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浮生 (12上)

193Clicks 2021-12-31 Author: DeVere的沉默
#浮生  
【譬如浮生】 (12上)

作者:DeVere的沉默 2022/1/1发表于:首发sis001

  十二章

  韩钊的聚会是周二的事情,黎星然在那天夜里来到了我的门前。

  我们在周三撕开自己的血肉,将心脏赤裸裸的展现给对方。

  我们用周四一整天的时间,回味那些崭新的悸动、安抚对方颤抖的灵魂、品尝精神相融的甘美。

  周五,我与黎星然站在院子里,并肩看着太阳升起,于清晨的寒风中为彼此点上一根香烟。

  黎星然也开始喜欢我的骆驼了。我们沉默地抽着烟,将烟灰弹进昨晚饮剩的啤酒罐里。

  冰凉的晨风吹拂了我们灸热的肉体,它们逐渐冷却,心脏跳动节奏亦在恢复着精准。

  一辆F150出现在远处的路口,V8发动机悦耳的嗡鸣声击碎清晨的寂静。它缓缓打个转,在这栋房子的出车甬道口停了下来,距离我们三十米。

  那是来接黎星然的。属于她的男人,属于她的狗。

  不过女孩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当她右臂垂下的时候,恰到好处的落在我的肩颈处。

  她的手指在我脖子边无意识地揉捏着,似乎注意力仍被置于另一只手的香烟上。

  「十年的时间不短,左欢,不要憋着一股丧气,好嘛?」黎星然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自语。

  「这次读错了,黎星然。」我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恍惚感,「我没有丧气,我感到空间在扩大。」

  「嗯?」

  「我仿佛割取到了你的一部分,让我得以变成你去观看世界。于是世界被扩大,我所能感受到的东西也翻了倍。」

  我深深地吸着气,感受着肺部的沁凉,然后长长地将它呼出。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和黎星然的距离不会再变得更近,但哪怕是这被封住的天花板,也几乎无人能触及。在我了解了她的一切的时候,她的灵魂仿佛就驻扎在了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我在自己的意识中为她建造属于她的黝黑深海,而她就浮在那里注视着我。

  我可以与那个并不存在于此的她对话,于想象中构建她的回应,并毫无保留的感受她所感受到的东西。

  这是我在群山中得到的能力,是坦辛的恩赐,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它。

  「那么,你的坦辛现在也是这样活在你那里吗?」

  「不,她只存在于荒野之中。在嘈杂恶臭的城市里,她默无声息。可是你不一样,你……」

  我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那些话语根本没必要说出口。

  黎星然扭头望着我,眼中满溢着疲惫而深沉的爱意。她心满意足地哼了两声,弹掉手中的烟,又把撒过烟灰的啤酒罐塞到我的手中。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她问。

  「当你决定给我刺青的时候。」

  「那可能会等久一点。」

  「没关系。我们有十年可以挥霍。」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玩笑,但我们既没有为之伤感,也没有为之欢悦。因为那是我们早已接受的事实。彼此的存在,此时的相遇,胜过一切,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应当贪婪,什么时候应当知足。

  黎星然对远处站在车边的男人挥挥手,于是那男人便走过来。这一次他没有戴面罩,所以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男人的皮肤光滑细嫩,那身肌肉明显是系统训练后的产物。所以他显得很年轻,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年龄。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应该和黎星然一样都是生长在国外的华裔。

  男人走起路来肌肉松弛,神态冷漠,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无羁与自信有着摄人的魅力。黎星然也很会挑人,她自己拥有的东西,底料绝对不会差。

  「左欢。」他走到黎星然身边,看着我,毫无遮拦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略微惊讶于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的熟稔,就好像他早已认识我。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挽住黎星然的手:「宁戎。」

  我点点头:「我们之前见过?」

  「只有那一晚,我坐在你旁边不远处的地上。」

  「但你好像和我很熟。」

  「因为她从周二晚上就一直没有回去,直到今天。她还从没有过如此高昂的兴致,这能说明很多事。」

  宁戎慢悠悠地说着话,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他毫无设防的,像与一个老朋友聊天。我知道,从他这里我无法收获任何嫉妒或者失控。这个男人与我和黎星然一样,都是世界这一侧的人。

  我向他抬了抬烟盒,被他拒绝了。

  黎星然搂住他的脖子往上一跳,宁戎驾轻就熟地将她横抱起来。他好看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流动起分明的层次,黎星然的重量在他臂弯里如同不存在。

  「我要回去啦。」女孩在他的怀中对我说。

  我给自己点上第二支烟:「是我的错觉么?你好像兴奋起来了。」

  「你把我心里割开了那么大的一个洞,我总要找点东西往里填一填,对吧?」

  黎星然对我眨着眼,在宁戎的脖子上拱了拱。我笑着,挥手与他们告别。

  我们在昨天为对方建立了出色的防线,这使得此时的分离不再疼痛。但那还不够,我们现在需要离对方远一点,让撕裂的血肉自己愈合。

  我看着他们的车子消失在路口的拐角,然后转身回屋。今天很快就会有另一辆车来这里,接走这栋房子里的另一个女人。

  将楼纪晴从房间里放出来,送她去洗澡,整理器具,为玻璃隔间消毒,我埋头做着和以往完全相同的事情,直到一切回归原位为止。当我重新关闭器具室,熄灭照明的时候,收拾完毕的楼纪晴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我了。

  她眼睛里的色彩和几天前不一样了,我嗅到了一点点变化。

  但是我没有主动与她对话,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阿尔法,那个女人是谁?」

  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韩钊接她的车。她窝在那里,屁股扭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去问韩钊吧,他会告诉你。」我淡淡地对她说着,目光涣散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

  「你好像变了。」

  「嗯?」我对她突如其来的评价有些恍惚。

  「好像变得有点可怕。」

  「哪里可怕?」

  「说不出来……只是,被你看的时候,感觉凉飕飕的。」

  她能对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意味着她依旧信赖着我,所以我不需要对她多说什么。和黎星然相处了两天三夜,让我对自己的掌控有了偏差。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了,好在楼纪晴提醒了我。

  「会感觉到凉飕飕,或许是因为你的血糖有些低。」我不动声色地对她开着玩笑。这句话很好的缓解了楼纪晴的心态,她将信将疑地闭上了嘴。

  黎星然释放了我心里的某个部分,我不清楚自己到底产生了哪些变化。我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我已经失去了自己在心中的造影——原本的边界在融化,情绪也无法再被压抑与监管。

  我知道,自己应该在楼纪晴离开之前与她好好地聊一聊。关于韩钊的计划和他的担心,或者关于如何能让楼纪晴更好的发挥她的角色。

  但是在我和她对视的时候,一种黝黑而粘稠的东西正在从地板下慢慢渗出。

  那些曾经压制着我的恐惧感,被削弱了;动用权柄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只要一句话就可以。

  我走到她身边,紧紧扣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问一句:「韩钊真的值得吗?」

  楼纪晴所笃定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动摇,因为她能够坚定的理由便是我的立场。于是她在那个带着腐臭味的老人床边辗转反侧,思考着我最后赐给她的话语。在韩钊需要她的时候,楼纪晴或许就会变成一剂毒药,做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这就是权柄。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那仅仅是因为,按照常理来讲,没有好处。

  可那些被黎星然释放出的东西,无有常理可循。

  外面响起了新的发动机嗡鸣声,接楼纪晴的人已经到了。

  楼纪晴对我道别,然后向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迈了一大步,一把将她按在墙上。

  她惊讶地看着我,柔软的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展现出一瞬间的无助而慌乱。

  张开嘴,喉咙轻颤,我就可以对她说出那句话。后背仿佛依旧放着黎星然恶魔般的手掌,推挤着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一句话,可以摧毁韩钊十几年的心血,摧毁我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人格形象。

  那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不了解真正的我。

  毁掉韩钊拥有的东西,然后看着他的愤怒和绝望,陪他一起迎接挣扎和毁灭,并且在他知道真相的时候欣赏他的表情,在他怒吼着要我解释的时候对他微笑。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何人都不能,除了黎星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陷入虚无,只为享受一刹那疯狂与堕落的快感。

