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母种情录 (41-50)

14845Clicks 2021-10-24 Author: 欢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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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母种情录】

作者:欢莫平2021年10月24日首发于SIS001

             第四十一章洛府认亲

  白义车驾形制上不如赤骥宽大,但内里陈设倒很精美,雕绘着简单却典雅的四时花草,吊缀着香包。

  车厢靠外出有专门收纳鞋袜的小柜,里头铺了一层柔软的虎皮,连座位上也是摆放着棉质坐垫,是以官道上虽有偶有不平,在车内却只有微微的颠簸之感。

  我和娘亲同处一室,各自修炼打坐,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赤骥是两匹马所拉动,规制特异,占了官道大半,声势赫赫,但速度却不如白义,稍落半程。

  两位车夫常年行车,经验颇丰,总能在日落前抵达民驿,第三日遇了一场大雨,路滑风大,两车缓进徐行,却也没落在荒山野岭。

  民驿不比官驿,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锦衾罗床,不过菜肴也还可口,房屋床榻也还适合,何况我也不沉迷于口舌之欲,更重要的是,我须时刻提防着洛乘云——虽说他在席间规规矩矩,毫无异常,但我仍未放松警惕。

  这车行和民驿似乎往来颇深,赤骥白义与各个民驿的主事甚是熟络,用食时谈天说地,放得很开,多是些野史轶事,说得颇有异趣。

  看来以八骏车行自夸的名声和客流,已成了青州境内民驿的熟客。

  在民驿留宿时,洛乘云独居一室,我和娘亲同处一室,依旧是娘亲守夜,而我在榻上睡觉,除了每天早晨可以欣赏娘亲打坐的身姿背影,其余时间皆是与往常无异。

  按计划,原本是第四日便能抵达苍榆郡洛川城,但那场不期而遇的大雨还是打乱了行程。

  直至第五日,一路驱驰,过了午后,白义忽然低沉地说道:" 两位贵人,此处已然可以远眺洛川城了。" 娘亲淡淡地" 嗯" 了一声,我则好奇自舆内地探出头,想要一睹洛川城的风采。

  此时车驾正自长长的缓坡而奔驰而下,骏马疾蹄,迎风拂面,午后的天光洒满乾坤。

  自此望去,远处宽阔平原上坐落了巍峨无比、雄伟宏峻的城池。

  此城三城两濠,内外二城通体蔚青,自不远处一条奔涌的大川引来支流护城,城外一带及平原上布满青青农田,大小村庄错落有致,除宽敞的管道外,小路剪径纵横交汇。

  车驾与洛川城呈俯视之势,内外二城的布局一览无余,整体约呈方矩,长短不一,占地极大,若以百岁城大小为基数,洛川城至少数其五倍。

  内外二城之间另有护城河,以之为界:外城房屋紧挨齐并,高低冥迷,星罗棋布,街道或宽或窄,掩映其中;内城则不然,街道具有规制,宽敞而笔直,连通四门,府衙楼院,各安其地,井然有序,虽不至车水马龙,但也是行人车马奔波不歇。

  只能说不愧是青州首府。

  城池景象震撼,但也没到教我惊呼异咤的地步,很快就收回目光,退回车厢里。

  洛川城雄伟无比,但我和娘亲并不会久留,只是让洛乘云来此认亲,如果顾道穷身在此地,便可甩下他这个累赘,否则就……

  我不再多想,静坐等待。

  本以为洛川城已是可望在即,当用不去多少时间便能抵达,却没想到仍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抵达入城南门。

  守外城的官兵士卒倒比百岁城负责得些,但也有限,仅仅是盘问几句,听闻是赤骥白义的诨号,便没怎么为难就放行了。

  看来八骏车行的名声果非自卖自夸,在青州首府亦不算无用。我心中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娘亲带了面纱、仙颜半掩,我也不再会对外人的痴迷耿耿于怀,但却仍不愿教旁人窥伺,想来心中就有些不痛快,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进了城,车驾明显变慢,缓驱徐进,白义问道:" 两位贵人,可有去处?"" 霄儿,给他。" 娘亲自怀中掏出纸条,交给我。

  我接过之后,略微一看,上面写了一连串地址:" 洛川城外郭南辛街坊洛府。" 我初来乍到,自然是没什么概念,不懂具体何地,便递给了白义。

  白义握着降世,看也不看道:" 贵人,小的不识字,烦请念一遍。" " 哦,好的。" 我倒是忽略了并非所有人都能识文断字,于是将那地址念了一遍。

  白义这才点头,恍然大悟:" 原来是此地,我这车驾穿街过巷倒是不怕,不过我兄弟就只能走大道了,不知贵人意下如何?" " 皆走大道吧。" 娘亲似未思虑,便迅速决断。

  " 是。" 白义应了一声,缓缓行着,应是等后方的赤骥追上,并驾齐驱。

  此时虽已是下午,但外城街道上依旧不缺走卒贩夫,沿街叫卖,声声嘈杂,乡音土话,极富有人间气息。

  不多时,赤骥已经追了上来,与白义商量了一阵,便一前一后地行进起来了。

  外城街道规制不一,终究不比宽敞的官道,有时一段宽敞一段紧窄,再加上行人车马或有交汇,这一路也是走走停停,听着四周吵嚷叫卖不断,颇有人间烟火气,倒也不觉烦闷。

  约摸半个时辰后,车马骤停,白义道:" 贵人,洛府到了。" 娘亲和我先后下了车,赤骥随后而至,洛乘云也扶着车辕下来了。

  只见" 洛府" 的牌匾高挂在略有年头的棕褐大门上,府前一对石狮蹲守,周围是斑驳的白墙,似是没落人家,院子占地却不小,左右望去各有十余丈。

  门前正有两个身形健壮的家丁服饰的人站立,一左一右,一老一小,见我们一行人在此停留之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下阶迎了过来,其中年长的家丁微笑作揖道:" 敢问几位,可是谢仙子一行?" " 嗯。" 娘亲似乎并不意外,淡淡点头;我也不曾吃惊,只因听到过沈师叔修书之事。

  年长的家丁胳膊肘一捅身旁之人,催促道:" 赶紧去禀报大夫人,说谢仙子送小公子回来了!" " 哦,是是是。" 旁边看痴了的那人赶忙点头应声,跑进府里。

  " 小人是洛府的家丁,蒙主人赐姓,唤做洛大有。" 家丁再次作揖,询问道," 不知哪位是我家小公子?" 我回头一看,洛乘云正扭扭捏捏的,似乎很是纠结,但娘亲已然拂袖指向了他,洛大有投去目光打量道," 虽然白了点,但……像!" 洛乘云听了这番话,却丝毫没有放开,反而更显拘谨了,那半老家丁却是没有再说,只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极是欣慰。

  " 二郎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繁复襦裙的盘髻妇人自大门跑了出来,杏眼红唇,姿色犹存、风韵成熟,后边还跟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也有几分俊俏,担心道:" 母亲,你慢点!" 那妇人却不管不顾,略微提着裙子,边跑边问:" 大有,哪个是我家二郎?" 洛大有不慌不忙地指向了洛乘云,并让在一侧。

  那妇人忽略了我们母子,径直跑到洛乘云跟前,抓住他的双肩,双目发亮,入神地打量着后者,泪光隐隐喃喃道:" 是二郎……和老爷真像!" 洛乘云被注视得十分尴尬,偏头躲闪,嘴里求饶似的唤道:" 这位夫人……" 儒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责怪道:" 娘,你注意点形象……" 那妇人方才入梦初醒地放开双手,抹抹眼中泪光,温柔笑道:" 二郎,大娘失态了……" " ……没事。" 洛乘云支支吾吾,左顾右盼," 夫人,我真是……吗?" 妇人一怔,旋即笑道:" 二郎和你爹娘长得甚为相似,又有信物与疤痕,还能有错?" 洛乘云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来鹤形玉佩,犹疑地道:" 这块玉佩倒是我自小带在身上的……" " 那不就是了?" 妇人见他仍是迟疑,又吩咐儒生道," 啸原,把你的那块给二郎看看。" " 好嘞。" 儒生点头答应,自腰间解下一块虎形白玉,放于掌中,递给洛乘云观看。

  妇人双手叠腰,仪态尽复,解释道:" 二郎,这虎鹤双形的玉佩,乃是你父亲比武得来的一块玉石雕琢而成,虎形的给了啸原,鹤形的便给了你。你瞧,虽然形制不同,但材质晶莹剔透,如出一辙。" 洛乘云眼含泪水,白皙俊美的脸庞浸满泣意:" 夫人,那我要怎么称呼……" " 二郎叫我一声大娘便是。" 妇人温柔地说道,一双杏眼中尽是期待。

  " ……大娘!" 洛乘云嗫嚅了半天,终是轻轻唤了一声。

  " 诶~"妇人眯目颔首,满意地应了一声,又把儒生拖过来," 这是你大哥,啸原。" 洛乘云抬眼看了看,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叫了一声:" 大哥。" 在旁观察着这幕认亲场景,娘亲神情淡然,静观其变,而我细细打量之下,洛乘云与那儒生果有几分相似,看来血脉渊源并非虚言。

  " 二弟!" 洛啸原也不迟疑,握着洛乘云的手,极是亲近与高兴地唤了一声兄弟之称,惹得洛乘云眼中竟是出现了泪水。

  洛乘云赶忙抽出手,抹了抹眼睛,问道:" 大娘,父亲……和我母亲呢?"" 这……" 妇人一时犹豫、面有难色,儒生却机敏应变,建言道:" 母亲,还是先把客人迎到府上吧,教恩人在府外受日晒雨淋,成何体统?"

