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1)

2110Clicks 2019-04-17 Author: -6
第二十四卷‧第一章

「大人,我懷疑這個練子誠乃是湖州練家子弟。」把林淮打發到俞淼那兒,高光祖道出了來意。
「我也正有此慮。」我本欲不置可否的反問他兩句,可轉念想到要收服他還是坦誠相待為好,便轉了口風。
「大人知道練家?」高光祖微微有些詫異,旋即恍然道:「看來白大人的情報網也不是吃素的,應該偵知練家與江湖有染。」
我心道,豈止是有染而已,練家的野心可是大得很!口裡卻道:「莫非大江盟也在關注練家?」
「對,因為清風和練青霓的緣故,特別是齊放和練青霓關係密切,自然關注她的本家。」高光祖自然明白我為何不提鐵劍門,反指大江盟,道:「練家三十年前曾有意江湖,雖說是淺嘗輒止,但練家武學肯定大有可觀之處,今日練子誠展現的武功很可能就是練家秘傳的奇功異法。」
齊練兩人交情深厚,不僅齊蘿拜在練的門下,而且齊小天還娶了練的本家侄女兼徒弟練無雙,可高光祖的語氣直指兩人關係曖昧,卻讓我微微愣了一下,雖然我從六娘那裡早已知曉練很可能是齊的情人甚至外室,而顯靈宮的那一幕也證實練絕不是個遵守清規戒律的出家人,不過這等隱私是如何被高光祖偵知的,卻讓人頗費思量了。
「方才俞淼說,練子誠會試落第,便回到了應天,先是做了一陣子西席,之後就進了稅課司,年初出任稅課司大使。他是馬如寶的小舅子,馬七月調任中兵馬司後,他便開始頻繁現身秦淮花舫,與八豔中的明玉、柯鳳兒和董明珠過從甚密,最近更是兩次約請俞淼說有要事相商,只是兩次都因為臨時有事而取消了。大人,我猜……他是想在秦淮河上安插線人。」
高光祖的話裡透著一股醋意,估摸俞淼也沒能逃過練子誠的風流陣仗,三更半夜打擾我,除了感激我替俞淼贖身之外,大概更想借我之手除去練子誠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就像當初我欲把姦污無瑕的那些雜碎都五馬分屍了一樣。
說來,如果高光祖不貪戀富貴的話,即便贖不起俞淼,還大可以把人一搶跑路了事。不過,他手頭之拮据的確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知道十二連環塢的大部分所得都進了丁聰的腰包,私匿下來的珠寶又被隋禮洗劫大半,而尹觀又十有八九對高光祖留了一手,但我總以為高光祖這麼精明的人應該藏著一些家底的,沒料到他和宋廷之一樣,家底枯的令人咋舌,即便有,大概也只是些既難出手又捨不得出手的房產地產了,看來丁聰對十二連環塢有著相當嚴密而有效的監督手段,而這也是高不得不再度投入鐵劍門的緣由之一。
「光宗,你的意思是,練家意欲再度進軍江湖?」
高光祖點點頭:「我總覺得清風和練青霓出家出得蹊蹺,如果真是練家有意為之,那練家的實力恐怕就連大江盟、慕容世家都難以望其項背。」見我臉上並沒有多少驚容,他試探道:「大人早想到這種可能了吧!」
我不置可否,卻轉了話題:「你知不知道馬如寶的來歷?」
高光祖一怔,搖了搖頭。
「馬如寶九成是刑部尚書趙鑒的連襟。」明玉當時只告訴我,說馬和京城一個尚書是連襟,我把六部在任和最近離任的尚書篩過一遍,就猜到此人或是趙鑒,唯有他才會對我有那麼大的興趣,不過想必他還沒那麼大的膽子把內情全部透露給自己的連襟,只好提醒馬來注意我。
聽到趙鑒兩字,高光祖眼中倏地閃過一絲猶豫,卻是欲語還休。
「你知道他也不奇怪,畢竟他和丁聰是密友嘛!」
一句話竟然讓內力已達寒暑不侵境地的高光祖額頭沁出汗來,他訕笑道:「大人連這等機密之事都曉得,屬下……屬下對大人的敬仰……」
「光宗,這算什麼機密,你不是也知道嗎?」我打斷他的話頭笑道。
「屬下……」
「別屬下屬下的,就你我二人,用不著這般拘束。」我再度插言道。
「我是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才知道此事的。」高光祖靜了靜心神,才道:「今年八月間,丁大人回鄉祭祖,委託鐵劍門隨行護衛,路上丁府西席柴俊文匆匆趕到,我見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從容,就留了心,隱約聽說他此去京城乃是與趙鑒有關,只是丁大人身邊有高手,我也只聽到了隻字片語而已。」
「是丁聰的兩位如夫人吧!」我沉吟道:「光宗,你看她們的武功與練子誠可有相同之處?」
「可惜這一路上我只遠遠見過她們兩面。」高光祖自然不會懷疑我的眼力,聞言既憾且驚,丁聰若是和練家扯上了關係,事情將變得極為棘手。沉吟片刻,他忍不住道:「聽說丁大人這兩位小妾入門時日已久,莫非練家早有意在官場佈局?」
「大概錯不了。」我心頭一陣苦笑,練家深謀遠慮,我實在是不願遇到這樣難纏的對手,可偏偏看練家的行事步調,顯然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甘蟄伏,要大幹一場了。
高光祖臉上頗有些陰晴不定,我知道他雖然背叛了丁聰,可並沒有做好和丁聰直接對抗的心理準備,然而俞淼和練子誠的關係卻讓他對原本與他並不相干的練家有了強烈的敵意──男人或許會很大度的看待男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但對自己的情敵恐怕就欲除之而後快了。
「既然如此,那練家現在才在秦淮河上招攬線人是不是太遲了一些?」
「光宗,你當蘇耀是浪得虛名嗎?四大名捕可不是白叫的!練家之所以現在才插手秦淮,很大程度上是忌憚他老人家。」我輕輕一歎:「可惜啊!他老人家退的不是時候啊!」
蘇耀退休,魯衛又不肯接替他的位置,缺少高手坐鎮,南京的刑偵水準一下子下降了一大截,這才給了練家可趁之機。
大概是聽出我對練家並沒有多少好感,高光祖眼中不由得閃過一道喜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練家此刻蠢蠢欲動,擺明瞭是想借大江盟和慕容世家鷸蚌相爭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雖然有落井下石的嫌疑,但高光祖的讒言卻正說到了我的心裡,江南江北兩大集團的爭鬥,的確給了練家最好的機會,可眼下我只看到練家和大江盟打得火熱,卻對慕容不理不睬,而大江盟的實力原本就略勝慕容一籌,若想從中漁利,應該扶弱擊強暗助慕容才對,練家反其道而行之,究竟為何呢?
「光宗,對於官府來說,無論是兩強稱霸還是三足鼎立,都遠遠好於一家獨大,為了防微杜漸,練家的異動不可不防,以免它真的趁勢坐大,但目前也沒必要使用激烈手段刺激它限制它,讓它成為牽制江南江北兩大集團的中間力量或許更好些。」我頓了一下,道:「練家的事兒,你先查查看再說,嗯!就先從練子誠和馬如寶這兩人入手吧!」
練家動作漸大,清風也不可能自大到認為這一切都能逃過我眼線的地步,我若是沒有一點反應,他勢必會愈發小心謹慎,讓我難以抓住他的把柄。高光祖拿了我的令箭,必然要借機修理一番情敵,正好做場戲給清風看,順便掩護一下六娘的線人。
高光祖興沖沖地離開沒多久,林淮就由俞淼陪著回到了我的艙裡。俞淼成熟穩重,又久在秦淮,進退頗為得體,不過能看出她和林淮的關係很好,說話間不著痕跡地誇了林淮一番。
天下苦命的人多了去了,個個要我發善心,我豈不要累死!我心中暗嗤,俞淼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林淮若能得到我的歡心,對兩家的關係有百利而無一害。轉眼注視著林淮,少女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的冷漠矜持,怯生生的模樣倒有些楚楚可憐。
「兩淮鹽案,我也所有耳聞。」聽罷少女的自述,我緩緩道。嘉靖繼位後,楊廷和主持朝政,銳意澄清腐敗的官場,兩淮鹽案就是其主抓的重要案件之一,兩淮地區因此案而獲罪的官員和富商多達四百餘人,就連大江盟和慕容世家的私鹽生意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林淮的父親當時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轄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受牽連死於流放途中,母親亦憂死,她則被不良的叔叔賣給了妓家。
「雖然楊廷和已罷官倒臺,他經手的不少案子也已翻案,但兩淮鹽案不在其中,皇上月前還申斥了想為此案翻案的朝中大臣,可以說,這是一樁鐵案。」
「奴翻案的心已經涼了,只想彈出這火坑。」林淮幽幽地道。她一直覺得父親冤枉,要為父親伸冤,雖然有好幾個達官貴人想替她贖身,可一聽到這個附加要求,都打了退堂鼓,而今是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了──雖然她嘴上說心涼了,而哀怨的眼神分明告訴我,她尚未完全死心。
不過,林淮的身世卻促使我下定了決心。說起來,自從入京之後,我漸漸對嘉靖起了戒心,身邊親近之人儘量不再使用皇權至上之人,以免日後出事,與我二心── 我可無法擔保我身邊的每個人都能像我的女人那樣與我生死與共,患難相隨。林淮對朝廷有著一種怨懟之情,即便不是我的姬妾,真出了事兒,她也不會心向朝廷。
「我身邊倒是缺個精通文墨的侍兒。」我拉起少女纖細柔嫩的小手團在掌中溫言道,隨即輕輕一歎:「你父親的事兒,我會盡力,不過結果如何,只有看天意了。」
比照俞淼的身價順利贖出林淮,那邊謝真也打動了蔣逵,而前來談判的謝真的嬤嬤則帶來了練子誠已替明玉贖身的消息,一夜之間,秦淮八豔竟被贖去五豔,一時轟動應天。
告別蔣氏兄弟,我委託老馬車行的人將林淮送回竹園,打發高光祖聯絡先期抵達應天參加茶話會的武林同道,順便調查練子誠,自己則秘密拜會了江南首屈一指的說唱大家晁啟正,利用六娘偵知的他和應天府尹孫承之妾通姦一事相要脅,讓其暗中替我打探應天府的消息,同時落實了風大蝦的出身問題。
憑著自己的一張巧嘴,晁啟正幾乎和南京半城官員有交情,因為他只是個說書藝人,大多數官員對他都沒有提防之心,二十幾年下來,對應天官場內幕的瞭解,甚至還在桂萼、方獻夫之上。在恐懼心理的作用下,他像倒豆子似的把一些驚天秘聞一一道來,這些官場秘史本就光怪陸離驚心動魄,他口才又好,我便聽得津津有味,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姍姍離開一笑樓,換了一副容顏,按照原計劃偷偷潛入了蔣遲岳丈徐公爺的府邸。
流雲軒裡,蔣逵和謝真、容楚兒正交頸而眠。用了一截唐門極品迷香,確認兩女都睡死過去之後,我把蔣逵拎到了外屋。
「太啟,這趟江南之行倒是收穫頗豐啊!」
驟然醒過來的蔣逵剛想大叫,卻一下子認出我來,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壓低了聲音:「子愚,你……你怎麼也來了江南?也住在徐公爺府上?」
「我和徐公爺沒什麼交情。」我搖頭道。
饒是蔣逵膽大包天,一時也變了顏色:「子愚,徐公爺這兒可兼著五軍都督府……」
「我知道。」我打斷他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是因為你住在這兒,我才沒興趣冒著殺頭的風險夜闖徐府哪!」
大概是聽我話中有話讓他想起了我早先的那句譏諷,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裡屋一眼,訕笑道:「子愚是說我不該贖了謝真吧……」
「不,是你根本就不應該離開京城!」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連一國儲君的太子都可以說廢就廢,別說你一個世子了!」
蔣逵遽然而驚,騰地從椅子上竄了起來,緊張地問道:「子愚,莫非你聽到了什麼風聲?」
「眼下還是空穴來風,不過如果你再這麼胡鬧下去,或許謠言就要變成事實了。」我見蔣逵有些魂不守舍,遂放緩了語氣:「太啟,等你繼承了清河侯的爵位,金錢美女還不是任取任予,何必急在一時?令兄新喪,你縱然不必守靈三載,可也不能流連風月,甚至置婢納妾啊!全然看不出一絲兄弟之情,你讓老侯爺如何作想?」
「楚兒的事兒沒幾個人知道,這裡又離京城千里之遙,老爺子不會知道我贖了謝真吧!」蔣逵臉色發白,卻依舊強辯道。
「秦淮八豔,一夜去五,此事已傳遍應天大街小巷,很快就會有人猜到你和東山的身分,舌頭長的人有的是,用不了十天半個月,恐怕連皇上都知道了。」
我心道,不必說別人,就是我也要將此事密折奏報皇上。離京前,嘉靖曾給我一道密旨,讓我探聽各地官員動向、民生民情,蔣家兄弟的一舉一動,自然也在探聽之列,而我明白,身負同樣使命的人不知有多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我豈敢不報?
