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十七夜‧五個人在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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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十七夜‧五個人在廁所

作者:寂 零   *********************************** 

前言:

  欣賞此文時推薦聆聽主題曲:

  

http://www.youtube.com/watch?v=avzpWlw6r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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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個人在廁所       Five men in the toilet             2007.12.30***********************************

  MON.STER

    <noun>

  ──Any creature grotesquely deviatingfrom the normal shape, and they areso ugly or monstrous to frighten people.

   《Random House Webster』s Dictionary》

     ***    ***    ***    ***  

1.

  不太對勁。

  發覺事情不太對勁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而我並不知道有多久──這就是問題所在。在這之前,我和房東吵鬧。不過晚了幾天忘交租,就要找我吵架。聽別的房客說,在我之前房東才不知和誰在電話中大吵到摔電話,房東的女友也很久沒來過了﹍然而遲交租我也沒辦法賴,只好埋怨房東小氣。到對街領了錢,回公寓突然腹痛,我就進了公寓的公廁。

  雅房沒有廁所,只有浴室,所幸一樓這兩列公廁。公廁很簡單,五個洗手盆,五個隔開的馬桶。最右邊那一間是封死的,用水泥砌成一個立方,為甚麼要這樣沒人知道。我曾經去碰那堵水泥牆,一碰就縮手回來,心底毛毛的,那牆壁竟比冰還冷。

  因為內急,我進了門前最左的一間,靠牆,右手邊有扇百葉窗透風。我在馬桶上邊解邊悶悶的生氣,直到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時候,腿已經有些麻了。我想知道我坐了多久,於是我看了手錶,卻發現秒針沒有轉動。

  錶甚麼時候壞了?我試著撥動秒針,搖晃,錶依然不走。我注意到窗外居然黑了,明明進來的時候還是下午。不,不可能夜了。我匆匆拉下抽水馬桶,涼意居然逼上了股間,我嚇了一跳,水位幾乎過溢到口邊,一時消不下去。我匆匆拿了廁紙揩靜,想要逃離這裡,開門卻發現紋風不動。

  原來我沒有開鎖。把鎖轉開,我再次推門卻依然沒有推開,不由煩躁起來。

  重重踢了幾腳沒有反應,我更生氣,暗暗說著,冷靜!我試著抬起公廁的門,卻依然推不開。公廁的門像鑄死了。我最後試著用身體去撞,可想而之,沒有反應。

  上個廁所卻被困在裡面,這太荒謬了!

  不管怎樣,門打不開了,我出不去。我試著跳到隔壁的隔間,每次跳都差了一點,我錯覺每當我要搆到牆邊的時候,夾板牆居然會﹍長高?怎麼會這樣?我不解,卻想起明天公司要簡報。我的注意力開始焦急渙散,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卻一邊注意起瑣碎的細節,好比馬桶喉嚨裡的水位還是居高不下,褐色的飄浮在那裡﹍我想嘔吐。

  我拔起水箱的蓋子砸門,照理說這樣的聲響應該有人聽到才對呀,為甚麼沒有人進來?我開始大聲呼救,蓋子砸斷了就回到最原始的槌門踢門,救我,有人聽見我嗎?你們在哪裡?房東!

  終於累了。

  我蜷縮在角落,還是不願意接受自己居然會被困在簡陋的公廁裡面。就算是普通喇叭鎖的門也可以踢開了吧,這片塑膠板居然動也不動。我試著打手機,但手機接通後播全是扭曲的雜訊,簡訊也全成了無從辨認的亂碼。門外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現在我也沒有聲音了,喉嚨沙啞發疼,勉強喚出口的聲音大概還怕有幾絲猩紅。

  很諷刺地發現牆角有台無線電,好像專門為難民準備的,該不會以前就有人受過困吧?

  於是,我打開了無線電,還未調整頻道的位置,播出的卻是山難救援頻道。

  該死的,幽默,Very funny。

  我把頻道轉到普通電台。

  「歡迎收聽FM111.3,SH3電台,我們不是SHE。又到了今天的幸運抽獎時間,我們隨機從市民中選出一位幸運得主贈送他神秘禮物,今天幸運得主是T湖邊公寓的安士林先生。安士林先生,恭喜你﹍」

  ﹍真他媽的幸運啊,我居然還中了電台的抽獎,除了現在被關在這間鳥廁所以外。該是時候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安士林。你可以叫我士林,或凡士林。雖然被困在廁所中,我開始冷靜下來。我想一定會有人發現我消失,或廁所一直被佔用。明天也一定會有清潔工過來,到時我一定會被發現的。

  對,我一定會得救的。

  馬桶中的水位似低了些,但是依然抑鬱在那裡;我的情緒依然抑鬱在那裡。有些焦急不安,可也破罐子破摔,無計可施。明天公司的事情,積欠的房租都不曉得怎麼辦。房東要是把房裡的東西都丟了,那可麻煩。

  啊,電台播了井上大輔唱的「相逢」。

  我累了﹍

  憤怒舒緩,剛剛拳打腳踢的疲勞,一下子全湧上來。我蹲踞在廁所的一角,覺得眼睛漸漸花了,我閉起眼睛。

  休息一下吧。

  尖銳的噪音刺穿我的耳膜,我驚醒過來。

  雜訊自無線電射出,頻道是對準了,但是播出的卻不是音樂,而是詭異的雜訊,聲波的鋸齒驚惶起伏,偶爾溜出幾句漩渦、放大的語言﹍無線電也壞了?

  「砰砰!」

  突然的敲門巨響,我打了個冷顫,但很快醒悟到怎麼回事。

  「安士林,是你嗎?快滾出來!」

  房東憤怒的聲音,伴隨拳頭憤怒的敲門節奏。我一下撲到門邊。

  「房東!是我,你聽得見嗎?快把我弄出去!」我大吼。

  但是回音,卻讓我涼了半截。

  「安士林!安士林!你是安士林嗎?快出來?」

  拳頭和嗓門依舊有力,但房東聽不見我。門口越來越大的搖撼,我不禁急著同時晃起門板,一縷陌生的氣味混進鼻腔,淡淡的腐肉味。我驚訝於自己此刻的不專注,短短幾秒鐘分神,我於是從門縫看見驚懼。

  MONSTER。

  門外﹍有一團﹍東西﹍難以辨認。

  我驚得一下將背打上牆壁。

  房東的聲音依舊明朗,曾幾何時,敲門的聲音變了;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但拳頭敲不出明亮的聲響,那聲音聽起來像﹍一把鐵鎚在敲門。「安士林!快出來!」同樣一句說話,之前的救命鈴聲,現在像喪鐘般淒厲。我一時不敢再看門縫,低頭仍驚悚於門縫底鑽進來的影子,那輪廓﹍已經不像人形。

  我不知道那是甚麼,那醜陋的怪物。門縫中閃現肉紅的肌膚,裡面不停抽長牙白色的尖椎,看起來像是﹍犬齒。

  從門縫裡看見那顆巨大深綠眼珠時,淚水無預警飆出痙孿的臉頰,受困以後我未曾如此渴望這搖搖欲破的門板能夠永遠牢固。至少,這裡仍是安全的。安全的意思就是一處可以供我瑟縮的地方。我將身體越縮越小成塞在角落的一團,不敢再出氣。房東的聲音逐漸變成我聽不明白的嗥叫,猶電波的雜訊或野獸遠吠,已經認不出是語言。最後那肉塊終於停息下來,咳出幾下嘹亮的清喉聲,轟沉沉的腳步就漸漸遠去。公門大門重重砸上的一刻,我身邊的馬桶突然噴泉,爆出一條褐色的糞水柱,而我才終於敢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蕪雜的電波又回歸文明,空洞的公廁裡,有我的哭聲以及,

  不知名的音樂橫流。

  馬桶的水位,終於低了下去。

2.

