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 (454-456)

4361Clicks 2021-06-28 Author: hui329
#大明  
第四百五十四章 息物議殿上示恩 辟蹊徑府內認親

  劉府花廳。

  「小同鄉,新官上任,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所為何來?」劉瑾輕輕滑動著手中的青花蓋碗,對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

  才由吏部郎中升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的張彩,長揖一禮,「學生有事求告,萬望公公成全。」

  「鄉裡之間何須客套,但講無妨。」劉瑾抬手示意張彩入座。

  「近日朝廷之上物議洶洶,科道皆論西北靡費挪用邊帑之事,稱楊應甯、韓貫道等人罪責難辭,公公可知?」張彩並不謝座,只是面色鄭重,凝視劉瑾。

  劉瑾低頭品茶,緩緩點頭。

  「伏乞公公明察,糧草虧折浥爛年頭久遠,多不可考,楊應寧等人素有清名,斷不會有損公肥私之舉,縱有失察之過,亦當酌情而定,況且……」

  「況且什麼?」劉瑾龐眉微微揚起。

  「況且楊應甯巡撫陝西,總制三邊,督理馬政,修邊禦虜,邊事多有建樹,念其有功於國,懇請從寬處置。」言罷張彩一躬到地,久久不起。

  「你這是為楊一清求情咯?」劉瑾淡然道。

  「學生據實而言,求公公明鑒,勿寒棟樑之心。」張彩垂首低眉,卻言語鏗鏘,堅定無比。

  「這裡有份戶部的奏本,你不妨看看。」劉瑾從案頭取出一本奏章遞與張彩。

  「公公,這……」張彩一目十行,見裡面說的是為巡茶禦史翟唐請加旌獎事宜,一時沒弄清楚這與他所說之事有何關聯。

  「翟唐這一年的工夫,收茶七十八萬二千餘斤,與西番易馬所得九千餘匹,楊一清督理馬政這些年與番人茶馬交易,你可知每年所得多少?」劉瑾乜眼問道。

  張彩未有在戶部履職經歷,對此茫然不知。

  「楊一清勘發金牌,與番人貿易茶馬,西寧洮河三衛之地每歲合計征茶不逾五萬斤,易馬也不過五六千匹之數,這便是他的政績建樹?翟唐一年之間便收他數倍之利,又該如何評斷?」

  劉瑾輕蔑一笑,「至於奏請所修的邊牆,他告病之時修了幾裡,你該當知曉吧?」

  「我……」張彩一時結舌,咬咬牙硬著頭皮道:「然其仍有揀將選兵,保境安民之功。」

  劉瑾點頭,「不錯,比起常人楊一清確有過人之處,但其官至都憲,總轄三邊,朝廷恩賞不謂不渥,已酬其勞,豈可作為他有罪不罰之依據!」

  張彩嘿然,良久才艱澀言道:「如此說來,公公定要治那楊邃庵之罪了?」

  「非只是他,延綏倉儲所涉之人也罪責難逃,東廠已經派出番子分赴山西、南京,將韓文、熊繡等人鎖拿入京。」劉瑾冷冷道:「大大小小上百個官兒,可要折騰好一陣子。」

  「公公要興大獄?」張彩悚然失色,急聲道:「萬萬不可!」

  「怎麼?」劉瑾眉頭微攢,似有不喜。

  張彩躬身道:「如今朝廷上科道緘口,百官束手,公公威風已立,正是振刷吏治,革除舊弊之時,公公如欲作為,當以求穩為上,不宜再起大獄,旁生枝節。」

  「你可是在教咱家做事?」劉瑾語聲驟然轉冷,面露不豫。

  劉瑾如今口含天憲,威權正盛,任爾封疆大吏,還是朝廷重臣,舉手間可定禍福生死,張彩儘管心驚膽戰,還是垂手道:「彩受劉公提拔知遇之恩,縱有冒犯亦不得不言,求公公明鑒。」

  劉瑾緩步走近,一言不發,張彩惴惴難安,額間冷汗已現,終究忍不住率先開言:「公公……」

  「不須說了,鄉裡良言咱家記在心裡,如何做已有定計,你且回去吧。」

  張彩如蒙大赦,不敢再留,告辭而去,丁壽悠閒地自後轉出,望著張彩背影,嘻嘻笑道:「公公,小子舉薦之人如何?」

  「是個人才,比那些應聲蟲強了許多,難得還有此眼界。」劉瑾哂然道。

  「小子便當您是在誇我了。」丁壽一臉得意。

  投目一瞥,劉瑾不置可否,來至羅漢榻上坐定,淡淡道:「今日太后杖死了兩個坤甯宮的奴才,皇后在仁壽宮外下跪請罪,最後還是清甯宮那邊發了話才算收場,離間天家親情,這事兒咱家該誇你麼?」

  丁壽臉色突變,強笑道:「這……與小子有什麼相干?」

  劉瑾凝眸不語,丁壽心頭發毛,乾脆光棍地一攤手:「就算事因小子而起,起碼不是我讓太后如此做的。」

  「糊塗!天家之事豈是你可參與的,深宮之中藏了多少秘密,外人捕風捉影尚不能窺其一斑,曉得為何?因為死人從不會洩密,你可是嫌自己活得長了!」

  劉太監疾言厲色,丁壽怏怏不服,鼓著腮幫子道:「事情已然做了,還能如何!況且我還冤枉著呢,天知道皇后娘娘怎會看我不入眼,攛掇著二張與我作對,坤甯宮裡不遭難,受罪的便是我了!」

  「你……」劉瑾才欲勃然作色,忽地輕聲一歎,「罷了,你小子福大命大,帝后不睦,又有太后這座靠山,暫時無人尋你的麻煩,至於今後是福是禍,看你造化吧。」

  「別啊,公公,您這話是不管我了麼?」丁壽儘管平日對劉瑾訓教之言多有不忿,但有老太監幫著遮風避雨,他還蠻享受這不動腦子的光景。

  「咱家老了,總不能管你一輩子……」劉瑾以手支額,神情落寞。

  「公公,小子有錯,您儘管訓斥,休出此氣短之言。」

  見丁壽情真意切,劉瑾莞爾一笑,「莫慌,咱家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你小子想飛出咱家的手心,還要等些年頭。」

  老太監郁懷紓解,丁壽松了口氣,笑道:「那這番賭鬥便算小子贏了?」

  劉瑾搖頭,「尚早,二位侯爺那裡暫無膽子與你為難,朝中左班聲浪也算壓制下去,但後續如何,還未可知,你要如何收尾?」

  「學您老啊,立威!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這幫孫子在西北時我便想收拾,礙著北虜入寇用人之際,只好虛與委蛇與他們周旋,但那些證據全都留了副本,借著這股東風一併拋出來,讓詔獄也開開利市。」

  「威不可不立,」劉瑾緩緩點頭,表示贊同,隨即話鋒一轉,「但其中的許多人你當日在西北可是承諾既往不咎的?」

  丁壽一晃腦袋,不以為意道:「當官兒說的話能信麼!」

  「人不可無信,官場中可以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卻不可輕犯眾怒。」劉瑾從袖中取出一份手本,遞與丁壽:「手本已然替你擬好了。」

  您老一直犯的不就是「眾怒」麼,怎麼到我這兒淨扯些不鹹不淡的廢話,丁壽腹誹著接過手本,一看裡面內容,萬分驚訝,「公公,您不是已派人……」

  「咱家如何做與你無幹,只需按此上奏即可。」劉瑾神情漠然,冷冷說道。

  ***    ***    ***    ***

  灰廠小巷,首輔李東陽宅邸。

  偏廳之內,語聲喧騰,燈火搖曳之中,只見峨冠博帶的雜亂身影彷徨遊走,爭論不休。

  李東陽背負雙手,在廳中來回踱著步子。

  「閣老,您貴為首揆,如今萬萬不可棄我等不顧啊!」被西北倉儲虧空之事牽扯的戶部尚書顧佐焦灼萬分,大聲疾呼。

  李東陽深深望了顧大司農一眼,龐眉深鎖,一言不發,轉身遊走他處。

  禦史蔣瑤踏步迎上,躬身道:「恩師,顧部堂言之有理,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您素以文章領袖海內縉紳,豈可坐視!況那劉瑾名為查盤,實則打擊異己,迫害忠良……」

  「住口!」李東陽怒叱門生,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隔牆有耳,休得胡言!」

  蔣瑤垂手道:「弟子省得,只是如今東廠番子四出,當權者顯有構陷株連之意,放眼朝中,唯有您老可援手救之。」

  李東陽無奈苦笑,「蔣生高看老夫了,內相豈是輕易受人左右的。」

  「李相此言有差。」一個不到三旬的文士中途插言。

  「哦?」李東陽揚眉打量來人,見是翰林院編修,江西分宜人嚴嵩,笑道:「分宜可有教我?」

  「學生不敢。」嚴嵩深施一禮,侃侃道:「閣老文章領袖,以詩文延引後進,海內名士,多出公門,公所進之言,內廷亦當顧慮一二,況您素與內相有舊……」

  「惟中,不可妄語。」蔣瑤疾言制止,瞥了一眼座師神色,回首斥道:「劉瑾不過是仰慕恩師文名,其間談何私誼。」

  嚴嵩自知失言,急忙請罪,李東陽微笑擺手,示其不必在意,「可還有其他?」

  嚴嵩見李東陽並無慍色,斟酌一番又道:「再則,如今朝堂上中州之人及得柄用,與南人處若冰炭,若大興株連,南人必遭阻抑,公不可不慎……」

  李東陽悠然沉思,他自曉所謂中州之人指代的是內閣焦芳、吏部許進、兵部劉宇這三人,許、劉二人還好說,那位同年老夥計卻是因早年經歷,對南方士人深惡痛絕,劉瑾若想振刷吏治,焦芳定會其中推波助瀾,貶黜南人……

  「恩師……」作為浙江人,蔣瑤初時還未想得這般深遠,聽嚴嵩一說,頓覺如坐針氈,一臉期盼地看向李東陽。

  李東陽環目四顧,只見眾人眼中殷殷盼望乞求,捋髯苦笑:「看來此事,老夫不得不管了……」

  ***    ***    ***    ***

  翌日,早朝。

  「老劉,西北之事可有章程了?」朱厚照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昨日在校場騎射投入精神太多,這覺還沒補過來。