「說來贖出謝真還是小事,聽說老侯爺也是風月好手,大不了把謝真送給他,或者再買兩個江南佳麗亦可,就說不願見他傷心,才特意替他覓兩個女兒好陪他解悶兒,這樣你來江南也有了說法。關鍵是容楚兒,我在京城一再叮囑你,莫教容氏母女迷惑了,可你卻偏偏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聽我給他找了個下江南的托詞,蔣逵臉色大為好轉,自負地道:「子愚,我看你多慮了,容家母女被我吃得死死的,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色令智昏!」我聞言頓時勃然作色:「太啟你太讓我失望了!」說罷,轉身就走。
我出人意料的舉動讓蔣逵一下子慌了手腳,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諂笑道:「且慢!子愚,我……我錯了還不成!」
我順勢停下腳步,輕歎一聲,才道:「也不能全怪你,或許我該早告訴你才對,容氏身分大有可疑之處,很可能與江湖有染!」
「江湖?」蔣逵驚叫起來,身為皇親國戚的他自然明白結交江湖人物可能帶來的後果,當初和唐五經相交都讓唐打著藥商的旗號。見我沒有說笑的意思,他忍不住埋怨起來:「子愚,這麼大的事兒,你倒是早說啊!」
「當時是與不是,尚在兩可之間,我也不能憑白誣陷人家。」我沉聲道:「不過,現在已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明月樓的老闆練青秀是湖州練家子弟,而練家最出名的一對兄妹,哥哥是武當掌教,禦封的太和山提點清風真人,妹妹則是恒山派的掌門,雖然他們兄妹早被逐出了家門,可練家和江湖卻脫不了干係。」
聽到「湖州」兩字,蔣逵已經完全相信了我的判斷,因為容湘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湖州。
「這麼說,昨晚上的那個練子誠沒準兒也是練家的了?」見我點頭,他苦笑一聲:「我倒希望昨晚被打趴下的那個人是他了。」說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凝神注視了我半天,才遲疑道:「子愚,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江湖事情?又為何來了江南?莫非……你才是真正的江湖執法者,我大哥和那個王動一樣,都是幌子不成?!」
「你我都是為皇上做事。」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心裡卻暗贊,蔣逵到底是個聰明人。
蔣逵則以為自己猜對了我的身分,只是我不方便承認而已,不由大為興奮,嘿嘿笑了半天,神色才漸漸嚴肅起來:「子愚,這母女倆很是合我心思,你看……」
「太啟,你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我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出了我早已準備好的應對方案。

【第二十四卷‧第二章】
第二十四卷‧第二章

「行船需借風啊!」站在船頭,我感慨地對高光祖道,遠處,已經隱約可見北固山的身影了。
和清風一晤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關於這一點,我倆都心知肚明,雖不情願,可戲份還要做足,於是我就身不由己的大醉了一場。好在返程途中天隨人願,順水順風,原本計畫在應天下船換陸路回蘇州,可見船行得飛快,便只在江浦和蕭別離短暫一晤,就索性一口氣坐到了鎮江。
「一百九十七個門派?好傢伙,若是他們都參加候補戰的話,光是補貼就要讓我吃不消了。」途中上船的高光祖彙報著應天的情況,當我聽到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也忍不住吃驚起來。
「這還沒算尚未抵達的大江盟旗下的五十幾個門派,加上茶話會前才能趕來的一些零散門派,估計參加今屆茶話會的武林門派將突破三百家,茶話會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熱鬧的景象了!」
高光祖意氣風發,顯然這幾日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不過把大體情況介紹完之後,他略有些遲疑地道:「只是……人多了,魚龍混雜,難免滋事擾民,大人走後兩天裡,大批門派湧入應天,於是就發生了大大小小二十餘起爭鬥,死了七個人,其中兩個還是應天的平民百姓,結果被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收監了六十人多人。好在蔣小侯及時聯絡了神機營統領李國出兵維持秩序,我又聯繫了唐門和慕容世家,讓他們約束旗下門派,這兩日局面已經控制住了。」
我滿意地點點頭,風平浪靜固然好,但這點波折對我來說或許更有益處。其實我心裡明白,我現在應該堅守的地方是應天,那裡彙集著上千的武林中人,他們都是沖著我主辦的茶話會而去的,身為主人,理當親自待客。
以我的官場人脈、手段和武功,若是坐鎮應天親力親為的話,就算那些居心叵測之徒想尋機鬧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可如此一來,不僅我少了一次觀察敵我的機會,而且花團錦簇歌舞昇平的茶話會保不准會讓嘉靖對我的戒心愈重,現在功勞至少一半落在了蔣遲和高光祖的頭上,或許會讓嘉靖的目光從我身上挪開幾許。何況,從蔣逵口中得到的消息讓我重新評估鎮江的重要性,有意將自己的勢力秘密安插進鎮江,事情趕早不趕晚,正好趁著江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應天茶話會的時候,在鎮江作些手腳。只是有點麻煩的是,一來我需要為此番回蘇找一個合適的藉口,以免嘉靖找茬說我怠慢公務;二來那些言官大概又有事可做了,我要預先作些防範。
得到我的贊許,高光祖越發信心十足:「大人,還有一事,在登記鑒別門派的時候,我發現個別門派是最近才建立起來的,人員也是七拼八湊,明顯是在打候補戰那一百兩補貼銀子的主意,仔細查了一下,類似情況共有八家,和蔣小侯商量了一番,就把他們全部趕出了應天。」
我「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高光祖目光隱藏著的一絲小心翼翼明顯告訴我他此番話裡夾雜著的試探意味,雖然得到了我的授權,但他臨機處斷,又是和蔣遲這個我未來的繼任者配合,難保我不生出什麼念頭來。
「這些小事,你就放手去做,出了問題,我替你擔著。」
曾身為十二連環塢的仲裁人,高光祖的才能早有公論,這幾日在應天把茶話會的前期準備工作組織得井井有條,能力可見一斑,給他信任,把我從瑣碎的事務裡解脫出來,何樂而不為呢?
「大人放心,屬下定竭盡全力報效大人。」高光祖頗有些激動地道。
「好了光宗,你我自家人,不必如此客套。」我和顏悅色地道:「一事不煩二主,到了鎮江,你就立刻折返應天,我在蘇州事畢,立刻趕去應天與你會合。嗯!武當的人我想也該到了,有少林武當協助你,開幕前應該不會出什麼大紕漏,其間萬一有大事,一切聽蔣小侯處斷。」
我沉吟片刻,又道:「光宗,我知道你和大江盟、隱湖還有一段仇怨,特別是隱湖辛仙子還親手殺死了你哥哥,但冤家宜解不宜結,人在江湖,任誰都要有掉腦袋的思想準備,何況,辛仙子也是靠武功堂堂正正取勝的。你既然有意仕途,那些江湖恩怨就要拋在腦後。」
高家兄弟感情深厚,但身為江湖人,向來都是刀口上討生活,對於技不如人丟了性命早有一份自覺,高光祖在鐵劍門的時候尚能忍下這殺弟之仇,眼下更沒有爆發的理由,但為了保險,我還是提醒他一句。
「大人放心,孰輕孰重,屬下還分得清。況且,哥哥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這就好。」我欣慰地點點頭:「你哥哥身後無嗣,你多生兩個兒子過繼給他繼承宗祧,也算對他有個交代了。俞姑娘不是很快要過門了嗎?你也該找個像樣的住處安個家了,我這次回蘇,順便讓老魯幫你尋處好宅子。」
「可大人,我是東山巡檢司的副巡檢……」
「那只是掛個名方便行事而已,否則豈不是大材小用?」高光祖的心思自然瞞不過我的眼睛:「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蘇州副總捕的職位,雖然這需要白知府的批准,但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等茶話會結束後,估摸你就該履新了,還去什麼勞子東山!」
「多謝大人栽培!」
高光祖不由喜形於色,蘇州副總捕本身並沒有品秩,但手握實權,何況通常還掛著正九品的經歷司知事銜,短短幾日,自己的身分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由得他不興奮,對我自然也是感激有加,語出至誠了。
船剛剛駛入碼頭,還沒靠上岸,我便有意無意中朝岸上觀瞧,尋找老泰山蕭別離派來聽我暗中調遣的他的遠房侄孫兼秘密弟子蕭光──也就是近來江湖風頭甚勁,名人錄排名第九十八,無門無派的年輕好手彭光。
蕭光是我組建新魔門的重要棋子──月餘來的一連串事件讓我越發感到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江湖門派的重要性,竹園、秦樓雖然實力強大,可我捨不得身邊的女人總在江湖裡打打殺殺,只好打起魔門的主意,蕭別離見我有意重建魔門,自然是十二萬分的高興,當即把他秘密訓練的十幾個年輕弟子一股腦地全撥給了我。
很快在人群中發現了這個相貌粗豪的年輕漢子,兩人的眼神剛剛對上,我眼角餘光中卻突然看見秦樓的一個護院小頭目邱福正一臉急色地四下張望著。
「別是秦樓出了什麼岔子吧?」我心頭猛的一跳,顧不得驚世駭俗,急忙鑽出船艙,施展輕功,飛躍上岸。
「少爺,還是俺有福氣,第一個等到您!」
見他憨厚臉上的焦急轉瞬間化為驚喜,我懸著的心才落回了肚子裡,見周圍眾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們,便不著痕跡地給蕭光使了個眼色,隨後帶邱福到了一處僻靜所在,問起事情的原委。
邱福從懷裡掏出封信遞給我,憨笑道:「東家前日一回到秦樓,就派出二十幾個弟兄分頭給少爺送信,光是鎮江就來了六個,還是小的運氣好,東家說,回去能得五十兩銀子的獎賞哪!」
什麼事兒這麼急?我心中狐疑,能把人派到鎮江,顯然六娘已經和林淮會過面了,知道我茶話會前要回蘇州一趟,可從鎮江到蘇州不過一天一夜的路程,難道事情急得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及?
信上的火漆和印鑒完好無損,其實就算被人偷看,別人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六娘給我的信,從來都是用只有我倆知道的密語寫成的,只是印鑒並不是六娘常用的那個篆體「李」字,卻是一朵花形如扇,花瓣如絲的合歡。
「合歡……」我心頭微微一動,信皮上那熟悉的字體告訴我這是六娘的親筆信無疑,可她什麼時候換了密押?
只是不容我多想,我已經被信上的內容吸引住了。
「大人,可有什麼變故?」高光祖見我半天沒言語,遂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搖搖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緩緩道:「是秦樓無意中得到了宗設的消息。」
「啊?」高光祖微微一怔,旋即流露出感動之色:「那……屬下是不是暫緩去應天,先把這群倭賊餘孽解決了再說?」
「不必了,眼下應天遠比宗設重要,何況,蔣小侯身邊有個高手,我才放心。」
雖然高光祖的反應很讓我滿意,但我尚未完全信任他,和宗設的交鋒很可能會牽扯出許多機密,我現在還不想讓他知道,何況從宗設伏擊希玨的那一戰看,他的實力已經大打折扣,高光祖固然武功高超,是個得力幫手,但我小心一些,身邊又有十幾個魔門弟子秘密護衛,想必還能應付下來。
「你還是按原計劃立刻趕回應天,同時替我捎個口信給蔣小侯和幾個重要門派,告誡他們暗中加強警備,以防宗設搗亂。」
帶著邱福等六個秦樓護院,我信步走在鎮江繁華的古津街上。
素卿真是越來越能幹了,我的思緒飛到了離松江五十裡的那座無名小島上,宗設的消息就是她傳給六娘的。雖然當初以倭制倭的主意是我和六娘琢磨出來的,可我倆都沒想到,素卿這麼快就有了成果。
宗設心目中的頭號大敵是沈希儀──這是軍方極力豎立自己的抗倭英雄的後遺症,其次大概就是我了。沈希儀全家目前都在全大明防禦措施最嚴密的京城,他自己又執掌京衛,手下精兵數萬,而宗設手下沒有幾個人懂得漢話,沒有內應,想在京城刺殺他近乎天方夜譚。再說,沈希儀幾乎是個純粹的軍人,滑石灘和剿倭兩大戰役業已證明他有成為一代名將的潛力,在經歷了一番宦海沉浮後,為人處事又圓滑了許多,京中幾大勢力都在爭取他,沒有幾個人有必要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而我則恰恰相反。由於和桂萼、方獻夫關係親密,我腦門已經粘貼了繼統派幹將的標籤,於是成了繼嗣派的眼中釘;又由於和蔣遲配合默契,在朝中仍有一定實力的先皇后戚張家或許看我也很不順眼;更何況剿倭和掌控江湖又得罪了一大批人,甚至因為寶亭、無瑕這幫嬌妻美妾的緣故或許還惹惱了大票的情敵,咒我早死的大有人在。
想對付我不外乎兩條路,直接攻擊我,或攻擊我的家人。宗設手下目前尚有近藤又兵衛及阪本初芽兩員得力幹將和幾十名倭賊,進攻竹園也並非沒有可能,但從素卿傳來的消息看,宗設顯然十分忌憚在魯衛的經營下已經變得固若金湯的蘇州,而是把目標對準了經常在外奔波的我和即將召開的茶話會身上,目前很可能已經潛入了鎮江、常州一帶設伏。
宗設武功驚人,但在寧波招寶鎮一戰中了唐門毒藥,內力大打折扣,而近藤和阪本想來也是如此,單靠這幾個人來暗算我,怕是宗設自己也沒有這個膽量。
而他的武器輜重在無名島一戰中又損失殆盡,特別是賴以發家的倭銃沒能留下一杆,家底又被我抄了個底兒朝天,無力補充,眼下手中只是些尋常弓箭而已,這些不善弓箭的倭賊想用遠端狙擊的方法至少需要動用二十人以上才有成功的希望,如此一來,則需要對我的行程有著十分詳盡的瞭解,否則,這些語言不通的倭賊在路上多出現幾回,勢必會引起當地官府的注意。
因此,我斷定,宗設眼下的目標並不是我,而是那些欲參加茶話會卻落了單的中小門派。通過幾起血案來打擊我的聲譽,削弱朝廷對我的信任和支持,最終達到孤立我的目的,運氣好的話,或許借嘉靖之手就把我除掉了。
以我自己為餌來吸引宗設,這是我得到六娘手書後立刻下定的決心。茶話會經不起太大的風浪,而我也想借機徹底剷除宗設這個禍害,故而我一面通知竹園諸女,說要在鎮江停留兩日以便會晤辛垂楊,讓她們勿要掛念,一面請求魯衛、南元子迅速北上與我匯合,一明一暗,打宗設一個措手不及,又安排蕭光等一干魔門弟子在鎮常一線搜索可疑目標,兩日後在城外官道匯合。就算宗設不上當,當他知道我就在他附近的時候,恐怕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要挺過了茶話會,我還巴不得他和別人拚個你死我活呢!
