们这么多人当中,有些人对我两母子热情,有些人冷淡,有些人仇视,有些人看似事不关己,有些人觉得尷尬。尤其是三姨,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把我的肉咬下来般。还有我的六哥章含锋,他则是对我连连冷笑。当然,他们是含韵的母亲和兄长,对我哪会有甚么好脸色。

  我妈首先向祖母敬礼,祖母只是淡淡一笑,倒算是友善的。接著我妈分别向大姨、二姨和三姨叙礼。大姨庄严地还一下礼,没说些甚么;二姨则是拉著我妈的手连连笑说不用客气,又相称好姊妹之类的;最后就是三姨,我妈向她行礼时她立即挪身避开,冷冷的道:「受不起。」

  我上前隔开难堪地站在原地的妈,自己向一眾长辈请安。轮到三姨时,我躬身道:「三姨,艾官向你问安。」

  三姨吃吃的笑起来,然后厉眼瞪著我。「好一句「艾官」。对长辈你也是这样自称的吗?」

  我若无其事的道:「对谁都是。」

  三姨高声叫道:「哎哟,好大的气派啊。来来来,三姨也来向你叩头行礼。要不要我的孩子都来给你请安?」

  「你的孩子在哪?」我看看人堆。「六哥,还有九妹呢?」

  三姨的脸顿时抽搐起来。「亏你还叫含韵做你的九妹?你这个野――」

  「你疯够没有?」爹沉声喝道。

  三姨给爹这么一喝,再也下不了台,掩著脸跑回楼上。爹对六哥章含锋说道:「滚回去看你那疯娘。如果这屋子再有人提起你妹,那就给我滚出去!听见没有?」

  章含锋战战竞竞的答应了,然后转身返回楼上。

  「艾官,你也是。以前的事别再提了。」爹看著我说。

  「不提。以后也不提。」我摊开双手,笑了一笑。

  眾人看见我这模样也露出不悦神色。他们知道含韵的死是因为我,可是我还这么嬉皮笑脸,在新环境也不收敛一下。可是管他的,我现在是这家族的一分子,总不能被这儿的人永远拿住这痛脚来欺压。我刚才就是故意在三姨面前提起含韵,让她知道别要打算用此来挫我锐气。

  接下来就是吃团年饭。赵管家说得没错,章家的确不怎么重视农历新年,所以饭席中少了三姨和章含锋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可是我发现这家族仍带著许多中国传统的观念。例如在饭席中,位置是一早编排好的。我爹、祖母、大姨、二姨、我妈、林氏夫妇、还有大女儿章翠华和大儿子章翠燊则是坐在最接近祖父的画像的那张檯吃饭;而我和另外四个兄姊、嫂子、姊夫、还有乐慈和乐凤则是坐在后一张檯;再接下来就是其餘的子姪或外甥被编到最偏远的檯子去。

  长幼有序,中国人的特色。

  饭后,爹说要跟林家谈婚事。我爹问我妈何时让我和乐慈成亲,我妈则没甚么意见,转问林氏夫妇。而林氏夫妇又不敢在这环境下作主,最后都是问我想在何时娶乐慈过门。我想了一下,说:「我和乐慈在七岁的时候订下婚约,再过两个多月我就十七岁,日子刚刚好。我看就在我生日后择个日子举行吧。」

  乐慈听著望向我,仍是静静地一言不发,好像有许多心事似的模样。

  爹微微一笑,跟我妈说:「那么,就四月十八日好不?那几天我也在香港,到时章家除了娶媳妇外,我也一同娶你过门。」

  林太太笑逐顏开。「那真是双喜临门了。恭喜章老爷。」

  「以后大家是亲家,有甚么需要便託艾官传句话,我会照著办的了。」爹又对乐慈说:「挑个日子,你跟准家婆一起上来挑些首饰,喜欢便拿去好了。到时我要我的媳妇漂漂亮亮地嫁入来。」