  逃走,被扼住的咽喉,窒息,一无所有而,拥有一切,可能性,希望,愿望,没有边际的大海,一根独木桥。

  在这一刻,我猛然恢复理智,咽下了险些出口的谏言。

  但是身体依旧没能从兴奋中冷却下来,下身狰狞的昂扬着,久久无法软弱。

  楼纪晴从惊讶中回过神,带着脸颊的绯红,用手捧住了我硬起来的阴茎。

  「现在嘛?」她的嗓音里洋溢着温热的水声。

  从她踏入这所屋子开始,就难免会期待着一场酣畅的交合。但是我并没有如她所愿,现在也是一样。

  短暂的失控,总归需要做一些弥补。于是我在她脖子上轻吻一下,换来了她的呻吟。

  「该对你多说些什么的,但是一直没能抓到你的缝隙。那么就这样吧,离开这里,迎接你脚下沙砾铺成的道路。在你双足鲜血淋漓而又无比疲惫的时候,我会再见你一次,操你一次,帮你一次。」

  我这样说着,然后于门口的橱柜边拿出一只笔,在便笺上写了自己的电话。

  「这个号码你只能拨一次。」我将纸条塞进楼纪晴手中,「坚定下来,忍耐着。如果你最终没有拨打这个电话,那么你将赢得更多特权,一切选择由你而定。」

  女孩按捺着胸口冲撞了许久的春情,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手心中的纸条折好,收进口袋之中。

  「我会的努力赢得特权的。」她扬着脸,下决心般对我说道。

  「不。」我摇头,「不要努力,不要勉强。结局早已笃定,你只是还不了解。」

  楼纪晴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她点头,吻我,然后离开了这所屋子。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聆听着那辆车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周围重新恢复了清晨的静谧,我又一次独自面对起这个世界。

  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独自坐了很久,没有抽烟,没有喝酒。每个人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都需要时间,对我而言这个时间是两个小时。

  连续数日的纵欲,以及黎星然热烈心绪的陪伴,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超过了普通的疲惫。我在一片寂静中再次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我给自己做了简单的餐点。在案板、餐刀、煎锅和瓷碟的碰撞声中,我暂时忘却了昨日的焰火。

  这座巢穴,像远离城市的孤岛。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蠢蠢欲动的某些地方需要被满足。

  对于被我夺走的那一部分,黎星然有着一个可以用来填补和欺骗自己的人。但我被黎星然解放的那一部分,却依旧无人能够容纳。

  我想,刚才想要将韩钊拖下水的欲望,或许有着另外一种意义。正在复苏的那个我是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让黎星然看到,没有她的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然后她会改变主意,将自己的十年扩展,担负起陪伴我的责任?

  当看清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掌控力重新回来了。我害怕的是自己心中毫无道理可言的那一部分,如果那个左欢是可以被预料、可以被理解的,那么现在的我就依旧可以主导自己的选择。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那个巨大的放纵欲望在诱惑着我,黎星然的声音也依旧在耳边喁喁私语,让我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找到了被丢在门口柜子上、已经数日没有碰过的手机。我不得不将它充电。

  连接外面世界的小小缺口被再次打开。

  我看到了十数个未接来电,近百条各式消息。这一刻让我感到恶心,尤其在享用过黎星然纯粹的野性之后,这种被电讯号驯化的象征无法控制的激起了我的厌恶。

  或许这就是属于我的回归真实之痛,我忍不住在心中自嘲着,于是那抹厌恶便消失了。

  微信中,一如既往,是殷茵几天以来单方面的报备。

  我机械地滑着屏幕。

  「做了梦,不太好,但也不是噩梦」

  「洗澡」

  「吃了椰蓉面包」

  「开始上课了」

  「午餐」

  「午睡」

  「自习」

  「傍晚在操场跑了步」

  「手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了」

  这条信息下面带着一张照片。殷茵拍了自己的右手,一条两厘米长的细细伤口停留在手背上。

  和一个星期之前的报备相比,殷茵这几天传来的字句有了清晰的改变。我看到了她信息里无意中增加的细节、夹杂的细小情绪、以及某种渴望。

  被划破的手……那不是在我要求之下,出于习惯而发来的信息,而是她自己主动试图建立连接。在潜意识中,她希望我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这种一个创可贴就可以覆盖的小事。

  是因为黎星然吗?我无法不让自己这样去想。黎星然如同质量巨大的恒星,任何从她身边擦过的星体都无法逃脱她的影响。

  不,或许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殷茵在上次见面之时对我敞露的心防、以及我们在漫谈会上的默契,都足以改变一些东西。黎星然所带来的冲击仍然潜伏在还没能掀起的波涛之下。

  我该去找她的。因为今天已是周五,接下来的两天是我们例行的调教程序。

  可是在品尝过黎星然的交融之后,刚刚萌发的殷茵该怎么满足我的渴望?不久前精心设置的后续调教计划,现在看起来已然味同嚼蜡。

  味同嚼蜡,就不必再嚼。殷茵已经在漫谈会后发酵数日,希望她的蜕变可以比这几条信息所展示的更加剧烈。

  我继续操作手机,扫了一遍未接电话。

  刘浩、姚修文、韩钊,三个人各有一条记录,但微信上没有他们的消息。这意味着那几通电话只是针对漫谈会的闲聊。几日过去,已经没有了回复的必要。

  而剩下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几乎全部来自凌樾。

  凌樾……

  我游荡于房间中的意识,在接触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陡然落地。我竟然发现,凌樾对我有着截然不同的重量。

  我做对了,我选了她。在黎星然把我释放的最初时刻,凌樾的存在让我有了抑制自己的理由。光洁的、单纯的小小字符,变成了将我牵落地面的最后一根铆钉。

  我依然想拥有她。所以哪怕只是将她当做出自我手的作品,我也不能让自己以血肉模糊的形象展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我忠实于自己的欲望,那就必须抑制自己天平另一边的悸动,这很公平。

  凌樾给我发来了长长的信息,我大略扫了一眼,一句「你凭什么以这种方式对待我们的感情」刺进瞳孔。我能想象到这条几百字的信息中大部分的内容,所以便没必要再看。

  但是另一个应用也显示着红标提示,那是安装在公寓门口的动态感应摄像头的手机端软件。由于顶层只有我一家,所以任何从电梯上来的人都会被它记录下来。

  那是周四晚上。屏幕里出现了凌樾的身影,她来到我的家门前,敲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在电梯间留下,不安的走动着,时不时试着再次敲门。没有悬念,门当然不会被打开。

  凌樾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她终于在午夜时分疲惫的坐下来,靠着墙休憩着。她不再动,于是摄像头也关闭了。

  第二段录像开始时已经是黎明,凌樾在我的门前睡了一整夜,她没有等到我的归来。

  女孩的神情已经颓然而狼狈,她站起来,用力在我的门上踹了三脚,然后对着摄像头凶狠地骂了脏话。

  「你不用躲了!!我再找你我就是傻逼!左欢你这个大烂人!!」

  她咬牙切齿地吼着,眼泪不住从脸上淌下。她拿手背用力擦着脸,怒气冲冲地猛按电梯钮,然后在开门的下一个瞬间冲进电梯。

  汹涌的迷惘和愤怒,都是源自于我莫名其妙的恶语相向。凌樾怎么可能明白呢?须臾前的柔情蜜意,转瞬间崩塌消失。所以她不甘心,她需要答案,如同所有人一样。

  但是我失踪了,像从来没存在过。我不知道凌樾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按照我对她的了解,或许她在付出了一系列挣扎之后就会和我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