  再次醒來時,我試著撥動秒針,依舊沒有意義。現在可能是任何日期的任何一分鐘,脫離現實的我,時間已經不再重要,於是我也變得不知道何謂時間。時間和人類的關係是建立在對時間的自覺上嗎?我發覺自己注意範圍及思路的變異。自從注意到時間在這間公廁脫序,我也察覺到自己不再飢餓,或許時間仍在作用著,但是感官卻無從查證。我不清楚這些聽起來怪有道理的命題,但是我清楚知道,在一片無時間荒地,說打發時間很詭異,但如何讓自己不無聊卻是很實際的。我再次仔細觀察這間不尋常的公廁,馬桶會堵塞很正常,但是會噴水就很不正常了(雖然打不開也砸不壞的門板一樣不正常。)我檢查那些噴出來的東西,相信它們就是原本堵住馬桶的元兇:除了大量糞便以外,一件只剩左半邊的女子胸罩,還有一團衛生棉。這些東西出現在廁所或許很正常,但衛生棉會出現在男廁所﹍反常的事情接踵而來,當人不自覺的時候,絕對無從發現自己日常使用的空間,居然有這麼豐富的秘密。但思考這些東西的來源令我頭痛。

  人被困在一間公廁裡能做的事很少,於是,我開始偷窺。

  我開始認識公寓的住戶,說認識其實很詭異;我是個孤僻的房客,從來不管別人閒事,偷窺是一種認識人的方式,但認識不是應該是社交的嗎?有個很有名的作家寫過一個偷窺與本性的故事,那不是我想說的,但和那個故事相同的是,在認識的過程中,我的確發現了一些秘密。保管秘密和認識是同一件事嗎?

  就好比那個女人吧。

  男廁所為甚麼會有女人?這聽起來很詭異,但是實在不比一個人困在廁所,而他的房東變成了怪物更離奇。一個好端端的人都會突然變成張牙舞爪的怪物,世界上還有甚麼是可以相信的?又有甚麼是不能相信的?常識告訴我們女人出現在男廁是不尋常的,但是常識一點也不可靠。常識不會把我關在廁所裡也不會把房東變成怪物。

  所以,回到那個女人。

  我注意到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戴同一頂假髮,畫很濃的妝但從來不塗口紅,她會在走進廁所之前打一次手機。我不曉得每次是否都是同一個號碼,但我猜假髮是一種訊號。她的臉型很熟悉,但我卻想不起她是誰。或許這就是她畫濃妝的原因。很巧合地,她每次都會選中我隔壁的廁所,而她走進去之後不久,總會有另一個男人跟著進去。

  今天是一雙體面的方頭皮鞋。

  或許是因為難耐,男人洗手洗得很匆忙,水龍頭也沒有關好就進了廁所。只隔著一面塑膠板,辦事的聲音當然聽得很清楚。沒有語言,沒有確認,沒有情話,只有一個肉慾的呼吸。女人似乎有些嬌喘在掙扎,一個洗手很匆忙的男人不會有太多耐性,他一定已經把手伸到下面去了。我興奮地把手伸進褲襠,想像男人的手如何滑進那件絲質的內褲。女人輕輕的、壓抑的呼喚,我看見男人的影子,那隻手應該是在女人的陰阜上,不知道女人的感覺是甚麼。我聽見她的呼喚是性感的,一間封閉的公廁,聽得見一對男女克制情慾的呼吸,不曉得滴水的聲音是來自沒關緊的水龍頭,還是女子的陰道。

  我逐漸聞到鹹濕的空氣,腳趾的,陰道的氣味。衣服一件又一件瓦解在地,只剩下高跟鞋了。男子依然是盛裝的,西裝。我聽見鈕扣嗶嗶剝剝崩開,男人不克自制的聲音。空氣盛夏了幾度攝氏,我聽見女子咂咂地品嚐某樣東西。我的手就動得更快了。我不確定男人的感覺是否與我相同。我吊起了白眼,男人囈語著某個聲音,不曉得是不是她的名呢?一個女子在隔壁廁所替不知名男人口交,而同時有兩個男人在意淫她。我想像她的手指,她臉頰的形狀,兜在頸邊的一窩青絲,以及她口腔的濕熱感覺。濕熱感覺本無從形容,男人在此是無語言的。她的舌此際的纏綿,如何層次包覆。栗子花的香氣突然散漫,男人吐出很長很濁的一口氣息。尚未射精的我深深呼吸,覺得自己好像硬得很厲害,薄薄的水液從陰莖頂裂泌出。

  女人的呼吸淺淺,男人熾烈的鼻息包圍她,手的動作是很輕很輕的吧,我聽見女人被聲音撫摸,被撫摸的聲音。

  聲音很細,很細很空靜的水聲,空間不靜但是我聽得見她的陰毛落地。和她僅僅隔著一牆的距離,正是難以擁抱圓滿。再看她的高跟鞋已經滴濕一塊,紅色襯著她滴下來的水晶晶發亮。她的聲音突然吊高,我背脊一冷,興奮高張,男人貫穿了她。他們激烈碰撞,女人在僅有三個人的空曠廁所中放聲呻吟,氾濫得滿地色泛桃紅。她的唇必然是兇猛地張開,吞進男人的意識。肉與肉的聲音交響起來,她毫無顧忌地叫爽,我突然有種感覺他們做愛是不接吻的。

  體溫與體溫的燒蝕,幾乎快來到穿破的關口。我想像她的陰道會否比她的口腔更逢迎,從牆縫中看見影子拍打影子得暴烈,我知道男人快要二度高潮。她的叫聲開始疲勞,喊著要死了,要死了,卻一直沒有真的死去。聽見她的聲音,陰莖是一跳一跳的。她的聲音從開始的高亢,到現在越來越柔韌,幾乎鼻音。聲音的嫵媚是說不盡,肉體可以怎樣纏綿,就更費心去想像。男人運動雙股的聲音如同拍岸,女子的雙乳必然是被壓在牆上。我將背靠在牆上,感受女體的律動,最靠近時候只有一牆一吋的距離,更不多言0.1公分的摩擦,會焚燒出幾何銷魂。

