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岁月 (7-8 全文完)

1443Clicks 2022-03-11 Author: 杨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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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岁月】

作者:杨驿行(花满楼主人)(元元之YYY)2001年首发:SIS001

             7 ★芙蓉江

               ●(一)

  芙蓉江沿的码头是用厚实的松木板钉起来的,往前铺过去,一直伸到江中水深能泊船的地方。从王国中原各府向南的水路到了樟埠头就算到了顶。不太高可也不算太低的万樟岭从西边连过来,正挡在岭南府的正北。从这边的樟埠头到岭那一侧的岭南府第一镇红石凹,整八十里山路。拦在万樟岭山脊背上的樟树关,从大周往前数上三个朝代立关算起,已经建了足有七百个年头。

  从王国都城方向来的,不管是行色匆忙的客商,游学天下的书生,浪迹四方的行脚僧道;还是扎成了捆的棉布,绑成了担的茶砖,钉进了大木桶中的桐油菜油,都得在樟埠头沿着芙蓉江岸一字儿搭起的木码头上落船登岸。行人,在樟埠街上两边排开的客栈里开房歇脚,货色,雇挑夫挑过樟树关。

  从安徽人在这建起了货仓开始,福建人收购南北货,山西人开出当铺票号,湖南的江西的挑夫们立了帮派,更有不知道籍贯何处的娇言俏语的姑娘们,当然是挤在试春园二楼楼上的酸枣枝窗户里面,莺莺燕燕地往楼下看。

  青衣青裙的女人李素馨站在芙蓉江边的沙上,往西边看,她看到已经挨在了山背脊上的那一溜杂树林尖梢边的太阳,红而且懒地斜照着;因为背了光差不多就成了暗紫色的万樟岭,几乎遮掉了小半个天。

  眼光顺着山势扫下来,山脚下的镇子樟埠头最靠外沿立着高高低低一层两层到三层的木架子板房,中间樟埠街拐出来的口子上,娜兰女奴们脚下的哗哗的铁链声和她们肩背上劈劈啪啪的鞭子声总都是一起响起来的。

  横穿过樟埠头镇子的樟埠街,从南到北,磨得铜镜子一样滑的大青石条左铺一条,右铺一条,才一出了看不见门面店铺的镇子口,就往芙蓉江边转过弯来。

  光赤着胸膛和屁股,手脚都扣紧了长铁链子的娜兰女人在上面走成了一溜。

  她们人有高矮,脸有俊丑,姿势可只能是一种。一人背上一个木头背架,载上八十斤的货色,弯腰,弓背,低着头看清楚自己脚前的路,曲起点膝盖来把整份重量顺着向前的势,自然地摆正在两条腿中间,一脚紧跟着一脚。习惯了就不用再去管铁链子在胳膊下面晃荡在脚后跟上拖着,八十里的山路早上起程,傍晚太阳下山前就能到地方歇下腿脚。

  从岭北的樟埠头,到山南边的红石凹,所有过往南北百货,两边的挑夫们都是用担子担的。分量分坠在人前后两头,跟随着小而且紧的步子,带着韵地浪,好象是泉水淌下小山坡一样的妥帖和顺当。只有樟树关守备万将军营里押着的娜兰女奴们是用背篓背的,南边的蛮族女人,习惯上就都是那样。

  有了那么一会工夫之后,穿青的女人突然发现到她自己的眼睛朝下,正出了神地凝视着迎面而来的娜兰背奴们肉瘦骨凸,青筋绽露的小腿。她想,刚才自己肯定是被她们那种合仄压韵的节奏迷住了。从铁链子吵闹的叮叮当当里面,青衣女人听出了娜兰背奴们的赤脚板啪啪地顿在石板上的肉声。

  她突然觉得有一点点冲动,觉得忍不住想褪出自己脚下蹬着的刺着白水仙的黑布鞋,光着站到沙里去。这么想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点玫瑰红。然后她就看到排第二的那个女人的膝盖不合拍地向一边翻了一翻,身形闪出在队伍外。她在石板上滑了脚,崴了踝骨。

  那个娜兰女人顿住了,抬了抬头,和青衣的素馨打了个照面。素馨只觉得她的两边颧骨尖利得就象是两把刀,她的眼睛,白蒙蒙的,没有黑眼珠子,只是平平的覆着两层眼睑,不管怎么看着总是觉得怪异瘆人。只这一个顿,后面的红缨枪白腊杆子是抡圆了扫到她胯骨上的,在一旁边,看管着她们走道儿的都是万将军营里的老兵,使枪能用尖,也能用柄。

  素馨看到那个女人抱着她自己已经凸显出孕形的,铺铺张张晃晃荡荡的大肚子,扭着腰躲,躲,躲,没一下能躲开也没一下敢躲开,只看着她曲折下关节凹凸的两个膝头,整条赤裸裸的长身子直往下面缩,她就差不多已经蹲下了地。青衣女人看到她的两只赤脚一正一横,上面枯瘦佝偻的脚指头枝枝桠桠地往四下不同的方向痉挛着扒紧,八十斤在后面背架上放着,没有一个女人够胆倒下去。

  「走。」枪杆一收,两条小腿上的一块快鼓出的腱子肉松了一松,胸脯望上挺,又抬了下头。素馨看见了她的白眼睑。乱七八糟的头发散着的拢着的,发脚全咬在了她自己的嘴里了。

  五年前,征讨娜兰建立了功勋的万将军班师凯旋,皇上嘉奖赏赐之外,下旨调他镇守岭南第一关。他随军带下来三十六个娜兰女俘虏,头三年在营中伺候军官士兵,后两年,女人们老了,残了,万将军分派卒长老黑挑上几个兵,把剩下没磨折死的二十三个女人赤条条地拉到了芙蓉江的河滩上。和镇里的挑夫行当一样,收钱,背货,走上八十里山道来回两天翻两遍万樟岭。

  「头半年,这河滩上,热闹阿,真叫热闹。」老黑说,象是有点追忆起了旧日的好时光。「想想吧,在河里飘荡着,走了两个半月的船,一上岸,前面枷着一排光溜溜的大姑娘……」江边是安徽老胡家的货仓,樟埠头,芙蓉江边上的第一家。卸下了背负的女人们正三三两两地从里面出来,走下河滩。

  「樟埠头这地方靠南,湿,热,蛮子女人跟母牛似的,喜欢睡露天……她们在河滩上住了三年了。不过到晚上得用木枷枷起……你!」他抬高了下巴指着方向,一下换了调门:「对,就是你,黛娅阿蓝,过来!」还隔着十来步的路,老黑也不能算是怎么的高声,不过穿青的李素馨看到那个女人全身一机灵,就象是三伏天里突然发现自己站进了冰窟窿。她绷紧了肌肉就象是正等着鞭子往下落,一双腿却晃荡着有点软着想跪。她一边抬起头来朝声音这边看:「啊、啊。」就是刚才走在第二的那个,大肚子女人。她的声音低,哑,粘,象是一种贴着地面爬行的藤蔓,听上去,跟她瘦削黝黑的身体倒是很般配。再有就是她只出声,不说句子。

  大肚子女人挺直了腰,侧点脸听着声,慢慢地朝这边走。每一个上了脚镣的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样。两条长腿弯起一点,往两边分开,脚趾头少少拳着划开沙子,往两边绕着不太大的圆圈圈。脚后头的铁链子,哗哗的拖长了出去。

  「想想吧,这丫头会打仗,她会用箭,她不光用箭射人的肚子,还射人的脸呢。」老黑只有半张脸,另一半是花的,好象是给烧热的火铲子印过一道。这一半边的眼睛挤在堆起来的肉疙瘩中间,巴掌上一个深坑,斜出来的肉拉歪了嘴角。

  「她守着娜兰的竹寨,万大人带着我们围了三个月。最后那个晚上,外面给箭头捆上火棉点着了射进城里去,里面也给箭头捆上火棉点着了射下城墙来。」西边山顶的太阳已经看不见,整个天上还剩下一点点的蓝,黝黑的女人身体干,瘦,硬,就象是一棵枯了一半的树,走近了才看见,她满身子上疙疙瘩瘩,拉拉杂杂的伤也象是树,象是树的带疤带节的皮。被皮鞭子抽,刀子剜,掀翻起来,又长结实了的肉,就象是牛犁过的田,没种上秧苗又朝天晒了半干。

  她的那副腿脚已经细得跟垂柳树条似的,不用多看,一对乳房倒是又宽又大可就是软,薄,晃荡,耷拉着朝下象两只拔光了毛的死动物。左边那个下面一道伤是新的,红的湿的看着有一指头宽,不知道多深,只看见肉皮筋脉一溜耷拉在外面挂着。

  在两步之外先弯腰,手臂自然地交叉起来,正好扶住了沉甸甸的肚子。她的手指却是细细长长,指头尖得看着都扎人眼睛,好象是,这个上下已经不成人形的女人,只是存下了这么一点点妩媚。

  可就这么一点也不齐整了:她伸张开了的两只手上,应该有拇指的那一侧平平地削下去,各各只剩着四个手指头。瘦高的娜兰女人黛娅阿蓝抿着薄薄的嘴唇往这一男一女的脚跟前跪下了地。已经是黄的褐色的头发向中间聚拢过来,真的是长也真的是乱,差不多遮没了她的脸,发丝一直散到光裸的大腿上。穿青的女人看到发稍停留在那里轻轻的那么摇来摆去,她害怕,抖呢,女人想。

  黛娅阿蓝赤条条的肩背上湿淋淋的,汗。「啊……啊巴。」她说。

  「抬头,抬头,抬起头来。」老黑的好的那半嘴角弯曲起来,往一边撑开他的黑脸盘,他的舌头舔着嘴唇,象是早上一进树丛里就拣着个撞晕的兔子。老黑闲着的右手已经挥起在半空中了还没人注意到,翻过来,甩下去,嗖的一下一阵风。连站在一边的素馨都觉得了凉。

  老黑那么多年兵不是白当的,当然是有力气,他的手分开五指象是把小铁铲子似的拍在底下那个女人的脸上。女人嗷了一声侧了半个身子,往下矮了半截。

  长头发一下子甩起来飞散了一个圈。没举手捂腮,女人闷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眼圈是黑的,半边脸颊是肿的,象是往嘴里塞进去了个李子,红的汁水淌出来,挂在嘴角。