不過,出於對弓箭的恐懼,我還是留下了邱福他們。這幾個小夥子經過名師指點和一年多的艱苦訓練,實力已是大為可觀,兼之兵器銳利,又擅長合擊之術,即便對上十個八個倭寇也不見得吃虧,而我對秦樓的護院向來是恩威並濟,護衛起我來自然是十分盡心。
「……那個烏將軍還真是黑哩,俺從來就沒看見過生得這麼黑的人,往那一站,像塊黑炭似的怪嚇人的……」
「嘿嘿,有什麼好怕的!一副烏嘟嘟的模樣,倒像是俺的卵子……」
「你卵子有那麼大嗎?想得倒美……」
「俺是說俺的卵子黑……」
「嫂子生得好看,邱哥自然不肯放過,用得勤了,哪有不黑的道理……」
邱福幾人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一邊小聲議論著我剛剛拜會的鎮江衛鎮撫烏德邦,這幾個小子在秦樓待久了,言語之間自然是葷腥不忌。
烏德邦是沈希儀的老部下,沈希儀官復原職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替烏德邦謀得了這個職位,原本我是想借用他的力量來彈壓因為大江盟和慕容世家的對抗而引發的大規模江湖衝突,現在正好拿來對付宗設。
「呵,我走這半年,秦樓變化不小啊!連邱福都成家了。」見街邊正好有家首飾店,我遂大步走了進去,對邱福道:「來,給你媳婦挑件首飾,就算是我的賀禮。」
邱福還有點扭捏,我乾脆喚來老闆娘幫著挑選,隨後便和餘下四人嗑起了家常,才知道邱福娶了秦樓的姑娘,類似的情況在護院裡還有十多例。
僅僅一年就要從良了,我心頭閃過一絲迷惑。除非有特殊情況,尋常風月場裡的姑娘總要做上個三年五載才能攢夠贖身銀子脫籍從良,一年脫籍,除了從良的物件是自己人,六娘不會為難她們,甚至極有可能連贖身銀子都打了折扣之外,姑娘在秦樓的收入肯定要比其他地方多得多。
這和六娘說的情況相吻合,而這正是她的得意之處,秦樓的收入為蘇州風月之冠,秦樓姑娘的收入更是把別人遠遠拋在了身後,以致我曾笑她說,她根本不是一個稱職的老鴇──一個稱職的老鴇可是要壓榨姑娘身上每一厘銀子的,而她的心腸實在是太軟太好了。
可依我對風月場裡的姑娘的熟悉和瞭解,我清楚沒有幾個人能在還能賺取大把銀子的時候清醒地脫身而去。基於人天生的好逸惡勞的劣根性,在度過最初幾個月的羞澀之外,絕大多數姑娘都會習慣這種倚門賣笑的生活,畢竟這種生活賺錢實在太容易了,直到她們年老色衰無法通過自己的肉體獲得利益的時候,她們才肯罷手從良。
能快速從風月泥潭中掙扎出來,除了個別天性貞節的女子之外,就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所謂名妓了,事實上,她們的確可以不必通過出賣肉體而生存下去。
但這樣的女子百中難求其一,而秦樓一年裡就有十多個姑娘從良嫁給了護院,顯然是另有原因,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們無法像剛進入秦樓那樣賺取那麼多的銀子了。
秦樓新人成長之快,素質之佳冠絕江南,嫖客都是喜新厭舊之徒,自然是交口稱讚,秦樓也因此大獲其利,可新人笑舊人哭,秦樓舊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處在了一個少有人問津的尷尬境地,不得不另做打算。
姑娘的最佳結局自然是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有情郎,但這樣的天賜姻緣可遇而不可求,嫁到有錢人家做小老婆則成了姑娘們最現實的想法,然而能得償心願的也是少數,還要求佛保佑遇到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大婦。
找個尋常人家嫁了也不是件容易事,且不說沒有幾個男人能忍受她們原來的身分,就算能忍受,小戶人家養不起大小姐,這些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姑娘們能不能受得了苦還兩說。
這大概就是邱福他們成了搶手貨的原因吧!秦樓的工錢給得十足,像邱福這樣的小頭目一年能賺近百兩銀子,比個尋常教書先生賺得還多,可以輕輕鬆松地養家糊口,而且由於耳聞目見的緣故,他們對妓女沒有那麼多的排斥心理,相反,這些姑娘的美貌和才學或許更能吸引他們──換一個清白人家,邱福就算奮鬥一輩子大概也娶不回一個這麼漂亮的媳婦。
「……剩下的?剩下的大部分都回鄉下了,只是聽說沒有幾個過得如意的──鄉下哪是養人的地方啊!有些姑娘實在熬不住了,就跑回秦樓幫工,東家倒向來都是來一個收一個的。」
「那有沒有人去別家的館子?」
「開頭還有,可現在就幾乎沒有了,哪家館子能像咱秦樓那樣對待姑娘啊!」
我深有同感的點點頭,一個靠吸食妓女鮮血以自肥的老鴇卻被秦樓大多數姑娘視為活觀音,這就是六娘,我越來越覺得難以捉摸的六娘。
雖然那份手書早在我掌中化成了碎片,可同心堂胭脂的淡淡香氣似乎依舊殘留在我的胸間。我輕輕合上雙眼,腦海中不期然浮起了六娘那張淡素的容顏,頰上的一抹嫣紅是那麼的驚心動魄,竟讓我心頭一陣亂跳,甚至同心堂胭脂特有的香氣也莫名其妙地清晰起來。
「大人,隱湖辛垂楊特來拜見。」
門外傳來的恬然聲音讓我倏地收起異樣的心情,開眼望去,店門外,落日餘暉裡,一個身披皂色大氅的絕美女子正含笑望著我。

【第二十四卷‧第三章】
第二十四卷‧第三章

龜鶴樓上,我和辛垂楊淺斟低酌。好心的夥計故意弄暗了銅燈,讓人越發看不出辛垂楊的年齡,乍一看,我倆倒像是一對私會的情侶。
「別情高才,乃今之蘇張,當真後生可畏。」辛垂楊似乎並不在意屋子裡的燈光有些曖昧,輕輕放下象牙箸,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雖然能隱約聽出一絲揶揄,可點漆雙眸流露出來的絕對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欣賞與歡喜。
雖然心中瞬間閃過一絲迷惘,但我還是很快清醒過來,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李思和魏柔是我倆各自的軟肋,彼此都有顧慮,她最佳的應對方案只能是借魏柔為隱湖爭得最大的利益了。
「師叔過獎。」一番寒暄之後,兩人的稱呼也隨著融洽的氣氛而發生了變化:「聽說師叔近來多駐足鎮江,可惜緣吝一面,今番總算遂了心願。」
辛垂楊最近多次在鎮江露面,我在得到她關於茶話會的一番言論後,前兩次路過鎮江都傳出話要拜見她,可都不見她的蹤影。她自然知道此事,說那時正好不在鎮江云云。
鬼才信你!我心裡一陣冷笑,在我想來,辛滯留鎮江,明顯是為大江盟打探消息。由於和自己的老巢揚州隔江相望,慕容千秋對鎮江的重視甚或在應天之上,城裡聚集著大批江北同盟的骨幹,加之地頭蛇漕幫原本就在鎮江擁有極其深厚的根基,大江盟的線人幾乎被清理殆盡,想要獲得情報只好另闢蹊徑。
隱湖隱藏在鎮江的線人實力令我吃驚,我中午放出消息要見辛垂楊,沒出三個時辰,她已經和我面對面把酒言歡了,這讓我知道,前兩次她根本就是在躲我,而眼下茶話會大局已定,再不相見,可就連臺階都沒得下了。
「……師叔所指茶話會之弊端,晚輩深以為然,只是恐欲速則不達,才意徐圖之。」
「柔兒已經跟我說過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過兩日,我會帶柔兒和她師妹藺無顏趕赴應天。」
「多謝師叔成全。」我一語雙關地笑道。
雖然之前我已經聽到傳言說隱湖業已決定參加茶話會,但聽辛垂楊親口應允,我還是暗暗舒了一口氣。而能夠在應天見到魏柔,自然可以偷慰我的相思;至於藺無顏,這個連名字我都從未聽說過的少女,大概就是魏柔的替代者了。
隱湖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傳統啊!我心裡暗忖,縱然鹿靈犀、辛垂楊都是天縱之才,一個悟得人道,另一個更是秘密顛覆了隱湖百年的傳統,兩人都有心改變隱湖,但傳統的力量還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魏柔心事方明,就毅然捨棄了這個隱湖史上有數的傑出弟子,看來那些隱居在太湖小島上的隱湖前輩應該對門中的事務依舊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別情,你別心裡罵我就好。」辛垂楊心照不宣地笑道:「柔兒是我一手帶大的,自然有些私心。不過,執掌隱湖雖然榮耀,但柔兒畢竟是女兒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辛垂楊的輕歎不似作偽,大概是想起了前塵往事,只是為誰而感,倒讓我頗費思量。是楊慎嗎?他文采出眾,人物風流,又出身世家,實乃佳配,辛垂楊若是嫁給他,相夫教子,正是女兒家嚮往的生活,也不必整日裡和一幫男人在江湖上勾心鬥角了。
然而,楊府的驚鴻一瞥最多讓她在午夜夢回之際多一些旖念,但絕不會刻骨銘心,二十年的江湖生涯大概也早讓她拋去了年少時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麼她心中難求的有情郎究竟是江湖上的哪一位英雄?
不過這個問題對辛來說就像李思一樣都屬於禁忌的範疇,我謝過她的大度之後,便藉口要修訂名人錄,問起了藺無顏的情況,然後不知不覺地把話題轉移到了茶話會上,兩人取得了相當的共識,甚至辛垂楊在聽說已經有近二百家門派先期抵達應天后還有些過意不去,說茶話會事務繁雜,她沒幫上什麼忙,反倒讓我專門跑了一趟鎮江,委實罪過。
「師叔見外了,不是還有七天才開幕嘛!一切都來得及。何況,有蔣小侯坐鎮應天……」
「一個紈褲子弟而已。」辛垂楊插言道,臉上閃過一絲不屑。
又在演戲吧!我一怔,心中暗忖,雖然蔣遲曾經接受了慕容的宴請,但那是因為順路罷了,就算辛垂楊心向大江盟,也沒有必要表現出不滿來,特別是在我的面前。
「蔣小侯天資過人,師叔切不可以尋常世家子弟視之。」遲疑?那,為了魏柔,我還是好心點了她一句。
「別情,你能提醒我,我很高興。」辛垂楊微微有些詫異地瞥了我一眼,旋即嘴角綻出一絲笑意,似乎很滿意我的態度,然後語重心長地道:「老實說,江湖對你頗多非議,隱湖不能不受其影響,我最初對你就很有些不滿,多虧柔兒替你辯解。其實,隱湖與你的目標完全一致,都是為了江湖的繁榮與穩定,只要坦誠相見,我們的合作會很愉快。」
「晚輩正有意和隱湖進行全方位的合作。」我飛快地道:「雖然一直沒有見到鹿掌門,但只要有師叔在,我想一切都不成問題。」
辛垂楊略有遲疑,才展顏笑道:「別情,你別給我帶高帽,隱湖諸事還要師姐拿主意,但合則兩利,我想師姐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辛垂楊不上鉤也在我的意料之內,畢竟她對我還是戒心重重,但話裡已經隱約有些跋扈的味道,打下一個楔子,或許未來就變成一招妙棋。
「有師叔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沉吟片刻,我問道:「師叔,晚輩還有一事相求,鹿掌門是阿柔的師傅,于情於理我都該去拜謁她,只是她仙蹤縹緲,我實在不知到哪裡去會她,而阿柔又不肯告訴我……」
「柔兒不是不肯告訴你,而是她同樣不知道。」辛垂楊不疑有他,直言道:「事實上,就連我都不清楚師姐身在何處,除非她想見我。依我看,你還是別白費工夫了。再說……」
她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咽進了肚子裡,笑道:「想想我一天有操不完的心,有時候還真羡慕師姐呢!」
說著說著,她臉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或許,我天生就是勞碌命。」轉頭望著窗外,有些意興闌珊地道:「就像這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話說了一半,卻戛然而止。我見她蛾眉輕蹙,便向窗外望去。天色已晚,門簷下的氣死風燈已經點燃,照得四周亮如白晝。樓門前停著兩輛豪華馬車,七八個精壯小夥護住馬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行人,中間,一肥碩漢子擁著兩個絕代佳人緩步走進樓裡,正是慕容世家家主慕容千秋。
「他消息倒快。」辛垂楊的聲音透著一絲冷意。十大門派的掌門通常都是在茶話會開幕的前一天到達,我倆自然都明白慕容絕不是去參加茶話會而路過此地。
「不見得是為師叔和我而來的。」我才見過慕容,江湖上又沒有什麼大事發生,他的確沒必要特意跑來見我,而那兩女一臉慵懶之色,顯然剛剛歡好過,慕容這廝八成是享用完了美人兒,到龜鶴樓這座鎮江最出名的飯莊滋補身體來了。
辛垂楊不再言語,卻目不轉睛地望著慕容一行,慕容身後是一襲青衫的隋禮,常伴左右的慕容仲達和王惕卻不見了蹤影。
如此鬆懈的防禦,慕容這傢伙真是好大的膽子!我心頭微微一動,若是大江盟有心伏擊的話,眼下的慕容簡直就只有死路一條!再說,到了鎮江,漕幫幫主李展怎麼不陪同呢?他可是地頭蛇啊!