  我对自己说,如果她能做到,那就结束。这不是怜悯或恩赐,只是将「主动权」交到她的手中。某种意义上,这是我对她的弥补和偿还,虽然大多数人无法理解。

  我拨通了一个从没用过的号码,因为未接来电中也有它的存在。

  「喂?」一个夹杂着不安的女声。

  「你好,宋娅竹。」我选择了最温柔的语气,担心会吓到电话对面的女孩。

  宋娅竹是凌樾的舍友,我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当初帮凌樾一起搬家的时候,再加上事后一起吃的一顿饭。这是个内向的姑娘,作为朋友其实不是很合凌樾的脾气,所以两人不经常在一起玩。

  凌樾和我讲,早些时候宋娅竹对她拐弯抹角说过一些关于杨卉宜不好的话。当时凌樾脾气直来直去,最讨厌别人背后嚼舌头,还挺不待见宋娅竹的。没想到日久见人心,事儿闹大了才知道宋娅竹是真心替她着想。两个本来就真诚的姑娘,一来二去没了误会,现在已经是最好的闺蜜之一。之前帮她们两个人搬家的时候,我也加了她的电话。

  「你好,左欢哥。」宋娅竹有点紧张,嗓子也压着。

  「你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有什么事吗?」

  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事,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先装糊涂。

  「我、我没别的事,就是樾樾之前嘟囔说你不接电话,所以我才打打试试。你们……你们吵架了吗?」

  「她没跟你说?」我问。

  「嗯,她什么也不说,也不许我问。但是我听她在屋里偷偷哭来着。你们不会是闹分手吧?」

  听到这里,我大概也有数了。凌樾性子要强,不愿意让别人看她出丑,恐怕这件事会在她肚子里憋很长时间才会有勇气和别人倾诉。

  这正合我意,至少免去了和宋娅竹在沟通上的一些麻烦。

  「我这段时间脱不开身,害怕凌樾出什么意外,想请你帮忙看照她一下,可以吗?」

  「啊,可以可以!她现在还可能还没醒,我去里屋叫她接电话吗?」宋娅竹的声音昂扬起来。

  「不,我们需要时间,有外人掺和进来恐怕会越弄越乱。这段时间过去,我会好好和她沟通,如果她有什么异常情况,你可以通知我吗?」

  「没问题,左欢哥。可是你记得要接电话啊……」

  「会的。不要告诉她我打电话找你了,好吗?她要是知道我不找她先找你,怕她会更生气,难免多想些乱七八糟的。」

  宋娅竹这种性子的女孩最怕惹上误会,这句话可以掐住她告诉凌樾的欲望。

  「好的好的……」

  又叮嘱了几句,我挂了电话。凌樾需要时间来做出决定,而这段时间我不希望有意外来干扰她,这便是我联系宋娅竹的原因。

  我没忘记曹子斌的存在。如果有机会,他这种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凌樾是我的画儿,这幅画该怎么涂抹,必须由我说了算。

  为了保证对事态的掌控,我打电话找到了姚修文。

  凌樾和曹子斌是C大毕业的,而姚修文能从C大找到殷茵,说明他在那里有着不错的资源人脉。都是公子哥,说不定能挂到一块儿去。

  「欢总!哎呦真是想死我了,前天还急著有事儿和你说呢,愣是找不着人啊!」

  电话一接,姚修文叽里咕噜说了一大车话。说得好听,其实他哪有什么急事,无非和身边狐朋狗友显摆了一通漫谈会见闻,又拿我吹了一顿牛逼。

  韩钊漫谈会里邀请的都是大玩家,姚修文这种小青年能见缝插针蹭进来,三分是靠孙天明的关系,七分是冲着他爹的面子。可他究竟是在圈内摸爬滚打过的,我和殷茵在那时的光彩他是能读懂的。

  我打断他的乱侃:「修文,我跟你问个人。」

  一听我有事,姚修文很来劲:「你说你说。」

  「曹子斌,斌是文武斌,听说过吗?」

  姚修文把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琢磨了一会儿。

  「嘶……欢总,等我三分钟。」

  姚修文电话挂的极快,应该是找自己朋友打听去了,他听上去似乎有点印象的。

  他的电话回的比预想中更快。

  「问到了?」我接起电话。

  「嗨,你猜怎么着?我和那小子还一起吃过两个局呢,就说这名字怎么耳熟。他是我一个哥们儿带过来的,同一个机车俱乐部的小散。」

  「小散?」

  「就是硬着头皮来蹭进来的半吊子,骑了个破川崎Z系,舍不得花钱。听说在他妈公司挂着,每月领个两三万,根本不是一水儿的人,玩不到一块去。先前两个局也都是自己上杆子来的,一共没说上三句话。」

  姚修文虽然纨绔,但也是跟着他爹在商场上结结实实滚爬过两年的,经手的生意少说大七位数,自然看不起曹子斌这种坐吃家里的小门小户。

  大概掌握了情况,脑海里打转的念头便落了下来。

  「欢总,你打听他干吗?」

  「他一直盯着我一个姑娘,最近我这有点事脱不开,他可能会就着机会动心思。」

  「嗯。」听姚修文声音,仿佛早已猜了个大概,「交给我。后天吧,我带人给他上上课。」

  他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杀气腾腾,把我逗笑了:「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哈哈,难不成你又有新手法想用用?」

  「我那姑娘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当女朋友带给刘浩见过。」我解释道,「我想让你跟曹子斌熟络一下,套套他口风,看他有什么念头,让我有个数。」

  「演《无间道》啊,有意思,包我身上了!」姚修文也是闲的,兴致勃勃地应道。

  「别动我姑娘的心思。」我又说。

  「瞧你说的!你一句话,殷茵不都给你了么,这还不信我?」

  「信你,不然也不会找你。记得嘴严点。」

  「玩个傻吊小散而已,你一万个放心。」

  明里有宋娅竹,暗里有姚修文,凌樾的事情暂时算是稳住了。我挂上电话,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了十分钟,然后起身出发。

  韩钊在漫谈会结束时给了我一张名片,今天就是他要求我发起联络的日子。我在开车的时候踟蹰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再掺和进一些新的事情里。现在的心情很嘈杂,仿佛对一切熟悉的情节产生厌烦。

  不过几分钟后我就妥协了,因为我多少对韩钊神神秘秘的理由有些好奇。

  「喂?」电话另一边响起了短促的男人声音。

  「是高瓴高先生么?」

  「是的。您是?」

  「我是左欢。」

  「左先生,电话很及时。」男人缓缓地应道。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因为我们有事要找你帮忙。」

  他说,我们。如我所想,这个叫高瓴的顾问和韩钊的角色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

  「见面说?」

  「那再好不过。左先生说个地方就好,我去找你。」

  我想了一下,报出了我给殷茵安排住宿的酒店。对方迅速而简洁地给出肯定的答复,我们定下一小时后见面,随即结束了通话。

  或许是交通不畅使然,又或许是与黎星然分别所产生的负面情绪仍然没有排净,我开着车,只觉得几天以来放纵过度的肢体也越来越酸痛,心中越来越烦躁,。

  然后我想起了曾经在刘浩会所遇见的那个叫林笙的姑娘,于是给会所那边打了电话。

  会所的经理姓范,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我的工作人员。三言两语之后,便说好让林笙来酒店这边找我。和高瓴谈完之后,刚好让她给我做个按摩。

  想到林笙刚柔并济的手法,躁动的心情稍微缓解下来。我在酒店停好车,在一楼大堂侧面找了个咖啡屋,坐等高瓴出现。

  在等待的时候,肚子再次发出饥饿的信号。看来作为早午餐吃的那些东西并不足以抹平身体对热量的需求,于是我叫来服务员,点了三种不同样式的蛋糕。

  很不幸,我刚刚尝试了一口,一个穿着灰色灯芯绒夹克的男人就出现在门口。

  周五,中午一点,整个大堂都没什么人,他很快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然后走了过来。

  他戴着一顶墨蓝的鸭舌帽,个子不算高,一米七五上下,身材匀称。

  我起身,和他握手。我故意没有开口打招呼,而他也没有。

  这人很沉得住气,我暗自想。

  我们面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三只小巧精致的蛋糕。这场景多少有些可笑,如果两边坐着的人换成清闲的阔太太比较合适。

