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 (第四章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19000Clicks 2018-03-21 Author: 紫岭红山

                第一节

  警车在群山间缓缓行驶,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连绵不绝的峰峦悄然吞没。

  在自然面前,人类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面对着这片大山,就像是面对着有了实体的命运,不可抗拒,也无法挣脱。

  我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肩膀,问道:「还有多远?」

  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夹在警车后座中间的男子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向警车右前方挡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领导,翻过那座大山,再翻过一个小山就到咯。」

  这家伙还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青肿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还被我痛殴了一顿,踢了几脚。但这小子还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没错,这就是一个人贩子。这位人贩子的相貌像大多数我的同胞们一样,乍看之下憨厚老实,像一位农民工或者小商贩一样,总是嘿嘿笑着,让人无法产生戒心。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转动的时候,偶尔会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但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家伙,曾经拐卖过十余名妇女和几名儿童。

  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从此毁于一旦。

  我一直认为,贩卖人口是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罪行,甚至超过杀人和贩毒。因为杀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暂,罪犯受到惩罚之后,受害者的亲人也可以得到解脱,而贩毒也不伴随着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尊严。只有贩卖人口,会给很多人带来漫长的痛苦,会剥夺受害者的自由和尊严。受害者的亲人不像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那样能逐渐放下,他们会怀着渺茫的希望去寻找,期待着亲人归来,终生无法解脱。

  贩卖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卖妇女尤甚。因为拐卖儿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人因为年纪小,往往是感觉不到多少痛苦的。只有拐卖妇女,伴随着非法禁锢,绑架,诈骗,强奸,故意伤害……这种痛苦往往会伴随受害者和亲人的一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拐卖儿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卖妇女案中,受害者发疯甚至自杀的记录则比比皆是。

  每当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将会有一位像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在歉疚和思念中死去。每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会有一位我这样不肯放弃的兄长开始毕生的寻找。

  所以,我一直认为对这些混蛋的惩罚太轻了。他们不把人当人看,而是当做货物或者动物一样买卖,那么对待他们也就像畜生一样就好。

  但我只是一个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这些畜生全部抓起来。然后不管他们反不反抗,抓捕的时候都会痛打他们一顿。竭尽全力地收集罪证,让他们能被判得重一点。然后,像现在这样,带着这些畜生,去把他们像货物或者动物一样卖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来。

  我其实已经知道,我再遇到心儿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说亲手把她救出来。这个世界上或许是不会有奇迹的。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这么做,除了期待奇迹发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来的不是我的心儿,也会是别人的心儿。我每次带着那些受害者出现在她们的亲人面前时,那些重逢的场景都能让我短暂地感觉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拥抱着心儿,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儿重逢,这些年来,我却让不知道多少母亲找回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让多少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多少兄长找回了自己的心儿。心儿牺牲自己造就的那个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着像她一样遭遇的人,如果心儿知道,应该也会为她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我对拐卖妇女深恶痛绝,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心儿,只有妙儿,在我们激情之时听到我叫过几次心儿的名字,却也不知道她是谁。

  现在,除了我们分局,连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卖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给我来侦办。在面对这种案子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狂热而且偏执,让人害怕。而且我抓捕的时候总会把人贩子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把他们直接铐进了医院。但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抓捕罪犯的时候不是审讯,下手重一点很正常。

  我破获这类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当然,破获一件贩卖人口案不难,但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这一次,市局又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人贩子被我一网打尽,然后我又带着这个还能走路的家伙开始解救受害者。辗转两月之后,几个孩子都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几个姑娘也都脱离了牢笼和桎梏。

  她们当中没有我的心儿。好几个家长都泣不成声地对我说:

  「杨警官,你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杨警官,你对我一家恩同再造。」

  「杨警官,我以后会每天给你念经祈福。」

  有一个奶奶抱着她的孙女儿,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杨大人,你这真是积了不得了的阴德,真是不得了的阴德。以后你肯定会封侯拜相,儿孙满堂,死了也会成神哩……」

  还有一户人家是基督徒,当我带着他们的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位母亲一只手握着圣经,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虔诚地说:「杨警官就是基督差遣来的天使。感谢主。」

  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能保佑我,期待着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儿。

  还有最后三个受害者,被卖到了大山当中的同一个村子里。她们当中会有我的心儿吗?我不敢奢望这次会出现奇迹,因为时间对不上。这三个受害者都是近两年被拐卖的,而我的心儿已经失踪七八年了。

  警车翻过人贩子说的最后一座山,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村子里,按照人贩子的指引,连续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

  她们当中确实没有心儿,我庆幸没有。因为其中一个姑娘的腿被打断,另一个身怀六甲,还有一个像心儿一样,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来还有治愈的可能。

  因为时间是下午,壮劳力大多还在外出劳作,所以解救工作还算顺利。但我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辆警车的时候,村里还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无疑问,这些法盲们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带走他们买回来的女人。但我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冷静地对第二辆面包车上开车的同事道:「你们冲出去,我在后面掩护。你们别停下,别回头。有人靠近就鸣枪示警。一直回我们市里。」

  然后对那名照顾受害者的女警说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该开枪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跟我出来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优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绩让他们对我的安排深信不疑。我正要关上车门,但那个断腿的姑娘却撑着车门,浑身颤抖着对我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个姐姐是拐卖来的。听说已经有好几年了,精神有点不正常。你们不救她么?」

  还有一个?我疑惑地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经解救完毕了。也就是说,这一个受害者和我正在执行的案子无关。

  安然撤退的时机稍纵即逝,我马上作出了决定:「你们走,我回头看看。」

  说完就关上车门,看着面包车嗡地一声窜出去,路边聚集起来的村民纷纷退避,然后消失在村口外,再转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辆警车,揪住人贩子的衣领吼道:「你不老实。这村里还有拐来的女人!」