  一個很濃很濃的呼吸吐出,兩具身體如潮水歸靜。我一洩千里,源源的男人注進女人體內,熱呼呼而且黏膩如血。

  後來﹍

  他們又來了兩次,可是我已經無力去說那些千迴百轉的事情,與萬千放浪的姿勢。那雙方頭皮鞋走出了公廁,而女人在那裡休憩自己的疲累。後來我看見她走出那間廁所補妝,果然是有些驚泣的風景。濃蜜的妝被吃去了好幾塊,她的臉還殘餘激烈做愛所遺的桃紅,所以不必補太多粉。而我看見她的領口,竟有幾個被扯去的鈕扣,便幻想她剛剛經歷風暴的乳頭。她遮攔不緊的鎖骨赫然有幾隻吻痕,從剛剛的聲音聽來她必然是痛中作興被咬出來的。

  胸中好似養著一座海洋,她紅色的高跟鞋,慢慢走開了。臨走之前,她以一個有些疼痛的表情,在地上掉了一根羽毛,色澤血紅,但當時我不懂。這就是她的秘密,一個穿紅舞鞋,戴固定一頂假髮,畫很濃的妝,在男廁所接客的女人。這是我發現的第一個秘密;她是我偷窺認識的,第一個房客。

  無線電,井上大輔,相逢。

3.

  介紹第二個秘密之前,需要說一下中間發生的事。只是一點小事,我卻有點不放心。

  有一次我坐在那個經常蜷縮的角落,覺得很不舒服。背上似乎有些奇怪的痕癢感覺,好像牆上﹍有些怪東西。我觀察了一下那堵牆,卻沒發現甚麼異狀。仔細看,那裡似乎長出一些原本沒有的焦黑痕跡,看不出是甚麼,而電波突然在這時聳動一下,好像怪物出現的前兆,我突然害怕起來。但無線電很快回復正常。

  之後就沒有甚麼異狀,而我復甦的不安,再度加深。

  第二個秘密同樣是一男一女,卻沒有這麼香豔。如果讓我選擇,我應該會選擇一輩子都不要知道。有一天,一個女子小心翼翼地牽著一個小男生走進廁所。兩人年紀都很小,女的看起來不會超過15歲,卻擦著濃艷的桂花香水,是個肥胖女孩,有80公斤吧;男的更小,兩人都很大膽。

  我不懷疑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我卻懷疑為甚麼要選這麼肥胖醜陋的女孩,我感覺像是和一頭怪物做愛。

  男生的臉孔是秀氣的,精美靦腆的氣質像一具SD。他的臉頰有興奮不知所措的酒紅。和紅舞鞋的女子不同,這個小女生是強勢的。她說你站在這等我,男的就真的動也不動。她擅自離開去把公廁大門關好。之後,就剩我們三個人。

  男生依然站著,女人蹲下,逕自剝去他的褲子。我看見男生的雙腿在發抖。他們連廁所也不進就在洗手台,「阮阮﹍」他緊張,低低喚她,阮阮沒有回答。一根白潔秀氣的陰莖裸在風中一抖一抖,我完全不懷疑這將是男孩的第一次。

  阮阮蹲了下去,洗手台的鏡再映不出她,只有秀氣的男孩。我看著鏡像,男孩的頭高高吊起。囈語振動桂花香水的空氣,阮阮尚未含入男孩,一對鳳眼霸道地盯著男孩俏臉,她素舞雙手纏上男孩裸腰,我發覺阮阮指尖有蔻丹的斑斕。

  桃紅指甲,桃紅肌膚,阮阮豐腴的手腕伸進男孩股間,於是鏡像顫抖。

  空氣桂圓甜膩,阮阮伸出小舌輕觸陰莖,抹上水澤,而手握陰囊。男孩木然,或者說他任憑阮阮服侍,沒有命令。我看不清楚,但相信阮阮以指腹摩挲男孩陰囊與肛門之間。男孩崩潰般呻吟,鏡像中男孩肩膀起伏,包皮自頂裂開,蛇莓熟成,龜頭高高翹起。阮阮沉默挽起髮絲,丁香繚繞,不多時她的口腔就生出陰莖的形狀。

  空間之中,只有咂咂的聲響,阮阮吸啜著那根器官,我從鏡影看見男性的銷魂,阮阮俗豔的體臭只有更加催情。她幾乎是無表情,只有眼角浮泛著嫵媚。我猜她們不是情侶,情侶的纏綿不會這樣冰涼,不曉得她做多久了。一滴汗自眉角滑過臉龐,她的臉是烘托出顏色,但不知是動情還是濃妝。她遲疑的呼吸,似乎有一些把持不住的風情。我看見她的校裙裡好像有一絲絲似水的柔膩滴到磁磚。突然勾動過於強烈的慾戀,男孩四射,濁黃灼熱的漿水她吞嚥不下,接不到的就落地了,大半散花在阮阮的臉龐。

  阮阮牽起男孩的手,伸進校裙,貼近她深藏的肌膚。阮阮的呼吸很大動搖。

  「阮阮﹍你這裡﹍好厲害了﹍」

  男孩的聲音細細,阮阮抵在他的肩頭,兩人突然傾倒,帶動水龍頭,牽引出浩大的潮聲。阮阮的絲質內褲裡也是這樣潮聲。男孩把她推到洗手台上,她雙腿打開我看見一隻手的形狀在那件濕得透明了一半的內褲裡蠕動,叢生的陰毛長出內褲的蕾絲邊沿,亮晶晶的露水在陰毛上生動地閃爍。

  他摘下阮阮的內褲,一絲搖曳的水絲,將斷將連地牽在內褲以及阮阮的陰毛之上。阮阮的呼吸急促起來。

  「放我下來,」她說,很絲綢的聲音。

  將行到最熱烈時候,阮阮卻背對著男孩,於是眼睫眨落的媚態,都跌進方鏡裡。

  無線電突然無預警騷亂,雜訊傾軋,我嚇了一跳,他們卻不聞。

  我不曾忘記的驚懼。

  MONSTER。

  阮阮的內褲垂下,男孩掀起她的格子花校裙,鏡中的阮阮瞇起眼,陰莖沒入她的體內,輕輕帶起清清的浪花。隔著咫尺的距離,男孩咬起牙運動,阮阮龐大的乳房顛動,水澤的唇縫中催起細細的呼聲。我看見鏡像上的阮阮衣衫被扯得不整,肉體激烈地波動,一滴玫瑰色的汗水順著她的頸子滑到鎖骨,再從鎖骨的盡頭被震得跌進半杯胸罩。我想像有兩枚堅挺的乳頭在那裡震動,與衣料的花紋相摩挲。她咿咿呀呀地呼喚,無處宣洩的洪水隨著龜頭帶出來,地上竟濕了一片。