我正暗自奇怪,樓下傳來了慕容不疾不徐的聲音:「我是揚州慕容,我的客人到了嗎?」
「已經到了……」
掌櫃的話剛起了個頭就立刻低沉下去,周圍嘈雜的聲音擾亂了我的六識,讓我無法聽清楚下文。
不一會兒,樓梯上傳來一陣緩慢而笨重的腳步聲,半天才上了樓,走過我所在的包房,直到走廊盡頭,才停了下來。
那兒正是龜鶴樓眼下最熱鬧的地方,我和辛垂楊到了不久,就從那間包房裡傳出來一陣陣靡靡的歌聲和放蕩的嬉笑聲,一直持續到現在。
聽淫靡之音並沒有因為慕容的到來而減弱分毫,我心下頓時奇怪起來。慕容身為主人,卻姍姍來遲,顯然沒把客人當回事,而且還似乎有意隱瞞自己的武功;這客人也沒有因為主人的怠慢而進退失據,依舊我行我素,兩下的關係還真耐人尋味。
辛垂楊若有所思,片刻之後,她突然拉動了鈴繩,須臾,那個伶俐的夥計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
「公子還要點什麼?」
辛垂楊卻不搭話,只是好整以暇地夾起一顆焦山白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
我見狀只好裝出一副不滿的樣子對夥計道:「小二,告訴東頭的客人聲音放低些,他們實在太吵了!」
夥計有些為難:「小的已經去勸過兩回了,都被罵了出來。」隨即諂笑道:「公子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貴人,就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了。小的去給您再熱壺女兒紅來,老闆說了,吵著了客人,這酒算是小店給您賠不是了!」
「這可不是龜鶴樓的作風啊!」我故意沉了沉臉:「什麼客人,連貴樓的朱老闆都不敢得罪?」
「當官的唄!」夥計似乎對那客人印象頗差,怨懟道:「還是幾個軍爺,不然,老闆早攆人了!」
「軍爺?」
我和辛垂楊對視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能讓財大氣粗頗有背景的龜鶴樓有所顧忌,絕非等閒之輩,可我才從江衛出來,江衛的幾個重量級大員都在衛裡,這幾位軍爺究竟是什麼來頭?
「是鎮江衛的李大人、謝大人還是烏大人?」我看似隨意地問道。
「都不是。」夥計聞言,愈發恭敬的道:「聽口音,好像是浙江杭嘉一帶的。」
「哦?那可是浙江督司武大人的轄區啊!」我一怔,心道,莫非是我那岳丈的屬下?可慕容雖然和我這位岳丈大人關係相當密切,但向來都是單向聯繫,知者甚寡,瞞還來不及,怎麼會如此招搖地接觸他的屬下?心頭一動,便問起那幾人的相貌來。
隨著夥計的形容,我的腦海裡漸漸浮起樂茂盛的影子。
怎麼是他?!疑念大生的我竭力保持著從容淡定的模樣,又隨口問了夥計幾句,才把他打發走。
「別情,有什麼不妥嗎?武大人……是不是你如夫人武舞的父親?」
我點點頭:「聽著好像是我岳父大人轄下的幾個將領,不知慕容怎麼和他們攪到了一起?」以隱湖在鎮江的線人能力,想調查出樂茂盛幾人來並不困難,我沒必要替慕容隱瞞,只是言辭中卻有意將辛垂楊引入歧途。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別情,慕容用心深刻,你豈會不知?」
我搖搖頭:「為官者不得擅自結交江湖中人,這是官場鐵律。師叔你看慕容有意隱瞞武功,那幾位將領很可能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就像我當初在揚州,只知道他是聽月閣的老闆一樣。何況,他明顯對這幾人並不十分重視,與之結交可能並非是針對大江盟,而是另有原因。」
這正是令我狐疑之處,慕容應當知道樂茂盛的價值,身為軍中新銳代表,又經剿倭一戰,樂的前途不可限量,慕容為何如此怠慢他呢?就算知道我和樂茂盛不睦,也沒必要這麼肆無忌憚地失禮啊!
「另有原因?」辛垂楊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遂即沉吟起來:「別情可願為我解惑?」
「晚輩哪敢班門弄斧。」我笑道:「可能師叔不太瞭解身為商人時的慕容,他經營的東西只有兩樣,私鹽和女人,師叔不妨從這兩方面入手。」
辛垂楊滿意地一頜首,表示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過似乎因為慕容的出現,她明顯有了心事,很快就結束了這場會晤匆匆離去。
我卻藉口要確認這幾名武將的身分以便告知武承恩而留了下來。見辛垂楊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吩咐邱福去東頭那邊悄悄傳話給慕容,告訴他我在這裡等他。
很快,一臉驚喜的慕容就沖進包房:「別情,你不在應天坐鎮,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鼻頭抽動了兩下,恍然道:「好嘛!原來是來私會小情人的,你可真是不愛江山愛美人啊!」
我一愣,看慕容的模樣,似乎並不知道我的行蹤,心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立刻肅容問道:「慕容,你什麼時候來的鎮江?」
「昨天就到了,怎麼了別情,出事兒了嗎?」大概是見我表情嚴肅,慕容收起笑容,狐疑道。
「我到鎮江已經快四個時辰了。」我眉毛擰在一處,緩緩道:「滿大街的人都知道我來這兒是要會晤辛垂楊,而辛也在一個時辰之前找到了我……」心中卻是一喜,自己正要插手鎮江,李展便給我送來了機會。
「竟有此事?!」慕容吃了一驚,脫口訝道。
老奸巨猾的他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小眼一眯,身上的市儈氣倏然退去,一股迫人的強大氣勢遽然而發。
「李展?」慕容眼中厲芒一閃:「別情,你是說他封鎖了消息?難道他吃了豹子膽了?!」
連辛垂楊都能找到我,身為地頭蛇的漕幫自然沒道理不清楚我的行蹤,就算慕容千秋剛到鎮江,李展也應該在第一時間內把這個重要消息告訴他,眼下慕容在鎮江竟然成了聾子瞎子,他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係。
我腦筋飛快地開動起來,盤算著漕幫的異動會給江湖局勢帶來怎樣的變化,權衡著各種變化的利與弊,嘴上卻道:「老哥,雖然不能這麼快下結論,但這中間肯定出了問題。不過,就算李展封鎖了消息,可你慕容世家的人哪去了,怎麼也不把消息報上來?」
「我不是亂猜!漕幫入盟的條件之一就是我慕容世家不派員常駐鎮江,它一開始和我就不是一條心!」幽暗的燈光裡,慕容的臉色鐵青,愈發顯得難看:「鎮江一戰,我還以為漕幫是真心真意,故而這裡江北同盟的弟兄雖多,卻沒有幾個是我慕容世家的嫡系。這幾日應天要開茶話會,那邊有些捉襟見肘,我又怕大江盟趁機將人馬潛伏下來,就把在鎮江的兄弟基本上調去臨時幫忙去了,沒想到應天那邊沒事,反倒是鎮江這邊出了簍子!好在老天開眼,被別情你給發現了。」
說到這兒,慕容才漸漸冷靜下來:「茶話會前禁止私鬥,這是十幾年來的老規矩,習慣成自然,我這兩天也就有點大意了,別情你也能看出來,現在殺我,時機最好,這個混蛋李展倒還蠻有眼光的!」話音未落,卻又搖搖頭:「不對,他沒這份膽量,背後定有人主使!齊放,這老小子倒是個玩陰的高手!」
「……真是這樣?」
我一時沉吟不語,當我發現慕容被人封鎖了情報來源之後,我第一反應和慕容一樣──漕幫反水了,可慕容一席話反倒讓我遲疑起來。
當初漕幫出人意料地加入江北同盟曾震動江湖,我本以為是與慕容有些交情的漕督李鉞暗中施壓的結果,然而從武柳那裡我無意中得知,武承恩和慕容之間的關係遠比我想像的深厚,漕幫加盟的內幕突然出現了變數,因為慕容完全可以借武承恩之力來保證漕幫在南運河上的安全,並以此為由來說服李展。
武和慕容兩人的關係引起我的警惕,我可不想弄出尾大難掉的局面,只是時間倉促,我只來得及把情報留給六娘,就再沒過問此事。不過,不管是李鉞也好,是武承恩也好,漕幫似乎都是被迫入盟,慕容也心知肚明,只是因為鎮江一役漕幫出了死力,和大江盟結下了死仇,慕容這才完全放心。
漕幫反水,自然是投靠大江盟,若投靠協力廠商,自己則腹背受敵,李展不會白癡到這種地步。可一對生死仇敵突然化敵為友,這中間若是沒有絕大的利益,或是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委實無法讓人理解。
「慕容,你和樂茂盛很熟嗎?」我忽然想起今晚慕容和樂茂盛兩人的舉止都很奇怪,心頭驀地一動,突然問道。
「樂茂盛?」慕容怔了一下,似乎是詫異我怎麼突然轉移了話題:「我跟你准岳丈武大人有些交情,他手下頭號猛將我豈能不認識?不過,這小子張狂的很,又和你有過節,我和他就是有一搭無一搭,嘻嘻哈哈應付罷了。」
「那今晚你約他……」
「不是我約他,而是他約我。」慕容插言道:「他護送漕督李大人北返,鎮江是最後一站,把李大人送過江之後,他不知聽誰說的我在鎮江,就派手下約我一聚,我不好推託,便定了龜鶴樓。只是李展送來的這兩妞兒著實纏人,我好不容易才降服了她們,結果就晚到了些時辰,弄得樂茂盛一肚子不滿。辣塊媽媽的,不滿就不滿,哪個怕他!」慕容一臉不屑道。
我明白慕容這是示好於我,不過看樣子他的確是沒把樂茂盛放在眼裡,或許在他心目中,我的份量要遠遠大於樂茂盛,為了討好樂而得罪我顯然太不值得。而聽他口氣,又不像是和武承恩發生了齟齬,否則,他該央求我從中調解了,底氣絕不會那麼足。
「那兩女孩是李展什麼時候送去的?」
從武承恩、樂茂盛那邊看不出什麼問題來,我把視線重新拉回到了李展身上。
慕容是老江湖,斷絕消息來源這種事瞞不了他多久,若李展真有異心,大概今晚就要動手,否則被慕容察覺搶先下手,後果不堪設想!如此說來,送來的這兩個女孩就大為可疑,沒準兒就是用來消磨慕容功力的──慕容雖然號稱床上無敵,可畢竟年逾不惑,又沒練過雙修之術,吸精抽髓的鏖戰一場,功力無論如何都要打個折扣。
「中午。」慕容聞弦歌而知雅意,臉色頓時又變,冷笑道:「我當時還奇怪,他這是從哪兒找到了這麼兩個可人兒,原來其心可誅!」沉吟片刻,慕容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漕幫反意已明,血戰在所難免。不過,茶話會開幕在即,別情你若是覺得眼下時機不妥的話,那麼我就先放過這幫逆賊,等茶話會結束後,再讓他們嘗嘗我慕容世家對待叛徒的手段!」
「稍安勿躁。」我沉聲道:「此事尚有疑點,不可驟下結論。何況你和我在一起,就算李展膽大包天,也不敢冒著毀幫的危險前來攻擊。」
說到這兒,我心中豁然一亮,漕幫反水不是有疑點,而是有大疑點!只是……要不要告訴慕容呢?遲疑了?那,想到慕容眼下仍是我掌控江湖的強援,即便我有心削弱他的勢力,也不能讓他察覺出來。
見他想說話,我連忙道:「等等慕容……我們先做個假設,假設漕幫叛變,計畫今晚暗算你,可到了中午,我突然出現在鎮江,換你是李展,應該怎樣應對?」
「那要看別情你來鎮江的目的了。」慕容迅速道:「如果只是過路,我自然不會改變計畫。」
「對!我一到鎮江,除了拜訪烏德邦和鎮江官場上的幾個朋友之外,就是四處宣揚,要與辛垂楊一晤。這時候的李展只會靜觀其變,因為他有的是時間來補救他的計畫。但到了傍晚,他卻發現,我和辛垂楊來到了龜鶴樓,而這裡本是你和樂茂盛約好會面的地方,問題就出現了。」
「咱倆都到了龜鶴樓,就很有可能碰上,而一旦碰面,他的陰謀就有敗露的危險。」慕容恍然:「李展應該在半路截殺我才對,不然,就要立刻恢復我的消息管道……」
「然而他這兩樣卻都沒做!」我不急不徐地道:「沒截殺你,還可以說是來不及佈置人手,可我來這兒已經快一個時辰了,他有充足的時間告訴你有關我來鎮江的消息,這樣,你還會懷疑他嗎?」
「這……」叫我這麼一說,慕容也猶豫起來,一時沉吟不語。
而我此刻卻想起我曾驚訝於隱湖在鎮江的線人網的實力,現在想想,難保不是漕幫有意將我的行蹤透露給了她,才讓她那麼快就找到了我,好讓我儘快離開鎮江,只是沒想到我也同樣選擇了龜鶴樓……
兩人正各有所思,門外突然傳來邱福的聲音:「大人且慢,我家大人正在會客……」
話說一半,就聽撲通一陣亂響,似乎有人跌倒在地,接著,樂茂盛有些醉意的喝聲傳了進來:「滾!什麼大……人不大人的,老子……才是大人!」

【第二十四卷‧第四章】
第二十四卷‧第四章

「樂兄別來無恙?」
「霍霍,是王大人啊!」拎著酒壺闖進包房裡的樂茂盛驟見是我,頓時一呆,酒似乎一下子醒了大半,怨恨陰毒交織的目光只是閃了兩閃,便倏地收回,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分別半載,竟然在此巧遇大人,實在太難得了!這還真應了你們讀書人常說的一句話,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沖門外高聲喊道:「二哥、鄭七你們都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位……英雄!」
須臾,幾個赳赳武夫便撥開堵在門口的邱福幾人,帶著一身酒氣、胭脂氣魚貫而入,其中一個年近四旬的武將走到樂茂盛身邊站定,而其餘四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將領則站在了樂的身後,幾人目光略一逡巡,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頭微微一動,邱福他們幾個經過鐵平生一年的訓練,身手已相當利索,尋常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特別是邱福,一人對付兩三個壯漢不成問題。樂茂盛是武承恩的弟子,能輕而易舉地打倒他並不奇怪,可那幾個年輕人也能輕鬆將他推開,顯然不是尋常軍人。
看來樂茂盛早就開始培養自己的心腹了,我暗忖道,他身後站著的鄭七四人俱是百戶裝束,身上沒有多少官味兒,也不像是世家子弟,自然是樂刻意培養的班底,倒是他身邊的那個中年將領一副官場老油子的模樣,想來是同行的同僚「二哥」。
「二哥,這就是我在剿倭營時的戰友,蘇州通判王動王大人!」回頭瞥了那四個頗有醉意卻依舊傲立如松的部下一眼,樂茂盛滿意地一笑,指著我對中年武將道:「碣石鎮用計,三十輜兵大破二百倭寇;無名島奇襲,一戰殲滅宗設,都是這位王大人的傑作!」
「哦?」二哥驚喜地沖我一拱手:「久仰王大人威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下官杭州衛鎮撫司田見明。」
鄭七四人聞言也頓改傲容,齊刷刷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樂兄、田兄過譽了,不過僥倖而已!」我連忙謙遜地擺了擺手:「且不說徐公爺運籌帷幄,四都司衙門保障有力,沈將軍指揮若定,就說樂兄,堅守南匯嘴似鐵壁銅牆,攻擊倭賊大寨如狂風烈火,這可都是實打實的本事,鄙人那點微末之功何足道哉。」
可我心下卻冷笑一聲,樂茂盛向來與我不睦,見面從來都是冷嘲熱諷的,今兒轉了性子,大概是知道武舞嫁入竹園已成定局,我和武承恩之間的翁婿關係已經比他倆之間的師徒關係更親近了。這位二哥田見明則多半是個捱風緝縫、溜鬚拍馬的好手,他臉上雖看不出什麼巴結奉承之色,可顯然是知道我和武承恩的關係,不然沒理由很無恥地自稱「下官」,樂茂盛若是在他面前肆無忌憚攻訐我的話,這老兄極有可能回頭就在我那位准岳丈面前打小報告,說他首先挑起事端,如此怕是連武承恩都得罪了。
其實,我也不想在人前得罪樂茂盛。武舞甘居妾位已讓武承恩自覺顏面無光──按武柳的說法,她老爹見她妹妹心意已決,本是想把人悄無聲息地嫁過來了事,不料卻走漏了風聲,弄得滿城皆知,讓他好不尷尬──沒和女兒斷絕關係已經很給我面子了,此時我實在犯不著在外人面前挑釁他的得意弟子再惹他心煩。
「我兄弟的武勳那是不消說的,江南近十年來能正面擊敗倭寇的不過二三人而已,當真是名師出高徒啊!」田見明深明官場之道,一句話連武承恩都奉承了一回。
聽樂茂盛數落慕容,說明知道我在龜鶴樓也不告訴他一聲,不夠朋友,田見明又忙打諢插科把話題繞到了別處,有他這個兩面光的官場老油條在,屋子裡的氣氛遂變得熱鬧而融洽。樂茂盛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吩咐鄭七四人去陪邱福、隋禮幾個,又讓小二招來幾個姑娘,把酒席合在一處,說要痛飲三百杯,不醉不休。
我雖然滿心厭煩,又是一肚子的心事,可為了我那位准岳丈,卻只好打起精神應酬。說來,武舞若是嫁過來為妻,我就是再跋扈,也不損武承恩的官威;可惜武舞妾位分明,在別人眼中,我對武承恩就已經少了一點尊敬了,現在若是再不給他部下面子,豈不是更落人口實?
