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夜 ◇ 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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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 裸 羔 羊  ◆  文 行 天 下

     ───────── 第 五 届 ─────────
              秋 韵 夜 语

             第十五夜 ◇ 阳错

作者:小悴2008-9-17发表于:羔羊

                『零』

  2003年10月17日。

  江南天气,清新又带湿润。

  四人一早由宾馆出发,才结房款,就携着大小行李扑进街中。秋日清晨,半冷半暖,空气指数有利出行。

  大家在路旁寻处早餐,箱包置在手边,眼神十分照看,不曾疏忽——马上国际出发,这些事项岂能差错?

  紧紧用完,即刻CALL来TAXI要上——

  麻烦你,后车厢开下,嗯,行李比较多。嗯,是,浦东机场。

  再次确认了机票。并且不忘催促:请驶快些,麻烦你一路驶得快些。

  其实时间足够宽裕,人人却有心照:早一些到达,就多赢一分时间——

  话惜别?

  或者,本不该来送她?

  抵达机场。满眼四面八方途人缤纷,虽然国族姿态各有殊异,然而面目表情又有十分接近,一概静敛着神色,三五成群,各占界限,兀自低语。

  来机场的人只会有两种。

  一是出发;一是送行。

  两者各揣一般心境,忍藏几个故事,只得轮换着拿起行李,牵出一段,停一了停,小心轻放,聊两句,和一句,当成温馨,再来换个人接过行李,感动得手有余温。

  一边倒数着计时,期望快些上路,再快些上路。只消时辰一到,走的走,留的留,腾空区域,留给后人。机场又不是摩天轮,谁在这里贪恋?

  看似一群天使虔诚地期待神降,还是孤魂野鬼症候超生?

  或是焦动、忐忑、期待,或因回家、告别、迁徙、奔丧,或是履职、差役、赴约、旅行……一百万种因由汇在这里集散,分明该是热闹的道场,却凭空造出井然森严的氛围,于是党同疏异,人淡如菊。

  幡因风势,我只好收起离歌,捂住心境。两个人,一年中,早已互道千万。此时言谈俱是杂项,心不在焉,各揣情怀。随后相顾无言,她便移去母亲身旁。我掏出电话联络几位旧友,作出LIVE播报,就算分摊离愁:

  呵,对呀……我现在在浦东机场……对,对……是,她马上就飞走。没错,是啊……还可以,呵呵。

  又过一阵,广播响起通知。未曾细听,大概是说航班准点出发。

  相应的乘客纷纷起来动作,她跟着起动,将随身包袱揽上,双手放空,望望送行三人,眼色相顾,依依踌躇,人人心中却有执念,总要远走高飞。这一秒,就看她轻轻转过,又有犀利地决心,顺着势,缓步如莲花,好似不染尘埃,如此低调而又华丽。

  前方就是安检手续。

  她。

  预备要登机了。

  一念之间,我侧开身,避看这个景色。

  离颜珍用,此际的背影眼波最易触犯心境。还是应该视为母女连心的表演,自成一家,就不需外售。

  三五分钟,猜她早已抵达候机厅,母亲仍有凝立之势。我便与她舅舅移去风口吸烟,一边找些咸淡对白来说,守着身段,不蔓不枝。
  
  秋心是愁。

  透过落地玻璃去看大厅,看见聚散离合热闹。

  待这烟丝燃尽,班机腾空起航,此行就算功德圆满了。

  然后机场依旧埋伏在这个荒郊,供给一架架飞机抵达或出发;供给见证每一天人群转动,气流交迭,阴晴变化,聚散冷暖,从来也不曾停止下来。

  一场场喜新厌旧的旅程,因此就被习惯。

  啊……我们……好走了吧。
  
  她母亲上前知会我,透着意犹未尽。

  我仓茫应声,惶惶还要仰望,然而斯人已去,虚设了一百分留恋,一千分愁绪,一万首离歌,还能对谁凭空放送。

  天人殊途,那我只好顺着脚步去了。

  15分钟之后,大家离开浦东机场。

  1个小时之后,我跟她的母亲舅舅在上海车站分头。
  
  3个小时之后,班机国际到达,她即将在日本关西开始数年的留学生活。

  17个小时之后,我返回福州。

  21个小时之后,我初次见到菁菁。


               
               阳 错

作者:小悴 

   
    OCT.4   A.M.00:27   A.D.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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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付了50块钱给搬家公司,随后就开始收整新居。

  菁菁从这时探了脑袋进来:

  “嘿,你……搬家呀?”

  “是,我新搬来。”

  “我……住你隔壁。”

  “我看的出。”

  “你,念师大?”

  “对。师大。”

  “什么系?”

  “我念文秘的。”

  “哈哈哈哈,男生怎么可以念文秘嘛?真有意思……不过,你的新房间……布置的还蛮整齐咧。”

  “嗯。”

  “哪……你看,这是唇膏,这是茶具,这个烟灰缸也很漂亮……哇!这副餐具更好玩……诶,你花样真是很多喔?” 

  “嗯,还可以。”

  菁菁兴致高昂,先是将我的CD包检了个透,又从整理箱内搜出一只密封纸袋,几番打量未能识别包装上标注着的日文:

  “耶,这个……是什么东东?”

  冷敷毛巾。

  踢球常有外伤,落下红肿淤青,痛不堪言,我多半会要用到它。或者逢到感冒发热也靠它退热降温。在她族中,许多亲戚旅居日本,三不五时捎回一些新奇物件。虽然不会高贵,却是很实惠的送赠。

  相恋七年。

  少年时期有过一番聚散分合,到了大学渐归安好。我们选在校区附近租住民居,二人世界,朝暮欢情。当然也有了一番风花雪月、柴米油盐的相沫。

  也不知道会不会修成正果,总之就是好中意这样。

  奈何花无百日。同居至第二年秋,族中的长辈决意送她留学日本。随后九月筹办,三月繁忙,八月周详,十月通关。

  眼见她功德圆满,得到签证,就要到临别日期——这年同床异梦日子终要告罄,令我且喜且怜。

  福州暂无直飞,她就取道上海。回顾一年操办,端是浩大繁琐的历程,申请需要呈上户籍、学历、亲子等公证,还需提供家庭收入、存款、企业(高位)在职等各项单据,以备随时检视。

  尚需办理无犯罪记录之证明,确保良民身份方能踏入。为防文凭有诈,另需附上最终学历之毕业合影。

  其间大小花费自不必提,上述之外,更需掌握200H课时量日本语,具备听说读写功课,否则面试无法PASS就是前功尽弃。

  然而心念一决,还有什么阻隔?

  亢龙有悔,却也应了天道酬勤。
    
  “哗,女朋友喔?”菁菁指着电脑萤屏下的贴相问询我。

  “嗯。她走了。”

  “去哪里?”  
  
  “外国。”

  “那你为什么让她走?”

  我的女邻居看来不太懂得礼貌,我没有好气,只说:

  “呃……小姑娘,这阵子我比较忙,改天再来访谈?”

  虽然冒失卤莽,菁菁还听得出这是逐客讯号,对我伸了伸舌头,转过身,就从门口蹦跳出去。

  我返身关门,她又忽地探出脑袋,若是动作快些,非将她撞上不可。

  “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喔?”

  我不堪其烦:“喊我‘叔叔’就对了。”   

  她骂一声:“屁!”

  随后一身正气地讲解着诸如年长三两岁,如何可以妄称叔叔至多也是哥哥否则社科伦理何在,且呼吁我亡羊补牢尽快诚信示人。

  虽然是不太正经的性格,我却更加缺乏同罗莉打情骂俏的雅致。加之心神低落,旅途疲累,挥手横将房门闭了,再也不同她袅娜下去。

  岂料她风骨坚毅,越挫越勇,“喂”了数声不见应答,居然踢起我家房门来。我给她闹得想咬舌自尽,只得开门见客:

  “好吧。我叫小悴。”

  “什么喔?”

  眼睛露出异样光芒,似又辨不清晰,菁菁追声再来问我。

  “嗯,我说,我叫小悴。”

  “哇哈哈哈哈,什么嘛!男生怎么可以叫这样的名字嘛!真是太好笑了。”她一面点评,一面蹲下去,蜷起腰身,奋力笑成团状。大概想以此举动,衬出“小悴”这名字的不伦。

  我丝毫不为所动,任凭她姹紫嫣红开遍,又再度关闭了房门。

  她在门外又欢笑了好一阵,居然不忘公平,气壮山河地叫喊着:

  “小悴小悴,我叫菁菁。”

  “喂喂!小悴小悴,我名字叫菁菁。”

  重复几次,不见我应声,菁菁又来踢门耍狠。

  “小悴小悴!你听见没有哇?你耳朵聋了哇?小悴小悴!”

  我终于抓狂起来,隔着门板抗议:

  “你亲娘咧!收高利贷也没有这么猛!叔叔这下在写东西,你不要这么HIGH就对了!”

    ******     ******     ******   

『贰』  

  就要临到日期,而我不喜送别。

  无限次,暗中模拟送别的景象。一场场画面潺潺地流过,心绪随之翻转,然而愁绪十面埋伏。每个念头无从逸出,只有绕成结。

  2003年10月15日,我陪同她去了福州火车站,目送着她登上返回家乡的列车。

  家乡位于闽赣边境的小城,那一端她父母置着酒宴,将族人集聚起来,等待为她光荣饯行。再逗留一夜,她将要前往上海预备启程。

  我从车站返回师大,这班双程BUS是20路,2003年10月15日之后,我再也没有乘过——

  分明两人同往,却留下一个人孤单单地返。二十七个月的时间,始终同来同往,大抵的车次与沿线的街景早早都熟谙了,不该会忘记曾经哪一班车在哪一站抵达、哪一处店名,哪一个转弯,我们无意间哼唱的歌词。又在哪一天拥挤的车厢内,我们甜腥地舌吻,旁若无人。或哪一次冷战和争执的途中,车窗外是否还有雨水敲打着玻璃。

  “对对圆满”是一记暗语,藏在这个数字。20路,既是双程双座,何必多费送行?

  两年之后的夏天我写了【暗花Ⅲ】,中间用过这个句子“雄壮地BUS好似一根巨大阴茎穿插道路,人在其中,犹如精子”。

  “精子”是一个比喻,它仅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可以希求圆满。其实这个句子,源自这场送行。

  那天夜里,我仰在零丁枕头,人去楼空,再难睡眠。忽然电话响起,非梦非醒之间,已到16日的午时。

  她告知抵达上海,拟要逗留一日,次日清晨如期登机。

  我无力发表,只道一路顺风。随后收线挂机,继续仰躺,未尝进睡,界到天亮时分,我忽地雀跃起来,面无表情一阵飞奔开去。
  
  那时火车的速度已追赶不上,我匆匆预定当日机票飞往上海,再四处奔走筹够开销,借一套西装匆匆披上,这就风风火火奔到长乐机场去。

  后来菁菁问过我,“既然先前不愿,为什么忽然又要奔去?”

  “心里……踏实一些吧;要不然,我也睡不着觉。”

  看似不假思索,其实这个口径,我已拟下多时。

  “那你现在睡的好不好?”

  “你不是都知道?”

  菁菁是吧女。每天晚上,她都会去MAYA酒吧上班。  

  MAYA是很标准的二流酒吧,在文教区经营三五七年,虽然档位平庸,门市寻常,却当仁不让代言着这一方的声色。

  数月之前,辍学的菁菁第一次去了MAYA,她的工作就是穿梭着陪酒,号称终年无休。

  坦诚说,当我得知她职业的时候很惊诧。她的形象同我印象当中的“吧女”绝不相似。没有那许多风尘的姿彩,又有别于青涩的元气。我想,她是欠了一些火候与修行。

  我说:“你连双高跟鞋都没有,怎么做吧女?”

  她瞪大眼睛语焉不详,只有很无辜看着自己的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球鞋。

  现代人的思维,总会习惯将某个人界定类属,以此划分。这个方式可以依据一些公式来识别,但非尽然。

  人会变。

  菁菁新手入行,悟性平拙,不曾学会展览欢颜,是否有天精进了修为,可以脱胎换骨?然而在此之前,她还可以保持着质朴纯美的心性?

  可惜这两端的道行,都不是我中意的。

  每天深夜,我坐进电脑前思念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也会一边聆听,试图可以分辨出菁菁夜归的脚步。

  有时候我在想,她和这么多的人,喝过这么多的酒,白色的球鞋究竟会不会弄脏呢?

  我还是专心写作。

    ******     ******     ****** 

『叁』

  她父亲是警察,那时有件棘手CASE难以脱身。上海送行只得由舅舅陪同母亲。她舅舅是个精壮男子,曾在国外居住过数年,有些眼界更加看得化,这一路言谈自不在多。

  分别之前,我跟他对饮花雕,酒到酣时,他抛给我一包香烟。后来在返回福州搬家的时候又被我给了师傅。

  飞机升空之后,三人同车离开浦东机场。机场BUS驶出一个小时,泊在了上海城站。我说学校实习任务,当即要返福州。

  人人心照,于是饶有礼节别过。

  卧铺床上恶补睡眠是消解旅途的妙法,可惜一路上半梦半醒地状态比较多。有次列车交汇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对面车窗有个身影很像她,可惜转瞬擦过,背道而驰。

  TAXI从福州站驶到师大比较快,我选副座,一路上凭着街景扑面而来,心境不被触犯。本想节约感慨,偶然却在观后镜中瞥见后厢宽敞——原来空荡地情侣座也识煽情。

  情感好似【周易】,万物相契,息息相贯。以为避过20路纠综,每处随遇的念头都会漫不经心?