  再抬頭時候,我瞪圓眼睛,不敢相信景色的變形。

  十幾根長牙從阮阮的唇縫抽出,阮阮的哭音,逐漸模糊成野獸的嚎叫。是房東一樣的怪物!她本來不甚光潔的肌膚爛開,血漿與油黃的脂肪流膏似地自一片片潰瘍溢出,而男孩﹍卻彷彿視而不見。

  鏡像的旖妮瞬間變色,成地獄圖。

  周圍乾淨的磁磚突然增生出許多污黃的漬跡,以及斑駁的鐵鏽,蔓延開來,把牆壁塗成煉獄的風景。

  而阮阮盡情地逢迎,乏力的十指爬上帶血珠的鏡面,蔻丹在眼裡映得豔紅。

  無線電的雜訊沙啞。

  男孩一無所覺,阮阮成了妖怪,仍是在這塊血肉上賣力。

  男孩捉緊阮阮的腰部,不再拿捏深淺,只是發動。阮阮好似眉頭的地方頻頻皺起,卻無從掙扎,臉紅且半是呼痛。一波情潮將要越過,越過浪峰。

  男孩抽了出來,倉促地呼吸著,阮阮疲乏地委在牆上,點點班白撒在校裙的裙裾。阮阮轉過身來,不再妖異,尖銳的犬齒收回唇中,又是原先那個姿色平庸的阮阮了。她有些憐愛地看他,接過他的臉,兩個身影退出鏡外。他們相依坐下。

  我看見男孩在懷裡小鳥依人地嗅著她,手指戲弄她的身體。

  「阮阮,」他口齒不清地嗡囈。

  「你好美﹍」他摟著她的腰,我瀕臨嘔吐。

  「以後你就不覺得我美了,」空氣中的桂香尚未落定,阮阮遺憾。

  她突然站起,整理好自己,整理好男孩,洗乾淨他,幫他穿好。

  「你以後不要再記得我了,」阮阮踏著沉重的腳步,轉頭走出廁所。

  我鐵青著臉。

  男孩的表情有些失落,不曉得是因為阮阮的離開,還是因為阮阮的長相。

  儘管我後來才知道,男孩其實是個盲人。

  我閉起眼,對著馬桶盡情嘔吐。縮回我的角落,我覺得背上更不舒服。

  那黑色的焦痕,漸漸在我背後,我看不見的地方,我的所在,滋生擴大。

4.

  MONSTER。

  這個字一般譯做「怪物」,我卻覺得「妖怪」更貼合語境。單是「怪物」沒辦法把MONSTER扭曲變形的形象、醜陋可怖的意境翻譯出來。怪物,如鐘樓怪人可以是面噁心善的,而MONSTER則絕對可怕,沒有一點善之可能。所以中文的怪物不是英文裡的MONSTER。中文說怪物也不見得是驚怖的。有一個很像MONSTER的字眼在英文叫BEAST,也翻譯做野獸。翻作中文大約比較類似「魔獸」一類的詞,不文明、血腥、暴力的動物就叫做BEAST。這些字都會激起一種欲嘔的反感。

  有些人雖然不會變身,卻也和MONSTER一樣醜陋。

  例如現在推門進來的周宗櫺。他一進門就有股酸臭的腐味,讓人不清楚他是塊肉,還是一個人。肥胖的他剛剛還放了個很濃的屁。有次還聽說他偷竊女房客的內褲,當場被當現行犯逮下,還磕頭求她別送自己到派出所。後來女房客乾脆把被碰過的內褲送了他,草草息事寧人。這件事之後,大家都不約而同把自己的東西看得更緊。

  他進了隔壁的廁所,還沒坐穩就聽見叭噗一聲,深褐色帶血的糞水四濺,有些流到我這邊來,我心裡暗罵聲幹,而他則吐出一句排泄暢快的呻吟。

  這就是周宗櫺。

  能感應怪物的無線電沒有因為感應到他而發出雜訊真是大錯特錯。

  在被困的這段時間裡,詭異越來越多。我仍然試圖破門,但總是徒勞。而房東之後一直沒有人來找過我,我感到越來越冰冷,我不知道我消失在公司多久了,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肯定是一個嚐到會被炒魷魚的時間,但沒有人來找過我,甚至沒有人報過案,連房東也沒有。我的消失原來是一件和世界無關的小事,這間廁所一直被佔用,也從來沒有人抗議過。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連清掃的大嬸也覺得少了一間需要打掃的廁所很棒嗎?我仍然不會口渴、飢餓。

  然而廁所卻漸生異狀。那焦黑的痕跡越長越大,形狀則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整。我不願形容那焦痕如今的輪廓,而它現在更漸漸掙脫牆壁。

  在冷酷離奇的氣氛中,仍不放棄偷窺的我發現了第三個秘密。

  還記得公廁最右邊那間被水泥封死,冰得可以藏屍體的房間嗎?

  第三個秘密,就是從那開始的。

  有一次,我突然覺得冰冷,而睜開睡眼,有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在耳鳴著。

  無線電雜訊。

  我仍禁不住肌膚的冰寒,怎麼會這麼冷?我開始摩擦自己的皮膚,神智沒有從微灰之中恢復。當我開始注意雜音時,一個巨大的關門聲將我完全驚醒。

  接著是,某個人拖曳重物的聲音,腳步聲。

  我湊近門縫。

  是房東。

  我不禁驚悚起來,他此刻拖著一件意識不明的人體,一頭長髮,不曉得是男是女。房東吃力把那人拱上扶手台,而我幾乎要尖叫出來。她是個面容姣好女子,髮絲四散,膚色慘白,而鼻孔有兩條乾涸的血跡。她的額頭有鐵鎚敲打的傷痕。幹,那間水泥房真的有屍體!雪肌上點點紫青,是屍斑?她死多久了?

  接下來的事,雖然稱不上姦屍,但也不會好看到哪去。

  房東扭開水龍頭。

  他拿起一塊布,沾濕了水,溫柔地去抹她額頭凝血。她不能抬頭,髮絲挽起又掉下掉下又挽起但房東不煩。替她洗完臉後房東浸濕她的髮,浸濕。房東打開她的衣服,她的迷你裙,一件一件在旁邊安好彷彿儀式。慘白的燈光下,我看見一雙手對一具女豔屍深情。

  她的身上有糾纏的傷痕,褪色的刺青,以及驚心的青紫。血已停滯而肉身將腐,屍斑終究要遮掩她的傷痕與印記。房東輕碰了一下她的手,好像試探。他終究不敢吻那具女屍,他只是替她洗身。

  多水的毛巾貼近她的裸背,一滴水跌落在她的肩上滑下,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別的。房東不停息撫摸,我看著他的手,想像她生前的起伏。那分明是情人的動作,他的眼神無限超溢,呼吸似要溺水。

  無線電。

  我已經不忍再看。

  別開頭前最後一眼,我看見他身上獸毛如思念叢生紛亂,房東的腹部裂開,腹腔內倒生滿鉤狀的尖牙如鐵處女,腸胃腑臟全部失蹤,只剩殘破的肺葉,完整心臟以及直腸,他的脈搏、呼吸與屎。

  我偷偷瞥見地上的影子,他的一手正在進行某種規律的運動,沒有另一隻手,另一隻手只是鐵鎚。忽而聞見窗口榴槤鬱鬱的腥氣,我於是想像房東表情的多刺,情慾的尖銳。

  我不想再看一個人如何對屍體自慰,於是我爬到窗口,亟欲呼吸新鮮空氣。

  正好看件窗下一對幽會的佳人。

  女人穿寶藍色裙子。

  男人送了女人一顆榴槤。

  觀賞年輕男女熱烈而無聲的活塞運動,比起看人意淫一具屍體精彩。

  無線電的雜音,久久不去。我沒有聽見房東姦屍的聲響,也不知他來了幾次,樓下的男女匆匆完事,房東的無限溫柔還長久著。

5.