  「已遣東廠校尉緝拿涉事官員,待提問明白,分別情罪輕重,再行上報。」劉瑾躬身道。

  「嗯,該治罪的治罪,早些定了吧。」朱厚照點頭,他實在被連篇累牘地奏疏折磨慘了。

  「陛下,老臣以為此事不妥。」王鏊沉聲道。

  「王師傅有話請講。」自個兒老師橫插一杠,讓小皇帝到嘴邊散了的話都不好意思喊出口。

  「械系衣冠,有辱體統,況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王鏊昂然道。

  「王相此言,是信不過東廠呢,還是信不過那些犯事兒的官員?」劉瑾冷冷眄視。

  「你……」王鏊怒氣湧現,拂袖道:「老夫就事論事。」

  「東廠辦案也是秉承聖意國法,不枉不縱。」劉瑾微微欠身,「就不勞閣老掛念了。」

  「好了好了,」一見老王鏊被氣得翹起了鬍子,朱厚照立時伸手打圓場,「老劉,待人犯到案,詳加鞫問,刑罰勿要輕動。」

  「陛下放心,臣定當鞫問明白,無論何官何職,嚴懲不貸。」劉瑾躬身冷笑:「身為封疆,不知報效國恩,留他們何用!」

  聽出劉瑾話中森森寒意,群臣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李東陽。

  終是還要老夫出面啊,李東陽心底哀歎,乾咳一聲,出班施禮道:「老臣有事稟奏。」

  「李先生請講。」朱厚照隱隱頭痛,對這些老臣,他是奉若鬼神,敬而遠之,真不想湊得太近。

  李東陽稽首道:「比來皇上勵精圖治,威令大行……」

  聽了不是找麻煩而是誇自己的,朱厚照頓時來了精神,御座上端正坐姿,等待下文。

  「中外臣民無不悚懼……」

  「等等,你們害怕個什麼?」好好聽來這麼一句,朱厚照立即打斷詢問。

  一副錦心突遭打斷,李東陽好懸沒一頭栽倒,「這個……威令素嚴,以至臣等戰戰兢兢,惴惴惶惶。」

  「政令苛嚴,是對違法之人,先生等都是國之干城,忠君體國,何懼之有。」朱厚照理所當然道。

  李東陽神色尷尬,「陛下之言甚是,只是霜雪之後必有陽春,雷電之餘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人君宜當法者……」

  朱厚照皺眉:「何為」陽春「、」甘雨「,又如何去」法「?」

  「老臣姑舉一二上塵睿覽,比如兵部追索逃軍及拐馬人犯,謫令戍邊,而窩藏者亦發戍近衛,雖有懲奸之意,然其罪畢竟有差,可量情擬之……」

  「還有麼?」朱厚照問道,老劉曾說各地衛所在冊軍士逃亡缺額甚多,若不峻法追索,各地恐無可用之軍,他也覺得所言有理,何況那些人逃就逃唄,還拐了軍馬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比如通查各衙門歷年有犯錯案者,僉書職名追究懲治,雖是除奸之意,但以一時之失而窮一二十年之遠,以一事之差而累數十人之眾,非惟人才難得抑且情有可矜,可除侵盜錢糧並受賕人命者外,其餘人等從輕發落……」

  「行了,朕知道了。」朱厚照點頭。

  「陛下稍待,還有一事……」

  李東陽在內閣熟知內情,這幾件事說是出自上諭,實則都是劉瑾授意,試探說了兩事偷覷劉瑾神色,見老太監面色如常,不由松了口氣,繼續道:「比如各處查盤糧草虧折浥爛者,罪逮巡撫重臣,雖有慎重錢穀之意,然職有大小,責有專否,陪補虧折律有明條,管糧管屯等官固難辭責,巡撫之職似可請從輕處置……」

  「憑什麼?他們身為疆臣,總理一方,地方糧草虧折,難道還沒錯了!」朱厚照憤懣不平,有錯的都是底下當差的,你們對朕可沒這般寬容。

  「並非無過,只是巡撫都禦史等官總理民事戎機,事務繁冗,難免有失察之處,可治其督理不嚴之罪,械系追責……未免苛求。」

  「李相所言甚是,求皇上明察。」王鏊立即介面。

  「臣等附議。」戶部顧佐與都察院屠滽等人緊隨其後,各部屬官見自家老大領頭,也大多應和。

  「李相之言乃謀國之舉,老臣深以為然。」遭參劾人中尚有許多故舊下屬,既然主管的文臣都已無罪,武將能有甚錯,張懋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領著五府眾多武勳一同附議。

  朱厚照快被這群「雙標」給氣樂了,在群臣中來回巡?,終於在右班中發現一個「鶴立雞群」的人來。

  「丁壽,你才巡視西北而回,依你之見如何處置?」

  遭了皇帝點名,王鏊才發覺今日還有這麼個人物在側,他這始作俑者能說出什麼好來,急聲道:「陛下,丁壽戴罪之身……」

  「朕幾時定過他的罪!」一句反詰讓王鏊閉上了嘴,正德和顏悅色道:「丁卿,你來說?」

  「臣以為李閣老之言深為國計,切於輔治,言之有理。」

  丁壽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不獨小皇帝,一眾百官也驚得不輕,這小子突然轉了性!

  「什麼?」朱厚照一臉困惑,瞥向身側站立的劉瑾,暗道你們事先未商量好麼,「依你說來,倉儲浥爛虧折之事巡撫總督等官不應深究咯?」

  「臣以為一眾該管官員法當重治,但倉儲虧折年頭久遠,涉案人眾,其情罪不一,不宜一概而論。」

  「大金吾之言甚是。」顧佐眼前一亮,連連點頭,當年戶部主事的是韓文,一定要分清主次。

  「那又當如何去做?」朱厚照問道。

  「可令各處巡按禦史會同錦衣衛提問明白,何者侵盜隱匿,何者濫收私放,視其情狀,再行定罪。」丁壽朗聲道。

  「丁大人果然少年持重,此議甚嘉。」李東陽微笑頷首,眾臣俱都隨聲附和,王鏊儘管看丁壽不慣,也悻悻不再多言。

  「老劉,你說呢?」朱厚照轉向身旁劉瑾。

  「糧草虧折畢竟乃國之重事,應讓戶部斟酌議覆。」劉瑾回道。

  見劉瑾並不反對,朱厚照也不再說什麼,煩躁地一揮手,「就照此辦,都散了吧。」

  下朝後丁壽便被一眾大臣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這個稱讚緹帥顧全大局,國之干城,那個說大金吾謀劃深遠,不愧朝廷股肱,總之可將丁壽吹到天上去,好似前幾日被罵得當朝奸佞不是眼前人般。

  對眾位同僚的「健忘」丁壽可以理解,畢竟錦衣衛參與到查盤事中,眾人都擔心將來被拿住痛腳,提前緩和關係才是正理。

  「緹帥今日出一言而滿朝皆和,威風無兩,實令下官欽羨。」兵科給事中張龍好不容易擠上前來,陪著笑臉言道。

  淡淡掃了一眼這位兵科給事中,丁壽暫且不理會,只與其他人寒暄客套,張龍被晾在那裡,一臉難堪。

  待將身旁人都打發了,丁壽才轉過身來,「張給諫……」

  「不敢,直呼下官賤名即可。」張龍諂笑道。

  丁壽失笑:「足下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何苦自輕。」

  「非是自輕,下官對緹帥高山仰止,欽慕已久,能得訓教已慰平生,怎敢已官場俗禮相待。」張龍揣袖俯首,一副赤誠之貌。

  「這話可不敢當,丁某前幾日還是過街老鼠……」丁壽乜眼斜睨張龍,嗤笑道:「喊打的人裡不就有張給諫麼?」

  遭了搶白的張龍笑容訕訕,「下官……一時糊塗,胡言妄語,求緹帥恕罪。」

  「恕罪?言重了。身為諫官,拾遺補缺是分內之事,丁某豈敢阻塞言路,只是……」丁壽意味深長地一笑,「給諫的題本是發自內心?抑或受人指使?這其中差別大得很呢。」

  「緹……緹帥何……何出此言?」事發了!張龍心底悚然一驚,兀自不肯松口,故作糊塗。

  「給諫盡可揣著明白裝糊塗……」丁壽伸出手來,觸及張龍肩頭時清楚感受他渾身一抖。

  丁壽只是撣了撣張龍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捏著他的官袍若無其事笑道:「只是本官提醒給諫一聲,天氣雖說轉暖,可詔獄裡陰氣還重得很,還是提前多備幾件衣物為好。」

  看張龍面如土色,戰戰發抖,丁壽心中舒暢,曹鼎當日為了活命,可是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自然這位張給諫受壽甯侯指使彈劾自己的事也沒放過,王八蛋,二爺便是落水狗,也不是任人都可打上一棍子的。

  張龍汗出如漿,手足冰冷,結結巴巴道:「丁……大人,其中些許……誤會,請容下官解……解釋。」

  「別解釋了,本官沒那工夫聽。」丁壽把手一擺,不與張龍說話的機會。

  不過二爺也確實忙得很,乾清宮內侍張銳一溜兒小跑奔了過來,見面先施一禮,「丁大人,萬歲爺請您過去一同用膳。」

  「走吧,我說張公公,光祿寺的膳食是越發難吃了,上次那道豬蹄肚快打死賣鹽的,難為皇上怎麼受得了……」

  丁壽毫不見外地抱怨著宮廷膳食,隨張銳遠去,單撇下失魂落魄的張龍,愣愣怔怔不知何去何從……

  ***    ***    ***    ***

  「說說,朝上你是怎麼想的?」朱厚照拄著下巴,瞪視丁壽。

  我也想知道老太監怎麼想的,丁壽費了好大氣力將嘴裡的鵝肉巴子咽下肚,堆笑道:「今日朝上形勢陛下也看見了,若不稍作曲意,恐難善了。」

  「憑什麼每次曲的都是朕意,那些巡撫總督犯了錯不該法辦麼!」朱厚照拍起了桌子。

  「應該,臣也沒說不治他們的罪,這不摻進了錦衣衛麼,只要罪證確鑿,還怕跑了他們,不過是換個說法,讓那些官兒白高興一場。」

  「你是說……」朱厚照眸中放光,「那些臣子成了朝三暮四被耍弄的猴子?」

  「萬歲聖明。」丁壽恭維道。

  朱厚照撫掌大笑,「好,你果然主意多,難怪老劉也沒反對,朕都被你們蒙混過了!」

  「那些官兒,將士們出生入死,衣甲俱殘,若讓朕曉得他們中有侵盜貪瀆的,斷不輕饒!」朱厚照斷然道。

  孩子得哄,丁壽心道,「陛下明見萬裡,依臣在邊地所見,軍士們最忌者便是有功不賞,有過不罰,賞罰不明,寒將士之心。」

  朱厚照深以為然,「不錯,賞罰不明,百事不成,軍伍之事更是如此。」

  「可據臣所知,有人卻報功不實,欺君罔上,巧立名目,濫施恩賞,以致邊兵怨恚,軍心不穩。」這麼難以下嚥的飯都吃了,丁壽決計不讓自己白受這份委屈。

  「誰人如此大膽!?」朱厚照立時嗔目。

  ***    ***    ***    ***

  壽甯侯府,角門。

  「曹爺,您可出來了,求您為我引見侯爺,在下確有十萬火急之事。」張龍抓住曹鼎衣角,苦苦哀求。

  曹鼎一臉晦氣看著張龍,「什麼事,火上房了?」

  張龍跺著腳道:「差不多了,那丁南山已然知曉在下受侯爺指使之事,須趕快商量出個對策,遲了怕就……晚了!」

  張龍意外的是,曹鼎聽到消息後神色淡淡,「就這?」

  「是啊。」張龍茫然點頭,忽然靈光一閃,驚喜道:「您都知道了?」

  我自己說的能不知道麼,想起險些被活埋的經歷,曹鼎心有餘悸,看著張龍的眼神開始不善,若不是從你這個倒楣鬼家中出來,曹爺怎會落到那群花子手裡,賣了主子不算,還在供狀上畫了血押,這輩子是被那丁壽吃死了。

