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前传 (3-4)

187Clicks 2022-05-31 Author: 天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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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前传】

作者:天之痕2022年5月31日首发于sis001

3、开科取士

  太平军攻占江宁后,定都在此,改名天京。虽然有了虎踞龙盘的金陵作为大本营,但是和清兵的斗争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林凤翔在天京住了不到一个月,便被东王下诏,和李开芳、朱锡琨、吉文元等人带兵北伐,直指清妖的老巢北京。

  太平天国的北伐军虽然只有两万多人,却无一不是百战精锐,骁勇善战。在誓师北伐前,林凤翔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攻取扬州。

  扬州和天京隔江相望,乃是天京的屏障。也就在太平军刚攻下江宁后十余日,向荣的兵马也赶到了城外,在孝陵卫组建江南大营,试图围困天京。同时,琦善所部也正日夜兼程南下,若和向荣兵合一处,必将成为天京的心腹大患。所以,攻下扬州,拱卫天京,已是势在必行。同时,太平军北伐,剑指北京,也是唯一缓解天京城外压力的办法。

  江北浦口,太平军北伐大营。

  东王进了天京之后,浦口的营地并未撤去,成了太平天国北伐军的大营。林凤翔正和李开芳巡视了营地后,回到自己的大帐里。从他的大帐门口,可以一眼望到天京城巍峨的城楼,他禁不住又叹了口气。北伐路途漫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回到这座绣锦般的天京来。

  「凤翔!」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哦,西王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林凤翔有些担心地问,「向荣老贼的水师已经在孝陵卫驻营,江南江北两岸俱有清妖出没,若是让他们遇上,只怕……」

  「怕什么?」洪宣娇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立即接了上去,「我还怕清妖不来呢!来了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林凤翔苦笑了一下,道:「西王娘,你的性子总是如此急躁,将来不要吃了大亏才好!」

  洪宣娇眼珠子一瞪,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大声问道:「这里又没别人,你为何总是西王娘,西王娘地叫个不停?」

  「宣,宣娇,」林凤翔只好改口,「眼下天京里,诸王们正在四处选址建府,不知你的西王府选在了何处?他日我若北伐得胜而归,不要找不到西王府的所在才好啊!」

  洪宣娇道:「天王哥哥选了煦园做天王府,我便在瞻园建西王府罢了!」

  林凤翔道:「瞻园不是已经让东王九千岁选了么?」

  洪宣娇道:「杨秀清只在瞻园住了三日,便将东王府迁到虎贲仓,将清妖盐运使何其兴的宅子征用建府了!我见瞻园之内,景色不错,暂且拿来安顿两个幼子,倒也合适!」

  林凤翔点点头道:「据说,那里还是故明中山王徐达大将军的宅子呢!在那里建西王府,想必也能得到徐达大将军的庇佑,助我天兵驱逐满夷,恢复汉家江山!」

  「我到这里来,可不是跟你说这些的,」洪宣娇道,「凤翔,你这次出兵北伐,直捣清妖老巢,何时才能凯旋归来?」

  林凤翔道:「不扫清妖氛,誓不回京!」

  洪宣娇不满地抱怨道:「你休要用东王的那套说辞来搪塞我!如今太平军已经定鼎东南,杨秀清自己忙着建府选美,不亦乐乎,凭什么让你去卧冰爬雪,风餐露宿呢?天兵一路打到金陵,虽然所向披靡,可在清妖的京畿之地,还有许多八旗精锐,此行凶险异常!依我看,倒不如举天国之力,合力北伐,不论成败,在此一举,倒也痛快!」

  林凤翔道:「自西王归天,冲锋陷阵之事,便落到了我与李开芳二人身上。北伐大计,我不去,还有何人能去呢?」

  洪宣娇忍不住上前,握住了林凤翔的手,柔声道:「凤翔,我知你事事为天国大计着想,只是北伐之举,非同小可,你还需小心才是!」

  林凤翔点头道:「你的嘱咐,我记下了!若是……若是北伐成功,杀尽清妖,想必凯旋之日,少不了王爵加身。到时候,我便向天王万岁提亲,娶你为妻!」

  洪宣娇不由觉着脸上一烫,低头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林凤翔道:「那还能有假?大丈夫功成名就之日,娶得美人归,岂不快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若答应嫁我,便会没了西王娘这个名头,你可舍得?」

  洪宣娇道:「你道我稀罕这些虚名么?」

  林凤翔没有说话,突然一把紧紧地搂住了她,温热的双唇贴了上去。

  洪宣娇显然有些被吓到了,她和林凤翔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在太平天国男女分营制下,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林凤翔如此大胆的举动,今日还是头一回。可是在吃惊之后,洪宣娇很快就投入到对方的热情之中,不顾一切地和他激吻起来。

  幸好此时夜色已经,军营里的士兵们大多已经入睡,为明日出征扬州养精蓄锐。若是让人瞧见,只怕免不了惊掉下巴。

  激吻过后,林凤翔也逐渐冷静下来,道:「天色已是不早,我送你去渡口吧!」

  洪宣娇低着头道:「其实……我今晚可以不回去的……」知道爱人明日就要启程远程,而且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洪宣娇鼓足勇气,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送行。

  林凤翔愣了愣,沉思良久,摇头道:「宣娇,你虽是天王御妹,却也得遵守天国的制度。若你我在此偷欢,被人宣扬出去,多有不好。况我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他日我北伐得胜,自会明媒正娶!」

  洪宣娇哀婉地叹息一声,也是一句话没说,推开林凤翔,扭头就走。

  本来说好要送她到渡口的林凤翔,此时竟变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痴痴地望着洪宣娇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他不敢追上去,生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和洪宣娇来一场巫山云雨。只是他现在不能,也不敢这么做,只好对着那诱人的背影喃喃道:「宣娇,你等着我……」

  数日后,天王府金龙城,真神圣大殿。

  天王洪秀全头戴金冠,端坐在龙椅上,身后悬着一块巨大的金匾,上头镶着「太平一统」四个大字。在丹陛之下,依次坐着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和西王娘洪宣娇。煦园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弟弟汉王朱高煦的宅邸,后来成了两江总督府,也就是陆建瀛的府邸。太平军占领天京之后,这里被扩建成了天王府。天王府比起原先的两江总督府,气势更加恢弘,分内外两城,外城曰太阳城,内城曰金龙城。时至今日,坐在真神圣大殿里,还能听到从四周传来的乒乒乓乓声,那是工匠们正日以继夜地修建。