  被困在這是件壞事嗎?

  我有時這樣想。

  沒有食慾、沒有時間、沒有經濟、沒有人來傷害我;我所處的正是古今人之所求。如果被困住叫做不自由,自由是甚麼?我現在的自主,恐怕比進來前更多。如果不計地上這一灘屎的話,永遠留在這裡其實沒甚麼不好,這並非久而不聞其臭的問題。

  那天,我把門閂打開過,之後就一直沒有鎖上,反正打不開也進不來。而我希望有人可以替我把門打開,但是沒有人知道門其實一直都沒鎖,人也不會隨便去打開有人的公廁。我始終抱持一個希望,就是有一天,自己可以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呃﹍開了?

  過量的光線溢入瞳孔,我一下不能適應。

  就這樣開了?開甚麼玩笑啊!

  我試著走出去一步,沒有反應,門沒有飛回來,也沒有人進公廁。

  可以出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好臭。

  我之前被噴出來的糞水潑了一身啊!

  我連忙湊近洗手台,先把臉洗乾淨。雖然感覺不出時間,但是我依舊生了許多鬚髮,差點認不出自己。生命依然作用在我身上,也就是說,如果繼續被困,我還是會死。

  我趕緊躲回房間。臨走前,我看了那焦痕最後一眼,它如今更像半個浮出牆外的浮雕,我沒有拿那台無線電,頭也不回地逃跑了。房間雖然沒有廁所,但有浴室,只是洗的時候已經不敢再關門。獨自徹底淋浴熱水之後,我終於哭出絕後逢生的眼淚。

  鬧鐘突然將我自傷悲驚醒,我揩淨水珠,出門按掉鬧鐘,原來脫困的時候是凌晨,現在正是起床時間。我坐在電腦桌前呆了一下,醒起時間。我又回到時間之中了。我查了電腦的日期,發現自己被困了兩個禮拜。打電話去公司,果然被開除了,所幸存款還有十幾萬,節約些夠幾個月生活。當我盤算的時候,突然聽見敲門,我看進窺視鏡。

  是房東。

  我不敢開門。

  他第二次敲門,表情不耐。

  我能相信牠嗎?

  我拿起高爾夫鐵桿藏在身後,開門。

  「房東有事嗎?」我問,手心握滿了汗。

  「你去哪裡?幾天沒看見你,再失蹤下去,要退房了,」他說。

  我跟他打了個哈哈。房東沒有和我多談,不過是來收租金,收了錢就走了,只是我始終懷疑他。看見他消失在走道盡頭,我才放開武器。

  逃離了廁所,詭異依然沒有結束。那天起,半夜經常聽見一種奇異而淒厲的鳥鳴聲,從來沒有聽過。

  我依然需要回到公廁盥洗,只是我再也不敢走進那曾囚禁我半個月的隔間。有一天走進公廁洗手的時候,我看見鏡子,發現背後的隔間門縫底下有個影子,是雙紅色的高跟鞋。

  我想起那女子,口中突然乾燥起來,我突然有個衝動。

  趕到公寓門口,我看見一位未見過的男人東張西望,我猜是他。他趕到門口的時候,我就示意他過來。

  「你來找娟姊?」我記起當時,那男人喚她的名,依稀是娟吧。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答是。最後我給他五千塊錢,得到她的電話。我再次進公廁。

  紅舞鞋,紅舞鞋靜默等待。我撥通那個號碼,發現鈴聲是《安魂曲》的段落。她一接通公廁就靜了,我沒有說話,故意很慢很慢的洗手,一邊藉著門縫偷窺她,水聲就這樣長久。發現她也在看我,看我的手。不知道從公廁外面看裡面,或是從裡面看外面,哪一種算是偷窺?

  我以唇靠近,她別開我的吻,吻落在臉龐,香粉微微缺損,我聞到她的香。

  我閉起眼睛,不見她的煙色。

  無光,傾倒了一座海岸的聲音,我突然醒起忘了關水龍頭。一隻手來到我的褲頭,拉鍊媚行,蠹魚群無聲獸散,沿牆攀爬。一隻手的冰涼溜進褲襠,在旱之前。相似的構圖環景,她之前也是這樣做嗎?她的手漸慢生出溫潤的感受,是她血液的騷動,溫潤感覺與陰莖上浮現的靜脈交纏。鼻尖觸碰鼻尖,但不接吻,她的呼吸慢慢慢慢下探到我伸出的器官,有風,然後她以口相接我的陰莖。

  整個過程沒有牙齒的,亦少語言,只有濕熱感覺。我以感覺竭力應驗她先存的印象,又覺得不潔。於是我很專注感覺她,她如何梳掃我環形的陰溝,吸啜的真空形同宇宙,意識被引進黑洞。聽見她壓抑的哼聲,就想像她眼睛裡所長的風情。我感覺陰莖的先端漸漸戳進瀾漫,過盛的汁水湧出,她以口承下精液一座白茫茫的鹹水湖。

  她執起我的手,將我的手引到她的腰上,幾乎是一握。

  一件一件衣服落地的聲音如此清楚,她的呼吸藏有她血奔流的暴烈。我握住她的乳,她仍保守纖薄的內褲如處女膜,那是由客人除去的。我越過界線,來到她的陰阜澤國,多水而柔軟,令我幻想起那件絲質內褲濕潤的程度。我終於聽見她的聲音,從脣瓣開始動搖。我沾起露水去嗅她的味道,她的淫臭,然後以泛涼的手指去模擬她的脣形。

  往後我們無味的性愛只有視而不見的唇語。

  觸摸她的背有一片潰瘍的地帶,她不語但我知道痛楚,周圍有一片片的鱗癬,她附骨之病,追隨肉身的殘缺殘疾。

  我以全力搖晃她好像要搖撼整座城池,陰莖霸道地模糊陰脣。不能與你接吻但我要在你身上輕輕噬咬出泛青色吻痕。我扶趴在她背後,深陷她柔軟的沃地子宮難以自拔,精衛填海一時的巨大飄渺,在靜之前,我以精液在她身體內衝開一座地中海。

  皮膚相接壤的汗水,已經分不出你族我族,我與她的膚色全都被體溫燒成一片扶桑花。

  「你叫甚麼名?」臨走之前,我突然醒起這個問題。

  「Jane,」她說了一個英文字。

  「禎?」我問,她刺痛了一下。

  「叫我『簡』吧,」她說。

  我跟她說我的名字是安士林,她說她會記得。

  詭異的是,地上有紅羽毛散花,鮮艷如血。

6.

