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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星期天晚上

 

  随着时光流逝,厄秀拉变得不那么有生气了,她心胸空虚,感到极端失望。她的激情之血流干了。她陷入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中,对此,她宁可死也不要忍受。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她怀着结束痛苦的想法自言自语道,“我将去死,我的生命快完了。”


  她置于一片黑暗之中,她已经心厌意懒,不为人注目,这黑暗濒临着死亡。她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向着这个死亡的边界靠近,这里没有彼岸,从这里,你只能象萨福①一样跃入未知世界。对即将降临的死亡的感知就象一帖麻醉药一样。冥冥中,不假什么思索,她就知道她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着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现在这旅程该完结了。她懂得了她该懂得的一切,经过了该经过的一切,在痛苦中成熟了,完善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从树上落下来,进入死亡的境界。一个人至死非练达,非要冒险到底不可。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线,进入死的领域。就是这么回事!在领悟了这一切后,人也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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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著名女诗人。

  归根结底,一个人一旦得到了完善,最幸福的事就是象一颗苦果那样熟透了落下来,落入死亡的领域。死是极完美的事,是对完美的体验。它是生的发展。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一点。那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思考什么呢?一个人总也无法超越这种完美。死是一种了不起的,最终的体验,这就够了。我们何必还要问这种体验之后会是什么呢,这种体验对我们来说是未知的。让我们死吧,既然这种了不起的体验就要到来,那么,我们面临的就是一场大危机。如果我们等待,如果我们回避这个问题,我们不过是毫无风度地在死之门前焦躁地徘徊罢了。可是在我们面前,如同在萨福面前一样,是无垠的空间。我们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儿的。难道我们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吗,难道我们要大呼一声“我不敢”吗?我们会继续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人知道下一步是什么,那么他为什么要惧怕这倒数第二步呢?再下一步是什么我们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

  “我要死,越快越好。”厄秀拉有点发狂地自语道,那副镇定明白的样子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可是在暮色的笼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绝望。不管它吧,一个人必须追随自己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要因为恐惧就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现在人最大的意愿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那么他会因为浅薄的想法而丧失最深刻的真理吗?

  “结束吧,”她自言自语道,下定了决心。这不是一个结束自己性命的问题——她断乎不会自杀,那太令人恶心,也太残暴了。这是一个弄懂下一步是什么的问题。而下一步则导致死的空间。“是吗?或许,那儿——?”

  她思绪万千,神情恍惚起来,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炉边上。一坐下那想法又在头脑中出现了。死亡的空间!她能把自己奉献给它吗?啊,是呀,它是一种睡眠。她活够了,她一直坚持,抵抗得太久了。现在是退却的时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

  一阵精神恍惚中,她垮了,让步了,只觉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体也可怕地发出了宣言。那是难以言表的死亡的愤怒、极端的愤怒和厌恶。

  “难道说肉体竟是如此之快地回应精神吗?”她询问自己。凭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识,她知道肉体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表现,完整的精神嬗变同样也是肉体的嬗变,除非我有一成不变的意志,除非我远离生活的旋律、人变得静止不动、与生活隔绝、与意志溶为一体。不过,宁可死也不这样机械地过重复又重复的生活。去死就是与看不见的东西一并前行。去死也是一种快乐,快乐地服从那比已知更伟大的事物,也就是说纯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种快乐。可是机械地活着,与生活隔绝,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为一个与未知世界隔绝的实体生活才是可耻、可鄙的呢。不充实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确可以变得可鄙可耻。可死决不会是可耻的。

  死之本身同无限的空间一样是无法被玷污的。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是另一个教学周的开始!又一个可耻、空洞无物的教学周,例行公事、呆板的活动又要开始了。难道冒险去死不是很值得称道吗?难道死不是比这种生更可爱、更高尚吗?这种生只是空洞的日常公事,没有任何内在的意义,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生活是多么肮脏,现在活着对灵魂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耻辱啊!死是多么洁净,多么庄严啊!这种肮脏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虚无给人带来的耻辱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或许死可以使人变得完美。她反正是活够了。哪儿才能寻到生活呢?繁忙的机器上是不会开出花朵来的,对于日常公事来说是没有什么天地的,对于这种旋转的运动来说是没有什么空间可言的。所有的生活都是一种旋转的机械运动,与现实没有关系。无法指望从生活中获得点什么——对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尽可以怀着深情仰望死亡的无垠黑夜,就象一个孩子朝教室外面观看一样,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现在不是孩子了,就会懂得灵魂是肮脏的生活大厦中的囚徒,除了死,别无出路。

  可这是怎样的欢乐了啊!想想,不管人类做什么,它都无法把握死亡的王国,无法取消这个王国,想想这个道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人类把大海变成了屠杀人的峡谷和肮脏的商业之路,为此他们象争夺每一寸肮脏城市的土地一样争吵不休。连空气他们都声称要占有,将之分割,包装起来为某些人所有,为此他们侵犯领空、相互争夺。一切都失去了,被高墙围住,墙头上还布满了尖铁,人非得可鄙地在这些插了尖铁的墙中爬行,在这迷宫似的生活中过活。

  人类却偏偏蔑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死亡王国。他们在尘世中有许多事要做,他们是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神仙。可死亡的王国却最终让人类遭到蔑视,在死亡面前,人们都变得庸俗愚蠢。

  死是那么美丽、崇高而完美啊,渴望死是多么美好啊。在那儿一个人可以洗涮掉曾沾染上的谎言,耻辱和污垢,死是一场完美的沐浴和清凉剂,使人变得不可知、毫无争议、毫不谦卑。归根结底,人只有获得了完美的死的诺言后才变得富有。这是高于一切的欢乐,令人神往,这纯粹超人的死,是另一个自我。

  不管生活是什么样子,它也无法消除死亡,它是人间超验的死亡。哦,我们别问它是什么或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吧。了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不是人了。死的快乐补偿了智识的痛苦和人类的肮脏。在死亡中我们将不再是人,我们不再了解什么。死亡的许诺是我们的传统,我们象继承人一样渴望着死的许诺。

  厄秀拉坐在客厅里的火炉旁,娴静、孤独、失神落魄。孩子们在厨房里玩耍,别人都去教堂了,而她则离开了这里进入了自己灵魂的最黑暗处。

  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隔着很远,孩子们疾跑着过来叫道:“厄秀拉,有人找。”

  “我知道了,别犯傻。”她说。她感到吃惊,几乎感到害怕。她几乎不敢去门口。

  伯金站在门口,雨衣的领子翻到耳际。在她远离现实的时候,他来了。她发现他的身后是雨夜。

  “啊,是你吗?”她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他声音低沉地说着走进屋里。

  “他们都上教堂去了。”

  他脱下雨衣挂了起来。孩子们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去,脱衣服睡觉去,比利,朵拉,”厄秀拉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们不上床她会失望的。”

  孩子们立刻象天使一样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伯金和厄秀拉进到客厅里。火势减弱了。他看着她,不禁为她丰采照人的娇美所惊叹,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看着她,心里直叹服,她似乎在灯光下变了个样儿似的。

  “你这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他问她。

  “就这么干坐着无所事事。”她说。

  他看看她,发现她变了。她同他不是一条心了,她自己独自一人显得很有丰采。他们两人坐在柔和的灯光里。他感到他应该离去,他不该来这儿。可他又没勇气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离。

  这时屋里两个孩子羞涩地叫起来,那声音很柔、很细微。

  “厄秀拉!厄秀拉!”

  她站起来打开了门,发现两个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门口,大睁着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这时他们表现很好,完全象两个听话的孩子。

  “你陪我们上床好吗?”比利大声嘟哝道。

  “为什么呢?你今天可是个天使啊。”她温柔地说,“来,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好吗?”