  其实一万个外应藏在柳暗花明处,煽动着恻隐的卦象。

  那些枕巾、床褥、木梳子、烟灰缸,还有键盘、滑鼠、CD一夜之间都变成皑皑的积雪,三两处遗留着她的发丝,长长短短,抑郁寡欢。

  衣柜孤单,布偶孤单。透明箱子叠在一旁,其间眼霜、粉底、香水、面膜杳无了芳踪,遗下两三小件,就是她无心收拾。

  我将借来的西服卸下,换身居家睡衣。这一途风尘仆仆,终要回到空床。

  散居左近的友人不必前来告慰。

  波仔放话说陪我喝到high;阿Dick通知津泰路新开家“芭娜娜”,药好劲;阿肖约了两场球赛;华少备着牌局恭候,有没有赌场得意?还有靓康最邪,来电催我快将西服干洗,归还时重点畅谈下送别感想。

  干你娘,我又不是李叔同。

  当夜我潜出门去,寻访几处租房广告,采地考察,选定了一处。瞬间更换手机号码,头个电话即是预约搬家公司。

  睡过一觉中午,趁着江湖上未及洞察,我以极速完成退房,从此人间蒸发。
  
  “新居”落在南端的旧民宅,四层高,虽显老旧,室内设施较原先好些。胜在僻静,租金不是紧要。

  前番看房时候,房东小心探询:原先田家大宅,住到不舒适?

  据实答:失恋,不想见人。

  东家心照:我这里最宁静了。

  其实我最不想见是头发。散在三五各处,七零八落,咫尺天涯,余留气味,概无体温。

  该幢唯一的单间闲置在四层左角,网路已通,设施完备,换张新床即可安寝。

  还不错。只是不足也有:相邻太近,两扇房门只隔20公分;楼梯又窄,夜间没有照明。房东,你看怎样?

  房东善解人意,再降两成租金。这个单位座北朝南,冬暖夏凉,风水最好了。现下是求职旺季,找间房子不容易。小林,我看你好福气。

  好说。定金纳下,明日中午就搬来。

  搬运师傅应是资深,身手很俊,起落之间宣告完工。我付清50块工钱,衷心道谢。他不善言辞,匆匆忙转身要走。

  我是迷信的人,乔迁最讲彩头。即刻请他留步:师傅,来,这包香烟你抽。

  接过香烟,师傅趑趄似要发言,转念又离去。

  新天地,我开始收整。

  晶晶就是这时从门口探了脑袋进来。  
    
  叔叔……有没瞧见我爸妈?

  没,我是新搬来。

  啊?我,我是晶晶,住在你隔壁。

  嗯。

  我好生端详这位邻家令媛,晶晶七八九岁样子,扎着羊角辫子,口齿清伶,眉目明细,皮肤白皙,衣裙花俏,顾盼无邪,正当是优质罗莉的好年华。

  叔叔,叔叔你陪我玩一阵好啵?

  小妮子真当顽皮,不待我应声就跳将进来。欢快嬉笑,小腕儿又灵动,三两下揭开箱子,对着里内物件一一检阅起来:

  嗯……唇膏,茶杯,烟灰缸……这只碗好漂亮喔!

  晶晶趴在泡沫地板,肘尖抵在地上,端只瓷碗左右端看,小小辫子高高地翘起来,扎着蓝色缎带,曲膝弓背,小腿朝上,赤裸地脚丫儿对着天花板摇啊摇。

  不顾看我,指着碗内印着的流氓兔就来发问:叔叔叔叔,这个兔子是谁?

  MASHIMARU。

  我料她不识英文,刻意说来欺负她。

  什么马呀鹿呀的,分明是只肥兔子。

  小妮子家教颇严,分明一目了然的事物也要求证才下定义。她一面委屈地嘟喃,一面征求我的眼神。

  观察一阵,见我不动声色,她这才铿锵起来:哼!马鹿兔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笑出声来,童真最有生趣。

  可惜晚间另有约会,房间散乱需要加紧收拾,看来没有时间扮金鱼佬,只好当机立断,努力绘出亲和样子,细声对晶晶说:

  那个,晶晶啊,叔叔这下很忙要整理房间。要不然……明天再来陪你玩好不好哇?

  似冷若冰霜,晶晶哼了一声,就连余光也不愿理睬我。

  多得我极富爱心,从来不同幼女斗勇:

  哪,叔叔现在把这条马鹿兔子送给你,然后麻烦你从外面帮我关下门,好不好?

  晶晶忽地娴雅乖巧,捧起马鹿兔子碗屁颠屁颠跑出门外,小手起落,将房门闭上了。

  我的名字叫林秀树。

  我是福建师范大学物理系1999级光电信息专业的学生,在吕振万楼作实验的时候,我的编号是6308。

  在我念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同居的女人撇下我,独自去了另外一个国家。

  那以后我情绪低落,不想见人,逃开一切视线,搬进这处幽僻地民宅养伤。

  收整完备,已是晚间8点,手机适时来电。我看也未看,接通线路:嗯,菱香,在哪里?

  新换的号码我只告诉过菱香。

    ******     ******     ******

『肆』

  她走之前,我就有不吉祥地预感,于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悄悄动笔开始写这个故事。

  那时期我在写【极品唏嘘】还有【暗花】的征文,惯于在文字里试着掠过相似的背景和离愁,只盼遇见识家察觉。

  然而无论寒蝉信一山鬼弥生,我无限次用尽人称的伎俩,惊天恸地,步步殷红,终究是在书写别人的短歌,如同隔衫搔痒。

  我好想有一次,有一篇,只关自己。

  每次午夜里轻敲键盘,惟恐噼啪地骤响惊扰床上的女人,耗费醒睡之前单单双双地亲吻。等到蒸焙的思绪滴水成了珠,又一一在电脑荧幕上凝成字,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有这样的一个故事留下来。

  声音是咒,文字是符。

  我们每一声呼和应,每一次落笔成字,都是灵魂的外应。

  我在网路中写自己,为故事的主角取名“林秀树”。盼望每个当下的碎念,都集在媒介里还阳。

  菁菁时常好奇我每夜闭门究竟在写怎样的一个故事。

  我对她说了【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在五丈原的传说,告诉她当一个人阳寿将尽的时候,他可以为自己点几盏灯,列具阵法,限定时辰,假如灯火安明,再可延续数年;倘若留不住寿元,即会灯灭星陨,不可更改。
  
  我想,这个故事就我苟延残喘的一个阵,在完成之前,我不会单身。

  可能是噱头很动人,菁菁听得有些痴醉。令她玩闹的性子暂时有了收敛,眼神中第一次溢出好似湖水的光泽。

  第二天下午,菁菁起床后就跑去买了双高根鞋。

  随后她跑过来我房间对着镜子展览,其间换过几套衣裙参观,屡次邀我置评几款搭配效果。

  我一律回答:“英姿勃发。”

  她跳将起来,一次次对于汉字词汇正确使用的严厉批判。我守着风度,只当秋风送暖。

  吵到累了,她好几次跑来我电脑前看时间,我猜想,今天她一定期待上班。

  也从那次上班开始,每夜我的房门都不再关闭了。

  ——楼梯狭窄,又不设照明。当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孩子醉了酒,一边在黑暗中摸索,假若失足跌下,那情景一定很狼狈,很疼。

  从我房间透出的灯光,虽然效果不足,总是流传着微弱地温暖。原先晚上,我在电脑前写字是不需开灯的,由这里改变了习惯。可惜菁菁不知道。

  她走以后,我静下心来写字。“林秀树”这名字不失华丽,却藏着仆街的个性。我的朋友弄月告诉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我一次次念它,偏觉得粉圆温馨,似一道咒语。

  圣诞节之前,我一定要完成这个故事。随后邮寄到日本,好将这个阵法作为延年益寿的证据。

  然而心碎的事情总在仓促间凭空发生。  
    
  我知道她会变,只是没有想到这般电光火石。

  在她离开中国的第十天,致电就说分手:

  “小悴,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我举着话机,好似缺氧窒息。很多人说出国之后人会变,原来只需十天。希望是幻听,再作求证:

  “啊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清晰而又从容,她说:

  “小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小悴。”

  我只有鼻翼微颤,眼眶涌着泪水,其它犹如石化。全不记得后来说些什么,更不知她几时收了线。

  深夜菁菁回来,第一次见我开着门,正要希奇。却见我整个扑在地板,动静不明,十指虚空,掌心紧扣手机,失魂落魄样子,好似方才殊死抵抗入室抢劫。

  她很讲义气,喊我两声未见应答,于是将高跟鞋脱在门口,赤足步入,摇晃着将我翻身检视。略经观察,将那冷敷毛巾搜了出来,快快撕开包装,在我眉骨位置外敷。

  三五分钟,我些许回复了元气,只见到灯光下菁菁正由我箱内翻出一盒观音茶。

  “很熟嘛。”

  “哦?小悴你怎么了?”

  她目露关切,我却不愿披露,漠然说道:

  “搞得跟你家一样,现在小姑娘是不是都这样?”

  菁菁当场不干:“喂!小悴你有没良心!看你倒在地上死人一样,人家好心跑来救命!你还有脸鬼叫!”

  吵嘴不算强项,可是耍赖皮功夫我就比较高。刚才的控诉当作没有听见,我慢条斯理对她说声:

  “那个……你茶叶放多一点啊。”

  菁菁没什么志气,一旁乖乖斟茶。

  途中她忽地弯下腰去,大量的酒水缘着喉间倒施逆行,伴随凄楚声音。只见她只手抵在墙上,另一边将茶杯紧紧握住。

  哗啦啦,哗啦啦——

  喜力、柯罗娜、百威、蓝带、芝华士、轩尼诗、蜂蜜绿茶、雪碧大肆杂汇,兑足胃液、唾沫,还有果盘当中凤梨、麒麟瓜、美国提子、日本草莓,零食有毛豆、什锦蜜饯、鱿鱼丝,零食的卤水凤爪、酱爆螺丝、香辣鸭颈……

  所有秽物尽数泻地,姹紫嫣红,好不壮丽。

  本该沮丧,逢到这个晦气才叫雪上加霜。我正要寻些刻薄词汇发作,却看见她小腿一软,当即扑倒下来。好在先人善德,她没跌进那滩“五华八宝羹”,否则更加凄艳。

  早说不用喝那么多,也不晓得难看。

  我上前去将她翻身过来,感觉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发烫。

  灯光青蓝,面色粉润,菁菁气若游丝地呼吸,好似娇矜地呻吟。我端详着,她原本清丽的面庞,竟在此刻生出三分妩媚。

  菁菁未着粉底,却抹着廉价地眼影和指甲油,唇膏早被酒水冲残了,狼狈不堪,甜腥地嘴唇正轻微启合,气息紊乱而又急促地浮动。

  “来,喝茶。”

  我定下神,缓缓将她后颈捧起来,伺候茶水。

  “菁菁,慢些喝。”

  这般细声说话,款款柔情,我都觉得自己委屈。进门的时候,分明她要来照顾我,居然颠倒黑白。

  而我刚被噩耗击成内伤,心如刀绞,几欲昏迷,又有谁来温柔疗伤?

  菁菁仰起头看我,似有心照,张口想要发声,却涌出一阵浓烈酒精与秽物气味。送口茶,与她咽下去。

  一刻钟后,这失态的吧女竟枕在我手心睡着过去。

  看着每一根睫毛轻微地触动,眉头渐舒,气息均匀,胸口的起伏柔软而有规律,先时捂着的手也逐渐放低松弛,终于垂落放低。

  青春少艾,秀色可餐,那时我有过一阵冲悸,继而又平息了。

  她决非我中意那类,还是各行其道轻快一些。

  十八九岁,像她这样女生,倘若得到一名血气方刚、快意恩仇地浪子才衬;要么识到一位初出茅庐、志存高远的小职员,真爱无敌,拥戴她踏出风尘。

  于是我正气凛然,当夜坐怀不乱的气势宛若可以入党。

  “伤心人别有怀抱”,其实是提醒我们:感情失败,更不妨少惹尘埃。

  再说,我还有菱香。 

  轻轻将菁菁放落床上,披上薄毯就算仁至义尽了。再又想了想,还是将我额上毛巾撕开为二,分与她降温。

  随后站起身来,活络手腕,将地上的手机拾起,终于拨通了菱香的号码。

  2003年10月27日,午夜两点一刻。

  打给菱香,我从不顾及时间。

    ******     ******     ******

『伍』

  不太喜欢“事端”这个词。

  它邪性,并且蕴藏某种狂戾地势,经一触发,再难抑制。它总涉及仓促恶性的变故,纵由邪念不断地高烧,不可一世,致死不渝。好似癌化的细胞,生于忧患,恣而猖狂,死之凄怆。

  面对种种的事端,倘使可以按捺,作成养性也好;若是捱不过焦躁地凌迟,那就再也不必顾及什么,索性挣破了缰绳,凝聚起痴狂,赴汤蹈火地作势,谱一出亟烈地野史,哪怕洪水滔天,烽火连城。

  这是怎样的殊甚。

  认识她十年,经历两场恋爱。

  初恋发生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十六岁那年我们放纵地初尝,本是青葱的岁月一夜之间甜腥嫣红,嬗变成泛水的桃花。少年的心性潺潺地流动、散蔓、纠缠、相互惊扰,直至浸没膏肓,袭染着对方的生命。

  始乱;终弃。

  很多年以后,它终于被归结成一场早夭地媚幻。然而彼时相互守望着的人,真炽地心念被封印在某处的记忆,永远无法抹煞。

  好似不散的阴魂,隔世仰望。

  许多人的一生,对于发生的情欲是怎样地掌控;对于即定的责任又是如何地思省?他们邂逅的情感、交织的身体、爱过的彼人、轻许的名分好似成人礼一样顺理成章地进展和叠加。仿佛缺少了饮食男女的表演,才是潦草了人生。

  他们飒爽地相恋,笑忘着履新,好似从来没有热恋、承诺、从来没有衷心地期待过得到一个人红尘伴老,死生契阔。

  又或者自从这样的时代,孤独被视为可耻。

  轮回有多重,相爱就有多重。她和他,从降生到恋爱,总要经历多少错综复杂地阴差阳错才可换到一次擦身。

  无论乍惊乍喜地相爱,还是凄怆冷漠地告别,我们倾注过痴情的不是刹那的芳华,也并非什么刻骨铭心地觉悟。我们甘心用一生去捍卫的爱情真谛,往往即是多年前初恋的模型。

  你还记得,多年以前曾经斩钉截铁紧紧要拥抱的某个人吗?