             第四十二章香消玉殒

  " 也是,二郎我们进去再说吧。" 妇人也应对不俗,顺势安抚了洛乘云,才转向我们,向娘亲万福道歉:" 这位想必是谢仙子,妾身见子心切,一时忽略了各位,向仙子赔礼道歉了。" " 人之常情,不必赔礼道歉。" 娘亲淡然无比,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妇人邀请道:" 多谢仙子宽宥,还请到府上一叙。" 洛啸原在妇人背后目不斜视,但偶尔也会打量娘亲一眼,只是很快移去目光。

  这一幕自是落在我眼里,抹去心中淡淡的吃味,看样子洛乘云的大哥虽是儒生,道理却学得并不彻底,但在我所见诸人中,也算极为克制守礼的了。

  娘亲也不推辞,点头道:" 劳烦夫人带路。" " 这边请。" 洛大有在洛夫人的吩咐下,在前开道,洛夫人则与娘亲并行,洛家兄弟二人扶手无言,只洛啸原不时与我说几句,交换了姓名,白义赤骥则在末尾。

  过了前庭、大院,一行人径直来到了北边正堂,洛家三口与我母子二人依礼分坐两侧,白义赤骥则在堂口末座。

  洛大有吩咐婢女上了茶水之后,侍立在主母旁侧。

  洛夫人看了一眼洛乘云,露出欣慰之色,起座万福,身姿极矮,恭敬谢道:" 谢仙子,您将我家二郎寻到送回,感激涕零,可惜老爷不在府上,不能亲自致谢,妾身便大胆僭越,代夫行礼。" 说着便要俯身下拜,却怎么也下不去。

  见此情形,我已明白是娘亲以元炁阻止了洛夫人的跪拜之礼,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元炁破体之能为。

  " 夫人不必客气,洛公子只是与我等顺道,便带上他罢了。" " 仙子武功盖世,既然如此,谢礼一事,只能等我家老爷回来再说了。" 洛夫人欲行跪拜大礼而不得,只能作罢,坐回原位。

  娘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问道:" 不知洛大侠现在何处?" 听到娘亲的问题,洛乘云也抬起了头,竖耳倾听。

  洛夫人倒是没有隐瞒:" 老爷接了官府的差使,护送饷银和军械往楚阳县去了。" " 哦,原来如此。" 娘亲和我皆不意外,只因武林中人仅靠门派产业极难生存,如沈师叔一般,不得不帮达官贵人训练武奴、接取官府差使,以供开销。

  " 大娘……那我母亲呢?" 洛乘云听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满脸期待。

  " 这……" 洛夫人再次迟疑,这回洛啸原不再劝阻或岔开话题,说道:" 母亲,二弟迟早要知道的,你就别瞒着了。" 听了此话,在场诸人已有不好的预感,洛乘云更是面色转白,哀求道:" 大娘……" " ……二郎,大娘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大娘,不要……太伤心了。" 洛乘云脸色更差,却还挤出一个笑容:"我……我答应大娘便是。" 洛夫人哀叹一声,眼泛泪光道:" 二郎,自你被那淫贼掳走以后,二妹……你母亲她昼夜难寐,忧思成疾,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洛乘云如遭雷击,却强撑道:" 大娘,我娘她……葬在哪里?" 洛夫人挽袖擦擦眼泪,回道:" 二妹去世后……老爷做主,将她埋在了府上的小院,说是让她在这儿等你回来……" " 大娘,我能去看看吗?" 这句话说得顺畅无比、再无阻滞,但那双眼睛却是灰茫茫一片,似乎人世已不值得留恋。

  " 这……也好,啸原,你带二郎去拜祭二妹吧。" 洛夫人迟疑了一会儿,望着洛乘云的茫然的神色万分不忍,终究还是答应了,抹去眼角泪珠," 想来二妹知你认祖归宗,在天之灵亦能安宁。" " 是,母亲。" 洛啸原起身应道,又向洛大有与洛乘云道:" 大有叔,烦你去那些纸钱香烛,让我二弟尽尽小心;二弟,跟我来吧。" 洛大有闻言鞠躬应是,先出了厅堂;洛乘云牵动嘴角,什么也没说,强打精神挽住了洛啸原的手,挣扎着从座椅中起身,被搀扶着出了正堂。

  没想到,洛乘云甫回洛家,满心期待与父母重逢,便得知了这等噩耗。

  离家去府十余年,再归时母子已是阴阳相隔,堪称人间惨剧,望着他那愈显羸弱萧瑟的身影,我也不由得叹息。

  厅堂上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洛夫人才敛去泣容,恭敬问道:" 仙子,三日前府上接到沈氏书信,说二郎身中火毒,全赖仙子以不世武功压制,果真如此吗?" " 不错。" " 唉,昨日我已差人问遍了周围的道观真修,有的则是不知有顾道穷此人,知道的却说他不在此地,这……如何是好?" 洛夫人手捧心口,皱眉失措,带雨的杏眼更显迷茫。

  听闻此言,我不禁皱眉,看来暂时甩不掉他了。

  娘亲倒是古井无波,淡然道:" 无妨,近日我仍可为他压制火毒。" " 仙子宅心仁厚,妾身感激不尽。" 洛夫人先是感谢而后又忧虑不已," 只是老爷回府尚需时日,恐耽搁仙子要事。" " 洛大侠什么时候能回?" 洛夫人凝眉细思,回忆道:" 老爷是五月初一出发,这趟差使须按官府军旅安排,耗时约十日,当在昨日抵达楚阳。前日妾身所写书信,已差信使送去,但最快也需三日才能送抵,老爷还需与楚阳当地官兵交接完毕才能返程,预计十五可返程,回来需四五日,按此来说,应在中旬末、下旬初回府。" " 这么久?" 不光是我,娘亲也不禁蹙眉。

  今日五月十二,若等洛正则回府,至少有七日之久,且还只是父子相认,无法解去火毒,届时洛乘云仍需与我们一道同行。

  娘亲思量了一会儿,迅速提出了对策:" 夫人,我们还身负要事,无法久留府上。不过楚阳也是我们目的地之一,因此洛公子可与我们一道同行;至于洛大侠那边,烦你再修书一封,告知他就于楚阳等候;若洛大侠错过传信,回了府上,你让他再返回楚阳,到拂香苑寻人,我等月内应在楚阳停留。" 拂香苑?楚阳县城也有拂香苑?

  我不禁面露疑惑,但此刻并非发问的时候,只能暂且埋下。

  " 这……" 洛夫人犹豫考虑了一会儿,缓缓点头道," 好吧,就依仙子所言,确实不好耽搁仙子大事。" " 嗯。" " 那仙子何时出发?" " 明日。" 洛夫人热情地邀请:" 那仙子今晚就在府上小憩吧。" 娘亲淡然婉拒:" 无需如此,我等自有去处。" " 我家二郎全赖仙子善心才能保住性命,今日仙子到我府上,若不能设宴款待,不能让仙子小憩,说出去别人会骂我洛家无情无义的。" 这番话合情合理,娘亲似也不好拂拒,却也没怎么纠结,点头干脆道:" 既然如此,今日就打扰贵府了。"

             第四十三章刀鸣雪影

  " 哪里哪里,还须多谢仙子让我们得以回报万一。" 洛夫人见娘亲应下了邀请,又将话题引到我身上," 这位是……" 娘亲淡然答道:" 犬子柳穹,字子霄。" " 原来是令郎,果然是青年才俊。" 洛夫人颔首不已,似是极为欣赏。

  " 哪里哪里。" 虽然话题中心是在谈论我,但我却丝毫没有出言的机会,只能在一旁听着二人客套与谦虚。

  洛夫人看似少有主见,待人接客却是老练熟稔,和娘亲谈话从不间断,却不会教人生出厌烦来。

  二人相谈甚欢,娘亲淡然交流,自然地问起洛乘云被掳走的经历,洛夫人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洛家原本也是苍榆郡世家大族,以洛为姓,族人为官为吏,势力在洛川城内数一数二,甚至放眼九州也是故吏门生、相交遍地;洛正则本非嫡脉,而是三房独子,母亲早逝,偏爱练武习功,父亲深恨他不读经史、不务正业,便早早分了他一份家业," 放逐" 到外城老宅,自此以后很少往来。

  但洛正则倒是自由了,从此专心练武,用功不辍,成了逐星派真传弟子,练就了踏雪无痕的轻功身法、快若闪电的刀法,除恶诛邪,行侠仗义,被尊称为"刀鸣雪影" ,一时间在苍榆地界上,江湖人士交口称赞,风头无两。

  洛正则二十五岁之际,玉龙探花为祸苍榆一带,他号召武林同道,一同缉捕淫贼,不少仁人志士响应号召,连成一气、呼为联盟。

  但那淫贼隐匿之术、轻身之法当世少见,往往是犯案之后便销声匿迹,众人皆望尘莫及、束手无策。直到玉龙探花在洛川城犯下祸事被洛正则撞上,后者凭借轻功刀法,终是重创那厮、断其罪根,不过还是让他逃得性命。

  洛正则数月追索都未得其果,问遍城内郎中都无可疑之人,玉龙探花似是逃之夭夭,不敢再为祸四方,再加上他亲自阉了淫贼,终于放松了警惕。

  那淫贼却是神出鬼没,于此际再次现身,从二夫人手上掳走了洛正则幼子,消失无踪。

  此后便是二夫人思子成疾、忧郁而终,洛正则也是无心参与门派事务,屡屡接受差役募令,参与官府的护送差使,顺道去往各地寻人,直至如今。

  洛正则倒也不是没去过百岁城,但从未想过玉龙探花会隐匿在红袖添香园此等青楼勾栏里,再加上洛乘云信物与疤痕标记皆不易显露人前,十数年间虽然父子皆身处青州地界,却是互不相知、不得相认。

  " 原来如此曲折。" 娘亲听了之后也是微微叹息,道出一桩隐情," 当年我也曾听闻玉龙探花为祸一方,不过彼时我尚有要事,未能响应洛大侠的号召,否则当不至于酿成如此悲剧。" 洛夫人反而开解道:" 仙子不必自责,当年一切皆是命数;如今二郎蒙仙子相救,已是感激不尽。" 娘亲当年竟然差点参与玉龙探花的缉捕?

  我也是今日才知,也就是说,娘亲归隐葳蕤谷之前,曾在青州境内活动。

  娘亲自然并未介怀,二人又聊了几句,忽然有女子来禀报:" 大夫人,晚宴备好了。" " 仙子,柳公子,请随妾身来。" 洛夫人起身邀请,又吩咐办完差事的洛大有道:" 去羽还小院请大郎和二郎前来用食。" 在洛夫人的引路下,娘亲和我来到了宴厅,满桌佳肴正热气腾腾。

  洛夫人一边请我们入座,一边自谦道:" 仓促之下,只得备下些许寒酸酒菜,还望见谅。" 娘亲也是客气道:" 哪里的话,倒是劳烦夫人设宴了。" 这一桌当然不算寒酸,鸡鸭鱼肉样样不少,但若真与白正驿那晚的宴席想必,还真是相形见绌,过了那晚,就再也没见过那等山珍海味,虽然我并不留恋,却是记忆犹新。

  洛夫人入座后,向门口望了一眼," 大郎二郎尚未来此,我们便不等了,仙子请先用吧。" 娘亲淡然道:" 时候尚早,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洛夫人便不再坚持,又找起话题与娘亲攀谈起来。

  没过多久,洛家两兄弟便一前一后地进了宴厅。

  洛乘云失魂落魄,白皙的脸上两道明显的泪痕,眼睛又红又肿,看来目睹母亲的坟墓让他痛哭流涕、久不能止。

  洛啸原牵着他的手入座,坐在洛夫人旁边。

  洛夫人一见此状,心疼地说道:" 二郎,不要太过伤心了。" 洛乘云毫无反应,洛啸原又道:" 二弟,虽然二娘不在了,但是父亲尚在,须得振作一点。"洛乘云听了此言,才怔怔点头,又自顾自地端起饭碗,旁若无人地扒起饭来。