  人贩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哀求道:「领导!真没有我卖来的了。好像以前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寡妇给她傻儿子买了个疯女人做老婆,想留个种……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你不信去问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我是这三年才开始卖人的,领导你知道的……」

  要马上撤退吗?我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拿着农具,刀叉,甚至土枪围向警车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贩子如获大赦,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就是刚才第一个救出来那女的隔壁,最破烂的屋子那家。领导……」

  我松开他,对开车的同事道:「你们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说完转身就跑向村子深处。

  我的举动让村民们吃了一惊,一时忘了拦截警车。两位同事喊了两声杨队,然后迫于无奈,开着警车冲出了村口。而我抛开恐惧和紧张,努力保持着冷静,冲向人贩子说的那栋破烂的土房子。

  那栋房子让我回忆起已经消失的,我和心儿一起生活过的家,却比我们当初的家更破旧。低矮的土坯墙带着深渊般的裂痕,墙头上架着茅草和树枝铺成的屋顶。墙上开着两个洞,蒙着发黑的塑料纸。山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两片看不清颜色的木板遮掩着的门前蹲着一个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岁还是四十岁。上身穿着结了一层油亮硬壳的棉袄,下身却光溜溜的,正仰着脸,看着我嘿嘿嘿地笑着。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发憷。

  但我没有迟疑,径直从他身边冲进了屋门。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有趣的场面。而我扫视屋内一眼,便发现屋子里几乎是一无所有。

  阴暗的外屋中只有对着大门的土墙上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画像,写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画像前摆着一只蒲团,蒲团上的草梗都已经油光发亮,明显看得出膝盖的印迹。

  这世界真的有神明吗?即使有,又怎么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外屋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没有门板的门,通向里间,如同我当初和心儿一起生活的家一样。我没有看到什么拐卖来的女人,正迟疑着应该先看哪一间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微弱,几乎难以分辨。但在我听来,却是这世间最响亮的轰鸣。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这曾经熟悉,却已多年未曾听到的歌声,就像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都在飞速旋转。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土墙,痉挛的手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土屑。半晌之后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哀求般地看了墙上的菩萨像一眼。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敛容,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温和地看着我。

  一时间,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我浑身发着抖,呻吟了一声。是我积了足够多的阴德吗?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吗?我的寻找终于找到了吗?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活着,怀疑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我看着那飘出歌声的黑洞洞的门,却恐惧得挪不动脚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岁还是四十岁的男子哈哈大笑着从屋外走进来,我才一个激灵,恢复了清醒。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听到了屋外的喧哗。我必须马上行动,无论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谁。我摸了一把冷汗纵横的脸,然后迈开哆嗦着的双腿,大步走向那扇门。

               (全文完)

              其实并没有完

            还有你们要的大团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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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的一角用没有剥皮的枯木架着木板,木板上堆着一些破旧肮脏的被褥。

  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线非常昏暗,女人也蓬头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热泪从我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不会认错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她来。无论分别多久,我都会认出她来。就算我死了,当我的灵魂遇到她的时候,也马上会认出她来。这世界有谁会不认识自己的心呢?我的心就在这里。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奇迹还是神明的指引,是我积够了阴德还是那些我帮助过的人为我祈福的愿力。就像是整整过了半生之后,我再一次来到了心儿面前。

  只可惜心儿仍然不认得我。当我抱着她的时候,她有些挣扎,喊道:「我要去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我只能抱着她,一边解她脚上的绳索,一边泪流满面地唱道:「好妹妹,你别怕。哥哥这就赶来啦。打败狐狸和豺狼,带妹妹一起回到家。」

  心儿停止了挣扎,疑惑地看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记得吧。这歌声。

  除了我之外肯定是不会有人唱给她听的。

  但我没时间激动和喜悦,也必须平复我汹涌的心情。我不能任由自己发泄情绪。要带走她,带妹妹回家,我还面临着艰难的考验,要打败狐狸和豺狼,要保持冷静和理智。这真是艰难,这本该是我人生中最应该放纵自己的时候,我应该放声大笑,应该嚎啕大哭,应该仰天长啸,应该引吭高歌。应该打碎我身边的一切,应该纵情怒吼,应该歇斯底里地尖叫,应该扇自己几个耳光。但这一切疯狂的举动我都不能做,我必须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感情。我听到窗外人声鼎沸,听到村民们愤怒的咆哮。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安然撤离的机会,但我解开心儿脚上的绳子以后,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状态。

  万幸她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我脱下警服外套披在她纤细苗条的身体上,又脱下鞋子,套在她柔软消瘦的小脚丫上。心儿微微皱着眉,脏兮兮的脸蛋儿仍然满是疑惑,呆呆地看着我。但她没有再挣扎哭闹,在我拉着她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也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只手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另一只手拉着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温暖的小手,赤着脚走向屋门。我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但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自豪。这么多年过去,我保护了那么多人的妹妹,现在终于可以保护我自己的妹妹。这一次,无论谁都别想把心儿从我身边夺走。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生命或者触犯法律,这一次我都不会再妥协。这一次我不会再考虑利弊,只会考虑对错。我的解救成功率在这之前是百分之百,在这以后也会是百分之百。

  就算是死亡,这一次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笔直地走到土屋门口,门外已经水泄不通地挤满了愤怒的村民,挥舞着各种各样的凶器,此起彼伏地喊叫着:「打死那个警察!」「不能让他把我们老婆抢走啦——」「不准他走了……」

  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他们曾经用这种办法成功阻挠过其他的解救行动,但对我没用。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当中确实可能有悍不畏死的家伙,要对付这样的家伙,就必须表现得比他们还悍不畏死。