  如果早知拥抱之后迟早都要相忘,你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张开怀抱?

  如果一九九八年八月的夏天,她没有对我说:阿秀,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合适。如果二零零三年的冬天,她没有说出同样的对话。

  现在的我们。

  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张开怀抱?
  
  还记得那个时候五内俱焚,天雷无妄,我衰弱地抽泣极易错觉是歌,间歇的抽噎其实藏着暴动的势,嗔和怨找不到超生的寄体,沦为心中暗生的鬼。
  
  失恋无关外力,没有原因,也不留余地。忽然一日,她决心同我做朋友,就算热泪盈眶,肝肠寸断,依然恋人未满。不知这个世上爱和友情究竟怎样换算,十六岁那年,我就困在这个题目。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因此改变颜色。

  维特敌不过执拗地相思,乘着烦恼落荒而逃——一九九七年的秋天,她曾经借给我看这本书。夏绿蒂的故事告诉我们:逃离的效应除了回避,其实还藏着另一层意义。

  寻找生机。

  那天起我就开始旅行。再不上学,也不愿回家。一个人越伤心,就越不能承受其他人的纠正和开解。

  如果苦口婆心可以生效,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刻骨铭心?如果刻骨铭心地暗伤都可以拨乱反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在明媚地阳光下神采飞扬。

  飞驰地时光总是强盛地流过,快乐在一刹那擦过指尖,留下短暂香气,无法长生。所以要来的痛苦必不会长。

  我带着狐疑开始旅行,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会不会春暖花开?

  我很快有了狼藉地声名。一些机缘巧合,令我在几个月内成为那个城市中不良少年的头面人物,代言着某个区域绝大部分恶性事件的因果与方向。我来到一种颠沛流离,妄自人间地狂态。得到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地生活,也有刀光温润,鸦片粉圆的表演。

  绝望的时候在想。如果天寒地冻,是因为我们曾经听遍了花开的声音,欣赏过姹紫嫣红的风景;那么这样的业力,便是我们无法违逆必须承受的。

  那些日子里,我贩量过药丸、窝藏过重犯、歃过血、劈过友、祭过鬼、拜过神。再有一些收数追债、敛财消灾的CASE就是不在话下。

  然而关于女色却极少染指。

  这部分非关清高,大概是一种心态的障碍。嗔和怨找不到超生的寄体,沦为心中暗生的鬼。不遂的愿力冷却成灰烬,灰烬烧成惶恐,惶恐触发惊悚,惊悚蔓生,结成哭泣的墙壁。

  隔绝伤口,也隔绝光。

  三年的动荡骚乱,我只得一两个女人,两三处夜晚,三五次事端。

  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有机会与她重圆。

  却在2001的年夏天,鬼使神差地等到她张开怀抱。

  其间种种,不可思议。

  仿佛在迷路的森林走遍四时,沿路只得荆棘虫豸、瘴雨蛮烟阴阴作祟。忽然竟在某日,惊见满树桃花相映,繁华丰盛,夭夭灼灼,无以附加。原来从前的诸般困苦,于此时地,终成轮回。

  从此我们同居二年三月,直到2003年的秋天,她只身去了澳大利亚。

  从前三年,她结了不同缘分,识过不同男子。基于平衡点,我对她说了菱香的两三事。菱香是一个爱我的女人,触不到我的伤,在某个时期里,她试图以微弱地光芒穿越那道墙。

  我当年没有碰过菱香。后来我想碰的时候,她又不在身边;待她返来我身边时,我已经同另一个女人重圆了。

  这样的缘分,就算错过了吧。 
  后来据她姐妹控诉,某日在街中遇见我同另一个女人牵手袅娜,肉麻有致。那天恰逢风势,空气干燥,菱香迎风流泪,长久不止。

  阿秀,你也是歹毒。

  我不便作答。会心记住这个对话。

  待她去了澳大利亚,我自网路上查找了菱香,又将新换的号码对她说与。

  菱香。我不太想见人。你想不想见我?

  不消说,定是她走了?

  说了不消说,你还要说。

  在电话中我同菱香简短约好,隔日定在MAYA会面。

  搬家妥当,我又将房间收拾好,就到晚间8点。匆匆正要赶往MAYA,却在门前将晶晶撞倒在地——

  哗!宝贝你怎么趴在我家门上吓死我了你没事吧宝贝?

  晶晶不用我去扶,兀自站起身来,轻轻拍落沾在衣上灰尘,又不哭闹,又不说话,投来眼神好似有猜疑。

  好了好了,乖了乖了。叔叔要赶去出门去,明天买糖你吃。

  我随后通通通跑下楼梯,别要让菱香久等了。

  半小时前,她先我抵达MAYA,点杯柳橙汁坐在了7,淡淡神采,似有幽怨,清丽不可人。

  两年三月不曾会面,细小等待,似是缩影。

  嗯,你有没久等?

  我连忙关切。

  还可以,就是请假出来麻烦些。

  菱香在福州大学念法律,新升大二。

  好些日子没见了,你有点变化喔?

  一点点。

  都……还好?

  嗯,他们很懂照顾我。

  原来菱香已有男友。

  他们是谁?相关人士?他们……数量……比较多?

  好吧,就算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懂得照顾好自己。

  同学?

  学长。他家势很不赖,有一些人脉,这时期正在高检实习。

  嗯。那你还可以。

  菱香有些目中无人样子,笑也非笑,细声问我:

  那你呢,阿秀?

  作这个姿态,菱香最喜欢明知故问了。

  好象期待将我的狼狈,当成褒奖。

  我拟不出答案给她,只得用平淡无辜地对视搪塞窘境。

  当我看着菱香的时候,她好象没有察觉。仿佛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答。这对她,都不重要。

  失恋是一味草药。一个女人的眼泪煎熬成珠,萃炼成烟视媚行的功效,只去观看旁人怎样着凉。

  我加剧了窘迫,苦苦地笑:你不是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让她走?时间过程不算短。你在一旁,无动于衷。

  人要走,你改变不了。菱香,你从前……不是也一样。

  今天见面,不必讨论从前。

  那么,你还问?

  话题到此中断,无声地对峙取而代之。

  两个人,隔了一盏烛光,沉默相视,表情冷漠,各有情怀。

  二位——

  用不用啤酒?这边喜力、柯罗娜、百威、蓝带……芝华士、轩尼诗用来兑蜂蜜绿茶,再参雪碧口感最好了。

  还有果盘……凤梨、麒麟瓜、美国提子、日本草莓……再来盐水毛豆、什锦蜜饯、鱿鱼丝零食也不错。LIST上面有卤水凤爪、酱爆田螺,新到香辣鸭颈最正点。二位需要什么先过目下——

  这位吧女舌灿莲花,令得银根拮据的我几乎照单全点。开张吉祥,且不用她陪酒卖笑,这般的惠顾,令她笑厣如花灿然告退。

  稍纵片刻,侍应就将各色酒食纷纷呈上,烛光照得乖巧,满目红翠浮华的景色好不丰盛。

  菱香自饮果汁,一边对我说些校园文娱,坊间八卦,听起来无关痛痒。却也暗藏了语境,于轻描之间旁敲侧击,好似隔衫搔痒。

  晚了,过阵子我们就回去了。

  “回去”这词说来温馨质朴,它的指示却不详实。护送她夜归?还是回到我新鲜铺设的单人房?

  我会出言探试。

  呵,送我上TAXI就好。

  遭她一早识破。

  那……你急不急回去?现在9点半。

  心中失落,我不忘维持身段。

  也不太急,大约还有一阵时间。嗯,我是请过夜假的。

  我捧着玻璃杯转啊转,偶尔小口浅尝。

  啤酒花,没有什么咸淡。

  两年三月不曾会面,菱香更加美艳。粉润地脸颊轮廓秀丽,一双眼眸水色玲珑,鼻线柔软而匀称,没有盛气凌人,也不轻佻。唇型最好看,沾上水花娇艳欲滴样子,道不尽的妩媚。

  乌黑地长发经过悉心修剪,弧线柔软,落在肩头撩绕。倾泻下来恰好内衣高度,三五七簇,看似漫不经心凌乱,其实最生姿色。

  又挑拣几缕,染具暗红颜色。

  靓不靓?凭添风韵确是真。只是我不喜染发。

  我大约是中国内地第一批染发的问题少年,先些年尝试过各类款式不伦标新立异的装扮。后来生活起了变化,心境逐年不同,反而开始喜欢中庸衣着,天然头发。我说。

  菱香置若罔闻,牙签拨弄着果盘内的蜜饯,漫不经心挑弄,是否暗示。

  要不要吃?

  挑片杨桃,挑起,伸手递到眼前。

  我张口卖乖,任由她。

  好不好吃?

  甜腥。

  不新鲜?会不会过期了?

  不如我们喝酒,生啤最新鲜了。

  呵,好啊,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

  我自是记得。

  那次我在酒局喝到高,多得她陪伴才能全身而退。后来在广场的草地上我疯狂呕吐,横七倒八,又是靠她勉强照顾。也不知失礼还是见性,我借着酒势横行霸道,满嘴污秽强行吻她,还险些将衣裙撕扯裂开。

  虽说男欢女爱,如我这般胡乱施为,算成非礼也不为过。次日转醒,我惭愧跑来致歉,菱香只会小鸟伊人。

  菱香并非我不喜欢,只当错过了吧。

  这夜。与她会面之前,我铺置床褥,清整卫生,好生装点房间。

  临到时刻,两人又要拘谨作态,许多闷骚伎俩,脉脉含情,犹要守住风骨,终究无法撞破这张苟欢的封印。

  酒过三旬,我将她送上了TAXI。

  究竟如何话别,再也不记得了。

  返回MAYA,与那吧女对饮,结果我吐到一地红翠浮华。

  至于随后的腾腾兀兀,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     ****** 

『陆』  
  
  菁菁笑着来问,“小悴,为什么你要这样写?”

  “小说都是黑白倒置。你来我这里撒野,我自然从文字里讨回来。”

  “那……谁是菱香呢?”

  “晚上带回来给你看。”

  “哈哈,真的喔?你可不许吹牛。”
  
  那天晚上,我真的带了菱香回来。所以在菁菁下班时候,只有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上楼,差点失足跌交。

  菁菁正要拍门来对我发飙,却看见紧闭地房门前分明摆一双精巧女鞋,然而房内静笃。

  数小时前,我跟菱香在MAYA的时候其实遇见菁菁。
  
  经过那间敞开包厢,我辨认出她的声音,透过半掩房门,见她生硬地穿着高跟鞋,三杯两盏,狼狈仓急。她像其他姐妹一样撒娇,佯怒,打情骂俏,展览欢颜,姿态不算熟稔,嬉闹亦不高明。讨不讨巧,见仁见智。
  
  “那个小姑娘,我邻居。”

  “哦。”

  菱香瞟去一眼。

  方才酒水零食,款款红翠浮华,早将光影错乱。我牵过菱香细手,在酒廊中并肩行进,她倚过身靠在我肩,秀发传来款款幽香。

  “菱香,我送你……回学校?”

  “也可以。或者,你去宾馆开间房,然后你睡这床,我睡那床,当中垂一匹布帘,帘上系满铃铛……这样青衫布衣,大家最清白了。”

  “没错,你半夜企图越界不轨,我听见铃声作响,正好大声呼救。”

  “早晚逃不过,我看你不如省些力气用来咬舌自尽。”

  “也对。来,你来帮我咬。”

  “好啊,你伸出来。”

  我是不太正经的性格,平常最喜调情嬉闹。这天晚上,换作菱香对唱,一来二去三番四次,台词之中居然款款新意。什么矜持地作态,端正地风骨,借着灯红酒艳烛火香甜,早早褪尽皮相,抛去云中雾里。

  两具人型纵着醉意,碎步夜街,缠绕蹒跚,猖狂狼狈。

  终于返去住所,也不顾开锁关门,只将菱香狠狠抵在门板一阵亲吻狂乱。

  次次热唇印落在耳眼鼻喉,令到她喘促高温倾情回应,一双细手原先按住门上,忽地挣脱出来,绕过我后脑、后颈、后背搔弄摸索,亟烈地煽情。

  我早将她衣扣拨开,舌间在雪颈浪游,贪恋肩胛锁骨的风情,一呼百应,一边抱紧,靠近,令她百媚姿生。火辣地节拍犹如热舞,擦地木头房门发出细细索索的声息,静电效应?