  張龍還沒理會到自己已然成了旁人遷怒的物件,一臉希冀道:「不知侯爺那裡什麼章程?」

  「什麼章程?閉門謝客。」曹鼎冷冷道。

  「侯爺這便罷了?難道不尋那丁壽小兒的晦氣了,下官此番願做馬前卒,盡心效力……」左右已結了梁子,張龍此時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指望二張福蔭能庇佑住他這棵小草。

  「休得胡言亂語!」曹鼎心虛地左右觀望,低聲斥道:「那丁大人何等身份,你竟敢直呼其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一點禮數不懂!」

  我不知禮數?他娘的當日是誰逼著老子上題本的!張龍險些沒爆出粗口,眼見曹鼎要縮回門裡,慌不迭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極盡哀憐道:「求曹爺通融,讓我見侯爺一面,一點心意,萬請笑納。」

  感到掌心中多了一張東西,曹鼎低頭看了一眼,不著痕跡地將銀票收入袖中,放緩語氣道:「侯爺嘛,是註定不見客的,不過看在你這份心意上,我倒可以給你提個醒兒。」

  「請曹爺明示。」張龍眼巴巴望著曹鼎。

  「錦衣衛不是好相與的,丁大人更不是好惹的,你呀趁早死了那份心。」

  張龍等了半天未有下文,驚愕道:「完了?」

  「這點銀子你還想聽什麼!」曹鼎突然覺得這廝很不懂事。

  這話還用你他娘來教!當日本官是怎麼說的,還不是你一力大包大攬,攛掇威逼,我才上的手本!張龍欲哭無淚,人都快給曹鼎跪下了,「二位侯爺畢竟是當朝貴戚,身份不同,懇請曹爺與二位侯爺言語一聲,在聖人前為下官美言幾句……」

  「美什麼言?實話和你說吧,二位侯爺明著閉門謝客,實際上是被太后下旨禁足,這時節往侯爺跟前湊,不是找死麼!」曹鼎被張龍催得緊了,只好說了實話。

  「啊?可二位侯爺是太后的親手足啊!」張龍不可置信道。

  「而今這手足情分是抵不上丁大人的聖眷了,自求多福吧。」曹鼎拍了拍張龍肩膀,閃身縮進角門。

  「曹爺……」張龍還要再說,卻是兩扇沉重大門迎面撞了過來。

  張龍猝不及防,險些被撞個滿臉花,急忙退後幾步,只見侯府角門轟然關閉,門後還傳來曹鼎的命令聲,「上栓落鎖,今後府裡除了採買不許任何人進出,更不要讓一些貓兒狗兒的去煩侯爺……」

  張龍聽得心頭火起,掄起拳頭便要砸門,思量一番終究沒敢下手,悻悻走出巷子。

  巷口處停著一乘小轎,轎後還列有幾抬禮盒,見張龍出來,轎夫從人紛紛迎上。

  「老爺,可是要將禮品抬進去?」張龍的貼身長隨湊前問道。

  正有一腔怨氣無處撒的張龍對準湊上前的那張臉,抬手就是一嘴巴,「抬哪兒去?人家連門都不給開了!」

  挨打的下人不敢說什麼,一邊捂著臉,一邊替張龍打起轎簾:「是是是,那小的送老爺回府。」

  「回去等死麼!?」張龍鑽進轎子,下令道:「走,快去西直門劉府。」

  ***    ***    ***    ***

  劉瑾府門前,冠蓋雲集,揮汗如雨。

  照壁前的空場上停放著各色官轎,一排排的拴馬樁前騾馬成群,等候劉太監傳見的大小官吏與之隨從僕役,將這寬敞空場填得滿滿當當,望之熱鬧比起正陽門的棋盤街也不遑多讓。

  張龍趕到時,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急火攻心,好懸沒一口氣厥過去,這要投刺排起隊來,沒三天也輪不上他呀,不得不說,張給諫腦子活絡,立即喊過身邊長隨,囑咐他不惜銀子,買通劉府門子,將他的投帖排在前面。

  這長隨也是個機靈的,與一個劉府門子攀上了同鄉,只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將事情辦妥,張龍如釋重負,立時著人抬著禮物便要進府。

  恰在此時,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家院出現在府門前,向一眾門子吩咐道:「教人都散了,老爺今日不見客了。」

  張龍聞言一個趔趄,真是人倒楣喝涼水都塞牙,早不散晚不散怎地偏趕在輪到自己的時候散,當下也不顧身份,沖著那老家院打躬道:「老院公留步,在下實已等候許久,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那個收了銀子的門子也覺有愧,一旁幫襯道:「老管事,這位張大人從早上開始已然候了幾個時辰,屬實不易。」

  張龍連聲稱是,那門子又對張龍道:「張大人,這位是我們府上的姜管事,老爺最是信重不過。」

  張龍會意,急忙又取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求老管家成全,請劉公公撥冗一見。」

  老薑將銀票輕輕推開,緩緩道:「這位大人,我家老爺今日已不再見客,你既等得辛苦,明日老朽可安排第一個見面。」

  「這……」朝中之事瞬息萬變,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萬事宜早不宜晚,張龍打定主意,繼續苦苦哀求:「在下實有緊急要事,老管家慈眉善目,當會體諒,只請通稟一聲。」

  張龍也下足了本錢,將身上銀票全數取出奉上,老薑見他求得懇切,答應入內一試,只是銀票卻萬萬不收。

  張龍千恩萬謝,不多時老薑去而複返,只道劉瑾吩咐,公事可投書通政司,若是私事明日再來,他正與人飲酒,不見外客。

  張龍見事不可為,只好作罷,想著明日再來,臨行前好奇問道:「但不知是何人有幸,與內相把盞?」

  「錦衣衛丁大人,府中常客,哦,他還托老朽向張大人道聲」珍重「,險些忘了。」

  張龍如五雷轟頂,跌跌撞撞地出了劉府,府門前大多人聞訊已然散了,只有少數幾個腿腳慢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汝言兄,拜會過劉公公了?」

  聽得人喚,張龍才緩過神來,見喚他的人是吏科給事中李憲,同為六科言官,對方又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進士,入仕在先,雖然心中有事,還是無奈上前應酬,「良度兄,近來安好?」

  「好說好說,劉公公與你說了什麼?」李憲瞅著張龍一臉豔羨,「內相定是對汝言兄青眼有加,我這排了大半日,也未進得府內,聆聽劉公公教誨。」

  張龍苦笑,「小弟也無緣得見內相,劉公公要與大金吾丁大人把酒言歡,不見外客,徒呼奈何!」

  李憲恍然,難掩心頭暗喜,隨口笑道:「這卻難怪,大金吾何等人,每次入府都是不經通傳,登堂入室的。」

  張龍心中有事,未及覺察李憲笑容中幸災樂禍的味道,只是憂心忡忡道:「坊間不是傳聞二者失和麼?」

  「坊間之言,何足為憑!汝言若在此門前蹲得久了,自能觀出些門道,劉府下人借著內相權勢,便是面對閣部重臣,亦是不假辭色,可有哪個敢對丁南山稍露不敬!以奴觀主,可見一斑……」

  李憲不屑地「嗤」了一聲,撇著嘴道:「前幾日上躥下跳的,不是別有用心之輩,便是愚魯邀名之徒,蠢不可及!」

  老子是被坑死了!張龍只覺自己老臉被抽得啪啪作響,只得乾笑不語。

  李憲突然神神秘秘地低聲道:「汝言曾可聽說,就在今日,那郭東山被緹騎拿下詔獄了……」

  「因為何故?!」張龍驚道。

  「說是他在宣府任紀公禦史時市恩壞法、罔上欺公,其實嘛……」李憲玩味一笑,「你我心知肚明,郭東山依仗王相門生的身份,前幾日可是鬧得歡騰,如今算起後賬,恐吃不了兜著走咯……」

  張龍只覺眼前一黑,「撲通」栽倒。

  「汝言兄!張大人!你怎麼了?來人?,救命啊!」

  ***    ***    ***    ***

  「公公,小子行事唐突,還請勿怪。」丁壽笑著為劉瑾斟了一杯酒。

  劉瑾微笑,一飲而盡,「怪罪什麼?若只一味示好,怕有些人還不懂領情,只要掌握好分寸,這」威「立便立了吧。」

  「謝公公體諒。」丁壽喜笑顏開,挨?不還手,二爺也不要做人了。

  「不過你拿了郭東山,王鏊那老頭斷不會甘休,你可將證據坐實了?」

  「公公放心,都督府和宣府邊軍那裡都有實據,絕不會冤枉他。」丁壽拍著胸脯保證。

  「都督府?」劉瑾龐眉輕挑,意帶詢問。

  「正要向您老稟告,如今六部已無人敢置喙您老,可張懋老兒仗著祖蔭庇佑,常有不敬之辭,這五府還是握在咱們自己手裡為好,恰巧保國公那裡頗有親近之意……」

  「朱暉?他想鵲巢鳩佔?保國公的招牌可比不得英國公……」細長指甲在瓷杯上輕彈了一下,劉瑾微微搖頭。

  「朱暉才雖不及乃父,可也出入兵間數十年,張懋老兒平生未臨一戰,卻提督十二營,位居百官之首,他憑個什麼!」丁壽為劉瑾杯中續酒,頗為不忿。

  「憑著人家父祖兩代,河間、定興二位王爺戰隕疆場,聖眷優容,旁人羡慕不來的……」

  「可他張懋所為,可對得起這份優禮?」丁壽將酒壺往桌上一頓,義憤填膺。

  劉瑾端起酒杯,唇邊浮起一絲隱隱笑意,「那張懋再是胡作胡為,恐也惹不得你丁大人動這份閒氣,你打的主意怕是在統兵之後,身邊無人掣肘吧……」

  ***    ***    ***    ***

  丁壽回到府中時,已是深夜,令他驚訝的是,竟還有一位客人在一直等著他。

  「張給諫,夤夜來訪,可有要事?」看在對方禮單頗厚的情分上,丁壽決定還是見上一見。

  張龍見面就是大禮參拜,「下官日前糊塗,對緹帥多有不恭之處,思來寢食難安,特來賠情。」

  拎著豬頭也沒找到廟門的張龍被自家人抬回府裡,醒來後就是嚎啕大哭,喚來家人準備後事,張家出身醫籍,祖上做過禦醫,到他這代已是三代為官,慨思過往,叮嚀家人,寧可相信這世上有鬼,也別相信二張的破嘴,他是寧可一死,也不願進那暗無天日的詔獄。

  張給諫連上吊的繩子都準備好了,被家人死活勸住,他的那個長隨一語驚醒夢中人,既然事情著落在丁壽身上,何不直接去求他,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丁壽不給活路再死也不遲。

  聽了一席勸告,張龍心頭豁然開朗,他與丁壽似乎也沒什麼天大仇怨,只要一味俯首告饒,伸手還不打笑臉人,那丁壽也沒必要非置他於死地不可,看著這個貼身長隨,張龍嘉許萬分,抬手又賞了他一個嘴巴,有主意不早說!累得老爺我尋死覓活的,很好看麼!