應酬歸應酬,我趁隙給慕容使了個眼色,兩人到底是在聽月閣裡練出來的默契,配合的相得益彰,終於把樂田兩人灌了個酩酊大醉,倒是隔壁鄭七四人還有三分清醒,我遂喚來老闆將幾個送回住處。
「快三更了。」慕容站在窗前,望著夥計將爛醉如泥的樂茂盛抬上馬車,臉色陰沉下來。
已經一個時辰了,從漕幫送給慕容的那兩個女人嘴裡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情報,派去聯絡待在客棧裡的慕容仲達的隋禮和派去給烏德邦送信的龜鶴樓夥計也沒回來,漕幫也沒派人和慕容聯繫,解釋情報中斷的理由,而龜鶴樓周圍也不見有人監視,氣氛竟是相當詭異。
「會不會是大江盟作的手腳,有意離間我和李展之間的關係?」
冷靜下來的慕容心思極其敏銳,很快和我想到了一處:「把漕幫負責傳遞情報的小子一殺,就斷了我的消息了!再假冒漕幫攻擊我,讓我誤會漕幫。至於你跟我在一起那就更好了,把你惹惱了,正好借你手鏟了漕幫……」
「可戲總要演得像,你我才能相信吧!漕幫為什麼要反水?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嗎?和你不是一條心?除了父母妻兒,天底下有幾個人和你一條心!難道他們個個都要置你於死地?就算是,漕幫有多少本錢殺你?特別是在你有了防備和我在場的情況下,李展敢輕舉妄動嗎?他不敢妄動,來人又是誰?大江盟怎麼彌補這些漏洞?」
「那……漕幫雖然實力不濟,可大江盟卻是高手如雲,正好假裝已和漕幫達成協議,派人支援。」慕容沉吟道。
我聞言遽然一驚,一個看似很荒誕的念頭倏地從心底浮起:「難道大江盟連我都算計了,殺我嫁禍漕幫?!」
我一向認為,那一身官服是我最好的保護,因為不到萬不得已的境地,江湖沒人願意和官府作對──殺人越貨是自家事情,大不了掉腦袋,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而反賊卻是要株連九族的,就算個人喪心病狂,也很難找到同黨,故而越大的門派顧慮就越多,就越要親近官府。百年來,真正鋌而走險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門小派,針對的也都是欺壓百姓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的貪官污吏。
我不是貪官,相反還有很好的口碑,大江盟想殺我的話,齊放能說服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幾個親信,而他也應該心知肚明,正面交鋒,就算是他父子親至,也沒有多大把握留下我,一旦讓我逃走,他和他家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地獄。
暗殺!我心裡一激靈,只有佈置精妙的暗殺才最有希望取了我的性命,而我的命卻正是威懾他人的主要力量。
我活著才能實施報復,死了,雖然依舊會有人替我報仇,可來自官府的壓力就會驟減──人走茶涼,官場就是這樣現實。
我與蔣遲不同,蔣遲即便死了,他父母岳家的權勢尤在,報復將會極其慘烈,而武承恩卻不會有多大興趣替我報仇,江湖也不知道寧馨的存在,而在鎮江地頭上發生的事情,大可以推給慕容世家和漕幫,狙殺我的風險陡然降低了許多,有人就很可能蠢蠢欲動了。
唐門是我的岳家,我自然不必再擔心它那神出鬼沒的暗器和毒藥了,可惜這世上還有一把弓,那把殺死況天的弓可能也會殺死我。
我一下子想到了樂茂盛,這個殺害況天的最主要嫌疑人有著一手漂亮的箭法,「九天禦神箭」至少得到了武承恩的五成真傳,而他又巧得不能再巧的出現在了我的眼前,萬一他和江湖中人相互勾結……
「慕容,你說……樂茂盛他真醉了嗎?」
慕容一怔,剛想說話,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人向樓下望去,不大一會兒,一小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疾馳而至,當先是個百戶,他甫一翻身下馬,就高聲叫道:「王大人可在?下官鎮江衛百戶裘松,奉烏大人令,聽候大人差遣!」
望著那二十幾名士兵融入古津街的夜色裡,慕容臉上有些異樣,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結交烏德邦的用心,也明白一旦在這種情況下和漕幫朝了面,即便漕幫原來沒有反意,恐怕日後的合作也要大打折扣了,可偏偏請來官兵卻是眼下最簡潔有效的自保手段,讓他無法反對。
「慕容,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解釋道:「何況,去年那一仗死了太多人,至今朝中仍有風言風語,許多人唯恐天下不亂,眼睛盯著鎮江不放,茶話會又近在眼前,我不想鎮江這兒弄出什麼動靜來。」
「誰叫當初你不幫我。」慕容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若是幫我,或許一戰就鏟了大江盟,哪來這麼多事情!現在倒好,你做了江湖大總管,整日裡想的就是歌舞昇平,我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腳,有勁兒沒處使啊!」
他輕輕歎了口氣,神色有些黯然:「你不喜歡流血,朝廷也不喜歡流血,而我也不喜歡那頂反賊的帽子。」他自嘲地一笑:「還是當官好!別情,不瞞你說,為了給鎮江這一仗擦屁股,前後花了我二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兩啊!那得賣多少鹽引哪!」
我聽出他話中那一絲悔意,不由暗自揣摩起來,他後悔什麼?是和大江盟開戰嗎?可況天一死,江南江北的戰事已不可避免,即便他不想打,齊放也放不過他。轉瞬間我便明白了,他是覺得鎮江這一戰打得有點得不償失了。
當初鎮江是漕幫和排幫雙雄並立,漕幫是地頭蛇,人多勢眾;排幫雖然只是個分舵,可占了幫中實力的三分之一,一戰過後,排幫鎮江分舵自舵主以下全軍覆沒,被迫撤出鎮江,漕幫雖然也死了上百號人,卻未傷筋動骨,得以獨佔鎮江,成為最大的贏家,而出力最大的慕容世家,眼下看來倒有可能落得個兩手空空了,慕容自然不甘心,後悔當初沒取漕幫以代之了。
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幕,化名王謖的我潛入鎮江,卻發現了滿城的捕快,他們一反常態地插手江湖爭鬥,昭顯鎮江府和李展的關係絕非尋常,慕容你想取而代之,怕不是件容易事兒啊!民不與官鬥,這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然而,民不與官鬥不意味著官不與民鬥,現在,我這個做官的就要與民鬥上一鬥了!
我暗自冷笑,嘴上卻明知故問道:「既然心痛銀子,為何又要與大江盟開戰?」
慕容聞言注視我良久,才歎了一聲:「別情,你終於問起緣由來了。」他摘下瓜皮帽,撣了幾撣,複又戴上,正色道:「一個字,錢!」
「我慕容家的收入來源主要是三大塊,私鹽、妓院和賭館,其中私鹽貢獻最大,約占收入的六成,妓院賭館各占一成半,其餘僅占一成。別情你別不信,我知道秦樓收入可觀,那是你攤上了個好乾娘,李六娘的確是這一行的天才,況且你的官家身分也讓許多人斷了覬覦之心。我慕容家則不然,表面風光,背地裡卻是一肚子苦衷,因為伸手分帳的人實在太多了。」
「官府得罪不起啊!」慕容臉上浮出一絲苦笑:「陳焯你是知道的,就這麼個軟骨頭,他內侄要插手聽月閣,我還得給他面子,只因為他是揚州知府!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一個小小的縣令就能讓你家破人亡,何況是一府知府!辣塊媽媽的,我又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真怕他啊!」
「當然他也怕我鋌而走險,這就叫麻杆兒打狼兩頭怕,我捨下妓院賭館一塊肥肉,換他對我販運私鹽不聞不問。先皇正德那十幾年是最快活的時候啊!」慕容滿臉緬懷之色:「那一船船白花花的鹽簡直就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銀子!錢有了,底子厚了,慕容世家才真正重新站了起來!」
「可好景不長!皇上繼位之後,楊廷和這個癟三便力主嚴厲打擊私鹽,這一打不要緊,竟打掉了我慕容家近七成的收入……」
「七成?」我一怔,下意識地反問道。
「七成!」慕容毫不猶豫地道:「私鹽生意萎縮到不足原先的一停,官鹽又沒有多少油水,而妓院賭館本就靠著這些肯花錢的鹽大爺,一道聖旨下來,抓的抓,殺的殺,逃的逃,剩下的都和我一個模樣,半死不活的,生意能不受影響嗎?七成都說少了。」
我點點頭,朝廷嚴打私鹽的時候,我還在揚州,那段日子揚州風聲鶴唳,富豪人人自危,倒是師傅因為是個大地主的緣故得以置身事外,優哉遊哉。我則一來要準備應鄉試,二來正和蘇瑾戀姦情熱,冶遊多半是流連在她的香閨裡,並沒留意各大青樓生意好壞,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在風月場裡一擲千金的客人的確少了許多。
「錢是什麼?錢是英雄膽!沒錢,人活不下去,幫會更撐不下去……」
「慕容,」我打斷他的話頭:「就算收入少了七成,可養活你慕容一門老小該不成問題吧!」
「吃糠咽菜的話,就算人口再多一倍也養活了,可誰肯?十幾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了揮金如土的富裕生活,再讓他們回頭去過苦日子,一天兩天是個稀罕,用不上十天半個月,大家就要造我這個家主的反了!」他自嘲地笑道:「官府我得罪不得,只好打大江盟的主意,只有占了江南的市場,慕容世家才有活路!」
慕容的話雖然有些危言聳聽,可我明白,就像慕容說的那樣,貧窮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品味了富貴之後的貧窮!從雲端被打落到地獄,巨大的落差,足以動搖大多數人的心理和信念,而在此刻樹立一個強大的外敵,也有助於家族的團結吧!