  民不畏死确实令人恐惧。但一个悍不畏死的警察,一个悍不畏死的哥哥会更令人恐惧。只要能救走我的妹妹,我可以不择手段。我马上就朝天开了一枪,子弹穿过茅草屋顶,枯枝碎叶簌簌落下。然后我疯狂地怒吼道:「来啊,打死我。

  我还有六发子弹,拿六条命来换我的命!」

  枪声暂时压制了他们的声音。我抓住时机,继续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这个女人,你们留不住的。要么让她现在跟我走,要么你们赔上几条人命来打死我。

  打死了警察,这件事就闹大了。国法不是儿戏,你们要是打死了警察,还想留住这个女人?我那些手下已经救了人回去了。我这个领导要是没回去,你们自己考虑会是什么后果。」

  村民们一时没有再说话,但也不曾散去。我也不等他们回答,拉着心儿就走向屋外,毫不退缩地走向看似凶神恶煞的人群。在旁观者看起来,或许我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为了带走我的妹妹而已。

  世界上的事便是如此。在这场比谁更不怕死的竞赛中,我的气势占了上风。

  有几个人看着我手中的枪,退开了一步。但还是有人挡在我的面前。一个个子比我还高的年轻人愤怒地瞪着我,不肯移开脚步。

  「让开。」我平静地对他说道。

  他没有回答我,圆睁的双眼中带着不甘。

  「你这是阻挠执行公务,已经犯法了。」我瞪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

  「别他妈拿犯法来吓老子。」年轻人粗鲁地回答道:「我们买来的老婆,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这年轻人大概就是在世纪之交出生的吧。

  我没有时间思考这是谁的悲哀,简单地回答道:「因为法律规定不许这样做。」

  年轻人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从外面买老婆。我奶奶是我爷爷买回来的。我娘是我爹买回来的。你一句话说不行就不行?」

  我不在乎他能不能接受。普法工作不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告诉他:「对。法律说不行就不行。除非你推翻共产党,自己当皇帝,自己定法律。不然你就是对抗国法。」

  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我见天色已暗,不能再耽误时间,便怒吼起来:「让开。」说完便举起枪口顶住了他的脑门。

  村民们喊叫起来。年轻人也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强硬地挡着我:「你敢。」

  我冷笑起来:「我打死你,也最多是犯了错误。你们阻挠我执法,一群人拿着凶器围着我,我好害怕,哎哟喂,吓死我了。结果不小心开枪打死人,开除不能当警察了,可能判个三五年,但是我可以一天牢都不用坐,随随便便搞个保外就医,继续悠哉悠哉地过我的日子。你不信,大可以拿自己的命试试。」

  村民们怒吼起来:「你这个狗官。」「不要脸的东西。」「王八蛋——」

  我不在乎他们是否愤怒。我在乎的是今天一定要带走心儿。这一刻的我自私而且残忍,我已经做好了出几条人命,不管包不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地解决心儿的困境。

  所以我故意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今天这个女人我一定要带走。我最后说一次,无论你们怎么选,这个女人你们都是留不住的。」然后我突然爆喝一声:「一!」

  年轻人吓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跟着上前一步,枪口仍然顶着他的脑门:「二!」

  年轻人仍然在硬撑着,但我已经做好了手上沾染鲜血的准备。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这次能带回我的心,我不在乎做天使还是恶魔。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扣着扳机,然后张开嘴。但这时身后终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三娃,你让开,让警察同志走。」

  这老妇人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年轻人闻言,大声喊道:「老姨,你一辈子攒的钱就为了给富哥买个媳妇,这就放她走了?」

  老妇人的声音叹息着:「没法子,这女的注定不是我们家的人。这都快十年了,你富哥还没和她圆房哩。没得法,你富哥脑壳有问题,做不了男人,留着也是白养,她脑壳也有问题,做不了活,白多张嘴吃饭。罢了罢了,不知道我们杨家做了什么孽,菩萨要这么对我们,一个种都不给我们留。」

  你做了什么孽,你心里没点逼数吗?我在心里冷笑着。我的心儿又做了什么孽?

  还有,你也配姓杨?

  年轻人沉默片刻,终于向一边侧身,让开了路。

  于是我收起枪,拉着心儿的手,大步走向村口外。

  我乘坐的那辆警车马上迎上前来,在我面前打开了车门。我把心儿推上车,自己刚刚钻进去,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严,警车就嗡地一声窜了出去。直到在狭窄的山路上拐过第一道弯,再看不见夕阳下模糊的山村,我才终于无力地瘫软在车座上,两条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山风一吹,被汗水浸透的警服冰得浑身哆嗦。

  「杨队,刚刚你开枪了?不要紧吧?」控制住人贩子的那名同事也直到此刻才终于开口问道。

  我哑着嗓子回答道:「鸣枪示警,没什么事。」

  开车的同事稍微减缓了一点速度,也问道:「杨队,你真是……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解救受害者都能成功了……你太拼命了……杨队,你为什么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勇敢,不惜冒生命危险?」

  我疲倦地看着还在疑惑地注视着我的心儿,心不在焉地笑道:「素不相识?

