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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2Clicks 2010-06-22
第二十章 格斗

 

  求婚失败后,伯金气急败坏地从贝多弗逃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整个经过纯粹是一场闹剧。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令他深感气愤的是厄秀拉总没完没了地大叫:“你为什么要欺负我?”那口气着实无礼,说话时还显得很得意、满不在乎。

  他径直朝肖特兰兹走去。杰拉德正背对着壁炉站在书房里,他纹丝不动,象一个内心十分空虚的人那样焦躁不安。他做了该做的一切,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可以坐车出门儿,可以到城里去。可他既不想坐车出门,也不想进城,不想去拜访席尔比家。他现有很茫然,很迟钝,就象一台失去动力的机器一样。

  杰拉德为此深感痛苦,他以前总是没完没了地忙于事务,从不知烦恼为何物。现在,一切似乎都停止了。他不想再做任何事,他心中某种死去的东西拒绝回应任何建议。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自己从这种虚无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如何解脱这种空洞对他的压抑。只有三件事可以令他复活。一是吸印度大麻制成的麻醉品,二是得到伯金的抚慰,三是女人。现在没人同他一起吸麻醉品,也没有女人,伯金也出门了。没事可干,只能一人独自忍受空虚的重负。

  一看到伯金,他的脸上一下子就亮起一个奇妙的微笑。

  “天啊,卢伯特,”他说,“我正在想世界上最厉害的就是有人消弱别人的锋芒,这人就是你。”

  他看伯金时眼中的笑意是惊人的,它表明一种纯粹的释然。他脸色苍白,甚至十分憔悴。

  “你指的是女人吧?”伯金轻蔑地说。

  “当然要有所选择,不行的话,一个有趣儿的男人亦可。”

  说着他笑了。伯金紧靠着壁炉坐下来。

  “你在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我一直很不好过。事事都令人不安,搞得我既不能工作又无法娱乐。可以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衰老的迹象。”

  “你是说你感到厌倦了?”

  “厌倦,我不知道。我无法安下心来。我还感到我心中的魔鬼不是活着就是死了。”

  伯金扫视他一眼,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应该试图专心致志。”

  杰拉德笑道:“也许会,只要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做。”

  “对呀!”伯金柔声地说。双方沉默着,相互感知着对方。

  “要等待才行。”伯金说。

  “天啊!等待!我们等什么呢?”

  “有的老家伙说消除烦恼有三个办法:睡觉,喝酒和旅游。”伯金说。

  “全是些没用的办法,”杰拉德说,“睡觉时做梦,喝了酒就骂人,旅游时你得冲脚夫大喊大叫。不行,这样不行。工作和爱才是出路。当你不工作时,你就应该恋爱。”

  “那就这样吧。”伯金说。

  “给我一个目标,”杰拉德说:“爱的可能性足以使爱消耗殆尽。”

  “是吗?然后又会怎么样?”

  “然后你就会死。”杰拉德说。

  “你才应该这样。”伯金说。

  “我倒看不出,”杰拉德说着手从裤兜中伸出来去拿香烟。他十分紧张。他在油灯上点着烟卷儿,前前后后缓缓地踱着步。尽管他孤身一人,他还是象往常一样衣冠楚楚准备用膳。

  “除了你那两种办法以外,还有第三种办法,”伯金说,“工作,爱和打斗。你忘了这一点。”

  “我想我没有忘记,”杰拉德说,“你练拳吗?”

  “不,我不练。”伯金说。

  “嗨——”杰拉德抬起头,向空中吐着烟圈。

  “怎么了?”伯金问。

  “没什么,我正想跟你来一场拳赛。说真的,我需要向什么东西出击。这是个主意。”

  “所以你想倒不如揍我一顿的好,是吗?”伯金问。

  “你?嚯!也许是!当然是友好地打一场。”

  “行啊!”伯金刻薄的说。

  杰拉德向后斜靠着壁炉台。他低头看着伯金,眼睛象种马的眼睛一样激动地充着血、闪着恐怖的光芒。

  “我觉得我管不住自己了,我会干出傻事来的。”杰拉德说。

  “能不做傻事吗?”伯金冷冷地问。

  杰拉德很不耐烦地听着。他俯视着伯金,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我曾学过日本式摔跤,”伯金说,“在海德堡时我同一位日本人同住一室,他教过我几招。可我总也不行。”

  “你学过!”杰拉德叫道,“我从来没见人用这种方法摔跤。

  你搬的是柔道吧?“

  “对,不过我不行,对那不感兴趣。”

  “是吗?我可是感兴趣。怎么开头儿?”

  “如果你喜欢我就表演给你看。”伯金说。

  “你会吗?”杰拉德脸上堆起笑说,“好,我很喜欢这样。”

  “那咱们就试试柔道吧。不过你穿着浆过的衣服可做不了几个动作。”

  “那就脱了衣服好好做。等一会儿——”他按了下铃唤来男仆,吩咐道:“弄几块三明治,来瓶苏打水,然后今晚就不要来了,告诉别人也别来。”

  男仆走了。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看着伯金问:“你跟日本人摔过跤?也不穿衣服?”

  “有时这样。”

  “是吗?他是个运动员吗?”

  “可能是吧。不过我可不是裁判。他很敏捷、灵活,具有电火一般的力量。他那种运力法可真叫绝,简直不象人,倒象珊瑚虫。”

  杰拉德点点头。

  “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说,“不过,那样子让我有点反感。”

  “反感,也被吸引。当他们冷漠阴郁的时候可令人反感了。可他们热情的时候他们却是迷人的,的确迷人,就象黄鳝一样油滑。”

  “嗯,很可能。”

  男仆端来盘子放下。

  “别再进来了。”杰拉德说。

  门关上了。

  “好吧,咱们脱衣服,开始吧。你先喝点什么好吗?”

  “不,我不想喝。”

  “我也不想。”

  杰拉德关紧门,把屋里的家具挪动了一下。房间很大,有足够的空间,铺着厚厚的地毯。杰拉德迅速甩掉衣服,等着伯金。又白又瘦的伯金走了过来。他简直象个精灵;让人看不见摸不着。杰拉德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并未真正看见他。杰拉德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得见的实体。

  “现在,”伯金说,“让我表演一下我学到的东西,记住多少表演多少。来,你让我这样抓住你——”说着他的手抓住了杰拉德的裸体。说话间他轻轻扳倒杰拉德,用自己的膝盖托住他,他的头朝下垂直。放开他以后,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站了起来。

  “很好,”他说,“再来一次吧。”

  两个人就这样扭打起来。他们两人太不一样。伯金又瘦又高,骨架很窄很纤细。杰拉德则很有块头,很有雕塑感。他的骨架粗大,四肢肌肉发达,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漂亮、健壮。他似乎很有重量地压在地面上,而伯金似乎腰部蕴藏着吸引力。杰拉德则有一种强大的磨擦力,很象机器,但力量来得突然,让人难以看出。而伯金则虚无缥缈,几乎令人无法捉摸。他隐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象一件衣服一样似乎没怎么触到杰拉德,但又似乎突如其来地直刺入杰拉德的致命处。

  他们停下来切磋技艺,练习着抓举和抛开,渐渐变得能够相互适应各自的节奏、获得了彼此体力上的协调。然后他们正式较量了一番。他们似乎都在试图嵌进对方白色的肉体中去,就象要变成一体一样。伯金拥有某种极微妙的力量,就象咒语在他身上发生了效力。松开手之后,杰拉德长出一口气,感到头晕目眩,喘息着。