  杨秀清中等身材,肤色黝黑,浓眉大眼,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已有四十来岁。由于他生来便患眼疾,再加上日夜操劳,旧病复发,左眼之上,长得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脓包。被毒水鼓撑起来的皮肤变成了半透明色,似乎能够看到皮下不停翻滚涌动的脓,仿佛轻轻一碰,脓水就会破体而出似的,看了令人无比恶心。相比东王,北王韦昌辉却长得精干短小,眼珠子里好像永远透露着一股杀气,但在厚重的杀气下,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使人永远也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翼王石达开身高八尺,很是魁梧,像极了忠厚老实的庄稼人,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可远不是庄稼人那么简单,如今已稳坐太平天国第四把交椅的他,傲气凌人,睥睨天下。

  天王清了清嗓子道:「难道今日各位都有闲暇,聚于殿内,朕有一事,要与诸位商议!」

  韦昌辉看了看杨秀清,等着他开口,谁知杨秀清竟无动于衷,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的杯盏来,轻轻地嘬了一口新鲜的雨花茶,一言不发。见他不作声,韦昌辉也急忙缄口,等着天王继续往下说。

  还是石达开站了起来,对着天王拱手道:「万岁,不知有何要事?」

  天王想了想,道:「蒙天父天兄庇佑,我太平军问鼎江宁,如今林凤翔、李开芳等人已经率兵北上,先破扬州,兵锋直指北京,想来襄定天下,指日可待。可诸爱卿也知道,那些跟着我们从广西一路杀来的老弟兄,上阵杀敌,自是不在话下,可要论治国安邦,可着实欠缺了一些。因此,朕思虑多日,想在天京开科取士……不知天父有何旨意?」天王的最后一句话,是目视着杨秀清问的。杨秀清经常会上演一出天父附体的闹剧,洪秀全对他也无可奈何,所以在下任何定论之前,都会先问问他的意思。

  杨秀清道:「万岁,天父已经数日没有托梦了,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不过,依臣之见,开科取士,乃是有利天国万年之大计,当刻不容缓。」天王和东王两权分治,眼下尚能保持微妙的平衡。杨秀清也知道,在创建拜上帝会前,洪秀全屡试不第,心中耿耿于怀,虽然痛恨清廷的科举,可在他的内心,对科举依然有种又爱又恨的执著。如今他已龙登九五,开科举,擢贤才,正好能圆了他多年应试之梦。

  天王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朕想过了,清妖三年一试,我太平天国自要与清廷不同,改成一年一试。不仅要一年一试,逢东王、北王、翼王生辰之日,亦应举办东试、北试和翼试。如此,则天下才俊,方能源源不断,为我天国效力!」

  「天王兄,」洪宣娇急忙道,「这万万不可,清妖三年一试,尚且留了许多候补官员在野,如是一年若干试,只怕到时在朝当官的该人满为患了!」

  韦昌辉道:「天国甫立,正是用人之际,多擢贤良,也并非坏事。更何况,自古江南多才俊,正好趁着科举,网罗麾下,为天国所用!若是人满为患,到时再改制也不迟!」

  天王道:「北王所言不差!朕闻江南女子,亦多知书达理,才华横溢,太平天国也应一扫清廷陋习,开万世之先河,开举女科。嗯……这女科的正试官,便由宣娇你来担任。至于副试,你在女营之中,挑选几个擅文墨的来,朕不再过问!」

  杨秀清默认天王的科举,已是给足了面子,一听除了天试之外,还有东试、北试和翼试,心中自然满意,不再有异议,便起身道:「万岁,臣之生辰,在八月十九,陛下生辰,在冬月初十。臣为九千岁,不敢逾越于万岁之前。不如今年只开天试,等明年甲寅年起,按各王生辰,各殿开科!」

  天王点点头道:「难道秀清兄弟识大体,如此甚好!朕这就让朱九妹去草拟诏书,布告天下,冬月初十,开科取士。不只是太平天国辖地之内,但凡四海之内,信奉上帝者,与清妖势不两立,皆可赴天京赶考。一旦录用,必委重任!」

  众人拜受领旨。杨秀清突然感觉自己的左眼球生生作痛,仿佛要炸开来似的,想必是眼疾复发,急忙辞了天王,退出天王府,朝虎贲仓走去。杨秀清已经三易其宅,最后在黄泥岗虎贲仓建府。东王府毗邻汉西门、朝天宫和堂子街,是在何宅的基础上扩建的,短短数日,自然不能建成,他此时暂时居住了何其兴的老宅里。

  出了天王府的天朝门,傅学贤已经等在白玉石坊下的御桥外了,见杨秀清出来,急忙迎上前道:「殿下,今日天王朝会,不知所言何事?」

  杨秀清不屑地道:「万岁想要开科取士!」

  「那是好事啊!」

  杨秀清忍着疼痛,冷笑一声道:「好个屁!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居然要开恩科招才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殿下拒绝了天王?」傅学贤有些吃惊地问道。

  「那倒没有!」杨秀清道,「本殿知道万岁应试而不中,多年意难平,便由着他去了!在本殿看来,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岂能安邦定国?想要治国平天下,还得是鞍上马下的武夫!啊,对了,你来找本殿,有何事?」

  傅学贤道:「天兵攻进金陵时,诛杀清妖头布政使祁宿藻,在他的麾下,有一个诸生,名唤张继庚,在牢中投了降书,言辞恳切。敢问九千岁,此人是杀是留?」

  杨秀清问道:「是汉人,还是满狗?」

  傅学贤道:「汉人!」

  杨秀清道:「既是汉人,又诚心归顺,那便留着他吧!万岁不是要擢贤才吗,这样的人,正好让他为天国效力!」

  傅学贤道:「殿下不怕他到时候倒戈么?」

  杨秀清道:「天父明察秋毫,此人若有二心,定能觉察,不必担忧!」

  天京,三条营巷子口。

  洪宣娇带着谢满妹和几名女兵,刚把朱九妹从天王府传出来的黄帛布告贴在墙上,立时围满了民众。天京城足足戒严了十余日,太平军这才将城里的旗人、清兵全部杀尽。妖类一除,汉人们便也能走出家门,聆听天父天兄的圣意。