  两个孩子光着脚腼腆地挪进屋里来。比利宽大的脸上带着笑容,可他圆圆的眼睛显得他很严肃,是个好孩子。朵拉的眼睛在刘海后面偷看他,象没有灵魂的森林女神那样向后躲闪着。

  “跟我道晚安再见好吗?”伯金的声音奇怪得温柔和蔼。朵拉听到他的话立即象风吹下的一片树叶一样飘走了。可比利却慢慢地悄然走过来,紧闭着的小嘴凑了上来很明显是要人吻。厄秀拉看着这个男人的嘴唇异常温柔地吻了小男孩儿的嘴巴。然后,伯金抬起手抚爱地摸着孩子圆圆的、露着信任表情的小脸儿。谁都没有说话。比利看上去很象个天真无邪的天使,又象个小待僧。伯金则象个高大庄重的天使那样俯视着孩子。

  “你想让人吻吗?”厄秀拉冲口对女孩儿说。可朵拉象那小小的森林女神一样躲开了,她不让人碰。

  “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再见好吗?去吧,他在等你呢。”厄秀拉说,可那女孩儿只是一个劲儿躲他。

  “傻瓜朵拉!傻瓜朵拉!”厄秀拉说。

  伯金看得出这孩子有点不信任他,跟他不对眼。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来吧,”厄秀拉说,“趁妈妈还没回来咱们上床去吧。”

  “那谁来听我们的祈祷呢?”比利不安地问。

  “你喜欢让谁听?”

  “你愿意吗?”

  “好,我愿意。”

  “厄秀拉?”

  “什么,比利?”

  “‘谁’这个字怎么念成了Whom?”

  “是的。”

  “那,‘Whom’是什么?”

  “它是‘谁’这个词的宾格。”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思忖一下后表示信任地说:“是吗?”

  伯金坐在火炉边笑了。当厄秀拉下楼来时,他正稳稳地坐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她觉得他真象个纹丝不动的天使,象某个蜷缩着的偶像,象某种消亡了的宗教象征。他打量着她时,苍白如同幻影的脸上似乎闪烁着磷光。

  “你不舒服吗?”她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我没想过。”

  “难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吗?”

  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发现了她的不快。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你如果不想的话难道就不知道自己身体健康与否吗?”

  她坚持问。

  “并不总是这样。”他冷漠地说。

  “可你不觉得这样太恶毒了点儿吗?”

  “恶毒?”

  “是的。我觉得当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对自己的身体这样漠不关心就是在犯罪。”

  他的脸色变得很沉郁。

  “你说得对。”他说。

  “你病了为什么不卧床休息?你脸色很不好。”

  “让人厌恶吗?”他嘲弄地说。

  “是的,很让人讨厌,很讨人嫌。”

  “啊,这可真太不幸了。”

  “下雨了,这个夜晚很可怕。真的,你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一个如此对待自己身体的人是注定要吃苦头的。”

  “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他呆板地重复着。

  她不说话,沉默了。

  别人都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了,先是姑娘们,而后是母亲和戈珍,最后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儿。

  “晚上好啊,”布朗温有点吃惊地说,“是来看我吗?”

  “不,”伯金说,“我不是为什么专门的事来的。今天天气不好,我来您不会见怪吧?”

  “这天儿是挺让人发闷的,”布朗温太太同情地说。这时只听得楼上的孩子们在叫:“妈妈!妈妈!”她抬起头向远处温和地说:“我这就上去。”然后她对伯金说:“肖特兰兹那儿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唉,”她叹口气道,“没有,真可怜,我想是没有。”

  “你今儿个去那儿了?”父亲问。

  “杰拉德到我那儿去吃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兰兹的。他们家的人过分哀伤,情绪不健康。”

  “我觉得他们家的人都缺少节制。”戈珍说。

  “太没节制了。”伯金说。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戈珍有点报复性地说,“有那么一两个人这样。”

  “他们都觉得他们应该表现得有点出格儿,”伯金说,“说个悲痛,他们就该象古代人那样捂起脸来退避三舍。”

  “是这样的!”戈珍红着脸叫道,“没比这种当众表示悲哀更坏、更可怕,更虚假的了!悲哀是个人的事,要躲起来自顾悲伤才是,他们这算什么?”

  “就是,”伯金说。“我在那儿看到他们一个个儿假惺惺悲哀的样子我都替他们害羞,他们非要那么不自然,跟别人不一样不行。”

  “可是——”布朗温太太对这种批评表示异意说,“忍受那样的苦恼可不容易。”

  说完她上楼去看孩子。

  伯金又坐了几分钟就告辞了。他一走,厄秀拉觉得自己恨透他了,她整个身心都恨他,都因为恨他而变得锋芒毕露,紧张起来。她无法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这种深刻的仇恨完全攫住了她,纯粹的仇恨,超越任何思想的仇恨。她无法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无法自持了。她感到自己被控制住了。一连几天,她都被这股仇恨力量控制着,它超过了她已知的任何东西,它似乎要把她抛出尘世,抛入某个可怕的地方,在那儿她以前的自我不再起作用。她感到非常迷惘、惊恐,生活中的她确实死了。

  这太不可理解,也太没有理性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恨他,她的恨说不清道不明。她惊恐地意识到她被这纯粹的仇恨所战胜。他是敌人,象钻石一样宝贵,象珠宝一样坚硬,是所有敌意的精华。

  她想着他的脸,白净而纯洁,他的黑眼睛里透着坚强的意志。想到这儿,她摸摸自己的前额,试试自己是否疯了,她怒火中烧,人都变样了。

  她的仇恨并非暂时,她并不是因为什么这事那事才恨他的;她不想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她跟他的关系完结了,非语言所能说得清,那仇恨太纯洁、象宝玉一样。似乎他是一道敌对之光,这道光芒不仅毁灭她,还整个儿地否定了她,取消了她的世界。她把他看作是一个极端矛盾着的人,一个宝玉一样的怪人,他的存在宣判了她的死亡。当她听说他又生病了时,她的仇恨立时又增添了几分。这仇恨令她惊恐,也毁了她,但她无法摆脱它,无法摆脱变形的仇恨攫住自己。

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

 

  他卧病在床,足不出户,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知道这包容着他生命的空壳快破碎了。他也知道它有多么坚固,可以坚持多久。对此他并不在乎。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过这种不愿过的生活。不过最好还是坚持、坚持、坚持直到对生活满意为止。

  他知道厄秀拉又回心转意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寄托于她了。但是,他宁愿死也不接受她奉献出的爱。旧的相爱方式似乎是一种可怕的束缚,是一种招兵买马。他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一想到按旧的方式过一种可怕的家庭生活,在夫妻关系中获得满足他就感到厌恶,什么爱、婚姻、孩子、令人厌恶。他想过一种更为清爽、开放、冷静的生活,可不行,夫妻间火热的小日子和亲昵是可怕的。他们那些结了婚的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把自己关在相互间排他的同盟中,尽管他们是相爱的,这也令他感到生厌。整个群体中互不信任的人结成夫妻又关在私人住宅中孤立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没有比这更进一步的生活,没有直接而又无私的关系得到承认:各式各样的双双对对,尽管结了婚,但他们仍是貌合神离,毫无意义的人。当然,他对杂居比对婚姻更仇恨,私通不过是另一种配偶罢了,是对法律婚姻的反动。反动此行动更令人讨厌。

  总的来说,他厌恶性,性的局限太大了。是性把男人变成了一对配偶中的一方,把女人变成另一方。可他希望他自己是独立的自我,女人也是她独立的自我。他希望性回归到另一种欲望的水平上去,只把它看作是官能的作用,而不是一种满足。他相信两性之间的结合,可他更希望有某种超越两性结合的进一步的结合,在那种结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有自己的存在,双方是两个纯粹的存在,每个人都给对方以自由,就象一种力的两极那样相互平衡,就象两个天使或两个魔鬼。

  他太渴望自由了,不要受什么统一需要的强迫,不想被无法满足的欲望所折磨。这些欲望和愿意应该在不受折答的情况下得到实现,就象在一个水源充足的世界上焦渴现象是不大可能的,总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到满足。他希望同厄秀拉在一起就象自己独自相处时一样自由,清楚、淡泊,同时又相互平衡、极化制约。对他来说纠缠不清、浑浑浊浊的爱是太可怕了。

  可在他看来,女人总是很可怕的,她们总要控制人,那种控制欲、自大感很强。她要占有,要控制,要占主导地位,什么都得归还给女人——一切的伟大母亲,一切源于她们,最终一切都得归于她们。