  谁说的。她是——」我正准备说出「她是我妹妹」,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这个想法不止是大胆,完全是疯狂的想法。

  疯狂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所以我换了一个字眼,继续道:「我的姐妹。」

  只能说,汉语真是博大精深,一字之差,意思马上就不一样了。同事敬佩地叹息着:「杨队,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是做不到你那样。」

  另一个同事笑道:「所以杨队才是队长。而且没有人心里不服气。」

  两个同事笑了起来,这时我又看见前方山路边停着先走的那辆警车,车上的同事和被解救的女子都在车门边向我们挥手。等到我这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我带着心儿下车,走向正在安慰那怀孕受害者的女同事。

  「好了,别担心,一到我们局里,我们就立刻带你去做人流手术,你不用把这孽种生下来的。杨队。」她飞快地跑回面包车上,拿出一条毯子和一双拖鞋,然后跑到我面前,对心儿微笑道:「小妹妹,你别害怕,以后就没有人再伤害你了。我们会通知你家人把你接回去的。放心吧,啊。」

  我因为刚才那疯狂的想法而沉默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硬着心肠皱眉道:「这个女的精神有点不正常。周姐,你费心照顾一下。」

  女警一边把心儿身上的警服外套还给我,用毛毯裹住她,然后又帮她换上拖鞋,一边笑道:「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像小杨你那样出生入死。好了,小妹妹,我们上车,我带你回家吧。」

  女性的温柔即使是精神病人也能感觉到。心儿乖乖地被女同事扶进面包车,只是一直回头看着我。直到他们都上了车,我身边同车的同事才笑道:「完了,又有一个姑娘爱上我们杨队了,和上次那个楚小姐,还有上上次那个刘小姐,还有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

  另一个同事笑道:「英雄救美嘛,这不是太正常了么。你要是有杨队一半胆量,也不会现在还是个单身狗。」

  之前那同事拼命摆手,后面的同事意识到失言,赶紧道:「对不起,杨队,我忘记你和女朋友刚刚……」

  妙儿毕竟并不是我真正的女友,所以我当然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笑道:「没事没事。走吧。」

  于是我们再度上车,驶离这片群山。直到天色黑下来之后,我看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影,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就像当初心儿的遭遇让我难以置信一样。

  但我仍然压抑着心情,不能让自己太激动,以免被同事看出端倪。我忍住一次又一次想说出真相,和别人分享喜悦的冲动,忍住马上和心儿在一起的欲望。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我妹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认识她。我竭力表现得对她和对另外几个被我解救出来的女性一样,因为我反复思考那个大胆的计划,发现这个想法虽然疯狂,却绝对有可行性。

                第二节

  「李局。」我走进李副局长的办公室,虽然心情紧张,但还是竭力表现得一切如常。

  李局笑眯眯地看着我,和颜悦色地说道:「小杨啊,王晓倩的家人刚刚把她接走了。她的精神也完全恢复正常了,一直吵着要见你一面才肯走。我只好说你又去外地执行打拐解救任务去了,她才罢休。」

  我嘿嘿笑道:「还是不见的好。她们见了我又是感恩戴德的,每次都搞得我尴尬得很。」

  李局哈哈大笑:「有时候是蛮肉麻的。」接着他话锋一转,正色道:「现在就算是圆满结束了。你破获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大案,打掉了一个犯罪团伙,解救了十余名受害者。不出意外的话,省厅的表彰这两天就下来了。」

  我当然表现得感激不尽:「多谢李局栽培!给我立功的机会。都是李局领导有方,我只是跑跑腿罢了。对了,那几个人贩子什么时候判?」

  李局摇摇头:「估计要到明年了。这次因为他们有立功情节,那个主犯不是带着你去把卖掉的人都救回来了么?所以肯定会轻判的。」他看着我,看似开玩笑却非常严肃:「小杨,你可别不高兴啊,更不许再偷偷摸摸地跑去看守所把人打一顿了,不然我不好交代。」

  这一次我当然不会再这么做了。实际上,我多少还有些感谢那个罪犯。但我还是必须装作像平时一样,故意板着脸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回答道:「知道,李局。我安排里面的人好好招待招待他们总没问题吧。」

  李局也板着脸:「你不说出来,当然没问题。现在你告诉我了,就不许这么干。」

  我只好愁眉苦脸地挠着脑袋:「这次便宜那几个畜生了。」

  李局开朗地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小杨,你已经做到一个公安人员能做到的一切了。对得起你身上的警服,对得起你自己的良知和正义感。惩罚他们的事情就交给法律,你就不要过犹不及了。」

  「是,李局。」我答应着,鼓起勇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这次又有一个女的找不到家属了,对吧。」

  李局叹了口气:「是啊。我们已经通报全国公安机关了,还在网上也发出了公告。但是这个受害者被拐卖已经大约十年了对吧?她又精神不正常,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想要找到家属就太难了。」

  我听得心中波澜起伏。是啊,这世界上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认识心儿了。

  我们的故乡已经消失,亲人都已经故去,怎么可能找得到她的归属呢。

  但这都只是我疯狂计划的一部分。我仍然装作茫然地问道:「对了,她不是一直在反复唱一首儿歌吗?从这里能不能找到线索?」

  李局无奈摇头:「没有。但是我们找到方言专家,大概确定了她的原住地,是某省东部两个半地级市的范围。我们委托了当地公安机关代为寻找十年左右以前是否有人口失踪和走失,还在当地电视台和报纸发了启事,但时间实在太久,还是一无所获。小杨啊,可以说没什么希望了。有网友提到对那首儿歌有印象,但地域不同,在另一个省,大约二十年前有人唱过,近年早就失传了。想从这里寻找线索更没有可能。」

  当然没什么希望,一点都没有。但这正是我期待的答案。于是我装作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那她只能在福利院过一辈子了?」

  李局皱着眉头,满脸恼火:「福利院的说她精神不正常,总是到处跑要去找哥哥,已经好几次要求我们把她转送到精神病院了。但是上次做检查的时候你不是在吗?医生说要是有人好好照顾她,她说不定还有恢复正常的希望。而且她没有任何攻击性,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就太不合适了。」

  我也故作生气:「是啊。要是把她关在精神病院,她就真的全完了。她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像坐牢一样。那些伤害她的人坐牢还有出来的一天,她要是进了精神病院恐怕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

  李局也显得特别惋惜:「小杨,你别激动。我知道她是你冒着生命危险,在解救行动成功以后又专门返回去把她救出来的,不忍心看着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但我们公安机关也没办法。民政局好像已经发来正式文件了,估计我们也只能先送她到精神病院,再慢慢想安置她的途径。」