  洛乘云状态明显异于常人,但席间洛夫人似是不便过多安慰,叹了一口气,鼓起热情道:" 仙子,柳公子,请用吧。" 娘亲应了一声,挽袖自如地盛起汤食来,我也跟着动筷子。

  " 母亲,二弟身中火毒,那位妙手道医又寻之不见,如何是好?" 洛啸原盯着洛家幼子皱眉不已,神情关切,似心疼似不忍。

  " 仙子宅心仁厚,愿意为二郎压制火毒。只是身负要事,无法久留,但愿携二郎前去楚阳,与汝父汇合。" 洛夫人将方才的谈话简要相告。

  " 原来如此,多谢仙子了。" 洛啸原先是感谢道,而后又叹气:" 若非秋闱将近,我本应与二弟同行,稍加照看,不致过分劳烦仙子,也可顺便拜谒先帝朝的大学士范从阳。" " 范从阳?" 此名还是第一次听见,但见他说得极为神往,应当有些来头,我便起了些好奇心。

  洛啸原礼貌地为我解惑:" 柳公子有所不知,大学士姓范名翼极,字从阳,乃光纯二年进士,任用于秘书省,潜心博览,厚学深稽,历十年编撰修著《四朝通史》。光纯十二年,被钦封为龙渊阁大学士,奉皇命稽考九州风物,将之编撰成书,以志我朝气象。今闻其书九已成六,如今正在青州楚阳考察。" " 诶,原来他是《四朝通史》的笔者么,我也算读过此书。" 我灵光一闪,省起娘亲授史研经时正是以此为范本,却不知为何隐去了撰成者的姓名,我亦不敢相问,今日才从洛家长子口中得知。

  虽知范从阳是个与我等武林人士风马牛不相及的儒生,也没有为民请命、治理一方之作为,但他著成的巨史上述千年下追太祖,流传甚广,颇负盛名,已成书院私塾授史之范本,完成了许多酸朽腐儒皓首穷经、终生难求的三不朽之一——立德立功立言。

  洛啸原来了兴趣:" 哦,柳公子也曾治学此书?" 我赶忙摆手,连称不敢:" 治学不敢当,只是曾粗浅翻越过。" 治学实乃言过其实,只是人家恭维罢了,我只在娘亲相授时不求甚解地粗读背诵过,后来几乎没再温故知新。

  我们简单交流一番后,因洛乘云之故,席间谈话甚少,餐后洛夫人与洛啸原为了安慰开解洛乘云,早早将我们安排在了西厢客房,吩咐下人好好招待之后,便急急地带他回东厢好好谈心劝慰去了。

  我与娘亲各处一室,洛家的客房到底比民驿住宿条件更适宜睡眠,且兼有车马劳顿,因此我简单沐浴之后便早早睡去。

  一夜之后,我浑身舒服地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在家丁的带领下,在宴厅见到了娘亲与洛家母子三人,洛夫人和洛啸原面容皆有些疲惫,洛乘云虽然依旧精打采,但已不似昨日那般麻木,看来一夜之功并不虚耗。

  我们一行人用过早食之后,和哭哭啼啼的洛夫人告别,再次踏上行程。

             第四十四章剪径山匪

  自洛川城往楚阳而去,刚出城一两日,官道上倒还车马络绎不绝,自第二日下午起,同行与相遇的车马便日趋稀少。

  只因楚阳地处青州边陲,与扬州交界,故此除了官府文书、军旅粮草、行脚商人,少有往来。

  民驿之间相隔距离也是越来越远,每日行程愈发紧迫,但官驿仍旧是每隔五十里一驿,并未稍加——虽说娘亲并未以擒风卫所赠的金牌为令箭让我等宿留官驿,我也并无怨言。

  行至至第四日辰时,白义却忽然停住车驾,低声告诫道:" 两位贵人,前面有来车挂了白幡,当是送灵扶柩;贵人身份尊荣,还请不要开窗掀帘,恐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所谓死者为大,此等事情多为民间忌讳,倒也不必冒犯,因此我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娘亲就更不必说了,从始至终挺拔端坐。

  后头的赤骥也是骂骂咧咧地停车了,提醒洛乘云不要乱看白事。

  没过多久,只听见沉闷的马蹄声以及嘎吱作响的车轮由远及近,仿佛抬着千钧器物,一道嘶哑粗犷的声音呼唤道:" 魂归来兮,嗟尔飨食;魂归来兮,灵返故里;魂归来兮,莫留他乡;魂归来兮,托梦妻子……" 随着马蹄车轮渐行渐远,招魂声也再不可闻,赤骥这才骂骂咧咧地道:" 差点撞上老子的车,晦气!白义,赶紧甩鞭子!" 白义并不出声回应,沉默地驭马行车,重新启程。

  而后便是平常地度过了第四日。

  十七日,卯辰之交自民驿启程,行车约一个时辰后,忽生变故!

  " 吁——" 一声烈马长嘶,前方传来一个尖细猥琐的声音:" 前路不通,来车止步!" 因今日路程不多,白义赤骥并未拉开距离,故此一前一后急急停驻,差点撞上,赤骥却一反常态地缄口不言。

  正在采练的我被惊醒,见娘亲神色如常,只听外头的白义低声道:" 贵人,遇到劫道的了,暂不要露面,让小人交涉交涉。" 听声音,来者仅有一人,何来如此大胆,敢劫两辆马车。

  我正疑惑间,两旁忽地传来哄乱的马蹄及步伐声,我自左右小窗看去,约有二十人,持刀带斧,面带煞气,站在缓坡上方。

  此段官道两边夹着不急不缓的山坡,丛林掩映,倒真是劫道剪径的绝佳关隘。

  为首的骑马者勒马停驱,身披大氅,衣袍环带,不怒自威,大声喊道:" 吴老六,你小子跑得到挺快啊!" 阻道喝停我们的人谄媚的开口:" 云四爷,老六这不是怕这票子跑了嘛?" 骑着高头大马的云四爷嗤之以鼻:" 得了吧,我看你是憋了十多天,饥不择食,看到带把的都忍不住了吧?" 此言一出,两旁的喽啰哄然大笑,吴老六似是不敢还口,只能讪笑。

  待四下笑声停息,白义适时开口:" 敢问各位钳爷是哪条道上的?" " 哟呵,就怕你不问,四爷的万儿说出来吓死你。" 吴老六狐假虎威、嘚瑟不已," 阳山一片云,六龙聚义厅。我家四爷,黑云腾龙寨,坐第三把交椅的便是!" " 原来是阳山黑云寨的义士,我等是八骏车行跑途挣辛苦钱的,车里几位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还望各位高抬贵手,小的献上十两银子给各位兄弟打打牙祭。" 白义一番话将场面包圆,但吴老六却是不为所动,嘴脸凶恶地道:" 呸,别拿你那几匹破马的名头吓唬老子,你们俩不就是什么' 赤鸡' 、' 白蚁' 吗?老子当年还给你们做过马倌呢!告诉你,今儿逮的就是你,正好寨子里折了几匹马,你们这是送枕头来了!" 白义听了,低声对我们道:" 两位贵人,今日恐无法善了。" 面对如此情境,我当然无有担忧,即使抛开武功绝世的娘亲,我的武功也是不容小觑,这帮山贼土匪只有二十来人,我自可游刃有余,只是平时话痨的赤骥此时一言不发,倒叫人颇为意外。

  娘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淡淡吩咐道:" 霄儿,你去看看状况。" " 是,娘亲。" 我应了一声,下了车,走到开阔处,环顾四周。

  那吴老六面相与声音同样猥琐,贼眉鼠眼,两撇八字胡,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 诶哟我操你娘的,这小子身上这把剑就值不少钱,你这蚂蚁还想骗老子?!" 我冷笑一声,这蟊贼眼力不错,竟是看上了含章剑。

  云四爷牵着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颐指气使:" 吴老六,把那宝剑给我拿下,我屋里的那个新来的女人就赏你了;若是你拿不下这个毛头小子,你就等着被二哥宠幸吧。" 此言一出,那些喽啰又是一阵哄笑,但那吴老六丝毫不以为意,舔了舔嘴唇,下马抽出腰间一把快刀,大声叫道:" 四爷您就瞧好吧!" 说完扬刀过首,目露凶光,径直向我冲过来,。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吴老六的姿势,此人气势有几分,但脚步虚浮,体内气血亏空,持刀姿势也是一塌糊涂,简直不堪一击。

  吴老六冲到面前,离我不过数步,手中快刀狠狠向下砍,口中大叫:" 受死吧!" 我双脚发力,朝左侧移了两步,吴老六用足力气的一刀骤然落空,去势已尽。

  瞅准时机,我一记鞭腿踢在他胫骨上,瘦弱蟊贼吃痛,身体站立不稳,向地上倒去,我反抄起手中含章剑,剑镡狠狠戳在他后颈处,瘦弱的身体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只这一击,便教吴老六声气不出,已然不省人事。

  这一下兔起鹘落,猝然生变,官道上首的山贼屏住了声息,众匪的震惊之色与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我将含章剑甩了一圈,握在身侧,昂首注视领头人物,怡然不惧。

  云四爷跨马横刀,敛去眼中震惊之色,阴恻恻道:" 原来是个练家子,兄弟们抄家伙!" 两边的喽啰轰然应好,便要拔出武器应对。

  见此情形,我不禁皱眉,二十多个人贼人我和娘亲还不放在眼里,群起而攻之也不能伤我们分毫,但却无法分神保全赤骥、白义及洛乘云,我只得低低唤了一声" 娘亲". "嗯。" 娘亲的声音传入耳中,但很快就被喽啰们惊诧、不可置信的叫喊掩盖:" 卧槽,老子的刀拔不出来?!" " 老子的也是!" " 见鬼,老子手被冻住啦!" 放眼望去,拿刀的喽啰们手中刀鞘长出冰须,其余手持斧、枪等武器的人则是双手冻僵,冰霜蔓延。

  那云四爷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但是反应敏捷,当机立断:" 点子扎手,撤!" 话音未落,云四爷已然带头驭马逃离,其余诸人也慌忙夺路而逃,乱作一团地跑进了林子,哄乱声、叫骂声渐渐远去。

  " 他妈的,别踩老子的鞋!" " 你大爷的戚小辫子,别摸我屁股,别以为你被二爷上过就了不起!" " 日你娘,那根棒子好好收着啊!" 只留下晕倒在官道上的吴老六人事不知。