  女人们以圣母自居,只因为她们给予了所有人以生命,一切就该归她们所有,这种倨傲态度几乎令他发疯。男人是女人的,因为她生育了他。她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伟大的母亲,她生育了他,现在她又要占有他,从肉体到性到意念上的他,她都要占有。他对伟大的母性怕极了,她太令人厌恶了。

  她非常骄横,以伟大的母亲自居。这一点他在赫麦妮那儿早就领教过了。赫麦妮显得谦卑、恭顺,可她实际上也是一个悲伤的圣母玛丽娅,她以可恶、阴险的傲慢和女性的霸道要夺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就是以这种痛楚与谦卑将自己的儿子束缚住,令他永远成为她的囚徒。

  厄秀拉,厄秀拉也是一样。她也是生活中令人恐惧的骄傲女王,似乎她是蜂王,别的蜂都得依赖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的黄色火焰,他就知道她有着难以想象的极高的优越感,对此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她在男人面前太容易低头了,当然只是在她非常自信她象一个女人崇拜自己的孩子、彻底占有并崇拜这个男人时她才这样。

  太可怕了,受女人的钳制。一个男人总是让人当作女人身上落下的碎片,性更是这伤口上隐隐作痛的疤。男人得先成为女人的附属才能获得真正的地位,获得自己的完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自己——男人和女人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碎片呢?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一个整体的碎片。不如说我们是要脱离混合体,变成纯粹的人。不如说,性是我们在混合体中仍然保留着的,尚未与之混合的天性。而激情则进一步把人们从混合体中分离出来,男性的激情属于男人,女性的激情属于女人,直到这两者象天使一样清纯、完整,直到在最高的意义上超越混合的性,使两个单独的男女象群星一样形成星座。

  始初前,没有性这一说,我们是混合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混合体。个体化的结果是性的极化。女人成为一极,男人成为另一极。但尽管如此,这种分离还是不彻底的。世界就是这样旋转的。如今,新的时刻到来了,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不同中求得了完善。男人是纯粹的男人,女人是纯粹的女人,他们彻底极化了。再也没有那可怕的混合与搀合着自我克制的爱了。只有这纯粹的双极化,每个人都不受另一个人的污染。对每个人来说,个性是首要的,性是次要的,但两者又是完全相互制约着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存在,寻着自身的规律行事。男人有自己彻底的自由,女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承认极化的性巡环路线,承认对方不同于自己的天性。

  伯金生病时做了如是的思索。他有时喜欢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那样他反倒容易尽快康复,事情对他来说变得更清纯了、更肯定了。

  伯金卧病不起时,杰拉德前来看望他,这两个男人心中都深深感到不安。杰拉德的目光是机敏的,但显得躁动不安,他显得紧张而焦躁,似乎紧张地等待做什么事一样。他按照习俗身着丧服,看上去很一本正经、漂亮潇洒又合乎时宜。他头发的颜色很淡,几乎淡到发白的程度,象一道道电光一样闪烁着。他的脸色很好,表情很机智,他浑身都洋溢着北方人的活力。

  尽管杰拉德并不怎么信任伯金,可他的确很喜欢他。伯金这人太虚无缥缈了——聪明,异想天开,神奇但不够现实。杰拉德觉得自己的理解力比伯金更准确、保险。伯金是个令人愉快、一个很奇妙的人,可还不够举足轻重,还不那么算得上人上人。

  “你怎么又卧床不起了?”杰拉德握住伯金的手和善地问。他们之间总是杰拉德显出保护人的样子,以自己的体魄向伯金奉献出温暖的庇护所。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犯了罪,在受罚。”伯金自嘲地淡然一笑道。

  “犯罪受罚?对,很可能是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少犯点罪,这样就健康多了。”

  “你最好开导开导我。”他调侃道。

  “你过得怎么样?”伯金问。

  “我吗?”杰拉德看看伯金,发现他态度很认真的样子,于是自己的目光也热情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跟从前有何不同,说不上为什么要有所不同,没什么好变的。”

  “我想,你的企业是愈办愈有成效了,可你忽视了精神上的要求。”

  “是这样的,”杰拉德说,“至少对于我的企业来说是这样。

  我敢说,关于精神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儿。”

  “你也并不希望我能谈出什么来吧?”杰拉德笑道。

  “当然不。除了你的企业,别的事儿怎么样?”

  “别的?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不,你知道,”伯金说,“过得开心不开心?戈珍。布朗温怎么样?”

  “她怎么样?”杰拉德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哦,”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上次见到她时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真的!什么时候?”

  “就是水上聚会那天晚上——迪安娜淹死的那天。戈珍往山上赶牛,我追她,记起来了吗?”

  “对,想起来了。可她为什么要打你耳光呢?我想不是你愿意要她打的吧?”

  “我?不,我说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追赶那些高原公牛是件危险的事儿,确实是这样的嘛。她变了脸,说:”我觉得你以为我怕你,怕你的牛,是吗?‘我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她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伯金笑了,似乎感到满足。杰拉德不解地看看他,然后也笑了,说:“当时我可没笑,真的。我这辈子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打击。”

  “那你发火了吗?”

  “发火?我是发火了。我差点杀了她。”

  “哼!”伯金说,“可怜的戈珍,她这样失态会后悔不堪的!”

  他十分高兴。

  “后悔不堪?”杰拉德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人都诡秘地笑了。

  “会的,一旦她发现自己那么自负,她会痛苦的。”

  “她自负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肯定这不必要,也不合乎情理。”

  “我以为这是一时冲动。”

  “是啊,可你如何解释这种一时的冲动呢?我并没伤害她呀。”

  伯金摇摇头。

  “我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悍妇。”

  “哦,”杰拉德说,“我宁可说是奥利诺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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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语中“悍妇”与“亚马逊河”是同一个词,亚马逊河是横贯南美的世界第一大河,奥利诺科河是南美另一大河。

  两个人都为这个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杰拉德正在想戈珍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也可以最后打他一拳。可他没有对伯金讲这事。

  “你对她这样做很反感吗?”伯金问。

  “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会又笑道,“不,我倒要看个究竟,就这些。打那以后她似乎感到点儿负疚。”

  “是吗?可你们从那晚以后没再见过面呢?”

  杰拉德的脸阴沉了下来。

  “是的,”他说,“我们曾——你可以想象自从出了事以后我们的境况。”

  “是啊,慢慢平静下来了吧?”

  “我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打击。可我不相信母亲对此忧心忡忡,我真地不相信她会注意这事儿。可笑的是,她曾是个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母亲,那时什么都不算数,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现在可好,她对孩子们一点都不理会,似乎他们都是些仆人。”

  “是吗?你为此感到很伤脑筋吧?”

  “这是个打击。可我对此感受并不很深,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我们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我几乎不怎么悲哀,这你知道的。这只能让我感到寒战,我对此说不太清。”

  “你认为你死不死都无所谓吗?”伯金问。

  杰拉德用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伯金,那蓝蓝的眼睛真象闪着蓝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尴尬,但又觉得无所谓。其实他很怕,非常怕。

  “嗨,”他说,“我才不想死呢,我为什么要死呢?不过我从不在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紧迫,压根儿吸引不了我,这你知道的。”

  “我对此一点都不怕。”伯金说,“不,似乎真得谈不上什么死不死的,真奇怪,它并非与我无关,它只象一个普通的明天一样。”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双方都心照不宣。

  杰拉德眯起眼睛漠然、肆无忌惮地看着伯金,然后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点上,目光很锐利,但他什么也没看。

  “如果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他声音显得很古怪、难解、冷漠,“那是什么呢?”听他的话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是什么?”伯金重复道。接下来的沉默颇具讽刺意味。

  “内在的东西死了以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然后我们才会消失。”伯金说。

  “是有一段很长的路,”杰拉德说,“可那是什么样的路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个人说出什么来,他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

  “就是堕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宇宙堕落之路。纯粹的堕落之路是很长的,路上有许多阶段。我们死后还可以活很久,不断地退化。”

  杰拉德脸上挂着微笑听伯金说话,那情态表明他比伯金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识更直接、更是亲身体验的,而伯金的知识不过是经过观察得出的推论,尽管接近要害,但并没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伯金能够触到他的秘密就随他去,他杰拉德是不会帮助他的。杰拉德要最终暴个冷门。

  “当然了,”他突然变了一种语调说。“我父亲对此感触最深,这会让他完蛋的。对他来说世界已崩溃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温妮——他说什么也要拯救她。他说非送她进学校不可,可她不听话,这样他就办不到了,当然,她太古怪了点儿。我们大家对生都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们毫无办法,可我们又无法生活得和谐起来。很奇怪,这是一个家族的衰败。”

  “不应该送她去学校嘛。”伯金说,此时他有了新主意。

  “不应该?为什么?”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她有她的特异之处,比你更特殊些。我认为,特殊的孩子就不应该往学校里送。往学校送的都是些稍逊色的、普通孩子,我就是这么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如果她离开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会使她变得更正常些。”

  “可她不会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着吧。你从没有真正与人为伍,对吗?而她则连装样儿都不会,更不会与人为伍。她高傲、孤独,天生来不合群儿。既然她爱独往独来,你干吗要让她合群儿呢?”