  菱香仰起头,微翘的足尖轻轻地颤动,抵触着的小腿微妙地摩擦。精致唇线沾满唾沫粘稠,水蚀唇膏。

  她的喘息不再匀称,手指的曲张变得不受控制。神识都焚烧了,媚眼丝丝相连,瞳孔因括约肌的兴奋呈现迷离的颜色,半醒半寐间听见呓语呢喃,情欲藏在十面埋伏。

  素色衬衣,冰绸布,蕾丝边,领口缀着暗花,塑胸缩腰,纽扣中规中矩——分明是寻常的款式,却在她别具风情。剥开衣领,香肩毕露,黑色肩带曝光出来,对着雪白肌肤相映生姿。在锁骨的边际,见到一线缝隙,曼妙地意境,全球只我一人领略。

  菱香抑制喘息,撒娇着催促:“快开门……去里面……”

  我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

  抢出钥匙,推开房门,未及开灯,更不容她望闻问切,又拥紧她的身体频繁互动。

  这时辰月色依稀、美人如玉,酒色催情、咸湿淋漓。

  两年三月,总有些愁肠离索、情欲悲欢的功德;总有些红翠浮华、盟山锦誓的福利;总有一个人,是你想忘记却又不可理喻,总有一份心障,好象值得你用一生去缝补。

  菱香附在耳边,幽幽地念:

  “小悴,我不要再叫你‘小悴’了。”

  我珍惜欢场,只当没有听觉。

  菱香细声说,又有柔软,又有铿锵:

  “‘小悴’是那个女人给你取的名字。如今她离开了,你还要留。你知不知羞?”

  小悴。小悴。

  小悴。小悴。

  细细念,声声明,好象一道隔世的咒语。

  我从十六岁那年带着狐疑开始旅行,有过颠沛的人间和混乱的背景。基于一系列恣狂地巧合,在极短的时间内,我成为那个区域不良少年的头面。接近一年时间不去上学,不再回家,不受限制,也不曾遗留下太浓烈的记忆来慰藉。

  一直以来,我将这段古惑仔的经历视作野史般的传奇。这场旅行,追逐也是放逐。我到达过黄河流域的小城,与当地的贼党藏在K厅拥着低俗地妓女寂寞唱歌,一掷千金,随后在凛冽地寒风中穿越荒芜地麦田,来到废弃工地,为了节余次日的早餐,我们挤在一起艰难地入睡。

  在地下秩序盛行的僻静住宅,我看见优雅地女人好似壁虎一样以奇怪地姿势爬行,她仰起头,伸出舌去舔他的脚背和趾头,不时吮吸,只为了哀求一支针剂的迷幻。

  那个繁华城市的会馆里,每一天都有受伤的年轻人用烟丝消毒伤口,他们把酒精泼在金属镊子上,然后点燃杀菌,再碰伤处,他们面部的肌肉颤抖并抽搐,仿佛巨大地痛觉被息隐淡漠,这样当他们转身过去的时候,才可以在女人身体的各处骄傲地射精。

  三年间,我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群体过度到另一个群。这个经历改变了我很多的习惯。比如以后的日子,我所见到的灯光,就开始多过阳光。

  黑眼圈由这时发生,它被钉在脸上,成为阳光下无处遁形的暗疮。

  我带着疮痍在各种颜色的灯光下行走,随后结识了很多奇怪的人,他们都有狂戾地气质、浮躁地眼神、暴动地心性其实又很脆弱。他们从来不去歌颂爱情,这样一来,坚强的时候就更容易产生恨。

  一群人汇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发烧着作势,他们并不是为了消灭谁的幸福,只是想将自己体内聚敛的痛苦与绝望,长久地转移。这是阳光之下少有的事。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被谁伤害过的人,因此大家很默契保持着古惑仔的宗义。

  直到有一天,身边有朋友凄惨地死去,又有人被砍断了手足,我们仰仗的大树也被掘断根系。在焚烧冥钱和纸衣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竟在忽然之间想起了李叔同的歌。

  那以后,我试图停止这样的生活。我幸运地得到了父母的原谅和帮助,被允许回家,然后重新归为学生的身份。

  回来的时候,身边的状况已经改变了很多,一直爱着的女人夏天考上了大学离开这座小城。那时我在苏北头文字7的部队中探望旧友,错过了高考的日期,原先所在班级在几个月前完成了毕业的告别合影。

  我走进空荡的教室,曾经的老师和同学全都不复存在。多年前与她相识的那两张座位上,一个人早已走开了,另一个还在原地,只能试图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证明有些事情确确实实地在这里发生过。

  从2000年的7月7日开始,我就落后于她的脚步。

  我留下来继续高复。

  接受新的轮回,就要告别往事,奔向前尘。而我依然坠落原地,昼伏夜出,无论周遭的风景婆娑或是荒凉,不被牵涉心相。唯一的妥协,即是默许时间的大势去取代思念的情欲。

  后来我认识了菱香。后来我参加高考。后来我离开了菱香,迎回了另一个女人。后来我念了大学,开始了同居的生活。后来的某一天,因为等不到【烈火凤凰】的更新,我于是产生在恶魔岛写字的动机。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依赖使用网路了。

  大概是眼圈常年淤黑的缘故,QQ的名字从2000年起,被我写成“共你憔悴”。在恶魔岛开始写字的最初,我用“PC38”的ID。“PC”这是我名字的缩写,38是1997年女友的座位号码。

  大家在恶魔岛喊“PC38兄”的时候有一些怪,我去求救她,我说要么老婆你帮我取个新名字吧。她说好啊你就叫作“小悴”吧。

  那以后,我就是小悴了。
   
  小悴,小悴。

  小悴,小悴。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不在了,我也不愿意改。所以我倔强地反驳着菱香:
   
  “呵你不是也有男朋友?”

  配合这个话音,我近乎霸道地撩开内衣前扣,看到一双乳房娇艳地弹出来。

  菱香却不看我,不介意被侵犯,甚至连矜持地作势也看不到。她冷漠地想告诉我,这个时刻,有比乳房更值得去关注的事。

  她的眼神忽然失去温度和情欲,凄怨地恣诡。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引发她这样的反应,如果只为我拒作名字的变更,强迫她接受另一个女人在我这里留下的痕迹,想必是艰难的一项,因此她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和维护。

  她坚决的样子,是不是在说肉身在外,可杀可辱?

  她的胸型并非伟大,却出落地粉圆匀称。落指稍有轻重,也会喘息的反应。

  好喜欢她这时的样子。香汗湿了秀发,湿了身体,湿了空气。内里的邪伏的火焰在熊熊地灼烧。

  她还要冷冷地抵抗,仿佛我违逆了她,两个人的营结,就在下一秒终结。

  她的下身必定泛起了水,却在口中贞烈地宣言:

  “我不要再叫你小悴。”

  半晌调理了呼吸,她只为了说出这一句?

  我望着那双无辜、娇艳、犹如黑豆大小的乳头,神情郁闷,好似怀疑人生:“兄弟,这种冷峻问题,好不好等下讨论。”

  换来是冷漠地语言:“谁是你的兄弟?要不然,你快脱他们衣服去。”

  “哗!女兄弟,你帮帮忙咧。有没有做爱时候讨论这个的?”

  “那我回去了。”

  话音没有落下,菱香暴动地挣扎,脱离了我的怀抱。

  ——她从手臂拉起内衣,搭上吊带,左右收敛,然后轻巧围合。再将衬衣的扣子一一合上,小心检视是否皱折破损,她骄傲地整理着凌乱地头发,不理会一边错愕的我。

  我纵上前去,反身将她抱紧,她甩脱,我追出一步,更紧密地揽入臂中,不留余地。

  “菱香。不要再闹了,菱香?”

  她坚决地抵抗着,纤弱地身体奋力突围。
  
  “菱香。不要再闹了,菱香?”

  她穿牛仔A裙,质感是坚韧的,丰盈性感地臀部恰好抵身前,贴身触动,亲媚的感觉产生电流,令我的强硬更加矢志不渝。

  “你终于还是要记得她。”

  菱香噙着泪,哭泣着撒娇。

  我片刻追忆,纠缠地双臂缓缓有了松懈,终于放低下来。贴着她背面,眼前的长头发柔软地倾覆,在轮廓和边际泛起幽微地光泽。她轻微起伏着的纤弱柔弱的身体中,分明又蕴藏着某种力量。她究竟想要什么?

  而我们究竟想要什么?

  “分明衰落,却丧失勇气重新开始;分明纵着欲念,还要粉饰从容,作态忠贞无敌;还要高调凭吊,光荣恻隐。不知道放弃的人,最不懂得珍惜。

  冀望别人将你拉下地狱——

  像是这样,你大概就没有负累了吧?”

  “可以有很多人、很多人为了你在等候,倾心,得到以后,捧进手心。即便被你抛开,在此后与无限次与不同人做爱的时候也要默念着你的名字……”

  她颤栗地肩膀隐隐透出内衣吊带的型,抽噎地声音冷暖自知。

  “而你也没有什么快乐吧?”

  菱香卸下荣耀对我控诉着,那凄凉嗔怨地声色,令我彷徨畏惧。

  “你忘记她以前,就不要来碰我。”

  “你不是也有男人。”

  “可我现在在你这里。”

  “你什么意思?”

  她终于转过身,迎着我惶忙地视线,伸出手环绕我的脖子,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阵阵柔软地力气。

  我低下头,看见她掂起的足尖轻轻踩在我的足背,如此美艳。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将她拥抱起来,好似重叠的舞步,缓缓抛在床褥。崭新棉絮,散发着淡淡地香。

  摸索着解开牛仔裙子的金属扣,她下意识地闪动,口中发出好似不情愿的愠声,遭来接二连三的湿吻封印了。

  将裙子褪下,双腿线型好似行云流水,肌肤完璧。我尽量舒缓节奏,开始在细腻处轻柔抚摩,那样的触觉会令我舒适,也含着引火焚身的暗示。

  菱香平铺的手,虚弱地月色可以照见摊开地手心的纹路。这些伏线交错而又驳杂,因人而异。其中的一条,竟能洞察感情玄机,每一处交汇与分岔,昭示一场缘分的始终。这些线条与身俱来,埋藏命运的密码,只等待我们用一生去侦察和印证。

  我瞬间地心念,天马行空地火光从来不被情欲局限。

  转而也会爱抚各处,又将内裤轻轻剥至膝盖,很霸道用脚登了下去。以为她无暇多顾,谁知她很抱怨地斥了一句:“怎么可以,会弄……坏掉。”

  真是可爱至极。

  阴毛细而柔软,但浓密。其它地方干净,渗出也是清澈的。这是女体最娇贵矜持的隐私部分,我忍不住端详了一番。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丧心病狂的年景,曾经听过“妈咪”说:每个女人的器官很不相同。所以不同女人各有风景,缠绵匪测天下无双。

  做广告你就不必。我那时颇有志气,笑看风云的样子。“妈咪”笑而不言。剥落一个女人的内裤并不等于透析她的心,她让你闯入身体,进入生命,也不过选一个晚上,待过了一个时期。

  所以,她去了另一个国家。而她的阴户温暖,还在阴魂不散?

  我眼内此刻是菱香,慢慢浅浅进入她的身体,新的身体,不同的一具。

  她有过痛楚的样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银饰般地牙齿重重咬在自己的唇,唇红齿白,面泛桃花,目送迷火,耳根红晕,勉强喘息,长长短短,最是销魂不过。

  手从纽扣间探进衣内,伏在美妙乳房,毫不惜力,没有怜香惜玉的立场。

  “痛——”

  她喊着,松开了唇咬。大约是内衣的冷硬的钢丝挤压到乳腺,破坏了诗情画意。我继续进犯她,乳头早已倔强地站成姿势。

  一边在阴户内怠工,浅浅进退,苦其心志,累其体肤。

  她只有向下移动着身体,这个动作由扭动臀部才能完成。我很狡猾,双跪地膝盖抵在她大腿内侧,形成阻挠的力。菱香进退维谷间,狼狈地扭送着腰,口中发出意乱情迷地吟声。

  越狼狈,越煽情。

  我终于完全解开衬衣扣子,解除内衣束缚,面对着水仙般娇艳的乳房乳头乳沟乳晕,一阵颐指气使的指挥,迫不及待掀起了口舌之祸。

  犹如蒙到无妄之灾,菱香十分激烈地抗挣着,悬浮着的手臂像藤蔓一般缠绕了我,好象同归于尽的姿势?喘叫着,似要陈词,然而语焉不详,只有错乱高亢音节。这是催情的特技效果。

  整具身体震荡颤抖,双腿奋力地抬起、盘缠,将我蜷地很紧。

  邪火高烧着,无法按奈下去,单手觅到阴核突出的一处,急剧地非礼着,腾出一只手绕过,抬高她的臀位。抽出阴茎,仅留前端在她体内,再来刹那蓄势,待地风云聚定,轰出一记强势地枪——

  “啊——啊——”菱香荡失惊叫,好似凄惨,好似极乐。眼眸之内,白多过黑,乾坤倒置。

  离经叛道地交媾,纵着官能刺激,阴阳两造,滋事生非,最是乱性。龟头跋扈,乳房甜腥,令得阳器咸湿,阴道弥彰。

  两个人做爱,是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本能。

  其实乱性,就是见性。

  水漾的声音滋滋作响,错落有致地好象气泡在碎。

  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这个夜晚,当我趴在菱香赤裸迷离、香艳潮湿的身体上旦旦而伐,我的时间停留在这个点,元神真空。

  我确信未曾在这个光景执念过某个远端阴魂,然而也得不到片刻心力,思量这一段未来的媚景。是否过去已逝,未来未现。我们的进行,只当记得在一念断处,可以令自己回光一照?