  他们二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愈贴愈近。两个人皮肤都很白皙,杰拉德身上所触之处开始泛红,可伯金仍然很紧张,尽管身上还没有红。他似乎要嵌入杰拉德那坚实宽阔的躯体中,与他的躯体溶为一体。伯金凭着某种妖术般的预知迅速地掌握了另一条躯体的每一个动作,从而能够扭转它,与它对抗,微妙地控制它,象强风一样动摇着杰拉德的四肢。似乎伯金那充满智慧的肉体刺进了杰拉德的躯体,他纤弱、高尚的体能进入了杰拉德那强壮的皮肉中,似一种潜能透过肌肉在杰拉德肉体的深处投下了一张精织的网,筑起一座监狱。

  他们就这样迅速、发疯般地扭打着,最终他们都全神贯注、一心一意起来,两个白白的躯体扭打着愈来愈紧地抱成一团,微弱的灯影里他们的四肢象章鱼一样纠缠、闪动着;只见装满褐色旧书的书柜中间有一团白色的肉体静静地扭作一团。不时传来重重的喘息或叹气声。忽而厚厚的地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忽而又响起一个肉体挣脱另一个肉体奇怪的磨擦声。这团默默飞旋着的剧烈扭动的肉体中难以看到他们的头,只能看到飞快转动着的四肢和坚实的白色脊梁,两具肉体扭成一体了。随着扭打姿式的变动,杰拉德那毛发零乱、闪光的头露了出来,然后伯金那长着褐色头发的头颅抬了起来,双眼大睁着,露出恐惧的神色。

  最后杰拉德终于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毯上,胸脯随着喘息起伏着,伯金跪在他身边,几乎失去了知觉。伯金比杰拉德的消耗更大,他急促地喘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地板似乎在倾斜、在晃动,头脑中一片黑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毫无意识地向杰拉德倾倒过去,而杰拉德却没注意。然后他有点清醒了,他只感到世界在奇怪地倾斜、滑动着。整个世界在滑动,一切都滑向黑暗。他也滑动着,无休止地滑动着。

  他又一次清醒过来,听到外面有重重的敲动。这是什么?是什么锤子在敲打?这声音震动了整个房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弄明白了,这是他的心在跳动。可这似乎不可能,这声音是来自外面啊。不,这声音来自体内,这是他的心。这心跳得很痛苦,它过于紧张,负担又太重。他在想杰拉德是否听到了这心跳。他不知道他是站着、躺着还是摔倒了。

  当他发现自己是疲惫地倒在杰拉德身上时,他大吃一惊。他坐起来,双手扶地稳住身体,让自己的心渐渐稳定下来,痛苦稍稍减缓一点。心疼得厉害,他失去了意识。

  杰拉德比伯金更昏昏然,他在某种死也似的浑沌中持续了好久。

  “按说,”杰拉德喘着气说,“我不应该太粗暴,我应该收敛些。”

  伯金似乎早已灵魂出壳,他听到了杰拉德在说什么。他已经精疲力竭,杰拉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他的躯体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心安静了许多。他的精神与肉体早已分离,精神早已超脱于体外。他知道他对体内奔腾着的血液毫无知觉。

  “我本可以用力把你甩开,”杰拉德喘息道。“可是你把我打得够呛。”

  “是啊,”伯金粗着嗓音紧张地说,“你比我壮多了,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我。”

  说完他又沉默了,心仍在突突跳,血仍在冲撞血管。

  “让我吃惊的是,”杰拉德喘着说,“你那股劲儿是超自然的。”

  “也就那么一会儿。”伯金说。

  他仍能听得到说话声,似乎那是他分离出去的精神在倾听着,在他身后的远方倾听。不过他的精神愈来愈近了。胸膛里猛烈撞动着的血液渐渐舒缓了,允许他的理智回归。他意识到他全部身体的重量都靠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早就离开杰拉德了。他振作精神坐了起来。可他仍旧恍恍惚惚的,心神不定。他伸出手支撑着身体稳定下来,他的手碰到了杰拉德伸在地板上的手,杰拉德热乎乎的手突然握住伯金的手,他们手拉着手喘着气,疲劳极了。伯金的手立即有了反应,用力、热烈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他们渐渐恢复了知觉。伯金可以自然的呼吸了。杰拉德的手缓缓地缩了回去。伯金恍惚地站起身向桌子走去,斟了一杯威士苏忌打水。杰拉德也过来喝饮料。

  “这是一场真正的角斗,不是吗?”伯金黑黑的眼睛看着他说。

  “是啊,”杰拉德看着伯金柔弱的身体又说:“对你来说还不算厉害吧,嗯?”

  “不。人应该角力,争斗,赤手相拼。这让人更健全些。”

  “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你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杰拉德说。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一场角斗对他们来说意义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我们在精神上很密切,因此,我们多多少少在肉体上也应该密切些,这样才更完整。”

  “当然了,”杰拉德说。然后他高兴地笑着补充道:“我觉得这很美好。”说着他很优美地伸展开双臂。

  “就是,”伯金说。“我觉得人不该为自己辩解什么。”

  “对。”

  他们开始穿上衣服。

  “我觉得你挺帅的,”伯金对杰拉德说,“这给人一种享受。

  人应该会欣赏。“

  “你觉得我帅,什么意思,指我的体格吗?”杰拉德目光闪烁着说。

  “是的。你有一种北方人的美,就象白雪折射的光芒,另外,你的体型有一种雕塑感。让人看着感到是一种享受。我们应该欣赏一切。”

  杰拉德笑道:“当然这是一种看法。我可以这样说,我感觉不错这对我帮助很大。这就是你需要的那种‘血谊兄弟’吗?”

  “或许是。这已经说明一切了,对吗?”

  “我不知道。”杰拉德笑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感到更自由、更开诚布公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对,”杰拉德说。

  说话间他们带着长颈水瓶,水杯和吃食靠近了壁炉。

  “睡前我总要吃点什么。”杰拉德说,“那样睡起来才香甜。”

  “我可睡不了那么香甜。”伯金说。

  “不吗?你瞧,这一点上我们就不一样。我这就去换上睡衣。”

  他走了,伯金一个人守在壁炉前。他开始想厄秀拉了,她似乎回到了他的意识中。杰拉德身穿宽条睡袍下楼来了,睡袍是绸子做的,黑绿条子相间,颜色耀眼得很。

  “你可真神气,”伯金看着睡衣上长长的带子说。

  “这是布哈拉式睡袍,”杰拉德说,“我挺喜欢穿它。”

  “我也喜欢它。”

  伯金沉默了,杰拉德的服饰很精细,很昂贵,他想。他穿着丝短袜,纽扣很精美,内衣和背带也是丝的。真怪!这是他们之间的又一不同之处。伯金的穿着很随便,没什么花样。

  “当然,”杰拉德若有所思地说,“你有点怪,你怎么会那么强壮,真出乎人意料,让人吃惊。”

  伯金笑了。他看着杰拉德健美的身躯,身着富贵的睡袍,白皮肤,碧眼金发,人显得很帅。他看着杰拉德,想着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太不一样了。当然不象男人和女人那样有所区别,但很不同。此时此刻,厄秀拉这个女人以优势压倒了他。而杰拉德则变得模糊了,埋没了。

  “知道吗,”他突然说,“我今天晚上去向厄秀拉。布朗温求婚了,求她嫁给我。”

  他看到杰拉德脸上露着惊异、茫然的表情。

  “是吗?”