  “我并不想让她怎么样。我不过认为上学校对她有好处。”

  “上学对你有过好处吗?”

  杰拉德听到这话,眼睛眯了起来,样子很难看。学校对他来说曾是一大折磨。可他从未提出过疑问:一个人是否应该从头至尾忍受这种折磨。他似乎相信用驯服和折磨的手段可以达到教育的目的。

  “我曾恨过学校,可现在我可以看得出学校的必要性,”他说,“学校教育让我同别人处得和谐了点——的确,如果你跟别人处不好你就无法生存。”

  “那,”伯金说,“我可以说,如果你不跟别人彻底脱离关系你就无法生存。如果你想冲破这种关系,你就别想走进那个圈子。温妮有一种特殊的天性,对这些有特殊天性的人,你应该给其一个特殊的世界。”

  “是啊,可你那个特殊世界在哪儿呢?”

  “创造一个嘛。不是削足适履而是让世界适应你。事实上,两个特殊人物就构成一个世界。你和我,我们构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你并不想要你妹夫们那样的世界,这正是你的特殊价值所在。你想变得循规蹈矩,变得平平常常吗?这是撒谎。你其实要自由,要出人头地,在一个自由的不凡的世界里出人头地。”

  杰拉德微妙地看着伯金。可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金懂得多,就是为了这一点,他才给予伯金以柔情的爱,似乎伯金年少,幼稚,还象个孩子,聪明得惊人但又天真得无可救药。

  “可是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畸型人你可就太庸俗了。”伯金一针见血地说。

  “畸型人!”杰拉德吃惊地叫道。随之他的脸色舒朗了,变得清纯,就象一朵花蕾绽开一般。“不,我从未把你当成畸型人。”他看着伯金,那目光令伯金难以理解。“我觉得,”杰拉德接着说,“你总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你自己就无法相信自己。反正我从来拿不准你的想法。你一转身就可以改变思想,似乎你没有头脑似的。”

  他一双锋利的目光直视伯金。伯金很是惊讶。他觉得他有世人都有的头脑。他目瞪口呆了。杰拉德看出伯金的眼睛是那么迷人,这年轻、率直的目光让他着迷得很,他不禁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金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金可以没有他这个朋友,他会忘记他,没有什么痛苦地忘记他,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但又难以置信:这年轻人何以如此象个动物一样超然,这般自然?这几乎有点虚伪,象谎言,是的,常有这回事,伯金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深奥、那么煞有介事。

  而此时伯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他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爱和两个男人之间永恒的联系问题。这当然是个必要的问题——他一生中心里都有这个问题——纯粹、完全地爱一个男人。当然他一直是爱杰拉德的,可他又不愿承认它。

  他躺在床上思忖着,杰拉德坐在旁边沉思着。两个人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你知道吗,古时候德国的骑士习惯宣誓结成血谊兄弟的。”他对杰拉德说,眼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这眼神是原先所没有的。

  “在胳膊上割一个小口子,伤口与伤口磨擦,相互交流血液?”杰拉德问。

  “是的,还要宣誓相互忠诚,一生中都是一个血统。咱们也该这么做。不过不用割伤口,这种做法太陈旧了。我们应该宣誓相爱,你和我,明明白白地,彻底地,永远地,永不违约。”

  他看着杰拉德,目光清澈,透着幸福之光。杰拉德俯视着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他甚至不相信、厌恶伯金的吸引力。

  “咱们哪天也宣誓吧,好吗?”伯金请求道,“咱们宣誓站在同一立场上,相互忠诚——彻底地,完全相互奉献,永不再索回。

  伯金绞尽脑汁力图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杰拉德并不怎么听他的。他脸上挂着一种快意。他很得意,但他掩饰着,他退却了。

  “咱们哪天宣誓好吗?”伯金向杰拉德伸出手说。

  杰拉德触摸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缩了回去。

  “等我更好地理解了再宣誓不好吗?”他寻着借口说。

  伯金看着他,心中感到极大的失望,或许此时他蔑视杰拉德了。

  “可以,”他说,“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不是什么感情冲动的胡说。这是超越人性的联合,可以自由选择。”

  他们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着杰拉德。现在似乎看到的不是肉体的、有生命的杰拉德,那个杰拉德是司空见惯的,他很喜欢那个杰拉德,而是作为人的杰拉德,整个儿的人,似乎杰拉德的命运已经被宣判了,他受着命运的制约。杰拉德身上的这种宿命感总会在激情的接触之后压倒伯金,让伯金感到厌倦从而蔑视他、似乎杰拉德只有一种生存的形式,一种知识,一种行动,他命中注定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很完美。就是杰拉德的这种局限性让伯金厌倦,杰拉德抱残守缺,永远也不会真正快乐地飞离自我。他有点象偏执狂,自身有一种障碍物。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伯金语调轻松起来,语气无所加重地说:“你不能为温妮弗莱德找一个好的家庭教师吗?找一个不平凡的人物做她的老师。”

  “赫麦妮。罗迪斯建议请戈珍来教她绘画和雕刻泥塑。温妮在泥塑方面聪明得惊人,这你知道的。赫麦妮说她是个艺术家。”杰拉德语调象往常一样快活,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伯金的态度却处处让人想起刚才的事。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戈珍愿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温妮成为艺术家就好。戈珍就是个艺术家。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别人。”

  “一般来说,她们总是处不好。”

  “或许是吧。可是,只有艺术家才能为别的艺术家创造一个适于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莱德安排一个这样的世界,那就太好了。

  “你觉得戈珍不会来教她吗?”

  “我不知道。戈珍很有自己的见解。开价低了她是不会干的。如果她干,很快也会辞掉不干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会降尊来这儿执教,特别是来贝多弗当私人教师。可是还非得这样不可。温妮弗莱德禀性跟别人不同。如果你能让她变得自信,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惯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很难想象如果她寻找不到表达方式,寻找不到自我完善的途径她的生活将会怎样。你可以明白,命运将会把单纯的生活引向何方。你可以明白婚姻有多少可信的程度——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

  “不!我觉得她不过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或是需要与普通生活不同的东西。得不到这些,她就变得不正常了,或许是这样吧。”

  “可她养了一群不肖的儿女。”杰拉德阴郁地说。

  “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都是不肖的儿女。”伯金说,“最正常的人有着最见不得人的自我,个个儿如此。”

  “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

  “对,”伯金说,“何尝不是这样!活着是一种诅咒,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种诅咒,常常诅咒得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

  “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金,那表情显得他内心很贫困。

  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

  “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可是要做一个私人教师嘛——”

  “我不会愿意干的——”

  “对呀!戈珍很可能也这么想。”

  杰拉德思忖了片刻说:“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私人教师的。父亲会感到惊奇,并会对她感恩戴德的。”

  “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你光有钱就可以雇佣戈珍。布朗温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

  “是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我希望她别管你的事。”

  “无论如何,”杰拉德说,“如果她跟我平等,我希望她别当教师,一般来说,教师是不会与我平等的。”

  “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

  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要求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金要他承认人与人之间内在的不同,可他并无承认之意。这样做是与他的名誉和原则相悖的。他站起身来要走。

  “我快把我的公务忘了。”他笑道。

  “我早该提醒你的。”伯金笑着调侃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吗?”