  「谢谢章老爷。」乐慈生硬地道谢。

  我见乐凤在一旁有点眼红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便暗中拍拍她的手,向她笑了一笑,可是她偏过头不理我。我对爹笑道:「新屋子这么大,我也未仔细参观过。我想跟乐慈到庭园那边走走。」

  章老爷点点头、扬扬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去。他的确是那种不喜欢多用说话来吩咐别人的人。

  我跟乐慈从偏厅的门走出庭园。已不见刚才的割草工人在工作了,想来已经下班,而其餘的人都在屋子里,庭园便静悄悄的。我和乐慈在屋子外围慢慢绕著走,她鬆一口气道:「刚才我真的紧张死了。」

  「有甚么好紧张?」

  「这儿的屋子这么大,人这么多……总之浑身不自在。」乐慈说著抱起双臂耸耸肩。

  「以后你也要搬进来了。」我笑道。

  「那我爹妈呢?」

  「我会找另一个地方安顿他们。还有,你叫你姊辞掉洋行那份工吧。如果她需要工作,我会有职位给她。」

  乐慈低下了头,过了良久,问道:「官艾,你跟我说实话。」

  「甚么?」

  「你怎么突然由一个徙置区的穷小子变成今天的章家八公子?还有,那个九小姐……她怎么了?你跟她发生过甚么事?」

  「我是章老爷的儿子,他找回我了,我自然要搬到他的家去。」我说。

  「你本身的爹爹呢?」

  「甚么本身的爹爹?」我们这时走到了游泳池旁边,我停下脚步来,对乐慈怫然道:「章尤就是我爹,李光华只是个骗了我十多年的男人。」

  「这一切变得太快了。」乐慈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望著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办。」

  「很简单,甚么也不用想,嫁给我便行了。」

  「你怎能这样说?」乐慈哽咽。「现在我甚么都一知半解……官艾,你变得陌生了,我发觉你已经不是那个以前跟我玩煮饭仔的你,你有许多事都在瞒著我。到底九小姐是谁?你们发生过甚么事?你干吗迴避我这问题?」

  「她是一个我死去了的妹妹。」我闭目道:「她因为我而自杀了。就是这样。」

  「她干吗因为你而自杀?」

  「因为她喜欢我。」我望向另一个方向,不愿把这事告诉乐慈。「她喜欢我,后来发现我是她哥哥,所以便受不了打击,走去自杀了。这样够了没有?」

  「你也喜欢她吗?」乐慈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说。

  「有一点吧!」我烦躁起来。「当时我也不知道她是我妹妹,所以有点喜欢她。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有必要一一解释清楚吗?那很平常吧?难道我真的只可以爱你一个女人?」

  乐慈流下泪来,手掩著下半脸。我发现她哭起来的时候跟妈很相似。我上前捉著她的手,继续说:「告诉你吧,我妈当年就是傻得以为男人只可以爱一个女人,所以就跟我爹分开了十多年,我连认他的机会也没有!你一直尊敬我妈,把她作为自己的榜样,现在就是教材了。你看,我妈最终不是回到我爹身边么?可是她足足浪费了十多年青春。你现在不必犯这个错了,我要娶你当老婆,你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乐慈挣扎著,边哭边想甩开我。

  我看著乐慈哭泣的模样,发觉她跟妈真的十分相似。不知哪来的衝动,我凑前吻向她的唇。乐慈吓了一跳,更用力的想推开我。我把她紧紧抱著,热情如火地吻著她。

  这多年来,我从未吻过乐慈,极其量都只是亲吻她的脸颊和额头,更没有跟她做爱。我一直没有佔有她的衝动,可是今天却无法制止这慾念。乐慈的印象在我心中不停膨胀,我非干她不可!