  「现在她真用不着弓箭了,现在她只挨揍。」老黑谁也不看,一直就象是在自言自语。他弯一点点腰,大手从下面朝上掐起女人的下巴,轻轻一拧嘴就开了。

  血沫淋漓的嘴唇后面上下不见牙,里面,也没见有舌头。手腕再往上提,女人就象是一头被拉长了脖颈的褪毛鸭子,给从地下直接拽起来,抻直了身子。

  「我常揍她。一有高兴的事就揍她。当然,要有不高兴的事了更得揍她。」「你知道的。」铁链叮当地响,娜兰女人的蒙着的眼睑朝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轮流着找人的脸,有点象是一头忘了家在哪一边的小母狗。「分开腿。」老黑不废话。女人的光脚掌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两边挪,不用再等人说,一边就打开了交错着挡在身前的手。

  两双眼睛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这时候展开的胯还是够宽、够阔,怎么也是上了三十的女人了,那块地方本来该是满满的,软软的,该用个蜜桃来形容。可是在她身子上,毛发长得淅淅沥沥,疏空的地方是受过的伤,露出来的疤结发红发亮,光光滑滑的象是砂皮打磨过的赤褐色的枣木疙瘩。看着她的那两爿门户,干,瘪,皱,打着折子,有点象是零零星星长了野草的旱了的红土坝子。

  老黑的上身虽经常光裸着,可一直穿着一双雕花的黄牛皮靴,后面带铁钉。

  没见他的身体怎样大动作,只是他的左脚背往上飞快地挥起来,在女人光裸的大腿中间闪了一闪……黛娅阿蓝就在站着的两人眼睛底下弓起了身子,她沉闷地「哦」了一声,先象是在原地蹦高,两脚离地朝上跳,然后就双手紧捂着私处蹲到地下去,她紧闭上了眼睛,又尖又窄、颧骨高眼窝深的脸盘仰向上天,转向东边,又转向西边,上面似乎是只剩下一张绝望的大嘴巴,张开着,可等了半天,就是没声音……似乎是,疼全给压在她的舌头残根底下了,挤不出来了,吱吱哑哑的。半天又一甩头,她摇晃着向身体一侧歪斜过去,用那一侧的膝盖顶在地下,她靠这个当支撑晃着自己的肩膀,扭自己的屁股,拧着腰,就好象她是在把自己当作一条毛巾一样地搓揉着,好象这样可以把充盈在自己身体里的疼痛象水一样绞出去似的。

  她这么挣扎了点个烟的功夫。只这一脚,就让她象是被汗水洗了一个脸,又洗了一个身子。又长又乱的头发从赤胸到裸背,前前后后地粘了一身。「哦……哦……」她嘶声说,终于从嘴里换过了气。她蜷缩着趴在地下抬起脸来,没有瞳仁的一张脸,也没有了精神气,空洞洞的吓人。老黑的皮靴顶在了她的尖削的下颌上。

  「起来,站直,我的女勇士。」他笑:「呵呵。呵呵呵。」时间象是是没完没了的长。只是有单调的铁器的声音。这一次重新面对男人站直了的女人下意识地把双手挡在了自己的身体下。

  「手,他娘的手,拿开!」这一脚更重,女人先是往上,再是往斜后方摔了出去。

  「哎呦……呦……」女人沙哑的嗓子哀哀地叫,这一回她毫无抵抗,完全躺平在了沙地下,仰面朝天。她把自己两条细瘦的长腿扭绞成一个奇怪的结,一起往肚子上收回来,一双赤脚板高举在空中,乱七八糟地划过来,又划过去,就象是在水里游。铁链子跟着她们,一起在半空里左右地晃荡。

  「哎……呦……哎……呦……」女人扭曲着脸猛劲地直往后面仰,在沙子里一挺一挺地,蹭着自己的后脑勺。好一阵子,她才呜呜着哭出了声。

  老黑走上两步,往下看着她流了一脸的眼泪,照样是一句话。

  「起来。给我,站直。」「哦……哦……,阿巴……唔唔……,阿……阿娅……哎……呦……」她断断续续地答应。下面疼,哪里还够力气支持起来身子,女人沉默着在地下滚呀滚着,滚到脸朝下了用手撑着地,先拱起脊背来,变成了跪,再抬高屁股,变成了蹲。收回手去重新捂紧了肚子。

  大家默不做声地听着她粗重地喘。「阿巴……哦……阿巴……」一边摇晃着挺直腿,把自己的上身抬起来,抬起来。她的脸就象是一张踩皱了的锡箔,苍白歪斜着,不成正形。

  「阿巴……阿巴……唔唔,唔……唔……」她茫然地喃喃着说。李素馨向下看到她挨过了两脚的身体,鼓出来一团肉块,象发起了的面似的挤开女人的两条腿,红着肿着,湿漉漉的沾着泥和沙。

  虽然是快足月了的大肚子向外挺起来挡在上面,可是被全身晒成了棕色的皮肤一衬,嫩得红得仍是象个熟了的果子一样分外刺眼。挤歪到了一边的肉缝缝含着向外淌着的血,一丝一丝的往左往右分开流在她的大腿靠里的那一边。

  她一直抖抖得厉害,既是疼又是怕。她准是根本没有劲收拢回去两条腿了,至少是,老黑不用再叫她把两腿分开。老黑一声没吭,直接一脚,力气也许是没上两回大了,可撞在肉上的声音,闷闷的总那么让人心里发紧。

  女人就在原地直接瘫了下去,她象一个肉团一样在青衫黑鞋的李素馨的脚边翻滚过来翻滚过去,呜呜的响声憋在胸脯里面闷着,怎么也逃不出来,再要喊她起来,她哪里还说得出话。

  赤裸裸的锁了一身铁链子的女奴隶黛娅阿蓝开合着嘴唇,一脸的沙土一脸的泪,就象是一条往石头地上摔打了两回的大青鱼,扑腾着,抖着,活动着嘴。她还真的试着爬,试了一回两回,膝盖里的骨头关节在皮肤底下滑上滑下的,大腿小腿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可是每一回到了最后,总是突然放弃了似的,又松弛地瘫软下了地。

  「我用我那把鬼头刀打赌,要是在春天的时候,要是她肚里还没那么块肉,她还能站起来两回。我知道。我试过,我经常试。」「不过得有鞭子帮忙,屁股上挨上几下爬得才快。今天……算啦。」老黑上前一小步光靠右腿放稳重心,抬起左脚来往下跺,这一下皮靴的跟落在娜兰女人左边的胸脯上,钉子扎进去扑哧一下子,女人嗷的一声,甩头,老黑顺势抽回脚踢上她的肋骨,踢得她在底下又打一个滚。

  再跟上去,左脚踏住了下面那支细细的脚腕,肮脏的光脚板半侧着,朝天仰着,从足跟到脚掌弯进去一个深深的弓子,瘦得象是一根柴,才看到她的五个脚趾头原来已经不齐全了,中间的缺了一个。

  老黑的靴子左右着拧,女人准是疼吧,瑟瑟的只见她在下面哆嗦。老黑再抬腿,一起一落,只听到脆生生的,喀嚓一下子。

  都呆了一呆,一时间没了声音。然后是女人抓人心尖尖的叫,长长的,弯弯绕着,总是不停,总是不见停。女人缩成了一个球,打着滚去搂自己的脚腕子,她早已疼得没了方向,直是往老黑两腿间拱,老黑一边笑着一边退,再往她的光屁股上加上一下子,让她在沙滩上掉了个方向。

  「娜兰奴黛娅阿蓝抗拒约束,自残身体,逃避劳役,皇上圣明!早有旨意,凡娜兰奴隶伤,病,不堪役使者,剐!」老黑回过脸,看了看紧闭着嘴一声不出的,青衣的女人李素馨,再看看身后芙蓉河沿一溜停过去的,大大小小,有篷的带帆的船。

  「虾壳子,还有小顺,去河边喊几声,就说今晚有事做了,干一回女人,能领三个铜板。」

               ●(二)

  一根大树干,从中间正正地锯成两边,一左一右分开着扔在河滩上。朝上的一面,一道一道凿出来半圆的槽子。赤身裸足的娜兰女人们先在前面的沙地上跪整齐了,再前前后后着挪动身体,把身后放平了的小腿凭感觉往那些槽里头填,一觉得放对了位置,就停下不再动弹。老黑手下的四个兄弟两人一边抬起一丈多长的另一半木头,「一,二,三!」往下面一合。

  两头看一看,都枷严实了,拖起来木头上早钉好了的铁链条,左中右各有一道,哗哗的绕上,咔咔地上上锁,把个大木枷结结实实并成了一体。中间夹紧了的十二个女人,膝盖在沙子里跪着,脚腕在木头中间枷着,一晚上不能再挪窝。

  一整条大木头,后面,露出来翘在空中的一排光脚丫,前边,是十二爿女人的光屁股。虽然是初夏,在这个背靠着山林的小镇子边上,凉气好象是一条只见影子不见身形的蛇,从雾蒙蒙的芙蓉江面上慢慢着爬上来。月亮大了。女人们光裸的肩膀,滑溜的背脊,蓝蓝的泛着光。

  再往前边,河滩的沙子地下,仰着面对着天的黛娅阿蓝的脸,在该是眼睛的地方,白蒙蒙的一对合着的眼睑,从底下往上,空洞地盯着她自己的同伴们。青衫的素馨突然打了个寒战——她觉着她象是也有眼神,象是还有一对隐在脸孔下面什么地方的眼睛,正用个什么特别的办法往外看。

  黛娅阿蓝的肩膀搁在一条横放着的长板凳上,头脸其实是倒着挂下来的,手臂拉长了捆紧在凳腿下面的横档,髋却已经悬在了比人膝盖再高一点不到人腰的空中,两条腿往两边大分着张开再往高处斜吊上去,中间站着的赤条条的男人,手在下面环着往上提起她的屁股,自己已经深在了女人的身体里面,竖眉斜眼的往前直撞。

  在男人的肩膀后面,黛娅阿蓝血迹斑斑的一双赤脚,定定地钉在了凌空里的两个点上。那里一直竖着两根相隔二尺五的木头桩子,一人多高,下面一头在沙土里埋得深,立得稳稳当当。

  跟人腋相齐的,女人的光脚背拗起来连着腕子的拐角处,小手指头粗的铁钉直扎下去,牢靠的吃进后面的木柱子里,把一对脚掌硬是压平了紧贴着木头面,就象是,黛娅阿蓝人横了过来,一脚踩着一支独木桥。腕上的链子没解在下面,荡出一个半圆。