  「給讀到這封信的人,或你:

  我姓韓,身份證末四碼是1113。請不要丟掉這封信,這是一封情書,每個禮拜我都會找一個陌生的信箱,把這封情書夾在ISBN書號末四碼1920的書中,給一位姓郭的女子。如果你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子,請你替我轉交給她。這是閱讀秘密的代價。

  信中有一把鑰匙,沒有鑄造過,沒有牙齒。這不是用來開門的鑰匙,這把鑰匙的終點是我的心。因為沒有牙齒,所以它傷害不了任何人。如果讀這封信的是你,你知道要去哪裡找我,我在『一個特別的地方』等著你,假如你還記得。

  給親愛的,以及親愛的讀者。」

  我摸一摸信封,裡面真的藏了一把沒有牙齒的鑰匙,還有一本數學課本。

  幹,哪個自以為浪漫的蠢貨?

  在信箱中收到一封莫名的訊息,關於俗爛的情節與對白,關於失蹤。

  我想談一談失蹤。

  這些日子,我搞清楚簡的事。剛開始,我們每個禮拜四做愛;互相呼喚對方的名字,不過她發音不標準,她經常把「林」叫成「憐」。後來我們同居,不是因為愛,只是需要安放身體。後來簡告訴我她是曾經有老公的。

  「他在哪裡?」我問

  簡說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有天神秘失蹤,幾個禮拜之後才發現暴斃在家裡。自從簡搬進房間以後我們就很少做愛,幾乎沒有。我只是出於一種感覺養著她,我在意她背上的傷口,她的神秘。而那天起,晚上不再聽見淒厲的鳥鳴,房間卻經常多出一種血紅色的小羽毛。

  不想承認,但那封信上說了一件我很在意的事。

  「窺視秘密的代價。」

  有次下樓買東西,走得急了,在走廊上撞到一個人。

  先道歉的是他,我卻十分歉意將他扶起,因為他是盲人。近看他的臉,發現是那個男孩。他問了我一個問題:「哥哥,你認不認識一個女孩,叫做阮阮?」他說他是阮阮的朋友,阮阮最近卻失蹤了。我說了聲抱歉。

  「她是這裡的房客嗎?你怎麼確定她還在這裡?」我問。

  「我聞得到阮阮的氣味,」他以稚氣的聲音,堅定的答。

  和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街角有另一個女子,長髮,但看不清臉孔。遠遠的只看見她頭上手上包著繃帶。上樓時我看見周宗櫺,他似乎想靠近我,但是猶豫了一下,這時別的房客出現,他就逃了。

  真是奇怪。

  我回房間,跟簡提這件事。

  「他以前偷過我內褲,」簡撅起嘴。

  「你以前是房客?」換我驚訝了。

  「是啊,不過搬來你這就退房了,」她說。

  「你!」我衝過去逗她,兩個人抱在一起,她求饒式地笑。

  好久沒有這樣了。

  儘管不怎麼愛,擁擠仍是幸福的。

  她的眉頭,突然擁擠到一處,刺痛了我。我驚覺誤觸她的背,那塊紋身宿疾,她鱗癬的傷口,於是抽回手。

  我轉頭不去看她,一些體液的感覺,留在我的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關於鳥叫聲的投訴,房東最近越來越暴躁,經常拍門怒吼。我對他的鐵鎚記憶猶新,經常嚇到。

  至於那間曾困住我的公廁,似乎之後就荒廢了,但它仍是乾乾淨淨。無線電已經不見了。那團焦痕──現在該稱作浮雕了,大半已經長出牆面,引起我的悚然。

  這幾天,我經常夢見怪異的嘶鳴聲。一種很熟悉的雜聲,催起久遠的恐懼。簡的傷口漸漸綻開,她突然產生了狂燥的潔癖。房間裡的血羽毛變少,我們的生活習慣開始摩擦。我越接近她,她就發作得越嚴重,越疼痛。她開始披起厚重的雪衣,戴口罩。

  我開始怕她,但是她的聲音痛楚著我。慢慢她不願意再說話,不願意再使我擔憂,只是哀婉地凝視著我,她的眼睛裝滿了這麼多。半夜經常會有熱烈的腳步聲在追逐,有時會有另一種扭曲的聲音。每次驚醒,我都會先找簡;有時,她無事躺在我身邊,有時她卻會失蹤,躲在某個我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公廁的樑下。她開始發胖,衣服越買越大。她又開始上班,拒絕我每一分錢。

  有一天醒來,我發現水泥牆上感染了一條裂縫,有如冰裂。安全的地方不再安全,深痕比水泥堅定。簡某一次的夢遊,那晚醒來不見了簡,發現她在我們初次做愛的公廁失態哭嚎,地上有莫名的血痕,她流鼻血。而公廁的牆上,開著沒有終點的黑洞。

  「林,」她血腥地喚我,

  「你相信有怪物嗎?」

7.

  「窺視秘密的代價。」

  記起那些怪物時,我記起了那封信,記起那把鑰匙,那句話,心裡有驚懼。

  公廁又封死了一間,是靠近最裡面的隔壁那間。我仍會看見那頭手裹傷的女子,並覺得極其面熟,看著她總會喚起強烈的恐怖。詭譎一點一點滲進我的房間,全然不由自主。

  在夢之中,有紊亂的聲紋漸強起來,我往身邊撈了個空。

  簡已經失蹤。

  側耳傾聽牆中的裂縫流出的雜訊,悚然的感覺霧氣般復甦。

  無線電,雜訊,MONSTER。

  將衝出去的時候,公廁傳來巨大的槍響。

  我飛到公廁,周宗櫺崩潰在地上,一發熱辣辣感覺削破我的手臂,竟是房東對我開了一槍。「你們都別過來!」周宗櫺已經逼出了眼淚和小便,聲音抽筋般抖動。

  「不要殺我!」震驚之下,我只能吼出這句。

  「你藏到哪裡去了!」房東的鮮紅的眼睛暴凸,發了第三槍,打碎了磁磚。

  「不是我﹍我甚麼都沒有做﹍放我走﹍」周宗櫺捂著臉,用扭曲的聲音說。

  「我會殺了你!」房東一手抓著碎紙,失控地大吼。

  「你這怪物!」胖子的體內嘔出絕望的聲音。

  突然,中間的公廁打開。三人都沒料到居然有人,完全愣住了!