  丁壽自不知曉張給諫的心路歷程,他只是單純不想再和張家人扯上關係,淡淡道:「給諫言重,丁某說過,拾遺補缺乃給諫本分,便是當今聖上也幹預不得,何談不恭,又何來賠情一說。」

  「這……」見對方還是油鹽不進,張龍狠狠心,咬咬牙,張鶴齡,是你們不仁在先,可別怪張某人不義。

  「緹帥,賠情只是其一,下官還有一不情之請,萬望大人成全。」

  張龍突然「撲通」跪倒,嚇了丁壽一跳,不覺站起道:「給諫何故如此?」

  「下官仰慕大人已久,想認大人為義父,伏惟大人開恩收納。」張龍言罷「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

  「給諫,這如何使得!」丁壽是真懵了,這位爺好歹是兩榜進士,不說斯文體統,單只歲數,張龍已是奔四的人,若成親早些,孩兒怕都比丁壽年紀大了,竟自認螟蛉,這不扯淡麼!

  「給諫請起,你我年歲相差甚多,這於理不合……」張龍是與二張敘過宗譜的,真認了這乾兒子,張家哥倆不成了自己晚輩,你張龍可以不要臉,張太后還不把二爺給撕了。

  「學無先後,達者為先,何況父子之情,豈能一味以年齒論長幼!」

  這兒子張龍是鐵了心當定了,任丁壽百般勸說,他死活不起,只是磕頭行禮:「爹,孩兒與您見禮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英國公失權喪柄 楊家子受託見重

  「都指揮使丁壽執掌錦衣衛事,不思報效,前者枉殺周璽,蒙聖恩不加治罪,今又擅擎郭東山,其性兇暴,其行恣睢,如不嚴懲,恐朝中人人自危……」

  今日一上朝王鏊便上表彈劾丁壽,自個兒門生被抓,老兒不急也就怪了,只是他洋洋灑灑一篇大論,應者寥寥,莫說小皇帝提不起興趣,便是他口中「人人自危」的諸位同僚也好像沒聽見一般,只有陳天祥等門生出班附議。

  「陛下……」老王鏊面上有些掛不住。

  朱厚照心底歎口氣,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王師傅稍待,丁壽!」

  「臣在。」丁壽出班施禮。

  「那郭東山如何了?」小皇帝明知故問。

  小皇帝想做戲,丁壽只好陪著演,「回陛下,打了三十杖……」

  「丁南山!」王鏊嗔目怒喝,一眾文武也不覺眼皮亂跳,錦衣衛杖殺大臣難不成還上癮了。

  「閣老休慌,不過三十板子,郭侍禦人還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蹦能跳……」

  當老夫是三歲娃娃!若非怕君前失儀,王鏊險些把一口濃痰啐到丁壽臉上,強忍怒火道:「郭東山所犯何法,你且說個明白!」

  「彼在宣府時以衝鋒破敵鏖戰之功請奏升賞宋暕等官軍三十九人,卻無實績可陳,恐有詐冒之嫌……」

  王鏊須髯戟張,厲聲道:「恐有詐冒?如此錦衣衛便敢以嫌定罪,杖責衣冠,大明法之安在!!」

  「閣老勿急,」丁壽輕笑,「郭東山早有犯案之嫌,錦衣衛小心查證已畢,才將其鎖拿。」

  「有何證據?」王鏊追問不休。

  丁壽道:「保國公與宣府總兵神英俱已鞫問參戰官軍,皆無此三十九人立功實據,可見郭東山當日所奏不實。」

  位居右班之首的張懋白眉斜挑,略帶不滿地瞥向身後朱暉。

  朱暉皓首微垂,不與張懋眼神相觸,王鏊卻不容他置身事外,凝眸問道:「保國公,可有此事?」

  朱暉不卑不亢,略略頷首道:「不錯。」

  「保國公出入兵間數十年,熟諳軍務,當曉兵凶戰危之際,顧身尚且不暇,何能慮及周遭人事,些許軍士口供不足為憑。」

  「王相所言有理。」朱暉沒等王鏊鬆口氣,語鋒一轉,又道:「可軍功升賞皆出於公,不得軍士之心如何能服眾望,一昧裡巧立名目,示恩賣好,有礙成法,暉雖不才,不願見此罔上欺公之事大行軍中。」

  言之有理,深得我心,朱厚照在御座上連連點頭。

  呸!你個不知羞恥的老匹夫,朝中人有一多半都在心中咒?,說這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弘治年間你與苗逵領大軍出塞,一路迂回擾民,攏共才得了十餘個腦袋,最後上報有功將士足有一萬二千餘人,示恩賣好?滿朝中有人能比得你去!遠的不說,弘治十八年大同戰功,升賞都指揮使等將士一千五百六十二人,其中有斬首之功的多少?九個!

  看著這位屢屢被朝臣彈劾軍法冗濫極矣的保國公,站在那裡一派大義凜然之貌,左班文官暗暗自慚,原來和武臣勳貴們比起臉皮厚來,他們這些讀書種子還是自愧弗如啊!

  王鏊更是心火亂竄,冷笑道:「依國公之言,所謂衝鋒破敵、鏖戰等等皆是巧立名目之功咯?」

  右班群臣頓生嘈雜,私語竊竊,大傢夥可有不少是借著這些雜七雜八的軍功起家,若是深究起來,自身難免受牽連,不由都埋怨丁壽朱暉等人多事。

  丁壽突然插言:「閣老此問,有兵部在側,又何須捨近求遠。」

  側首把目光投向劉宇,丁壽齜牙一樂:「本兵,您說呢?」

  「啊?!」隱身左班打醬油的劉宇忽地一愣,暗道幹老夫屁事。

  「本朝這戰功如何封授,起始由來,請本兵為閣老解惑。」丁壽滿面春風地笑道。

  多少年前的事了,驟然問起,老夫哪裡知曉!劉宇恨不得沖上去掐死這個一臉壞笑的混帳東西,只是杵在那裡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麼……」

  「劉卿勿慌,慢慢敘說,說得細些。」涉及軍旅之事,朱厚照有的是興趣和耐心。

  面對皇帝體諒又不失禮貌的催促,劉宇憋得老臉通紅,血壓直線升高。

  「陛下,微臣可試言一二。」左班末尾有一人站出。

  「你……」這人穿著七品官服,看著有點眼熟,偏又想不起來是哪個,小皇帝總算照顧臣子想法,沒將那句「你誰啊」脫口喊出。

  「陛下,此人乃兵科給事中張龍,可由他代臣敘說。」劉宇見有救星出場,急忙介紹。

  朱厚照恍然大悟,好像有些印象,但還是想不起具體狀況,不過這些細枝末節,小皇帝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催促他快說。

  劉宇見皇帝不再關注自己,拭拭頭上冷汗,急忙躡手躡腳地退回班內,還不忘向沖自己壞笑的丁壽,報以一個「親善友好」的眼神回敬。

  「國朝軍功一為首功,一為戰功,首功自是以首級論功,而戰功之中又有奇功、頭功、次功之差,如斬將先登之類皆可歸為奇功,其源可溯至永樂年間,時太宗久曆軍伍,常見戰陣之中有將士奮勇向前,殺敵無算,卻無暇割取首級,戰後亦無人為其請功,太宗為不寒將士之心,創此戰功之制,凡臨軍陣,令統兵官、紀公禦史、督軍中官等人詳加考校,有功者給予功牌,使功者得賞,不昧其勞。」兵科給事中張龍跪在殿下,侃侃而談。

  朱厚照了然點頭,「那這衝鋒破敵和鏖戰之功合該歸入幾等?」

  「這卻不好說,宣德、正統年間賞格中尚無衝鋒破敵、鏖戰諸名色,鏖戰之名起自天順元年,衝鋒破敵之名始于成化十五年。」張龍口若懸河,對答如流。

  朱厚照甚為滿意,微笑嘉許道:「實務如何尚且不知,單只通曉兵部歷年掌故,也是人才難得。」

  「臣惶愧。」張龍俯首跪拜,心頭狂喜,這「爹」果然沒白認,提前點撥幾句,便得了皇帝青睞。

  王鏊心中有氣,既然撕破臉,某倒要看看咱們誰的損失大!當即沉聲道:「陛下,既然天順以前無鏖戰等名色賞格,則從前由此而升者俱皆查革,以正軍紀國法。」

  一直半眯著眼好似養神的焦芳倏地睜開混濁老眼,難掩心頭竊喜:「王鏊老兒,終於出了昏招。」

  「濟之糊塗,如此豈不惹下了眾怒。」李東陽撚著鬍鬚微微搖頭。

  果然王鏊此言一出,右班中哄聲嘈然,人皆露出不滿之色。

  「肅靜。」劉瑾聲音不大,右班中人卻立即噤若寒蟬,闃然無聲。

  「陛下,王相所言雖有道理,但其事隔久遠,歷年受賞人眾,如俱皆查革,恐有違先皇隆恩深意。」朱暉朗聲道:「臣乞陛下以往受賞之人加恩如故。」

  朱厚照皺皺眉頭,瞅向丁壽:「丁卿,你怎麼看?」

  「臣以為保國公之言有理,陛下之意本為改弦更張,為來者戒,倒也不必糾結前事。」反正是順水人情,丁壽如何不去做。

  「保國公老成持重,丁大人謀慮深遠,臣等附議。」右班中人得見希望,紛紛應和。

  也罷,朱厚照一甩袖子,既然眾意如此,他也不好繼續執拗,「以往封賞皆如前詔……」

  群臣才露喜色,又聽朱厚照道:「但只榮其身而止,自後紀功官不得巧立新名,示恩撓法!」

  「陛下……」張懋眉頭攢起,僅榮一身,那豈不是要虧了後代兒孫,他想著再做爭取。

  朱厚照卻不給他機會,「如有再犯,兵部兵科無論何人,其罪不赦!」

  「臣等領旨謝恩。」聖意堅決,不世襲便不世襲吧,比之王鏊老兒的盡數革除已然賺了許多,形勢不由人,一干武臣雖仍有芥蒂卻還可接受。

  「陛下,那郭東山還在詔獄之中……」革除封賞只是王鏊反擊,他關心的還是撈出那位門生高足。

  朱厚照好似才想起這個人來,「丁卿,那郭東山雖然罪證確鑿,但既已打了三十杖,便不要再濫加刑罰了……」

  「謝陛下。」王鏊心底大石落地,眄視丁壽,暗暗冷笑,你這黃口孺子得陛下親狎又如何,在萬歲心中,老夫這老師還是有些分量的。

  王鏊老懷甚慰,欣然道:「但不知何時將其開釋?」

  「開釋?當然越快越好,革職為民,立即開釋。」小皇帝拍板定案。

  「陛下?!」王鏊幾懷疑自己耳朵聽岔了,這麼點小事打了三十板子還不算,怎就罷黜為民了!