  “是的,卢伯特。我们可不能都象你那样啊,否则我们就都陷入困境了。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

  “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金嘲弄地说。

  “并不象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

  “并对此很满意。”伯金补了一句。

  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金。伯金仰躺着,脖颈全暴露了出来,零乱的头发搭在眉毛上,眉毛下,挂着嘲弄表情的脸上镶着一双透着沉静目光的眼睛。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步伐。

  “就这样吧,”伯金说,“再见。”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微笑着。

  “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会想念你的,我就在磨房那儿。”

  “过几天我就去那儿。”伯金说。

  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可现在却变得温暖,充满了爱——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金还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中的温暖似乎令杰拉德昏然睡去。

  “再见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伯金目送着黑衣人走出门去,那堂皇的头颅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翻身睡去了。

第十七章 工业大亨

 

  住在贝多弗的厄秀拉和戈珍都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在厄秀拉心目中,一时间伯金不存在了,他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对她来说变得无足轻重。厄秀拉又兴高采烈地按原样儿生活起来,跟他断了关系。

  前一段时间戈珍几乎每时每刻都惦念着杰拉德。克里奇,甚至觉得自己跟他肉体上都产生了联系,可现在她拿杰拉德根本不当一回事了。她心里正酝酿着出走,试图过一种新型的生活。她心里一直有什么在警告她防止同杰拉德建立最终的关系。她感到最好是同他保持一种一般熟人的关系,这样做更明智。

  她计划去圣。皮特斯堡的一位朋友那儿,那人跟她一样也是个雕塑家,同一位爱好宝石的俄国阔佬儿住在一起。那位俄国人放荡的情感生活对戈珍很有吸引力。她并不想到巴黎去,巴黎太枯燥,太令人生厌。她倒愿意去罗马、慕尼黑、维也纳、圣。皮特斯堡或莫斯科,圣。皮特斯堡和慕尼黑那儿她都有朋友,她给这两个朋友都写信问及住房的事。

  她手里有一笔钱。她回家里来的一个目的就是攒钱。现在她已经卖出了几件作品,在各种展览中她都受到了好评。她知道如果去伦敦,她的作品会很时髦的。可是她太了解伦敦了,她想去别处。她有七十镑,对此别人一无所知。一得到朋友的消息,她就可以动身走了。别看她表面上温和平静,其实她的性格是躁动型的。

  有一天姐妹两人到威利。格林的一个农家去买蜂蜜。女主人科克太太身躯肥胖,脸色苍白,鼻子很尖,人很滑头,满口的甜言蜜语,可这掩盖不住她猫一样狡猾的内心。她把姑娘们请进了她那间非常干净舒适的厨房里。屋里真是每个角落都那么干净、惬意。

  “布朗温小姐,”她有点讨好地说,“回到老地方,还喜欢这儿吧?”

  戈珍一听她说话就讨厌上她了。

  “我无所谓。”她生硬地回答。

  “是吗?嗨,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儿跟伦敦不一样的。你喜欢大地方儿的生活。我们嘛,不得不将就着在威利。格林和贝多弗过日子。你对我们这儿的小学校还喜欢吧,人们都爱念叨它。”

  “我喜欢它?”戈珍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觉得它不错?”

  “对的,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确实觉得这是一所挺不错的学校。”

  戈珍感到很厌恶,态度很冷淡。她知道这儿的庸人们都讨厌学校。

  “你真这样想啊!我可听人们议论的太多了,说什么的都有,能知道内部人的看法太好了。不过,意见也不一样吧?克里奇先生完全赞成。哦,可怜的人啊,我真怕他不久于世了。

  他身体太不好了。“

  “他的病又厉害了?”厄秀拉问。

  “是啊,自从失去了迪安娜小姐他的病就重了,瘦得不成样子。可怜的人,他的烦恼太多了。”

  “是吗?”戈珍有点嘲弄地说。

  “他够烦恼的。你们还没见过象他那样和气的人呢。可是他的孩子们一点也不象他。”

  “我觉得,他们都象他们的母亲。”厄秀拉说。

  “好多方面都象,”科克太太压低嗓门儿说,“她可是个傲慢的女人哩,我敢说,一点不错!她这人可看不得,能跟她说上句话可不容易。”说着这女人做个鬼脸。

  “她刚结婚时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给她家当保姆,看大了三个孩子呢。那可是几个可怕的东西,小魔鬼,杰拉德是个从没见过的魔王,从六个月开始就那个样子。”那女人的话音里透着一种恶气。

  “是吗?”戈珍说。

  “他是个任性、霸道的孩子,刚六个月就指使得保姆团团转。又踢又叫,象个魔鬼一样折腾。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时,我不知掐他的屁股多少回了。要是再多掐几次,也许他就变好了。可他母亲就是不肯改掉他的坏毛病,你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我还记得她跟克里奇先生吵闹的样子呢。他实在气坏了,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关起门来用鞭子抽他们。可是太太却象一只老虎一样在门外来来回回地游荡,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门一开她就举着双手冲进去向先生大叫‘你这个胆小鬼,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那样子真跟疯了一样。我敢说先生怕太太,他气疯了也不敢动她一手指头。想想仆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一旦他们当中有人受惩罚我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真的!”戈珍说。

  “什么事都有。如果你不让他们把桌子上的茶壶打碎,如果你不让他们用绳子拴着猫的脖子拉着乱转,如果他们要什么你不给什么,他们就好闹一场,然后他们的母亲就会进来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他了?宝贝儿,怎么了?‘问完了她会恶狠狠地看着你,恨不能把你踩在脚下。不过她倒是没把我踩在脚下。我是唯一能对付她的人。她自己是不会管孩子的,她才不找这份麻烦呢。可这些孩子太任性,他们可让人说不得,小霸王杰拉德可真不得了。他一岁半时我离开了他家,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小时候我拧过他的小屁股,我拧了,管不住他我就拧他,我一点也不惭愧——“

  听到这儿戈珍愤愤然走了。“我拧了他的小屁股”这句话把她气坏了。她听不得这样的话。她恨不得把这女人赶出去绑起来。可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永远生了根,赶也赶不走。她觉得哪一天要把这话告诉他,看他如何受得了。可一想到这一点,她又恨起自己来。

  但是,在肖特兰兹,那场持久的斗争就要结束了。父亲病了,就要死了。间歇性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经不那么清醒了。沉寂渐渐笼罩了他的头脑,他对周围的事儿愈来愈无法注意了,病痛似乎吸走了他的活力,他知道这种疼痛何在,知道它会再回到自己身上。这疼痛象自己体内奔涌着的什么东西。可他没有力量或意志去把它找出来,更无法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就藏在黑暗中,这巨痛时时撕裂他,然后又陷入平静中。每当它来撕扯自己,他就蜷缩起来忍着,一但它离去,他又拒绝知道它是何物。既然它是在黑暗中,那就不要去知道它好了。所以他从不承认有什么疼痛,只有他独处一隅时,当他全部的神经越来越恐怖时他才认可。在其它时候,他不过认为刚才疼了一下,过去了,没什么。有时这疼痛甚至更令他激动。

  可病痛渐渐吞噬了他。渐渐地,他的力量都耗尽了,他被吹进了黑暗中,他的生命被吸走了,他被吸进黑暗中。在他生命的薄暮时节,他能看清的太少了。企业,他的工作都彻底地离他而去了。他对社会的兴趣业已消失,好象从来没有过一样。甚至他的家对他来说也陌生了,他只淡淡地记起某某某是他的子女。这些对他只是个历史事实,毫无生命意义了。要想弄清他们跟他的关系那非得花一番力气不可。甚至他的妻子对他来说也跟没有存在一样。她确实象他体内的黑暗和病痛一样。出于某种奇特的联想,他觉得他的病痛藏身之处与藏有他妻子的所在是一样的黑暗。他全部的思维和悟性都模糊了,现在他的妻子和那熬煎人的病痛变成了同一种黑暗的力量来对付他,而他以前从未正视过这股力量。他从未把这种恐惧驱赶开。他只知道有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占据着什么东西,不时地出来撕扯他。可他从未敢穿破黑暗把这野兽赶出来,他反而忽视了它的存在。只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恐怖来自他的妻子,她会毁灭他,那病痛也是一股黑暗的毁灭力量。