  两根柱子通体颜色深黑,象是上过了油漆,能反映出月亮的光。

  「就是这两柱子了。」老黑说,「下来的时候二十三个女人,看看现在,少了的哪儿去了?都是钉在这上头零割了。皇上要这么着的,谁敢不听?」「点火,点火!点两个火把!」中间的男人往前一弓,一声低吼,女人就在板凳那头嗷地一声,脚上的钉子眼里往外涌出一股血水来。男人往后一缓,女人就在那一头呕地喘一口气,双腿低下一低,腿肚子上筋肉软软的一松,钉子眼里又往外涌一股血。

  「啊、啊、啊、啊……!」男人的手越来越用上了劲,从两边掐进了女人的腰,现在只是看他往前挺起不再见退了,屁股上大块的肌肉一颠一颠的只管往前拱,女人脚腕骨头旁边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象是要炸开,腿绷得象是生铁铸浇出来的那么紧,那么硬,最上面的小脚趾头却奇怪地一翘一翘着……嗷嗷的哀号全变了吱哇的怪叫:「阿巴阿姆啊,哎呀呀呀……」「呜」的一声出气,男人腿软了,膝盖下弯,上身也伏下去了,在女人挺起老高的大肚子上磨着蹭着,一张嘴,软软的咬住了女人的胸脯肉。

  「妈妈的,起开啊!」周围的汉子们盯着等呢。干女人,还再挣钱的机会能有多少?驶船的,水上漂,在乎过什么?本来就不穿上衣,现在,更是连裤头都扯开扔在船舵边上了。一个一个的胯下面,都挺得半天高,还没轮到有肉包裹,只能自己先用手捋着。

  前面这个起开了。举高了松明火,照照,肿起来的大块还是肿,撑起来的肉皮底下象是包不住的一泡水,晃荡着,有波浪的样子,更亮了,也更红。觉得的是,用指甲划一划就能掐出汁来。不同的是原来挤扁了的缝缝,不知道几出几进被撑开了大敞着,象是过过了火的老城门洞,没草,没树,肉扇扇往两边挂着,深处黑得看不到底。

  转过头去问旁边提着两大串铜板,管付帐的兄弟:「几个了?」「十九了。」「二十八吧。满二十八了叫我,送她走。」下一个轮到的汉子已经猫腰钻进了两条大腿中间,一手在下面端着自己的东西,顶住了女人的肉,滑上来滑下去的找地方。

               ●(三)

  出樟埠头镇,沿芙蓉江,向北五里地的山缓坡上,一道方二十丈的木围墙,选的都是五十年生的樟树,一抱粗细。

  方城的墙里按东北,西南,西北,东南四方,每一角上各搭了一座原木的大屋,里面长通铺,分住着金木水火四个营的兵丁。场子中间,二丈五尺高的旗杆下是以土为名的将军的中军。马厩在后头,靠后墙,对外号称饲有百匹骏马。马厩旁边还钉起来的又一道木头栅栏,透风,露天。从娜兰带回来的三十六个女俘虏,到那时候,已经在里头住满了两回春夏秋冬。

  分出了一个小队的军士驻扎在前边山顶的樟树关上,放哨,看门,护卫过往商贾震慑零散盗贼。还剩着半边脸的,带队的卒长老黑,是万将军家乡里带出来的子弟兵。万家军把主力摆在山下,以城为据,凭江水做进退。前出可以封闭横锁南北的关口,若是中原方向有事,登船顺水三天两夜就能进击到东南地方。

  娜兰之战以后,大周就一直是太平。万将军的人马守着这道不会有人来攻打的关,渐渐的丧尽了锐气。不打仗,万将军知道他的兵就跟盗贼没有两样,他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该拿他自己怎么办。大周的军纪,驻防的将士不能带家眷随营,可是要有纳妾呢,最靠近的岭南府都在三百里外,谁又会来问上一声?

  从第二年初,万将军就不在城外的兵营大院住了。他在樟埠街南,安徽老胡家青砖大门的隔壁盖了座小楼,围下了一个院子,向试春院的陶妈妈买下了新到的姑娘李素馨。传说素馨是京官的独女,因为谋反罪名家中男丁发配女眷发卖。

  没有人能说准她为什么最终落到了樟埠头的试春园,只是都很肯定的说,她是还没开苞的妹妹,真的没有见过客人。

  隔三差五的万将军还去营里看看。从中军绕到后场,他就是想看看他的马。

  马房门开着,可是他没进去。他先听到了里头在闹腾。男人们嘻嘻哈哈的,夹着女人的哭。从门外往里看,里头十多个他的兵,脱得精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被围在圈子中间的那个瘦高的女人,好象是叫个黛娅阿蓝?娜兰竹寨三个月的浴血围城,她就是那个守在城里面的对头。

  她当然也是什么都没穿了,凡是被带回大周的娜兰女人,不论身份贵贱,是官是民,按旨就是得一生一世光着——皇帝就是那么个意思。黛娅阿蓝四肢着地趴在地下往前爬,一个兵倒过来提着红缨枪,一握粗细的枪杆抽着她的屁股。浅褐色的屁股蛋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鼓起来鲜红的肉棱子。

  夏天里,白天,大太阳烤着的时候,叫个娜兰女人出来,说一声:「跑,跑圈!」她就得光着,一直在场子里转,一直晒到满脸满胸脯都大红得象熟虾米一样,不叫停,她还是不敢停。

  冬天,晚上,刚下过雪了,说:「出去,跪外面去。」她就得乖乖的拖带着一身铁链跪到雪堆里去。至于趴下学马跑,学狗叫,这些都是普通功课了。

  「娜兰的小婊子,今天大伙宠你放你自己挑一挑,喜欢要哪一匹公的嫖?」爬着的黛娅阿蓝抬起头来,挡在眼前的是一骟马的肩膀,骨架子瘦嶙嶙的,可是轻巧,有点点象是长了两对长腿的飞鸟。青色的马鬃披下来,油光水滑的锦缎一样。她轻轻说:「就这。」粗野的笑。顺手一杆子打在女人腰上:「好,爬进去,爬它底下去舔它!」两年下来,这也不是才十次八次的事。娜兰女人膝行向前,稍抬身子,脸就拱进了小马的胯下。女人左手在上,环着往下捋它的器具,托起来正好就在自己的嘴巴边。黛娅阿蓝的舌头束着探出唇来,尖尖的,一闪一闪,飞快地点着它顶上的那条小沟。空出来的另外一只手,却悄悄向下,伸张开指头,抚住了自己肚脐以下三寸外的三角地。不先弄湿点怕是它到时侯进不去。

  它有多粗啊,比女人张圆了嘴巴还粗吧?女人半开着唇摩挲着它的顶头,用脸颊,蹭着它粗的毛的杆子。它有动物的气味,动物的尿水,动物的汗,跟人一样,也是咸的。对这些,女人早都知道了,早就都熟悉。公马不爱干女人,公马只爱干母马,那是它的天性。可是天性也能改。

  去年冬天大雪的时候,黛娅阿蓝在马厩里爬了整两个月,两个月没准她站直身子走过一步路。只有一句话:「让马操。」她光着屁股,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爬过来,又爬过去,摸它们,舔它们。被生气的公马一踢一个滚。

  可是兵们不管马的事,兵们只管揍她。她一被踢出来了就挨揍,一直揍到她抽搭着再爬回去。她慢慢的知道了,时间一长,马认识她了,让她摸着,让她舔着,马们还是喜欢的。

  她跪在那儿,用整张脸跟它们整天腻在一起,玩,玩很久,呲着牙齿磨它,伸出舌头围着它走圈圈,最后再加上自己一双手,拢起来卡紧了它的根子……小马就一挺一挺的,两条后腿支楞起来了,一边嘶叫着,一边喷得她一嘴一脸。可是她还是挨打,挨红缨枪的杆子捅屁股眼。

  当兵的还要看马们干她的屄。

  她拖出来干草捆,先在马肚子底下搁好,慢慢的给马揉着,搓着,等它挺直了,就停下,让它急,急得它在上面跺着小碎步子团团打转。她在底下笑,笑到马伸下脑袋来,朝她看,看半天。她再拱进去,舔舔,咬咬,吮一吮。再回来靠在草垛子上笑。那时候她看到马抖着腰,往下矬了。

  她自己,再往草垛上仰着点,脚趾头再帮一帮,踮起来,把自己的髋往高处送。手在下面找着了它,握住,帮着它蹭啊蹭啊的,顺着大腿朝里一面悠悠的筋肉蹭上来了,她全身仰平在了沙沙响着的棕黄色的干草堆里,两脚离地,凌空了的大腿合起来夹住了它。女人觉得下面半个身子空落落的,整个背脊刺刺的痒。

  一个圆溜溜的头,一个软绵绵的窝,都有点咸着了,前边,有水顺着她的肚子倒着浸润出来,后面,水满出了屁股的沟子流下了地。肉片片牵扯着筋连系着膜的,结着嫩芽苞苞的,用粗拉拉的毛发遮掩着的,她的那个器物,象是一碗里浸散开了的血燕窝,一片一片的滑。它那个,人拳头一样大小的头,往口子里咕涌进去的那第一下子,黛娅阿蓝满心里想要哭出来,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将军转身走了,在大营门口停了一停吩咐跟着的亲兵小顺子:「明天早上,找两人把那个女的送到镇子里,送我那去。」「把我的三匹马,也牵到那边拴着吧。」这就有了一年。一年里,素馨住在小楼里生下了一个男娃娃,黛娅阿蓝每天睡在院子后面的墙角边,只管着照看将军的马。一条长铁链子盘在地下绕着圈,一头系着黛娅阿蓝的颈子,另一头,用一把铜锁锁在拴马的桩子脚上,一年里没有解开过。

  可是一年里她也没怎么挨打,也没有什么人不管白天黑夜的,再爬上她的肚子。将军常来看马,可是不看她。马们,在棚里和将军嘀嘀咕咕的,撒着娇,她在棚子外边,铡短青草给马备料。

  这时候总是很安静。一男一女的这两个人,三年前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挨着同一道砖墙的边。黛娅阿蓝低头看自己下面平直的小肚子,网着一道一道有横有竖层叠起来的,泛红的旧伤,自己两条细长的光腿上,尽是磕磕绊绊的骨头节子,外面挂出来一条一条牵连着的青筋。

  娜兰来的女人提一口气按在铡刀把上用力往下压,虽然是冷天,汗珠还是一颗一颗的从额头甩下来,没有约束的乳房往身子两边直是晃荡。刀刃压到底了,抬手背抹一把汗,手肘往下落的时候,突然停在了半空。她觉得掖下拱进来一头湿漉漉的大鼻子,小马从棚子里出来了,正低着脖子蹭她的腰。