  其实我很确信菱香不是我中意的女人,她最应该找到一名家势渊博的公子,将她捧进手心,同行伴老;又或者中正勤勉的才俊,方能包容给予,与她美好地人生。

  而我并非这样的人,我的一场一场缘分,正如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的事端。便由这一端,演至那一端,从来只有沾沾自喜地哀愁,而没有快意地决断。你以为清净详实地果报,不过是设置一处虚妄地烦恼,再用尽无聊的手段并艰苦地化解,随后踏上前程,不断寻访新的烦恼。

  适应力很强,接受的能力却是极端地薄弱。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像面对一只凶顽的病毒程式,你要保全,只有不断地FORMAT,这是天下间最无聊的战乱。从而有人厌倦了这个系统,就要换一番天地?

  现在,我将精液射向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她又喘促了一阵,颠簸起伏之后,虚软无力地双腿缓缓地放低,潮湿地手心在我背上轻柔地摸索周转,柔软的指腹和指甲接触我的皮肤,细腻地,似在寻找某一些根据。

  功德圆满。阴茎终于软弱下来,渐渐滑出外围,看来又有一丝留连,孱孱地相依因为射精暂时终止。中出的光景虽然迤俪,也有说不出的狼藉。

  朦胧月色下,床褥的一个区域被弄脏了。在液体蒸干之后,将留下一汤湿水的痕迹,散发出淡淡地气味,人人心照。

  “阿秀……”

  菱香贴在耳边,柔柔声,念着我的名。
  
  嘴唇轻轻地触碰,暖暖地气流,泛起无限地温柔。

  两具赤裸地身躯交叠在一起,喘息和体液混沌不分。

  这个晚上此后的时光中,他们默契地将这个姿势保持不变。

  安静地发骚。

    ******     ******     ****** 

『柒』

  “小悴,你玩一夜情喔?”

  菁菁的神情当中,似有一分不屑。

  “拍拖才对,不单一夜情。”

  “可是那晚以后,我都没有再见她来。”

  “噢?你见过她?”

  “鞋咯。都像你那么傻。从前我每天晚上下班回来,你都是开着门坐在电脑前面打字。那晚门锁着,门口有双女鞋,一看也知状况。”

  “呵。怎么啦?影响到你带男人回来?”

  菁菁听我这样说,好象受到侮辱,厉声喝斥:

  “小悴!你不要乱说!”

  看的出来,她不愿接受这个剧情。

  我原是玩笑,转念这一想,或许又是真的?

  人和人的感情是很微妙地东西,全无因果,也不必符合逻辑。它常常在不经意间莫名地发生感应。

  那天夜里,新月疏星。我闭了灯光正与菱香荡进床褥轻重缓急。意乱情迷之际,喘促呻吟全是官能的福利,咸湿地身体顷刻变化成鱼,光滑地肌肤毫无保留地大肆接触,水深火热,乌烟瘴气。

  早经试探的阶段,男和女更加大胆地侵略,鼓惑,睚眦寻衅。小腿腹柔软又不乏弹性,内裤有丝的质地,半透明。我将它缓缓褪下来,轻轻滑过小腿,任它置落脚踝。女人在此刻如临花期,张开身体似初破的梅,精细而幽美,内里又蕴藏着一股强烈的,绽放地势。

  抚摩任一处,都惊起骚动地征兆。

  不消言语,一击中地。

  分明在很投入地姿态,我却一次两次三次分了心,努力找到节奏间空白的瞬息,试图在分辨着狭窄梯阶上,何时何处响起高跟鞋迟归的足音。

  竟而真的听见,赶忙静下了捣动,作出奋力深吻,急如兽噬一般。舌和身体,无声地缠斗,深处,再深处,夜阑人静处,很猖狂地掩饰着。

  不希望被她听见。

  门无端闭着,灯火早已寂灭了。稀疏夜来风,有一阵,无一阵。门前侧,布着高跟鞋,左一只,右一只。有色无声,月光下,最妩媚。

  误等迟归人,撞破桃花阵?

  从前每一夜,我坐在电脑前敲打写字,边打开房门等待菁菁回来。房内的灯光透出去,照在楼梯,使它不至过于漆黑。有时候你开着灯、半坐在床前,煞有介事的情调,其实只为等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回家——

  这样的事被习惯了,会不会产生错觉?

  所以,当夜我真的带了菱香回来深交,忽然竟有了别的担心。

  人和人的心,有时会感应。就像射精之后为了怀念射精,菱香开了又关了灯,她在黑暗里环视着,然后悄悄把耳朵贴近墙壁,她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听见隔壁传来的细微地声音。
  
  原来门前的鞋,是她故意遗下的。

  我说菱香,你就是想的太多。小萝莉,别要放在心。

  她说,你都知道,很多烦恼其实不难解决,只要你肯反过来看一看。你每夜开一扇门,亮一盏灯,换若是我,一定好窝心。

  “哗,姐姐你有无搞错?你才喜欢幼齿。”

  “嗯。你不喜欢幼齿我知道。但除非能证明你立志作“妇女之友”,否则就不用掩饰。”

  “喂,你很烦。先前还说外国的朋友,现在又变成妇女之友。”

  我当然是要抗议的。

  菱香有些惊错,不料又被我提起她来。女人的心思容不得这般侵害,细到三言两语,不论有心无心,知未知情,全要专心体察,怜香惜玉。

  我心知不妙,偏在口中一言难尽,卖乖偎过身去,搂住她来疼爱。

  她索性无动于衷,不迎不拒,惟有冷眼相向,不作声音。

  放下身段哄她:

  “对不起喔。”

  无回应。  

  欲作温情,扮淘气轻薄她脸颊,却又避开。

  一阵没趣几分急,不愿伤景。只剩牵起她食指中指,轻轻抬起,放落我鼻尖上,自会柔柔摩挲。自从多年前相恋的时刻,最沉溺菱香这动作。它不落入恋爱的情色,也不藏有婆娑地暗香,反而带一点母性和悲悯,蕴藏着静谧地力量。

  我和菱香彼此心知。这小陪衬的魔法,即便多大的风雨,只消一个召唤,大概也可以令我们走下去吧。

  对于菱香,我是认真过的。直至今日,却早已情冷两散。遗留下来,仅有两片指尖的余温,或可作为那段感情的信物。

  “……其实,阿秀,你越想说明什么,越要掩饰什么,越容易真情流露。”

  就像喝醉的人开始动念警醒,心想控制方寸,万万不可溢出。然而这念头一经动,他便已是醉了。

  人说:我没醉,我没醉。他便已是醉了。

  “什么是醉?”

  “冷暖无常。浑然不觉。绮丽荒凉。小心受伤。”

  菱香迸出十六字来,颇有神婆问米的架势。我有心虔诚,细声追问她:

  “那什么是受伤?”

  “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用力,就会受伤。”

  “总之,我对幼齿没什么兴趣就是了。”

  “你不承认罢了。在MAYA的时候,我就分辨出来。”

  “不科学。”

  “那你是不是醉了?”  

  “那你有没有受伤?”

  “呵,”菱香笑容清淡:“你有空问下你邻居,问问她为什么不肯带男人回来。”

  “什么意思?”
  
  “既然素无瓜葛,就不要夜夜长灯。瓜田李下的事,最易犯到阴差阳错。你这么聪明,怎会不晓得?”

  “帅归帅,不可能占尽上风。黄小姐,有空你是要多点拨。”

  “呵,”她又冷笑:

  “我们缠绵时候,你都有心记惦着她……我要是她,有个新欢旧爱,在你眼前,也非得守着身段,楚楚可怜,不敢曝露出来坏了情致。”

  菱香说地不急不徐,绘声绘色。

  我并不欣赏这份刻薄,却对“瓜田李下”的叙述泛起疑心。因此不置可否。

  这便没有对菁菁提起过它。

  “后来呢?”

  “后来菱香走了,跑去上课了。”

  “还联系吗?”

  “有的时候联系。她说最近过夜假不太好请。”

  “那你该去她学校找找她。”

  “再说吧。最近我比较忙。”

  菁菁立刻回一句:“男人怎么都这样?”

  也不知是自语还是抗议。

  我答不上来,低下去看屏幕下角的时间:  

  “很夜了,菁菁,你好回去睡了。”

  “哦。”

  “那个……你从外面帮我把门关一下,叔叔还要写故事。”

  “写完要给我看喔。”      

  “怕你看不懂。”

  “嘻。你是怕我看懂吧?”

  这阕对白藏有机锋,纵然有心无意,却惊动了我一丝凉气。

  瓜田李下,原来真的易犯……

    ******     ******     *****  

『捌』

  打烊的时候最冷了。

  入秋以后,午夜的街景别具荒凉。三两处途人夜行,各被锦衣,仍似池中的水黾,孤或抱群,一概是萧条地动静,全没有花好月圆地氛围。 
  自古以来,凡是驿动的人大抵缺乏温饱地营生,缺乏安详地气质。镜花水月是最模糊地论调,有些依据便抓住不放,甜蜜隐约不详,粉饰一半伤。那都是不能永年的。

  人越执拗着缘分,越容易迷失,最后搞不清想要什么,混淆谁是谁。等到喝醉的时候,反而容易通透,其实你只不过一直在等一双手来拉你,半推半就地诡计,致使权责不明。

  心若没有负累,后悔亦当成有趣。在灯火阑珊里痴笑,似乎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已经过去了的温柔。

  浮生如梦不过是四个字,从来没有人框定什么规则。今天她可以梦见澳大利亚,明天我也能写二十篇【暗花】,将业火烧到富士山下。

  菱香走的时候笑容璀灿,好似一个苦行地喇嘛终于领悟上古传承的妙法。TAXI的窗户缓缓地、缓缓地降下,她似对我言语,汽车恰在这个时候发动开走了。令我无法听清她说的内容。

  已不紧要。大家不过交织了一场梦境,你和我、我和她、她和她、他和你其实都欠了彼此一句话。因此——

  我们才有理由,可以继续补完下一场的梦境。

  看来我去上海的决定是对的。就似今夜对着菱香始乱终弃。

  菱香走了以后,我在酒吧对着那个吧女喝了很多,有好几次我想说话,是她制止了我。她说,你不妨听一听今晚的音乐。

  她一定是猜测到我有心事。

  其实每个人都有心事,彼此猜忌,共对无言。

  还记得我曾经四下寻找可供留言的地方:

  乜?你这里没有留言板的?

  顺她指的方向,我努力查找看,很多遍,依然只看见不伦不类地落地玻璃和有着杂乱涂鸦的墙壁,并没有留言板悬挂起来,也没有可以提供粘贴或是书写留言的地方。

  她说我一定是喝醉了。

  我索性趴在桌上,隔着微弱地烛火安静地看她。身边的客人一桌一桌相继离去,因为沉默,你可以把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声音在流动,又听不清信息;人在流动,又看不清面孔。她穿着采采地衣服悯悯地顾盼,和着楚楚地歌声绵绵地轻唱。

  这里有散场的告别;有矜持地预约;有人甜蜜企划接踵而至的风花雪月;或是挥尽了心血抛向瞿塘。夹杂着侍者收工前通俗地对白似农谚,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各行其事,天时地利。

  MAYA有个很棒地规矩。

  每夜最后一桌的客人,在临行前,可以点一首歌独自欣赏。我觉得现在这首就不错,虽然我偏爱粤语女声,不过偶然听一听外国乐队也不错。

  她说毕竟轮回了一个晚上,有没有要换换空气?

  我说我看来真的喝醉,不如你送我回家。这首点歌,就先欠着吧。

  她扶着我,靠着阶梯的栅栏,勉力才能行动。

  冷喔?

  一点点。

  虽然醉态,我的意识保持清晰,紧抱着她,肌肤的接触擦出微弱温度。

  嗯,去哪里?

  不远。南街旧民宅,有幢四层房子,四楼西角就是了。多谢你。

  嘿,你住那里呀。

  那片全是学生居住。她细心打量我,作出痛心责备的样子:你唷,原来你是坏学生,难怪跑来MAYA把妹,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喝醉了还要请工作人员送回家。

  我心虚,只好转移话题:耶,你看那边有棵树。

  她见过大场面,不被打扰。仍是搀扶着我,嘴上不相让,继续挑肥拣瘦:

  你又重!哪里有你这样的学生?

  是是,非洲象为我动容。

  我最会调侃,一路逗地她娇笑连连。

  笑起来花枝乱颤,步幅就不稳了,重心东倒西斜,真是辛苦她搀扶。

  我大致解说近况,以示真诚:也是在实习了,就是失恋了,心里很闷不太想去报到就是了。

  今天那个美女不错就是了,不过就是有一点娇气就是了。

  听得出她在戏仿我说话的调子。有趣的很。

  不是她啦。让我失恋那位,前一阵子,去了澳大利亚。

  还回来吗?