  他很少见到他的妻子。她有自己的一间屋。她只是偶尔来到他的房间,伸长脖子压低嗓门询问他情况如何。而他则三十年如一日地回答说:“哦,我不觉得情况有什么不好,亲爱的。”可他很怕她,表面上很平静,其实他怕她怕得要死。

  但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他从没有在精神上垮下来。他就是现在死,他的精神也不会垮,他仍会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一生中,他常常说:“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她的脾气真是太倔犟了。”他对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他用怜悯代替了仇恨,怜悯成了他的保护伞,成了他的常胜武器。他理智上仍然为她感到可怜,她的性子也太暴烈了。

  可惜的是,如今,他的怜悯,他的生命都渐渐耗尽了,他开始感到可怕甚至恐怖。他就是死了,他的怜悯心也不会破灭,不会象一只壳虫那样被辗碎。这是他最终的源泉。别人仍会活下去,会体验活死人的滋味,体验那种绝望感。可他决不这样,他决不让死亡得胜。

  他一直信奉自己的处世哲学,乐善好施,爱邻如宾,甚至爱邻胜过爱自己。人民的利益总挂在他心上,让他忍受了一切。他是个大矿主,雇佣了许多劳动力。他心中念念不忘基督的话,同自己的工人们同心同德。不仅如此,他甚至感到他不如这些工人,似乎他们通过贫困和劳动比他更接近上帝。他坚信,是他的工人——这些矿工的手中掌握着拯救人类的办法。为了接近上帝,他必须先接近他的矿工们,他的生命必须靠近他们。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些人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上帝。他崇拜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最崇高的、伟大的、同情人类的上帝。

  他的妻子一直象地狱里的魔鬼一样同他作对。奇怪的是,她象一只扑食的苍鹰,迷人而心不在焉,同他的慈善博爱行为作斗争,然后又象笼子里的鹰一样沉默起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联合起来组成了这难以冲破的牢笼,他的力量就显得过于强大,使她成了囚犯。正因为她是他的阶下囚,他才爱她爱得发疯。他一直爱她,爱得很深。在牢笼里,她倒是自由自在。

  可她要疯了。她脾气暴躁,自高自大,她无法忍受丈夫对什么人都表现出来的那种温和、诚恳的谦卑相儿。他并没有上穷人的当。他知道他们是来揩他的油水的,来向他诉苦的,这种人最可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太清高,并不向他乞讨什么,太自立,从不来敲他的门,这倒是他的一大喜事。可是,在贝多弗,跟别处一样,有些寄生虫似的可恶的人来诉苦,要求施舍,象虫子一样寄生在大众的躯体上。那次看到两个苍白的妇女迎面而来,看到他们身穿丑陋的黑衣服,故作悲哀地上门来讨好,克里斯蒂娜。克里奇心里就起火。她要放狗咬她们,“嘿,瑞普!嘿,琳!骑兵!小伙子们,上,咬跑她们!”可是男管家克罗瑟和其余的仆人都站在克里奇先生一边。但是,只要丈夫不在,她就会象条母狼一样对待乞讨的人们。“你们这些人需要什么?这儿没你们什么。你们到这儿来没用。辛普顿,赶走他们,别让他们进门。”

  仆人们不得不服从她。于是她睁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男仆笨拙地把那些乞讨的人赶走,那些人则象一些腐臭的家禽一样在他面前奔跑。

  可是慢慢地他们从门房那儿打听出来了克里奇先生出门的时间,于是他们就选好他在家的时候来访。头一年中,克罗瑟常常轻轻地敲着门道:“先生,有人拜见您。”

  “叫什么?”

  “格罗科克,先生。”

  “他们要干什么?”问话的声音中透着不耐烦的情绪,但也有几分自鸣得意。克里奇先生就是喜欢听人求他施舍。

  “为一个孩子的事。”

  “把他们带到书房去,告诉他们上午十一点以后不要来。”

  “你怎么不吃饭了?打发他们走。”他妻子无礼地说。

  “我可不能那样做,听听他们要说什么,这没什么麻烦的。”

  “可是今天来了多少人了?你为什么不建一座没有墙的房子?他们会把我们赶走的。”

  “你知道,亲爱的,听听他们说话对我没什么损害。如果他们真遇上麻烦了,我有责任帮助他们解脱。”

  “你的责任就是邀请全世界的老鼠都来啃你的骨头。”

  “算了,克里斯蒂娜,事情并不象你说的那样。别这么没有善心。”

  可她却突然冲出屋子来到书房中。书房中坐着可怜巴巴的乞怜者,就象等待医生一样。

  “克里奇先生不能会见你们,这时候不能。你们以为他是你们的财产,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吗?你们必须走,在这儿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那些穷苦人迷惑不解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克里奇先生面色苍白地走进来,在她身后说:“是的,我不喜欢你们这么晚来。上午我会花一些时间听你们说话的,在别的时间里我就不能接待你们了。基腾斯,怎么了?你老婆可好?”

  “噢,她快不行了,克里奇先生,快死了,她——”

  有时,克里奇太太似乎觉得丈夫象葬礼上的鸟儿,专食人间的痛苦。她似乎觉得如果没有什么可怜的事儿说给他听、把他当成什么苦酒怀着悲哀与怜悯心喝下去,他就不舒服。如果世上没有乞讨者的痛苦,他就没了存在的理由,正如没了葬礼,殡仪员就没事做一样。

  克里奇太太退却了,远离了这个爬行中的民主世界。她的脖子紧紧地套上了一根绳子,她异常孤独,就象笼中的鹰一样充满仇恨。随着时光流逝,她愈来愈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她似乎浑浑噩噩般失去了意识。她有时会在屋里和周围的乡村中游荡,全神贯注地盯着什么,但又视而不见。她极少讲话,她跟这个世界没关系。她甚至不去思索什么。由于她怒火中烧,与尘世作对,她的力量清耗殆尽了。

  她生了好几个孩子。随着时光流逝,她言行上都不再与丈夫作对了。她对他视而不见,全由他去,爱怎样就怎样。她就象一只鹰,阴郁地对什么都听之任之。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无言、未知的关系,可深处隐藏着可怕的毁灭。他尽管在尘世中取得了胜利,可他的精力空匮了,就象内出血一样从内部流失了。她象困在笼中的鹰一样,尽管精神上垮了,可心仍旧狂野,毫不屈服。

  所以,常常是最终他迁就她,在自己的力量尚未消耗殆尽之前把她拥抱在怀中。她眼中闪耀着的刺眼光芒,尽管是毁灭性的,却搅得他怦然心动。在他临近死亡之时,他比怕什么都更怕她。可他总是说他一直很幸福,自从他见到她他就一直发疯地爱着她。他认为她是纯洁、贞洁的,在他心目中,只有他才懂得的那炽烈的火焰是性之火,在他看来象一朵雪白的花一样。他使她屈服了,而她对他的屈从在他看来是十足的贞洁,是他无法打破的贞操,她就凭这个咒语般地控制了他。

  她听任外部世界的一切,但她内心从未垮败过。她只是象一只阴郁的鹰一样,衣冠不整,毫无用心地端坐在屋里。年轻时她爱孩子爱得发疯,现在她却拿他们不当一回事。她失去了他们,她只空守着一个自己。只有聪明的杰拉德对她来说还有点意义。可后来,当杰拉德当了企业的头面人物后,她也把他忘了。父亲在弥留之际反倒转向杰拉德求得同情。这父子俩一直不对眼。杰拉德从小到大既害怕父亲又看不起父亲,一直尽量躲着他。而父亲对这位长子也一直不喜欢,从来不向他让步,拒绝信任儿子,尽量淡忘他,孤立他。