  「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完全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情,直截了当地抛出问题。

  「我觉得挺遗憾,因为我没有参与韩钊的漫谈会。是老板看中了你。」高瓴把双手插在夹克衫兜里,帽檐压的很低。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看中了我什么。」

  「嗯……」他不置可否的晃了晃脑袋,「见到你以后就多少能猜到一些了。你对外人不是很在乎,有一种能随时随地抽身的淡定。」

  我皱起眉头,被人这样堂而皇之下定义的体验很不好,而更不好的是他说的没错。

  「你叫你的主人「老板」,所以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都有的做,不过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我们找你,自然是想让你做你最擅长的,调教女人。」

  「什么女人?」

  「现在还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高瓴很稳健的主导着话题的节奏,而我则显得很被动。对于这种不知根底的势力,我倾向于把自己扮演成被人牵着走的角色。我的被动会给他们安全感,当他们放松下来的时候,我才能看到更多东西。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左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有兴趣聊生意的话,这两天就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老板。」

  我思索了片刻。

  「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对他说,「你老板给韩钊的名片是你的,你来见我以后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我奇怪,为什么你的老板不让我直接去见他呢?」

  「因为你需要我当司机。而且老板想让你把你的那个女孩也带过去。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当面劝一下,不至于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他们对殷茵有想法?这让我感到些许意外。

  「她还没有调教好。」

  「嗯。知道。不是要抢你东西。」高瓴应得很利落。

  「带过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好奇的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就要看你想要什么了。韩钊应该暗示过吧,钱对我们不是问题。」

  从这句话里我隐约推断出,韩钊是提前被他们封了口的。他并不是不想告诉我对方的背景,而是对方不想让他多嘴。

  能够让韩钊乖乖向我闭嘴,这不是一个单纯从商的「老板」能够拥有的能量。这意味着他们背后牵扯的是我最反感的那一侧的人。

  「可是我恰恰不怎么缺钱。孙天明不是职业人士吗?用钱可以买到他的服务。」我对高瓴说。

  「老板看上的是你。而且我刚才说了,你可以提要求。」

  「我原以为你们自信于有什么我一定会想要的东西……」我笑着摇摇头。

  「我不确定我们有没有你想要的,但我确定我们一定有你不想要的。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对吧左先生?」高瓴缩在座位上,说着毫无感情的话。

  他很有分寸的没有说出和「朋友」相对应的那个词,但这在我听来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他们不喜欢别人说「不」,也不会允许别人说「不」。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我欣然对他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天中午之后就可以。」

  「好。左先生是个上台面的人。午饭后我来这里接你们。」

  高瓴在「你们」这个词压着重音,仿佛不可辩驳。我目送他离开,看着自己面前桌上的糕点,食欲已经完全不见了。

  它被另一种念头取而代之,那种念头叫做冒险的冲动。

  高瓴惯于发号施令,而且精于弯折别人的意志,这意味着他身后的人有着足够庞大的影响力供他利用。拒绝他们的代价很高,所以我愈发想要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我信任韩钊,至少我们两个都有好处他才会死皮赖脸的把我拽到这件事情里。他提前替我做了选择,因为他了解我,虽然仅仅是我向他展露出的这张皮。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在咖啡厅门口探头探脑的林笙。她好像到了有一会儿功夫了,只是看到我在谈事不敢进来。

  我招招手,林笙不好意思地抱着挎包跑过来。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袖T恤,还有一条灰不丢的绒裤,看起来有些松垮。

  「没耽误你干活吧?」我扬头示意她坐下。

  「没得!现午头的,没得开张哈。」林笙拘谨的坐在刚才高瓴坐过的位置,对我仰着脸笑,「哥,咱们怎么弄咯?」

  她说着话,眼睛忍不住往桌子上那三只碟子上飘。

  「中午没吃饭?」我笑起来。

  「范总让我们拿刷子刮浴池,还没扒口饭哩。」林笙小声说。

  「那正好。」我抬手示意服务员多拿来一只叉子,将碟子推到她面前。

  「很贵是不?哥我不吃。」林笙往后缩了缩,连连摆手。

  「也干过农活吧,林笙?」

  「嗯,进城之前一直跟着婆婆干嘞。」

  「种地不容易。你不吃,这些东西就会被收到垃圾桶里浪费掉。」

  林笙想了想,然后拿起了叉子。她吃下一口,眉目间露出快乐的神情。

  「好吃。」

  「那就都吃了。」我倚在那里,看着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吃的。女孩带着一股心满意足,被几碟小小的糕点哄得眉开眼笑。

  这些东西不贵,三十几块而已,但对她来说却是不可能主动尝试的奢侈品。她宁愿把这三十元留作回家的长途车费,也不忍心变成一块蛋糕吃进肚子。

  我注意到,林笙似乎正在努力说普通话。但她原有的侬软乡音夹杂在生硬的词句之间,听起来反而更加别扭。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的口音。

  「有人告诉过你吗?你说家乡话很好听。」我问。

  林笙一愣,脸颊微红起来:「没得。」

  「为什么要试着改呢?」

  「会所里的姐姐们和我说嘞,若是不晓得说普通话,哪怕坐台的时候都赚不了多滴钱。所以我才想好好练普通话的咯。」

  「你想去坐台了?」

  我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可是林笙却连连摇头。

  「没得没得,我不做那个哈。我之前给客人按他们摸我腿嘞,初起的时候我都吓哭了。还是刘总好,没骂我。后来还有手不老实的,我也眼睛闭起当不知道咯。我吃不消做姐姐们那行滴。」

  我随意对她笑笑,不置可否。像林笙这种姿色早晚会被客人看上,刘浩做诱人下水的勾当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他之所以会护着林笙,八成是因为林笙按摩手艺实在太好。风姿艳丽的小姐多得是,水灵好看而又技艺高超的按摩妹可没有几个。但凡坐台挣上块钱,哪还有再回头做按摩的道理。

  但这完全取决于林笙自己的意愿。逼良为娼的多了去了,这世界上还没有逼娼为良的。只要林笙自己一点头,刘浩想拦也拦不住。

  「做那行也没什么不好。钱来得快。攒住钱扭头一走,谁知道你干过什么呢。」我试探性地对林笙说。这些道理早晚要在她脑子里过一遍,越早面对答案对她越好。

  「我知道那一行赚的多,可是真做起来是攒不下来钱的。」林笙给出的答案稍显意外,「姐姐们赚了钱就出去花,买包买鞋。做那行心可累咯,又没得开解,不开心就老花钱,什么钱都攒不下。我就做按摩,已经攒了不少哩。」

  「我以为你只是不想和不认识的男人睡觉。」

  「我是不想的咯。姐姐们不怕,我可觉得怪害臊。」

  很朴实的小姑娘,而我对她的好奇心到此为止了。农村孩子,一眼就能看个对穿,她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这辈子的运气。好像一棵草,身边的树大了,就遮了太阳,无声无息的枯死;落下一小根枝丫跌在身上,一辈子就没了。

  或者碰上个万中无一的软心肠富二代,看上她,大手一挥给了她十几二十万。那是她一辈子没看过的钱,她会狂喜,会全心全意的投入到那个男人身上。那些钱超出了她智识能够掌控的边际,只要品尝过它们的价值,林笙这个符号背后代表的东西就会被它们轻而易举地扭曲。然后她就不再是她了,她变成一个她自己都认不出的东西。

  无法承受坏事,也无法承受好事,这就是一棵草。

  我没有兴趣改变一棵草的命运,无论是以好的方式还是坏的方式。

  「吃完了?上去吧?」我对面前女孩说。

  「去哥你的房间里吗?」林笙怯怯地问。

  「怎么了?」

  「就我们两个,哥你要是想和我弄的话我也没得办法,你现在提前告诉我行不?」

  「嗯?听你的意思,好像也无所谓啊。」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她白嫩嫩的一双胳膊看上去很暖,而且眼睛有股诱人的透亮。