  今日虽非夏日炎炎,但也是太阳高挂,那群土匪手中兵器却冻出冰须,他们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我深知此乃娘亲太阴遗世功体的冰雪元炁之神异,却已然超越了肉体凡胎所能理解的范畴,仍旧令初见此招的我惊叹不已。

             第四十五章生不如死

  此番劫道余波已过,白义躬身拜谢道:" 多亏公子武功高强,今日才能免去死劫。" 赤骥却是骂骂咧咧的诅咒起山匪来:" 他妈的一群亡命之徒,也敢来冒犯我赤骥大爷……" 洛乘云从车驾上探出头来,听得一脸无语。

  我不置可否地回应了白义的谢礼,对着地上的吴老六却犯了难。

  此人是阳山黑云寨的小喽啰,自然死有余辜,但我至今尚未开过杀戒,实在有点难以下手;若是置之不理,又无异于放虎归山,还不知他日后会造多少杀孽。

  " 娘亲,此人该如何处理?" 我只得向娘亲请教。

  " 此地距楚阳县不过数十里,不妨审问,再做决断。" 话音刚落,娘亲已然自车驾下来,衣袍飘飘,来到了我身旁,玉指微曲,弹出一道冰雪元炁,没入吴老六胸膛。

  " 嗬——啊!" 吴老六仿佛溺水之人一般,陡然翻身坐起,不停地喘息咳嗽。

  我以剑鞘指向吴老六的咽喉,喝问道:" 吴老六,你害过多少人命?!" 猥琐蟊贼闻言喘息稍止,抬头望来,却是眼睛发亮,淫亵笑道:" 诶哟,车里还有这么个大美人,早知道老子就不和云四爷说了。" " 我问你话呢!" 他这副色迷心窍的模样,我哪里还不明白是因为什么,怒气直窜天灵,剑鞘钝尖戳在他胸前,直让他吃痛咳嗽。

  但吴老六死性不改,依旧对娘亲出言不逊:" 大美人,你这对奶子,比那什么大孙子家的寡妇还大,让老子吃上两口那还了得!大美人,要不试试我吴老六,肯定比这毛头小子更舒服,老子可是憋了十几天了……" 说完猥琐地挺动腰胯。

  呵呵,我冷笑一声,寒光出鞘,什么杀戒未开什么刑罪相称,我只想把他碎尸万段。

  正当我打算挥剑将他枭首时,娘亲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腕,玉掌向吴老六面门递出。

  吴老六不退反喜,迎上来到:" 大美人的手掌也这么好看,主动让老子舔舔……啊!呜呜——" 他话未说完,伸出的舌头上已然覆盖上一层冰霜,变得僵硬无比。

  吴老六神情惊恐,双手想要除去冰霜,一碰之下却闪电般缩回,仿佛碰到了火炭烙铁," 呜呜" 哀嚎,挣扎着想要后退,但那层冰霜却不稍减。

  很快,嘴巴里的冰霜向着面门和喉咙里蔓延,整个面孔仿佛带上了薄薄的寒冰面具,惊恐流泪的眼睛被盖住了,鼻孔慢慢地结了一层冰块,大大开张的喉管里冰霜也渐渐凝结。

  吴老六仿佛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双手无助地捂着脖颈,想要扒开那不存在的魔爪,发出恐怖的" 嗬嗬" 声,仿佛缓慢抽动的风箱一般。

  他忽然跪倒在地,捂着脖子,对着娘亲,将头重重地嗑在地上,溅出殷红的鲜血,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娘亲面无表情地收回玉手,吴老六这才剧烈地咳嗽,口鼻间的冰霜瞬间化为凉水,被他吐在地上,最后弓着身子瘫痈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吴老六所遭受的这番折磨,简直是生不如死,即使是我,易地而处,恐怕也承受不住,还不如直接自戕一了百了。

  在场诸人都害怕地咽了一口唾沫,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目光敬畏。

  娘亲这才淡淡开口:" 你害过多少性命?" 吴老六仿佛被雷击一般,挣扎跪地,不敢抬头,颤抖答道:" 回仙子,老六只干些奸淫掳掠的事情,没害过性命,杀人的事都是别人干的!" " 既如此,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娘亲点头道,"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会将你交给官府听候发落。" " 是是是。" 吴老六一副求之不得的语气,仿佛从险恶之地逃出生天、万分庆幸——想来是方才的体验太过骇人心魄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白义和赤骥两人联手用自带的缚马索将心有余悸、束手就擒的吴老六五花大绑,扔在赤骥车驾的后方,一行人再次启程。

  约在午时,我们一行离楚阳县城已然不远。

  县城相较百岁城而言,形制规模都稍有不如,外城墙也是黄土夯筑、斑驳古旧。

  我们自西城门而入,守城的士兵甲胄倒像是新制的,但却三三两两地随意站立,随便看个几眼就放行了。

  不过即使以他们的敷衍塞责、漫不经心,看到赤骥车驾后方五花大绑的吴老六,终于拾起警觉地喝道:"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车上捆着人?" 其他的士兵也惊慌失措地手握长矛,合围拦住了车驾。

  白义跳下车,抱拳躬身道:" 各位军爷,此人非是良善平民,乃是黑云寨的山匪,匪号吴老六,被车上的公子抓住的。" 为首的士兵皱眉道:" 被你们抓住的山匪?叫你们车上的公子下来!" 白义只得请示道:" 公子。" 娘亲岿然不动,我只得叹一口气,下了马车。

  除了不足十数、身穿甲胄的兵士,还有往来的百姓平民驻足,远远地围看热闹,指指点点。

  领头的官兵目光狐疑,打量道:" 是你擒住此人的?" " 是,此人今日在官道上打劫,被我制服。" " 将他口里的绳子拿了,我亲自问话。" 我点头应声,在他紧张地注视下,抓住吴老六身上的绳结,扔在地上,俯身将勒在他嘴里的绳子拿掉。

  那士兵用长矛戳了戳吴老六的衣物,问道:" 你是黑云寨的山匪?" " 老子……回军爷,我是黑云寨的。" 吴老六倒是老实,和盘托出,没再作妖,估计是娘亲的惩罚让他太过害怕。

  " 呼……" 士兵松了一口气,不过仍未轻易放行," 他虽然承认了,不过还须等吕千总和白捕头确认过才能放行。" " 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自然点头理解。

  他将长矛拄在身侧,其余八人也有样学样。

  他环顾四周,忽然暴起,狠狠踹了最近的卒子一脚:" 他妈的没听到啊,还不快去叫千总和捕头!等着老子亲自去是不是?" 那无辜中招的卒子如梦初醒:" 是,伍长,马上去。" 说话间拄着长矛,嘶咧着嘴角,一瘸一拐地小跑小跳进了城里。

  " 你们几个,别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带头士兵又呵斥道,其余几人慌忙站回原位,挺胸抬头,驱散起围观人群来。

  伍长指着城门旁边的墙根道:" 你们,先在一旁候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我提溜着吴老六,赤骥白义驱策骏马车驾,来到一旁等着。

             第四十六章佛子仙母

  从墙根上抬头望去,城楼倒是显得巍峨雄壮,也提供了阴凉的遮影。

  坐在白义车驾后方,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城内两人御马而来,伍长迎了上去。

  一人头戴身披甲胄、胯骑骏马,面容不俗、手挽缰绳;另一人则是乌冠皂靴,玄色便服,容貌平平,面带微笑,腰挂铁牌,但胯下的马比甲胄男子的瘦弱许多。

  看来二人便是吕千总和白捕头了。

  吕千总勒马问道:" 何伍长,人呢?" 白捕头停在他身后,并不多言。

  何伍长连忙抱拳行礼,指向我们道:" 千总,人在那边。" 二人翻身下马,在何伍长的带领下,向我们走来。

  我跳下车驾,一脚将地上的吴老六踢醒。

  " 千总,这位就是抓到吴老六的,呃……" 来到近前的何伍长想介绍我,却卡住了——他没问过我名字。

  " 我姓柳。" " 柳公子……" 吕千总相隔几步,将何伍长拉到身后,打量我一番,语带怀疑," 不像个练家子啊,如何制服得了匪人?" 因我身形不似武道中人那般健壮,吕千总有此疑问也是情理之中,于是抱拳道:" 在下粗通武艺,练过剑术。" "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身佩宝剑。" 吕千总恍然大悟,又指着地上的山匪问道," 此人就是吴老六?" " 没错。" 我一脚将吴老六踢得翻滚两圈,吕千总一脚踏在哎呦呼痛的吴老六胸口,细细打量一番,呼唤道:" 老白,你来看看,我不认识。" 不认识你看得那么认真干嘛?我暗暗又好气又好笑。

  " 好的,吕千总。" 白姓捕头应声道,微笑不化,走上前来绕着动弹不得的吴老六看了几眼,点头肯定:" 吕千总,此人就是吴老六没错,和衙门里的画像八九不离十。" " 好!小子,此人我们带走了。" 吕千总膂力惊人,直接将吴老六提上甲马横放,随后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按虞副都尉令,提供山匪土贼踪迹赏银一两,活捉者赏银十两,跟本千总来领赏吧!" 今日方到城中,诸事尚未安顿,我便拱手道:" 吕千总,我等今日才至,还未到落脚处安顿,是以有所不便,况且我不是为银钱才擒住这蟊贼的,赏赐便作罢吧。" " 那怎么行?副都尉向来言出必践!" 吕千总义正言辞,不怒自威,又放缓语气道," 不过你们确有难处,这样吧,告诉本千总,你们在哪里落脚,明日差人将赏银送来。" " 呃……如此也好,千总既然坚持,那就请明日送到拂香苑吧。" 他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自是不好拒绝,况且送上门来并不费事,也就不再推辞。

  " 拂香苑?好,本千总记下了。" 吕千总双腿用力夹踢马肚,手挽缰绳,带着那蟊贼,绕墙策马而去。

  我们一行与捕头千总实在惹眼,不少进出城门、往来奔走的百姓驻足围观,此时见到吕千总疾驰而去,议论纷纷:" 那就是吕千总?" " 是啊,多亏了他荡匪得力,楚阳等地的流寇山匪大大减少,我们才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呢!" " 果真是骁勇非凡!" " 此话虽无大错,不过却漏了虞副都尉的指挥有方!" " 不错不错,除了黑云寨,其他占山为王的大强盗们近来都被官兵们打得差不多了……" 此前百姓平民虽然也在窃窃私语,不过彼时我正与吕千总交涉,并未留心,听了他们的交谈方知,吕千总剿匪荡寇,颇有建树,倒也称得上庇佑一方百姓了。

  接下来倒是并未再生事端,守城士兵不再多加阻拦,白捕头早已默默离去。

  将吴老六交给统领守城士兵的千总,也算是了结此事。

  过护城河,顺利进了内城,白义赤骥行了一刻钟,缓缓停止。

  " 贵人,拂香苑到了。" 娘亲淡淡应了一声。

  我率先下了车,亲自为娘亲掀开帘子。

  娘亲瞟了我一眼,随后下了车。

  洛乘云也从赤骥车上下来,打量着拂香苑。

  此地的拂香苑与百岁城中的那所别苑殊无二致,漆门白墙,青瓦矮屋,布局陈设也极为眼熟。

  白义道:" 我等将三位贵人如约送至楚阳县拂香苑,商契法约已然履毕,这便拜别了。" 二人齐齐躬身拜别,娘亲" 嗯" 了一声,他们便各自驾御着车舆,缓缓离开了。

  我们三人上了台阶,来到漆红木门前。

  不过此时拂香苑的大门却是紧闭的,要如何进得去呢?