  人群中,两名女子结伴而行,也随着人流,被挤到了布告前。这两人,年龄相仿,也就相差不过两三岁。稍长的那位,亭亭玉立,闭月含羞,不施粉黛,却胜似粉黛,宛若素色的水墨,清新怡人。年龄较小的那位,那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却比另一位长得更加精致。眉如远山,肤若桃花,一头浓密的秀发如行云,眸子似星辰,令人神往。最主要的是,她脸上抹了胭脂水粉,因此看起来比稍长的那位姐姐更楚楚动人。

  「鸾祥、善祥,太平天国开设了女科,你二人文采出众,若能应试,必能拔得头筹!」围观的都是三条营巷子里的街坊邻居,一见到那两位女子,便大声嚷道。

  这姊妹二人,长的那位名唤傅鸾祥,小的那个便是傅善祥。傅家姊妹才名远播,早已是江宁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

  傅善祥盯着墙上的黄榜大字,却道:「这黄榜上的字,写得还不如我呢!」

  傅鸾祥急忙把妹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小声道:「哎唷,我的祖宗哎,你说话可悠着点。若是让长毛听着,定要捉你去问罪的!」

  傅善祥道:「他们杀的都是旗人,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汉人,有甚可怕的?」

  「走,咱们回家!」傅鸾祥拉起妹妹的手道。

  「不!」傅善祥一把甩开了姐姐,「我想去应试!」

  「你疯了吗?」

  「我自是没疯!姊姊请想,自隋皇设立科举,一千余年,何曾有过女科?我们终日念些女德、女诫,到头来也不过是嫁做人妇,碌碌一生。此番若能中举,必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状元,名留青史!」傅善祥说着,眼中已经抑制不住地闪烁起兴奋的光。

  傅鸾祥道:「身为女子,自当三从四德,何来光耀门楣之说?那些事,都该是男人做的,你身为女子,只需相夫教子便罢了!」

  傅善祥指着骑在战马上,守护着皇榜的女子道:「姊姊,你可知她是谁?」

  傅鸾祥看了那女子一眼,急忙又转过头,好像怕是与她目光对视一般,又低声道:「我自是认得!她是长毛西王八千岁的媳妇,天王的妹妹洪宣娇。当初她可是第一个杀进金陵的人,割下了陆建瀛的脑袋,如今在悬挂在仪凤门前示众呢。这种人,你还是少惹她为妙!」

  傅善祥却像是没听见她姐姐的话一般,道:「终有一日,待我头戴宫花,必将与她一般威风!」

  「哎,善祥……」傅鸾祥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傅善祥已经甩开了她,往人群里挤了进去,急得大叫。

  傅善祥挤进人群,揭了皇榜,仰头对洪宣娇道:「金陵傅善祥应试!」

  洪宣娇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女子,道:「好!」

  傅善祥全然不似表面上那般娇弱,相反从骨子里还透露出一种刚毅不拔的坚韧。美得有如画中女子一般的她,即便是女人见了,也免不了怦然心动。洪宣娇不禁觉着有些怜惜,拥有这般气质的女子,不仅是她本身所不具备的,更是她这么多年前所未见的。她急忙定了定神,道:「你且随我来,应试报名之处,设在琵琶巷。走路过去,约摸一二里地,你若是走不动,我的马儿让你乘便是!」

  在洪宣娇的印象中,江南女子俱是三寸金莲,行不了太多路。可傅善祥绝不是一般的女子,应道:「你且等我一下,我还有姊姊,随我一道去报名!」说罢,转身走到傅鸾祥的面前,一把拉住了她道,「姊姊,你快随我一道去!」

  「善祥,你……啊!」傅鸾祥被妹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本能地想要拒绝,不料回头一看,身后那十余名女兵个个身材魁梧,有如夜叉一般,面目凶狠,就差没有长出青面獠牙来,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拒绝,被妹妹拉着往琵琶巷的贡院里走去。

  傅善祥见姊姊吓白了脸色,忙小声地安慰道:「莫怕!那太平天国的西王娘,也不似坊间传说的那么可怕,倒是挺和善的!」

  从三条营出来,沿着秦淮河,经大油坊,跨过文德桥,便到了贡院的所在。太平军刚破天京不过月余,天下才子的造册俱毁于战火,因此开科的黄榜一出,人人皆可报名参加。此时贡院之前,已是人山人海,这其中有前来应试的,也有凑热闹的。总之,虽然看起来像一场闹剧,却是让整个金陵上下感觉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次科举。

  刚把傅善祥姊妹带到贡院,洪宣娇便带着谢满妹离开了。这次虽然是由天王下诏开办的科举,但实际操纵人还是东王杨秀清,此时他正在明远楼内,给前来应试的才子佳人登记造册。洪宣娇由于萧朝贵的原因,不是万不得已的场合,不愿见到杨秀清,这才匆匆赶往女营安顿。

  「西王娘!」就在洪宣娇刚出贡院,走到乌衣巷前,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军帅前来禀报。此人身高七尺,不输男儿,剑眉星目,英气十足,颇有巾帼英雄苏三娘的风采。

  「八妹,何事?」洪宣娇停下脚步问道。

  原来,她正是后军军帅朱九妹的姊姊朱八妹。和喜静不喜动的妹妹不同,朱八妹专好舞刀弄枪,在女营之中,武艺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射,百步之内,弹不虚发,乃是太平天国仅次于洪宣娇的神射手。也正因如此,洪宣娇这才任命她为左军军帅,被调往浦口,协助北伐军攻打扬州。

  「奉东王之令,林丞相、李丞相等人的北伐军已经撤离扬州,沿着江北各镇,往西挺进,直逼滁州!」朱八妹答道。

  「什么?刚把扬州打下,这就弃了?」洪宣娇吃惊地问道。

  「没错!」朱八妹道,「东王称,向荣的江南大营已经驻扎在孝陵卫,威胁天京,琦善的大军正日夜兼程赶来,若两下合围,只怕天京局势更雪上加霜!这才令两位丞相不争夺一城一池,全力北进,直捣北京,行围魏救赵之计!」

  扬州自古乃是金陵门户,长江北岸的第一重镇,无论是北伐也好,固守也好,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林凤翔和李开芳好不容易攻占扬州,却又被轻而易举地放弃,实在令人扼腕叹息。而且,扬州的得而复失,相当于自断退路,令天京和北伐军失去接应之势。