  「有所谓!」林笙声音突然拔起两度,然后又赶忙压下嗓子,「可你们是大老板,我什么都不是。我出来寻活儿,总不敢得罪你们咯。有个姐姐叫人弄疼了,哭,那人还把她脸打青了。她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只按摩,不做那个。」

  「那好。」林笙连忙给我送笑脸儿。

  我又忍不住笑:「就算我现在提前告诉你,你能怎么办?」

  「我偷偷跟刘总打个电话,让他说个情。」

  「还挺聪明的。」

  「嘿嘿。」

  我带着林笙坐电梯上去,来到了给殷茵长租下的酒店房间。

  因为是要给常住,所以订的是个套间。屋子收拾的非常利落,除了外间桌子上摞的几本书和用过的水杯,几乎看不到什么生活痕迹。

  我走进卧室,被子和衣服都叠的很利索,衣橱里也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件衣服。

  我在其中看到了参加聚会时专门给殷茵挑选的那件礼服,殷茵将它收的很好,连带那双鞋一起仔细地摆在衣柜的角落里。

  异常冰冷的情绪渗透在这个房间里面,我能感觉到,殷茵在这个房间里以某种干燥而机械的方式居住着。只要五分钟的时间,她就可以将所有东西收拾好,然后从这里搬走,只留下自己淡淡的香味。

  是的,她身上的味道就是这里唯一能感受到的生命力痕迹。

  「哥,你住在这嘛?」林笙问。她本能的对房间里的状态感觉到奇怪。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开始脱衣服。肌肉与关节间越来越清晰的疼痛让我失去了与她聊天的兴趣:「在这床上能按好吧?」

  「可以哈,我以前给婆婆按都是这样,哪里能有按摩床嘞。」

  于是我走把那整齐的、禁欲式的白色被单弄成乱糟糟一团堆在床边,带着一种故意搅乱它的情绪。然后我趴下来,赤裸着横在了床上。

  「哥你冷不?」

  「你不用操心别的。」

  「我给你下面盖个毛巾撒?」

  「不用,来吧。」

  光屁股的客人林笙见的多了,她想不见也不行。蒸汽弥漫之中,盖住私处的毛巾,只是一份用来遮羞的安慰。

  我不需要这个。

  林笙把挎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开,准备热水、毛巾,给我擦好了按摩油。她像第一次那样,再次骑在了我身后,不过这一次少了一道遮拦的浴巾。

  「裤子脱了,蹭得不舒服。」我将脸陷在枕头里,对林笙说。

  林笙好像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妥协了。窸窸窣窣一阵之后,我感受到她光洁的大腿贴在了我的双腿外侧。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炽热,饱满,富有跳动感。还有她的双手,那双手熟练的拿捏着后背的长筋,将我心头出现的一点点绮念按碎在了肌肉的缝隙中。

  没有必要打她的主意。

  弄破这只小巧可爱的杯子,的确可以听到悦耳的碎裂声。但在这之后,又该用什么喝酒?

  林笙默默地在我后背动着、动着,酸痛和酥麻交织起来,让我的神智一点点摊散、摊散,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睡去。

  朦胧中,林笙帮我翻身,我没有想要醒来。她还是在我下身盖了一条毛巾,然后开始按摩我的额头、胸肌与腹部。我继续在朦胧中睡着,体内的疲劳在一点点被她挤压出来。

  一切归于寂静,直到很久之后我再次醒来。

  我眯着眼睛,几乎没能分辨出窗外黯淡的阳光是属于黎明还是傍晚。身体舒展,连带着心情也通透起来,与黎星然分别的痴妄也被缩到了无法保持注视的角落。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从床上坐起身。

  「哥你醒啦?」林笙连忙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怎么没走?」当我意识到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时候,感到微微有些不适。

  「要是屋里丢了东西,我趁你睡觉走了可就说不清咯。哥,你查查吧。」

  我的确无法体会林笙必须负担的小心翼翼,她努力避免着任何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不得不思考那些我一辈子都不会考虑的事。

  「嗯,这里没什么东西可丢。你不用怕。」

  我一边说,一边四下看着,想要找一杯水喝。就在这时,林笙已经十分熟练的捧给我一只盛满清水的杯子。

  我大口灌下那杯水,脑子清醒过来。我掀开毛巾,跳下床,抓起内裤套在身上。林笙赶紧低着头转身朝向卧室门外。

  「林笙,活儿干的很好。」我从随身的卡夹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元现金,放在林笙面前。

  「谢谢哥。」林笙接过钱,兴高采烈的装进挎包里。那比她想象中要多,她在会所干上一整天也不过一百来块钱。

  「给我把烟拿来。」我懒散的倚在床上,对外面抬抬手。林笙乖乖照做了。

  我将一根烟放在唇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点着。这里的气味很柔和,我不想用那股辛辣搅乱它。

  「林笙,家里都有什么人?」我把烟放在鼻前嗅着,随口问道。

  「有妈妈,有婆婆。爸在我六岁的时候死掉咯。」

  「怎么死的?」

  「砸石头砸多咯,吸石头沫子把肺吸怀了。」她说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波澜。

  「你妈在乡下?」

  「也在这边厂里打工嘞!一个月能挣四千五!等我和妈挣够了钱,把婆婆接到镇上一起住哈。」林笙乐呵呵地对我说。

  「你好像不喜欢城里。」

  林笙笑着,微微摇了一下头。

  「我和婆婆呆在乡下可自在了。是婆婆把我撵出来打工滴。婆婆说不让我年轻女子在乡下呆着,家里没得男丁,怕祠上那些叔伯对我起歪心眼咯。」

  「你怕吗?」

  「我不太怕。但是在这里会有一点……」

  林笙如同一只小野兔。在她所习惯山野中,哪怕四处都有捕猎她的猛兽,她却也可以打个洞藏起来,她知道怎么在那边生存。但是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而且这里的野兽拥有的是另外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残忍。

  她靠一双手给我重新带来了好心情,所以我心中多少产生了一点逸动。

  「林笙,如果有一天决定做那一行,跟我说一声。我可以给你更好的资源。」

  林笙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对我点点头。她没有嘴硬地说「我肯定不做」,这让我略感欣慰。

  我继续说:「有人让你做不愿意做的,你也找我。很多时候找我比刘浩好使。」

  「哥,谢谢你。」林笙感激道。

  「我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是为了还能享受你的手艺。所以,别荒废了。」

  她记下了我的电话,用一个诺基亚式的老款手机。她对我说,在洗浴部干活,手机一湿就容易坏,她舍不得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殷茵回来了。

  她似乎察觉到屋里有人,所以门关上之后一直没有脚步声响起。于是我走出去,看到殷茵一只手抓着门把,正向里面小心谨慎地张望。

  一件薄薄的白色羊绒外套,下面是灰色的长裙和保暖用的裤袜,她这身打扮再普通不过。然而我仍然一眼看到了她腰间束住衣服的腰带——我亲手做的那条。

  殷茵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松了一口气,眼睛也亮起来。然后她又看到了跟在我身后的林笙,顿时一愣。

  我只穿一条内裤,旁边还有个女的,任谁都会向错误的地方去想。

  「回去吧。」我对林笙扬扬下巴。

  「嗯,哥我走啦!」她抱着挎包跟我道别,在掠过殷茵旁边的时候还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姐。

  殷茵礼貌的对她点头,送她出门去,又将门仔细关上。她回过身,和我面面相觑。

  「你和她,在我床上?」殷茵小声问,「我让客房服务来换个床单吧?」

  「嗯,叫他们换一下。我去洗个澡。」身上涂抹的按摩油已经干燥,不再令人舒服。

  殷茵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偏着头看我:「她好像不是做那一行的。」

  从容淡然的谈话,没有任何尴尬,我和殷茵之间的交流似乎已经变得柔顺而自在。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房间里没有那种味道……而且她穿的也不像。」