  她扭过头去,眼睛扫的却是里面那个男人,只用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他也正在看着她。回过身来,她往铡刀的木头架子上趴下去,她两手握结实了架上的木头横档,弓步低头分开腿,把光屁股冲着后面的那些公的活物,撅起来,摆到高低正好。

  它们现在已经不用再哄着宠着,不用再花力气搓揉半天了,它们现在自己就能找准地方。两条马前蹄跨上来踏在她脸底下的泥里,热烘烘的马肚子一鼓一鼓的,压上了她的光背脊。她扭着腰往后找,光裸的皮肤在暖和蓬松的马毛丛里头磨蹭,她一门心思在找那条硬硬的物件,好把自己的门户给它送上去。

  三年女奴的日子过下来,她已经不怎么能抬高眼睛看人了,马的胸脯压在她的后脖颈上,就算想抬脸也是抬不起来。她差不多没有听到脚步声,可是突然一下子就知道了,住在楼上面的那个女人,正站在她的头顶前边。楼里的女人好象从来就没有进来过后头的马棚,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她一直就象是根本没看见身边还有她这个人。

  她默默的,继续低垂着头。透过瀑布一样直挂下地的黑头发缝里,她往前只是看见了三尺地方外面站着的那双绣着银合欢的藕荷色布鞋,绸的裤脚微微地拂着。

  半天,半天,没见她们动上一动。

  然后小马就狠狠地撞进了她的身子,撞得她整个后半边涨起来烧了起来,象是要往四面八方炸成碎肉碎骨头片片,上天的上天,下地的下地。

               ●(四)

  这一年,大周二百三十六年的秋天尾巴,岭南府沿海各地接连报急,说有扶桑岛国的海匪驾着两桅的快船,杀人,烧屋子,抢劫财物。化外的番地人心狠,手辣,船也快,三天的工夫就能毁掉两座相隔二百里的城池。万将军受命领军出樟树关,防卫岭南府,樟埠头的军营里只留了二三十个兵卒看家。

  半夜里,赤条条的娜兰女人躺在什么也没铺的光土地下,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个身,拖动了拴着脖颈的长铁链子,哗啦啦的响。一天比一天冷了,明早象是要下霜,可活儿还是不能拉下,她揉着眼睛爬起身来,给剩下的唯一一匹小青马添上夜草。黑花和大虎随军走了,那是两匹西域的马,高,大,跑得快,合适在海边的平地上使唤。

  小青是凉族土司凉沙岱送的高原马,腿细,短,身子不比毛驴高多少,可是结实,爬起山路来一窜一窜的,就象一头山羊。小青准是有点孤单了,水汪汪的大眼睛象是个半大的孩子,睫毛那么长,闪一下闪一下的看着女人的脸,隔着马槽,它把整个脑袋拱过来挤进了女人的一对乳房当中。

  黛娅阿蓝有点心软,腕上的铁环磕碰着,两手抬起来搂了它的脖子。毛茸茸的贴在自己的胸脯肉上,膻,可是暖和。

  正是在那个时辰,正是在那天半夜,小楼另外那一边的樟埠街上,突然间,一连串火药爆炸的光焰直冲上了黑的天。

  先是有喊声,男人粗野的喊叫,奔跑,马蹄,孩子在大哭,还有狗叫。黛娅阿蓝听到大门上撞了三声就哗的倒了,房子里的楼梯上脚步在咚咚的响,她听到李素馨尖细的声音在喊救命,娃娃在哭……转过屋角冲进了后院的另外四个扶桑人突然停顿住步子,他们看到火光底下,一个周身上下寸缕不着,手脚上坠着粗铁链子的年轻女人,搂着一匹小马的脖颈,两双眼睛一齐默默地盯着他们的脸。

  敌进我退,扶桑人绕开岭南,避开了万家大军的锋芒,沿海北上直到福建才登的岸。扶桑人够胆,够狠,抢足了马匹,三天中三个百里奔袭内陆深处的,直是到了山边的樟埠头。留守军营的那么几个兵士根本没有敢弄出什么动静,躲在木围墙里一声不吭,扶桑人对他们也没有兴趣,扶桑人只要能带上走的东西,和女人。这一夜里,樟埠头城中,四面火光冲天。

  「你,娜兰女人?奴隶?」扶桑人问,「马,万的马?大好的马。」他说着中原话,可是怪模怪样的调子。「拉起马,出来,出大门那边来。」手指埋在小青的背上的毛里面顺下去,马在发抖,她轻轻的拍拍,开口说:「铁链,拴着。」那人的大手摸上了女人的颈子,拉起垂落下地去,盘来绕去的长铁链,「这个?

  是这个,东西?」刀光闪了一闪,「当」的一声,「可以?走。」转过楼角绕到前头,对面陈记油坊穿起的火苗,已经高过了院子旁边的樟树稍。隔壁胡家外面,箱子小柜,开着盖的,掉了门的,扔了一地。布匹丝绸散开堆成了堆。

  自己的这一边,迎着街的大门大敞,外面街沿下围着一大群黑影,在他们的脚底下,趴着一个雪白的女人身子,肩膀塌在地下侧过脸贴着青石板,膝盖曲起来在肚子底下蜷着腿,光溜溜的屁股翘得上了天。黛娅阿蓝看着她下面那双细巧的脚,脚跟溜圆的就象是两颗珠子,让人心疼。她想,她还真没看见过她光着的脚呢。

  「老万的,女人?」「大好!白!」一个男人贴到那个白身子后面,也跪下,扒开腿…女人挣起来朝前爬着躲…立刻被前面的抬脚跺在了肩膀上:「动?回去!」男人换手到前面插进了女人的胸脯底下,握满了两把白的肉,捏着,晃着,往后拽,再拽……一下子赶着另一下子,噗噗的响,一会儿工夫,后面那个心满意足地呻唤出了声音;前面那个,惨白惨白身子的李素馨,哀哀地喘出一口长气。

  下一个上来,满把握住她削的膀子,往边上一掀,给她翻了个脸朝上。女人腿脚大开的躺着,纹丝不动,已经不用人管按她的手脚了。再一个下去,趴到了她的身上边。

  最闹的时候过了,这才有人回过脸来,看到了黛娅阿蓝。「这个女人?来看看……这个女人也长得好,长得,也是好。」一个扶桑人凑了上来,穿着上衣,下面光溜溜的,粗腿。「你,过来,也来。」往旁边推一推小青马,拖起脚下的链子,娜兰女人向街上走,胸还特别挺得高,黑黝黝的眼睛象是什么也没看见。

  大家都扭过了脸来,有点傻的样子朝着她看。杀人就象砍瓜,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的扶桑人一时脑子转不过弯,他们准是觉着一个看马的女奴隶应该趴下去哭才对。

  一直走到上了街面,低头看看脚边,下面一个身体,背脊朝上,腰窄肩宽,背上扭起来竖的筋条横的肉块块,吭哧吭哧的正下着死力气;下面,白白的豆苗一样的女人,细窄的一束,给搓揉得颠来倒去的,一副腿脚伸开去,又收起来,收起来夹住了男人的胯,又伸开去,那个怯生生的,特别没了主意的模样,就象是一对还没断奶的白羊羔羔。

  看着,看着,黛娅阿蓝的两只手叠起来,收在了自己的小肚子底下,再朝上面,紧上一紧,自己觉得手腕上的铁器的凉爽,贴紧了唇口子渗进深处去。黛娅阿蓝一低头,曲膝在女主人身边跪得端端正正。喊她过来的那个扶桑男人就站在她跟前,他那个东西挺了半天,一直没有软回去,正在她的脸前晃。

  很久,不知道多久,她闭上眼睛,欢娱地呻吟出了声。咸的粘在嘴里,上下都是,她用力抿出口水来,和着往下咽。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

  「看,你的女奴隶会做,比你好,好很多!」另一边说:「看着她,看她的舌头怎么做!」她没有去管他们。又一个男人等在了她的嘴前边,她的舌头伸出去,伸的那么远,那么的转,她想到蛇,想到蛇信子分出的叉。那是个胖男人,圆嘟嘟的一大团,给她刺激得朝上一跳一跳的蹦高,让人想起小时候在池塘边追着玩的青蛙来。

  「噢……头发……我的头发……」李素馨哭腔的叫痛,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下了地。

  她也没有去管她。用不着偏脸去看,用不着眼睛,她就已经嗅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肉的熟香。她自己的赤裸在夜里的全身的肉,都在张开来感觉到另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的,咸的,腥的,醉的气味,她想到,她的女主人就在边上紧挨着自己,跟自己一样赤裸着,跪坐着,湿的粘的滑漉漉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她知道那是旁边的那个女人的嘴。

  她把一门心思只放在自己舌头上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用一只手撕扯着她的头发,一拽紧了就直着用力气一点也不肯拐弯,急着要给自己套上套,套到底,他的肉在她的牙齿中间涨得满满的,噎得她觉得眼睛都合不上,他还嫌不够,还嫌不够。

  黛娅阿蓝抱着自己的胸脯往下坐,脸颊挤进男人的双腿中间去,抬眼从下面往上看,一蓬黑的卷的毛,堵在她的唇鼻耳目四周,一直长上他的肚子上去。

  他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松松的提溜着一把雕着樱花的弓。黛娅阿蓝从脚跟上抬高起来,头顶齐了那个男人的肚子,往前拱一拱,再拱,转成从上往下吸,一直到她觉着男人的那块肉已经卡进了自己的嗓子根里头。她的手,绕上了男人的身后,手指摸索着够到了他埋在肥肉底下的,硬邦邦的尾巴骨头,她感觉到他屁股上大块大块的肉正在开始往里面收,一直收紧到象是打起了结。

  脸朝下了的黛娅阿蓝眼睛看着地,地下,正在她嘴里一梗一梗的那个男人的一对大脚,厚厚实实的扒在青石头上,粗短的大脚趾头一耸一耸的,倒是特别显力气。脚边上,团着一条皱起来的黑布裤子,上边搁着本来系在这人腰上的皮箭袋,箭的尾巴整齐的排开在口袋沿上,一簇一簇的,野雁尾巴上的毛。

  「万的女人,杀掉?」有人说。

  「杀掉?带上走,回船去……」「钉到门上去,等他回来看到……哈哈哈……」「那个,小的。杀掉。」这个声音象是个主事的,不笑,冷:「屋的里边去弄他出来,砍给万的女人看。」突然没了什么声音,有人正从后面楼里的梯子上下来,好象谁都在等。安静下了,响起来的一声奶娃娃的哭叫,才特别的扎人:

  「妈……妈……妈……」,跟着就是李素馨拖的长长的哀叫:「不……别!……别呀!……」黛娅阿蓝上下的牙齿往一起合,切进软的肉皮里面去了。她同时把头向右边甩,那么大个的男人斜着掠过了她的眼睛前面。娜兰女人手往上抬,他拎着的弓就已经落在了她的右手里,她自己的身体,跟着向右转过小半个圆,左手扫过身前的地面,系箭袋的皮绳就绕上了她的腕子,右膝从地下抬起来,五个脚趾头一齐用劲压实,腿稳稳的扎好了弓步,跟跪在原地没动的左膝拉成了直角。

  右臂平直,左肘后掠,从手腕,到肩胛,隐在肉下的每一根大筋一下子凸出起来绷成了直线,跟弦上的箭尖一齐,指向了路后的大门。弓和弦,象是圆了的满月,满抱在她赤裸裸的胸脯前边,杀气,催得这个女人两只乳房象要炸开似的圆、滑、饱、满,乳突勃勃的立起来,直指正前。

  九尺外,雁翎箭直入人身,尾巴上的羽毛,象黑色的花一样散开在他前胸。

  刚从屋里出来的这个扶桑人后退一步,先是靠在了门柱上,接着腿软,顺着跌坐下了地。一手的刀磕在石头沿上,一声脆响,另一手里的娃娃哇的一声,落在他腿边,往外打了两个滚。

  一边上,刚还在黛娅阿蓝嘴里的那个男人,夹紧了腿,号叫着在地下翻着跟斗,黛娅阿蓝的眼睛前边,素馨四肢着地,不管不顾的挣扎往前,她往前伸出手臂去,伸得那么长,到底把娃娃够到了手。

  小青从她们身侧哒哒的冲了过来,第二支箭嗖地才离弦,黛娅阿蓝已经挺直了全身,她就象是踮立在了自己的左脚尖尖上,另一条小腿朝后轻俏的勾起来,娇气的,好象是在玩跳竹竿。脚趾头中间夹住了脚镣的铁环,朝空中一甩……长链子正好绕出一个半圆,落上了小青的背,跟着甩飞起来的是女人紧蹦的赤足,细细长长的光裸的腿,落下来,一左一右,正好紧夹了马的肚子。

  顺着上跃的势头,黛娅阿蓝的上身往马的另一边倒,一转眼她几乎已经倒挂在小青的另外那一面,弓已经换在了左手,腾出来的右臂擦着地面穿进了素馨的腰底下,手腕上拖下的铁链子打在石头路上,激起一溜火光。

  马在跑,娜兰女人的腰,闪得象雨里的蜻蜓,辗转飘摇,素馨闭着眼,只管搂紧了怀里的小娃娃,她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跌坐下来的地方,已经是在小青的背脊上,黛娅阿蓝的热气腾腾的胸脯前面。素馨象是在做梦,只觉得另一个女人胸脯上肉滚滚的两团,还有上面拧着的两个扭扭的结头,从后往前,紧紧地顶在她自己光裸着的薄脆的肩胛骨头上。

  箭镞的,菱形的面,划出光来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出去;箭镞的,菱形的面,划出光来,从四面八方朝着眼前飞聚过来。弦在娜兰女人的手中,铮铮地抖,溜溜的飞出去的,往路前,往身后,箭箭没有落空。锡兰地方的铁木,雕出来的暗黑的弓,重得象铁,坚韧的弦就象是大树身上缠了一百年的藤。娜兰女人分辨着尖啸的风,她挥弓,点开每一道破空而至的箭,一个晶莹的响,亮起一小点光。

  马在跑,三面的大火在烧,正前的南面是黑洞一样的街口。出了那里,就是转着弯盘上山的路。城南边的万樟岭,四十里山路的山脊梁上,就是建了七百年的樟树关。小青轻嘶一声,抬前蹄,突然朝上一仰。黛娅阿蓝横挡出去的弓扫了一个空,黛娅阿蓝的人正向后侧,她收缩起全身肌肉,感觉着一支箭杆紧贴皮肤横掠过肋下,插进了她的怀抱里。素馨在她的怀抱里尖利地喊了一个长声。

  上山路了,铺的是大的石头阶,小青跃上了它。

  天亮了。看了山下一夜的满城大火,守关的老黑站在砖门楼上,焦躁得不能坐,也不能站。按他的性子是要带着手下这十几个弟兄打下山去,可是这道大门是奉了军令守的,他不能把它丢了。有什么动静让他起了个机灵,他突然觉得,正该要有件什么事。

  轻轻薄薄漫过的晨雾后面,两边参天的老樟树沉寂无声。老黑看到宽一丈余走五步上一个石台阶的王家的驿道上,一个赤着上下身子,手脚拖带着铁链的女人,湿粼粼油光光的一身棕色,牵着一匹矮小的青马。哒哒的马蹄声,清晰的踩出一个点,一个点,叮叮当当的铁链子声,磨着石板一片嘈杂。

  马背上,斜坐着另外一个女人,细白的裸体一样是一丝未挂,一支箭,穿通了她的小臂,扎在她怀中紧搂着的婴儿的胸口。

               ●(五)

  他顺着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下地窖底下去。最早在军营里挖这个地洞是存火药用的,有时候,也关逮回来的逃兵。现在,下面空着大半,没有什么东西遮挡了,要是有点声音东碰西撞的,嗡嗡的要响上半天。

  现在下面嗡嗡响着的是鞭子声,不急,慢吞吞的。过上一阵子,嗖的一声,是鞭子梢挥起来了,然后啪的一下子,抽在人的身子上。

  这个女人在这底下已经站了二十天。她的两条长腿往两边斜分开,脚腕上,合拢着一扇敦实的厚木头,木头的大枷长四尺二宽一尺五,份量全都架在她瘦嶙嶙的高脚背上。地下,染了一大片红的湿的泥。

  她的两支手腕是被穿透了才钉在一起的,用的是称半边猪肉的铁钩子,钩子的弯绕的大,一钩子能串上两条小臂的骨头缝。打上结,系上船缆,往地窖的顶棚上直拉上去,女人就举手,叉腿,绷直了站在那里等着鞭子。

  他的大军是在樟埠头烧焦以后的第二十天回来的。那么些天,老黑每天让弟兄下来,带着鞭子,抽。开始三天,一班两个人,轮换着动手,几乎把女人活活抽掉了一层皮。从第四天上才开始缓下来了,也许,还不该放她就那么死了吧?

  二十天前,天刚亮,扶桑人就撤到了芙蓉江边,登船解缆扬长而去。回到城里的老黑不管不顾的追出去八十里,别说根本追不上,真要追上了那么几个人大概也就是去送死。老黑直想杀人,可扶桑人也没给他留下个把伤兵残将可以杀。

  其实把黛娅阿蓝枷在地窖里狠揍更是没有道理。可是老黑就是觉得气,不知道气该往哪里出去。

  到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亲眼见过了那一个晚上的事,听百姓们神神叨叨的一宣扬,现在他的兵都已经不敢靠近这个女人的身了。

  虽然是哪个娜兰奴隶若要反抗一定会被凌迟满门,夷平九族,可是那都是后事。谁知她什么时候一时激愤,发作起来,自己的脖子不是已经先折成了两截?

  他回脸招呼:「你们,做吧。」一个老黑带着三个亲兵跟在他身后。他们上前去,解开了绳头慢慢往下放,再是强的女人,站满了二十天也象烂熟的瓜菜一样,绳子松下五寸,人就软低去半尺。一直到全身子平躺下了地,软绵绵的半闭着眼睛,嘴里婉婉转转的哼哼。

  提起猪肉钩子来,连带着女人一双结满了黑血痂的手,搁平在地板上。拉一拉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拉直了分开两边,一边四个,一边一个。光砍掉最大的那个就行,让她再也不能够握持东西。斧头重,不用举多高,抬起来喀嚓一下,切萝卜似的,生脆。

  一直合眼不吭气的女人全身一震,拧起了眉头,呜的一声。又翻过她另一只手来,也把她摊平了,都看到一根一根细长的手指头在轻轻的哆嗦,可是她并没有拧着劲要挣脱的意思,也硬是没有睁开来眼睛。看准了,再一下子,这回分开去的大拇指头跳了个高,掉到暗影里去了。

  「上面。」一只大手插进女人散漫四溢了一地的长长头发,绕起来,握紧了往地下按结实。

  「闭上眼,别动!」另一只手掌捂在女人的眼睛上,向下拂下去,压住。

  几支松明火把聚在一起,照得女人的脸白生生的泛光。动手的男人右手捏紧刀柄,薄薄的刀刃象一片竹叶似的,迎上风说不定能飘。叶子一样的刃贴紧了眼窝下面的骨头坎,斜着插进去……轻轻的一声闷响,一股子清亮的粘稠的水从里面涌出来,溅了女人的半边脸。

  抽出来,刃上绕着血丝。甩一甩手上沾的粘浆,按住另外那边,也是一插,一抽。这一回黛娅阿蓝挣扎着扭了两下脸,女人颈子下的筋挣得一跳一跳的,只是拗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一口长气吐出来,女人拧了个之字形的身子软回下了地。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那么长时间过来,其实,大家心里也觉得有点堵着,有点别扭,手上也不是那么的有准头了。老黑左右看了看,自己动手提起那把斧子来,那么重的器具他只用一只手转上一转就掉过了头,铁的一边在上,木头把子竖起来向下当成木杵一样,他直舂下去,穿破了女人的薄嘴唇。

  一下紧跟着一下,地下那女人再也合不拢嘴,她的嘴变成了象是捣药的碗,满口里都是粗砺的碎裂声。斧子把提起来,一嘴的鲜血,上下牙床光秃秃的只剩下了粉红色的肉。女人使劲的喘,喘不上气来,她哽咽着直往后挺脖子,咳嗽着把血往下面咽。

  没了手指,没了眼睛,再是真的不能用箭了吧?这女人咬过那东西的,那就连牙也不能再给她留着了。

  「别让她们留在营里了。」他说,「全弄到河边去,给浙江人背东西去。」「老黑,你管管这事。」以后,李素馨还是住在老胡家大院子隔壁的那座楼里,不过他再也不去了。

  他就一直住在大营里边。

  以后,听说是李素馨有时去芙蓉河边看看。半边脸的老黑在那里看管着娜兰的女背奴。「瞎了眼的母畜生也一样能干活,」他说,他用铁链子系在她们的腰上,把她们拴成一串,「跟上,往前走就是。」老黑的脾气也越来越焦躁,他要想割下谁的舌头,打断谁的腿,不会有人去拦他。