  我激动地提高声音:「不行。既然她还有治愈的希望,那就不能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局苦笑道:「除非有人收养她,照顾她。但是你知道的,再善良的好人也不可能无端收养一个成年精神病人,给自己带来沉重的负担,带来经济压力和心理压力。所以……」

  作为疯狂计划的一部分,这正是我等待已久的关键时刻。我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和身体的颤抖,但舌头仍然僵硬:「我。我收养她。绝对不能让她被送进精神病院。」

  李局被我的话所震惊,没有注意到我的语调奇怪,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但对上的是我坚决的目光。

  良久之后,他才难以置信地提高声音:「小杨,这可是个精神病人。你对她做的已经超出一个公安人员的职责了,对她绝对没有任何亏欠。你不要冲动,我知道你正义感强,很难得,但是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要是能治好还好,要是治不好,这可是你一辈子的负担。你还没结婚,要是带着这么个负担,以后怎么谈对象?」

  我嘴角抽搐地笑道:「李局,没事,其实我早就觉得要找到她家人不怎么现实。以前我救回来的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不是有好几年都没找到的么。所以我这也不是一时冲动,我这些时间就在想这个事了。」

  李局连连摇头:「小杨,我不同意。你救了那么多被拐卖的人,要是每个找不到家人的,你都收养起来,你养得过来么。别胡闹了啊。」

  我故意摆出一副猥琐的表情,嘿嘿笑道:「李局,我就收养她一个人。以后就不了。」

  李局盯着我,面容逐渐舒展开来,最后暧昧地一笑:「这么说,那姑娘确实长得好看,眉眼还和你有三分像呢。不过她可是被拐卖了近十年的,而且精神不正常。你就算收养她,也没办法正常发展感情的。不行,小杨,你别意气用事。

  我也听说你女朋友出国了,你们分手了,你心里肯定很不痛快,但是也不能拿这种事伤害自己。」

  我笑道:「不是那回事,李局。买她的那家的男人,是个傻子。根本不能人道。一个疯一个傻,两人在一起快十年都没同房,要不早就生了孩子。所以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接着,我诚恳地看着李局,低声下气地请求道:「李局,帮个忙吧。」

  李局还是摇头,不能接受:「这也太胡来了。你虽然没什么家世背景,但现在前途一片大好,高了不好说,到我这个级别是轻而易举,要找个条件好的姑娘太容易了。上次那个女老师也是你救出来的,人家不是很喜欢你么。现在你和女朋友分了,不如和她发展发展?她长相也蛮好看的嘛。」

  我苦笑道:「李局,不行的。我不能和那些姑娘在一起。」

  李局满脸疑惑:「为什么?」

  我故作忸怩,左顾右盼半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个……怎么说呢……难言之隐……」

  李局长大了嘴巴看着我。半晌之后道:「现在医学发达,有什么生理问题都可以解决嘛。你和你女朋友之前不是也很好?」

  我摆着手,讪笑道:「不是的,李局。不是。我生育能力正常,就是……怎么说呢……那个……某些癖好普通人不能接受吧……」

  李局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你们年轻人的花样多,我也知道,那什么sm?对吧。所以你就看上了这个姑娘?也是,你拼命把她救出来,又收养她避免她进精神病院,照顾她帮她治病……要是有一天她能恢复正常,肯定会对你死心塌地,夫妻生活方面就算你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也肯定能接受。」

  我嘿嘿笑道:「是……我也是有点私心。李局,你就帮我个忙吧。」

  李局摇着头:「小杨啊,其实你要这么做,我根本没必要阻止你。这是你的私事,而且,公安人员收养自己解救出来的受害者,还算是值得宣传的佳话,要是黄局知道了,肯定马上笑得合不拢嘴地答应你。我劝你是觉得你们差距太大,我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另一半,以后事业发展才能更顺利,而不是找个负担影响事业。你明白吧。」

  我赶紧肃立道:「是,李局提拔栽培,关心爱护,我一直铭记于心。」

  李局摆摆手:「也罢,既然你有你的想法,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虽说按法律规定你收养她还很困难,但是我们就是公安局,这些事也好解决。」

  我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道谢:「那就多谢李局了。」

  李局叹着气,摇头道:「你还是先考虑考虑吧,多和身边的人商量商量。等民政局那边拖不住了再说。我希望你别后悔才好。」

  我已经和心儿分别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天。我缓慢而诚恳地回答道:「李局,你也知道我没有家人,没什么人好商量的,这几个月我已经考虑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会儿戏。我觉得我不会改变主意了。」

  李局看着我,叹道:「你就是看上她漂亮?我觉得不只这个原因吧。」

  我早已准备好了答案:「怎么说呢。李局,我主要是觉得她也认定我了。虽然她精神不正常,但是在我身边总是乖乖的,一直看着我,不吵不闹,不乱跑。

  她心里还是知道谁对她好的,只是说不出来。我被她那样看着,就觉得说什么都不能送她进精神病院。不然,我救她出来和不救有什么区别呢。关在精神病院和关在大山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局注视着我,最后终于微笑道:「好吧。包在我身上了。」

  我向李局深深鞠躬:「感谢。」

           ************

  「杨队,上户口还得有个名字啊。那个女的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么。」户籍办的同事一边操作电脑,一边笑道。

  我微笑着,轻声回答道:「杨一心。她叫杨一心。」

  同事笑了起来:「杨队,你还蛮会起名字的嘛。你自己一文一武,她就是一心一意?哈哈……那你们的关系就填兄妹了?」

  「不。不是兄妹。」虽然至今为止这个疯狂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此时的我依然紧张得浑身发抖。