  几年吧。谁知道。

  还和你吗?

  一定不。她跟我提分手了。

  是了,所以……你就约了别人,再战江湖?

  也是老朋友了。

  那你交友真是广泛。

  是啊,MAYA的工作人员中也有一点勾结。

  哈哈。

  又被我逗笑起来:你这个臭学生,小嘴倒是油条。现在我扶着你手,你搭着我肩,看起来真的是“勾结”哩。

  我逮住话锋,当仁不让继续放肆:那你是“勾”还是“结”?

  自然难不住她。

  只见她会心微笑,自如道:就像酒吧的功课咯,LIST上面打勾就是客人的事,我至多推介一下。遇见你这样臭学生,心怀鬼胎,出手最欢快,打满勾勾想引人就范。嘿嘿,结帐时候,你就晓得痛。

  你可以抽成嘛。

  我怎么知道,我今天8点上班,这才开工,莫名其妙就有小帅哥点满一桌酒水零食,身边小美女偏不爱吃,他不要脸拉我来陪。够坏,酒足饭饱还要我送他回家。你以为售后服务喔?

  嗯,装无辜你就是最厉害了。

  对呀,反正我就是最坏了。怎么样啊?

  女英雄稍安,小弟心怀感激,不过也要提防引狼入室就是了。

  是啊,MAYA里面出没的女人全都不是好东西。

  月色苍黄,照得人影歪斜,一个喝醉的小男人,被酒吧公主勉强搀扶着回家,他们在途中言语调情,对白相当腐败。

  抵达居所,我将钥匙递给她开门。试探着默契。

  她雪白的小手拧开门锁,小心地推开门,在墙壁摸索着电灯开关:好黑呢,你家里怎么没有灯?

  很想让菁菁看见这段,告诉她,假如我不在,谁来点灯?所以我在小说里这样地虚构了这处情节,虚构了我和另一个女人的缘起缘灭。  

  小说中,这个女人自牛仔裤袋中取出手机,利用背静灯光照明。却在这个时候,我隐约看见阶梯转角的漆黑处,似乎有个矮小地身影蹲着,没有响动,又以极快地速度伏进阶梯上消失了。

  我惊惶地停下,被着诡异地景象惊到毛骨悚然。

  你……有……有没看见?

  什么?

  那边……有个……刚才……

  什么?

  不敢手指,下意识惶恐地张望,四周尽是恐怖地气氛,压得我立足不稳,大惊失色地语无伦次:那边,有个……好象小孩一样……的……东西。

  相隔十数层阶梯,照明模糊,会不会醉眼朦胧?

  她顺着望去:没有啊,我们上前看看。

  道是“我们”,她恤我惊魂未定,独自踏着阶梯走上前去,转过弯,暂时消失在视线内。

  仍不忘对我说声:你别怕。

  随即巡视左近,在台阶、扶手、墙壁之外,完全没有异状。

  惊悚之下,酒醒七分。我刚才分明看见。

  现在没有啊,恐怕……是猫也说不定了。

  我一字一顿:那么大。

  有多大?有没有是看错了?

  我不敢再说下去,只道是认错。

  人吓人,最吓人。

  将近行至四楼,她脚踝忽地一偏,原先被我搀住肩上,重心未稳,这时失足就向一旁跌去,幸得我手脚明快,才没有令两人从楼梯滚落。

  “啪——”一声。

  手机已落在了地上。

  怎?

  我架稳身型,不及去拾手机,慌忙关切她。

  她视察一下,挤出笑容:

  嘿,好糗,鞋跟断了啦。都怨你毛手毛脚,明天你赔给我。

  最爱听她温柔地语句,便是作态,也不是旁人可以模仿的。

  嗯,要赔的,要赔的。那你现在还疼不疼?

  休得废话,快来侍侯老娘。

  收——到。

  她佯装愠怒,遣声喝责我。月光若有若无,照出一双眸子十色涟漪,漾起着曾经沧海地风韵沧波。痴看这瞬间流光飞舞,陶醉她亦正亦邪地心术。全不同小女生一惊一诧地顾盼生姿。狡诘地,好似柔情蜜。

  千娇百媚地要领她一一都熟谙了,得了道行才识展览风情。放空了自己,最易入戏?

  而我便是那戏台下痴痴笑笑地看客。

  她着了青衣,我暗里喝彩。她伤及脚踝,忙递上毛巾冷敷。

  我是足球选手,常年来各类外伤接连不断,自有些药用备着。三折肱成良医,按摩推手的活儿,早比功课娴熟。

  难怪了,不如你有空跑去足疗馆兼职也不赖。

  她见我得意,就来调侃。

  啊,这里……啊,那里……啊,啊轻一点……嗯嗯,你不错嘛。

  有人按,当然不错了。

  想起从前同居的柔情日子,每次伤情多得有人照顾,否则我自摸的话,感觉一定有差异。

  怎么说?

  我也表达不清,大概有种无奈情怀。就好象……医生给自己探病,邮差给自己写信。安妮宝贝说:孤独就是你需要的时候遍寻不到;不需要的时候,你自给自足。

  好象有点深奥嘛。

  我从前看过她的书,后来渐渐看地少了。对,你平常,会一个人喝酒吗?

  我从前有的时候会,后来渐渐喝地少了。

  那你自己喝酒,有没有付钱?

  付一部分。如果全额消费,就能拿到店家抽成。但我自然不必付全额,兜转一圈,全是自家支收,又何必?

  是有点无聊,但你付出比旁人少。

  又没有进项,谈不到付出多少。 
  以双手,绕足踝轻轻笼络,掌心沾着药水,如奉瓷器,大约合谷穴的位置按在踝骨凸起,绘着圈儿抚摩。扭伤处大多淤积着血,活络的工序不可或缺。

  有没有痛?

  呵呵,你捏手捏脚地样子还蛮可爱。

  你脚踝也不差,好有媚骨,再缠支脚链就更性感了。

  性感呢?我想死的心也有了。明天醒来就要肿成馒头,让我怎么见人。

  嘻,等你好了,我买只脚链送你。

  谢谢你,我不用。

  她语气有些冷漠,似在追忆:从前听ANA姐说,挂那东西最易受伤。ANA姐曾经爱戴过的,随后她受了伤。

  我隐约感测到,藏在传闻背面的惊涛骇浪。“浮生如梦”真的就是四个字,从来没有什么法门寻索皈依。今天你可以扑进夜街赴汤蹈火;明天夜里又坐进TAXI车上桃花妍艳欲走还留。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地放肆,也不记得她是怎样默契地回应。有时两个人做爱真的是情之所致,欲望的部分尚存着回转余地,神情却本能地向往。在此之前,每处细小地动作、情态、言语,都蕴藏试探地讯息。

  两人都心知了,只看谁先撞破,他便是主动贪的,就是活该受了引诱;后继者因此得到半推半就地福利,不必将更多的负累一一刻在心上。

  世间男女的情缘,原本就该分出先后、主次、因果,临到尽处它们都可作为评判和决断的依据,从而不至于让我们将责任轻负给匆匆流去地时间。

  这女人是不同的。

  我们素不相识,只有即兴地对饮,调情,花天酒地。她有种气场,令人迷醉桃花,任性地放纵欢娱。不必在意先后、权责、因果心;也不必考量对错、是非、受伤和忘记。

  她的皮肤细腻而有光泽,在雪白的左胸上弧度最美的地方刺着一张蝴蝶纹。我曾用舌尖触它,发现那里掩藏着的是一道疤痕。

  蝴蝶张开翅膀,蛰伏在那里,形如一团暗火,供养着旧日的伤口。我不会妄自猜想曾经有什么人给过她怎样地伤害,只当想起她在对饮间不时微颤地眉心,恣意展览着传说中女子那样轻抚心口的动作。那个时候,她会将头偏向一边,不愿为人所见。

  她察觉我的心念,分开亲吻的嘴。她说:我生长福建北部的小山村,在我们家乡的土语中并没有“夫妻”的词眼,不分性别,他们只说:这是我的蝴蝶。

  她谨慎地补充着:就是伴侣间彼此适用的称呼。

  呵。

  她原是爱过的。

  她自是爱过的。这世间的男女,谁若不能真正感到过爱情,才是最大的冤枉与凄凉。哪怕绝不圆满、始乱终弃;哪怕悲壮地受伤、狼狈地逃亡;哪怕曾欢爱过的,成了七年之痒;哪怕曾相濡以沫的,相忘在云山……比起那些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人生,不知胜过千万倍。

  暗火般地蝶,伏在细弱肌霜,凄艳楚楚,忧心忡忡,跃兮伏兮,于我归息?

  触手碰到曾经的糜烂,假想着一百万种悲伤,透过那凸起地恐怖地疤,昔日血肉模糊地景象历历在眼前。

  她似笑非笑,似嗔非怨,任凭我沿着乳房生成的弧线阵阵摩挲。

  很久了吗?

  十年。

  她叹息似童吟。

  十年可以把恋人变成朋友,可以容纳生死两茫茫,可以老尽少年心。
  
  你说,受伤是不是一个人向着另一个人用力?

  那……

  我说:我就是要用力了。

  我粗暴地疼爱着她。唇和齿都不停地落力,享受着她的温暖娇艳,手心向下,指点江山。她兴奋地恰到好处,不失热烈,又似有保留。让我每进一步都有期待和惊喜,不敢予取予求。

  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

  一见钟情的快乐,往往在于一见之后。而不是曝一相逢的时候,两人在各自己的底裤上流露真情。

  曾经以为自己很爱她,跟她睡张床上都还要梦见,直到抚摩她的乳房好象自己用左手去摸右手,依然自得其乐。从一而终是一项光荣地幸福,然而并非所有的爱情都被祝福。这样才有塑料花、留声机、旧相片……供给人追忆玩赏。

  今夜,对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我决意单独旅行。

  我将内裤脱下来好好旅行,她示意我停下。抬起头来问我的名字。

  她竭力控制着频率紊乱地气息,收敛着眼神中的野火,那张凄历地好似拥有生命的蝴蝶纹,乍伏乍动。锁骨和肋骨连带着反应,灯光下,白璧般地肌肤漾起嫣红的颜色。

  臭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似未听见,我继续旅行。行到她腋下,彻底衔起内衣的边幅,又在被褥间收拾吊带,略加整理,随后轻抬她双臂,将内衣由下而上整体脱落。令那具蝶型完全现出,不遗边际。

  乳房有一种娇媚地矜持,纹身照出别样地妖治,有一点催情地暗示。乳头很小,是比较深的颜色。

  见我未答,她也不焦急,只将眼神投放在我身后,视线破入墙壁,自虚空延伸,杜撰出一个交汇的点。

  我避开投来的眼波,避开蝴蝶翼,伏下身认真地亲吻并吮吸着,她得体地享用着,呼吸声越来越浮躁,双手是平摊的姿势,指尖不时轻挑起来,手腕的静脉上,散发出香水的气味。

  我沿小腹自上而下行进,隔了薄纱细纺织成的内裤,于耻骨处停留恋栈,敏捷地调逗她,影响她呻吟的频率,空余的手指也不容荒废,一同擦过两腿间软弱地区域,好事地寻衅着。

  待到她吟声渐高,温度再升,我才将内裤猛然揭蛊。纵着情欲,无心观赏,雄赳赳就将充血的阴茎轰然刺入——

  继而抬起头,又俯冲,压低身,埋下头,落下湿吻。舌尖率先探入,狠狠撬开贝齿,搅地落花流水。紧接一阵喃喃吮吸,口舌是非……待我全身而退,尚稠一丝水线,挂在分开唇角,流连着不断。

  放缓抽插,几乎回到厉兵秣马的状态。视线从性感带上移开,直对她眼眸,只手抚过秀发,等一阵淡香袭来。我靠近她,贴着耳根呢喃着宣布:

  我叫林秀树。

  她嫣然一笑,对我撩撩眼神,十分调情嬉戏,更露出无限地欢喜。

  我倍受鼓舞,在她阴户更加贪婪地动作,风风火火,天人合一。满目的宇宙春光、人间烟火全都因我而起,源自于此。

  她渐燃渐燥,烽火连天。任我环绕在凸起处周转运动,次次骨骼抵触,鬓角厮磨。两具胴体,正是咄咄逼人地热情呼应。藉着一次不期夜遇,我们在柳暗花明处勾结成一场风流。

  茹毛饮血,刀耕火种。

  将她双腿分开再合拢,合拢后又分开,不住变换着姿势,尽享风情。品味她高亢地呼叫、扭送的技巧,观察她琵琶骨上的漂亮,蝴蝶骨上的香汗,这具身体快要炸开了吧?