  白天,赤身带镣的娜兰女人们背上粮油丝茶,石头一样沉实的大块土盐,在山岭两边来回的走,晚上,枷住小腿跪在河滩下任凭过往的船工们闹腾。黛娅阿蓝一天一天枯瘦下去,瘦到两边的肋骨一坎一坎的,就象她们上山的石头路,可是肚子却慢慢的见着挺了出来。怪的是这么五年下来,在她还是头一回。只不过驻防的军营不同京城,军营里的规矩可是从来不让娜兰女奴生出娃娃来的。

  营里就那么些个人,谁都认识谁,谁知道是谁弄正好了?不能出来个万一。

               ●(六)

  要从人身上活生生的割下肉来,可以用铁钳,也可以用钩。切开来的肉是滑溜的,泡着血水里,人手拿不住,再说,也不能总是就光用赤手在血肉里摸来摸去的吧。用钩子能把它掀翻起来拉紧,刀口才能有咬住劲的地方。当然了,更是要有一把刀。

  老黑拣了块鹅卵石磨这把刀。他不是要把它磨锋利了,他是要把它弄出缺口来,把钢刃弄出来毛糙的翻边。扔了石头抬起头来,那一边,两条女人支棱棱的光腿中间,一个男人掐着她站在沙子堆上,还在鼓着往女人身体里头猛使力气,这一边,女人的头仰到板凳底下去,朝上亮出来的是一条长脖颈,和一副尖削的下巴。

  老黑的手伸下去摸,摸到一只纠缠了头发乱丝的耳朵,捏紧了,提上来,提到自己的眼睛底下。女人的头侧向一边,「嗯嗯」着,一下子没弄明白正在发生的是件什么事。

  「试试刀。」他没说完,刀子已经贴着耳朵根子锯了进去,钝,锯得直晃。

  女人自己也在晃,先是短短的啊了一下,受惊多过喊疼,一半了,又啊了一声,带着长长的尾音……这回是疼了。

  「虾壳,抓住她的头。」手上再紧两下,第三下捉住人耳朵的这只手一松,分开两边去了。

  扔开那片软骨瓣子。虾壳把女人的脸转朝上,这一回,他钝钝的划在她的脸上。刀子钝,可是力气重,一片女人的脸颊象活了起来似的,自己拱着起来了,带着锯齿一样毛糙的边角往上边翻。头一眼看上去里面是空的,底下有一个裸出来的嗓子的眼,在红红的肉腔子中间一撑一撑的,吹起来一个气泡……没有几个人敢盯着不眨眼的,眨过了再睁开看,女人半边脸上已经填满了流着的红色,割开了挂下来的一扇巴掌,就象是剥空起来的橘子皮。嘴里面传出来的,满满的是咕嘟的水声,偶而夹进一个尖的哨子音。女人的眼皮子一翻一翻的象是硬要往上睁开……老黑转过来,不再看她的脸。

  「小顺,小顺子!」有点发木了的小顺子打了个激灵。

  「她的奶子,给我提起来!」娜兰女人的瘦泠泠的胸脯仰朝着天,本来已经空口袋子一样的乳房,一只歪到了身子外边去,另一只垮在累累凸起的胸骨上面,摊着,扁着,就象一只大烙饼。小顺子扶起来耷拉下去的那一只,捏紧奶头,提,觉得手中冰凉没有热气。

  刀尖紧抵在这具瘪的皮囊面子上,已经深凹进去一个大坑了,都还没有见到血,刀口再转向下,来回的喇着……软软的皮面顺着下来逆着上去,给带动着来回的翻腾,象是包饺子前正使劲擀着的熟面团。猛一下子,贴着刀边突然冒出来三个红血珠,整把拉出来,下面原来已经呲开了一条裂口,口子内面,透明的汁水里淹着的净肉,白的,突然一下子开始泛红。

  小顺子的手在哆嗦,他只想扔开这个东西。老黑另一只手里的,铁钩的尖斜着扎进了切口底下。女人整个身子突然往一边猛甩,拉歪了下面垫着的长板凳…虾壳飞快抬腿踩住了一头,用劲,把它往沙里压结实了。

  钩子用上了劲往外,连皮带肉的撕出一个空来,动作稍慢了慢,咕嘟出来的血就流的看不清楚了。再撕,撕得空挡更大,刃横着削过去,一刀变成两段。黛娅阿蓝落回去的乳房的一边,留下了一个三角形的大缺口。

  钩子够上了破口的边,再是撕起来,刀子,再抹。

  一头钉在了木桩,一头捆在木头凳子上的,悬在空中的女人身体,狠狠的,扭曲着自己,靠她悬空起来的腰,靠她自己被钉透了的,已经拉来扯去散了形状的两只光脚,狠狠地用着力气。向一边不成,反回来,又向另一边,永远也躲避不开扎进来的铁尖尖。她的嘴里噗噗着响,割穿了的腭下面颌上面都浸着血,喊叫声全都变成了血沫子往外面喷……她往回猛抽自己的手和腿,疯了似的,往腰底下的空地里打着坠,可是她也永远落不到地下去。钩子照样提起来她的肉,提起一块,就切下去一块。带着皮的片片,给钝刀子锯的,边缘上不清不楚的青色的紫色的筋络脉管,牵绊着刚刚分离开的身体。带着肉的卷,朝里一面粘着大块的肉柱,细丝丝的小肉条条,白生生的掉在地上了,还在一缩一缩着动弹。

  一圈人全都向后退。「钱,还有钱。再上,接着上,别让她的屄空下了……照样,还给钱!」正扎在黛娅阿蓝两腿里面的这个男人,眼前一片血光。女人身体在外面扭,里头裹着他也在扭,拐着弯绕圈圈的扭,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外面的锯着肉的刀子,还是因为里面捅着的,他的自己。咬起牙来,鼓起精神再冲进去一回,两回,滑出来了,软了。他的腿也软了,往后坐到沙里,眼睛发直。

  半天,抬起脸来,他看到一个铜板打在另一铜板上,掉在他的,光脚趾头前边。穿青的女人站着,低着脸,眼睛落在他有高有低的光胸脯上,半天不动。突然俏俏的笑了,「再加两个,还行不?」胸脯上的破口已经那么大了,钩子尖尖的掏进去,出来是空的,再掏进去,出来还是空的。进去,打横,到底,拎起来一溜滴滴答答粘着浆水的小泡泡。长长的往外拖……跟出来一蓬扭来扭去的细长管子。

  重新从沙子堆里爬起来的这个男人,一手攥紧了拣起来的两个铜钱,另一只手,狠劲的攥自己下面的东西,攥紧了它,闭上了眼,再是朝着前面胡乱的捅,腰紧贴上去了……「哦!」他胡乱地喊着叫着,急得跺脚:「有了!有了!有……」上半身朝后歪得老远,躲开女人的破烂胸脯。

  嘴里的,脸上的血象是褪下去了?是沥干净了,还是都流到,自己疼得抽起来的胸脯那边去了?

  「哦……哦……」她模模糊糊的试着,好象是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

  要有声音,就得有气,她把自己的肺撑大起来试,只觉得腔子里外四下都是断头裂口,互相牵扯着痛,撕来撕去着痛……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变小,变薄,缩到疼痛找不着的地方?把肋骨,一直贴到自己的后脊梁上去,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的零碎去喂着刀子慢慢的割了?

  一声直直的嚎叫,窜了出来,听上去分不出是个女人,还是个猪狗畜牲。半天,半天,终于呜呜地转了调,变成了高一下子低一下子的,飘忽的哭腔。

  胸脯平了。胸脯两边只剩下了挂下肋骨去的参差不齐的皮瓣皮条,中间平摊开的两盘杂碎底下,隐隐的露出一道一道白骨头的圆弧,夹在白骨头中间的,撕裂开来的肉的断茬,红的,嫩的,一路割下来的时候,淌干净了血水。

  肩膀顶头的这一块三角肉是横着长的,一头巴在肩膀一边,往两边翻开来,往两边割下去,露出来肩胛骨头立在中央。手臂臂骨的外边,绕着的肉是竖条,连着皮带着血的钩上,掀起来,一掀是一个长溜,再掀起来,又是一长溜。肋下的,瘦,肉丝一根一根的,得耐着性子从骨头缝里往外面剔。

  肚子那么大的鼓着了,就只能平着削片片,削下去一整个面子,挂出来的,是一个黄的白的大圆口袋,光靠着一层软膜勉勉强强地兜着吊着,悠悠的两边摇晃。

  半透着光能看进去一层,能看进去一层底下紫颜色的血脉盘来绕去的,象是有只蜘蛛躲在里面悄悄结下的网。慢慢的,黄的汁水从这个没皮没肉,红红白白的大肚子四边渗透出来,一缕一缕的绕着腰转到了屁股尖底下,聚起来了再往沙土下挂。

  「没人还能干了?谁还干,说过了,加工钱!」紧闭着嘴没人敢出声音,大家又往外头退出一圈去。

  解开来两只臂膀,两根缠绕碎肉串串的惨白骨头,从后面往上托她的脊梁,人往前翻,拉起女人的冰凉的一双手,一直够到她自己钉在柱子上的脚腕旁边,找绳子,乱着缠上。半身子血肉的这个女人,左手挨在左脚右手挨在右脚,团起了身子悬在了两根木桩当中。

  哪里还有力气抬头,头从两臂之间后仰出去,一捧长头发直垂下地,一根一根浸着血。沉甸甸的另一边,就是她那个有凸有凹,没有皮也没有肉的肚子,松松垮垮的荡在正中间。

  这是为了要能够得着背脊。从后脖颈开刀,顺着脊椎走,往两边钩起来,往两边翻开去,刀刃的方向却是上上下下。一直到,蹲下去割秃了屁股,直到从裂开了大口子的大腿根里,捅出来一对大骨头结子。

  松明闪了一下,突然灭了。可是女人偶然间抽搐一下两下的腿脚,和周围男人们咬着牙齿的油汗的脸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得见。原来天色已经那么的亮了。

  天上的云显出来了一层一层的颜色,西边重,东边轻薄,红得各不相同。江对面小土堤下长着的水绿色的竹丛林里边,突然枝叶摇曳,扑簌簌地飞起来两只白鹭鸶。

  给安徽胡家看货仓的老汪走出了大门,他看着河滩下面这十几个人,有的站有的坐有的枷着跪着,还有一个给吊在了半空中。老汪慢吞吞的往河滩下边走,他要散步,每天早晨雷打不动。雷打不动的还有跟在他后面的一头青骡,不记得是胡家哪一年里为了修码头运木料买的了,反正现在也是老的张嘴看不见牙。它一直跟着老汪作伴,养在江边上的仓库里。