  同事好奇地看着我,继续问道:「你们的年纪,总不能填父女吧。其他?」

  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奇怪,艰难地回答道:「夫妻。」

  同事吃惊地睁大眼睛:「杨队,你来真的啊。」

  我僵硬地笑道:「怎么,不行啊。哈哈。」

  「没有没有。」同事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自然地笑着:「我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开玩笑的呢。好了……生日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吧。杨队给她想一个?你把她救出来那一天,还是今天……」

  我当然知道心儿的生日。我知道她的一切。半晌之后,同事把打印好的户口本交给我,笑道:「好了杨队。她的身份证过几天我送到你办公室。」

  「多谢了。」我用僵硬的手指抓住户口本,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回头我请你吃饭。」

  同事赶紧客套道:「不敢不敢。李局吩咐下来的事情,我就是举手之劳。」

  我脸颊痉挛般地笑着,挥了挥手,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办公室。逃命般离开分局大楼,开着车离开大门之后,才喘息着打开那本户口本。

  用不听使唤的手指翻开,翻到那新的一页,然后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把目光落在上面。淡绿色的柔韧结实的花纹纸上,印着让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眼睛的内容:

                杨一心

  户主或与户主关系:

                 妻

  我合上户口卡,闭上眼睛。

  从现在开始,心儿已经成了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经历过那么多坎坷和磨难,离别和重逢,思念和寻觅,我的心终于回到了我身边,实现了我们的约定,做夫妻,不做兄妹。永远在一起。

  感谢命运。虽然我曾经那么憎恨它。

  感谢命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我们做到了普通兄妹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这世界上,兄妹之间发生超出兄妹关系的,绝对不止我和心儿。

  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之后,却能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而且得到了法律承认的,应该只有我们。

  没有人知道,我的妻子其实就是我的亲妹妹。

  虽然伴随着无数质疑,不理解,嘲笑甚至鄙视,但没有人怀疑我们关系的合法性。

  这就够了。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挽着心儿的手,告诉别人:

  「这是我的妻子,杨一心。」

  耳边突然传来愤怒的喇叭声。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造成了一段小小的堵塞。我赶紧歉疚地笑着,一踩油门,开着车向前飞驰而去。

  「啊——」我把车停在了福利院门口,同时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呼喊。

  进入福利院的办公室,一名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候多时。他看着我在一系列手续上签好字,然后又拿出两本大红色的结婚证,笑道:「杨警官,你们当警察的,都这么无法无天?你要知道,按照婚姻法,你其实根本不能和这个女的结婚。」

  我放下签字笔,把文件递了一份给他,然后接过结婚证,坏笑道:「怎么,吴科长,没见过以权谋私的警察啊。」

  对方大笑起来:「杨警官,瞧你说的。我们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这些年你往我们这里送了多少解救回来的妇女儿童了?我就是没想到你这么正直的警官竟然会干这种事,哈哈。不过,你不怕麻烦,这些天跑来跑去,找关系找路子,想方设法地和她打证,别人就没话可说了。」

  我正色道:「多谢你们民政局的各位领导帮忙,不然这个证肯定是办不下来的。非常感谢。到时候过来喝酒啊。」

  对方摆着手:「一定来一定来。我们和杨警官比,都差的远。这件事也是好事,喜事,大伙都开心的很。」

  「嗯。没什么别的事了吧?」我收起文件和结婚证,微微颤抖着笑道:「那就麻烦你们带我去接我老婆了。」

  「没有了,请。」吴科长也收好文件,然后转身离开办公室。

  我跟着他穿过办公室的走廊,来到福利院的后院。刚刚踏入院子中,就看到两个工作人员带着几个孩子在活动。他们的态度并不是很好,虽然说不上粗暴,但也绝对不是我希望的那种温柔耐心,而是带着一种冷漠。

  但我无能为力。这世间的天使和魔鬼终究都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都只会爱自己的亲人。

  我也一样。虽然我解救了很多各种案件的受害者,保护了很多女人和孩子,但那只是因为我的正义和良知,因为我的职业和职责。如果要我长期地爱他们,我也是做不到的。

  能让我一直爱,一直温柔和耐心地对待的人,只有一个。以后可能会增加,但现在,唯一的那个人正在院子一角安静地坐着。从我刚刚走进院子开始,她那茫然呆滞的眼神就落在了我身上,然后和每次见到我的时候一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眼神,不敢奢望再看到曾经的那种澄澈明净。她身边专门陪伴着的一名工作人员站起身来,看起来明显松了口气。因为我的关系,心儿得到了区别对待,专人照顾,那工作人员想必压力会很大吧。

  「杨警官。吴科长。」对方陪着如释重负的笑容迎上前来:「这是要把她带走了么?」

  吴科长威严地点头:「对。手续都办好了。」

  工作人员讨好地笑道:「啊,我就知道,专门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

  「多谢大姐。」我向她鞠躬:「这段日子,辛苦你照顾我老婆了。」

  妇人赶紧闪开,笑道:「哪里哪里,这也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我笑着转身,走向安静地注视着我的心儿,在她面前停步。在福利院这段日子,她倒长胖了些,肌肤恢复了细腻,白皙中带着红润。乱糟糟的长发也修剪整齐了,在脑后柔顺的垂落。柔软的樱唇就像以前一样嫣红润泽,让我想起第一次品尝它的味道。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谁赠送的旧连衣裙,露出洁白的手臂和腿,都已经圆润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无端得罪一个年轻的,看起来很有前途的刑警队长,所以心儿在这里得到了足够好的照顾。我伸手揽住她的肩,看着她茫然疑惑的眼睛,温柔地微笑道:「心儿,我们回去吧。」

  心儿只是仰着脸看我,没有回答。

  「老婆,我们回家了。」我拥抱她入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还是没有回答。

  我并没有指望她的回应。运气好的话,经过漫长的时间,或许会再次发生奇迹,让她恢复正常。

  为此,我已经做好了终生努力的准备。

  所以我放开她,拉起她的小手,转身走向院门:「心儿,我们回家。」

  她终于开口了。她挣脱我的手,作出的仍然是让我失望的回答:「我不去,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吴科长和那位大姐都轻轻叹了口气。我却保持着平静:「心儿,我就是你哥哥,我就是你老公。知道吗?我们是夫妻。乖,跟哥哥回去吧。」