  「陛下聖明,臣遵旨。」丁壽豈會給王鏊插嘴的機會,環顧群臣道:「諸公以為呢?」

  「陛下聖明。」一票準備結好丁壽為案子鋪路的文官與才承了人情的武將齊聲應和,確有幾分聲勢嚇人。

  「你們……」王鏊又驚又怒,嗔目群僚。

  顧佐等文官心中有愧,垂目不敢對視,對面武臣卻直直迎上王鏊目光,毫不避諱眼中的報復暢快之意。

  大家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又見都察院僉都禦史張彩出班,「臣啟陛下,雲南金齒騰沖等地僻處遐方,無流官撫治,風俗頹壞,軍民窮困,而又外夷不時侵擾,為地方之害,原雲南巡按昏聵無能,難撫其地,應另選能臣前往,都察院監察禦史陳天祥謀勇兼備,可堪大任,臣舉薦其巡按雲南。」

  「准奏。」朱厚照乾脆道。

  真狠啊!郭東山與陳天祥皆是王鏊門生,前幾日上表彈劾丁壽最為賣力,如今一個罷黜為民,一個遠派邊陲,滿朝文武如何看不出這是丁壽報復,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反正丟官罷職,去天南瘴癘之地受罪吃苦的又不是自己,至於王鏊心境如何,who care!!

  散朝之後,群臣各歸衙門理事,朱暉亦是如此打算,忽聽身後有人呼喚:「賢甥留步。」

  朱暉面色一沉,回身時已是滿面笑容,躬身施禮道:「舅父大人有何吩咐?」

  英國公張懋扶起朱暉,朗聲笑道:「自家人何須客套,你卻有日子未到我府中來了?」

  「軍務繁忙,不得空閒,實乃甥兒之過,改日有暇定當去府上聆聽舅父教誨。」

  難為朱暉花甲之年,一口一個晚輩自稱,卻也沒辦法,張懋年歲雖不長朱暉幾歲,輩分卻實實在在壓了他一頭,張懋的姐姐是朱暉老爹宣平王朱永的繼室,雖說已然去世五年,可這個便宜老娘舅卻還身體硬朗,他屬實是無法繞開的。

  「不需改日了,」張懋拉著朱暉轉至無人僻靜處,收起笑容,沉聲道:「你怎地與丁壽搞在一處?」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

  「難道今日事不是你與那丁壽合謀的?還是劉瑾授意?」張懋語氣轉厲,「你我俱是世襲勳臣,有祖宗福蔭在,可保累世富貴,何必與那些佞幸閹奴攪在一處,自降身份!」

  「舅父誤會了,只是錦衣衛上門取證,甥兒不得不據實已告,並無其他糾纏。」面對張懋質問,朱暉急忙解釋。

  「果真如此?」張懋仍有不信。

  「千真萬確。」朱暉信誓旦旦。

  「如此便好,那丁南山巴結劉瑾,小人得志,著實可憎,若非顧念銘兒他們幾個,老夫豈能容他們張狂!」張懋輕蔑冷笑。

  張懋姬妾眾多,有子七人,嫡子張銳早逝,其餘六子蒙恩蔭俱在錦衣衛帶俸,其中三子張銘最得他寵愛,非但官居指揮僉事,且有提督象房的實差,不過張三公子對自己差事不太上心,不是仗著老子權勢橫行霸道,就是託病偷懶四處閑逛,直到被東廠下了刑部大獄修理一次,才算長了些記性,張懋面上雖未說什麼,對廠衛中人已是深惡痛絕。

  「銘弟精明幹練,行事果決,將來成就不可限量,舅父大可放心。」朱暉笑容和善,一片至誠。

  聽朱暉誇獎兒子,張懋果然喜笑顏開,擺出長輩派頭拍著他的肩膀,「賢甥謬贊了,你癡長幾歲,待有空還是常過府來指點那幾個小子一二,你們兄弟也好久沒親近了。」

  朱暉年紀已足夠做那幾人父親,聞言也不惱,躬身抱拳,謙遜笑道:「一定一定,只怕表弟天資聰穎,甥兒無能為力。」

  張懋哈哈大笑,暢懷而去,朱暉再抬起頭時,已是一臉陰鷙,「指點?某怕他們擔受不起!」

  ***    ***    ***    ***

  丁府花廳。

  「義父,今日多虧您老點撥,孩兒才在金殿上露了一把臉。」張給諫很快地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

  斜睨著這個比自己年紀大將近一倍的「大兒子」,丁壽心中滿是膩歪,「咱先別叫得這麼親熱,丁某還不知你這份心誠不誠呢。」

  「孩兒孝心拳拳,天日可表!」張龍幾乎賭咒發誓。

  「漂亮話就別說了,我這兒有個事讓你去辦,辦成了……」丁壽倏地失笑,「這門契親丁某便認下了。」

  「孩兒謝過義父。」張龍喜不自禁匆忙跪倒,先磕了一個響頭,才道:「請義父示下。」

  「幹你的老本行,參人!」丁壽附耳說了幾句,張龍聞之變色,「義父,您……您要我彈劾英國公?」

  「怎麼,怕了?」丁壽把眼一翻。

  能不怕麼!張懋老兒曆事五朝,握兵權四十年,尊寵為勳臣之冠,張家兩代又聯姻帝室,與宮裡掛著線兒,宮變之後劉健、謝遷、韓文等人俱遭罷黜,這位與他們沆瀣一氣的英國公卻毫髮無損,穩居百官之首,足見這老兒樹大根深,動之不易。

  張龍有心拒絕,但看見丁壽那陰冷的目光,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有乾爹做主,孩兒有甚可怕。」

  乖啊,丁壽突然覺得這個死乞白賴靠上來的乾兒子也有點用處,起碼嘴甜得很,臉色緩和了幾分,笑道:「說得好,不過是讓你打頭陣,挑個頭兒,無須太擔心。」

  「義父您還有後手?」張龍訝異。

  「這就不需你操心了。」丁壽麵色一沉。

  「孩兒明白,孩兒這便去準備。」反正以前按劉瑾授意也彈劾過張懋老兒,也未見如何,此番縱然那老兒記仇,諒來也不會出什麼大禍,為眼前人辦事好歹有甜頭分潤,比之二張不知強出多少,他如今是風中小草,無依無靠,好不容易拉下臉靠上這棵大樹,斷不能輕易放掉。

  給自己打完氣,張龍立即回去準備題本,丁壽還有暇品著香茗用了幾樣點心,直到僉事楊玉悄無聲息地從外走進。

  「人帶來了?」丁壽品著茶問。

  「是。」楊玉道。

  丁壽一笑,振袖而起,「走,咱見見去。」

  ***    ***    ***    ***

  順天府通判杜萱正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子,周璽之死給順天府上下提了個醒兒,千萬不要開罪錦衣衛這班凶神,杜萱為了彌補前些時日隨同周璽那死鬼對楊玉造成的不愉快,這幾日是忙前跑後,隨叫隨到,堂堂通判,幾乎成了跑腿碎催。

  努力總是有回報的,經過幾日相處,杜萱與楊玉也稱兄道弟拉上了交情,今日楊玉邀杜萱家中飲宴,杜萱欣然同往,不過下了馬車見到的卻是小巷內的一處偏門。

  初時杜萱不以為意,一些高門大戶人家為了進出便捷,也常走旁門,只是略微驚詫楊玉宅邸占地之廣,看著院牆足占了整條巷子,他還恭維了一番。

  待進了屋子,杜萱便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宅主人為了方便走偏門角門的或許有,但絕無將客人領進跨院偏房的道理,楊玉藉口出去準備酒菜,杜萱則不安之感愈發強烈,想出門觀察狀況,卻被門口兩個挎著腰刀的錦衣校尉給擋了回來。

  杜萱終於察覺大事不妙,可是百思不解,自己究竟哪裡得罪楊玉,竟給自己擺下這鴻門宴!

  正當杜通判心中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時,房門突然打開,楊玉施施然走了進來。

  杜萱急忙迎上,「楊兄,這是為的哪……」

  杜萱話未說完,已看清了楊玉身後之人,兩腿不禁一軟,跪了下去。

  「三府如此大禮,丁某可擔當不起。」丁壽嘿嘿奸笑,大馬金刀地尋了一把椅子坐下。

  「丁……丁大人,那……那日下官都是受了……周璽指使挑唆,才……才尋的府尹大人,絕無為……為難大人之意,求……求大人饒……饒命。」杜萱想起無端送命的周璽,嚇得心驚膽戰,話都說不全一句。

  丁壽翹起二郎腿,戲謔道:「三府何出此言,丁某費心著人將你請進府來,是有事請教,張口閉口言」死「,豈不晦氣。」

  這是丁壽府上!杜萱更是驚懼,「但不知大……大人有何吩咐?」

  「沒什麼,還是你們如今清丈的差事。」丁壽笑容輕鬆。

  杜萱卻覺事情沒那麼簡單,陪笑道:「緹帥明鑒,連日來下官盡力配合,斷無推搪延宕之舉,楊大人可以作證。」

  「那敢情好,今日就勞煩你將一處田畝的事說個清楚吧。」丁壽??瑟瑟晃著翹起來的那條腿。

  被眼前晃動的靴尖折磨得眼暈,杜萱巴巴問道:「但不知……何處?」

  「豐潤縣,魏家店。」

  杜萱面色突變,強笑掩飾著心中不安,「這個……下官卻記不清了,待卑職回去查詢卷宗,立即回報。」

  丁壽將腳一伸,踢了杜萱一個跟頭,站起罵道:「給臉不要的東西,好言好語的既然不識趣,楊玉,人交給你了。」

  「是。」楊玉應聲,又問道:「衛帥可還有什麼交待?」

  「敞開了來,出人命我兜著。」丁壽看都不看地下人一眼。

  楊玉立即便要上前拿人,卻一下拿了空,那杜萱一個就地十八滾,利索非常地撲倒了丁壽身前,讓楊僉事好生失落,瞧這俐落身手,這位杜通判遮莫還是個練家子,自己這些日子竟走了眼!