  老汪佝偻着腰身低着头,脚底下却是不磕不绊,也不在上面东张西望。老汪头从胡家在这个镇上开建货仓的时候起就跟上胡家掌柜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几不到二十的青年崽。这道江,和这一面滩,他已经看了四十年了。

  小顺子提来了两桶江水。顺着山边流的活水,在夏天里也是清澈凉爽。老黑在里面洗干净刀子,洗干净了铁钩。再提起来,一桶浇在女人的脸上,一桶算给她冲了身子。他们听着已经昏昏沉沉的女人轻轻的哼出响声。

  扔在地下的绳子盘来绕去的乱了,老黑理出一个头来,缠到铁钩的把手上,抽紧了,打一个结,再打一个结。

  「老汪头,等你呢。借用下,你的那头老兄弟。」「呵呵,用,用就是。」老汪一边答应着,没停住脚:「一大早上看到红的云,后半天要下雨了吧。」「后半天要下雨了吧。」两根立桩中间,老黑自己的腿脚前头,倒挂在空中离地二尺的,就是这个女人身体下边的那扇门户了,正中间,就是敞得那么大开的一道裂缝口子。可是还不够大。他要拆了这整座围了围墙的院子,不管里头有什么东西,都不给主人留下。

  不用先动刀割出地方了,钩子直着进,横着拧,女人的腰,微弱地退缩。钩尖尖在肉唇面子上抓着挠着,一头钻了进去,刀子的侧边汩汩地紧贴着大腿缝,锯,锯,锯……一整个晚上浸润饱了男人的精,女人的血,剜开的肉里面流淌出来的汤水,重新变回柔媚娇俏,温软嫩润的,这两片片唇,婉转开合着跟身体分离出去,吮向晨光的空虚中。

  老黑鼓起最后剩下的气,眼睛已经不再往下看。他扔开一只手里的铁钩,顺着女人骨肉分离的大腿摸下去,摸下去就找到了他要的洞口,刀尖跟着鱼一样滑溜进去。一开始,绵的粘的裹在里面使不上劲,挣着挣着,从女人身体最里面的什么地方,好象有点什么东西被尖利的痛扎醒过来了,好象是有深长的肉的波浪在女人的腔子里面拍打着……一直就堵在他眼睛底下的女人半透着光的肚子似乎在涨潮,在向着上面涌起来,他好象听到那两条挂在他前面,剔光了肌肉裸露在外的膝盖关节缝里咯咯吱吱的在打滑。肚子深处的湿的粘的浪头往女人的胸骨下面流过去,堵梗了她的长长的还算是齐整的颈子。整后半个晚上一直沉默着忍受的,碎成了一堆破烂的黛娅阿蓝,幽幽转转的,叹息了一声。

  他手下的刀子一轻,突了出去。女人身体最底下的,连接前后两处泉眼的沟渠正在他的刀刃前边分裂开去。

  他感得到刀尖在女人的腹腔深处游荡,擦着骨盆的下缘滑,滑到了一根圆滚滚的管子上。他绕着它,撕扯开了一条筋,又撕开一股肉,快了,就快了,老黑咬着牙想。突然的,整个下面全都漏了空,全都在互相挤着往下面掉。

  女人的肚子好象是正在流淌出去,盘着的绕着的,黏膜包裹着的团团块块,一离开身体就膨胀开来,半挂半落的,带着血浆带着稠汁堆积在女人被割成了两半的屁股里面和外面。喷出来的,铁腥的气味激得人睁不开眼。

  老黑闭着眼睛在乱摸,他拣起钩子在里面扎来扎去,扎进了一个什么东西,赶快往后跳。小顺子牵着老汪头的骡子站在那里等,心不在焉地只是朝天上看。

  他接过来连着铁钩的绳头三下两下绕上老青骡子的尾巴,一巴掌,拍在那头牲口的屁股上:「走吧,走!走!走!」老的牲口,一付听天由命的眼神,朝他看了半天。

  「走啊,走啊!」顺子跺着脚跳着吓唬它。

  「该回家了,该回家去了。」素馨对自己说,可是她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在这地方花了一整个晚上了,太久了。该离开这些人了,该离开这个地方了!」她对自己说。

  可是她觉得象被魇着了似的,使了半天的劲,就是挪不动自己的两条腿。而且也转不开眼睛。

  她就是着了魔一般地,定定地看着。看到那个女人剖开成了两边的屁股中间夹着的,本来鼓鼓囊囊塞挤成一堆的东西活动了起来。

  被老青骡子拽直了的绳子,先是,从里头牵出来一个带把的铁钩,再跟着,一股吃着钩的肉管子从底下左着右着,扭过来甩过去的探出头来……突然,绷直了,滋滋地往外抽出来一大截。

  青骡子朝前走。这一根凌空悬了起来的,血迹斑斑的女人的肚肠,跟着它的步子绷直起来往外面抽。一步抽出来一段,再一步,再抽出来一段。

  素馨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个还挂在原处的大肚子,飘飘的空荡起来,好象是抽散了一个蝴蝶结头,刚才还勉强系在里面什么地方的,那一个团团圆圆,红红彤彤的,肉宫裹着的胎,慢慢地朝外翻了一个身子,晃悠着挂了下来,噗的一声落了地。

  那个女人胸口以下剩下来的骨头架子和上面粘连着的千丝万缕好象都在往里头收缩回去,好象在试着找一找,还有点什么东西剩下在自己那个空腔子里头。

  老青骡子老了,走出两步路去,等上一等。拖在他尾巴后面的整个长串朝下坠成了半圆,粘粘连连的往一边甩过去,荡回来,又朝另一边,扭了一个转。那头牲口慢慢的,再迈了两步出去,往沙土里蹲下,半闭上眼睛不走了。

  「还是得上去,得把它给轰起来。」小顺子想,「骡子这东西,总是那么的别扭。」它是头骡子。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些什么,谁也说不准。

               8 渔女小鲢

  一九四八年时我的丈夫在市党部做事,但是他突然失踪了,就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从那天以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由他保管的一笔党产,我并不是太清楚,不过在当时物价飞涨的情况下应该是金条吧。

  这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当然就是他卷走了那笔钱,从此远走高飞了。虽然我至今也不相信他会那么做。这件案子交给了某个系统的特务们侦办,显然,他们除了我,那个失踪者的妻子以外毫无线索,于是在把我的家翻的七零八落以后就把我带上手铐蒙住眼睛推进了汽车。

  在询问中我被人用铅笔夹过手指根,有一次被聚光灯对着脸连着盘问了三天三夜。从那以后我知道要叫人说实话只要不让他睡觉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动手打人。到最后你只求能躺下去闭上眼睛就好,完全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随便什么都行。这样做过几次以后他们相信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还是把我关了三个月。

  关押我的地方是一座小院子,大概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三面是围墙,一边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上朝向院子的那一边有悬空的走廊。这里原来大概是富人的度假别墅,院外是长满绿竹的小山坡。我至今也不知道这座楼院到底是在我们这座小城边的什么地方。

  楼下一直关着三个男人,共住在一间屋子里,听说是他们系统内违反纪律的特务,看守对他们也不严厉。我住在楼上最顶头的房间,房间并不太小,当然经过了改造。最明显的就是后墙的窗户被砖头封死了,而朝院子的窗钉上了铁条。屋里放着的是军营中用的上下铺的双人木床。前两个月就我一个人住。

  我晚上不太睡得着,想我那两个被送到了他们外婆家的男孩,也想我的生死不明的丈夫。那天半夜刚有点迷糊,就听到院子门口有汽车声,还有照在屋里白灰墙上的灯光。有些人声,我听出其中看管我们的看守的声音,特别是那个官的哑嗓子,他姓李,我叫他李所长,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所。

  后来就有脚步声响上楼来,有人把走廊里的电灯打开了。脚步声中夹着铁链拖在楼板上的碰撞声,这使我的心加快跳动了起来。我当时闪过的最荒唐的念头是:不会是他们把我丈夫找来了吧?

  当然不是,站在打开的门口的是一个瘦弱的年轻姑娘,上身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短衣,下身是裤腿宽大但只遮到小腿一半的黑裤子,赤着脚,而且锁着很重的脚镣。她的手背在身后,披散着很长的头发。

  我很熟悉这样的装束。这座小城边的青水江汇集了西部山区流出的好几条大的溪流,每天上午在江边聚拢着许多竹排,大多是由这样打扮的妇女驾驭的,大姑娘们都梳着单单的一条长辫子拖在后面。她们在那里向居民出售自己一个早晨的收获,在我们这里的溪中还出产一种据说很有名的无鳞鱼。而住在水边的男人们,他们传统的工作则是需要花费更大力气的放木排。

  李所长说:「太太,让这姑娘跟您住几天,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啊。」院子里上下的几个看守对我一直都算客气。有人在后面重重地推那个姑娘,把她推得带着脚镣踉跄了好几步,我扶了她一把。那个看守说:「老实点待着,臭鱼婆!」

  小姑娘看起来十分苗条的身体在我的手臂中却显得很结实,肩膀上肌肉的感觉又厚又圆,她的胸脯沉沉地往下坠。原来她文弱的印象是因为她的脸盘小,下巴尖,而且长着长的睫毛。对于一个打鱼的姑娘来说她算是足够秀气了。

  她相当腼腆地对我笑了笑,说:「大姐,打扰您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上铺。

  因为就我一个人,我睡在下面,我们的小屋里是没有桌椅的。我忙说:「快坐下吧,就这下面,没关系的。」

  她一直背着手,我猜肯定是被戴上了背铐,等她转过身去我才发现她的手上流着一条一条的血。原来她的手腕是用铁丝网上带刺的粗铁丝缠绕着捆上的,吓了我一跳。

  她坐在床边,我扶起她的手来想把铁丝弄开。「他们干嘛抓你?」

  「他们说我是土匪,他们肯定搞错了。」她说,但是她没有问我问题,只是晃了晃身子说:「大姐,他们用钳子拧死的,你弄不开的,算了吧。」

  她没有带铺盖,我们争执了一会儿,我要睡到上面去,让她用我的垫子,她怎么也不肯。我只好管自己爬到上面去假装不理她,结果她虽然不能用手,却抬起一只赤脚来把铺上的东西全都划拉到地下去了。我探出头来,她冲我调皮地笑笑,躺到光床板上,哗哗地响着把脚上的铁链收到床上去。

  头一个晚上我们没有说什么话,我只是知道了她叫小鲢。是个鱼的名字,不是花,她轻笑着说。她的声音有点沙,低低地说着话很好听,象吹过溪畔芦苇的风。她说她的家在我们这个城市郊区的浦沿村。