  心儿身体的颤抖突然从我手中紧握的小手上传来,然后喃喃自语地重复道:「哥哥是我老公。我是哥哥的老婆。哥哥是我老公,我是哥哥的老婆……」

  她想起来一些什么吗?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我们的约定?我激动得浑身哆嗦,但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心儿突然喊叫起来:「头疼。头好疼。哥哥。哥哥,我的头好疼。」

  我赶紧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道:「哥哥在这里。没事。别怕。哥哥在这里。」

  挣扎片刻之后,心儿终于恢复了安静。继续茫然而迷惑地看着我。

  我微笑道:「心儿,走吧,我们回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挣扎,乖乖地让我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福利院。

           ************

  我牵着她上了车,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开车离开福利院门口。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家。以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正常,但我已经决定,要像对正常人一样对待她。我开着车径直来到市中心的商业区,然后挽着她的手开始漫步。片刻之后我带着心儿走进一家商场,直奔购买女式内衣的地方。

  导购员有些好奇,但我却轻车熟路。毕竟十年以前,我就不止一次地带着心儿买内衣了。

  「这个款式,还有这个款式,还有这个款式……每样一套。尺码是……」

  我很快就为心儿选择了几套高档内衣,让导购员啧啧称奇。

  我带着她买了几套衣服和鞋袜,给她买了一条项链,买了几包卫生巾,买了些护肤品和洗涤用品。心儿一直乖巧地跟着我,没有出声,只是茫然而迷惑地看着我。最后我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一间快餐厅,找到位置坐下之后,我仍然像刚才一直那样,像十年以前那样,温柔地对她说道:「心儿,你在这里等哥哥,哥哥去买饭来吃。这是麦当劳哦。你以前没吃过吧。乖乖地不要乱跑啊。」

  心儿没有回答,只是乖乖地坐着,一直看着我。

  我在排队取餐的时候,一直在回头关注着她。但心儿始终坐在那里,并没有乱跑。我多少放下了一些心,如果能一直这样不乱跑,我们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我很快就端着餐盘回到座位上,摆出琳琅满目的食物。这么久以来,心儿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我。虽然精神不正常,但本能还在。食物的香味吸引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说道:「哥哥,我要吃。」

  接下来的对话似乎正常不少。我拿起一只鸡翅,笑道:「来,张嘴。啊。」

  心儿仰着脸,张开小嘴,像一只雏鸟。我的目光一下子穿透了岁月的洪流,看到的都是多年以前我喂她吃酸梅粉时的模样。现在这世界上大概再没有酸梅粉这种食物了,但她的表情和神态一如往昔,仿佛从来就没有变过。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把鸡翅凑到她嘴边,笑道:「咬。」

  心儿大大的咬了一口,然后就鼓着小嘴努力地咀嚼了起来。虽然不会笑,但我也能看出她很高兴。等她吞下嘴里的鸡肉,我又拿起一个汉堡包,笑道:「好吃吗?」

  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心儿像个孩子一样舔着染上油光的嘴唇,说道:「好吃。」

  「来,啊——」

  但是心儿却没有张嘴,而是看着我迷迷糊糊地说道:「哥哥吃。」

  「啊呜。」我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汉堡,然后凑到心儿嘴边。心儿这才张开小嘴,又大大地咬了一口。

  「来,喝可乐。」等心儿再次吞下汉堡,我把可乐杯的吸管凑到她嘴边:「吸。吸着喝。嗞——啾。对对对。就是这样。好喝吗?」

  「好喝。」

  「现在想吃哪个?」

  「那个。」

  「好。来,叫哥哥,就给你吃。」

  「哥哥。」

  「我就是你哥哥哦。」

  「嗯?」

  「我是你的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我就是大学生。我最厉害了。」

  「你是哥哥?」

  「是啊,我就是你的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好吧好吧。来,吃这个,这是薯条。张嘴,啊——好吃吗?」

  「好吃。」

  我放下薯条,笑道:「想吃什么,自己拿着吃啊。」

  至少要自己会吃饭才行。慢慢教她吧。还要会自己洗漱,穿衣服……

  只可惜,现在就连让她叫我哥哥都做不到。

  我轻声叹息着,垂下目光,眼眶有些酸涩。

  周围的其他顾客都在看着我们,有疑惑有好奇,最多的是羡慕。

  你们不会希望羡慕我的。我想。

  「哥哥吃。」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短暂地愣了片刻,接着又感到一阵宽慰。

  我张开嘴,咬住心儿笨拙地递到我嘴边的薯条,笑道:「好吃。」

  「好吃。」心儿也说着,拿着食物埋头吃了起来。如果这么看着她,倒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家中,一个普通小区的一间小两室。为了迎接心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的家具都擦得铮亮,还添置了不少家用电器。

  「哥哥,我要喝水。」进门之后,心儿马上拉着我的衣角说道。

  我笑道:「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好好好。来,这里,看。按这个蓝色的,就是凉水。这个红色的,就是开水。很烫的哦。不要烫伤了。来,你把杯子拿来,哥哥教你接水喝……」

  「这个是电视机。来,我们看电视。」

  「哥哥,我要尿尿。」

  「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好好好。来,这是厕所。坐在这上面就行了。好了,可以尿了。」

  「哥哥走开。」

  「好好好。我出去。」

  以后这就是我和心儿的日常了吧。

  其实她的病没有那么严重。知道要吃,要喝,要上厕所。知道怕高,怕烫,怕触电,甚至知道上厕所不能被人看见。即使一个人呆着,也不用太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