「別情,我不想爭霸江湖,我是黑道,古往今來,凡是妄想稱霸江湖的黑道中人到頭來都沒有好下場,哼,邪不勝正,不服不行啊!齊放則不然,他是白道──比他媽黑道還黑的白道,我難啊!別情!」
「時局不同了。」我倒真有些可憐慕容了,有心點他一句:「楊大人去職都一年了。」
「可皇上還嚴旨重申禁私鹽,聽說日前又罷了替兩淮鹽案翻案的給事中古大人的官……」慕容先是一喜,旋即蹙起了眉頭:「隋先生說,朝裡掌權的費宏雖然和楊廷和是政敵,可在禁私鹽上,兩人作法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還是有些不同的。」我淡淡一笑。
費宏眼下固然大權在握,可比起當年的楊廷和卻遠遠不如。楊是扶危定傾的宰輔,皇上是他一手扶上皇位的,滿朝都是他的同黨,為人又剛正不阿,那些地方官員既怕他的權勢,又想給新君留下一個好印象,執行起禁私鹽令來,當真是不遺餘力,不敢有絲毫怠慢。
而費巨集為人圓滑了許多,且需要地方大員的支援,對地方上營私舞弊的行為多半睜隻眼閉隻眼,禁私政策的執行力度已經開始有所減弱,我從京城一路南下,便察覺到了些許蛛絲馬跡,只是禁私符合皇上的利益,地方上還不敢明目張膽地陽奉陰違。
不過,在京城的幾個月已經讓我揣摸透了這個少年皇帝的心性,心裡明白,私鹽再度氾濫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慕容、隋禮固然精明過人,可畢竟是草莽中人,又身在局中,對時局的變化看得並不那麼透徹。
好在慕容著實心思玲瓏,聽出我這句話大有深意,忙問道:「別情,你是不是得到了什麼消息?」
「消息沒有,不過皇上每天有那麼多的軍國大事要處理,總不能時時刻刻盯著私鹽不放吧!」
「還讓我販私鹽?」慕容臉上露出一絲狐疑:「別情,頂風上可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啊!」
「老哥,私鹽這東西我沒碰過,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奧妙,只是這一月來一路觀風,偶有心得罷了,對與不對,尚無定論。本來想在茶話會後,我仔細琢磨一下時局後,再和你好好聊聊,可眼下看來竟是形勢逼人。其實,江北三省十府地域廣大,人口眾多,經營好了,足夠你吃香喝辣的,沒必要去做這出頭的椽子。」江北十府原本就是慕容世家戮力經營的地盤,我這番話的用意自然十分清楚。
「別請你是說,讓我退回江北去?」慕容的小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到嘴的肥肉吐出來,我怎麼和弟兄們交待!」
「或許這塊肥肉已經變成骨頭了,吃下去沒準兒會噎死人的。再說,又不是讓你拱手送給大江盟嘛!」
慕容被我徹底弄糊塗了,我壓低了聲音解釋道:「應天、鎮江眼下固然在你手裡,卻都存在相當大的隱患。應天是南都,管制一向森嚴,去年應天那一戰,只因為白瀾、蘇耀即將退休,而孫承則剛升任府尹沒多久,關鍵的幾人都不想把事情鬧大,又沒有苦主追究,事情才平息下來。而今出了個蔣遲,應天是他岳家的地盤,自然不願意看到有其他勢力影響到自家利益,你慕容世家是個不起眼的小門派倒也罷了,可你偏偏強大的足以讓人側目,他豈能不心存戒備?一旦戒備起來,以他岳丈徐公爺的權勢,慕容你還能在應天玩出什麼花樣?別說賺錢,倒要整日裡小心別讓他抓住什麼差池,給自己帶來滅門之禍了!」
慕容將信將疑,畢竟在京城傳言中的那個蔣遲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而在揚州,蔣遲的表現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慕容,退一萬步說,就算蔣小侯愚駑,可徐公爺卻是精通權謀的朝中耆宿,為了女婿,難保他不打破常規,暗中插手江湖事務,以助女婿一臂之力啊!」事實上,徐輔早已把手伸出來了,只是江湖尚無人知曉罷了。
「可我怎麼聽說他們翁婿兩人很不對撇子?」
「疏不間親啊!」我道,心中冷笑,翁婿不和不過是蔣遲自己有心散佈的謠言罷了,一個是世代罔替的國公兼南京守備,一個是當朝後戚,翁婿太相契了,那多疑的少年皇帝沒準兒又多心了。只是這謠言流傳並不廣,即使在京城也少有人知,慕容的這句話,讓我一下子猜到了消息的來處,再往深處一想,必是李鉞、武承恩這等封疆大吏已經注意到蔣遲的崛起,開始留心他的一舉一動了:「以往翁婿不和,多半是為了南平郡主無出,而今,郡主已經懷了身孕了。」
「啊?!」慕容遽然而驚,懊惱道:「真被傳言害死了!」說隋禮曾提醒過他,他卻全沒當回事兒,旋即勾住我的肩頭,笑道:「別情,老哥這回可真要好好謝謝你了!金銀財寶估摸你也看不上眼,美女嬌娃你身邊又多的是……」
他說著,眼睛陡然一亮:「胡姬!上回你退回來的那兩個胡姬我還留著呢!這姐妹倆的美貌不必說了,十四歲的孩子長得倒像中土十七八的大姑娘似的,難得還都是處子。隋先生說,你在京城一言一行都要謹小慎微,回來就沒這層顧慮了吧!弟妹又不是個醋?子,再說了,這等人間尤物也就你能消受得起……」
「敬謝不敏了。」我心道,且不說解雨、紫煙還等著我雨露恩澤呢!就連那一身媚骨的隋寶兒都恨不得立刻出師服侍我左右,身邊女人越來越多,寶亭這個大婦胸懷再寬廣,也不可能沒一點醋意,幾日前收下的林淮還可以用身邊缺個精通文墨的侍兒做藉口,這兩胡姬再找什麼理由呢?
見我推辭,慕容一怔,眼珠滴溜溜轉了幾轉,突然咧嘴一笑,拍了拍我肩頭,卻把話題轉開了:「那先說正事,福臨鏢局在應天的生意很正規,再讓他們小心點,估摸蔣遲挑不出毛病,倒是鎮江這裡……」
「鎮江既然沒掌握在你手裡,不如乾脆把生意全部交給漕幫,我猜大江盟如果想說服李展反水,能開出的條件也莫過於此了。能從你手裡得到相同的承諾,李展何必去做反覆小人!」
「驅狼吞虎?別情你是想讓李展和大江盟拚命去?可漕幫豈是大江盟的對手?」
「不是還有你這個後盾嗎?就算時局有變,你不方便出面,還有鎮江衛的烏德邦,總之,我絕不會讓鎮江落入大江盟的手中!」

【第二十四卷‧第五章】
第二十四卷‧第五章

我和慕容千秋牽著馬緩緩走在空曠昏黑的古津大街上,沿著大街一直向東約兩裡地,就是我住的館驛,再二裡,則是漕幫的總舵所在地。三更鼓已經響過,喧囂熱鬧的街道早已寧靜下來,就連鎮江最豪奢的青樓萬花堂也只剩下寥寥數盞燈,大街上只有馬蹄聲踢噠迴響。
雖然判斷李展反水的可能性很小,大街也被裘松和他手下反覆清查了三遍,可兩人卻都不敢輕忽大意,一出龜鶴樓,我就將斬龍刃握在了手中,而慕容也拔出了移花劍。
「嘿嘿,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啊!」慕容的細眼流露出罕見的銳利光芒,那一臉的肥肉似乎一下子瘦了下去,竟隱約有些見棱見角了。
「死胖子,你究竟多久沒摸過劍了?」
我知道十五年前那場決定慕容世家家主的內亂。慕容千秋並不是嫡長子,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慕容一統嫉妒他的才華,幾番欲置其於死地,最後終於激怒了他,他和同樣受盡欺壓的慕容萬代一道帶著幾個心腹突然發難,一夜之間盡屠他的三個哥哥慕容一統、慕容十方、慕容百世及其妻妾子女和手下,逼著父親交出了家主寶座。從那時起,慕容世家開始進入稱霸江北的黃金時代,只是內亂同樣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家族年輕一代出現了斷層,後繼乏人了。
奠定慕容千秋江湖地位的那幾戰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來,江湖鮮有他出手的傳聞,甚至一年前的鎮江一役,他都做了壁上觀,武者的嗅覺是鮮血鑄就的,遠離了刀光劍影的他,還有十大應有的那份敏銳嗎?
慕容很快給出了答案。走出近百步,我心中突生警兆,就覺得似乎有道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慕容也輕咦了一聲。
「殺氣!」
按捺住心中的驚訝,我不作聲色地朝大街北側望去,雖然天有薄雲遮住了月亮,可那邊的景象卻依稀可辨。
房屋鱗次櫛比,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高牆朱門氣派不凡。門前兩隻石獅一猙獰一俯首,牆邊一溜梧桐,樹葉都已落下,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自是根本藏不住人。
沒發現絲毫異樣,我心中一陣迷惑,眼角餘梢中,卻見朝著同一個方向望去的慕容也微微簇起了眉頭。
「門後?」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低語道,可慕容隨即又搖了搖頭:「不可能啊!這是鎮江有名的縉紳范成的宅子,他小兒子就是鎮江總捕范佑,範佑雖然和李展關係密切,可絕不會把老爹的宅子拿來當刺客的藏身之所!」
范佑是我的朋友,那是個古道熱腸的漢子,當初為了追查剛剛結識的解雨的行蹤,我沒少麻煩他,自此結下了交情。我下午才和他碰過面,倘若有什麼異樣,絕瞞不過我的眼睛,可偏偏我和慕容都察覺到,那股殺氣的的確確來自範宅。
「莫非……範家出事了?」
心念一動,身子已如箭一般射向了範宅,一道疋練正好從門縫正中央劃過,只聽卡嚓一聲,大門「咕隆隆」地朝兩側大敞開去,前堂一覽無餘,不見一個人影。
「哪兒來的混小子,敢上範府撒野?」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門房裡的守衛,隨著一個老蒼頭的怒喝,不大一會兒,十幾個手執棍棒的青壯小夥子就把我和慕容團團圍了起來,卻迫於我倆逼人的氣勢,只是高聲叫?,卻逡巡不敢上前。
「我是蘇州通判王動,范老總的朋友,為追凶至此,事急不及通稟,魯莽之處我改日親向老爺子和范老總賠罪。」我一邊不急不徐地道歉,一邊打量著眾人,這些人雖然個個膀大腰圓,卻都沒有功夫在身,又都是衣冠不整,顯然是剛從被窩裡爬起來,該是範家的護院無疑,而那股殺氣也奇怪地消失了。
老蒼頭畢竟閱人多矣,看我不似作偽,頓時恭敬起來:「大人辦案,小老兒不敢饒舌,不過老爺有令,二更一過,敝宅就要大門緊閉,小老兒也沒見過有人出入……」
老人邊說邊用手指著大門,只是目光隨之轉向門外,他神情卻突然一呆,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道:「咦,這兒什麼時候多了對石獅子?」
老蒼頭話音未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嘎崩崩」的聲響,隨著這陣細瑣而密集的聲音,那兩頭石獅子的身子突然發生了皸裂,只聽一聲嚎叫,獅身詭異地斷成兩截,化為人形騰空而起,細小的碎塊「嘩啦啦」地從四人身上落下,撒了一地。緊接著,數點寒芒帶著異響破空而來,眨眼就到了近前。
「十字鏢?是倭賊?!」
我一眼就認出了這高速旋轉宛如一隻光輪的異族暗器正是素卿告訴過我的東瀛忍者的獨門暗器十字鏢──或者該叫做「苦無」,而隱約可見的藍芒則是喂了毒的標記。
「可怎麼是倭賊?!」我心中一陣狐疑,右臂卻飛快地掄了起來。
泛著冷冽藍光的十字鏢直撞上斬龍刃形成的圓形刀幕,發生一連串清脆的響聲,便四下亂飛,不知飛到何處。刃上傳來的力道並不大,比起唐門的「天狼七星變」,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只是十字鏢一個接著一個,速度煞是驚人,變生肘腋之間,我實在無暇顧及旁人,只能祈求上蒼保佑,那些被我磕飛了的暗器能少害死幾個無辜的人。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大意了!」
身後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我忍不住暗地裡自責起來──我早該注意到這些石獅子的古怪,大明禮制,七品以下官員門前不得用獅子,范家雖富,但以範佑的品秩,還沒有資格在府邸門前使用它們,范佑那麼精明,豈能輕易授人以柄?而素卿一再叮囑我,「七化」的「化形」乃是忍者隱形變化接近目標的最主要手段,可自己全沒當回事,明明感覺到了危機,卻輕易放過了這麼明顯的破綻,當真是要死於安樂了。
怒喝一聲,春水劍法中的最強殺招「滿地落紅花帶雨」含憤而出,斬龍刃織就的光幕就像打落一地殘紅的暴雨,卷向那四個身上猶帶著零七八碎的易形材料的忍者。
施展出幽冥步飛快殺向刺客的我,卻沒忘記偷偷瞥了身邊的慕容一眼:「這班倭賊雖然該死,倒不是半點用處都沒有!」
肥得像頭豬似的慕容千秋竟似身輕如燕,僅僅落後了我小半個身子,也不見他手臂有多大的動作,手中的那柄細劍移花便在夜空中悄無聲息地劃出了一道道肉眼難以分辨的光痕,那光痕倏長倏短,伸縮不定,像極了毒蛇的舌芯子,竟讓我背後陡然生出一絲寒意。
真是難得啊!和慕容認識了十年,還是托這幫倭寇的福,才有幸一睹他的真功夫。我暗忖,這劍法雖然不如大正十三劍那般氣度恢宏,也不如隱湖心劍那般空靈如仙,可劍走偏鋒,自具一格,只是,這就是威震江湖的移花劍法嗎?
我不期然想起了慕容萬代,想起了他那柄巨劍不留痕施展出來的纏綿悱惻的劍法,一溫柔如美人,一陰險如毒蛇,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移花劍法呢?