  真的很尽兴,真的很尽兴。

  又一阵电流自脚底侵彻全身,骤然惊动狂舞的人。再几番深入浅出,两腿间大片咸湿淤积,腥而骚的气味渲染着颠沛狼藉地迹象。面红耳赤,不可告人。

  胸前更加乳浪翻涌,春光迤俪。经了一番手足胼胝、焦唇敝舌的洗练,留下道道指爪齿印,深浅不一,好似惨花热蜡托出的羞辱写真。惟独那片暗蝶独善其身,兀自冷艳。
       
  我猜测,这个灿如莲花的女子,应是某年损伤,待到痛苦定了,终于学会观悉繁华,谙练尘寰。多年前,妈妈桑讲课说过,聪明的女人从来不识哭,大抵都具备微笑行事的道行。

  看着精液自她体内缓缓地流出,漫过大小阴唇、肛门、臀沟、大腿内壁,最后慵懒地泄在床褥。幽暗地光线下,两个人的喘息依然起伏,她柔柔地,迎着我的目光,暖暖地笑意中透出一种很复杂地光彩。

  她细声地叹息,好似无奈地纵容了顽皮地孩子,分不清是责备还是羞涩,她轻轻对我说:

  你唷……

  女人最美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心也醉了。赖在她身上像驯养地小猫一样缠绵地吻着,令人一阵阵温情地微痒。

  我还没来问你名字呢。  
  
  乖,你就叫我京京吧。


               『待续』

[ 本帖最后由 云栖雪 于 2008-10-17 08:08 编辑 ]

【阳错】『玖』发表于 2008-10-19 20:17

                『玖』

  那个时期,我每天盘着腿坐在电脑前写字。窗外常常是满天的星斗,倘若有心,可以从夜空分辨出不同的星座。摩羯换成射手的那几天,气温开始下降。

  到了农历十月,床下就有了蟋蟀声。

  有天夜里,灯下有小虫一直在飞,后来又有只蟋蟀现出身来,忽地落在键盘上,旁若无人地鸣叫着。我被声音扰攘,索性停下功课,决心捕捉。为防它逃脱,我要先将房门关上,谁知走到门边,又有只青蛾自门外撞进屋来。

  它通体青幽,身形较同类为大,飞行的姿势缓慢而衰弱。若去扑它,却很敏然地避开,抖落青色的粉,疑似毒素。它也不驱光,自顾飞飞停停,最终降落在床边的墙壁上。幽幽地蛰伏下来,冷冷梳着眉,饱满地腹部偶有细微地起伏,内里藏着无数的虫卵。

  我想赶走它,出门取扫帚,这才想起隔壁的菁菁还没有回来。

  2003年11月27日凌晨两点四十分。

  我忽然觉得这间房其实是一家通宵经营的夜店,任凭灯火温润,风情脉脉,始终也不见客来。手指在键盘翻飞旋舞,颠倒众生,好辛苦盘算着拈花微笑地风光,然而招来只有异类。

  蟋蟀青蛾,欢欢寂寂,道不出个诡异孤清。

  阿秀。不知道……你信不信邪?

  信。

  那我告诉你,你家里不太干净。

  怎么说?

  昨晚在床上,我见到——

  不要乱说。

  不听就算,反正我是有见到蛛丝马迹……

  别吓我,是不是你看花了眼?

  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楼的时候……

  嘘……不要乱说!

  你还是搬家吧。

  应该……没什么状况,要不……要不我……这两天四处找找吧。

  其实——你知道……对不对?

  京京,如果……你不怕?

  京京不肯继续,看着我似懂非懂地含着笑意,视线微倾,秋波暗送,仿佛有意玩味着什么,眼下不急揭蛊。她的披肩的长发扎成精致地式样,右耳轮廓上附着一枚青色耳环,昨夜在黑暗里缠绵之际,它发出幽幽地冷色光谱,随她身体的曲线跌宕起伏。

  她穿好外衣,绘好眼线与唇膏,又轻轻地回到床沿,在我眼皮柔柔地轻抚,再俯身下来亲吻脸颊:乖,我们不说这个啦。

  抵不过这款柔情,我伸手揽住她想要恋栈,又轻巧被她避过,留给我曼妙地侧影稍作观赏,然后回眸一笑。谨限意淫。

  再想捉拿她,她已打开房门提起高跟凉鞋正要溜之大吉。

  暮秋天,正午的阳光也是欠奉。我抖擞起精神,顾不上洗脸梳头挑拣衣服,随手披上昨夜行装,匆匆忙跑开门追她。衣裤上还残余着呕吐的秽物,身上亦保留着她的味道,一边箭步入飞下楼,脑海全是京京床上床下的颜形在一一浮现。饱经风尘的言笑,三长两短的呻吟,肌肤白皙,舌苔温润,乳晕的颜色有些深,乳头小而娇翘,乳房好似玉砌粉雕,匀称不失华丽,有张黑色的蝴蝶纹蛰伏在那里……

  一楼是爿小店,卖些香烟零食日用,兼有公用电话可以国际呼出。之前我常在这里打越洋,老板认得我。

  老汪,方才有没看见一个女人下楼来?

  老汪秃着头,正对着电脑下围棋,一副冷峻神色如临大敌,饱经风霜地国字脸上,一双凝眉好似铁钩。他连眼皮也不抬,只肯摆摆手:

  没有没有。

  不会呀,就是刚下楼,怎么可能没看见?

  老板娘替他出头:哇,女人来来往往这么多,怎么知道你说哪个?

  我深感自己太草率,赶忙补充:才从我家出来的,黑色衣服,长头发,右脚鞋跟断了,才下楼,不超出两分钟的。

  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似笑非笑,淡然答道:要不然……以后路过我店上的人……都叫他填张单子,方便大家寻人。

  嗯,定是我觉悟太低,适才给二位凭添麻烦。

  这时。老汪亦放下手中的鼠标,闭了电脑音效,举手呷一口米烧婉转入喉,半转身向着我,唇上泛着烈酒,隐忍而又惆怅。分明看见,在他额角青色的经络恰似希腊浮雕。

  老板娘察言观色,自柜台内抓出一把蒜蓉花生,紧快塞进老汪掌内,又附耳语几句,老汪这才释了怀,悻然返回局中厮战。

  我几乎怀疑人生,哪里还敢再同他们纠缠下去。当下放开脚步奔走,路上不免思量:这对神仙倦侣,若是再得到一只大雕,大概就是圆满了。

  直追两三百米,来到一处下坡,下坡就到人山人海地施埔路。

  施埔路又名学生街,毗邻着福建师大。附近还云集着建专、公专、交通、银行、商校、邮政等多所大中专院校。除去寒暑假,街边每天都是水泄不通、人潮汹涌的景象,数百家商铺和数不清的摊贩聚势在这里,涵盖餐饮、娱乐、日用、精品、文体、旅馆、影楼、成人用品一条龙,日以继夜,一心为大众服务。

  这般情形下,要自人群中查找出京京,确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百万张面孔皮囊在这里擦身而过,大家身着十色衣裳,神形各异,步履相似,各安天命,自求多福。沿着各自命运的轨道过境人间,待他们尝过了七情六欲,四季冷暖,不知最终又要归结到何处去。

  回想起午夜三四点,冷冷清清地街上路灯灰蓝,夜店打烊,稀疏地行人寥寥落落,我与京京逆行在这里,曾经那么放肆地调情,三成醉意七分狂。如今同样地点,恍如隔世。

  一念之间,又泛起了心境。

  “正偎翠依红,应记浮生如梦。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多年前港产电影的画面暗涌出来,心头一阵暖暖地流动,却又好焦急。

  好焦急,数百米长的学生街,一路追踪。我在人群中努力地分辨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想,倘若不必错过这个女人,我一定就要爱上她。

  黑色衣服,长头发,鞋跟折断,踝骨扭伤,163公分,上围34C,右胸有纹身,新近有一夜情……

  我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谨慎地扫视着学生街上出没的每一个女人,许久毫无进展,如坐针毡的我,深刻感受到马寅初老先生当年的用心良苦。

  在跳蚤屋停下来,猜想她这么爱美,说不定正在里面试用新上市的香水。跳蚤屋前,撞见一对情侣正在旁若无人舌吻,他们将唾液留在对方口腔内,象征友谊万岁。

  隔壁的女装铺里,一个拎包的男生幸福地守望着试衣间里的公主。再往前是奶茶店,小女生不喜欢珍珠果,不由分说将吸管撇到男生的嘴边,颐指气使地样子:珍珠消灭掉,不准你喝奶!哼!
  
  学生街,这样的景色每天都在发生,每时每刻都会有很多新鲜的身体制造着香艳地遇合。他们彪悍而又乖戾地心性,蕴藏着无比强烈地势,这与熊熊燃烧地青春火焰本身又是相契合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学生街上每一爿店,无不以此中心展开着经营。

  我一路直追,惟独不见京京,转眼就要到了街口。

  街口是工商银行,ATM右侧的墙壁上另镶嵌着一台自动售套机,时刻提醒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又一对舌吻的朋友倚墙而立,仿佛为之代言。我偷眼去窥,恰好被前去投币的男生挡住视线。

  这位面容青涩,不太入时的穿着略显邋遢,他手中拎住一只牛皮纸包,装着满满一包板栗,这是他在路边的摊位上刚刚热炒的。最突出是颈上的毛线围巾,深红色,半长不短,针织的工艺也不太高明。

  但他围住它,有一种鲜艳地自信,似乎幸福就在他眼前很近的地方,触手可以摸到。也许是音响店的门前,也许是师大侧门边,那个爱她的女生正在有些害羞地顾盼着,等他送来那包热炒的板栗。

  一年之前,另一个女人在国内呆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也曾经为我织过这样的一条围巾。我们就这样一次次踏足过学生街的每一爿店,品尝过南北的小吃,一次次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接吻和争吵,直到一个人伸出手来将另一只手握紧了温暖,或是焦急地追赶着,随后霸道地从身后拥抱起来,轻轻地亲吻过后颈的每一寸皮肤。

  这些布景现在还在这里,有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多得天道酬勤。
  
  阳光淡淡地照下来,终于我远远地望见京京沿着马路左侧逆向而行!她不知在哪买了双新鞋,MAYA阶梯上坏损的那双大概被她放入在手中的提袋里。伤在足踝,令她的步态赢惫趑趄,有几个穿着运动服的高大男生与她身边经过,衬出她身影格外单薄妩丽。

  似惊鸿一瞥,转瞬又被密集地人群隔断了视线。

  京京——

  京京——

  生怕丢失她,喧哗嘈杂的大街上,我用力地叫喊着,却不能为她听见。我像带球过人一样努力穿越身边的屏障,一边大声呼喊,引来了路人普遍的斜视。

  人行道隔着铁栏是师大的足球场,球场的上空,三五只风筝慵懒地浮游,四下里又遍寻不到那些牵着线的人。

  我赶到她本该经过的途径,居然真的失去芳踪。视野都开始模糊,近乎狠毒地眼光凌厉地掠过每一个角落与缝隙,无法接受这场近在眼前的人间蒸发。我像吃了虎鞭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名字,气急败坏地样子,狷狭而狼狈。

  怎样也无法接受这桩诡异事件。三十秒前,她还活色生香地在这里出现过,甚至闻得到脂粉的香泽,然而刹那之间,这个人就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后背竟感到一阵刺骨地冷意。

  突然之间,又是突然之间。一声喇叭长鸣,霸道地将空气刺破——

  一辆20路BUS抵达终点,自师大门前威武地调转车头,庞大地车身在三县洲大桥旁凌空画出一道弧型,急刹车留下重重地轮胎的辄痕。

  农历十月,不知长安山有没有枫叶。

  “小悴,你到底在写什么呢?”

  菁菁读完以上的部分,对我的写作动机第一次起了疑惑。她或许早已在这个莫名惊异地虚拟事件中占到比重。

  “菁菁,”我惯用问题来回答她:

  “你信不信邪?”

  菁菁有些畏惧地瞪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电脑屏幕。电脑旁的我面无表情,手指伏在电脑桌上,左手的食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挑动着,小小的房间笼罩在安静氛围中。

  她说她家住闽侯青口,村人每年都会祭祖,族中祖先是郑成功的副将施琅。

  “帮帮忙,我不做家谱的。”

  菁菁白了我一眼,关闭了电脑上的TXT档,转身向我说:“来,去给我倒杯水来。”

  她接口水杯一副很世故的样子,循循地说:“我们那里很迷信的,小悴我跟你说哇,我二姑婆不是生下来就快死了吗……”

  “哦。”

  “我伯公说我二姑婆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三斤二两,就像一只猫一样的大小,所以嘛,她小时候小名就叫‘霾养’(福州方言,猫)。”

  “嗯。”
  
  “小悴,你会说福州话的喔?”

  “啊……”

  我强忍着殴打她的冲动,勉强地答应着。

  “二姑婆的命很阴,很小的时候又打针弄瞎了眼睛,那次大病之后就被‘东西’看上了,从此她可以看见阴间的事情。我们那里死了很多年人,都可以上她的身和亲人说话,说地窖里藏了钱,讲话声音都变了……”    

  “那就是神婆了?”

  “嗯,福州话另外有说法的,普通话我说出不来。”

  “菁菁,你同我说说,我写文章要用的。”

  “我不知道说,我很小的时候二姑婆就死掉了。只记得她会在地上撒很多白米,排成一个阵,再用筷子从清水里请什么仙出来显灵,她自己还会撑一把伞,单只脚在桌子上跳呀跳……”

  “这样子,真的可以通灵?”

  可能是我太认真的缘故,菁菁似乎有些受怕。她仔细端详着我,神色惊惶疑惑,又要努力淡定:

  “小悴,你信不信邪?”