  「不行,」洪宣娇急忙道,「我得去见天王,将此事禀报于她!」

  「西王娘,使不得!」谢满妹急忙拦住了她道,「万岁深居天王府之内,朝中大小事宜,皆有东王执掌。你若去说,必无结果,让东王知晓,免不了又起矛盾!况且,林丞相既已打开了扬州的门户,此番又兵指滁州。滁州亦与天京相邻,为江北重镇。若滁州能取,想来也不会断了与北伐军的联络。你且宽心,若是林丞相孤军深入,陷于敌阵,满妹自当与西王娘一道,带女营的姊妹北上救援!」

  洪宣娇沉吟了片刻,见她说得有理,只好作罢。不过,她心中还有隐隐担忧,按着杨秀清的思路,北伐军越往中原腹地,便越会陷入孤军奋战之势。

  谢满妹接着道:「只要能挺进中原,便能得到捻军十八铺盟主张乐行大帅的接应,北伐大计,定不致有失!」

  洪宣娇叹了口气:「如此,也只能指望张大帅了!啊,满妹,前几日,我听说陈宗扬让杨秀清调入东王府听用,可有此事?」

  谢满妹低下头道:「确有此事!」

  洪宣娇道:「你夫妻二人虽皆在军中,却因男女分营,不能相见,着实可怜。待明日天王府早朝过后,我见到东王,将你引荐入东王府当承宣,如何?」

  「这……怕有所不妥!」谢满妹急忙道,「东王为人阴狠,几近冷血,到了他手下,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满妹宁愿在女营伺候西王娘。」

  洪宣娇道:「女营副总管苏三娘与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情投意合,如今天王已经默许两人一道,不受分营所制。前些日子,苏三娘已从女营调走万余人,协助罗大纲攻打镇江。两人共宿一营,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将来或许也有一日,你与陈宗扬也能和苏三娘一般,夫妻同榻!」

  「那……便多谢西王娘了!」虽然谢满妹也很讨厌东王,却禁不住和丈夫在一起的诱惑,含羞答应下来。

  转眼又是数月,到了太平天国第一次天试的日子。

  在这几个月里,北伐军已从滁州北上,克凤阳、亳州、归德府,却被黄河阻于南岸。不得已沿岸西进,又克巩县,在那里觅得船只北渡黄河,进入山西境内。在平阳转道东进,直逼天津,兵锋所向,莫不披靡。另一方面,东王杨秀清又组建西征军,以赖汉英、胡以晃为统帅,进逼武汉。天国情势一片大好,清廷半壁已尽入囊中,各地义军群起响应,天下遍地烽火,汉家光复之日何远?

  其实,洪宣娇根本无心科举一事,更多的心力,还是在北伐之上。那不仅关乎着天国的大业,更因为有重要的人在那边。若不是天王下诏,将她留在天京城里管制女营,她宁愿当一个马前卒,和林凤翔一起冲杀在疆场之上。听到北伐军捷报频传,她在开心之余,也免不了更多担忧。正如她此前所言,北伐军越深入,便越城孤军之势。而孤军深入,素来便是兵家大忌。

  当然,想要建不世之功,只能出敌不意,正如汉时的冠军侯霍去病,前明凉国公蓝玉,俱是孤军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封狼居胥。可这些,还得天时地利人和的照拂,却不知,林凤翔有没有这样的天命,真正能够如杨秀清设想的那样,驱逐满夷,匡正汉家?

  女科的正试考官是洪宣娇,乃天王御定,副试考官是张婉如和王自珍,她们一个是鄂人,一个是皖人,俱是随着太平军一路东进下江宁时,投奔而来的。这二人俱是三十岁上下的少妇,且早早丧夫,只因精通文墨,便被洪宣娇留在女营,充当掌簿。天下的幸福都是一样的,可悲剧有时也如出一辙。这二人若不是早年丧夫,又精文墨,便不会被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婆家轻慢了,亦不致冒天下之大不韪,投充太平军。

  张婉如捧着一摞卷子走到洪宣娇面前,垂首道:「西王娘,下官已经阅过所有卷子,除傅善祥文采出众,当之无愧的榜首之外,另有二人,文章亦同样令人叹为观止。下官与王副试颇有争议,殊不知该由哪位考生摘得榜眼之位?」

  「傅善祥?」洪宣娇不由一愣,顿时想起了她在三条营见过的那位美得让人心惊的姑娘。殊不知,在她无可挑剔的外表下,竟还藏着满腹经纶。

  「正是!」张婉如答道。

  「另外两人是谁?」

  王自珍答道:「俱是金陵人氏,一个名做钟秀英,一个名作林丽花!」

  「既如此,唤那两位考生前来见我!」洪宣娇虽然粗通文墨,可不像她的哥哥洪秀全一样,熟知科举规矩,也不看考生的文章,便将考生召到近前来问话。

  钟秀英和林丽花来了,这两人俱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钟秀英出落得艳丽大气,国色天香,正如国瑞牡丹;林丽花却是一个小家碧玉,眉眼含羞,似出水的芙蓉一般。两人见到洪宣娇,齐齐地跪拜在地,口呼:「参见西王娘!」

  洪宣娇听她的哥哥说过,历代皇帝在殿试时,除了要看才子们的文章外,更要看他们的相貌。探花虽属第三,却是要选出其中长得最是貌美的才子来。唐朝时的黄巢,正是因为面目丑陋,吓到了唐僖宗,这才让他名落孙山。谁知,正是这个丑得如妖魔鬼怪的人,差点颠覆了大唐。如是想来,今日之天国,与他时之黄巢,竟何其相似!