  “是的。有点正式——先对她父亲讲了,按礼应该这样,不过这也有点偶然,或说是个恶作剧吧。”

  杰拉德惊奇地凝视他,似乎还不明白。

  “你是否在说你很严肃地求她爸爸让他把女儿嫁给你?”

  “是的,是这样。”伯金说。

  “那么,你以前对她说过这事吗?”

  “没有,只字未提。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找她,碰巧她父亲在家,所以我就先问了他。

  “问他你是否可以娶她?”

  “是——的,就是那么说的。”

  “你没跟她说吗?”

  “说了。她后来回来了。我就对她也说了。”

  “真的!她怎么说?你们订婚了?”

  “没有,她只是说她不要被迫答应。”

  “她说什么?”

  “说她不想被迫答应。”

  “‘说她不想被迫答应!’怎么回事,她这是什么意思?”

  伯金耸耸肩说:“不知道,我想她现在不想找麻烦吧。”

  “真是这样吗?那你怎么办?”

  “我走出来就到你这儿来了。”

  “直接来的吗?”

  “是的。”

  杰拉德好奇,好笑地看着他。他无法相信。

  “真象你说的这样吗?”

  “千真万确。”

  “是这样。”

  他靠在椅子上,心中实在感到有趣儿。

  “这很好嘛,”他说,“所以你就来同你的守护神角斗?”

  “是吗?”伯金说。

  “对,看上去是这样,难道这不是你的所做所为吗?”

  现在伯金无法理解杰拉德的意思了。

  “结果会怎样?”杰拉德说,“你要公开求婚才行。”

  “我想我会的。我发誓要坚持到底。我很快就要再次向她求婚。”

  杰拉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说明你喜欢她喽?”他问。

  “我想,我是爱她的。”伯金说着脸色变严峻起来。

  杰拉德一时间感到很痛快,似乎这件事儿是专为讨好他而做的。然后他的神情严肃起来,缓缓地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相信爱情——真正的爱情。可如今哪儿才有真正的爱?”

  “我不知道。”伯金说。

  “极少见,”杰拉德说。停了片刻他又说:“我从来对此没有感受,不知道那是否叫爱情。我追求女人,对某些人很感兴趣。可我从未感受到爱。我不相信我象爱你那样爱过女人——不是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相信你从未爱过女人。”

  “你有所感觉,是吗?你以为我以后会吗?你明白我的意思?”说着他手握成拳放在胸脯上,似乎要把心都掏出来。

  “我是说,我说不清这是什么,不过我知道。”

  “那是什么呢?”伯金问。

  “你看,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是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某种必必遵守的东西,某种无法改变的东西。”

  他的目光明亮,但神情很窘惑。

  “你觉得我对女人会产生那种感情吗?”他不安地问。

  伯金看着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说不清。”

  杰拉德一直保持着警觉,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中去。

  “不,”他说,“你我都不会。”

  “我们不一样,你和我,”伯金说,“我无法给你算命。”

  “是啊,”杰拉德说,“我也不能。可是,跟你说吧,我开始怀疑了。”

  “怀疑你是否会爱女人?”

  “嗯,是的,就是你说的真正的爱。”

  “你怀疑吗?”

  “开始怀疑。”

  一阵很长的沉默。

  “生活中什么事都有,”伯金说,“并非只有一条路。”

  “对,我也相信这一点,相信。但我不在乎我的爱如何如何——不管它,我反正没感觉到爱——”他不说了,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态。“只要我还活着,它爱怎样怎样,可是我的确想感受到——”

  “满足。”伯金说。

  “是——是的,或许已经满足了。我的说法同你不一样。”

  “但指的是一回事。”

第二十一章 开端

 

  戈珍在伦敦同一位朋友举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办完以后就找机会回贝多佛。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很快变得无忧无虑。那天她收到一封配有图画的信,是温妮弗莱德。克里奇寄来的:父亲也去伦敦检查病情了。他很疲劳。大家都说他必须好好休息一下,所以现在他几乎整日卧床。

  他给我带来一只上彩釉的热带麻雀,还是德累斯顿的瓷器呢。还有一个耕夫和两只爬杆儿的小老鼠,都是上了彩釉的。小老鼠是哥本哈根的瓷器。这是最好的瓷器,小老鼠身上的彩釉并不太亮,否则就更好了,它们的尾巴又细又长。这几种东西都象玻璃一样亮。当然这是釉子的原因,不过我不喜欢。杰拉德最喜欢那个耕田的农夫,他的裤子破了,赶着牛在耕地,我想这是一位德国农夫。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裤子,不过亮度不错。伯金先生喜欢山楂花下的那位姑娘,她身边有一只羊,裙子上印有水仙花,这件东西摆在客厅里。可我觉得那姑娘有点傻里傻气的,那羊也不是真的。

  “亲爱的布朗温女士,你很快就回来吗?我们可想你了。随信寄上我画的一张画儿,画的是父亲坐在床上的样子。他说你不会抛弃我们的,哦,亲爱的布朗温小姐,我相信你不会这样的。回来吧,来画这儿的雪貂吧,这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尚的宝贝。我们还应该在冬青树上刻上它们,背景就是绿色的树叶。哦,就这样吧,它们太可爱了。

  “父亲说我们应该有一间画室。杰拉德说这很容易,在马厩上就可以,只需在斜屋顶上开一扇窗户即可。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整天在边儿做你的事,我们就可以象两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住在这儿,我们就象厅里挂的那幅画上的人一样,把所有的墙都画上图画。我想要自由,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杰拉德对父亲说,一位艺术家是自由的,因为他生活在他自己创造性的世界里——”

  通过这封信戈珍弄明白了克里奇家人的意图。杰拉德想让她附属于他们家,他不过是拿温妮弗莱德来打掩护。做父亲的只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认为戈珍可以救温妮。戈珍很羡慕他的智慧。当然温妮的确很不一般,戈珍对她很满意。既然有了画室,戈珍当然很愿意去。她早就厌恶小学校了,她想自由,如果给她提供一间工作室,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工作,平静地等待事情的转变。再说她的确对温妮弗莱德感兴趣,她很高兴去理解温妮。

  所以当戈珍回到肖特兰兹那天,温妮别提多高兴了。

  “布朗温小姐来的时候你应该献给她一束鲜花。”杰拉德笑着对妹妹说。

  “啊,不,”温妮弗莱德叫道:“这太冒傻气了。”

  “才不呢。这样很好,也很常见。”

  “不,这样很傻,”温妮弗莱德羞涩地为自己辩护说。不过她很喜欢这个主意,极想这样做。她在暖室里跑来跑去,寻找着鲜花。越看越想扎一束鲜花,想着献花的仪式,她越想越着迷,也就越来越羞涩,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无法放弃这种想法。似乎有什么在向她提出挑战而她又没有勇气迎战。于是她又一次溜进暖室,看着花盆里可爱的玫瑰、娇洁的仙客来和神秘的蔓草上一束束的白花儿。太美了,哦,这些花儿太美了,令人太幸福了,如果她能够扎一束漂亮的鲜花送给戈珍该多好啊。她的激情和犹豫几乎让她为难死了。

  最终她溜进父亲房中走到他身边说:“爸爸——”

  “什么事,我的宝贝儿?”