  我疑惑地看向了娘亲,而洛乘云离得稍远,略微低头。

  " 来了。" 娘亲话音刚落,拂香苑大门缓缓被人往里拉开,却是一个老妪,穿着僧衣,却并无行将就木的老态,反而有些身手矫健的迹象。

  她的清亮的眸子打量了一圈,皱纹横生的老脸泛起一股笑意,声音略显苍老:" 阿弥陀佛,没想到老身年暮骨朽了,还能见到末代佛子。" 佛子?

  这称号一听就是佛门重要人物,但我从未与佛门接触过,洛乘云则是十多年身处淫窝,都不可能是她口中所指的佛子。

  那就唯有娘亲了。

  我将目光投向娘亲,她并未理睬,目光并无波动,淡淡开口道:"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 呵呵,佛子说的也是。" 老妪点头附和,又缓缓说道," 佛子到此,老身无任欢迎,不过苑里的婢子奴仆,俱已遣散,每日吃食,老身已吩咐赤鸢楼早晚按时送到苑里。如果有所需要,也可自往取之,就在西直街上,出示信物、报拂香苑的名字即可。" 从二人的对话来看,娘亲果然是" 佛子" ,这又是一桩我尚不知道的事情,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 拂香苑想必佛子很熟悉了,老身行将就木,就不带各位走动了,请自便了。哦,对了,今日的吃食已经送来了,就在侧厅。" 老妪说着让开了门,自顾自地往苑里走去了。

  娘亲风轻云淡,莲步款款,率先进了拂香苑,我赶忙跟在身后,将洛乘云挡住。

  过了垂花门,进了庭院,那老妪的身影还在踽踽独行,直往后院而去。

  苑里的东西二厢、正厅北房甚是熟悉,粗略看来规格布局与百岁城的如出一辙,真是让我满头雾水。

  我再次将疑惑的目光投降了娘亲,娘亲却熟视无睹,不容置疑地道:" 近日舟车劳顿,将晚食用了,早点歇息吧。" 我一听就知娘亲并不想与我多说,心中叹息道,娘亲啊娘亲,到底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实情呢?

  不过此时我无法置喙,只能按照娘亲的吩咐行事。

  那什么赤鸢楼的餐品俱还可口,比民驿里的粗茶淡饭要好得多,很快我就将埋怨抛诸脑后了。

  娘亲只吃了一碗莲子羹,很快离席。

  洛乘云倒是不敢触犯我的眉头,乖乖吃饭,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与百岁城一样,娘亲自然住在东厢,我与洛乘云住在西厢,相邻而居。

  进了房间,竟然发现浴桶里盛满凉水,想来应是和百岁城那边一样,有专门负责杂役的人员,否则那老妪身手再矫健,也干不来这档子事。

  舒服地沐浴更衣,躺在软和的床塌上,很快安心睡去。

           第四十七章风卷怒涛(一)

  次日,晨光抚摸着面颊,我正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忽的,娘亲的声音传入耳中:" 霄儿,用早食了。" 清冷空灵而宛若天籁的声音让我睡意全无,赶紧起床胡乱抹了把脸,出了房间。

  此时太阳已至半空,娘亲一袭白衣,静立在庭院中。

  身旁不远处是大理石制的桌椅,桌面上摆着早食,而洛乘云已然坐在石凳上,吃着早餐。

  我顿时面色一沉,没想到一时贪睡,竟让此人有了单独接触娘亲的机会,这会儿他看起来老实巴交,乖乖低头,但谁知他之前有没有小动作。

  我沉着脸坐到了洛乘云对面,重重地顿了一下瓷碗,吃起白粥来。

  洛乘云倒是沉得住气,没什么反应。

  但娘亲却是出言训斥:" 一惊一乍的,好好用食。" 我如同耗子见了猫,身子一缩,只得苦着脸应了一声是,乖乖喝粥。

  " 柳公子!" 我尚未吃完,却听见门口传来略有些熟悉的呼唤声," 柳公子,千总派我送赏银来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昨日吕千总曾说过的赏银,而且听声音来判断,叫门的此人,应是昨日的何伍长。

  我连忙向娘亲禀告一声,得了应允,跑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见大门敞开着,何伍长站立不动。

  " 何伍长,为何不进来?" 我走上台阶,略带疑惑地询问。

  何伍长正色道:" 副都尉有令,未持上峰谕令,不得擅闯民宅。" 原来如此,何伍长一副不敢稍越雷池的模样,看来此地军纪倒是严明。

  " 那何伍长进来坐坐?" " 不了,送完赏银,我还要回去复命。" 何伍长摇头拒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袋,上面绣着" 赏" 字,以及两份文书,齐齐递了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的锦囊以及文书,疑问地问道:" 这文书是何意?" " 一份是嘉奖令,一份是知情书,请柳公子在知情书上签字画押。" 何伍长又从怀里掏出了印泥。

  " 原来如此。" 准备如此周到,我倒也没什么怨言,手沾印泥,略微看了下知情书的内容并无问题,便在文尾处的空白按下了大拇指的手印。

  " 柳公子请轻点赏银数目,若无差错,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我掂了掂锦囊,并不在意些许银钱:" 没问题。" " 好,本伍告辞!" 何伍长将知情书折叠塞入怀中,便要告辞,此时却听一声挽留:" 军爷请留步!" 正是洛乘云,从垂花门小跑过来。

  何伍长驻足回首,皱眉问道:" 你唤我有何事?莫非是与山匪有关?" 洛乘云扶着门框,调整了一下气息,说道:" 不是山匪,在下想向军爷打听一个人。" 此时我也会意过来,洛乘云是想打听他父亲的事情,洛正则此前乃是护送军械粮饷而来,军伍中人应当知情才是。

  何伍长眉头松开:" 不是?也罢,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你想问谁?"" 多谢军爷,前几日应有一人名叫……洛正则,护送军械粮饷而来,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洛乘云忸忸怩怩地说完,带着希冀翘首期盼,何伍长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洛正则?本伍想想——哦,原来是他,五月十一他随队到此,本应在交接清点之后,也就是十五日返回,不过他十三日好像接到了家书,于十四日便提前回去了,途中遇到了黑云寨截杀,不幸身陨。三天前,与他同行的人为他扶灵上路,算到今日,行程应过半了。" 没想到,何伍长前半段还是平平无奇,而后竟说出这等噩耗来,算算时间,那天路上撞见的送灵车,很有可能便是载着洛乘云父亲的灵柩。

  想通了此中关窍,我也是心下暗叹,瞥了一眼洛乘云,他已是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双目无神,喃喃道:" 不可能……" 何伍长一见他这副神情,愕然问道:" 他没事吧?" 洛乘云已沉浸在巨大的噩耗中,我只能回答:" 唉,希望没事……何伍长,多谢你了,请回去复命吧。" 何伍长看了两眼万念俱灰的洛乘云,还是下了台阶,骑马离开了。

  洛乘云连续遭逢噩耗,纵然是对他抱有成见,我也做不到在此时落井下石:生母在自己回府时已然身陨十数年,生父成了仅存的希望,却不想又惊闻噩耗,父亲竟被山匪杀死,短短数十天,亲近之人竟是接二连三离世而去。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他,洛乘云却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往苑子里去了。

  我低叹一声,跟了进去。

  洛乘云跌跌撞撞地进了庭院,娘亲此时不再神游太虚,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跌跌撞撞的洛家幼子。

  见此情景,我心知以娘亲的不世神功,方才苑门的对话应是巨细靡遗地尽收耳中——娘亲对洛乘云自不会多加关注,但我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上心的。

  " 不可能……" 洛乘云口中呢喃着,朝着娘亲走近。

  我眉头紧皱,难道他竟被生父噩耗打击得神智尽失,想要冒犯娘亲?

  虽然娘亲武功盖世,洛乘云肉体凡胎,但我不得不防。

  于是我凝神留意,缓缓靠近些许,距离洛乘云约十几步。

  慢慢地,洛乘云距离娘亲只有十步的距离了,他停止了呢喃,眼神一凝,双腿发力,猛然疾奔,竟是朝着坚硬无比的石桌撞去!

  死志已生的他此刻再无牵挂,毅然选择了轻生,意欲触石而死!

  正当洛乘云拼尽全力冲刺、头颅仅离坚钝石桌边缘数寸之际,娘亲喟然一叹:" 这是何苦呢?" 只见长袖一挥,势若奔雷的洛乘云再难寸进,即使他紧咬牙关、青筋满面也难动一丝一毫。

  我深知娘亲不会放任洛乘云自尽自戕,虽然此时我也不忍看他身死,但见此情景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娘亲白衣飘飘,长袖复归身侧,洛乘云仿佛身受巨力一般,翻了半圈,而奇异落地,背靠石凳而坐,再无动作。

  此时洛乘云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挣扎而无法动弹,想必是娘亲以元炁制住了他的行动。

  但洛乘云却还有开口说话的余力,他眼仁上扬,盯着我,用尽力气、断断续续道:" 柳……柳穹,杀了我……你不是很想杀了我吗……快……" 以儒林礼法、世故人情而言,当他人取了字,若你与其并非深交便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极大的冒犯——个人的姓名仅能父母、挚友等亲近之人直呼,或者用于正式庄严的场合,泛泛之交、点头之交乃至父母亲族,平日里皆当以字代名而称呼他人。

  此际洛乘云直呼我名,毫无疑问乃是为了激怒我以求一死,但我并非如此心狠手辣、嗜血无情之人,无论是双手还是含章剑,我都不想染上鲜血。

  我杀戒未开,面对蟊贼犹难下手,更何况还是面对洛乘云此等命途多舛之人,我与他虽有嫌隙,但经娘亲劝解,已非当日你死我活的地步,叫我如何痛下杀手呢?