  洪宣娇仔细地审视了一番二人,但见林丽花的容貌,竟与傅善祥不相上下,虽小家子气了一些,却正如所有的江南女子一般,典雅婉约,教人心怜,便道:「你二人文章不输彼此,榜眼探花,花落谁家,我自不能作主。还当请奏天王万岁批阅,方能作数。如此,你二人且先回去,金榜题名之时,自会有天兵前来相邀!」

  「全凭西王娘作主!」二人拜辞了洪宣娇,依次退出考场。

  王自珍等二人离开,问道:「西王娘心中可有决断?」

  洪宣娇道:「我说你写,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甲寅三年女科魁首傅善祥,榜眼钟秀英,探花林丽花,请奏天王万岁批示!」

              4、新科进士们

  北京,紫禁城。

  才二十二岁的咸丰皇帝,看上起已经被同龄人苍老许多。他从汗阿玛道光皇帝手中接过来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烂摊子,内忧外患,鸦片战争,南京条约,已让他心力交瘁。他想重振大清的基业,日夜勤勉,不输雍正,却还是无奈地看着这个庞大的帝国日渐衰朽。说来也不巧,他刚登基不久,洪秀全就发出了「天字旗号飘得远,四方兄弟到金田,斩龙除妖声震天」的团营令,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让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更是火上浇油。

  这几天,江南、安徽、湖北、山西乃至直隶各地的战报如雪花般送到京城,无一例外,赫然聚是几个大字「兵败如山倒」。就在三日前,天津候补知县谢子澄上奏,长毛大军已经攻破沧州,知州沈如潮和总兵蔚德拼死抵抗数日,却难免城破,长毛进城后,杀尽城内万余名旗人,直逼天津。天津一破,京城的门户顿失,看来大清的气数将近。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惴惴不安地看着底下的那些文武大臣,生怕有谁出班高喊「臣有本奏」,这足以吓得他心惊肉跳。

  但凡有本,都是坏消息,咸丰几乎已经麻木了。

  可那些文武,似乎比他们的主子更加不安,脑袋低得都快垂到胸前的朝珠下去了。

  咸丰定了定神,数了数底下的那帮文武,却发现有很多人今天没来早朝,便问道:「今日上朝之人,为何寥寥无几?」

  军机大臣赛尚阿战战兢兢地奏道:「启禀陛下,臣工们听闻长毛前锋已逼近天津。昨日一天,出城逃亡者十有二三。到了夜间,又出逃一二。如今城内,人心惶惶,人人皆道,长毛指日便要杀进城里来!」

  「岂有此理!」咸丰龙颜大怒,一拍桌案,喝道,「朕尚且居于紫禁城内,那些当臣子的,竟然先跑了,这成何体统?」

  赛尚阿道:「回禀陛下,莫说是当官的,即便是京城百姓,但凡家中有些资产的,这些日也走了十之五六,北京为之一空!」说着,低下头,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看到军机处的阁老都在掉眼泪,一旁的臣工们见了,顿时哭成一片,纷纷跪下进言:「陛下,眼看京城快守不住了,还请移驾热河,以图东山再起!」

  「混账!」咸丰怒不可遏,训斥道,「我堂堂大清,难道就没一个能为朕分忧了吗?」

  然而,他的怒斥并没太多成效,底下依然哭哭啼啼,有如小娘子一般。事实上,这种朝会,咸丰已经不是第一回见识了。自从太平军攻破沧州以后,几乎每天议事议到最后,都是这般场面。

  咸丰有怒无处发,仰天长叹道:「尔等文武,平日里侃侃而谈,莫不嘲讽明亡之际,士不用命,江山覆亡!今朝廷危难,尔们哭的哭,逃的逃,与明亡之际又有何差?」

  对着这些臣子,咸丰便是一肚子的火,既然商议不出个结果来,便早早地散了朝,失魂落魄地朝着养心殿走去。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有可能会成为大清的亡国之君,从此背上骂名,遗臭万年。一想到这里,也禁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在上朝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再商议不出对策,便要学着前朝崇祯的样,自缢于煤山。可现在,那种心气早已无影无踪,凭什么那些当臣子的可以苟且偷安,他这个当天子的不能?或许大臣们说得没错,逃到热河,再图复辟,也并非不可。

  入了养心殿,刚在御书房里坐下,兰贵人叶赫那拉氏便端来了今年刚上贡的西湖龙井。咸丰最是喜爱龙井茶的滋味,那沁人心脾的芬芳,抿上一口,足以让他一整日唇齿留香。可是一想到如今江南战乱迭起,如今长毛已占据金陵,只怕不久之后,江南的贡道也会断绝,不由地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叶赫那拉氏是去年刚刚进宫的,因为长得美艳乖巧,被册封为贵人。咸丰也最是喜爱这个兰贵人,平日里御书房的端茶倒水,都让她服侍。

  兰贵人道:「陛下,冬暖阁的公公来报,体仁阁大学士祁寯藻已经在养心殿前等候多时,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咸丰道:「让他进来吧!」

  体仁阁大学士祁寯藻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他和两江总督陆建瀛一样,也是咸丰的帝师。进了养心殿,颤颤巍巍地跪在皇帝面前,磕头拜道:「老臣参见陛下!」

  「老师请起!快赐座!」咸丰很是尊重这位老师,忙令太监看座。

  祁寯藻刚在锦团上坐定,便道:「万岁,金陵城破,总督陆大人和臣弟祁宿藻一并殉国。向荣和琦善的江南、江北大营驻扎多日,亦无成效,不知陛下可以良策退敌?」

  咸丰摇摇头,表情十分沮丧:「金陵丢便丢了,最可恨的是那长毛的劲旅,居然打到北京城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祁寯藻道:「陛下,依老臣看来,粤匪的北伐,并非当真北伐!」

  「哦?此话怎讲?」

  祁寯藻道:「敢问陛下,若是长毛数十万大军挥师北上,京城可能守得住?」

  「自然是守不住的!」咸丰摇着头道。心想这两万太平军已让他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了,若是阖军北上,京师哪里能守得住?

  祁寯藻道:「这就是了!长毛意在巩固江南,偏安金陵,此乃前明太祖一统天下之法!」

  咸丰道:「即便划江而治,朕之江南,便不再入大清版图了!」

  祁寯藻笑道:「非也!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明太祖能奠定江南,徐图中原,乃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所致。如今长毛逆天而行,人心向背,必不能成事。臣弟宿藻殉城之前,与老臣有过书信往来。其在心中称,长毛席卷东下,金陵必不能守。因此暗中豢养死士,乔装为贼,混于长毛之中!前日,老臣已与死士首领张继庚通了联系,此人已让东逆杨秀清赦免,在北逆的王府中教书。王师一至,此人必为内应,收复金陵指日可待!」