  可她却向后退着,几乎要哭出来,她真为难。父亲看着她,心中淌过一股温情的热流,那是一种深深的爱。

  “你想对我说什么,亲爱的?”

  “爸爸!”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笑意,说:“如果我送一束花儿给布朗温小姐是不是太傻气了?”

  卧病在床的父亲看着女儿那明亮、聪颖的眼睛心中充满了爱。

  “不,亲爱的,一点都不傻。对女王我们才这样做呢。”

  温妮弗莱德仍然没被说服。她甚至有点怀疑,女王们自己就很傻。可她又很想有一个浪漫的场合。

  “那我就送花儿了?”

  “送给布朗温小姐鲜花吗?送吧,小鸟儿。告诉威尔逊,我说的你要花儿。”

  孩子笑了,她期望什么的时候就会无意识中露出这种笑容来。

  “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说。

  “好,明天,小鸟儿。亲亲我——”

  温妮弗莱德默默地吻了病中的父亲,然后走出屋去。她又一次在暖室里转来转去,颐指气使地向园丁下着命令,告诉他她选定的都是哪些花。

  “你要这些花干什么?”威尔逊问。

  “我需要,”她说。她不希望仆人提问题。

  “啊,是这样的。可你要它们做什么?装饰、送人、还是另有用?”

  “我要送人。”

  “送人?谁要驾到?是波特兰的公爵夫人?”

  “不是。”

  “不是她?哦,如果你把这些花儿都弄在一起,那就乱套了。”

  “对,我就喜欢这种少见的乱套。”

  “真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温妮弗莱德身着银色的天鹅绒,手捧一束艳丽的鲜花,站在教室里盯着车道耐心地等待戈珍的到来。这天早晨空气很湿润。她的鼻子下面散发着温室里采来的鲜花的芬芳,这束花儿对她来说就象一团火,而她似乎心里燃着一团奇特的火焰。一种淡淡的浪漫气息令她沉醉。

  她终于看到戈珍了,马上下楼去通知父亲和哥哥。他们一边往前厅走一边笑她太着急了。男仆赶忙来到门口接过戈珍的伞和雨衣。迎接她的人让出一条路来,请她进厅。

  戈珍红朴朴的脸上沾着雨水珠,头上的小发卷在随风飘舞,她真象雨中开放的花朵,花蕊微露,似乎释放出保存着的阳光。看到她这样美,这样陌生,杰拉德不禁胆小了。戈珍的衣服是浅蓝色的,袜子是紫红的。

  温妮弗莱德异常庄重,正式地走上前来说:“你回来了,我们非常高兴。这些鲜花献给你。”说着她捧上花束。

  “给我!?”戈珍叫道,一时间不知所措,绯红了脸,高兴得忘乎所以。然后她抬起头奇特、热切的目光盯着父亲和杰拉德。杰拉德的精神又垮了,似乎他无法承受戈珍那热烈的目光。在他看来,她太外露了,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他把脸扭向一边。他感到他无法躲避她,为此他十分痛苦。

  戈珍把脸埋进花儿中。

  “真是太可爱了!”她压低嗓门说。然后她突然满怀激情地伏下身子吻了温妮弗莱德。

  克里奇先生走上前来向她伸出手快活地说:“我还担心你会从我们这儿跑掉呢。”

  戈珍抬头看看他,脸上露出迷人、调皮的神情道:“真的!我才不想呆在伦敦呢。”

  她的话意味着她很高兴回肖特兰兹,她的声音热情而温柔。

  “太好了,”父亲说,“你瞧,我们都非常欢迎你。”

  戈珍深蓝色的眼睛闪着热情但羞涩的光芒,凝视着他的脸。她自己早已茫然了。

  “你看上去就象胜利还乡,”克里奇先生握着她的手继续说。

  “不,”她奇怪地说,“我到了这儿才算胜利了。”

  “啊,来,来!咱们不要听这些故事了。咱们不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些消息了吗,杰拉德?”

  “你大获全胜,”杰拉德握着她的手说,“都卖了吗?”

  “不,”她说,“卖得不太多。”

  “还行。”他说。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受到这样的欢迎,她十分高兴。

  “温妮弗莱德,”父亲说,“给布朗温小姐拿双鞋来。你最好马上换鞋——”

  戈珍手捧鲜花走了出去。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戈珍走后父亲对杰拉德说。

  “是啊。”杰拉德敷衍着,似乎他不喜欢父亲的评语。

  克里奇先生想让戈珍小姐陪他坐半小时。平时他总是脸色苍白,浑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可一旦他振作起精神来,他就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同原先一样,很健康,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而是身处生活的中心,身处强壮的生命中心。戈珍加强了他的自信心。同戈珍在一起,他就会获得半小时宝贵的力量和兴奋,获得自由,他就会觉得自己从未生活得如此愉快。

  戈珍进来时发现他正支撑着身体半躺半坐在书房里。他脸色蜡黄,目光暗淡而浑沌。他的黑胡子中已有少许灰白,似乎生长在一具蜡黄的尸体上。可他仍带着活力和快活的气息。戈珍认为他这样挺好。她甚至想,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不过,他那可怕的形象却印在她的心中了,这一点是她意识不到的。她知道,尽管他显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虚是无法改变的。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啊,布朗温小姐,”一听到男仆宣布她的到来,他忙起身回应。“托玛斯,为布朗温小姐搬一把椅子来,好。”他高兴地凝视着她柔和,红润的面孔,这张脸让他感觉到一种活力。“喝一杯雪利酒,再吃点饼干好吗?托玛斯——”

  “不,谢谢,”戈珍说。说完后她的心可怕地沉了下去。见她内心这样矛盾,生病的老人非常难过。她应该顺从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调皮地冲他笑了。

  “我不太喜欢雪利,”戈珍说。“不过,别的饮料我几乎都喜欢。”

  病中的老人象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

  “不要雪利,不要!要别的!什么呢?都有什么,托玛斯?”

  “葡萄酒——柑香酒——”

  “我喜欢来点柑香酒——”戈珍看着病人拘谨地说。

  “那好,托玛斯,就上点柑香酒,再来点小饼干。”

  “来点饼干。”戈珍说。她并不想要任何吃食,但不要就失礼了。

  “好。”

  他等着,直到她手捧酒杯和饼干坐好,他才说话。

  “你是否听说,”他激动地说,“听说我们在马厩上为温妮弗莱德准备了一间画室?”

  “没有!”戈珍不无惊奇地说。

  “哦,我以为温妮在信中告诉你了呢!”

  “哦——对。不过我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戈珍放声笑了起来。病人也高兴地笑了。

  “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这是一项真正的工程。马厩上有一间很好的房子,房顶上铺着椽子。我们打算把它改装成画室。”

  “那可太好了!”戈珍非常兴奋地叫道。房顶上的椽子令她激动。

  “你觉得好吗?好,那就行。”

  “对温妮弗莱德来说这可太妙了!当然,如果她打算认真画画儿的话,就需要一间这样的工作室。一个人必须得有自己的工作室,否则他就永远无法成熟。”

  “是吗?当然,如果你和温妮弗莱德共用一间画室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太谢谢了。”

  戈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但她非要表现出羞涩和感激的样子,似乎受宠若惊一样。

  “当然,最令我高兴的是,如果你能辞去小学校的工作,利用画室工作,随你的便——”

  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戈珍。她报之以感激的目光。这些话出自这位行将就没的老人之口,意思表达得那么完整,那么自然。

  “至于你的收入,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同从教育委员会那里拿到的一样多,有什么意见吗?我不希望你吃亏。”

  “哦”戈珍说,“如果我能在画室里工作,我就可以挣足够的钱,真的,我可以。”

  “好啊,”他很高兴地说,“你可以去看看。在这儿工作,行吗?”