  松垮的套裤、T恤衫,林笙这幅打扮要是出去卖,的确没多少人会买单。

  「看的很准。是刘浩会所里的按摩工,我叫来私人服务的。」

  殷茵点点头,仿佛已经将林笙的存在抛在脑后。她凑上前,将披散的头发往上扎起:「我给你洗吧。」

  「今天你很主动。」我对她摆摆手。

  「我原以为这周你不会再出现了。」殷茵闻言,便止步在卫生间外。

  「想念我了?」我挑逗她。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殷茵竟然轻轻回答:「是的。」

  我原本已经要跨进浴缸,听到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回过头看向殷茵的眼睛。女孩站在门口,身子笔直,她也望着我,沉静而安宁。

  我试着从她那里汲取到一些可以让我探明情绪的东西,可是没有成功。于是我放弃,重新迈入浴缸,打开了淋浴。

  殷茵替我关上了门。几分钟后,客房服务被她叫来,给卧室做了清洁。等我走出浴室的时候,乱七八糟的床铺已经重新恢复了整洁。

  「把我的头发擦干。」我坐到椅子上,对殷茵说。

  女孩走到我的背后,用毛巾包裹住我大半个脑袋。她轻柔地搓弄着,在毛巾浸湿之后又将它对折、翻面,然后继续擦揉,直到我的头发恢复干爽。

  让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头上,是一种对自我的探试。残存在我们身体中的兽性本能会抗拒我们所不信任的人。我想知道,我内心深处对殷茵的信任程度到底有多少。

  后颈没有发麻和作痒,女孩的动作让我感到舒适而不是紧张。所以我更加迷惘,因为这个探试并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

  「殷茵,我不太想要你了。」我对她说。

  女孩的动作一滞。她停了大约十秒钟的样子,然后继续擦净了我脖子根的水渍。她将毛巾在浴室放好,这才站回到我的面前。

  「你要食言?」殷茵镇定地问我。

  我仍然光着上半身,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微微的潮起。以往我这幅模样的时候,她也不会穿什么衣服。只不过,今天例外。

  「我在考虑,直接把二十万给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你和我的关系到此为止。」

  「你是说真的?」殷茵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

  「对。你现在点头,我给你打钱,我们的旅程就结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看着她。我遥望窗外逐渐上色的天空,心如止水。不是因为我对她失却了兴趣,而是因为我的耐心已经被黎星然摧毁。

  「为什么?」殷茵问。

  「你即将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对你来说不重要。」

  我知道她在动摇,这种动摇契合于我对她的判断。如果她欣喜地拿着钱离开,就意味着我确实没必要再在她身上花费精力。可是她没有像半个月前那样,急于从这个黑暗的世界中脱身,去寻找她妄想中的光明。

  殷茵从我面前走开,脱下外套,然后将随身提包中的书本拿出来,整齐的摆回到书桌上。她在思考,用一种不再被我支配的角度为自己思考。她没有思考太久,因为她和我想的一样聪明。

  「你有黎星然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了?」女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不,她无法被我拥有。」

  「是么……」殷茵不置可否地说,「为什么她比我更让你感兴趣?因为她能够看穿你?还是因为,她有最顶尖的刺青手艺?」

  「那都很次要。」

  「什么才重要?」

  「你不想要二十万了吗?」我试图打断她的提问。

  「啊呦,我不和你玩,你就跑来欺负自己的姑娘,真坏啊。」深海中的黎星然突然开口。但我不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和她对话,这只会被认作为精神分裂症。

  「我想要。」殷茵回答,「但不是现在。我想你继续教我。」

  「不是教你,是调教你。」

  「嗯……调教我……」殷茵晦涩地念着这个词,她用带着勇气的目光看着我,「你让我看到了太多东西,我已经被你改变了。就像刚刚努力爬上岸的鱼,还没有长成肺。你现在放弃我,我会被自己窒息。」

  在她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我便不想丢掉她了。她已经向我证明了自我的成长。

  我对她点点头,然后起身坐到沙发上,并示意她也坐过来。

  于是殷茵坐到了我半臂之外的地方,和我一起肩并肩,望着那没有被点亮的电视屏幕。这种距离,像老师和学生,也像父亲和女儿。

  「你刚才问,什么才重要。」

  「是。」

  「答案没有那么复杂。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生存能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有,黎星然有,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你能通过调教赚钱,她能通过刺青赚钱,你们都能在这个世界很好的生存下去,是这样么?」殷茵说着她肤浅的理解,并渴望着我的指正。

  「你见过公园里那些捡纸箱和酒瓶的老人吗?他们的衣兜里大多数时候只有十几块钱,他们一样在活着。拥有庞大企业的生意人、在饭店拼命刷碗的打工人,他们有着各自的生活,但这不是生存能力。现代世界的人们,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面对过「生存」这个问题。当资产千万的有钱人生意失败的时候,你猜他们怎么样?他们从楼上跳了下去。」

  「你所说的生存,是指像电视节目那种荒野生存吗?」殷茵隐约察觉了我所描绘的方向。

  「荒野和城市对我们而言是同一种东西。生存能力,是从一无所有中活下来的能力。钱,房子,衣服,鞋,梦想、尊严、希望……所有的一切,当你被赤身裸体的扔到街上,银行账户没有一分钱的时候,才可以聊「生存」。」

  我忍不住拿起烟盒,但是仍然没有将烟掏出来。我将它放在手心里转动着,等待殷茵跟上我的步调。

  殷茵呆呆地望着房间里虚无的空气,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在说我?」

  我笑了一声:「是的。我之所以看中你,是因为你已经丢弃了一切。你撅着屁股,趴在厕所里,被男人操弄,没有了廉耻和自尊,身无分文,背叛了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但你仍然活着,所以那一刻的你是美丽的。你想生存下去,只是还没有那个能力。于是我想把这份能力给你,让你变成可以和我一同生存下去的同伴。」

  殷茵沉默了很久,她的眼睛在颤抖,呼吸也不再平稳。我已经对她揭示了我索求的东西,而此时的她已然有了听懂弦音的资格。

  我叹气:「可是我仍未能给你任何东西。因为一无所有的你,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失去的重新找回来。你觉得二十万就可以了,但事实是你依旧不懂得如何生存。看着原地踏步的你,我厌倦了。」

  「可是我现在选对了。」殷茵说。

  「是的。所以我愿意继续你身上花一些时间。」

  「黎星然……就是你说的那种人吗?」

  「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经历了你现在的事。没有任何人帮她,她凭自己的力量从一无所有之处爬起来。从这一点讲,她比我强。」

  「有人帮过你,就像你现在帮我,对吗?是你在【红杉社区】时候的事?」

  「没错。」

  「在【红杉社区】里,你经历了什么?」

  「他们都死了。」

  「那里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吗?」

  「我讲给了黎星然。而你……」我扭头看向她,「你现在不适合听那个故事。」

  「为什么?」

  「因为它只会换来你的哀伤和怜悯,那是你最不需要从那个故事中得到的东西。」

  「你在那里学会了生存?」

  我没有回答她:「呵呵……你欠了很多钱?你被男人轮奸过?你亵渎了爱情?你有一个烂父亲?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只要有阳光和水,就可以活下去。这是我学到的生存。」

  「可是,可以活下去,与想要活下去是不同的。我们难道不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

  「一只野兽活下去需要理由吗?」

  「我们不是野兽。」

  「我们当然是,只不过我们比野兽多了一些东西。可是,如果你无视于自己的兽性,那些多出来的东西就是用来自觉良好的谎言,又或者是在犯下罪恶之后用来回避兽性存在的借口。」

  「……」殷茵没有说话,但她的确被我说动了。

  「所以,为什么理由活下来,这根本不是一个应该问出口的问题。我们必须活着,没有辩驳可言。这是基座,是双脚,是根,是大地……」

  「可是……会很痛苦……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解决痛苦,去努力,去想办法,去挣扎,去找寻道路。唯独求死是最无法消解痛苦的。」