  咸丰依然愁眉不展,道:「老师说得在理,可是眼下的燃眉之急,乃是那两万长毛北伐军已逼近天津城下,若无退敌之策,只怕朕等不到收复金陵之日,北京便已被攻破了!」

  祁寯藻道:「陛下可令札萨克多罗郡王僧格林沁和礼部侍郎胜保两位大人为参赞大臣,督师拱卫京畿、直隶等地。纵长毛骁勇,却只有步卒,若在江南湖海纵横之地交战,王师怕不能胜。一旦到了北地,地势一马平川,正是蒙古、八旗骑兵的用武之地。料想这二位大人,定能旗开得胜,翦灭贼患!」

  天京,西王府,瞻园。

  洪宣娇靠在扇亭的枕头上午憩,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浑身出了一层微汗。

  扇亭坐落在瞻园最北面的一座土坡上,因形如扇子而得名。整座亭子通体用黄铜打造,很是壮丽。脚下的土坡被挖出一条甬道,因此铜亭下是中空的。只需有人在亭子下生起火,暖意便会导入铜亭,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洪宣娇因为在攻克金陵的战役中斩杀了清妖总督陆建瀛,被她的天王兄立为首功,将这座瞻园赐给她修建西王府,以安顿萧有和、萧有福两位幼王。洪宣娇本想拒绝,但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日子能好过些,这才接受了封赏。

  从扇亭往下眺望,便能看到瞻园的水池和坐落在池边的静妙堂。时值腊月,园里已是蜡梅点点,可靠在扇亭里的洪宣娇,却依然只穿了一身单衣。这要是换在几个月前,洪宣娇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她有朝一日也能体验到这如人间天堂般的待遇。

  在水池的东面,一幢幢雕龙画栋的阁楼正在修建中。既然已经要把这里当成西王府,那府兵的校场和营房也必不可少。

  洪宣娇看到水池便,有两个人影正在徘徊,便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唤过贴身的侍女道:「去将那二人请上亭子来!」

  侍女答应一声,快步下了土坡,把两人带进了扇亭。这二人正是科举那天为副试的张婉如和王自珍。看来,他们已经在土坡下等了很久,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不停地打着哆嗦。

  「见过西王娘,」张婉如和王自珍施礼道,「天王府有旨意!」

  洪宣娇道:「既然是天王府有旨,为何不将我唤醒?」

  张婉如道:「在下见王娘睡得熟,不敢打搅,这才在土坡下候了片刻!」

  洪宣娇道:「既然加入了太平天国,往后便都是兄弟姊妹相称,不必见外。如有要事,直接把我唤醒即可!」

  「是!」

  「天王兄怎么说?」

  王自珍道:「陛下批复了女科的金榜,状元正是傅善祥,榜眼和探花分别是钟秀英与林丽花二人。此三人眼下已被编入女营,暂任团帅一职。」

  「哦……」洪宣娇点点头。她本就对天王兄搞的那套科举没多大兴趣,只是苏三娘和罗大纲去了镇江,女营之中无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紧接着又无心地问了一句,「女科金榜既已下了,男科金榜不知如何?」

  张婉如道:「自然也是下了,和女科同一日批复的!」

  王自珍道:「今科男榜状元武立勋,榜眼王廷福,探花卜应期。都说这探花郎,乃是天下才子中最是品貌端正的,方才在大殿上,我偷偷地去瞧了一眼,今科的探花郎果真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等她说完,洪宣娇急忙打断了她道:「够了!自珍,你入太平天国也有些时日了,该是早已明了天国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如今你身为女营军帅,却跑去天王府偷看人家探花郎的相貌,若是传扬出去,咱们女营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听洪宣娇这么一说,王自珍顿时羞红了脸,不敢应答。张婉如顾自捂着嘴,在旁窃笑。

  王自珍见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洪宣娇接着道:「还有何事?」

  张婉如道:「陛下圣旨上说,明日卯时,各科进士需到天朝门外听封,由正试考官亲手替他们佩戴宫花,在天京城里巡游一周,以壮声势!」

  洪宣娇道:「既然女进士们都被编入了女营,亦成了姊妹,让我去替她们戴上宫花,倒也不是不妥。只是,男女二科同时巡游,怕是有伤风化!」

  张婉如笑道:「西王娘,这话你若是在陛下面前说,他定然又要指责你沾染了妖气。甚么风化之说,俱是清妖的那一套!」

  洪宣娇不服道:「既如此,他搞个男女分营作甚?」

  次日,天王府天朝门前,杏黄旗飘扬似海,遮天蔽日。中了进士的天国才子才女们都分成两排,依照名次先后,陈于大殿之前。

  洪宣娇再次见到了傅善祥,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变成了两道细细的月牙弯。瞧得出来,这该是她此生最开心得意的时候了。试想古往今来千余年,她是第一个女状元,别的不提,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名留青史了。

  洪宣娇举起宫花,要往傅善祥的宫帽上戴去。不料傅善祥急忙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道:「西王娘,这使不得,我自己来便是!」

  洪宣娇道:「这乃是天王陛下的圣旨,哪有使得使不得的?更何况,这戴宫花的,又不止你一人,还有秀英和丽花呢!」

  听她这么一说,傅善祥这才低下头,让洪宣娇把宫花戴在帽子上。

  戴好宫花后,天王亲自露面,差人宣读圣旨。圣旨的内容,无非和昨日洪宣娇听到的大同小异,进士们依照名次先后,加官进爵。末了,只听圣天门外几声炮响,锣鼓喧天,迎候才子才女们从天王府出来,沿着天京城里的主要街巷,游示一周。

  才子才女们俱着大红的锦袍,头戴宫帽,神采奕奕。洪宣娇今日也换上了杏黄袍,顶着金翅角帽,两束红缨挂在耳边,英气十足。游街既然是天王兄的意思,她也只能参加,带着一队百余女兵组成的牌刀手,充当才女们的护卫。

  出了圣天门,才子们往东朝着太平门的方向而去,才女们则是往西,朝汉西门而去。如此一来,看似分道扬镳,实则在绕城一圈之后,会在某处交汇,再一起折返天王府,也能让街边驻足观看的百姓目睹两拨状元的队伍从自己的眼前路过。

  「西王娘,」傅善祥忍不住凑到洪宣娇的身边道,「你是我的正试官,按照常理,也算是我的恩师了!从今往后,我便唤你老师可好?」

  洪宣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满腹经纶,落笔成章,我不过是粗通文墨,连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何以成为你的恩师?今后你少不了在女营干事,还是依照太平天国的规矩,姊妹相称便罢!」