  “只要有工作室,”戈珍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吗?”

  他实在很高兴。不过您已经感到疲倦了。戈珍看得出痛苦与失意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空虚的目光中带着痛苦的神色。他还没死。于是她站起身轻声道:“你或许要睡了吧,我要去找温妮弗莱德。”

  她走出去告诉护士说她走了。日复一日,病人的神经渐渐不行了,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个支撑他生命的硬结。这个硬结太坚实,是他毫不松垮的意志,这意志决不屈服。他可以死掉十分之九,可最后那一丝生命仍然丝毫不改变。他就是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快要耗尽了。

  为了扼守生命,他必须扼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紧。温妮弗莱德、男仆、护士和戈珍,这些人对他这个行将就没的人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他们就是一切。杰拉德在他父亲面前变得很呆板、反感。除了温妮弗莱德以外的其它孩子也颇有同感。当他们观察父亲时,他们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死亡。似乎他们潜意识中对父亲很不满意。他们无法认识父亲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亲面前,杰拉德感到难以将息。他必须逃出去。同样,父亲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存在。一看到他,这位濒临死亡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画室一准备好,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就搬了进去。她们在那儿可以发号施令。她们现在用不着到家中去,因为她们就在画室中吃住。家中现在可有点让人害怕,两个身着白衣的护士在屋里默默地穿梭,象是死亡的预言者。父亲只限于躺在床上,他的儿女们出出进进时都压着嗓门说话。

  温妮弗莱德常来看父亲。每天早饭以后,待父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她就进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

  “你好些了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而他也总是这样回答:“对,我想我好点了,宝贝儿。”

  她用自己的双手爱抚地捧着父亲的手。他感到这样十分宝贵。

  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到晚上,窗帘垂下后屋里气氛很宜人,她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戈珍晚上回家了,这时温妮弗莱德最愿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们父女二人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弗莱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谈到痛苦的事,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会感到幸福。但她的心灵深处也和其它大人一样有同感:或许是好点了吧。

  父亲在她面前装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这样兴奋的时候。但是他的体力大大减弱了,注意力无法集中起来,这时候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莱德走开以免他太疲劳。

  他从来不承认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对这一事实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旧很顽固,他不甘心让死亡战胜自己,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但他时时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肮脏的死亡实在令他厌恶。一个人要死就该象罗马人那样迅速死去,通过死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象在生活中一样。杰拉德在父亲死亡的钳制中挣扎着,如同被毒蛇缠住的拉奥孔①父子一样:那巨蟒缠住了父亲,又把两个儿子也拽了进去与他同死。杰拉德一直在抵抗着,奇怪的是,有时在父亲眼里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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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特洛伊祭师拉奥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一起被巨蟒缠死。著名的雕塑“拉奥孔”就取自这个题材。

  他最后一次要求见戈珍是他临死之前。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否则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处于昏昏然状态中,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后的时光中,他仍能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死神就要降临了。于是他呼唤着别人的帮助,不管谁来帮他都行。能够意识到死亡,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

  戈珍被他的形象吓坏了:目光无神,但仍然显得顽强不屈。

  “啊,”他声音虚弱地说,“你和温妮弗莱德怎么样?”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们的对话就象隔着死亡的鸿沟,似乎他们的想法不过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画室还好用吧?”他问。

  “太好了,不能比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说。

  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

  “你是否认为温妮弗莱德具有雕塑家的气质?”

  真奇怪,这话多么空洞无味!

  “我相信她有。总有一天她会塑出好作品来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

  戈珍很惊奇地轻声感叹道:“当然不会!”

  “那是。”

  戈珍又等着他发话。

  “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着,脸上那苍白的笑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对,”她笑了,她可以随意撒谎。“我相信日子会过得不错。”

  “很对。快乐的天性是巨大的财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却因为厌恶而干枯。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当生命被夺走时另一个人却微笑着跟他谈话?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难道一个人一定要经历从战胜死亡的恐惧胜利——完整的意志的胜利——到彻底消亡的历程吗?人必须这样,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兴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还令人满意,因此她用不着担心别的。

  “你在这儿很好,我们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对我太好了。”戈珍说。

  “那好,你不说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说。他感到很兴奋,因为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

  戈珍来到温妮弗莱德这里。法国女教师走了,戈珍在肖特兰兹待得时间很长。温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师负责。但那个男教师并不住在肖特兰兹,他是小学校的人。

  这天,戈珍准备和温妮弗莱德、杰拉德及伯金乘车到城里去。天下着毛毛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准备好等在门口。温妮弗莱德很缄默,但戈珍没注意她这一点。

  突然这孩子漠然地问:“布朗温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

  戈珍一惊,说:“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总会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会死?”

  这问题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学题,她那么固执,似乎强迫大人回答。这孩子真有点象恶魔一样盯着戈珍,一副得胜的神态。

  “他会死吗?”戈珍重复道,“是的,我想他会死的。”

  可温妮弗莱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病得很厉害。”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

  “我不相信他会死。”这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戈珍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心滞住了。温妮弗莱德正在小溪旁玩耍,那副认真的样子,看上去倒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筑了一道水坝。”她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

  这时杰拉德从后面的厅里走出来。

  “她不相信,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说。

  戈珍看看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交换了某种不无嘲讽的理解。

  “是啊,”戈珍说。

  他又看看她,眼中闪烁着火光。

  “当罗马起火时,我们最好跳舞,反正它也是要被烧毁。

  你说呢?“他说。

  她很吃惊,但还是振作精神回答:“当然,跳舞比哀嚎要好。”

  “我也是这么想。”

  说到此,他们双方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放松欲望,要把一切都甩开,沉入一种野性的放纵中。戈珍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记起了罗马人的放纵,于是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她自己也需要这种或别的与之相同的东西。啊,如果她身上那未知和被压抑的东西一旦放松,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需要这个。那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紧挨着她,他令她体内那强烈的放纵欲升腾起来,她只觉得浑身发抖。她要同他一起放纵、狂疯。一时间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它。她说:“咱们跟温妮弗莱德一起到门房去等车吧。”

  “行。”他答应着随她而去。

  他们进去后发现温妮弗莱德正爱抚着一窝纯种的小白狗。姑娘抬起头,漠然地扫了杰拉德和戈珍一眼。她并不想看到他们。

  “看!”她叫道。“三只刚出生的小狗!马歇尔说这只狗很纯。多可爱啊,不过它不如它的妈妈好看。”她边说边抚摸着身边那头不安分的狗。

  “我最亲爱的克里奇女士,”她说,“你象地球上的天使一样美丽。天使,天使,戈珍,你觉得她这么好,这么美,不可以进天堂吗?他们都会进天堂的,特别是我亲爱的克里奇女士!马歇尔太太,对吧?”