  我们两人在泳池边纠缠著,突然双脚一空,两人一同掉在游泳池里面。二月时份,池中的水冷得令人全身毛孔收缩。可是我却不停下来,仍在水中紧抱乐慈,拚命吻啜她的锁骨。

  乐慈颤抖著叫道:「不……官艾……很冷……别……」

  乐慈身上的裙子被水浸得湿透,在深红色的布子上隐隐透出了里面的小衣。我把她的短外套脱下,再去拉下她的肩带,浅红色的小衣上挤著她的乳沟。我用舌头在上面来回舔著,身子却慢慢带著乐慈游到池中央。

  乐慈见挣扎不成,离池边愈来愈远,于是用力地抱著我的身子取暖,不停哆嗦道:「官艾……我很冷……你放开我……我要上去……」

  「多待一会……便不这么冷。」我的声音也是在剧震著。乐慈现在用双腿紧紧夹著我,我腰下的肉棒像怒娃般勃起,只是被冷水浸得麻木了。我趁这时看看四周,只见整个庭园就像森林似的宽广,屋子也离开足足有几十米外。我在水中把手伸进乐慈的裙子里,摸到一条短裤在里面。

  我觉得有趣似的笑起来。「乐慈……你穿长裙也会在里面穿条安全裤啊?」

  乐慈的鼻尖跟我轻轻碰著,喘著大气。「官艾……怎么你到这时候……才……对我乱来?」

  我慢慢地把她的短裤脱下来。「不知道……你一直……也希望我去干你吗?」

  乐慈皱著眉头,把头靠在我肩上不说话。

  好不容易才在水中把她的短裤脱掉,然后把手掌放在她的奶子上,轻轻的揉起来。乐慈没有她姊姊那么大,可是也不算小,算是适中。乐慈说:「好辛苦……官艾……好冷……我真的很爱你……可是你从来也对我没兴趣……」

  「对不起。」我静静地把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内裤里面,手指不安分地掏挖著股腿之间。「乐慈这么漂亮……可是我很少会对你想到那儿去……我想……是因为我太爱你吧……」

  「别骗我……」乐慈把双眼合上,一抖一抖的道:「你爱的不止我一个……」

  「我真的是爱你。」我真诚地说:「你还在想著我妹妹吗?」

  「不……但即使没有她,我也知道你爱的不是我……」乐慈张开眼睛,沉鬱的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著的是谁。」

  「那么我也不知道。」我说著把她的身体抬起,让她浮在水面,然后在她双腿间把头靠近,在内裤上面舔起来。

  乐慈好像稍为适应了水温,暂时动也不动的浮在水面,脸孔朝天,不知在想些甚么。我轻轻把内裤拉至一边,在小穴上面继续吃下去。乐慈突然一下翻回身来,说道:「不,我要回去了。」慢慢向另一边游去。

  「为甚么?」我赶到她后面,用手抱著她的肩膊。「别走……我需要你。」

  乐慈抽抽噎噎的哭起来,道:「官艾……我真的不懂你。你现在已是章家少爷了,有数不清的财富等著你,为何你还要我这个穷家女?我有甚么好?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是爱出人头地、爱荣华富贵、爱权倾天下。官艾,在这些日子以来,你有想过你以前的爹吗?他尸骨未寒,你就赶著去认另一个爹爹了。如果有一天,章老爷要你休掉我,不然就会跟你脱离父子关係,你也会照他的话去办吧?既然你已得到最想要的,我就求求你……别再找我了。」

  我慢慢地把乐慈的身子转过来,强笑道:「你看,你哭成这模样了……」说著替她擦眼泪。

  「不……不要再这样对我。」乐慈痛哭起来,把头俯得更低。「我命苦,出身低微,一生只想找个深爱我的人当丈夫。自我有记忆开始便是跟你一起了。我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以为你会是我永远的男人。可是每当我们愈是成长,你便离我愈远。你已经不会满足于跑来我家玩耍,不会满足于跟我一起上课下课,甚至连我向你靠近的时候,你也会下意识地躲开我。我这多年来很痛苦,你知道吗?每当我看见你独自皱著眉头,不知在烦恼甚么的时候,我也希望可以安慰你一下,给你一点支持,可是你一转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小时候常常干坏事,跟我妈……这样抱在一起,可是我也会想:你终会找回我的。即使你怎样坏,你还是会遵守承诺娶我的。可是……可是……」