十字鏢來,破;手裡劍來,破;飛鐮來,破!一呼一吸間,刀光劍影裡,三顆人頭落地,餘下的一人眼見大勢已去,卻不逃走,手中短刀奮力一刺,直刺向他面前的慕容。
慕容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左臂輕輕一揮,那又粗又短偏卻白白生生的指頭詭異地點在了刀脊上,那短刀便倏地飛上天去,而下一刻,慕容的移花劍已經指在了那忍者的喉嚨上,他蒙面的黑巾也飄然而落。
「近藤又兵衛?哈哈,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看到這張不算陌生的猴臉,我不由得喜出望外,禁不住大笑起來。近藤卻毫無懼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輕蔑而瘋狂。
我心中警念頓生,笑聲便戛然而止,宗設絕不會天真地以為一個近藤加上三個小嘍羅就能把我解決,定然另有埋伏。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牆邊那一排梧桐樹上,樹看起來再平常不過了,可既然這幫賊子能化成石獅子,那這些樹……
「來不及了!」近藤用生硬的漢話惡狠狠地道。
一縷淡淡的異味飄了過來,似乎是火藥引信在燃燒,?那間我恍然大悟,猛的一拉慕容向後倒去,一邊貼著地皮匍匐遠躥,一邊大喝道:「趴下,全趴下!炸藥要爆炸了!」
話音未落,就覺得屁股一痛,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一聲震天巨響,就彷佛一道霹靂砸在耳邊,周遭似乎一下子都沒了聲響,耳中只有一片嗡嗡聲。
經歷過戰火的我知道自己這是暫時失聰了,心下頓時緊張起來,夜戰需要一雙好耳朵,失聰的我武功定然大打折扣,而倭賊既用炸藥,事先必然會準備棉團織物堵塞耳朵,以防震聾了自己,一聾一聰,這時候對上宗設,後果可就難料了。
顧不得檢查自己的傷勢,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以便搶佔有利地形。硝煙中的範宅有些模糊,不過依舊能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門和塌了丈餘缺口的高牆,護院們趴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門前,七八個原本圍在石獅子旁邊的士兵連同馬匹倒在了血泊中,這些方才還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此刻都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地方,想來是沒救了,而餘下的則手忙腳亂地控制著受驚的戰馬。倒是邱福幾人有士兵做擋箭牌,俱是毫髮無損,迅速向我靠攏過來。
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好,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伸手向傷處一摸,卻是幾塊尖銳的石頭紮進了我的屁股,這點小傷倒無礙大局。慕容卻是齜牙咧嘴的一臉苦相,額頭不知在哪兒撞出了一條大口子,血流滿面,嘴唇不停地翕合,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後背已是血肉模糊,而半條死人胳膊更是無巧不成書地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胳膊上猶帶著皮肉和小半截手掌,腕上纏繞的黑帶鬆散開來,隨風飄蕩,鮮血從耷拉著的半截手掌中一滴滴地滴落下來,竟是詭異異常。
「媽的,死了還咬人一口!」
認出這是近藤的斷臂,我不由狠狠罵了一句,估摸慕容大概和我一樣失聰了,便打了個手勢讓他留意周圍,俯身想去幫他處理傷口。身子剛挪開半尺,慕容突然小眼圓睜,右掌閃電一般擊出,雄渾的掌力生生撞在絲毫沒有防備的我的肩頭,一下子就將我打飛了出去。
「你瘋了!」明知道他聽不見,可莫名其妙挨了一掌的我還是忍不住大聲吼叫起來,只是話一出口,我就發覺自己雖然肩頭生疼,可周身經脈並無一絲異樣,心頭忽地一動,就見慕容縮成一團肉球飛快地朝牆根滾去,我也連忙借勢在地上拚命翻滾起來。
果然一股勁風擦肋而過,肋下頓時一陣火燒火燎地疼,眼角餘光中,數支雕翎箭沿著我翻滾的路線深深沒入土中,最近的一支離我僅僅一寸,那箭杆猶自顫個不停,而我和慕容原來躺著的那個地方,三個秦樓護院已被射成了血葫蘆。
一二三四,四陽珠鏈!
「樂茂盛!你好大的膽子!勾結倭賊,想造反啊!」終於躲到了一棵梧桐樹後的我很快就弄清除了誰是暗中的偷襲者。
怪不得當初在南匯嘴和黑石崖,宗設排兵佈陣有如神助,甚至輕而易舉地就殲滅了胡鏈部,原來樂茂盛早和宗設勾搭到了一處,我恍然大悟,可轉念一想,南匯嘴和無名島樂茂盛一攻一守,殺死倭賊無數,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實,樂、宗兩人究竟演的是那出戲?
不管怎樣,我終於知道今晚對頭暗殺的目標並不是慕容,而是我了。只是,我進鎮江不過半日,樂茂盛和宗設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作出了反應,甚至在城裡設好了埋伏?
這絕非樂、宗兩個外鄉人力所能及的!我心中洞若觀火,眼下宗設集團只有宗設、宗設情婦阪本初芽和華青山三人精通大明官話,而宗、華兩人的通緝令從北地的京城一直貼到了南國的廣州,讓他倆不敢輕易露面──通緝令上的畫影圖形可是我親手繪製的,宗設集團和外界聯絡的能力已經相當脆弱,沒有外人相助,他們連進城都很困難,而樂茂盛的行動也受著田見明的制約,單憑這兩方之力想在短短六個時辰內佈置出這麼一個相當有水準的殺局來,簡直是癡人說夢。
誰是樂、宗兩人的同謀?我一下子想到了宗設、大江盟和丁聰三者間那錯綜複雜的關係,莫非真是大江盟?可大江盟似乎又沒有能力在鎮江玩出太大的花樣,畢竟這是漕幫的地頭,難道說漕幫真和大江盟沆瀣一氣了?
吞了顆唐門秘制的解毒丹以防萬一,我一邊調理內息整理思路,一邊朝來箭的方向望去。
巨大的爆炸聲驚起了熟睡的人們,古津大街上的幾乎所有人家都點亮了燈火,一時間整條大街燈火通明,就像時光倒流,回到了夜幕初降華燈初上的那一刻,更有膽大的開門趴窗的張望起來,只有對面那座大宅靜悄悄的不見一絲動靜,和周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死……」
耳邊傳來邱福的聲音讓我稍稍松了口氣,雖然那聲音聽著很不真切,可畢竟有了點聽力,聊勝於無。見連滾帶爬爬過來的邱福三人身上都帶著多處箭傷,知道他們派不上用場了,目光便轉向了軍士們。
逡巡一圈不見裘松的影子,想起他靠石獅子最近,估計已經陣亡了,好在烏德邦治軍有方,活下來的十幾人並不如何慌亂,收攏在一起商議兩句後,一騎突然朝來路狂奔而去,餘下的則布成圓陣,緩緩向我靠攏過來。
「別情,對面情形不對頭啊!」躲在旁邊梧桐樹後的慕容一邊大聲提醒我,一邊拔出斷骨,那斷骨看來紮得頗深,疼得他連聲音都變了調,鮮血頃刻間就染透了他的長袍,他飛快點了幾處穴道,血才堪堪止住。
我扔給他一顆解毒丹,剛想告訴他,對面十有八九是樂茂盛及其部下,卻見對面宅子的大門猛然打開,一隊隊手執兵器的精壯漢子從院子裡蜂擁殺將出來,漢子們俱是黑衣黑褲頭紮白帶,胸前俱繡著鬥大的一個「漕」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麼大義凜然,慷慨激昂。
為首一人,年不過而立,身長八尺,膀闊腰圓,即便在北地也難見到如此高大雄壯的漢子,正是何慶死後接任漕幫副幫主的湖廣後起之秀張長弓。
他手中四尺長刀向天空一揮,身後眾人頓時狂呼起來,百餘號人的呼號匯成一聲巨雷般的?喊,饒是我耳力尚未恢復到原來的三成,也聽得清清楚楚。
「殺啊!殺倭賊啊!」

【第二十四卷‧第六章】
第二十四卷‧第六章

殺倭賊?
我和慕容面面相覷,兩人誰也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張長弓的出現並不出人意料,可為什麼目標對準了倭賊,難道他們不是同夥嗎?可不是同夥,他們怎麼知道這裡埋伏著倭賊呢?
「張長弓,你在弄什麼玄虛?!」慕容忍不住從樹後閃了出來,指著張長弓喝道。
張長弓恍若未聞,手中長刀一指慕容,他身後百餘幫眾便齊聲高呼:「漕幫好漢殺倭寇,大明江山萬萬年!殺!殺!殺!」
邊喊邊朝慕容沖了過來,古津大街寬不足五丈,這群漕幫弟子眨眼便沖過了大街中線,那十幾個軍士想上去阻攔,卻很快被洶湧的人潮沖亂。
好毒辣的計策!我頓悟對手的用心,心下不由一凜,移花接木加嫁禍江東,竟是要名正言順地取我性命!那口號雖然粗俗鄙陋,卻有極強的煽動力,不少百姓拿起了扁擔燒火棍沖出家門,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我知道盲從的民眾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蟻多咬死象,當年與蕭雨寒齊名的一代豪強樂放天就是死在了一群什麼武功都不會的亂民手裡。面對這亢奮的人們如果不知進退的話,就算我和慕容聯手,怕也要生生累死了,即便沒累死,在暗中以逸待勞的樂茂盛也絕不讓我有絲毫喘息之機,那時再對上四陽珠鏈,我只有死路一條!除非現在就遠揚而去,否則只有用我的官家身分讓那些發燙的腦袋冷卻下來,才是唯一的活命之路。
然而近藤的出現,讓我忍不住想冒一次險──宗設是個禍根,今番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留下,何況還捎帶著個樂茂盛!關鍵是要讓眼下這些無知的人們知道,我並不是倭賊,而是抗倭英雄王動!對方既然打著殺倭賊的旗號,自然是不願和官府作對,事情大有可為。
顧不上理會樂茂盛「四陽珠鏈」的威脅,我閃身站在了慕容身邊,高聲喝道:「住手!我是蘇州通判……」
話剛開了個頭,我就覺得身子斜後方一道勁風壓體,知道有人暗算,暗叫一聲不妙,來不及把話說完,人已鬼魅般地閃向一旁,只見一隻拳頭大小的光輪從我身側掠過,正切進了一名漕幫弟子的胸膛,那漢子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事情發生的太快,旁人只看到我從樹後閃出來,那漕幫弟子便中了暗器,自然把我當成了罪魁禍首,一時群情激憤,向我殺將過來。
倒是張長弓似乎認出我來,臉上頓時浮起一層難以置信的表情,腳步也緩了下來,待身邊幾個漕幫弟子越他而過,沖到了他的前面,他才反應過來,大聲叫道:「大家住手!是王動王大人……」
幾枚激射而來的十字鏢打斷了他的話頭,排在名人榜榜尾的他大概是初次遇到這種異國暗器,一時應付的左支右絀,再沒功夫替我辯解。
我心頭大定,看來漕幫不像是反水,倒像是被人蒙蔽了,解釋開來,正好變成我的援軍斬殺倭賊。可惜我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張長弓明明喊出了我的身分,可那些漕幫弟子竟似充耳不聞,依舊?喊著朝我衝殺過來。
難道這些人都聾了不成?我滿心的疑惑,忍不住朝眾人頭上望去,猛然發現每個人的耳朵都在白色繃帶下高高凸起,像是生出了兩隻角似的,心下頓時醒悟過來,原來他們竟都堵上了耳朵,難怪聽不到別人說話了。
我既驚訝又好笑,只是我卻沒時間解決眼下的窘境,暗算我的那枚十字鏢力道十足,自己眼下聽力大損,稍一分心,很可能要吃大虧,當務之急,是要找出這個可怕的偷襲者。
一腳踢飛一個接近我的漕幫弟子,我高聲叫道:「宗設,你給我出來!藏頭露尾的,還算什麼武士?!」
宗設集團中能有這等功力的僅寥寥三幾人,近藤已死,華青山又不善暗器,不是宗設,就是阪本,而發起第一擊的自然是宗設的可能性最大。只可惜我聽不到遠處的動靜,等我轉向那枚十字鏢的來向時,只看到漸漸圍攏上來的漕幫弟子,發鏢之人卻不見了蹤影,想起素卿告訴我,倭人武士最重視自己的尊嚴,便激將起來。
話音甫落,旁邊幾株梧桐樹上的枯枝突然活了過來,緊接著,十數道寒芒劃過夜空,飛向擁擠的人群,人群中頓時發出淒厲的慘叫聲。而後面的人看到這詭異的景象,俱都驚叫起來。
驚叫聲中,樹上的兩個東瀛忍者飛身而下,直撲張長弓而去,幾個漕幫弟子上前阻攔,卻被兩人手起刀落斬成兩段,那以命換命的兇狠刀法一時間震懾住了眾人,讓那兩人輕易地殺到了張長弓的近前。
我卻放下心來,那兩賊雖悍不畏死,武功卻是稀鬆平常,刀法剽悍的張長弓正是他們的剋星,對付他們反比對付暗器來得輕鬆。於是我一邊應付著漕幫弟子的進攻,一邊飛快地把仍留在梧桐樹上發射暗器的倭賊查看了一圈,卻沒發現扎手的人物。
見我和慕容處處手下留情,圍攻的漕幫弟子以為我倆軟弱可欺,個個奮勇向前,攻擊越發大膽。而我找不到宗設,心中漸生不耐,下手便狠了三分,斬龍刃一劍刺穿了離我最近的少年肩頭。
血花飛濺中,少年慘叫一聲,突然僕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沒了動靜。慕容心裡大概也憋著一口氣,又沒看清那少年究竟是怎麼死的,以為我開了殺戒,當下不再留情,移花劍陡然快了三倍有餘,一伸一縮,兩個漕幫弟子頓時捂著喉嚨倒了下去。
眨眼間三人喪命,近前的幾個漕幫弟子頓時睚眥欲裂,不退反進,竟似要拚命一般。慕容則是劍出如風,轉瞬間又劍斃兩人,漕幫的攻勢才逐漸緩了下來。
在少年倒地的一?那,我便看到了深深嵌入他後脊樑的那枚十字鏢,曉得宗設是把這無辜的少年當作了挑動眾人情緒的工具。
看到漕幫弟子悲憤的眼神和奮不顧身的搶攻,我心中一歎,宗設的詭計到底還是得逞了!而他這一手不但影響著今晚的戰局,甚至影響著今後江湖局勢的發展──死了人,不管有什麼理由,慕容和漕幫的關係都要蒙上一層陰影,一旦處理不當,兩家很可能反目成仇。
隱約猜到眼下的一切很可能是大江盟設的局──它可是最大的利益獲得者,漕幫不過是被人利用的可憐蟲罷了,然而事已至此,再埋怨漕幫個個都是豬腦已毫無意義,再說,慕容和漕幫反目同樣符合我的利益,算起來我倒要感謝大江盟。何況,倘若能借機殺了宗設,自己雖然遭到暗算,可並沒有虧本,反倒大有賺頭,目光遂如雷似電掃向了少年身後。
總算老天開眼,在一群漕幫弟子中間,我終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相貌平平,個頭不高,又穿著漕幫的衣服,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竟差點讓我錯過了。
「宗設,拿命來!」我精神一振,大吼一聲,揮刃殺去。
不再約束自己武功的我陡然發出的強大氣勢終於讓圍攻的漕幫弟子膽寒了,紛紛朝一旁閃去。宗設卻不為所動,當他發現我已經認出他的時候,他甚至不再遊移躲閃,反倒冷冷地望著我,那目光裡滿是怨毒和仇恨。
眼看離宗設僅有十步之遙,我猛吸一口氣,內力提到十成,斬龍刃橫在胸前,再近兩步,就是天魔殺神的最佳攻擊距離,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的性命留下!