  “你是说温妮弗莱德小姐?”那女人说着出现在门口。

  “噢,叫它温妮弗莱德女士吧,好吗?告诉马歇尔,管它叫温妮弗莱德女士。”

  “我会告诉他的,不过,这只狗是一位绅士,温妮弗莱德小姐。”

  “哦,不!”这时响起了汽车声。“卢伯特来了!”孩子叫着跑向大门口。

  伯金驾着车停在了门口。

  “我们都准备好了!”温妮弗莱德叫道。“卢伯特,我想跟你一起坐在前面,行吗?”

  “我怕你不安分从车上摔出去。”他说。

  “不,我不。我就是想同你一起坐在车前。那样我的脚挨着发动机可以取暖。”

  伯金扶她上了车,杰拉德和戈珍在后排落了座。

  “有什么新闻吗,卢伯特?”杰拉德问。

  “新闻?”伯金问。

  “是的,”杰拉德看看身旁的戈珍,眯起眼睛笑道,“我不知道是否该祝贺他,可我无法从他这儿得到准信儿。”

  戈珍绯红了脸道:“祝贺他什么?”

  “我们说起过订婚的事,至少他对我说起过。”

  戈珍的脸红透了。

  “你是说跟厄秀拉?”她有点挑战地说。

  “对,就是,难道不是吗?”

  “我不认为订了什么婚。”戈珍冷冷地说。

  “是吗?没有进展吗,卢伯特?”他问。

  “什么?结婚?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戈珍问。

  伯金迅速环视了一下,目光中透着愤懑。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看这事,戈珍?”

  “哦,”她叫道,既然大家都往水里扔石头,她也下决心扔。“我不认为她想订婚。论本性,她是一只爱在丛林中飞翱的鸟儿。”戈珍的声音清澈、宏亮,很象她父亲。

  “可是我,”伯金说,“我需要一个起约束作用的条约,我对爱,特别是自由爱不感兴趣。”他神情快活但声音很坚定。

  他们二人都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当众宣言?杰拉德一时不知所措了。

  “爱对你来说不够么?”他问。

  “不!”伯金叫道。

  “哈,那就,有点过分了。”杰拉德说话时汽车从泥泞中驶过。

  “到底怎么了?”杰拉德问戈珍。

  他这种故做亲昵之态激怒了戈珍,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乎杰拉德故意侮辱她,侵犯了她的隐私。

  “谁知道怎么回事?”她尖着嗓子厌恶地说。“少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最终的婚姻,告你说吧,我连什么叫次最终婚姻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毫无道理的婚姻!”杰拉德说。“说起来,我并不是婚姻方面的专家,也不精通最终是一种什么程度,这似乎是一只蜜蜂在伯金的帽子里嗡嗡作响。”

  “太对了!他的烦恼正是这个!他并不是需要女人,他只是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一旦付诸实践,就没那么好了。”

  “最好象一头牛冲向门口一样去寻找女人身上的特点。”然后他似乎闪烁其词地说:“你认为爱是这张门票,对吗?”

  “当然,反正是那么回事,只是你无法坚持要获得永恒的爱。”戈珍的声音很刺耳。

  “结婚或不结婚,永恒或次永恒或一般化,你寻到什么样的爱就是什么样。”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附和说,“婚姻是一种社会安排,我接受它,但这跟爱的问题无关。”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留滞着。她感到自己被他放任、恶毒地吻着。她两颊火烧般地热,但她的心却十分坚定。

  “你是否觉得卢伯特有点头脑发昏?”杰拉德问。

  “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这样,”她说,“我是觉得他发昏了。或许,的的确确有两个人一辈子都相爱这种事。可是,即便这样,照旧可以没有婚姻。如果他们相爱,那很好。如果不爱,干吗要刨根问底?”

  “是啊,”杰拉德说。“我就为此感到惊奇。可卢伯特怎么想?”

  “我说不清。他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他似乎认为,如果你结婚,你就可以通过婚姻进入天堂什么的,反正很朦胧。”

  “很朦胧!谁需要那个天堂?其实,卢伯特很渴望稳妥安全。”

  “对。我似乎觉得他在这一点上想得不对,”戈珍说。“我相信,情妇比妻子更忠诚,那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主人。可卢伯特认为,一对夫妻可以比任何两个别人走得更远,至于走向何方,他没解释。他们相互了解,无论在天堂上还是在地狱中,特别是在地狱中,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因此他们可以超越天堂和地狱、去到——某个地方,在那儿一切都粉碎了——不知什么地方。”

  “到天堂嘛,他说的。”杰拉德笑道。

  戈珍耸耸肩道:“去你的天堂吧!”

  “但不是伊斯兰教徒。”杰拉德说。

  伯金不动声色地开着车,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戈珍就坐在伯金身后,她感到出伯金的洋相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

  “他说,”戈珍扮个鬼脸补充说,“你可以在婚姻中找到永久的平衡,同时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两者不会混淆。”

  “这对我没什么启发。”杰拉德说。

  “就是这样的。”戈珍说。

  “我相信爱,相信真正的放纵。”杰拉德说。

  “我也一样。”她说。

  “其实伯金也这样,别看他整天乱叫。”

  “不,”戈珍说,“他不会对另一个人放纵自己。你无法摸透他。我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可他需要婚姻!婚姻,难道是别的?”

  “天堂!”戈珍调侃道。

  伯金驾驶着汽车,感到脊背发凉,似乎有人要砍他的头。但他抖抖肩不予理会。天空开始落雨了。他停了车、下去给发动机盖上罩子。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

 

  他们进了城后杰拉德就去火车站了。戈珍和温妮弗莱德同伯金一起去喝茶。伯金在等厄秀拉来,可下午第一个到的却是赫麦妮。伯金刚出去,于是她就进了客厅去看他的书和报纸,又去弹钢琴。随后厄秀拉到了。看到赫麦妮在这儿,她很不高兴,又感到惊讶,她好久没听到赫麦妮的音讯了。

  “真想不到会见到您。”她说。

  “是啊,”赫麦妮说,“我到爱克斯去了。”

  “去疗养?”

  “是的。”

  两个女人对视着。厄秀拉很讨厌赫麦妮那张细长,阴沉的脸,那似乎是一张愚蠢、不开化但又颇为自尊的马脸。“她长着一张马脸,”她心里说,“还戴着马眼罩。”赫麦妮的确象月亮,你只能看到她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她总是盯着一个凸现狭小的世界,但她自己却以为那是全部的世界。在黑暗处她是不存在的。象月亮一样,她的一半丢给了生活。她的自我都装在她的心里,她不懂得什么叫自然冲动,比如鱼在水中游或鼬鼠在草丛中钻动。她总要通过知识去认识。

  厄秀拉深受赫麦妮的这种片面之苦,它令厄秀拉毫无办法。赫麦妮常常是绞尽脑汁冥思苦索才能渐渐地获得干瘪的知识结论。但在别的女人面前,她惯于端起自信的架子,象戴着什么珠宝一样用知识把自己与其他她认为仅仅是女人的人区分开来,从而显得她高人一等。她惯于对厄秀拉这样的女人显得降尊纡贵,她认为她们是纯情感似的女人。可怜的赫麦妮,她的自信是她的一大财富,她觉得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在此一定要显得自信,因为她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处处受排斥、感到虚弱。在思维与精神生活中,她是上帝的选民。尽管她很想与别人融洽,但她内心深处太愤世嫉俗了。她不相信自己会与人为善,那是摆样子罢了。她不相信什么内在的生活——这是一个骗局,不是现实。她不相信精神世界——那是一种假象。唯一让她相信的是贪欲、肉欲和魔王——这些至少不是虚假的。她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信念的牧师,她从一种过时的,沦为重复的神话教义中吸取营养,这些教义对她来说压根儿就不神圣。可是她别无选择。她是一棵将死的树上的叶子。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为旧的、枯萎的真理而斗争,为旧的、过时的信仰而死,为被亵渎的神话作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牧师。古老他伟大真理一直是正确的。她是古老的、伟大的知识之树上的叶子,可这棵树现在凋零了。尽管她的内心深处不乏愤世嫉俗,但对于这古老的真理她必须抱着忠诚的态度。

  “见到您我很高兴,”她声音低得象念咒语一样对厄秀拉说。“您跟卢伯特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了?”