               『待续』

                『拾』

  早前在选修课上老师有讲人类对死亡的恐惧。

  ——无论不同的国族、文化、地域,远古迄今,但凡有人聚居的地方,总有关于神鬼的传说,光怪谲诡,不一而足。

  我们的伟大祖国,更是一个多神文化交融的国家。数千年来,民间流传的各色神祉纷纷纭纭,各行其道,割据在阳世里尸位素餐。

  普天之下,自有数不尽的神明,自有拜不完的祠堂。大家各搭各的台,各施各的法。谁个有本事,就可以立足。

  譬如伏羲、女娲、祝融、三清、佛陀、阎罗、龙王、山神、风婆、雨师,还有花妖狐仙、土地城隍、牛鬼蛇神、三丁六甲……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借着金玉、泥石、草木、纸帛,凡人为众神逐个雕塑刻画。落成之日,择到吉时,焚香颂经,作足法事,才好让他们真正托体光临,惠顾群众。

  便是这样,阳世的人将对于死亡的巨大畏惧包漆封蜡,镏金烫银,制成了膜拜,历代相传。
    
  那个连孔子都不知悉的彼岸世界,它的深处藏着一张苍白地面象,似挂在阴风里,扭曲地颤动,狰笑呻吟,似即若离。它的眼窝宽而深邃,内里幽幽地泛着绿,将恐怖地意境写的无穷无尽。

  人基于未知,才生出恐惧的心态。述不清,状不明,只伏在暗里不断演化,疑神疑鬼,颠倒妄想,千秋万代,地老天荒。

  老师说,这不单是心理现象,也是遗传基因中附带着的天性,丝毫没有克制它的办法。

  秋日里天高,黄昏意境好。

  菁菁不知何时关闭了荧幕上的TXT档,煞有介事地描述着诡异地疑团。她所绘出的情形,其实在民间并非很希奇罕见的事。这类“请神上身”的传言,真假莫辨,但在祖国各地的市井坊间,稍有年数的人却都可以说得出一两项来。

  惟独她十分投入,声调里带着抑扬顿挫,神情谨慎地造势,分明已证结果,还要将并不高明地噱头一寸寸拉长,卖足了关子,只待我来求她揭蛊。

  一时之间,难期效果。

  不过她最有耐心,飞快调整好戏路,重整旗鼓。她潺潺望定我,双眸闪动着光影,亦师亦友,亦正亦邪。然后细缓地,依着某种节奏,逆吸冷气。

  小心拿捏时点,顾盼生姿,然后山雨欲来,唇红齿白,一剑无血——

  “小悴,你信不信邪?”

  “干你娘咧,原来你还会超重低音。”

  我只好这样来回答她。

  菁菁强忍着殴打我的念头,静静坐在我的床延不再续话,于无声中,展览着尤怨神色。我不放在眼内。自顾在GOOGLE上细心搜寻着灵异方面的素材。

  前任女友的照片始终贴在显示器的右下角,一袭青裳,秀发披肩,清丽地颜容宛在似笑非笑间。往常这个时候,我和她会在师大的第三食堂排队买饭,或在学生街沿途嘈杂地食肆里相对而坐。

  我常年素食,食谱中决计不能有鸡、鸭、鱼和内脏。她就这样迁就了我二十七个月,起先觉得难为,也有些细小的抱怨和抗议,随后大家都习以为常,逐渐又成了自然,无人再去重视。只是如今她已不在身边,每到吃饭的时刻,仿佛我都觉得,是在面对一件很陌生的事。

  也不知道海洋彼面,邻国那边,是不是她一个人吃饭。

  “想什么?”

  菁菁的声线犹如画外音。

  “走啦,我请你吃饭。”

  相邻一个月,初次决定要请我的女邻居吃饭。

  “吃什么?”

  “三言两语”的台湾卤肉饭,师大后门的漳州排骨饭,首山路的建瓯光饼,学生街口的鱼圆牛滑,先农公寓边的福清海蛎线面,万里公寓附近还有漫山遍野的沙县小吃……这些都是往日里常常光顾的食肆,现在物似人非,兵荒马乱,怎可随意去得?

  呆在电脑前,我觉得照片里有人在看。

  菁菁问倒了我,自也觉得扫兴,看看时间,淡淡说:“你请我吃宵夜吧,我到点上班啦。”
  
  都记不得她什么时候起身离开我床延。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写林秀树的故事,也无心查阅花妖狐仙的传闻,甚至忘记了在适当地时候开一盏灯。

  其实,想一个人,有时候很简单,要是她不曾离开,要是依然相爱,要是有天飞过大海……要是还能一起吃餐饭就好了。

  世间所有过气的情缘,在尘埃落定之后,基本上不需要什么刻骨铭心地祭文尚飨,也不必写成小说唏嘘凭吊,单这句“要是还能在一起吃餐饭就好了”,便已入木三分了罢。

  十二点时候,收到短讯。菱香只发来两个字:

  想你。

  一阵心乱如麻。

  虽然自己也不知是否可以挥别上一场的宴席,但她另起炉灶、活色生香,又令我贪婪地说服自己重新许愿。既然牵了手,射了精,身为当代的大学生,我们就该奋力珍惜。

  讯息这就回过去:周末,我等你。

  许久,菱香不作应答。漆黑地房间,寂静中蕴藏着山雨欲来的势。呆坐电脑前的我,被微弱地光线照地心下惶然。

  右下角,照片里有人在看。
  
  MSN上的好友,多半是恶魔岛的作者和版主。KIM从KOREA、御风从WALES,小可从ENGLAND,蝴蝶从FRANCE、火舞从BRAZIL……这些人纷纷由世界各地上线,提示框“咚”一声从屏幕的右下角串升上来,横空出世,总是可以带给我惊喜,亦成为了那个时期我最好的寄托。

  右下角,我终于注意到时间。

  往常三点钟,菁菁早已回来了。又核对了手机上的时间,确认无误,我竟然因为菁菁的晚归,有些紧张起来。

  连忙打开灯,去隔壁探视,而房门是紧闭的,完全没有人迹。多得我存过她电话,正要呼叫,手机里恰好传来菱香的短讯:

  我在诺亚方舟,你来接我。

  我打电话去,过很久才接,她说音乐很吵,跑进洗手间才听得清,她说身后有两个女人蜷在水池边互相接吻和爱抚,她说你快来,我手机快没电了。

  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电话那头便收线了。

  总之,我想,既然那么奋力地射过精,就该让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这个时点,这个女人,这个状况,我终究说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自换了双球鞋,匆匆扑进夜街。

  三点三十分,学生街口的排挡上,两群人正在打架,啤酒瓶和塑料凳子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骂娘声正在漫天飞舞。乌龙江畔的夜空,繁星都不够多。

  好在TAXI照常作业。行驶中,我依稀看见战团中有个尖叫着的女人像是菁菁。

  原来已有别人请了她宵夜。

  见到菱香已接近四点钟,她穿白色连衣裙,站在DISCO门口等我,夜风中摇摇欲坠,像一株醉海棠。在身边另有一男一女,状似园丁。男人是我同乡,曾经在球场上交锋过,算得球友;女人的服色妖冶,面目模糊。

  菱香口中酒气甚浓,立足未稳中仍要向她介绍:“啊,我男朋友,阿秀。”

  看来是真的不愿叫我“小悴”。

  我笑容可掬,将菱香揽入怀中,一边喊来TAXI,世故地安排着:

  “来,来,你们俩先走,没事吧?用不用我送?”

  那男人拉开车门,好娴熟让女士优先,随后回过身拍拍我肩,递一支红色七匹狼,友达以上的神色中更带一分沧桑,因说道:“小悴哥,她跟我们出来玩,你放心喏。”一边给我点上烟,车门再是一闭。

  “哪,有事打我电话。”

  他挥挥手微笑,隔着车窗,收到,掰掰。绝尘而去。

  繁星都不够多,菱香已在我身上吐了一片狼藉。

  换若其他女人,我大抵是要发作的。偏是她,在三年之前,曾经有一次我吐成这个景色时,她是多么温馨地照料过我。

  我抱着、背着、搀着、扶着她,一路辛劳,好艰难觅到一间快捷酒店。迅速安顿下来,顾不得洗澡、漱口、刷牙,自己的衣服也未及脱光,直接撩起了她外衣,双手及时地贴在黑色的胸罩之上。

  “傻姑娘,吐成这样子,胸罩还要扣这么紧,这样对胃不好的。”我语调最体贴:“来来来,叔叔给你卸掉。”

  菱香面泛桃花,眉心微颦,瞳孔周边布满血丝,依旧含情脉脉,嘴角残留的秽物和汁液,我来一一擦拭干净。

  耳根两侧,细微地发丝柔软地下倾,忍不住抚弄,嗅到幽险地香水气味,这是善男信女用来催情的一款把戏。

  鼻息之中暗藏着酒精和香料的味道,吹过我脸庞,好似桃花汛。

  接吻又有接吻的术业。梅破之后,立春、雨水、不久就临到了惊蛰天。一双舌胎轻疾,缠绵缱绻,银河唾液,川流不息。赴汤蹈火不如相濡以沫。

  头顶及到足踝,尾指及到乳尖,全身汗腺都绽的绮丽嫣艳。这样以来,眼、耳、鼻、舌、身,才是一一召映。

  这个风花雪月的四更天,本该是异性交友的好时间。

  谁知,却被她一句话将心儿也烧痛了。

  “姐姐。你以后来月经,敢不敢事先通知小弟一声?”

  菱香挑衅地卸掉内衣,凌空抛出美丽弧线,令它落在电视机的银幕边,产生静电。或是借着酒力演绎着:

  “你不如找个永远不会来月经的,天天都可以做爱。”

  初时,我耐住性子:“姐姐,这样子很难受的咧。你又不是男人。”

  “你这么晚肯来陪我,只是为了要想做爱!”

  她怨忿地语气,不全似撒娇。我略感动容,爬过去钻进被子,想要搂住她来安慰,思量着柔情蜜语,只觉得覆水难收。

  未想她一脸厌恶神情,电光火石间,以着极大幅度的动作坚决地将我的伸向她的手臂推开,“滚开!你别来碰我!”

  就连泥醉的酒意也在顷刻之间消褪。

  这令我错愕当场,然而仍是隐着恼怒,决心要构建和谐社会。

  我细声道:“是我错啦,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一边隔着被子,轻轻将手心放落她大腿外侧。没有逃避,她又没有采信。眼内依旧泛着冷漠孤清,一双涣散地瞳仁,将失望写地无穷无尽。

  我知道她是故作姿态,营造出这样的势,说不清是畸爱还是抱负。

  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地漫游,天幕开始缓缓地变亮,酒店的过道内传来零星的高跟鞋踏音,不知道姐妹们从哪里来,又将心态带回到哪里去。

  而她和我要开始冷战。

  她闭着眼,我抽了很多烟。

  我心存着希望,她可以像从前一样,忽然以很生气的容貌,适时地对着我大喊:“你不要抽烟了好不好!”

  若是以这个伎俩,来打破岑寂……

  而她闭着眼,我又抽了很多烟。 
  若是以这个身段,来接受命运……

  举头三尺。两人之间。终有另一个阴魂,不肯散去。

  越是不去设想,越是不忍说破,越像个神明般占犯在祠堂,亦正亦邪,尸位素餐。其他便只是花妖狐仙、土地城隍、牛鬼蛇神、三丁六甲……纵使法力再宏大,亦居在偏位。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需要一片欢喜心,本命中带来的钟情,鬼使神差,蛮横霸道。便是赴汤蹈火,也令你心甘情愿,九死一伤,仍要欢天喜地。

  然而每个男人,都愿意获赠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唇红齿白,活色生香,只待你心头一硬,阴茎也不甘会服软。

  随后努力描绘出花天酒地的幸福感,逢场作趣,临床射精。与道渐远,终将堕落。

  行行企企,夹叙夹议,那夜破晓之前,终于情绪失控。

  “你到底想怎样?难道我们好好相处一次,就这么困难吗?”

  我说:“有什么就说啊!我最讨厌这样莫名其妙冷战!”

  “原来你午夜叫我赶来,只为吵架!”

  我急噪起来的情状,激烈而亢奋。然而越急于改变气氛,对方越是坚决地回向。她始终面对着墙壁,只留下僵硬地背影,任由猿啼鹤唳。

  2003年11月28日,凌晨五点。

  很快,破晓的光就会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到房间。

  一昼夜无眠。

  我不再说话,起身走到电视机前,将搭在电视机上的黑色胸罩拿开,轻放回她枕边。随后安静地打开房门,抽身离去。

  关门之后,四周岑静。

  房间内,好似有隐隐抽泣的声音。

  我缓慢地走近电梯间,手指及到按键,婉转抚弄着,像在她胸前调情的时分,欲走还留间,未肯按下去。

  天色蒙着青灰,层云低涌,或恐将有寒流。

  殷殷地抽噎声音从308房间涌动出来,转而变作失声的恸哭,在狭长地楼道里轮回暗涌,好似楚歌,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亦有着如沐春风一般地欢喜。

  说不出的心痛与煌荣中,我按下了电梯键,然后默视着楼层的数字在指示屏上跳跃。

  我想,假如升降机到达六楼之前,菱香打开房间的门。

  那我们一定会拥抱。

  “咚”一声,电梯抵达,开门,关闭。

  金属门闭合,起初还可以听得见哭声,随后就隔绝了。

  回程的TAXI驶到上三路,天色已完全亮了。我从副座打开车窗吸烟,让很细很细的雨滴落在脸上。一昼夜无眠,需要提神醒脑。

  再一觉睡过黄昏,起床之后手机内并未见到菱香的电话和短信,就依着习惯打开电脑开门房门。

  这个时候,菁菁正在走廊边的公共水池梳洗头发。

  “早啊,小悴。今天请不请我宵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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