九步、八步!我雙足一點,身子已如大鳥一般騰空而起,可就在這時,我只覺得左胯一涼,一股寒氣驟然逼來!
下意識地在半空中一擰身子,卻依舊沒能躲過悄無聲息偷襲過來的那口鋼刀,鋒利的鋼刀帶出一蓬血花從我身邊劃過,才被我一指彈落在地。
宗設眼睛陡然一亮,身形立動,一反手從背後抽出斬馬刀,如出閘猛虎似的直撲過來,眨眼就到了我的近前,斬馬刀順勢橫劈,快如閃電,竟是要把我一刀兩斷!
來不及咒?華青山──他該是那個卑鄙的偷襲者,斬龍刃奮力斜劈下去,正和斬馬刀砍在一處。可方才為了躲避偷襲,我已經失去了最佳的出手方位,在半空中又無處借力,力道不足七成,雖然攔住了斬馬刀,可刀上傳來的那股絕大的力量卻震得我胸口一窒,虎口發麻,斬龍刃更是險些脫手而飛,還好我應變迅速,借勢向後飄去,才堪堪躲開了這要命的一刀。
「這廝的毒傷竟然痊癒了?!」
這樣的結論讓我一下子失望到了極點!按照原先得到的情報推算,解雨的那一劑毒藥至少折損了宗設三成功力,我有把握五招之內摘下他的首級,之後,自己仍有餘力從漕幫的包圍圈中從容脫身而去,可眼下宗設竟然奇跡般地武功盡複,想一對一真刀真槍地殺死與十大不相伯仲的他,除非他肯配合,而我又肯付出相當的代價,否則,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便我如願以償,也絕逃不過樂茂盛的一箭!
自己竟然打錯了如意算盤!
可不容我懊悔,宗設已經如影隨形地跟上來,一刀緊似一刀地向我劈來。他刀法極似連家拔刀訣,直來直去全無花巧,卻是迅疾如雷,又占得先機,竟逼得我一連防守了七刀,卻無法攻出一招!而這七刀攻防雖然都是刀法中最簡單的劈和擋,卻兇險無比,饒是我和宗設功力深厚,都架不住這生死相搏的巨大消耗,霍霍刀光中已是呵氣繚繞,汗珠飛舞,喘息聲不絕於耳了。
我清楚地感覺到,鮮血正不住地從左胯傷口滲出,那道傷口雖不深,卻足有半尺長,越是發力,血就滲得越快,而左肋的箭傷也針紮一般的疼痛,還要一心二用提防華青山,知道再讓宗設這麼攻下去,遲早要落敗而亡。而慕容那邊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竟沒有跟上來助我一臂之力,心裡緊張得已經提到了嗓子眼裡,好在當初為了混入大江盟,我曾在拔刀訣上下過一番功夫,對破解拔刀訣頗有心得,使出彈蕩兩種奇妙手法侵消著宗設的刀勢,斬馬刀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地減弱下來。
宗設似乎有所察覺,第八刀虛晃一招,刀法陡然一變,斬馬刀似慢實快地在夜空劃出幾道光痕,彷佛如絲秋雨飄了過來,肅殺而纏綿。
「你喜歡雨?好,我陪你!」
我心頭大定,雖然宗設這路刀法從沒見過,可師傅說過,我心思玲瓏,對付我,那些精緻巧妙的招數反不如簡簡單單的一劈一刺來的管用,不假思索地一抖手腕,春水劍法的絕招「小樓一夜聽春雨」便瀟灑而出,一下子就把那雨絲攪得紛紛亂,頃刻間攻守易位,我竟一下子占得了上風。
我甚至還有閒暇觀察周遭的情況,大概是宗設的裝束迷惑住了一干漕幫弟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幫會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絕頂高手,於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奇,只是這等高手對決是絲毫沒有弱者插手的餘地,他們只是團團圍住我和宗設,一邊小心戒備,一邊猶豫著替似乎是自己人的宗設?喊助威。
人群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無法得知慕容眼下的處境,只是從樹上倭賊發射的暗器路線看,那些可惡的倭賊明顯是想誤導漕幫,而耳邊傳來漕幫弟子的一聲聲怒喝也證實,慕容正陷入了圍攻中,和漕幫的誤會想必是越結越深了。
這張長弓難道是死人啊!我心中疑竇複生,就算慕容滿臉血污,張長弓一開始沒認出他來,可打到現在,他也該知道慕容的身分了,雖說漕幫弟子都莫名其妙地堵上了耳朵聽不到聲音了,他必定還有其他方式指揮眾人,那兩個倭賊又不是他的對手,現在早該空出手來了,怎麼還不制止自己的手下?!再說,這麼大的行動,身為幫主的李展豈能置身事外?可他人哪?
宗設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似乎沒料到自己的變招非但沒有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反倒落了後手,三招過後,眼看斬龍刃的光芒越來越盛,他突然大喝一聲,竟不顧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劍,把綿綿秋雨化作狂風暴雨,斬馬刀徑直斬向了我的脖頸,竟是要與我同歸於盡!
我心中頓時大罵宗設卑鄙無恥,卻不得不承認,這卑鄙無恥的打法卻正是扭轉戰局的唯一途徑,想來宗設也猜到了,正享受著奢華人生的我絕不會和他性命相搏。
只是就想這麼輕而易舉地搶得先機,宗設你未免太小瞧人了!
鬼魅般地向前跨了一步,斬龍刃卻是由繁化簡的當胸一劍,這一劍運行的軌跡幾乎和杭州靈隱寺魏柔的那一劍「心香一瓣」一模一樣,可在不動明王心法催動下的這式隱湖心劍秘招卻有著超乎我想像的絕強威力,我受損的耳朵竟然聽到了「嗤嗤」的破空聲,甚至隱約看到斬龍刃刃尖似乎閃爍著豆大的劍芒,?那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宗設不閃躲的話,這一劍絕對會要了他的小命,而斬馬刀卻傷不了我分毫!
宗設果然識得厲害,被迫側身,斬龍刃遂帶著一溜血光倏地從他胸前劃過,只是我全力發出的這一劍絲毫沒有變招的餘地,明知道宗設勉強劈向我後頸的那一刀力道弱得可憐,卻根本無力回擋,只好順勢向前沖去,腳下施展幽冥步,又順手拉了個漕幫弟子當擋箭牌,這才轉過身來,硬接硬擋住宗設調整之後一口氣劈出的三刀。
故技重施又刺中了宗設兩劍,可局面卻一下子兇險了萬分。宗設固然血透衣衫,一刀弱似一刀,可他不要命的打法卻讓我不得不付出十二分的力氣,而我臨陣自創的魔門版「心香一瓣」又太耗內力,兩人刀來劍往不過五個回合,內息已消耗了大半,到了賊去樓空的邊緣。所幸宗設情況似乎更差,大量的失血讓他臉上全無血色,刀法也有些散亂起來。
「再打下去,宗設想逃都沒得逃了,就算自己少不了要重傷一場,可他必死無疑,難道……」猛然想起暗算我的華青山,我頓時明悟於心。
放過了宗設幾個明顯的破綻後,我終於祭起了天魔殺神。
斬龍刃不出所料地擊潰了斬馬刀的防守,順勢劈在了宗設的肩頭。宗設突然怒目圓睜,大吼一聲,舍了兵器,雙掌閃電出擊,一下子鉗住了斬龍刃。
「你要,那給你好了!」我冷笑一聲,緊握刀柄的手突然撒開,身子疾速朝一旁閃去,果然就見一大一小兩隻鋼圈飛馳電掣而來,一左一右,重重地砸在了宗設的胸口!
那鋒利的鋼圈似乎正好切開了宗設的心臟,他「呵呵」兩聲,臉上浮起一層古怪的表情,隨後「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見宗設終於授首,我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仰天大笑起來。
長笑聲中,我鼓起餘勇,拔出新月一文字,一指正要逃之夭夭的偷襲者,高聲喝道:「華青山,你這個認賊作父的敗類,還不趕快束手就擒!」
那人正是我一直苦尋不到的華青山,宗設胸前那對日月乾坤圈已經將他的身分暴露無疑,他如喪家之犬一般倉惶向人群中鑽去,甚至來不及收回自己賴以成名的兵器。
我僅追了兩步便知道,單憑我一己之力,怕是拿不住這廝了,和宗設的一場搏命廝殺幾乎耗光了我的內力,丹田裡空蕩蕩的,餘下的功力尚不足平素的一成,倘若華青山知曉我的狀況,就不是我抓他了,反倒是我要小心自己別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出我的外強中乾,華青山驀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死死盯著我的眼睛,臉上的畏懼竟然一掃而空,只是那張原本溫文爾雅的臉卻變得猙獰起來,半晌,他突然仰天狂笑。
「認賊作父?笑話!我本來就是日本人,何來認賊作父!」
「哈,我倒忘了你娘是倭人了!」我一邊拖延時間,一邊偷偷調理內息。
「倭人!」我的話似乎一下子觸動了華青山的要害,他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所有的日本人都被你們叫作倭人,所有的日本人都被你們當作倭賊!我娘親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到頭來還是慘死在你們這些中華上國禮義之邦的漢人手裡,只因為她是倭人!天理何在?試問天理何在?!」他聲嘶力竭地叫道:「說我是漢奸,我呸!我是日本人,日──本──人!」
我一時愕然無語,我不知道怎樣的仇恨才能把一個生於大明長於大明的漢人活生生地變成了一個倭人,可我隱約察覺到,這和我前任的前任有關,為了打擊當時如日中天的快活幫,官家無所不用其極,利用華青山之母的倭人身分來製造其父──快活幫副幫主華不為和極端仇視倭人的幫主蕭雨寒之間的矛盾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華氏之死也就順理成章了。
「辣塊媽媽的,你這漢奸倒他奶奶的有理了!」
慕容終於從人群中殺了過來,大腿上兩枝入肉三分的雕翎箭和他蹣跚的步伐讓我明白他為何來遲了。
聽到華青山的嘶吼,不知內情的他愣了一下,旋即怒?道:「你他媽吃誰的,喝誰的,誰把你養大的,誰教你武功的,好麼,倒反咬一口了!喪天良的東西,養只狗還知道護主報恩哪,你他媽連畜牲都不如!」邊說邊舉劍沖向華青山。
明晃晃的移花劍讓華青山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眼中倏地閃過一絲懼意,返身就逃,連頭都不敢回一下。漕幫弟子雖然弄不清他的身分,卻因為他穿著漕幫的衣服,便紛紛讓路,把正殺得一個倭賊幾無還手之力的張長弓讓了出來。張長弓見我緊追華青山不放,眉頭一皺,突然舍了自己的對手,一刀劈向了華青山。
已是驚弓之鳥又失了兵器的華青山發揮不出自己一半實力,竟被在名人錄上比自己足足低了四十位的張長弓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沒過五招,就被對手一指點中膻中大穴,頓時委頓在地。
我心情一松,只覺得渾身無力,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強打著精神,我一拱手:「張幫主,多謝了,把人給我,你趕快制止手下,別再打了!」
此時漕幫弟子早被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待張長弓吩咐,大多已經停下手來,面面相覷。倒是張長弓一臉茫然,然後好像恍然大悟,飛快扯下頭紮,取出耳中堵物,拎著華青山走過來,將人扔到了我的近前。
「大人,敝幫得到線報,說有倭賊,卻沒想到是您……」他神情頗有些緊張,說話就有些詞不達意,聽著倒像是我交通倭寇似的。
我氣得哭笑不得,指著華青山道:「張幫主,難道你們漕幫沒收到官府的海捕公文嗎?……收到啦!那好,你仔細看看,他究竟是誰?」
張長弓蹲下身子,看了幾眼,詫異道:「咦,好像是華青山,可他……怎麼沒氣了?」
我一愣,雖然我巴不得華青山早死早投胎,可也要等我問清楚他和樂茂盛是如何勾結的才可以去死,便連忙俯下身去。
剛湊到近前,華青山緊閉的雙眼突然大睜開來,蜷曲的右腿猛然踢出,直取我的小腹。
「陷阱!」我心中方生警兆,卻見張長弓右臂陡然一揮,反手就是一刀,大刀竟直紮向我的胸膛!
變生肘腋,我渾身寒毛一下子都豎了起來,左手如揮琵琶拂向張長弓那致命的一刀,原本已近油盡燈枯的我也不知道從哪兒生出的力氣,一掌擊在刀脊上,竟將大刀生生拂了出去,可華青山那快似奔馬的一腿卻怎麼也躲不過去了,我只覺一股大力直撞上小腹,僅存的內息被這重逾千鈞的一腳完全踢散,喉頭不由一甜,人頓時飛了出去。
「想不到我王動竟命喪宵小之手!」試圖控制住自己落地的姿勢,卻發現手腳俱不聽使喚,知道自己武功盡失,再沒有力量抵擋緊追而來的華張兩人,心頭一涼,人已極其狼狽地摔向地面。
只是在落地的一?那,我突然聽到一聲撕肝裂肺的驚叫,那驚叫滿是恐懼、絕望與哀傷,讓我心房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在迅速地由遠而近的驚叫聲中,一隻穿著白色繡花鞋的三寸金蓮帶著一縷熟悉的香風從我眼前滑過,重重地點在張長弓的太陽穴上,張長弓那壯碩的身軀立刻就變成了一根輕飄飄的稻草,極其誇張地飛了出去。人影相錯,華青山脖頸上的一枝兀自顫個不停的雕翎箭映入眼簾。
然後,我渾身一震,眼前的一切盡數沒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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