  “哦,是的,”厄秀拉说,“但他总是躲着我。”

  赫麦妮没说话。她完全看得出厄秀拉在自吹自擂、这实在庸俗。

  “是吗?”她缓慢、十分镇定地问,“你觉得你们会结婚吗?”

  这问题提得那样平静,简单而毫无感情色彩,厄秀拉对这种不无恶意的挑衅有点吃惊,也有点高兴。赫麦妮的话语中颇有点嘲弄。

  “哦,”厄秀拉说,“他很想结婚,可我拿不准。”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着厄秀拉。她发现厄秀拉又在吹牛皮。她真忌妒厄秀拉身上这种毫不经意的自信,甚至她的庸俗之处!

  “你为什么拿不准?”她语调毫无起伏地问。她十分安详、这种谈话令她高兴。“你真不爱他?”

  听到这种不怎么切题的话,厄秀拉的脸微微发红。不过她又不会生她的气,因为赫麦妮看上去是那么平和、那么理智而坦率。能象她这么理智可真不简单。

  “他说他需要的不是爱。”她回答。

  “那是什么?”赫麦妮语调平缓地问。

  “他要我在婚姻中真正接受他。”

  赫麦妮沉默了片刻,阴郁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她。

  “是吗?”她终于毫无表情地说。然后她问:“那么你不需要的是什么?你不需要婚姻吗?”

  “不——我不——并不很想。我不想象他坚持的那样驯服。他需要我放弃自我,可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会那样做。”

  赫麦妮又沉默了好久才说:“如果你不想你就不会做。”说完她又沉默了。一股奇特的欲望令赫麦妮不寒而栗。啊,如果伯金是要求她顺从他,成为他的奴隶,那该多么好!她颤抖着。

  “你看,我不能——”

  “可,说实在的,什么——”

  她们双方同时张口说话而又同时打住了。然后赫麦妮似乎疲惫地率先开口道:“他要你屈服于什么?”

  “他说他命望我不带感情色彩地接受他,我真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希望他魔鬼的一面找到伴侣——肉体上,不是人的一面。你瞧,他今天说东明天说西,总是自相矛盾。”

  “总为自己着想,总想自己的不满之处。”赫麦妮缓缓地说。

  “对,”厄秀拉叫道,“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重要。真要不得。”

  但她马上又说:“他坚持要我接受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天知道是什么。他要我把他当,当上帝看,可我似乎觉得他不想给予什么。他并不需要真正热烈的亲昵,他不要这个,他讨厌这个。他不让我思考,真的,他不让我感知,他讨厌感情。”

  赫麦妮沉默了好久,心里发苦。啊,如果他这样要求她该多好。他逼着她思考,逼着她钻进知识中去,然后又反过来憎恨她的思想和知识。

  “他要我自沉,”厄秀拉又说,“要我失去我的自我——”

  “既然如此,他干吗不要一个宫女?”赫麦妮软绵绵地说。

  她的长脸上带着嘲讽悻悻然的表情。

  “就是嘛,”厄秀拉含糊其辞地说。讨厌的是,他并不需要宫女,并不需要奴隶。赫麦妮本来可以成为他的奴隶——她强烈地希望屈从于一个男人——他崇拜她、把她当成至高无上的人。他并不需要宫女。他要一个女人从他那得到点什么,让这女人完全放弃自我从而能得到他最后的真实,最后的肉体真实。

  如果她这样做,他会承认她吗?他能够通过所有一切来承认她还是仅仅把她当成他的工具,利用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但又不接受她?别的男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只要显示自己,但拒不接受她,把她的本来面目搞得一钱不值。这就如同赫麦妮背叛了女人自身一样,她只相信男人的东西。她背叛了女性的自己。至于伯金,他会承认她,还是否定她?

  “是啊,”赫麦妮象刚从白日梦中醒来一样说。“那将会是个错误,我觉得那将会是个错误——”

  “你指跟他结婚?”厄秀拉问。

  “对,”赫麦妮缓缓地说,“我认为你需要一个男士般意志坚强的男人——”说着赫麦妮伸出手狂热地握成拳头。“你应该有一个象古代英雄一样的男人——你应该在他去打仗时站在他的身后观看他的力量,倾听他的呐喊——你需要一个肉体上强壮的男人,意志坚强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她不说了,似乎女巫已发出了预言。然后她又嗫嚅着:“你知道卢伯特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他身体不强壮,他需要别人的关心,极大的关心。他自己脾性多变,缺乏自信,要想帮助他需要巨大的耐性与理解力。我觉得你没耐心。你应该准备好,将来会受罪的。我无法告诉你要受多大的罪才能使他幸福。他的精神生活太紧张了,当然有时是很美妙的。但也会物极必反。我无法说我在他那儿都经受了些什么。我同他在一起时间太久了,我真地了解他,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可我必须对你说:我感到如果跟他结婚那会是一场灾难,对你来说灾难更大。”说着赫麦妮陷入了痛苦的梦境中。“他太没有准儿,太不稳定——他会厌倦,然后会变挂。

  我无法告诉你他是如何变挂的。说不出那是多么令人气愤。他一时赞同喜爱的东西,不久就会对其大为光火,恨不得一毁了之。他总没个长性,总会这样可怕地变挂。总是这样由坏到好,由好到坏地变来变去。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比这更——“

  “对,”厄秀拉谦卑地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这时赫麦妮脸上闪过一线不同寻常的光芒。她象受了什么启发似地握紧拳头。

  “可是你必须自愿受苦——如果你要帮助他,如果他要真诚对待一切,你就要自愿为他时时刻刻受苦。”

  “可我不想时时刻刻受苦,”厄秀拉说。“我不想,我觉得那是耻辱。活得不幸福是一种耻辱。”

  赫麦妮不语,久久地看着她。

  “是吗?”她终于说。这似乎表明她同厄秀拉之间有着漫长的距离。对赫麦妮来说,受苦是伟大的真实,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这样。当然她也有幸福的教义。

  “是的,”她说,“一个人应该幸福。可这取决于意志。”

  “对,”赫麦妮无精打采地说。“我只是感到,急急忙忙结婚会酿成灾难的。你们难道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你们难道不能到别处去生活,不结婚吗?我的确感到结婚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是不幸的。对你来说更为不幸。另外,我为他的健康担忧。”

  “当然了,”厄秀拉说,“我并不在乎结不结婚,对我来说这并不十分重要,是他想要结婚的。”

  “这是他一时的主意,”赫麦妮疲惫地说,那种肯定的语气表明:你们年轻人哪懂这个。

  一阵沉默,随后厄秀拉结结巴巴挑战似地问道:“你是否以为我仅仅是个肉体上的女人?”