  「你終於來了,」長髮女子的聲音淺淺的哀戚,頭上裹傷。

  「小郭﹍你﹍不是死了嗎﹍?」房東的槍口激烈地膽怯起來。

  「誰跟你說我死了?」姓郭的女子挑眉,無懼於顫抖的左輪槍口。

  「那你身上的屍斑﹍」

  「那是你捏出來的瘀青!白癡!」

  震懾中,我終於認出頭上有傷的長髮女子就是先前房東所「殺」的屍體。

  「可是你的體溫﹍如果沒死,怎麼會這麼﹍」

  「你不妨想想自己是怎麼藏屍體的。你以為用冰塊埋住我就不會腐爛,被你用冰塊埋了這麼久,當然不會有體溫,」﹍她真的不怕那把槍嗎?我心想

  「那後來﹍我有時候會把你拖出來,你知道的﹍」房東繼續。

  「是啊,不過那時你忙著打槍,打完匆匆收拾殘局,就甚麼都沒發現了。」她漠然地解釋。

  「不對!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房東的聲音又惡狠狠地吼起來。

  「我男友是鎖匠,我打給他的,」小郭答。

  「他不可能每天來幫你開鎖!」房東大吼。

  「﹍你如果願意解我的鎖,我又怎麼會跟他走?」小郭的眼神哀悽起來,接著轉身。

  我突然想起那把鑰匙。

  「小郭﹍拜託你不要走﹍不要﹍」房東突然拋下槍,撲上了她,她尖叫著掙開。

  「放我走,都已經結束了,」她斬釘截鐵。

  「我一直在等,你甚麼時候會發現我其實在騙你,」

  「為甚麼要等到我變成屍體才愛我?那些情人的動作,為甚麼一定要等到情殺以後?」她撕裂地質問。

  暴烈的宣洩在空氣中落定之前,她收好僅有的哀悽,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東木然在那裡,眼眶空洞了一片。

  一聲槍響打穿房東的大腿,地上紅了一片,房東吃痛跪下。胖子恐懼地舉著槍。「周宗櫺!」我大叫。

  「不要過來!」他壓過我的聲音。

  沉默之中,有我們牙齒的碰撞,樓上隱約的電波雜訊。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這群怪物!都是牙齒!」他咆哮著。

  我無限寒冷。

  「你見過﹍怪物﹍?」我艱難地問,上前一步。他的槍口對準我,眼中燒起了嫉恨。

  「宗櫺,我相信你,我﹍見過那些怪物,你放下好嗎?」我盡可能放低。

  「滾開!你這妖怪!」火光噴出槍管,碎了一片牆壁。

  「你跟他們一樣!你這嘴裡長了老二的妖怪!」他的聲音完全瘋狂了。

  「我甚麼壞事都沒有做﹍我很乖,我沒有看見屍體,我沒有殺人﹍」他的眼淚激得槍口顫抖了起來。

  「宗櫺,我相信你,我不會害你,你聽我說﹍」

  「放屁!」他眼裡噴出一條怒火。

  「你有甚麼不一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們都是怎麼說的?『你這條連拉屎都對不到馬桶的蠢豬!』就因為我胖!你們都巴不得我!你知道你們怎麼樣?每天小事都賴我,弄丟剪刀也說是我偷的,我哪裡對不起你們?」

  他悲痛得嘶啞起來。

  「你是偷過內褲啊?」我反問。

  「那又怎樣?我偷過一條內褲,天下的壞事都是我幹的!」他直吼到力竭。

  「You monster(你這怪獸)﹍」他的眼淚滾滾湧出。

  公寓的天井裡,無線電的雜訊仍叫囂著。

  他回過槍管,張大了口。

  「宗櫺不要!」預感他的舉動,我最後驚叫出來,撲向胖子。

  天井紅了一片。

  在將聾的耳鳴聲中,我捧著熱呼呼的腦漿,血流過我的臉,彷彿有些疼痛,耳朵有些疼痛。

  房東瘸著腿,強忍彈傷看著無頭屍體,緩緩跪下。

  門口打開,本已離開的小郭拉著一個男人回來,看見這些都說不出話。

  都結束了。

  我畏寒地坐在救護車上,開走之前,我看見那條曾經偷窺過的巷子。

  寶藍色裙子的女子一個人,深夜在那裡下著淚。

  不過已經沒有榴槤了。

  破碎的都已經破碎。

  我閉上雙眼。

8.

  我後來和房東談話──當時他已經預備被起訴。談話中我拼湊出大致。

  很早以前,房東以為自己誤殺女友小郭,於是就近將她藏了。小郭大概是在他堆好冰塊之後醒來,才打電話給現任男友(房東眼中的第三者),但她起心試探房東,於是留了下來。發覺房東所謂「憐惜」之後,她就徹底逃跑了。

  然而房東並不曉得女友還活著,以為屍體失蹤。前陣子波及房客的暴躁就是起因於此。周宗櫺當時恐怕已經錯亂,以為自己所見的人類都是怪物。而房東心裡有鬼,看見周宗櫺見人倉惶,就咬定胖子和屍體失蹤有關。

  本來房東藉著自己有鑰匙,打算偷偷摸進胖子房間,然而當晚接到一封莫名的來信,請自己到廁所談屍體的事。他帶著左輪手槍進去,剛好周宗櫺在廁所,兩下相對更是誤會橫生,房東只以為周宗櫺打算要脅,就牽動殺機﹍

  回到房間時,牆壁像遭遇過拉扯,一條條裂痕爬滿所有的景觀。

  簡依然沒有回來。那晚,簡就失蹤了,只剩我和滿室的縫隙。

  風,鼓滿了窗簾,房間一下子空了一半,空了一個人的位置。

  我後來又遇到那個秀氣的男孩。據說阮阮都沒有回來過,但他總是聞到她的桂花香水。男孩對我說他的撕裂,他的愛慾,說阮阮是他的缺失。

  「小孩子懂得甚麼生命?甚麼愛慾?甚麼缺失?」我笑他。

  「小孩子為甚麼不懂?我和阮阮大到可以做愛,你以為小孩子是無性的?如果生命的全貌始終奧秘,大人也未必更懂,更何況,小孩子更會感受。小時候的經驗絕非微不足道,也許只是因為被迫離開遊樂園,或百貨公司,我們大哭,其實已經足夠讓我們記得,並以我們的破碎重複印證:

  終有一天,事物都要結束。」

  從他童稚口吻說出,我冷笑一下,不再說話。

  我憶起那封信,也是源自某個姓郭女子的失蹤。一樁沒怎麼大不了的破滅,於某個時刻被夾在某一數學課本之中,於我,於女子,於這個世界都沒有影響,只是某時某地某個年輕人比起死亡更輕的一點事,一把沒有牙齒鑰匙的重量。

  我記起信上說,窺視秘密的代價。

  我的房間,到我的人里外,都已經傷痕纍纍。簡走後,我必須獨自承受半個房間的沉重。她已經離去了,只剩下我和我的記憶,成為她曾經存在的證據。我曾經回到我們做愛的公廁,黑洞長大到可以將人吞沒。我懷疑她是否走進了這個洞,沿一條祕道走到我不知道也沒可能找到的地方。往後我的生命都存在她的洞,存在缺失。我想起她背上的傷,從此我成為她的病瘡,在某一點我的肉身或幻影接近她的時候,就會綻開浮現,在她背上,在一個看不見也碰不著的位置。

  我也會想起周宗櫺,想起吞槍以前,他的表情。

  情緒的痛楚,將他的五官刻得很深,幾乎變形。

  但他始終沒有變成長滿牙齒的怪物。

  我曾經想過他為甚麼不能相信我?雖然將心比心,我也曾懾於房東的變異。在他眼中,我是怎樣形象的怪物?