  可自从杰拉德在企业中负起了一定的责任,证明自己确是一个优秀领导以后,对外界事物深感厌倦的父亲就全然信任杰拉德,明显地把什么事都交给他办,对这位年轻的敌手表现出深深的依赖。这立时激起了杰拉德深深的怜悯之情和忠诚之心,这种心情是通过蔑视与感觉不出的敌视表达出来的。杰拉德是反对乐善好施的,可他又无法摆脱它,它在他的内心生活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就这样,他一方面屈服于父亲,一方面与他的慈善心作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尽管他仇恨父亲,但心里不禁为他感到怜惜、悲哀,一股温情油然而升。

  父亲从杰拉德这儿获得了同情,从温妮弗莱德那儿获得了爱。温妮是他最小的女儿,只有温妮才能给他以深情的爱。他把一个行将就没的人伟大、广博的爱都给了她,他要庇护她,完全彻底地庇护,用温暖和爱拥抱她。如果他能保护她,她就不会经历一星半点的痛苦、悲哀和伤心。他一生中都很正直,善良。对温妮弗莱德他表现出最后的激情和爱恋。可仍有什么令他不安。随着他的力量愈来愈弱,世界离他愈来愈远。没有什么穷人需要他的救济,没有什么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需要他的保护了。他失去了所有这一切。儿子和女儿们都不再让他操心,让他尽一种沉重的不自然的义务。这些也不是现实问题了,这些从他手中失去了,他自由了。

  可他心中仍然隐隐地害怕妻子,她漠然地坐在屋里,象一个陌生人,即使她缓缓地走过来,头向这边探过来时,仍让他感到害怕。即便是他一生的正直也无法让他解脱内心的恐惧。他仍然与恐惧作着绝死的斗争,表面上决不显露出来,到死也不显出自己怕她。

  可是还有温妮弗莱德呢!如果他能对她放心该多好,能放心就好了。从迪安娜死到他病情加重以后,他就迫切地需要温妮让他放下心来,为这事他急坏了。似乎他临死还要为她操心,他的心上仍然承受着爱的责任和慈善之情。

  她这孩子脾气怪诞,敏感,易怒。她继承了父亲的黑发和沉静的举止,可显得比父亲要超然许多。她真象暗中被仙女偷换后留下的小傻孩儿,似乎没什么感情。她常常象个最欢乐最天真的孩子一样说笑玩耍,她只对少数几个人或事最有热情——她的父亲,特别是她的小动物。可一但她听说她最喜爱的小猫里奥被汽车辗死了,她会把头一歪,皱皱眉头有点厌恶地说:“是吗?”然后就再也不在乎了。她最不喜欢那些给她带来坏消息企图让她感到伤心的仆人。她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些事,似乎这成了她做事的动机。她回避母亲和家中的大多数成员。她爱她爹爹,因为爹爹希望她永远幸福,因为他似乎又变年轻了,在她面前显得很洒脱。她喜欢杰拉德,因为他很有自制力。她喜欢那些把她的生活变得快活的人。她富有天生的批判能力,既是一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又是一个纯粹的贵族。无论是谁,只要她发现他们与她平等,她就易于接受人家,而对于次一等的人她则理都不理,无论是兄弟姐妹、富贵的来宾、普通人或仆人都一样对待。她很有个性,她就是她,不受任何人影响。似乎她做事没什么目的,与别人没什么联系,独立地存在着。

  父亲在一阵幻觉中感到他全部的命运都建立在为温妮弗莱德获得幸福的保证上。她永远也不会受苦,因为她没有与外界形成活生生的关系;她头一天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第二天又会象没事人一样,似乎她故意淡忘了以前的事;她有着极其自由的意志,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她就象个毫无心肝的小鸟任性地飞翔,一时高兴,就忘了任何责任;她轻率地由着性子行事,把同别人之间严肃的关系不当一会事地甩掉,真真是个虚无主义者。正因为她没有过苦恼,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地牵挂着的人才是她。

  当克里奇先生听说戈珍。布朗温可能会来家里教温妮弗莱德绘画和造型艺术,他似乎觉得孩子有救了。他相信温妮弗莱德有天分,他也见过戈珍,觉得这个人很不一般。他可以把温妮托咐给她,她是最合适的人了。她就是孩子的引路人,是孩子积极的力量,他不能让孩子没有方向、没人保护。如果他能把她嫁接到某一棵会说话的树上以后再死,他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了。现在就可以这样做。他将毫不犹豫地去求戈珍。

  就在父亲缓缓离开生活的时候,杰拉德感到自己愈来愈暴露给外界了。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说,父亲代表着活生生的世界。当父亲活着时,杰拉德是不用对这个世界负责的。可现在父亲渐渐要离去了,杰拉德发现自己在生活的波涛面前束手无策,不知所措,就象叛乱后失去船长的大副,只看到一片可怕的混乱状态。他没有继承现成的秩序和生活观念。人类全部的生活观念似乎都随父亲死去了,那似乎把一切都集中起来的力量似乎也随着父亲塌陷了,可怕地粉碎了。杰拉德似乎被弃在一只即将下沉的船上,他驾驶着一艘四分五裂的船。

  他知道他一生中都在生活的边缘挣扎着要打破它。现在,他怀着孩子一样的恐惧心情发现自己要毁灭自己了。上个月,在死亡的影响下,在伯金的话和戈珍穿透性的存在影响下,他失去了全部一成不变的信心。有时他会非常仇恨伯金和戈珍。他真想回归到枯燥的保守主义上去,回到最愚蠢的传统的人们中间去。他想皈依最拘谨的托利派。可这种欲望并没有让他投入行动。

  在孩提时代,他渴望某种原始粗犷的东西。荷马时代对他来说是很理想的,那时,一个人可以当上英雄组成的军队首领,或象奥德修斯那样浪迹天涯。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环境,太仇恨了,以致于他从未认真看一看贝多弗和矿谷。他的眼睛根本不看肖特兰兹右边这条黧黑的矿区,而是看着威利湖彼岸的乡村和森林。不错,在肖特兰兹总能听到矿区的喧嚣声,可杰拉德从小就没注意听过,他不去理睬在工业的大海中汹涌起伏的黑色煤浪。他所置身的这个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们就在这荒原上打猎、游泳、骑马。他同一切权威作着斗争。生活就是要求得野性的自由。

  后来他被送进学堂学习,那日子真可怕死了。他拒绝去牛津上学,而是选择了去德国上大学。他分别在波恩、伯林和法兰克福逗留过一些时候。在德国,他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想认识、想了解世界,要客观地认识和了解,似乎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消遣。然后他不得不去参战,不得不到那些荒蛮的地方去,那儿对他吸引力太大了。

  其结果是他发现人类到处都一样,在这好奇冷漠的心目里,野蛮人是蠢笨的人,不如欧洲人有趣。为此他的头脑中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社会学观念和改革观念,可这些观念从未变得深刻过,不过是他想着玩罢了。这些观点主要是与既成的秩序作对,要毁灭它。

  最终他发现可以在煤矿上真正冒一次险,当时正值他父亲请他协理矿务。以前杰拉德学过矿山科学,可对此从未有过兴趣,可现在,他却在一阵狂喜中掌握了一个世界。

  这项巨大的工业在他心目中构成了一幅图景,它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他成了这图景的一部分。矿区的谷地里,一条铁路把一座座煤矿连接了起来,铁路上跑着一辆辆矿车,有满载的短矿车,有空载的长列,每辆车上都涂着白色的缩写字头:“C.B.& ̄Co、”(克里奇公司)

  他从小就看到过车上的这些白色缩写字头,可又跟没看到过一样,因为太熟悉了,也就不注意了。最后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于是他看到了权力。

  那么多涂有他名字字头的火车驶过田野。当他乘火车进入伦敦时他看到了他的名字,在贝多佛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权力扩展范围竟是如此之广。他看着贝多弗、塞尔比、沃特莫和莱斯利河岸,这些大型的矿区全都依赖他的煤矿。这是些可恶、肮脏的地方,小时候他为此深感痛苦,而现在他则为此感到骄傲。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又建起四座新兴城市,拥挤着一些丑陋的工人村。黄昏时分,他看到成群结队的矿工从煤矿出来沿着大路流动着,这些人浑身都是黑的,只有嘴唇是红的,他们都有点变形了,这些人全都得按他的意志行事。星期五晚上他缓缓地驾着汽车穿行在贝多弗肮脏的人群中,这些人是发了工资后来买东西的。他们都得听他的指挥。他们丑陋、粗野,可他们是他的工具。他是机器的上帝。这些人慢慢地为他的汽车自动让着路。