  「緹帥!」潛能爆發的杜大人兔滾鷹翻,一把抱住丁壽大腿道:「我說,我什麼都說,求饒下官一命吧!」

  ***    ***    ***    ***

  「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張懋官居太師,貴為公爵,執掌兵柄,上以優禮,寵渥至極,懋終日優遊,不知勤勉王事,數十年間未嘗一經戰陣,侍妾百餘人,淫佚無度,服飾奢僣,不以人臣之禮,至脧削軍士以充其欲,虧負聖恩,臣請嚴治其罪。」

  張龍清音朗朗,慷慨陳詞,被彈劾的張懋抱著笏板站在班頭,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半句都沒往心裡去。

  這些罪名算新鮮事麼?言官們彈劾老夫多少次了,幾位先帝何曾治罪!未經戰陣又如何,先祖先父已將張家該流的血流盡了,老夫如今在替他們享福,這些大頭巾知道個甚!張懋唇角微翹,滿是譏誚。

  老國公站位元元靠前,全部神色朱厚照盡收眼底,眉頭微微皺起,轉目奏畢的張龍,道:「朕已知道了,且退下吧。」

  「英國公,你有何話說?」

  張懋出班:「老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人家連一句辯解都懶得說,朱厚照卻毫無辦法,張玉靖難時為救太宗歿於陣前,張輔年過古稀還隨軍出征,被英宗一波喪在土木堡,說到底,姓朱的欠人家老張家的,人家日常飲服奢侈逾制一些,似也算不得大罪。

  朱厚照歎口氣道:「老國公,將士乃國之藩籬,縱然用度有缺,也不宜取之於軍,當引以為戒。」

  「陛下訓教的是,老臣家中人口多,日用不足,教萬歲見笑了。」張懋開始哭窮。

  這老兒還真會順杆爬啊,朱厚照無奈地瞅向身旁劉瑾,「老劉,近日司禮監會勘皇莊,可有哪處合適賜予英國公?」

  看見了吧,這便是張家在天子面前的恩寵,張懋已然露出矜色,忽然異變陡生。

  「陛下,臣有一地可以薦之。」丁壽出班介面。

  「何處?」朱厚照問。

  「順天府豐潤縣有隙地曰魏家店,為頃一萬二千有奇,當地縣民五百四十戶與其地相鄰,合開耕田一千七百餘頃,又有阜城等縣流民高穩等開耕熟田一百七十余頃,魏家店之地與英國公車輛山之莊田毗鄰,管理起來倒也近便。」

  「這已是百姓開耕民田,如何賜人?」朱厚照面露不喜,這不是奪人田產麼。

  「陛下說的是,不過近日錦衣衛與司禮監、戶部、都察院等會勘皇莊,發現其地已是皇莊了。」丁壽從袖中抽出一份奏本。

  有小內侍將手本轉呈禦覽,朱厚照隨手打開,一邊蹙眉問道:「可是有皇莊管事強佔民田?」

  「強佔民田自是有的,不過卻非皇莊管役,」丁壽乜眼朝張懋一瞥,垂首笑道:「是英國公府上莊頭。」

  張懋立目橫眉,「一派胡言!」

  丁壽也不辯解,自顧道:「英國公府上管莊僕役趙文才偽造田契,自雲界內地俱都被……英國公購得,侵佔縣民開墾田土,招聚流民佃種,徵收雜穀雞鵝等物為租。」

  驕奢淫逸,違禮逾制是一回事,不法害民卻不可輕縱,朱厚照一拍禦案,「英國公,可有此事?」

  「陛下,老臣不知,老臣朝後便拘傳趙文才,詳加詢問。」

  「國公不必費心,人我已經拿了。」

  「丁壽,你敢擅拿我府中人?」張懋怒火滿腔,當老夫是周璽、郭東山之流不成。

  「即便趙文才果真霸人田畝,自有有司鞫問,何用你錦衣衛多管閒事!」

  張懋的吐沫星子都快噴到丁壽臉上,二爺卻也不惱,「國公說的是,但若趙文才以下犯上,聚眾為亂……呵呵,不知關不關錦衣衛的事?」

  張懋一愣,瞬間更加惱怒,「休得胡言,你這是欲加之罪!」那莊上有多少人張懋心裡還不清楚麼,那幾個人敢在畿輔聚眾作亂,不說幾十萬京營人馬,便是當地守備鄉兵就能立即平了它。

  前幾日上躥下跳的左班文官們如今終於有機會在旁吃瓜,看著武臣勳貴的二位爺唇槍舌劍,這早朝似乎也不那麼枯燥了。

  「丁愛卿,朝堂之上不可信口開河。」朱厚照也不相信一個莊頭能幹或敢幹出造反的事來,除非——背後有人支持,小皇帝在臉紅脖子粗的張懋身上巡?一番,這老兒雖說驕逸,但還不像得了失心瘋的樣子。

  「陛下,遭奪地之民屢訴與官,趙文才自恃國公府撐腰,堅不就訊,後當地兵備官逐走為文才佃種流民,使之各歸其鄉,高穩等人無所恃,遂以前地赴京獻於官家。」

  「這處置挺好啊,除了老國公府內下人過於跋扈。」朱厚照不忘敲打張懋一二。

  張懋慚愧垂首,「老臣今後一定嚴加管教。」

  「可惜,事情並未因此而結,」丁壽展顏一笑,徐徐道:「弘治十年,先皇先後遣宮內中官與戶部、巡按禦史等官往地實勘,設立皇莊,並命中官張璿等督理,那趙文才稱其界內近東之地為國公產業不聽撥付……」

  「先皇仁厚,豈能與國公府爭產,勘官便如趙文才之言築立封堆……」丁壽見張懋額頭上已現冷汗,淡淡一笑,繼續道:「可是皇莊管事張璿隨後上奏所勘界限未明,且趙文才等有欺隱地稅之舉,朝廷此後多年,曾先後遣戶部郎中何文縉、員外郎胡經、胡雍、刑部員外郎陳輔、順天府通判杜萱、及移文巡撫順天都禦史柳應辰前往勘處……」

  朱厚照按照丁壽敘述,快速翻閱著奏疏附帶案卷,問道:「勘查結果如何?」

  「諸官皆畏懼趙文才兇惡,僅如前造冊繳報,戶部員外郎胡雍甚至在赴勘途中被趙文才聚眾拒阻,擲石打傷,胡雍畏懼國公府的威名,故隱忍不敢聲張。」

  丁壽頓了一頓,斜睨冷汗涔涔的英國公,向上奏道:「那車輛山儼然已成法外之地,國中之國,臣竊以為不若便將魏家店皇莊地土一併賜予英國公府上,由能者打理,遂了老臣心願。」

  「丁壽你……」這等誅心之言也說得出口,張懋不覺呼吸急促,胸口一陣絞痛。

  「該死!」朱厚照將奏疏丟了下去,怒喝道:「張懋,你自己看看!」

  「陛下,老臣實在不知內情。」張懋顫巍巍雙膝跪倒,俯首辯解道:「俱是府內僕役自作主張,胡作非為,老臣督下不嚴,卻斷無對天家不敬之意,求陛下明察。」

  「國公之言甚是,臣請萬歲治臣馭下不嚴之罪。」丁壽又突然跪下請罪。

  「你湊什麼熱鬧?!」朱厚照沒好氣道。

  「據趙文才供狀,他所收之租俱獻府內三公子張銘,銘乃錦衣衛指揮僉事提督象房,臣律下不嚴,故請治罪。」

  「丁壽,趙文才之事與我兒何干,你休得牽連攀誣!」張懋眼如銅鈴,怒視丁壽,顯是涉及兒子動了真怒。

  「老國公,供狀上趙文才親筆畫押,他不過一介賤役,若非倚仗勢要,如何糾結惡徒,對抗官府,毆打朝廷命官?非是令郎,難不成是國公授意?」

  「你……」張懋啞口無言,茫然四顧求助,內閣焦芳仰首望天,李東陽垂目看地,唯有前日裡在朝中孤立無援的王鏊不躲不閃盯著他瞧,卻無半點援手之意。

  武臣之中有幾人眼神交流,蠢蠢欲動,待觸及保國公朱暉的冰冷眼神,又俱如寒蟲,瑟瑟不敢多言。

  朱厚照突然仰天大笑,笑聲悲憤淒苦,「為僕的仗勢欺人,無法無天,為官的顢頇無能,挨打了都不敢聲張,這便是我大明朝?朕的大明天下?」

  「臣惶恐,臣有罪。」滿朝文武俱都跪倒。

  「你們有什麼罪?有罪的是朕,京畿之地已然成了這般模樣,朕還懵然不知,不是昏君是什麼……」朱厚照自嘲道。

  「陛下,錦衣衛有負重托,是臣失職……」

  「前朝之事,與你有甚相干。」小皇帝一口打斷丁壽認罪,「此事如何處置,你等可有決斷?」

  「司禮監與戶部、都察院等衙門覆勘之議,魏家店之地是除皇莊地土外,其余宜任居民樵牧,並劾相關人等之罪。」

  戶部侍郎張縉請奏道:「不過此事年經久遠,人多變遷,戶部郎中何文縉、員外郎胡經等人多去任遷官,且宜免究,請陛下……」

  「這一套就免了,」朱厚照冷冷打斷張縉:「傳旨,前者承委勘地之官不能盡心,以致歷年奏擾,事久不決,在外見任者行巡按禦史逮捕至京,致仕並去任改選者由錦衣衛官校執之,胡雍、杜萱、還有……」

  朱厚照掃了一眼張懋,「張銘,俱下北鎮撫司考訊。」

  「陛下開恩……」聽了兒子下獄,張懋哀呼一聲,突覺一陣天旋地轉,一頭栽倒。

  這老兒可不能死了,否則二爺會犯眾怒的,丁壽急忙搶上,一搭脈搏,才算松了口氣。

  「他如何了?」畢竟五朝老臣,恩渥數十年,輕忽不得,朱厚照也關切問道。

  「只是一時氣厥,並無大礙。」

  朱厚照長籲口氣,看著老張懋牙關緊咬臉色青白的模樣,輕輕一歎,「也難為他了,送他回府養病,自具罪狀上陳。」

  「陛下鴻恩浩蕩。」群臣齊頌。

  「罷了吧。」朱厚照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    ***    ***    ***