  「死了就没有痛苦了。」

  「死后才是最痛苦的。你的时间会凝固于最痛苦那一刻,永世无间,再也没有尽头。」

  殷茵颤抖起来:「你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死后会是这样!?」

  「你也没有死过,你又怎么知道死后不是这样?你想赌吗?以无穷无尽的折磨,赌现世这点滴痛苦的解脱?」

  殷茵的双眼中翻涌着恐惧,她的想象力在迅速支配她。

  我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头。殷茵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贪婪地汲取着我短暂的安慰。

  「闭上眼,想象一下人类上百万年的时光,现在的那些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当你把一件事看得很重,自己就会变得渺小。那是错的,我们自己在自己这里必须是最大的。然后我们寻找同伴,不分彼此,将这「最大」翻倍扩展……我们不需要追寻死亡,因为死亡绝不会缺席。人会死两次,一次是心跳的停止,一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从世界上消失。决定第一次死亡方式的,是我们是否能与自己和解;决定第二次死亡方式的,取决于你能够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什么。不能带着痛苦死去……不能……」

  我结束了一个人的聒噪,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夜幕已经铺散,外面闪烁的霓虹与灯光驱散着屋子里的黑暗。

  「我……」殷茵轻声开口,「从你家离开之后一直等待着你的召唤,但是你的联络再也没有来。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庆幸,萌生出你从我世界中消失的幻想。然后我做了梦,梦到你真的不见了,而这个世界同样也没有了能够接受我的人。」

  「但你说,那不是噩梦。」

  「因为那个梦敲碎了我的幻想。如果我还妄想着让这个世界所接受,就要学会说谎。用纯洁而无辜的面孔去欺骗那些想要爱我的人,太丑陋了……」

  根本不需要去索求爱,那其实是……

  在我真的说出这句话之前,黎星然又开口了。

  「女人当然是需要别人爱的。你们男人在谈论爱的时候,既傲慢又愚蠢,好像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山岗上是非常光荣的事。你说,傻不傻?」

  或许,的确有些傻。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用手轻轻按揉着殷茵的脑袋,感受着她的呼吸。

  她从颤抖而暴烈的抗拒,到紧绷而恐惧的顺从;从懵懂而胆怯的接近,到坚定而觉悟的倾诉。如今,我们已经来到了决定性的门槛。

  「之前的所有,都只是为了现在能够开始。你准备好了吗?」我在她耳边说道。

  「我懂的。我准备好了。」

  「你仍然在害怕。」我感受到了她体内的不安。

  「当然会害怕……」

  「你在怕什么?」

  「怕痛,怕被羞辱。」

  「怕什么,就去面对什么。」我起身,走到自己的衣服旁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

  殷茵看到我拿着刀走过来,身体本能的一缩。但是我没有伤害她,而是将刀放到了她手里。

  「拿住。」

  她不知所措的举着刀子,身体僵硬。

  我将手掌放在刀尖上,然后慢慢下压。刀尖刺破皮肤,渗出鲜红的血珠,它一点一点深入,激活了越来越多的痛感神经。

  殷茵连忙将手里的刀抽了回来。

  「你不疼吗!?」她丢下刀,跑到柜子旁边翻出一片创可贴。女孩捉着我的手,仔细将创可贴在伤口上。

  「当然疼。可肉体的疼痛只是兽性用来支配你的工具。疼痛之下,你翻涌起剧烈的情绪。男人的愤怒,女人的恐惧,心跳开始加速,理智被压制。这些东西蒙蔽了思考,让你忘却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疼痛。学会生存的第一步,就是操控身体,而不是被肉身奴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能做到,黎星然也能做到,你没有理由不行。人类的想象力给疼痛附加了太多意义,恐惧尤甚。它会逼着你预支未来的痛苦,成倍将它放大。而当你隔绝这些东西,以理智瞥见疼痛的终点的时候,你将发现疼痛并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我如何学会呢?由你来不断在我身上施加疼痛吗?」

  「那只会让你对疼痛麻木,让精神枯萎;又或者你在无法反抗之中喜欢上疼痛带来的多巴胺,培养出受虐的癖好。可是对我们来说,鲜活的灵魂很重要,我们要让它变得更加鲜活。所以你所需要的是刹那间的觉悟。」

  「我不知道该怎么……」

  「我会给你寻找机会,而你要做的就是抓住它。」

  殷茵轻轻点头:「如果我失败了呢?」

  「一个人能够承担的失败次数是有限的,你要在机会耗尽之前跨过来。」

  「我已经看不清自己……」

  「你很快就会看清。或许明天就可以。」

  「那么今天呢?」

  「今天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好好休息。」

  「你会在这里吗?」

  「嗯。」

  我和殷茵去到了酒店楼下吃了晚餐。四星级酒店自助餐厅的菜品略显简陋,但用来填饱肚子没有任何问题。或许是因为今天说了太多话,我与她在吃饭的时候没有进行任何交谈,餐桌上只留下了单纯的餐具声与咀嚼声。

  然后我们回到房间。我没有给她任何指示,就好像她不存在。殷茵见状,便自己坐到书旁边,在台灯下学习起来。

  我带着一点欣喜,从殷茵大堆的教课书中找到了一本《白鲸》。于是我得以坐下,把晚上剩余的时间送给梅尔维尔。

  苍白的灯光下,沉默的房间,只有窸窸窣窣的笔触与翻书的声音。专注中时间便过得很快,再次抬头,钟表已经指在了十一点,我起身洗漱,然后独自走到卧室占据了半张床。

  十分钟以后,殷茵关上台灯,走进浴室。当她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进入了睡意的朦胧。

  我感觉到她轻手轻脚地关灯,上床,从被子的另一侧钻进来。床不小,被子也足够两个人用,但是她仍然蜷缩在床边,勉强让被子覆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理会她,很快陷入沉睡。这一夜我数次被辗转的女孩弄醒,她光滑柔软的小腿偶尔触碰到我,又立即缩回去;耳边是她遥远而又亲近的呼吸,不经意间会微微停滞,如同在梦中惊厥的夜莺。

  这一晚我睡得很好,纵情数日的我在睡眠中找回了原本的精神,清晨六点半就睁开了双眼。但殷茵似乎在接近凌晨时才真正睡着。她和我保持着一段清晰地距离,自始至终没有侧身到我这边来。

  今天有事情要处理,我需要她保持清醒。所以我醒来之后没有动,倚靠在床继续上闭目养神。就这样过了近两个小时,女孩也终于翻了个身。

  她伏在枕头上,迷蒙着双眼,偷偷瞄了我。因为稍微有些冷,她向床中央蹭了蹭,把被子在身上裹得严实了一些。

  我全当不知道,自顾摆弄手机给赵峰发了信息。有些东西需要他送来,以免下午会用。想要拥有掌控力,就需要做好面对各种可能性的准备。

  殷茵冰凉的脚丫在蜷缩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腿,我顺势把腿歪过去,在她改变姿势之前压在了她的脚背上。于是她没有再动,乖乖地将脚塞在我的腿下面暖着。

  如同一对感情定笃的伴侣,她撒娇似的寻求温暖,而我习以为常的将她需要的给她。这种虚假的温暖很容易蒙蔽我们任何一个人。

  「你昨晚睡的不太好,再多睡一会儿。」我随口道。

  「但是你睡的很香,」殷茵的脸颊陷在枕头里小声对我说,「还打了一会儿呼噜。」

  我以前几乎是不打呼噜的,这说明我是真的被黎星然折腾累了。当然,黎星然也一样,否则也不会让宁戎把她抱走。

  「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睡着。」女孩继续说,「我有些担心你会突然醒过来,所以一直没能睡下……」

  「怕我扑到你身上?」我失笑。

  「我早已不怕你了。我只是以为你会来要我。」

  「你想要?」我用轻佻的语气逗弄着她,哪怕我知道她的意思。

  殷茵如我想象中一样窘迫起来,她眼神闪躲到一边:「没有。」

  女孩现在只穿着一条棉质内裤,只要我伸出手去将她揽过,她就会顺从的接受我的入侵。但今天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她现在的交合除了释放性欲之外缺乏意义。

  「我想也是。」我这样说着,用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不想继续睡的话,就起来打理一下。今天你要陪我一起去见客户。」