  我只得摇头叹气,安慰宽释的话却也难于出口。

  洛乘云见状,又将目光投向了娘亲,绝望地哀求道:" 仙子……放开我……让我去死。" 悲天悯人的娘亲劝解道:" 大丈夫岂能轻生求死?你尚有其他……" " 我的母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活着又什么意义?" 洛乘云眼泪涟涟,毫无求生之志。

  " 正因如此,身为人子,当思为父报仇雪恨。" 娘亲这是想用仇恨激起他的求生欲。

  " 呵呵……杀死父亲的,是黑云寨,连官兵士卒都奈何不得……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报仇?" 娘亲再次蹙眉道:" 那苍榆洛府的大夫人和大公子呢?你不想想他们?" " 大娘和大哥……" 洛乘云眼中泛起微光,但很快又湮灭," 虽然他们热情待我,但我却难以敞开心扉……说到底,终究只有名分罢了……" 我不禁摇头暗叹,没想到他的死志竟已然深至如此地步,一时之间恐怕难以挽回了。

  娘亲一时也未能想出说辞来,若非洛乘云浑身乏力,连说句话都要憋足半天的力气,恐怕早已选择咬舌自尽、自绝于人世。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寂静,只余洛乘云低沉的呼吸声。

  忽然,娘亲莫名其妙地瞟来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洛乘云惨笑一声,万念俱灰道:" ……没有。" " 权力?……武功?……财富?" 娘亲一一列举,洛乘云皆是面如死灰地摇头,最终她樱唇轻启,说出了一个词:" 美色呢?" 美色?!

  我心中大惊,娘亲为何要提及此事?

  连日来洛乘云虽已安分守己,但我敢肯定他心中对娘亲的非分之想并未根绝,娘亲也应该对他的觊觎心知肚明才是,此时提起无异于不打自招。

  " 也……" 果然,洛乘云正欲摇头,却忽然定住,眼里闪烁着一丝希冀,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嗫嚅着道,白皙俊美的脸上泛起一股纠结与羞涩:" ……有的,但不是贪图美色……" 先承认再否认,岂非掩耳盗铃吗?

  我隐约明白娘亲是想借此激发他的求生欲,他的意图已是不言自明,他那副模样已然叫我怒火中烧,我绝然无法忍受。

  虽然我怜悯你可悲的遭遇,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对娘亲冒犯亵渎,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我右手置于含章剑剑柄上,正欲拔剑赐他一死,却忽然浑身动弹不得,仿佛陷入泥淖沼泽一般,无处使劲,无处发力。

  娘亲?!

  为何?!

  此时此刻,我哪里还不明白,这般怪异诡谲的遭遇,除了武艺超凡的娘亲,还有谁能为之?

  我向娘亲投去了愤然而质问的目光,娘亲必然感应到了,但她却并未稍加解释,无动于衷,依然选择挽救洛乘云如风中残烛的求生意志:" 无论你是否贪图他人美色,你若死了,便再无机会。" " 可是,可是……我活着就能、就能……有机会吗?" 洛乘云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俊美白皙的脸庞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生机。

  " 不试试,你又怎知没有机会?" 娘亲的天籁仿佛在鼓励、助长他的亵渎之念,犹豫了一霎,又开口道:" 更何况,我……" 不!不要说!

  如果之前只是云山雾罩的打机锋,娘亲还留有余地,那么" 我" 字出现,便再无回转余地,我再不能视若无睹!

  我紧咬牙关,丹田里的元炁疯狂涌出,虽说无法破体化形的元炁无济于事,只能增强肢体的力量,却也足以让我缓缓拔出剑身!

  " 唉。" 娘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教我周身的泥淖化为铜墙铁壁,任凭元炁在四肢百骸中翻涌奔腾,也再难有一丝一毫动弹。

  我忽然陷入了比洛乘云更加绝望的境地——他已然失去了素未谋面的双亲,我尚且还拥有的母亲却以无上武功将我困住,只为以自己名节来拯救他——四肢百骸内的元炁可以轻易地将我心脏震碎、将我五脏化为齑粉,但我还有无尽的悲愤,我要质问我的母亲,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洛乘云希冀而好奇的目光中,娘亲还是以第一人称说出了一句话:" 我生平最讨厌便是自寻短见之人,全然放弃了一切的希望,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洛乘云几乎要傻笑起来了,一股勃勃地生机从他双目中爆发,痴痴地看着娘亲绝美仙颜,说道:" 仙子,我不会寻死了……" 但我体内的生机却瞬间被抽干了,仿佛久旱的沙漠、干涸的河床、竭水的枯井,勿需娘亲的神神功,身体与元炁归于平静,眼睑低垂,愤怒而冷静地等待着事态发展。

  " 你先休息吧。" 娘亲叹息着说了一句,玉手一挥,一股磅礴元炁涌入洛乘云的体内,他眼中睡意袭来,望着娘亲的头颅缓缓低下,身体渐渐放松,安详地睡着了。

  " 唉。" 见洛乘云沉沉睡去,娘亲长叹一声,这才将眼光投向了我。

  我周身的压力顿时化为乌有,身体再次听从我的指挥和支配,但我却久久未动。

  " 霄儿……" 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稀罕的事情发生了,娘亲的语气竟略带歉意。

  若在从前,我必会为此而受宠若惊,正如儒家圣人所说的那般," 子为父隐" ,我对待娘亲亦如是;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又燃烧着灼炽的愤怒。

  道歉?为谁道歉?为了她将我困住而道歉吗?还是为了洛乘云而道歉?

  我惨笑一声,绝望地看向娘亲:" 呵呵,母亲大人,孩儿方才差点做了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 霄儿,你冷静一点。" 娘亲试探性地朝我踏出一步," 你听娘解释……" 我语带讥讽地说道:" 解释?不用解释,孩儿明白母亲大人的宅心仁厚,不就是为了救他一命嘛。" " 霄儿,你明白就好……" 但娘亲不知是听不出来还是不愿点明,竟似乎松了一口气。

  " 但救人犯得着玷污自己的名节吗?!" 我生平第一次对着娘亲声嘶力竭地怒吼,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 霄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名节对娘来说无关紧要……" 娘亲果然生性高洁,超脱于俗世之上,悲天悯人,置之如身外之物。

  但这份高风亮节却教我的怒气更加狂涨:" 但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听了此话,娘亲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娘都无所谓,怎么对你又至关重要了……" "这关乎着我是谁的儿子!关乎着谁是我的母亲!" 我低吼着,任由眼泪掉在尘埃里," 你这样随意抛弃,置我于何地?!又置父亲于何地?!" 似乎没想到我会将父亲搬出来说项,娘亲一时间怅然若失,旋即又苦笑道:" 倘若你父亲在世,恐怕也不会反对……" " 你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又没问过他!" 怒火燃烧着脆弱理智,我不顾一切地嘶吼," 还是说你和媛媛一样是个以貌取人的庸俗女人,你也被他的外貌吸引了!" " 柳子霄,我可是你的母亲!" 娘亲美目霎凝,仙颜布上了一层寒霜,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生冷。

  " 哈!母亲?" 我心冷如冰,怒极反笑,却又涕泗横流,也许极为滑稽可笑," 为了一个外人,用盖世神功将儿子困住不得动弹的母亲?为了一个外人,和儿子争执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夸奖过儿子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对儿子笑过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给儿子做过一次饭的母亲?!" 十余年里逆来顺受的我,将对母亲的诸般期待与所遭受的冷遇化为了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将娘亲问得哑口无言,那副玄冰傲雪般千年不化的旷世仙容第一次出现了局促的神色,竟是张口无言。

  见母亲答不出话来,我更加失望,阴阳怪气地说道:" 呵呵,孩儿能够拥有您这样的母亲大人,真可谓是' 三生有幸' 啊。" 听了如此讥讽辛辣的话语,娘亲面色一凝,严肃而坚决道:" 柳子霄,此番事态,事急从权,我一时间无法向你解释,改日……" 娘亲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不可违逆,我失望地摆手,打断了娘亲的话,反唇相讥:" 母亲大人做事,何须向人解释?何曾向人解释?要不干脆连我这个儿子也不要了,免得您再费心思考编排该如何解释。" " 柳子霄,你……" 愤怒第一次扭曲了娘亲倾城绝美的面容,那紧锁的眉头,圆睁的桃花眼,无一不在诉说着谪凡仙子出离而幽冷的怒火。

  但那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更凝重的神色,一袭白衣如魅影般瞬移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拦在身后:" 霄儿小心,有强敌来袭。" 我正以为不过是娘亲转移话题的拙劣伎俩,却从这句话中真切地听出了她的严阵以待、全力以赴,以及一丝忐忑不安。

  不安?当世谁能让功至化境、武至巅峰的娘亲不安?

  除非与娘亲同样是绝世高手!

  这个念头恰如闪电一般撕裂我的脑海,未及反应,庭院中便出现了一道人影,我甚至未能看清他的轨迹,仿佛凭空出现的鬼魅!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勃发的怒火,化为无尽的担忧。

  来人一袭渚青长袍,峨冠博带,蒙着面巾,苍眉烁目,额生横纹,鬓边几缕白发,诉说着他的年纪已然不小。

  来人距离我和娘亲二十来步的距离,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声音略显沧桑却如洪钟大吕,缓缓说道:" 谢仙子,一别二十年,重逢时却已成人母,时光荏苒啊……" 他一副物是人非的缅怀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是娘亲的旧识。

  " 我从未见过你,但……若我所料不差,阁下便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称' 羽玄魔君' 的水天教教主吧?" 娘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缓缓摇头,沉声道出他的来历。

           第四十八章风卷怒涛(二)

  水天教教主?羽玄魔君?

  从娘亲的谨慎严肃来看,他应当与娘亲一样同为绝世高手,没想到水天教教主竟有如此高手坐镇,那为何当年会功亏一篑呢?

  他蒙脸而来,口称重逢,但娘亲却说素未谋面,他当年很有可能是在暗中窥视,但与娘亲打过照面,武者的五感最为灵敏,害怕身份暴露才出此下策。

  " 哦,我那孽徒便是这般与你谈论本座的么?" 羽玄魔君眉头一挑。

  娘亲细眉微蹙,并未正面回答,反而冷冰冰地问道:"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 当世间故人凋零,本座不过想与仙子叙叙旧罢了,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语毕,羽玄魔君似乎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 哼,蒙首覆面,藏头露尾,谁人与你是旧识?" 娘亲冷哼一声," 若真想叙旧,便摘下你的面巾" 青衣老者呵呵一笑道:" 与仙子坦诚相待,本座固所愿也,只是仙子为擒风卫办事,本座的身份还不可暴露。" "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娘亲悍然拂袖,转身便下了逐客令," 阁下请回吧。" " 仙子不与本座叙旧无妨,但本座还可以与那孽徒的、呃……" 羽玄魔君一语未毕,娘亲霍然转身,周身泛起一股彻骨严寒,浩瀚的冰雪元炁有若实质,翻腾着直奔青衣人而去!