  兵部。

  楊廷儀將一份文書置於劉宇案頭,「部堂,《武舉條格》擬畢,請過目。」

  劉宇微微頷首,溫言道:「正夫辛苦了。」

  「部堂客氣,只是……」楊廷儀欲言又止。

  「正夫有話但講無妨。」

  「參酌文舉會殿二試之例行武舉,此」條格「一出,恐部堂會受人非議。」楊廷儀道。

  「老夫何嘗不知,都是丁南山與老夫招的禍事。」劉宇狠狠一捶桌案,憤懣不平。

  「丁壽?部堂前番不是說這是陛下授意麼?」楊廷儀不解。

  「全是那丁壽小兒的主意,他曾為此尋過我……」劉宇便將那日丁壽登門之事敘說了一番。

  楊廷儀哦了一聲,思忖一番道:「也許……那丁南山本就是迎合聖意,呵呵,難怪此人能簡在帝心。」

  「或許吧,那丁南山雖未有如劉公公般得陛下依託,但在揣度聖心上卻更勝一籌,哼,佞幸之徒!」劉宇想起背的這口黑鍋,便鬱悶不已。

  楊廷儀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咱們當日搶功之舉是否已然得罪了他?」

  「得罪了又怎樣,本官蒙聖上恩典委任兵部,背靠劉公公,他能把我如何!」劉宇聲音近乎咆哮,卻有幾分色厲內荏的味道。

  楊廷儀垂目低眉,「部堂說的是,下官也是此想,一定要搭好劉公公那條線。」

  劉宇撚須沉思,忽道:「正夫,老夫有一事與你商量。」

  「部堂何須客氣。」楊廷儀道。

  「你可知曉英國公其子縱僕為惡之事?」

  楊廷和笑道:「朝會上那般熱鬧,下官怎會不知,國公位極人臣,卻不能善制其家,擾民生事,最終授人以柄,也是可歎!」

  劉宇聽了「授人以柄」四字,心頭莫名一跳,連忙吸口氣平復心境,緩緩道:「英國公奉旨自劾,陛下念其先世勳勞,特旨恩宥,令其在家養病思過,五府之事改由保國公代掌。」

  「哦?那保國公與部堂……」儘管自土木之變後於謙掌管兵部,五府軍政大權已喪失殆盡,但五府將領仍有統兵作戰之責,且其官多為京營統領,與兵部關系千絲萬縷,若繼任者不予配合,也是一件頭痛之事。

  「放心,保國公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他已打發家人朱瀛每日到劉公公府上聽命。」

  自己不登門?還真是愛惜羽毛啊,楊廷儀心底冷笑,「保國公倒是謹慎,只是這等機密之事,部堂如何得知?」

  劉宇自矜一笑,「自然是劉公公面授機宜,兵部少不了要與保國公打交道,武職推選考功,同樣也離不開兵部職司,劉公公囑咐我可通過此人傳遞消息,老夫與你說的便是此事。」

  劉宇示意楊廷儀近前,低聲道:「兵部四司中還頗有些不識趣的,不妨借這朱瀛之口,白之劉公公……」

  楊廷儀立時會意,劉宇性格橫暴,人緣屬實不怎麼樣,便是兵部屬官也有許多不待見他的,偏這類事又不能張揚,否則顯得劉宇太過無能,如今既然有了朱瀛這麼個中人,何不好好利用一番。

  「部堂之意,是讓這些不合保國公心思的人挪個地方?」

  楊正夫是真聽明白了,劉宇欣然一笑,隨即為難道:「只是那朱瀛乃一僕從,老夫與之往來實在招搖……」

  楊廷儀已然明瞭劉宇尋他商量之意,哂然笑道:「部堂何必紆尊,此事由下官代勞便是,每日飲宴款語,必讓那朱瀛有相見恨晚之歎。」

  「正夫兩榜正途出身,實在委屈了。」劉宇搖頭,大為楊廷儀不值。

  「下官蒙部堂栽培提攜,無以為報,區區小事,何足道哉。」楊廷儀不以為意,從容道:「況下官不過一郎中,便是將那朱瀛邀入司署,也無人指摘,不過一噱而已。」

  劉宇萬分感動,把腕道:「正夫款款之心,老夫須臾不忘,今後但有所求,無不允者!」

  ***    ***    ***    ***

  劉瑾府。

  「公公,小子這番操持佈局,您看如何?」丁壽喜滋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差強人意吧。」劉瑾隨意道。

  「您老就不能好好誇讚我幾句?」丁壽幽幽道:「此番不但在五府占了先手,還提了王鏊兩子,那老兒如今怕是鬱結於心,覺也睡不好吧。」

  「親自出面,終究落了下乘,至於王鏊,兩個無關緊要的棄子,去便去了,待春闈一過,王濟之便又多了幾百門生,你提得過來麼?」

  丁壽一愣,才想起今年還有這麼一件大事,急聲問道:「會試主考官已然定下了?」

  「旨還未下,皇上屬意武英殿大學士王鏊與掌詹事府事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梁儲。」劉瑾落子道。

  「為何選他王守溪?」丁壽不滿嚷道。

  「王鏊一代文宗,文章大家,不選他難道選你不成?」

  不理劉瑾揶揄,丁壽站起喊道:「那李西涯也好啊!」

  「弘治十二年李相已做過主考了。」劉瑾淡淡道。

  「王守溪弘治九年時何嘗沒做過主考!?」丁壽剛收拾了兩個那一科的進士,記憶頗深。

  「弘治九年時未出科場舞弊案。」劉瑾頭也不抬地說道。

  丁壽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乾巴巴道:「可否勸陛下更改聖意,小子去說。」

  「萬歲爺主意正得很,你那些小聰明最好少用,別尊卑不分,拿著客氣當福氣。」劉瑾指了指棋盤,「下棋。」

  還下什麼棋啊,丁壽直接棄子認輸,坐在那裡運氣。

  劉瑾看他歎了口氣,也丟了手中棋子道:「只消陛下對王鏊的學問人品仍存敬重,你便動不得他。」

  「就沒旁的法子了?」丁壽鬱悶道。

  「自己想去,」劉瑾也充起了甩手掌櫃,忽然又想起什麼,道:「哦,對了,陛下準備下敕召楊廷和回京入內閣辦事。」

  「他怎麼又回來了?他去南京有七個月?!」

  「差不多,都是文華殿講經筵的大頭巾們實在無趣,引得萬歲動問楊先生,咱家便如實答了人在南京,皇上便動了心思。」劉瑾笑道。

  「公公做差了,」丁壽也是急昏了頭,埋怨起劉瑾來,「您只需說」楊廷和人在南京心懷怨恚「,便足夠他老死留都的!」

  「離間師生?咱家不會去做,」劉瑾搖頭,沖丁壽笑道:「你有這心思,不妨想想如何打理神機營吧……」

  注:1、楊廷和歷史上是正德二年三月去的南京,十月入閣,書裡他去南京晚了幾個月,算算差不多也是七個月。

  2、早朝基本是走個過場,不會談什麼具體實務,書裡為增加劇情衝突,很多情節安排在朝會上,大家別當真。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二人定計東窗下 三女爭鋒庭院中

  「什麼神機營?」丁壽眉毛一揚,微微錯愕。

  「咱家輸你的彩頭啊,你不是要領兵麼?怎麼,改主意了?」劉瑾輕聲笑問。

  「小子是說獨立領軍,可這神機營有幾個人……對了,公公您究竟讓我管哪一營的神機?」十二團營中各分三千、神機等營,兵馬僅只數千,還不知那一營的戰力如何,苦著臉的丁壽又追問了一句。

  「神機營便是神機營,何來哪一營之說。」劉瑾嘴角微微上挑,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三大營的神機營?!」得到劉瑾眼神確認,丁壽不由一下蹦了起來,「我要那些修墳蓋房的作甚!」

  也無怪丁壽惱火,如今的三大營早已非永樂初創時橫掃大漠、追亡逐北的精銳之師,自土木之變後,兵部尚書於謙重組京營,於三千、五軍、神機三大營中挑選勝兵組建十團營,由自己總督,自此兵部威權淩駕武勳、內臣之上,此後幾朝京營制度歷經更迭,團營罷之又興,數量增至十二,甚至成化年間出現過內監汪直總領團營之事,但被團營呼之為「老家」的三大營再不復當年風光,團營中如有出缺,還要由三大營中選拔送操,挑剩下的軍卒戰力比之十二營自不可同日而語。

  不僅如此,成化、弘治兩朝土木大興,營軍常被抽調營建工役,此項弊政承于憲宗,孝宗即位之初也在詔書上將此作為前朝弊政,下令山陵修建完畢後京營將士不再承擔其他工役,可惜口嫌體正直的弘治皇帝在這方面比起老子來是變本加厲,青出於藍,沒過多久不但馭使營軍修建城牆、宮殿、陵墓等,還大起寺廟,不是為老丈人修墳,就是幫丈母娘蓋房,久坐冷板凳的三大營自然首當其衝,當三大營的軍士都不敷使用後,便調派團營,時任兵部尚書的馬文升上疏請止,還軍操練以養銳氣,別說,弘治爺還真聽進去了,命令官軍加快工程進度……

  經孝宗這麼一折騰,營軍久苦工役,京師根本之地而軍士逃亡者過半,操練幾乎廢而不行,營房空置近二十年等等現象,便不足為奇了。

  丁壽本意是想獨領一軍,待來日邊地有警,提兵北上,為才寬及死難將士報仇雪恨,結果卻到手一批工程兵,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公公,您要是真不想讓我領兵便直說,那日打賭權作笑談。」丁壽沮喪道。

  「不滿意?」劉瑾挑眉。

  「這誰能滿意!領我錦衣衛前後左右中五所官軍出征,也比那班廢物強!」丁壽抱怨道。

  「神機營也是為國征戰的大明官軍,你留點口德。」 劉瑾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棋盤上棋子嘩啦啦亂跳。

  見老太監動怒,丁壽咂咂嘴巴,沒敢再說話。

  劉瑾籲出一口濁氣,眺望廳外,似有追思:「太宗、宣廟之時,三大營何其興旺,百萬戰兵,雄踞京師,天下震惶,四海匍匐……」

  「可今非昔比……」丁壽正自吐槽,劉瑾轉眸掃視,立即閉嘴。

  劉瑾輕聲歎息:「江河日下,非我等所願,你若有振奮之心,便重整兵備,使之再複昔日榮光,若無此本事,哼,你便多吃一份俸祿,在這一灘淤泥中與他們一同爛了,至於直接插手十二團營,坐享其成的好事,你想也休想!」

  丁壽霍地站起,沉聲道:「公公莫要門縫裡看人,這局小子接了便是。」

  言罷起身向外,走至門邊丁壽又回身道:「煩公公告知白兄,明日正午我去接人,彩頭暫且不說,這打賭的添頭可是要先領回去的。」

  望著丁壽昂首闊步遠去的背影,劉瑾粲然一笑:「這小子聰明有韌勁,可惜一身的懶筋,不激他一把,還使不出勁兒來。」

  「十二營將士俱軍中選鋒,由十二侯分掌,以都指揮佐之,監以內臣,提督以勳臣,牽扯各方,朝野內外,上下矚目,屬實過於招搖。」白少川恍如一個白色幽靈,無聲無息從後堂飄出。

  「相比為權貴供役的三大營,人人輕之,縱使有所疏漏,不過一哂了之,如此丁兄已立不敗之地。」望著劉瑾背影,白少川幽幽道:「但不知公公苦心,丁兄能覺察否?」

  「咱家的心思,何須別人來揣測。」劉瑾泰然自若,不帶一絲感情。

  白少川心中一凜,垂首道:「是,屬下冒犯。」

  「那件事怎樣了?」劉瑾漠然問道。

  「周璽的棒傷不致喪命,似死於心痹之症。」白少川道。

  「似乎?」劉瑾回身,語氣略有不滿。

  白少川躬身道:「據屬下探知,周璽往日並無此病症狀。」

  「依你來看,他可會中毒?」

  「若是毒藥,則此毒專攻心脈,周璽受刑之時,因懼痛相交血液加速,心跳加快,以致難以呼吸,驟然猝死,與心痹症狀相同。」白少川玉面羞慚,垂首道:「屬下無能,並未探出他體內有中毒之象。」