  殷茵「嗯」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她抓着被子掩住胸口,光滑洁白的脊背在晨光中占据着我的视野。

  她的身体足够美丽,无论从谈吐还是衣着品味来看都不是穷人家里走出来的。如果我猜的没错,殷茵原本的家境即使不算阔绰也应该足够殷实。只不过,她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走上了嗜赌这条没办法回头的道路。

  所以她落到了我的手中,不知道应该算幸运还是不幸,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见分晓。

  我和殷茵在十一点钟吃了早午餐,又在酒店大堂和赵峰碰了一面,便开始等待高瓴的再次出现。

  他没有让我等很久。一点整,高瓴在手心里颠着一串车钥匙,缓步走进大堂。当他瞥见我和殷茵已经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看起来很满意。

  「我喜欢准时的人。」他走过来对我说。

  「我也是。」我淡淡回应道。

  「来吧。」他歪歪头,示意我跟他出去。

  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路虎,我和殷茵并肩坐在了后排。高瓴没有带其他人,他自己充当了我们的司机。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们仿佛在玩一场谁先出声谁就输的比赛。然而这不是一个玩笑,我能感觉到,高瓴似乎就是想审视我到底能不能沉住气。

  面对未知的客户、未知的目的地,正常人难免会生出很多问题。但不巧的是,我不能算正常人,我喜欢留着答案作为刺激自己的一点「惊喜」。

  车子在一个小时之后开出了城区,从高速公路的匝道钻进地图上大块的绿色地带。殷茵遥望窗外的时间短了,看向我的时间长了,她有些不安。

  我拍拍她的腿,安抚着她的情绪。高瓴从后视镜中不时的看向我们,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车子离开高速之后又开了十几分钟,两边只剩下了绿色的山丘。这里的道路铺的极为平整,完全不似乡村土路那种尘土飞扬的简陋。

  拐过一座小丘之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道铁栅围墙。院子中间是一栋古典欧式的三层别墅,还有两旁几座联排办公楼似的建筑。虽然装潢的非常精致,但这种组合看上去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审美的矛盾感。

  一对大铁门拦住去路,但在车子开到那里之前,电子驱动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

  我看到了铁门后面的横着牌子的保安处,那边站着一个高个男人;透过保安处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坐着另外两个。这些男人穿戴着黑色西服墨镜,耳朵上也挂着耳麦,非常职业的模样。

  这不是居家的地方,没人会在自己家院子里弄个保安处。而且这栋别墅极大,比我在西郊的那一套足足大上七八倍,单纯用来住人实在是有些浪费。

  「度假民宿?」我问。

  「不是。」高瓴将车一路开进院子。这个院子很大,他停车的地方距离中央的别墅至少有一两百米,左右联排建筑边停了另外四五辆车。

  我从车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身体。殷茵也和我一样抖了抖胳膊和双腿,然后用力呼吸了几口清爽的郊野空气。

  「风有点冷。」我感到脖子上沁出的点滴汗水在变得冰凉。

  「但是味道很好闻。比车里好闻。」殷茵说。

  高瓴从驾驶座绕过来,动作慢悠悠的,丝毫不着急。他掏出一只金属烟夹,拿出两根与我分享。

  我和他靠在车门边抽着烟,空无一人的偌大院子翻滚着秋日残留的落叶,发出窸窣声。

  「不用进去见你老板吗?」

  高瓴晃了晃手腕上的积家:「他还在忙,进去也是坐着等他。」

  「这么大的老板,忙什么呢?」我故意作出想要套话的模样。

  「他的一点个人爱好。」

  「现在是不是可以透露一下身份了?」

  「没什么身份,我们是做企业的。主家姓姜,你叫姜董就行。」

  单一个姓对我而言等于没有线索,因为我没能作出任何靠谱的联想。

  「那么你呢,高先生?你在你们的企业里,是个什么职位?」

  「名片写了。」

  顾问,明显只是一个占位的虚衔。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买账。

  高瓴也笑起来,那张笑脸像某种阴影中的动物。身边的殷茵在看到他笑容的时候打了个哆嗦。

  「你不满意我的答复是吗?」他说。

  「你需要我满意,我就可以满意。」我知趣的退让了一步。

  「其实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是姜董的弟弟。」

  「结拜的兄弟?」

  「姜家的野种,随母姓的那种兄弟。」

  突如其来的粗鲁词汇带着一种急转直下的锋利。但是高瓴很淡定,只是在谈论对他再习惯不过的事实。

  我怀疑他是想观察我的反应,但是我此时已经懒得出力演戏了。

  「这个身份办事很方便。」我将烟灰弹到他脚下,「不会担心你抢位置,外面也要顾及你的背景。」

  「是吧?」高瓴对我扬起脑袋,煞有其事地作了个得意的表情,「血统这种东西,总有这样那样的用处,甩也甩不掉。」

  高瓴突然起了个高调,让我读出了其中的不协调。他说这句话看似是在谈论自己,可我总有一种指桑感。这种突然萌发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至少对我而言。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他扔掉烟,在眨眼间变回原本冰冷的模样。他带着我们绕了个圈,向别墅后侧的小门走去。

  「为什么不走正门?」我问。

  「老板万一不高兴就不好了。走后面保险。」高瓴头也不回地说。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现在不是多嘴询问的时候。我紧紧跟上高瓴,而殷茵则小步跑到我身侧,挽住了我的手。

  我在好奇,而她在害怕。

  高瓴刚刚将侧门推开,里面就传出了各种嘈杂的噪音。我走进去,率先看见的就是左手边长长的、像商馆健身房一样的玻璃墙。

  玻璃墙后面的房间非常大,中央摆着一只台球桌,还有长长的吧台与酒柜。房间里充盈着躁动的金属音乐,有两个男人在吭哧吭哧地玩器械;墙上挂着一块硕大的液晶,沙发上另外两个人擎着手柄,噼里啪啦地打着叫不出名字的射击游戏;角落里一张桌子围着三个打牌的,烟雾缭绕。

  最引人注意的是房间角落里三个赤裸的女孩。其中一个正被人抓着头发口交,另外两个则瘫在墙边的床上浪叫,任凭身上的男人在体内进进出出。

  隔着一层玻璃,而且距离较远,我看不清那几个女孩的模样,但至少能看出她们的身材都是上等货。这没什么可意外的,但就这样把她们扔到马仔房里给人随便玩弄,还是不太符合我的审美。我从外面的走廊掠过,向里看去,只觉得像是在看动物园。

  殷茵看到这个场面的时候更加紧张了,她抓着我的手微微用力。

  「都是负责这儿安保工作的,三班儿倒,平时太闲怕他们无事生非。把下半身的服务供应上,就安分的多了。」高瓴则根本没往屋里看,他加快脚步,带着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二楼。

  二楼的装潢偏向正式办公性质,但依旧隐隐透出一种类似洗浴中心那种恶俗的风格。

  我们走进一个写字间式的全开放房间,里面排着四列三行一共十二个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都坐着一名穿着白衬衫包臀裙的女人。她们噼里啪啦的敲着电脑,头上还戴着耳麦,字正腔圆地和电话另一边的人通话。

  一整面墙都挂着屏幕,上面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房间另一端还架着一台高清投影。

  投影上播放的是国外卫星频道的足球节目。我不看足球,说不出是什么球队。

  投影正对面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那里,把脚搭在办公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比赛。

  男人留着比自己年纪稍显年轻的时髦发型,额头前的刘海此时已经被汗水沾湿,斜垮垮的歪在侧脸上。他胡子刮得很干净,脸颊棱角分明,身上套着灰色的马甲和昂贵的手工订制衬衣。不考虑身家,这男人就算单凭长相也是个扔进女人堆出不来的抢手货。

  男人手里点着一根烟,积攒了长长的烟灰。他指着投影播放的球赛大声叫骂着,并在一方传丢了球之后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高瓴没有走过去,他示意我们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安静地站在一边。

  「等球赛踢完。」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贴主:yyykc于2021_12_31 19:49:22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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