  「我现在不是要娶你吗?」我柔声道:「我需要你呀,你明白吗?我……我已经走不回头了,也没想过要走回头。可是,如果我失去你,我会觉得身体像缺少一块似的。对,我承认自己是个坏人,曾做过很多坏事,可是我仍然爱你呀。我现在也觉得内疚。我内疚以前为何不把你抓紧一点,令你今天想要离开。我曾以为你一直会在原地等著我,我以为你早就在我掌握之中,可是我错了。今天我终于知道,我的乐慈是不快乐的。我不祈求你像以往一样为我付出,可是你至少多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珍惜你。十年前,你妈和我妈订下婚约,那时我就决定娶你了。但现在,我不为当年的承诺,我只为自己,真真正正地向你求婚。乐慈,你嫁给我吧,多给我一次机会去补偿。」

  乐慈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咬著下唇,迟迟不能答应。「官艾,你不会改过的,对不?你始终都会不择手段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对不?」

  「你想我怎样?」我笑著摇头,一掌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溅。「你要我――放弃现在这一切?我叫章官艾,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你何不替我想想?我一直以来的人生是不公平的呀,我一直以来都被剥削呀,这屋子里面的人都在霸佔我多年来应得的东西呀!含韵死了,这儿的人恨不得要我去陪葬!如果我不对付他们,他们就来对付我了。乐慈,我是身不由己。」

  「我只是担心你。」乐慈摇著头说:「当你的钱愈多,权力愈大的时候,你就会愈危险。如果我跟你一起,我们的生活是没有一天安寧的。官艾,不如你带我离开这儿吧。我怕,我真的害怕。」

  「不用怕,谁也不能伤害我们。」我捧著乐慈的脸,向她许下承诺。「我艾官不会输,谁也不能把我击败。章家的主人早晚会是我――This world is mine!」

  乐慈听著只是害怕地摇著头,再也不知道怎样劝服我。

  「乐慈,嫁给我,跟我和我妈一起生活。在这屋子里,我只信你俩了。如果你离开我的话,我无法支持下去的。」

  乐慈摸著我的脸,痛心地说:「官艾,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知道吗?没有你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你要我怎样,我也会依你。但你这次要听我说,别再害人,否则你会自受其害。」

  我不再说些甚么,把乐慈的奶罩拉下来,张口含住了她的奶头。接著我抬起她的腿,把她带到池边,让她靠在上面,然后抽掉她的内裤,同时把自己的裤子解下,用肉棒一插而入。

  乐慈用力捉掐著我的肩膊,闷哼一声,然后渐渐平服下来。我一下一下地抽插著,对她说:「乐慈,明白了吗?我们将来会更好的。我们会过皇帝般的生活,再也不用为金钱烦恼。到时你想要甚么,我也可以给你。」

  乐慈的脸上甚是痛苦,好像不适应被我的肉棒在穴中猛干般。「我只要你爱我……官艾,别再把我拋下……」

  我慢慢感到兴奋起来。在我眼中这次不只是单纯的性爱,更是我完全地拥有乐慈的证明。乐慈她不能选择。她一生註定要跟著我。其实她被我干著的时候,是感到悲哀多于一切。而她高潮的时候,也是我听过所有女人当中喊得最悲愴的高潮。

  随著这次跟乐慈在泳池中激烈地做爱,我的人生便完全扭转了。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一日,我到法院宣誓,正式把姓氏改为章,全名章官艾,同时亦承认了章尤是我的亲生父亲。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我年满十七岁。那天我在渣甸山上买下一块地皮。几年后,此地价涨升十多倍。在那时我一个人的身家已过十亿。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八日,我妈龙芝灵正式嫁入章家当四姨太。同一天,我亦娶了林乐慈为妻。而我们亦搬进了章家大宅。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九日,我坐在章家大宅过千呎的套房内,面向落地玻璃窗外。山上鬱鬱苍苍的树林,散布著清晨的迷雾。我抽起一根烟。感到自己十七年来的少年阶段已落幕了。人生多变,天晓得呢?

  往后会是甚么?

  就是我――艾官的盛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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