  羽玄魔君不得不将剩下的半截话咽下,眉头紧锁,身前升起一道若有若无的清气壁障,袅若风烟,却能将娘亲的元炁挡住!

  两人正以元炁相持对峙,异象渐生,但我却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仿佛周遭的天地布满了锁链与桎梏,彻骨严寒压迫着我的身躯,令我动辄得咎。

  耳中忽然传来娘亲的密音:" 霄儿,护住心脉,寻机退开!" 虽然我与娘亲在洛乘云一事上生了隔阂,但此际娘亲正在与外敌生死相争,一切须以大局为重,我自然不会过于任性,拖娘亲的后腿。

  我赶忙调集周身的元炁,牢牢护住心脉,恰在此时,那彻骨的严寒一顿,浑身忽得轻松。我心知这是娘亲为我放开一瞬的元炁威压,当机立断,迅速退后了十余步。

  对阵旗鼓相当的敌手,临阵分神不说,还自敛元炁,实乃大忌,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我紧张地盯着二人,生怕娘亲因此而落入下风,但羽玄魔君却并未得寸进尺,那道清气殊无异动,只堪堪地挡住了薄雾似的冰雪元炁。

  这机会虽然转瞬即逝,但以羽玄魔君同样旷古难逢的武道修为,没道理会失之交臂啊?

  我瞬间有些迷惑,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趁机发难,总归是好的,否则娘亲恐将陷入困境。

  身登武道极境之人,自古难逢,更何况是如今凋敝衰败的武林。

  但此时此刻,边陲县城的一间陈旧苑子里,堪称旷古绝今的二人正以肉体凡胎难以想象的神乎其技生死相争。

  武者以招式拳脚互相攻伐,即使力有不逮也有脱身的余裕;以刀枪剑戟交锋鏖战,哪怕身披数创,只需要害无碍,仍有苟全性命之能为;但元炁不同,此等由气机采练而成的能量,与身俱在、与命相连,一旦两人的气机牵引、元炁争极,不到一方油尽灯枯便几乎无法停止,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除非两方同时收去元炁方可安然无恙,当然这是对一般武者而言,元炁无法破体,一旦拼上了内力,便无可脱身,似娘亲、羽玄魔君这等绝世高手,是否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手段、足以安然退却,尚在未定之天。

  但我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不甚明了的事情上,只能祈祷娘亲可以力压羽玄魔君,双方皆以浩瀚磅礴的元炁针锋相对,无论是谁力有不逮或者身败气竭,都不可能好受,甚至很难全身而退。

  二人在庭院中对峙争锋,已然显现了莫名异象:娘亲这一侧严寒彻骨,空中凝出了片片雪花,翻飞乱舞,俨然如同寒冬腊月里天降瑞雪,地面上冰霜的冰霜已然蔓延至我的脚下;而羽玄魔君那方,清气蒸腾,元息氤氲,仿若淡淡气旋围绕着他。

  两方磅礴的元炁碰撞、摩擦,在二人中央产生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界限,划分了大相径庭的两方世界。

  我一瞥,看见了还在梦乡里的洛乘云,娘亲无暇顾及,冰霜已然快蔓延至他脚上了,倘若我不施以援手,恐怕即将被彻骨严寒所伤甚至所杀。

  大敌当前,娘亲为护我周全甘愿露出致命的破绽,而对洛乘云则生死难顾,这总算让我心中好受一些。

  毕竟是娘亲要救的人。

  我长叹一声,将洛乘云扛起,快步退到西厢,将他放在走廊上依靠着墙壁和柱子,赶紧回身紧盯战场。

  此时娘亲与羽玄魔君的对拼已然到了关键时刻,飞雪飘舞间,娘亲的青丝白袍均是猎猎作响,氤氲清气里羽玄魔君的青袍面巾也在上下翻滚,冰雪与清气互不相让,彼此推拒。

  " 困于葛藟,动悔有悔。" 忽而羽玄魔君长吟出声,场中异变陡生。

  正在拉锯的氤氲清气与冰雪元炁轰然散开,霎时间漫天冰雪扑面而来,氤氲清气化去形迹。

  我正欲抬手防护,那晶莹的冰雪忽然消散于无形,如泥牛入海,再放眼望去,冰消雪融,大地霜除,仿佛方才的异象不过是南柯一梦。

  庭院中烟尘伏地而向四方散开,一袭白衣与青袍仍然岿然对立,二人神色皆是如常,仿佛并未受伤受损。

  羽玄魔君抚了抚面巾,喟然叹道:" 本座不说便是,仙子何至于此呢?" "我再问一遍,恶客临门,所为何事?" 见娘亲面容冷峻,身形傲立,语气无常,我总算放下心来,却并未出言拖累。

  " 呵呵,也罢,本座就开门见山,本座知道仙子为何来此,但请仙子将事情查明,还我水天教一个清白。" 羽玄魔君语出惊人,竟然要求娘亲还他水天教一个清白,如此说来,他不承认屠村之事是他们所为了?

  可为何水天教不自己去调查……

  思及此处,我不禁莞尔,暗骂自己太蠢,纵然水天教能查到真相,官府也好军队也罢,却不可能采信——无他,只因水天教已被打上魔教的烙印,百口莫辩。

  娘亲自然没我这么涉世未深,蹙眉淡然道:" 水天教手眼通天,你们连蛛丝马迹也没调查出来吗?" " 不瞒仙子,血案现场地处边陲,本教也是鞭长莫及,栽赃陷害一事的内情,本座一无所知。" 羽玄魔君缓缓摇头,自承不知。

  娘亲淡然拂袖,再次下了逐客令:" 既如此,魔君请回吧,此事我自会查明,但无论是水天教还是其他人犯下滔天罪恶,我绝不会姑息。" " 那是自然,果真是教众擅自妄为,不劳仙子动手,本座亲自毙了他们。" 霎时间,那袭青袍消失不见,仿佛蒸发于天日下的鬼魅,只余一句告别:" 龙行万里开天路,鹤去十州一点尘。" 俳句颇有气势,我却听出言外之意,你们在明而我在暗中,勿需枉费心机。

  论规模,楚阳县城比百岁城还要小上半成,但羽玄魔君既有不世轻功,我等又不知其面貌特征,若想揪他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大海捞针。

  我正为羽玄魔君离去而松了一口气,但娘亲忽然娇躯一颤,抬手至面,似乎吐血了!?

           第四十九章风卷怒涛(三)

  " 娘亲!" 我快步奔了过去,口中焦急地呼唤。

  正所谓母子连心,我全然忘记了方才母子间的龃龉冲突,牵挂着娘亲的伤势,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住。

  我跑到娘亲面前,果然见到娘亲的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鲜血,玉面仙颜染上了一丝煞白,我心痛万分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

  娘亲以玉手抹去嘴角鲜血,强笑道:" 娘没事,霄儿不用担心。" 自我记事起,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受伤,不由得心疼地问道:" 娘亲,怎么会这样?" " 娘与羽玄魔君元炁相接,他以秘术强行中断,我们二人都受了巨力反噬。" 娘亲几个深呼吸,运气稍微调息,才似乎恢复如常," 霄儿,娘需要静修调息一个时辰,否则有损功体。" " 嗯。" 我使劲地点点头,本想开口询问羽玄魔君是否会去而复返,但他与娘亲应当同样受伤不轻。

  此时此刻,我身为一个男子,应当中流砥柱。

  我眼中的犹豫之色只一闪而过,娘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展颜微笑道:" 霄儿无需担心,羽玄魔君所受损伤不比娘轻,若不及时调息必会伤及根本,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来。况且娘的太阴遗世篇素有疗伤之能,他若再犯,娘也能率先恢复。" " 嗯。" 我虽然决定了要独当一面,但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方才两位绝世高手的交手场面实在太过震撼骇人、太过匪夷所思。

  " 霄儿,其他的事稍后在说。" 娘亲转身向东厢而去,忽又扔下一句," 将他好生安置。" 我默默点头。

  娘亲的两句话含义不言自明,第一句自然是指母子二人争吵一事,本已面临母子决绝的关头,但羽玄魔君却忽然来犯,还与娘亲两败俱伤,我自是不能再任性;第二句则是指洛乘云。

  我心情复杂地走向走廊上躺着的洛乘云。

  此时他为娘亲的冰雪元炁所安抚而深眠,以我含章剑吹毛短发的锋利,若是一剑封喉,他连痛苦都不会有。

  但我最终叹了一口气,收敛了杀机,我心中明白,他虽是我们母子二人龃龉的起因,但症结却不在他身上,而是娘亲。

  娘亲想要挽回他的死志,我虽然不甚乐意但也不会阻拦,毕竟人命关天,他的命途多舛也叫我生出恻隐之心。

  关键在于娘亲所用的方法,这才是令我出离愤怒的根本原因。

  我将洛乘云扛进了他所居住房间里,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任由他四肢乱摆,便转身离去。

  我又不是婢女奴仆,不必伺候他舒服睡觉。

  这么想着,我出了房间,心中萦绕的是与娘亲的冲突,我要静静思考,参透为何我会对娘亲的举动如此敏感、愤怒。

  正当我向石墩石桌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一抹青色人影遽然出现在庭院里,仿佛是从地府冥界里钻出来的鬼魂一般。

  竟是去而复返的羽玄魔君!

  糟了!

  娘亲静修调息,心神收摄,无法得知外界情况,而凭我的微末伎俩绝非他的对手。

  我运起元炁,正要放声呼喊,羽玄魔君眼睛一眯,流露出些许笑意,身形一闪,一只略显苍老的大手鬼魅般攀上了我的后颈——电光火石间,羽玄魔君已然瞬身至我身旁!

  一股磅礴无匹、刚猛无俦的元炁钻入了我的身体,我瞬间感觉全身气机、元炁被压制,仿佛在紧密啮合的器械间插入了坚不可摧的硬物。

  后颈乃是躯干与头脑连接之所,同样为人体要害,劲力催吐之下,轻则如吴老六那般不省人事,重则魂飞魄散。

  此际要害落于人手,一股寒意自我心中升起。

  但我心中所想的并非死生之事,而是涌起了对娘亲的不舍与歉意。

  娘亲,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没想到死前给娘亲留下的回忆,竟然是激烈的争执……

  娘亲,孩儿恐怕在劫难逃,没想到竟应了那句怒言,您就当我不曾存在过,这样就不必伤心了……

  想到此处,我心中苦涩,一滴眼泪滑落,闭目待死。

  但奇怪的是,羽玄魔君却并未痛下杀手,仅仅制住我的气机与元炁便没什么动作,见我这番模样,反而又气又笑道:" 你小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放心吧,老夫不会伤你的,只需要你乖乖跟老夫走一趟。" 虽然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实则不容我置喙。

  只听羽玄魔君深吸一口气,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如奔雷迅电、浮光掠影,身畔疾风呼啸。

  突如其来的奇绝之速,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几乎让我无法睁开双目!