  他才不管人家是否乐意为他让路呢,才不管人家是否抱怨他呢,才不管人家怎么看他呢。他的眼光突然明亮起来,突然发现人类不过是纯粹的工具罢了。什么人道主义,什么痛苦和感情,谈得太多了,很可笑。个人的痛苦和感情根本不算什么,那不过是天气一样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人的纯粹工具性。人就跟一把刀子一样,重要的是快不快,别的都无所谓。

  世上每样东西都有它的作用,它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它是否完美地起到了应起的作用。什么样的矿工算好矿工呢?是好矿工他就是完美的人。什么样的经理是好经理?是好经理就够了。就杰拉德本人来说,他负责整个企业,他是个好矿主吗?如果是,那他的生活就算完美,别的什么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罢了。

  矿井都陈旧了,资源枯竭了,再采下去就不值了。眼下正考虑关闭两口井,就在这时杰拉德来了。

  他四下里打量着,矿井就躺在脚下,它们老了,报废了,象老狮子一样不中用了。他又扫视了一眼。呸!这些矿井不过是些缺德头脑的笨拙产物罢了。它们躺在那儿,是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头脑半途而废的产物。别去想它们了吧,他把它们从头脑中一扫而光,他现在想的是地下的煤,还有多少煤?

  还有大量的煤呢,旧的采矿办法是无法挖到的,就这么回事,那就打破旧的方式好了。尽管煤层不厚,但确实有煤。自从有了年月的记载,这煤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成为人类意志的对象。人的意志是决定的因素。人是土地狡猾的主宰,人的头脑服从于人的意志。人的意志是绝对物,唯一的绝对物。

  他的意志就是要物质世界为他的目的服务,他的出发点就是要征服,这场斗争就是一切,胜利的果实不过是个结果罢了。他杰拉德接管煤矿并不是为了钱,他压根儿对钱不感兴趣。他既不铺张浪费、奢华讲究,对社会地位也不感兴趣。他需要的是在与自然环境的斗争中单纯地实现自己的意志。现在,他的意志就是从地下挖出煤来,获利。获得的利益不过是胜利的表现形式,当然胜利自身就包含在所获得的战果中。面对挑战他十分激动。每天他都下井去考察测试,他还请教专家,渐渐地他象一个将军掌握了战争的计划那样对矿区的全部局势胸有成竹了。

  然后他要有所突破了。矿区一直按照旧的体制生产,观念太陈旧了。最初的观念是矿主舒舒服服地通过开矿变富,给工人提供足够的工钱和良好的条件,同时增加国家的财富。杰拉德的父亲是第二代矿主,有了足够的家业以后,就只考虑人的问题了。对他来说,煤矿就是为矿上的千百把人生产面包的巨大田野。他和他的同事们活着就是为人们谋福利的。这些人都过上了幸福生活,没有几个穷苦人了。人人都富足了,因为煤矿是个好地方,工作也轻生。而那时的矿工们发现自己变得出乎意料得富有,为此深感幸福和自豪。他们认为自己很富有,为自己的家财庆幸,于是又忆起他们的父辈是如何忍饥受苦,从而感到好日子总算来了。他对那些开拓者和新矿主都很感激,是他们打开了矿藏找到了流水般的财源。

  可人心是永远满足不了的,矿工们就是这样,原先他们很感恩戴德,现在开始抱怨矿主了。他们感到不那么满足了,他们需要更多的财富。为什么矿主比他们富裕得多?

  杰拉德小时候矿上闹过一次危机。因为矿工们拒绝接受减员,工头协会就关闭了矿井。封闭矿井迫使托玛斯。克里奇接受了新的条件。他是工头协会的成员,他被迫同意封闭矿井以保全自己的信誉。他一向以父亲和家长自居,现在他被迫断绝了他的“儿子”们的生活资源。他认为自己太富有,天堂是不会接受他的。现在,他不得不把矛头对准比他更接近基督的穷人,这是些卑贱者,被侮辱的人,可他们是完美的,在劳动中他们是高尚的人,可他必须对他们说:“你们不劳动就不得食。”

  这场斗争实在让他感到伤心。他想用爱来办自己的企业,哦,他甚至希望爱成为办煤矿的指导力量。可现在,在爱的外衣下,机器的需求拨出了利剑。

  这实在让他伤心透了。他需要一种幻想,可这种幻想破灭了。工人们倒不是与他作对,他们是同工头们作对。这是一场战争,他不由自主地卷了进去,他是站在错误的一方的。成群的矿工们每天都来见他,他们受到了一种新宗教的冲动。他们被一种观念激励着:“世上人人平等,”他们要把这个观念变成物质现实。归根到底,难道这不是基督的教旨吗?如果不行动,光有观念算什么?“所有的人一律在精神上平等,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子。这种地位的不平等何在?”这是在一种宗教信义的推动下得出的结论。对此,托玛斯。克里奇无言以对。他凭着自己的诚实之心承认,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是错误的,可他又不能放弃他的物资——那正是不平等的内容。人们非要为自己的权益斗争不可。世界上仅存的宗教激情的冲动,激励着他们为平等而斗争。

  沸腾的人群在行动,人们脸上露出似乎参加神圣战斗的表情,同时脸上挂着一种贪欲。一旦人们开始为财产的平等而斗争,如何分得清哪是为平等而战的激情、哪是贪欲的激情?可人们眼中的上帝是机器。人人都要求在那生产能力强大的机器面前享有平等的权力。人人都是这个上帝头脑的平等部分。可托玛斯。克里奇觉得这个道理终归有那么点虚假。当机器是上帝的时候,当生产或劳动成为人们的崇拜物时,最机械的头脑也是最纯洁和最高尚的,代表着上帝的旨意,其余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是他的附属品。

  骚动出现了,沃特莫矿井口起火了。这是最远的一口矿井,离林子很近。骚动引来了军人。在那个毁灭性的一天中,从肖特兰兹的窗口可以看到不远处天空中的火花,平日里用来运送矿工到沃特莫去的火车现在满载着一车车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在峡谷中疾行。随后传来枪声,后来听说人群被驱散了,一个人被打死,火被扑灭了。

  杰拉德那时还是个小孩子,闹事的那天他激动极了,他渴望着跟那些当兵的一起去枪杀矿工们。可家里不让他出门,门口把守着持枪的哨兵。杰拉德兴奋地靠近这些当兵的。一群群的矿工在胡同口走来走去,喊着,嘲笑着:“警察都开枪了,让我们看看你们放枪吧。”说着他们还在墙上和篱笆上写上骂人的话。

  托玛斯。克里奇一直在伤心,已经施舍出去几百英镑了。到处都摆着食品供人们白吃,食品都过剩了。无论谁只要张口要,就可以得到面包,每条面包只要花三个半便士。每天都免费供应茶点,矿区的孩子们从未如此这般地吃大户呢。星期五下午,又给学校送去整筐整筐的果子面包和大罐大罐的牛奶,孩子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由于面包和牛奶吃得太多,他们都吃腻了。

  骚乱结束了,矿工们又上班了,但情况再也不同于以前了。形势起了新的变化,人们的头脑里有了新的观念。甚至在机器内部也要讲平等,任何一个部件都不应是其它部分的附属品:全部都应该平等。这种平等观念中注入了人们启望混乱的本能。神秘的平等是个抽象的概念,并没有占有或行动的企图——这些属于过程。在行动与过程中,一个人或一个部分必须是另一部分的附属品,这是存在的一种条件。可人们心中产生了骚乱的欲望,机械的平等观念成为分裂的武器,人的骚乱意志通过这种武器得到实现。

  闹罢工的时候杰拉德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是他渴望成为大人去同矿工们斗争。父亲则进退两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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