  「那好,」傅善祥笑得更加开心了,扳着手指道,「我今年二十,你三十,正好长我十岁,那我便唤你宣娇姐姐了!对了,宣娇姐姐,我对天朝的制度尚不甚明了,往后若有不到之处,还请谅解!」

  洪宣娇微笑着点点头。

  「快看,快看,那就是金科探花郎卜应期!」洪宣娇忽然听到跟在身后的王自珍兴奋地大叫起来。

  王自珍在加入太平天国的时候,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可不幸夭折了。虽然年纪比起洪宣娇还小两三岁,可平时做事沉着稳健,不是会轻易就动了芳心的女人。这已经是洪宣娇第二次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起探花郎的名字了,忍不住抬头朝前望去,想要看看那卜应期究竟是长了何等模样,能让王自珍如此情不自禁。

  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上,一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跨坐于马鞍上,脸蛋清秀,宛如女子一般,细皮嫩肉的模样,仿佛轻轻一掐,便能掐出水来。他的一头秀发如墨,发梢随风轻轻飘舞,颇有魏晋风骨,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江西人,太平军打到江西的时候,也不过是大半年前的事,他这一头浓密的长发是如何蓄养出来的?他长着一对柳眉杏眼,模样比女人还要女人,一笑一颦间,满是魅惑。

  洪宣娇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位探花郎也正望向她,四目相对。

  卜应期的邪魅和洪宣娇的威武,让两人有如阴阳倒置。洪宣娇不禁厌恶地蹙了蹙眉头,停下脚步,等着跟在身后的王自珍走到与自己并辔的位置,低声道:「你竟然相中这种阴阳怪气的男人?」

  王自珍红着脸道:「西王娘,你可别胡说,我只是见他长得貌美,这才忍不住多看几眼!」

  男科的队伍和女科的队伍擦肩而过,洪宣娇带着一众女进士继续前行,刚过汉西门,忽然听到前面的巷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身穿黄色褂子,镶着红边的圣兵高举着旗帜,疾驰而来,刚到女科行列之前,为首的二人翻身下马,对洪宣娇和张婉如、王自珍等人拱了拱手道:「见过西王娘和两位指挥,我等奉东王殿下之命而来,请女科的才女们到东王府听封!」

  「东王?」洪宣娇不由地一怔,「按天国的律例,凡登科的才子才女,均要由天王陛下御笔亲封,而后才有东王九千岁指派到实处,委以重任。如今天王圣旨未降,东王便要册封这些女子,岂不有僭越之嫌?」

  那两位卒长赶紧道:「西王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东王殿下也不过是为万岁分忧!既然九千岁已有谕旨,我等断不敢违抗,还请西王娘莫要为难我等!」

  洪宣娇不禁一声冷笑,道:「如此违制之事,岂是我刻意为难?尔等速速回东王府去,告知九千岁,待我将才女们引回天王府,自等东王调遣!」

  就在此时,忽然巷子里又是一骑飞驰而来,鞍上之人身形干瘦,蜡黄色的皮肤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白斑,面目极尽丑陋,刚到众人面前,下得马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走到洪宣娇跟前,敷衍地拱了拱手道:「见过西王娘!」

  「傅学贤,你来这里做什么?」洪宣娇对这个长得如地狱恶鬼般的男人很是没有好感,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外表,更是由于他现在的职位,东殿的礼部尚书,实则是杨秀清的耳目,常常倚恃东王的威严,狐假虎威,从不将那些同僚放在眼中。

  傅学贤朝东又拱了拱手道:「奉东王之命,带金科才女入府觐见!」

  洪宣娇道:「今日你怕是带不走她们的!」

  傅学贤的脸孔忽然狰狞起来,变得愈发可怖,道:「九千岁之命,可由不得反驳!今日,你答应,我得带她们走,你不答应,我也得带她们走!」

  空气中的火药味顿时弥漫开来,洪宣娇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道:「那你不妨试试看!」

  呛啷一声,她的话音还没落地,张婉如和王自珍已经把战刀出鞘,后面的女营将士见了,也齐齐地弯弓举刀,护在那些才女们的跟前。于此同时,傅学贤和两位卒长带来的牌刀手,也急忙出刀应战,双方对峙,剑拔弩张,火并一触即发。

  「天王万岁有旨!」就在快要动手之际,远远地传来一名少年的高唱。

  洪宣娇转身看去,却见一匹黑鬃骏马之上,跨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此人面目白净,器宇轩昂,神采奕奕,虽不如林凤翔、李开芳这些冲锋陷阵的大将生得魁梧,却也高大挺拔,宛若玉树临风,颇有几分当年南王冯云山的风采。

  「赖国舅,你来此作甚?」洪宣娇不禁疑惑地问道。

  原来,来者乃是天王洪秀全的小舅子,正又月宫天王娘赖莲英的胞弟赖汉英。别看赖汉英长得文质彬彬,身手却丝毫不比那些将军们差,胯下马还没停稳,他已一个翻身从鞍上跃了下来,高举着一卷黄帛道:「天王陛下有旨,众人听旨!」

  洪宣娇和一众女兵女将,只好收起战刀,跪在地上。傅学贤等人虽然跋扈,但既然天王下诏,却还是不敢无礼,也只能归刀入鞘,跟在女兵女将的身后跪下。

  赖汉英展开黄帛圣旨宣读道:「天王诏旨:东王杨秀清乃朕胞弟,同系天父之子,金田首义,永安建制,定都天京,东王之功,天国之内无人可出其右。蒙天父荫庇,定鼎东南,今恩科既开,东王理当为朕分忧,调遣今科男女进士!钦此!」

  「啊,这……」洪宣娇愣了一下,正想说话。

  赖汉英走到她的跟前,小声道:「西王娘,这是天王的意思,你接旨照办便是,休要为难那些东王府当差的人!」

  「是!」洪宣娇见是自己哥哥的旨意,只好忍气吞声,接下圣旨,让出了一条道来。

  傅学贤领旨谢恩,对麾下的牌刀兵大手一挥道:「来人,将她们悉数带入东王府!」

  长得凶神恶煞的东王府牌刀手顿时一拥而上,将那些惊魂未定的才女像押解犯人一般,统统扣了起来。

  傅善祥忽然紧紧地拉住了洪宣娇的手道:「姊姊,我,我怕……」

  她虽然没有见过东王杨秀清,但在太平军进城之前,她就已经听闻,东王草菅人命,杀人不眨眼,是个十足的恶魔。太平军攻入江宁,确实杀了数万旗人,如今尸骨仍堆在西校场上,场面恐怖无状,令人不寒而栗。