  这简直就是世间极速!

  我勉强睁开眼睛,目力与反应却根本无从知道他的行经路线;功体被元炁被制,我也无法感知到他到底是如何轻身瞬步。

  除了两次起落——应当是——我能明显感知到,其余的画面就像一塌糊涂的染料一般,全然分不清。

  强烈的不适让我无法思考,但这般极速行进也并未持续多久,风驰电掣般的画面便骤然停滞,我猝然向前扑去,幸好身体被羽玄魔君元炁一带一吸,方才稳住身形,但随即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教我头晕眼花,差点呕吐出来。

  " 唔……" 我躬身捂嘴,赶忙调运元炁,游遍四肢百骸,平抚心神。

  羽玄魔君已然从我后颈离开,但以他当世无敌的神速,哪怕放任我先奔出数里之地,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以我的微末武功,断然无法自这等绝世高手掌控中逃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不作妄想。

  他说不会伤我,这让我心中稍定,但心中戒备仍未完全放下——羽玄魔君不惜根基受损、功体存罅,也要将我擒走,图谋定然非同小可。

  他虽自称不会加害于我,却并未说过不会以我筹码为胁迫娘亲就范,让娘亲乖乖为水天教洗脱罪名。

  适才娘亲与我大吵一架、争执不下的场景历历在目,母子间的龃龉未消,但倘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娘亲的弱点、软肋,那恐怕也只有我这个儿子了——这点我毫不怀疑。

  思虑至此,我已平复了头晕眼花的呕吐感,方才有空打量所处之地。

  庭院中一座三足两耳的高大青铜鼎巍然镇守中央,北面是三清阁、四御殿,门户大开,灯火点点,神像依稀可见。

  而我所处的正是东面客堂前方,对面也是同样形制的客房,二者都是门户大开,陈旧的木椅与席床一眼可见,但并无香客。

  我心下了然,这是一座道观,背靠山林,却不知为何略显萧瑟破败,年头古旧,漆剥色老。

  " 谶厉道兄,速救愚弟!" 此时此刻,羽玄魔君额发冷汗,手捂胸口,朝着客堂里求救,声音看似平静,却压抑着颤抖。

  " 来了来了。" 客堂大门,一位头戴玄冠的羽士踏步而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仙风道骨,赫然一副得道之士的模样。

  我心中暗凛,想必他就是羽玄魔君口中的谶厉道长了。

  来人面容清瘦,气质沧桑,目光昭昭,绕着羽玄魔君踱步,上下打量一番道:" 嚯——可以啊,先与人以元炁对拼,受了反噬之后不思静养调息,反而强提元气、强运功体,真是不爱惜你这残躯和武功。" 谶厉道长口中不留情面,但略显老态的右手萦绕着淡青色的奇异元炁,贴在了羽玄魔君的胸口,钻入了他的身体。

  羽玄魔君的脸色这才缓缓恢复正常,道:" 若非有道兄在此,愚弟也不会如此拼命,只因此事关乎我那孽徒。" 听了二人的一番身临其境般的诊断与问答,我才知羽玄魔君为何胆敢以身犯险、不顾功体,便是因为有这谶厉道长在此,足可以为他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他比娘亲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 现下只是梳理了你紊乱的内息,撑不了不久,若想根治,跟我进来吧。"谶厉道长收回元炁,拂袖进了客堂。

  羽玄魔君点头示意,转身对我道:" 若老夫所料不错,你当姓柳。柳小子,现下老夫需要调理功体,你且自便,稍后老夫再来与你谈谈你生身父亲的事情。"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客堂。

  我深陷羽玄魔君之手,本就是插翅难逃,此时更从他口中得知,他似是熟知我的父亲,这更让我绝了逃跑的念头。

  这是天仙化人的娘亲禁绝我提起的事情,对我来说,父亲至今仍是云山雾罩、朦胧无念。

  水天教教主、以身饲魔、孽徒等线索此刻如同百川归海般汇集起来,我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难道……

  算了,我摇摇头,今日之内便可得知答案,此时无需妄加猜测。

  我必须听听羽玄魔君的说法——纵然不可轻信,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很快,我便决定了留在此处。

  只是不知谶厉道长需要为他调理多久,若是耗时过长,娘亲自静修中醒来会不会焦急地到处找我呢?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娘亲,比起担忧她会否因我失去分寸,更加横亘在我心头的却是今日我与娘亲的龃龉、冲突,以及一个疯狂生长的扪心自问:为何我会对娘亲不惜名节挽救他人死志的行为愤怒异常?

            第五十章风卷怒涛(四)

  凭心而论,我并非无情之人,对于洛乘云的悲惨遭遇,自不是无动于衷,甚至动了恻隐之心,倘若有办法可以打消他轻生的念头,我也乐见其成。

  但娘亲以自己的名节为代价而行此事,则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知道,娘亲别无他法,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即便给洛乘云以微渺的希望,事后未必便会给他机会追求自己,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会施舍,哪怕他俊美无比——需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洛乘云今日死志坚决,只因接二连三的噩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能接受;但教近几日他求生全身,之后便很难再鼓起勇气自寻死路。

  以娘亲的忠贞不渝,我丝毫不相信她是对洛乘云动了凡心或者寂寞难耐——十余年来娘亲隐居葳蕤谷中,与我形影不离,一心养育我,从不见她有过不耐或者厌烦,父亲以及我对娘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就是无法接受她牺牲名节。

  娘亲的权宜之计,让洛乘云燃起了摘取天上明星的希望——哪怕我明知娘亲给予他的希望只是虚幻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让他心中的非分之想再次萌芽,谁知道他在心中如何亵渎高冷的娘亲!谁知他会不会幻想用《御女宝典》中的花样来淫辱玷污娘亲丰腴风韵的胴体娇躯!

  一想到此处,我便怒火中烧,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诚然,这种感情从伦理上来说,有些超常越界:其一,以我儿子的身份,不应对娘亲的行为置喙,纵然她曾教导我过儒家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但她并不拘泥于此;其二,娘亲是一个独立且坚定的女子,无论是对我的教导养育还是对自己的决定,她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转,今日哪怕被我挤兑讥讽得哑口无言她也未移其志便可见一斑;其三父亲既已不在人世,也无世家大族的门风家规的约束,娘亲便是自由之身,她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谁都无人能说她半句不是,更何况仅仅是略微牺牲无形无质的名节。

  事实上,自儒家圣人周游列国、布道天下起,此后诸王朝多是奉行儒家的思想准则——除了以法家思想为准绳的白虎王朝——然而虽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约束,却从未有哪朝哪代禁止过再婚再嫁——只有家风死板、家规森严的高门大院、世家大族视之为丑闻孽风,其余皆不以此为虑。

  就比如被我当成半个家人的牛婶,先后服侍过两任丈夫,育有三子一女——大牛便是先夫遗子——而她的四位儿女与两任夫家的亲戚并未彼此敌视。

  更别提历朝历代的公主王女,驸马身殁后再嫁以及招募面首之事,亦不在少数,前有朱雀王朝的朝凤公主,近有本朝年号昭元的怀宗皇帝的十三女灵犀公主,二者皆因驸马乃是征战外族的名将而留于史书。

  凡此种种,皆可为寡母再嫁或再寻情人背书,有道是" 搭桥顺母意,杀僧报父仇" ,我身为人子,却妄图以自身的意志阻止任何可能的行为、掐灭微弱的火苗,哪怕仅止于为救生命而事急从权的名节牺牲。

  但我心中通透无比,我并非是想为素未谋面的父亲守住娘亲作为妻子的身份,而是想要为自己守住娘亲作为母亲的身份!

  娘亲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失去了父亲的我,娘亲便成了唯一的支柱与羁绊,倘若失去了娘亲,我简直无法想象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与娘亲相比,世间万物都不值一提。

  但这是我在未出谷前未曾意识到的,因为在谷中形影不离的岁月,教我从未想到过、预料过、体验过失去娘亲的可能性,因为十几年的母子相依为命、朝夕相处,让我对娘亲的存在、陪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直到出了葳蕤谷,才惊觉世上男子无一不被娘亲绝世美貌所倾倒,无一不对娘亲心存非分之想,无一不对娘亲垂涎觊觎,无一不妄想着将娘亲从我身边夺走、变为自己的禁脔!

  如此恶念,让我极为排斥与敌视,让我不惜扭曲、对抗娘亲的意志。

  我为何会如此敏感,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凶恶野兽?

  我明明受着礼教的束缚,对娘亲只有敬畏孝顺,却为何还要保留对娘亲无穷的占有欲,为何无法熟视无睹,为何无法放任自流,为何无法作壁上观,为何无法弃若敝履……

  那个答案,已然浮现在脑海中,蹿到喉咙,呼之欲出。

  我摇了摇头,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我深爱着娘亲。

  尽管娘亲平日里冷若冰霜,尽管娘亲很少对我展现温柔,尽管娘亲十指不沾阳春水,尽管娘亲从未为我烹食调羹,但我仍然深爱着娘亲,虽然我与娘亲相处时保持着距离、少言寡语,但无碍于这份深爱,这是不讲道理的——硬要说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是将我带来这个世界并且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的女人。

  但这份深爱,十余年来不曾爆发过,既因为我与娘亲朝夕相处、不虞有失去她的可能,也因为娘亲平素以母亲的威严以及严格的礼教压迫着这份的感情。

  直到来了外界,遭遇了今日一事,我才惊觉自己对娘亲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都不允许别人染指、觊觎!

  这个答案,是我所学习的伦理纲常所不能接受容忍的,是娘亲平日里言传身教、潜移默化而想要将之禁绝湮灭的,也是一直被自己痛苦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

  但此时此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恍然发觉这二者已经被我视之为无物——践踏伦常固然痛苦纠结,但这痛楚远不及失去娘亲的万一,正是这份痛楚让我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儒家纲常的束缚!

  我无法忍受娘亲离我而去,我无法忍受娘亲为别人损毁名节,我更加无法忍受别的男子将娘亲拥入怀中、肆意轻薄,哪怕只是极微极小的可能性!

  娘亲,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不,我不容许!若果真要发生,那就让我将别人取而代之吧!让我既保护又毁坏娘亲的名节与贞洁吧!

  没错,作为父亲的半身,没有人比我更加有资格继承他的" 遗产" ;作为娘亲的半身,我早已是一个离乡既久的游子,我已被娘亲的温柔乡拒之门外长达十数年,没有人能够阻止久旅异乡的游子回归故园!

  即便是超凡脱俗、冷若冰霜的娘亲,我也决不罢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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