  而且,她迅速对我表现出了依恋,总是乖乖地跟在我身边,就像以前一样。

  「哥哥,我还要看那个。」

  「今天没有了。明天有。明天再看。」

  「哦。」

  「我们睡觉吧。」

  「好。」

  我牵着她的小手进了卧室,和她一起坐在床边,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床了哦。」

  「嗯。那我睡觉了。」

  我吸了口气,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温柔地说道:「等一下,我们还有事情没做呢。」

  「什么事?」

  「我们是夫妻哦。夫妻睡觉的时候,要做些该做的事的。」

  「那是什么?」

  「是很舒服的事。」

  「哦。」

  「你看,这次我准备好了哦。杜蕾斯。」

  心儿茫然而迷惑地看着我拿出避孕套,我一时间有些罪恶感。但是,既然以后要正常的对待她,就要所有方面都正常地对待她。

  她是我的妻子。和她做这些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既然决定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对待她。那么正常的夫妻生活就不能少。

  所以我笑着转向心儿,一只手揽着她的肩,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温柔地注视着她。

  十年之后,我终于可以再一次这样看着她了。

  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流逝。我们和十年前一样,长久地对视着。我几度产生幻觉,感到这十年的经历就是一场梦境。梦醒来之后,我和心儿其实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只有她那迷茫而困惑的眼神提示我,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但她仍然是我的妹妹,我的爱人,仍然和我在一起。

  我们一直凝视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像十年前一样,自然而然地吻上了她的唇。

  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沉睡已久的回忆突然苏醒,强烈而清晰,和我现在的感受完美的重叠在一起。无论是柔软的触感,清甜的味道还是淡淡的芬芳,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仿佛她一直未曾离开过我身边。

  虽然已经忘记了很多事,甚至不认识我了,但心儿似乎还记得一些东西,还记得怎么回应我的温柔。她像是本能一般张开小嘴,轻轻地呜了两声,然后滑腻的舌尖就和我的舌尖交缠在了一起。

  我温柔地吻她,深情地吻她,热烈地吻她,贪婪地想补上这么久的空白。直到我的呼吸难以控制,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心儿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轻轻地喘息着,但目光却更加迷离,表情却更加迷惑,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我等待片刻,将手伸向她胸前,喘息道:「我是你哥哥。」

  这一次,心儿没有再机械地重复那句话。她是唤醒了某些埋藏在厚重的屏障中的回忆吗?

  我不敢奢望,只能顺其自然。我伸手去解她的衣扣,缓慢而轻柔。心儿安静地注视着我褪去她的衣裙,露出回忆中那完美的身体。

  她的身体也和回忆中一样美丽,不,甚至更美丽。十年过去,她已经褪尽了当年的那抹青涩,浑身散发着成熟的美感。每一寸肌肤之下仿佛都有果汁流淌,白皙娇嫩却又带上了一层温暖柔滑的质感。

  心儿也已经二十七岁了啊。如果是正常的人生,现在的她应该是一个成熟娇艳的小少妇了。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感觉伸手搭在她圆润的肩头上,轻轻把她推到在大床上。

  然后我再次吻她,但这一次,我的唇很快离开她的唇,顺着她的脖子滑下,爬过精致的锁骨,然后又顺着突然隆起的峰峦,缓缓爬上顶端。

  曾经粉红色的蓓蕾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成了成熟的嫣红,我的嘴唇刚刚触碰到的时候,它们就俏立而起,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宝石。心儿不安地扭动起身体来,于是我把脸埋进她那深深的沟壑,用力呼吸着浓郁的芬芳。

  「哥哥。痒。」心儿的身体颤抖着,小嘴里发出奇怪的呻吟。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大红的床单,两条腿紧紧绞在一起,茫然的眼神里也终于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缕淡淡的妩媚。

  心儿的本能还在,除了食欲,还有性的欲望。我刚才的担心烟消云散,心里多少感觉到一些慰藉。然后我无声地分开那两条洁白修长的腿,然后支起身体,握着她柔软的腰肢,慢慢地进入了她。

  尘封了十年的花径还像我上一次进入时那样紧窄火热,让我回到了少年的时光。我紧紧抱着我的心儿,开始挺动身体,一如我们初次时那个懵懂的夜。心儿也像那时一样,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微微娇喘着,偶尔很轻很轻地呻吟一声。我也没有像和妙儿做爱时那样,玩着不同的花样,只是用简单的动作传达我的温柔和情意。

  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并没有过去太久,我就紧紧抱着心儿,停止了动作。

  心儿也抱住了我,柔软的身体轻轻地痉挛着。还是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我们一起享受到了愉悦和满足。就连心儿的反应,也和那时候并无二致。

  但我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抱着她,垂着头,不知不觉间就泪流满面。

  不是打定主意了不哭吗?不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吗?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样陪着心儿度过余生吗?

  但我的痛哭仍然变成了嚎啕。我流着泪吻着心儿,哭得浑身抽搐。一切都很完美啊。奇迹在我们身上发生了,我奇迹般找回了心儿,而且在我的安排下,她成了我的妻子。法律已经承认了我们的关系,虽然有很多不和谐的声音,但也有很多人认可我们。

  我其实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约定。

  但这样还不够。我知道我太贪心了,这世上的事岂能那么完美。但我还是不能接受。我就是要那么贪心,就是要那么任性。我就是要心儿也好好的,就是要心儿也知道我完成了约定,就是要心儿也感受到幸福。

  「哥哥,你为什么哭呢?」在我哭得浑身瘫软的时候,心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支起身,咧着嘴,用模糊的视线看着身下的心儿,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准备告诉她,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但心儿伸出手,擦着我的眼角,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

  我愕然僵住了。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心儿的眼睛。

  澄澈而明净,装满了大梦初醒般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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