  第二天一大早李所长就来把小鲢提出去了。

  楼下停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多半就是管审讯的三处那些人,我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都到了楼上,就在走廊里再过去几个门,门「砰」地一声关死了。到那时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从来没见那门开过。

  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动手,提着心坐在那里听,可是很长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我走动起来,从窗户里看远处的山,突然「嗷」的一声,从紧闭的门窗缝里传出来的,很轻,可是很惨,完全就不是小鲢平常说话的声音。

  这以后就老是有叫声了,停一会,又叫。不过不管我怎么竖起耳朵,一点也听不到屋里说话的声音。

  我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可是等他们把小鲢拖回来的时候还是给吓呆了,我呆呆地看着几个男人把鲜血淋漓的小鲢扔在地下,又往她身边扔了团破布,然后转身出去关上门。好象还有谁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见。

  女孩在地上缩着赤裸裸的身子,到处都是鲜血,一缕一缕地粘着她的黑头发。我麻木地往她身边蹲下,用那团布条擦她身上的血,擦一把又涌上来一层,根本就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这时我才知道我用来擦血的布就是小鲢的衣裤,已经被撕成一道一道的条子了。女孩的手仍然背在身后,只是换上了不锈钢的手铐。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也拖不动她,没法把她弄到床上去。于是我去敲门,叫管我们楼上的看守老林打水,给我找毛巾。他还算听话,都给我弄来了,我们一起把女孩搬到了床上。很久以后,血自己止住了我才用毛巾蘸水给小鲢慢慢地抹干净了。她的身子上满都是皮开肉绽的伤痕,很多地方切进肉里的V形裂口能够埋得进一支铅笔,里面红红的肉都碎成了小条小块,肯定是被带刺的东西打的。小鲢平躺在那里,可丰满的胸脯仍是能够很高地耸翘起来,上面尽是赤嫩细致的裸肉,几乎就没有剩下完好的皮肤,只是在旁边翻起些烙焦的小皮卷来。而她的一对柔柔的乳头上布满了密密的针眼,里面汪着血,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我隔着门上的小窗户骂老林:「你们把个小姑娘打成这个样子,真不是爹妈养的。」他也不生气,唉声叹气地说:「太太,你知道的,这活儿那是我们能干的呀,都是三处那帮家伙。哎,听说这姑娘是是大青西山里土匪的联络员,这几天等在城边上是要接个北边来的重要角色。他们就是急着要知道她等的那个人是谁,怎么联系。她要说了,也用不着挨打了呀。」

  他神秘地朝我招手让我过去,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小鲢:「太太,老李说了,让您多费心,听着她都说了些什么,到时候告诉我们一声。老李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她放到您这儿的。」

  我看了看他,没有出声。

  上半夜小鲢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呻吟着,我坐在她旁边守着。后半夜她有点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张嘴,可是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才勉强地点了点头,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扶起她的上身来把她抱在怀里,只觉得她软软的身子一阵阵地发抖。我还问她哪里疼,这个问题可真蠢。

  结果早上才七点钟那帮家伙就又到了楼下。李所长和老林又来提小鲢,小姑娘的手在背后,我慢慢地扶她下了床,她的腿晃来晃去的根本站不住,两个男人上来抓住她的肩膀就把她给提起来了。架在他们中间走到门口我才想到女孩是光着身子的,我连忙说:「等一等,让我给她穿上衣服!」当初他们还让我多带了两套换洗衣服。老林说太太,等她回来您再给她穿吧。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因为一个晚上没睡,慢慢地迷糊着睡着了。一直到老林敲着门叫我,太太,放风了!

  每天放我在下面的院子里转上一个钟头,洗洗衣服,倒便桶。客气一点他们有时就让我在外面坐上半天。沿着走廊经过那扇门的时候一点也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想但愿是小鲢正在告诉他们想知道的事,要不他们是决不肯停手的。

  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戴着墨镜坐在里面抽烟。李所长跑到我旁边来跟我聊天,当然一会功夫就问到了小鲢身上。我跟他说她都快被打死了,哪里还有跟我说闲话的力气。李所长只好耸耸肩膀。才到一个小时他就说,上去吧,今天这里外人多,超过时间被人传出去不好。到了楼上我又老是看着那扇门,结果门正好朝里拉开了,一个瘦高的家伙探出脑袋来对楼下喊,谁谁,把车里那个包拿上来!一扭头,「呦,这不是太太吗?你不是没事了吗,怎么还把你关在这儿。」这个当官的就是主审过我的陆组长。

  然后我就看到里面的小鲢,她被赤条条地绑着仰躺在一张长凳子上,几块砖头是垫在她的腰下头的,她的肩膀和臀部都紧贴着条凳的面,腋下和髋上束着的几股黑皮带深深地陷在肉里,可她的肚子被砖头朝上撑得象是一座拱桥。从门口都能看到她全身晶莹发亮的汗珠。

  我觉得我的眼框立刻就在发酸,我想走过去,可陆组长却拽住了我的手臂。「进来坐坐吧,他们在干活,我正好没事。」姓陆的过去就喜欢动手动脚,我可真的是不敢违抗他。

  他们两个人本来面对小鲢坐在两张并排着的桌子后面,陆组长让我用他的椅子,他自己坐到桌面上翘起腿来。另外两个人站在小鲢身边,不停手地打女孩的耳光,一个劲地追问派她来的人是谁,她要接的人又是谁。小鲢声嘶力竭地哀求着,「放开我呀,疼啊,腰啊,我是打鱼的呀,我真是不知道呀……」声音已经哑的不象女人了。

  「说了就放开你!」

  姓陆的还在跟我闲扯,说什么太太你已经没事了,我们都报上去了,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肯定会放你出去的。可是有一条,出去了碰到你丈夫可一定得叫他来找我们,要不等到我们找着了他……他转头对前面的人说,用电用电。

  我知道他是顺便做给我看的。

  两个管动手的家伙笑着去摸姑娘的下身,下流地说:「还没生过娃娃吧,老子们帮你生一个。」他们拿过去的竟然是一个电灯泡,原来连着一股麻花线挂在窗户边上的。然后他们把电灯掉过头来,用带灯座的那一头顶在前面使劲往小鲢身体里塞。我低着头,只听着女孩一声一声地叫。最后他们说,开开关!

  我一下子站起来,说,我要走了。陆组长随手就搭住了我的肩膀,「太太,不着急嘛。」接着小鲢就沙哑地嚎叫了起来,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过,要是勉强形容,那就象是打架的野猫在晚上那样的疯叫。她在长凳上拼命地晃,两个男人按住了她。屋子里的光线很暗,能看见小鲢的小肚子里面有点黄色的亮光,灯泡一点起来,表面肯定是火烫火烫的。

  我的眼泪一颗跟着一颗地流下来,陆组长盯着我看了两秒钟,「好啦,去吧。」

  那天晚上小鲢回来的时候身子上倒是没多少血,可她的手和脚已经不成形状了。她的手象小扇子似的张着,每一个指头肿得象胡萝卜,指尖上挨个插着竹签,就这样还是被照样铐在身子的后面。小鲢的脚趾头也是一样。我让她朝里侧身躺着,试着拔她手上的竹签,小竹子在肉里面裂开了卡在她的骨节里,动一动她就哼哼,而且摇头。

  我把小鲢扶到我的腿上转过身来,看到她做女人的地方从里到外通红通红的一片,和她的乳房一样,全都被烫得没有皮了。我那时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抱着她哭,一边用分开的指头当梳子,毫无意义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小鲢也哭,可是除了流眼泪,她根本就哭不出声音来,只听到她喉咙里「咯咯」地响着,整个人抽成一团,半天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

  「哎呦,哎呦……」她哑哑地叫着,象是用砂纸在擦着木器,「大姐,小鲢疼死了,」她象我四岁半的小儿子一样,不说我怎么怎么的,而是叫着自己的名字说自己的事,「小鲢受不了了,怎么办啊?小鲢实在是忍不住了呀,小鲢明天肯定要说出来的……谁能帮帮我啊!大姐呀!」

  她抽噎得憋住了气,喘了半天又说:「他们明天还要来的,我害怕,我真的怕呀……」

  第三天小鲢姑娘被陆组长他们通上电电击到中午就崩溃了,整个下午大概就是在供认情况。这是以后小鲢自己告诉我的,她给我看她的乳头上留下的两块电流灼伤的黑斑。这天晚上三处的刑讯专家们没有回去,也没有把小鲢放出来,为了核实口供,他们仍在断断续续地打她,抓住她的手指往墙上撞,一直把小鲢折磨到再一天的下午才结束。小鲢手脚里的竹签不但没有拔出来,反而被往肉里钉到了头,齐齐的陷进在小鲢的手指和脚趾甲缝里面,把她的指甲都挤得翻开了。而且完了以后也没给她解开手铐。

  这以后就没人管小鲢了,她和我一起又在这个院子里关了一个礼拜。女孩跟本就站不起来,双手也一点不能动,那几天小鲢吃饭全是我喂的。最惨的还是她下床方便的时候,我扶着她,她只敢用脚跟着地,往上翘着脚尖,可一用劲血还是从脚趾头的伤口中往外流。

  我帮着女孩从脚镣的铁圈中套进绕出地穿上了一条我的裤子,可是手铐太紧,衣服怎么也穿不上。我去找李所长,开头他耍赖说他也没办法,是三处的人干的,其实这些械具肯定是这个院子里的东西。最后他还是让老林给打开了手铐,只是等小鲢刚套进两只袖管他就又把姑娘背过去铐上了。那几天小鲢说话也不多,整天看着窗外的青山发呆。我想逗她高兴,要听她唱江上的渔歌,女孩惨淡地笑笑,用鼻子轻轻地哼出旋律来。

  有一天晚上小鲢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她坐起来靠着我,听我讲我的丈夫。她还是不愿意说她自己。楼下响起了汽车声,我停了下来,我们互相地对望着。我心里想的是他们是来放我的,还是带走小鲢?结果他们带走了小鲢。

  又过了几天,我刚从下面放风回来,老林又是一副装神弄鬼的神情,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城里的小报来,给我翻到社会新闻版。

  「一裸体女尸昨日清晨被弃于城边鱼市,死者曾遭挖眼割乳,伤痕遍体,死状极惨。经辨认该年轻女子过去曾在鱼市兜售鲜鱼。警局方面称可能是江上渔民争风吃醋所为,正加紧侦办中云。」

  老林说:「三处的那帮家伙好象被这丫头骗了,他们按照她说的在河边守了好几天,连抓了三个穿长衫的人,没一个是对的。陆组长气得要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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