  洪宣娇劝道:「没事,东王断不至无故害你们的性命!」

  「少废话,走!」不等傅善祥继续说话,牌刀手已在她的背后用力一推,押着她往东王府而去。

  等到东殿的人走远,洪宣娇对赖汉英道:「国舅,明明是杨秀清僭越在前,天王兄何故对他这般忍让?」

  赖汉英道:「如今天国刚定,人心不稳,若贸然与东殿冲突,只怕伤筋动骨!」

  「可是……」

  不等洪宣娇开口,赖汉英笑着道:「你和天王相处的时日,总是要比我久一些的,难道天王的为人,你还不知?洋人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上帝欲使你灭亡,必先使你疯狂!」

  虎贲仓,东王府。

  傅善祥站在巨大的门楼之下,抬头仰望着这座象征着刚刚建立的太平天国的权力核心机构。她早就听说,太平军进入江宁之后,大兴土木,修建王府,尤其是天王府和东王府,简直如琼楼玉宇一般。她没有来过东王府,因为方圆数里之内,闲杂人等,不许擅闯,但早上刚刚到过天王府外郭内听封,看到天王府的恢弘气势,已叹为观止,却不曾想,这东王府竟比天王府还豪奢百倍。

  门楼的两侧,建着两座几乎有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一般高的敌楼,从敌楼的最高处,可以把整个天京城尽收眼底。敌楼之后,才是一排高大的红色围墙,墙后也有瞭望塔和敌楼,但都不及门外的那两个高。八开的朱红色大门上,镶满了金色的门钉,一排全副武装的牌刀手威风凛凛地守护在大门两侧。

  「进去!」傅学贤将手中的马鞭在地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顿时发出一阵响亮的击打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可怜这些弱不禁风的才女们,全都被吓得战战兢兢,有的甚至已忍不住心头的恐惧,呜呜地哭出了声。

  「状元郎!状元郎!」傅善祥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转头一看,见是与她同科的探花林丽花。

  林丽花凑到傅善祥的身后,小声道:「这太平天国开榜取士,我等虽然文采平平,却也算得上是金科三甲,这些人竟如此对待我们,是何道理?」

  「嘘!」傅善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傅学贤道,「你瞧那人,长得甚是可怖,料想并非是个好惹的主。你说的话,可千万莫要让他听去了。要不然,定要拿你是问!」

  被傅善祥如此一吓,林丽花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

  八开大门只开了最侧旁的两扇,把这群女进士像赶鸭子似的,一并赶进了东王府之内。刚过门楼,从照壁的两侧绕过去,便见到一片巨大的空地。地上是用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镶嵌而成,鹅卵石的形状大小几乎一致,可颜色却不一致,用灰白色的石头充当底色,配以红色点缀其中,拼凑出「真主上帝」四个大字。在空地的两侧,左右各布置着一排矮房子,房子前放着一个个兵器架,上面插满了十八般武器,数不清穿黄衫,裹红巾的牌刀手龇牙怒目地立在那儿。

  「这一定是东王府的前厅参护了!」傅善祥在心里暗忖道。这东殿不仅气势恢宏,而且而建得如铜墙铁壁一般,除了门口的敌楼,还有前厅的参护牌刀手,敌人若是想要攻打东王府,恐怕还没到得门口,敌楼之上便已预警,院子里的牌刀手事先做好准备,以逸待劳。

  在院子的尽头,琼楼又起,分成左右两个大殿,左边的殿额之上,挂着「参护厅」三个大字,右侧则是「承宣厅」。只听名字,就能知道参护厅里是修天国武备的,承宣厅则是修文治的。傅学贤把一众才女押进承宣厅里,话也不说,带着牌刀手退出厅堂,把门从外面反锁起来。

  「开门!开门!」几名胆小的女进士已经开始慌了,扑到门边,用力地拍打起来。剩下的人,也都哭成了一片。

  本以为金榜题名,总算能让她们这些女子扬眉吐气,和男子一般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了,却不曾想,刚刚戴上宫花的荣耀,在这一场惊吓中,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傅善祥也被吓得簌簌发抖,缩在墙角,脸色煞白,她无法预知,接下来自己会有怎样的遭遇,但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应该不会得到如座上宾一般的礼遇。

  「咳咳!」忽然,昏暗的承宣厅里,响起了一阵浑浊的咳嗽声,一个黑影从另一侧的小门里走了进来,他的声音粗犷而轻慢,沉沉地说,「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众人一起向他望去,但见他身穿明黄色团龙袍,头上带着高顶风貌,黄色的头巾一直披到背心处。看他的装扮,大家顿时就猜出,他正是让整个大清朝廷颤栗的东王杨秀清。她们急忙齐齐地跪在地上,狼狈地山呼道:「拜见东王九千岁!」

  「嗯,不必多礼!」杨秀清踱步到一张桌案后落座,盯着跪了一地的才女们道。

  傅善祥趁着这个时机,偷偷地抬眼去看杨秀清,只见他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望之却似十足的烧炭工人。左眼上长着一颗脓包,沉甸甸的,几乎把他整个眼球都遮蔽了。早就听人说,粤匪杨秀清素有眼疾,却不料竟如此严重。

  杨秀清的目光也在对着众才女扫视,逐一从她们的脸上掠过,虽然此刻他面无表情,心底却已乐开了花。这么多美女一起跪在他的脚下,场面如此壮观,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而且,每个人的容貌长相,无不令他怦然心动。

  「咳咳,」杨秀清又轻咳一声,道,「金科三甲何在?」

  傅善祥、钟秀英、林丽花三人跪着往前挪动了一下膝盖,从人群中出来:「民女在!」

  杨秀清先看到了林丽花,这个被天王御笔钦点的女探花,容貌确实美若天仙,只看上一眼,便令人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

  林丽花虽然低着头,却也意识到了杨秀清正在看着她,不由地浑身发抖。

  「状元、榜眼和一众进士,你们且先退下,承宣殿的右厢便是天朝总宣诏书、吏部尚书侯谦芳的公堂,本殿已事先与他知会,他见了你们,便会给每个人安排住处和官职!」杨秀清道。

  众人谢恩而退,唯有被留下来的林丽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九,九千岁,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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