  最後我回到那間廁所。

  廁所是太初太始。早在我們還沒有能夠擁有自己的房間之前,我們就有了擁有一間廁所的權力。幼兒在廁所是自由的,大到爸爸不可以進門,大到可以將長輩呼來喝去:「媽媽,幫我擦。」在廁所一切皆不可視、不可觸、不可說、不可聞。廁所裡只有自己。

  我回到那間廁所,那團焦黑的痕跡飛出牆壁長成醜陋形貌,

  我之前不願形容:

  那是人的樣貌,飛出牆壁的是人的半身。

  我拿出鐵槌,將眼前打成一片片碎片!每一槌都有灰蛾四散。

  停下手來時已經不知覺流了一臉的淚,整個身體痠軟痠痛的累;滿地都是碎片,滿腦都是所活過的秘密。所有俗豔的情節都糾在一起沒有結果。

  聲音隱約渺遠,無線電播的是,井上大輔,相逢。

               【全文完】  ***********************************

【作者致詞】

  極限了。

  台北時間晚間2007年12月30號9點18分48秒,今年最後一篇作品,正式完稿。不計開場的韋伯字典引用,風月的字數計算器算出16952字元,我想宣稱一萬五千字不為過吧。

  這篇作品,是我目前的極限。

  如果沒有整年寫下來的20篇短篇小說,我就無法往現在的方向突破。

  如果沒有整年寫下來40多首新詩,我就不可能在文中大量使用意象的技巧

  如果不是這一分這一秒當下的我,絕對寫不出現在這篇作品。

  所以,儘管它仍舊有所缺陷,我要說,

  這就是我所能寫出最有趣的東西!!

  這篇文章涉及了許多主題:自我、情慾、缺失、偷窺、秘密、生命。每一樣都是一個宇宙,這篇故事只涉及最膚淺的層次。大家可以把它當成普通的懸疑故事來看,而我希望這篇故事能帶給讀者更多東西。

  以情慾來說,想說這篇文章是偽色文的人一定很多。很遺憾的,本文又是戀屍,又是異種姦,還有大家看了都噁心的肥胖戀,丟到外界去就是逾越限制級,所以很不幸我只能賴在風月。

  為甚麼床戲要這樣寫?這其實牽涉到情慾書寫的現況。邱妙津寫過:「愛慾所指的是性慾量的擴張與質的提高。」風月現在的情色文學漸漸進入新的世代。許多作者做到了「量的擴張」:動輒兩三萬的字數,綿延不斷的器官鏖戰,卻完全忽略了「質的提高」。愛慾完全轉換成性慾,於是乎讀者就有一種靈肉的斷裂,即文字無法帶動情慾,也就很難推動性慾。上個世代沒有這樣。

  比方說寫亂倫的經典作者奴家,他的文章就是發動人的情慾,後發動性慾。而我很喜歡的作者黃,他的文章也有這種軌跡,第一次有這種領悟就是讀他的作品。這關係並非是絕對的情慾在先性慾在後,而是當這些作者在寫作時讓讀者感受到了兩者,他們對之中的痛苦、矛盾生命的掌握儘管未必自覺,卻能勾引讀者的聯想。除了單純的器官,他們將這些衝動與生命中的其他意識所連結。這就是我試圖在自己的文章中重現的。我所認識的情慾不僅僅是愛與性,它包含更多壓抑、矛盾、憧憬、衝突,情慾正因此而美麗。。

  而我刻意選用了意象語的寫法,詩化自己的語言,只是想叛逆現在流行的寫法,完全不刺激讀者的視覺,從而拓出更大的空間。本文中沒有鵝蛋臉、柳葉眉,火辣的曲線,而是完全交給讀者想像。寫男女的交合,我完全封住了「抽」、「插」兩個字,寫的是一滴汗一顛一顛從女子的肌膚滑到胸罩裡。我寫的性愛不是啊啊插插,而是試圖從聲音、氣味、形狀、觸覺去旁敲側擊,如果要說我的性愛「不完整」、「不豐富」,我是拒絕接受的。

  我想與其說這是篇色情的小說,不如說這是篇「性幻想」的小說吧。

  色情場景是宜隱不宜顯的。好比蔡明亮拍天邊一朵雲,用的就是西瓜而不是性器官。文章裡有一幕寫「一隻手的形狀在內褲裡面攪動」,而不是直接寫「手在內褲裡面攪動」,就是試圖取這個幽婉的效果,至於這樣會不會刺激性慾?老實說,這個構圖是我從日本的H漫畫中看來的,作者是□□□者。色情需要經過壓抑與轉化的過程,才能達到我要的高度。

  也許我的寫法,真的沒辦法刺激性慾到能夠打槍的程度,但是至少我寫的時候興奮了。為了新寫法,我所做的是思考與嚐試,而不是妥協和嘴砲。真的沒能達到,也只能說是我能力不足,有待修煉吧!

  經常有導演說,一個健全的電影工業要有拍商業的導演,也有專門拍藝術的導演。這句話的意思我把它理解成:一個健全的環境甚麼怪怪的人都要容得下!我不敢說自己寫的文章達到「藝術」的高度,但是我希望,這個環境廣大到足以容納我小小的任性。

  對我自己來說,這篇文章是很大的突破。以前我的文章比較重視象徵物件的擺放和堆砌,這篇文章開始有情節的變化,戲劇性的呈現,情節線的統一,伏筆的揭隱。像徵、意象不再是唯一的手法與機制。字數上,這也是我所有完稿故事中字數最多的,距離投稿或參加比賽都更近。

  這篇文章和我的舊作《血色鳥》是有點關係的,不過不是絕對的關係。這篇可以獨立成篇,但是搭配《血色鳥》更好看。本篇仍然是從沉默之丘式恐怖中繁衍出來,一改上次《血色鳥》中沒有怪獸的遺憾,這次完全以「怪物」為主題,反而《血色鳥》中的場景隱喻,這次並不出色。SH中定番的表裡世界轉換,這次也沒有寫出來。這篇文章的標題應該不算錯,胖子、簡、男孩、阮阮、房東,確實是五個人在廁所,外加屍體小郭一具。

  到此,要說的其實都差不多了,我決定結束這段廢話,把文章讓給大家去感受。如果我還能繼續突破下去,就明年再見了,祝各位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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