  “不,不是的。”赫麦妮说,“不,真的不是!但我觉得你充满了活力,你年轻——这是岁月甚至是经验的问题,这几乎是种族的问题。卢伯特来自一个古老的种族,他那个种族老了,所以他也老了,可你看上去是那么年轻,你来自一个年轻、尚无经验的种族。”

  “是吗?!”厄秀拉说,“可我觉得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太年轻了。”

  “是的,也许在许多方面他还很孩子气。但无论如何——”

  她们都沉默了。厄秀拉深感厌烦、绝望。“这不是真的,”她对自己说,也是在向自己的敌人默默挑战。“这不是真的。是你,你想要一个身体健壮、气势凌人的男人,不是我。是你,你想要一个无愁无感的男人,不是我。你并不了解卢伯特,真地不了解,别看你同他一起共事那么久。你并没有把女人的爱给予他,你给予他的只是一种理想的爱,就因为这个他才离开了你。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僵死的东西,任何女厨子都会对他有所了解,可你却不了解他。你认为你的知识是什么?不过是一些说明不了任何事物的僵死的理解。你太虚假了,太不真实了,你能知道什么?你谈什么爱不爱的有什么用?你是个虚伪的女精灵!当你什么都不相信时你能懂得什么?你并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你女人的自我,那么,你那傲慢、浅薄的聪明又有什么用?!”

  两个女人在沉默中敌视地面面相觑。赫麦妮感到受了伤害,却原来她的好意和她的馈赠只换来了这个女人庸俗的敌意。厄秀拉无法理解这些,永远也不会理解,她不过是一般的爱妒忌、毫无理性的女人,有着女人强烈的情感,女人的诱惑力和女性的理解力,但就是没有理性。赫麦妮早就看透了,对一个没理性的人呼唤理性是没用的,对无知的人最好是不予理睬。卢伯特现在反过来追求这个女性十足、健康而自私的女人了,这是他一时的举动,谁也没办法阻止他。这是一种愚蠢的进退与摆动,最终他会无法承受,会被粉碎并死去的。谁也救不了他。这种在兽欲与精神之间毫无目标的剧烈摇摆会把他撕裂,最终他会毫无意义地从生活中消失掉。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也是个没有统一性的人,在生活的最高层次上,他也是个没有理智的人,他谈不上有男子气,不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

  直到伯金回来,她们一直坐在这儿。伯金立时感到了这里的敌对气氛,这是一种强烈、不可调和的敌对感。他咬咬嘴唇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哈啰,赫麦妮,你回来了?感觉如何?”

  “哦,好多了。你好吗?你脸色不太好。”

  “哦!我相信戈珍和温妮。克里奇会来喝茶的。她们说过要来的。我们将开个茶会。厄秀拉,你坐哪班车来的?”

  他这种试图讨好两个女人的样子很让人讨厌。两个女人都看着他,赫麦妮既恨他又可怜他,厄秀拉则很不耐烦。他很紧张。很明显他今天精神不错,嘴里聊些家常话。厄秀拉对他这种聊闲话的样子既吃惊又生气。他谈起基督教来甚是在行。她对这种话题表现麻木,不予回答。这些在她原来是如此虚伪渺小。直到这时戈珍仍未出现。

  “我将去佛罗伦萨过冬天。”赫麦妮终于说。

  “是吗?”他说,“那儿太冷了。”

  “是的,不过我将同帕拉斯特拉在一起。我会过得很舒服的。”

  “你怎么想起去佛罗伦萨的?”

  “我也不知道,”赫麦妮缓缓地说。然后她目光沉重地盯着他道:“巴奈斯将开设美学课,奥兰狄斯将发表一系列有关意大利民族政策的演说——”

  “都是废话。”他说。

  “不,我不这样看。”赫麦妮说。

  “那你喜欢哪一个?”

  “我都喜欢。巴奈斯是一个开拓者。我又对意大利感兴趣,对意大利即将兴起的民族意识感兴趣。”

  “我希望兴起民族意识以外的东西,”伯金说,“这不过意味着一种商业——工业意识罢了。我讨厌意大利,讨厌意大利式的夸夸其谈。我认为巴奈斯还不成熟。”

  赫麦妮怀着敌意沉默了一会儿。可不管怎么说,她再一次让伯金回到了她的世界中!她的影响是多么微妙,她似乎顷刻间就将他的注意力引向了自己这方面。他是她的猎物。

  “不,你错了,”她说。然后她又象受到神谕启示的女巫一样抬起头疯狂地说:“桑德罗写信告诉我,他受到了极其热情的款待,所有的年轻人,男孩女孩都有。”她用意大利语说。

  他厌恶地听着她的狂言,说:“不管怎么说,我仍不喜欢它。他们的民族主义就是工业主义,对这种工业主义以及他们那浅薄的忌妒心我讨厌透了。”

  “我觉得你错了,你错了。”赫麦妮说。“我似乎觉得那纯粹是自然冲动,很美,现代意大利的激情,那是一种激情,对意大利来说——”

  “你很了解意大利吗?”厄秀拉问赫麦妮。赫麦妮讨厌别人如此插话,但她还是和气地回答:“是的,很了解。我小时候同母亲一起在那儿住了好几年。

  我母亲就死在佛罗伦萨。“

  “哦,是这样。”

  人们不说话了,这沉默令厄秀拉和伯金十分痛苦。赫麦妮倒显得平静、心不在焉。伯金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象在发高烧,他太劳累了。这种紧张的气氛真叫厄秀拉难受!她觉得自己的头让铁条箍紧了。

  伯金揿铃叫人送茶。他们不能再等戈珍了。门一开,进来一只猫。

  “米西奥!米西奥!”赫麦妮故意压低嗓门儿叫着。小猫看看她,然后缓缓地迈着优雅的步子向她身边走来。

  “过来,到这边来。”赫麦妮疼爱地说,似乎她总是长者,是母亲,口气总是带优越感。“来向姨妈问早安。你还记得我,是吗,我的小东西。真的记得我?”她说着缓缓抚摸着它的头。

  “它懂意大利话吗?”厄秀拉问,她一点也不懂意大利话。

  “懂,”赫麦妮说,“它的母亲是意大利猫,我们在佛罗伦萨时卢伯特生日那天它出生于我的字纸篓里,成了他的生日礼物。”

  茶来了,伯金为每个人斟了一杯。奇怪的是,他和赫麦妮之间的亲密关系是那么不容侵犯,令厄秀拉觉得自己象个局外人。那茶杯和上面古老的镀银是赫麦妮和伯金之间的纽带,它似乎属于一个他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那儿对厄秀拉来说是陌生的。在他们那古老文化的环境中,厄秀拉犹如一个暴发户一样。她的习俗与他们的不同,他们的标准跟她的也不一样。但他们的习俗与标准已得到确认,他们得到了岁月的认可,因此而体面。他和她——伯金和赫麦妮共同属于同一旧的传统,属于同一种枯萎的文化。而厄秀拉则是个闯入他们之间的入侵者,她总有这种感觉。

  赫麦妮往浅盘里倒了一点奶油。她在伯金屋里毫不费力地显示出自己的权力,这既令厄秀拉发疯又令她泄气。赫麦妮的动作中表现出一种必然,似乎她必须这样不可。赫麦妮托起小猫的头,把奶油送到它嘴边。只见幼猫两只爪子扒住桌沿,低下优雅的头去吮奶油。

  “我相信它懂意大利语。”赫麦妮说,“你没忘了你的母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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