  「這麼說,周璽若是被殺,殺他之人也必是一用毒高手……」劉瑾忽地失笑,「有趣,真真有趣……」

  ***    ***    ***    ***

  燭火晃動,密室牆壁上投射出兩道長長的扭曲身影。

  「張懋閉門養病了?」聲音蒼老而洪亮。

  「是,心向先帝的老臣又去了一個。」稍年輕的聲音透著興奮,「還是您老神機妙算,這招禍水東引,一石二鳥,既勘破劉瑾那閹人」引蛇出洞「的詭計,又使丁壽結怨王守溪,二人嫌隙越來越大,震澤先生被逐出廟堂之日恐不遠矣。」

  蒼老聲音喟然一歎,「雖是主公交待,卻可惜了周天章這等正直良臣,事非得已,老夫心中有愧啊。」

  靜默片刻,年輕聲音低聲道:「事出無奈,情非得已,部堂也休要自責,待主公榮登大寶之日,極盡哀榮也就是了,想來周兄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

  老者「嘿」了一聲,不再多言,案上燭花陡然一跳,暗室內頓時明亮許多,映照出一副皓首蒼顏,正是致仕兵部尚書、太子太保——劉大夏。

  ***    ***    ***    ***

  劉瑾宅邸廣闊,儀門之內是一寬敞庭院,內裡青磚漫地,整齊淨潔,如今卻有數道人影起伏縱躍,圍攻當中一個粉衣少女,兵刃破空銳聲不絕於耳,聲勢洶洶,望之嚇人。

  劉府老家院老薑倚著門樓廊柱,笑吟吟望著那群翻滾閃躍的人影,絲毫不見擔憂之色。

  只聽那粉衣少女一聲嬌叱,人如穿花蝴蝶翩然飛起,腕借腰力,劍隨身走,寶劍「唰」的一聲劃出朵朵劍花,向下抖落。

  那一干圍攻她的身影呼喝聲中紛紛倒退,少女得勢不讓,劍光緊逼,玉腿翻飛,如同飛燕回翔,輕靈迅捷,眾人幾乎一瞬間同時中招,痛呼著橫七豎八滾倒一地,狼狽不堪。

  少女收劍落地,呼呼喘了幾口粗氣,高聳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著,鬢間香汗涔涔,顯是辛苦非常,但紅撲撲的臉頰上笑靨如花,足見心頭歡喜。

  「你們這等三腳貓的功夫,也稱得上東廠掌班?」

  巳顆掌班高林從地上爬起,諂笑道:「非是卑職無能,實在是二小姐劍法高明,我等有心無力。」

  「高兄說的是,二小姐武林正宗,名師高徒,別說我們幾個了,就是放眼武林,怕也沒幾個人能擋得住二小姐三招兩式。」尖嘴猴腮的鮑子威縮頭縮腦地說道。

  石雄和計全也連連稱是,溢美之詞不窮,只有亥顆掌班烏金木訥地看著他們幾個,哼哼幾聲插不上話,只是抱著肥大肚子在那裡點頭。

  聽了眾人奉承,劉青鸞非但不悅,反而柳眉豎起,嗔目道:「胡說八道,本姑娘功夫自己知道,莫說天下武林,便是京城內也有那麼幾個武功比我高的,你們想蒙混我不成?!」

  幾個?說幾十個恐都算客氣,眾人腹誹不已,卻連道不敢,賭咒發誓劉二小姐天下無敵,他們幾個本領不濟,難當陪練。

  「好啦好啦,休要囉?,你們不陪我練武,本姑娘的武藝如何精進,又如何尋人比試,莫非你們想阻我報仇不成!」

  劉青鸞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五人面面相覷,喉頭發苦,高林小心問道:「敢問二小姐,您仇人是哪個,卑職替您料理了便是,何須勞煩您親自動手。」

  石雄點頭贊同,惡狠狠道:「二小姐放心,只要您指出名來,屬下等一定將他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們替我去尋丁壽報復?」劉青鸞脫口詰問。

  丁大人?四鐺頭!

  幾人聞聽心頭突突亂跳,石雄和高林更是後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嗤,本姑娘的事何須你們插手!」劉青鸞抿著櫻唇,恨聲道:「那個好色無行的丁壽和他那個惹人厭的徒孫,本姑娘自會去尋他們……」

  謝天謝地!幾位領班如聆綸音,石雄激動得眼淚都要流下,「二小姐不愧俠女風範,恩怨分明,不假手於人,我等欽佩萬分!」

  「少說漂亮話,你們幾個一起來,再比試一場。」劉青鸞已然歇過神來,當即拉開架勢,準備再鬥一場。

  啊?!幾位惡名昭著的東廠領班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出門沒看黃曆,隨丘督主過府怎就遇上了這個女災星,非要拉著眾人比武切磋,敢有不從小姑奶奶就發飆要去尋劉公公告狀,劉公公的侄女,誰敢真個贏她,若是磕了碰了又怎生擔待!不敢贏不說,連輸還要輸得像,每次幾人都是結結實實挨了揍才敢倒地,眾人哀歎莫不是以前造孽太多,如今報應來了!

  東廠幾人呼天搶地,豈不知劉青鸞心中也有苦處,在京城中不比興平老家,劉景祥怕她女兒家舞槍弄劍的名聲傳出去丟人現眼,對她管教比家中嚴厲許多,她便有心尋人比試武藝也只能在府中,劉瑾身邊的柳無三雖說成天抱著一把寶劍,人卻同個鬼影子一樣,劉瑾隨傳隨到,旁人想尋他都難,雷長音整日捧著琴囊,看著更像文人雅士多些,與他比較劉二小姐自覺是在欺負人,至於白公子……還是少讓他看見自己舞劍耍狠的樣子,其實人家同姐姐一般性格溫婉,更喜歡針黹女紅多些呢!

  眼見東廠幾人愁眉苦臉地站立四周,劉青鸞嬌喝一聲,再次拔劍而舞。

  ***    ***    ***    ***

  客廳之上,丘聚、穀大用等廠臣與許進、顧佐等部堂大員分別落座,向上首劉瑾奏事。

  「東廠偵得消息,蘇州等府納戶解送折糧大布三十餘萬匹,該赴甲字形檔交收,至今半年多庫中僅收了二萬五千匹,余尚交接未完,必管庫之人有留難之弊,我想此事並非個例,該讓孩子們著手詳查一下。」

  丘聚的三角眼似不經意間從顧佐面上掃過,顧部堂不禁心中一跳。

  所謂解戶,是均徭項目之一,負責解送上供物料或其他稅收實物至京師內府或指定地點交納,因解送物料之不同而名目不一,如軍需顏料解戶、布解戶等,而甲字形檔則是內庫中專門貯存顏料、布匹所用。

  大明立國之初,在朱元璋「人君以四海為家,固天下之財為天下之用」的理念下所設立的內庫府十二庫,本意積為天下之用,天下為公,內庫即是國庫,設立內庫的目的是為天下輸財而非斂財,洪武皇帝對趙宋皇帝設立內藏庫的做法嗤之以鼻,「太宗首開私財之端,及其後世,困於兵革,三司財帛耗竭,而內藏積而不發,皆太宗不能善始故也」,正因如此,朱元璋所立的內庫制度,是將內府十二庫按所儲物品分類,分別歸屬戶部、兵部、工部等各部衙門管理,比如貯存胖襖、戰靴、軍士裘帽的乙字形檔歸屬兵部,貯存硫磺硝石的廣積庫、儲存甲仗的戊字形檔和絲羅棉絹的廣盈庫歸屬工部,其餘的甲字形檔、丙字形檔、丁字形檔和貯存錢鈔的廣惠庫皆歸戶部管轄,希望藉此避免重蹈宋朝覆轍,可惜洪武之後,以各部外臣擔任的內庫大使等職務均被撤銷,改以內宦管理,由此也便給了這些閹人從中上下其手的機會。

  中飽私囊,監守自盜,這是古今中外「倉耗子」的一貫手法,不足為奇,趕上皇帝英明些的,會有各種辦法禁止內庫貪弊,管庫之人也會收斂些,趕上「仁君賢主」,那就對不起了,家賊偷起來可不會比外面人手軟,這也是為什麼非孝宗自用,內藏之積,卻至弘治年盡矣的道理。

  除了拿庫裡的,這些管庫宦官們還可以從外面拿,因這解戶繳納的關係,這些內庫監收者又多了一項斂財法門,若不送上茶果門單等饋儀好處,偏就說你這解納之物不合規格數量,需另外置備,無有管庫之人開具「批回」,解戶回鄉亦要受地方有司治罪,在京中拖延數年也不無可能,足夠折騰到你傾家蕩產,死無全屍。

  至於巧立名目,濫收名色,更是無可避免,一是名曰「鋪墊」,此法起自嘉靖,顧名思義是在接收物料時要求包裝、墊襯等物,說白了就是加錢,不給錢的丫吊起來打,打到你給為止;另一種名曰「增耗」,則是學自那些讀書種子,地方上的「火耗」便是此類,要求繳納時數量比原定額多出一部分,作為抵頂損耗之用,按說這條有幾分道理,便是現代物流運輸也難免折損,只是大明的內庫保管員們胃口大得驚人,增耗常索要數倍,解戶被逼破產敗家者不知凡幾。

  「哈哈……」聽了丘聚之言,穀大用未語先笑,圓臉上一團和氣:「按說該當如此,可甲字等十庫管事分屬各監司衙門,很多還是老馬司設監的人,那些猴崽子辦事毛躁,其中或許有些誤會,是不是先與各家打聲招呼?」

  內庫的貓膩,身為大璫誰人不知,可這其中牽扯各方利益,二十四衙門的大太監很多得了下屬孝敬,睜一眼閉一眼的故作不知,要是掀了出來,不知要砸了多少人的飯碗,大家都是在萬歲面前奔走的,少不得有人會在皇爺面前遞小話,這可是犯眾怒的事,穀大用覺得有必要給劉瑾提個醒。

  眾人都等劉瑾發話,卻見劉瑾手指輕輕敲打著身旁幾案,望著外間天色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一眾貂璫樞臣投目互望,面露不解,不知老太監心中又在打什麼主意,顧佐率先坐不住,挪挪屁股,傾身道:「丘公公之言深中時弊,甲字形檔既屬戶部,下官也難辭其責,自後各處解布到庫,戶部定限期內會官收受,有仍留難者,聽巡視科道等官參究治罪,公公您看如何?」

  「小川!」劉瑾霍地起身走至門前,眾人連忙倉皇站起,顧佐更是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心頭如打鼓般咚咚亂跳。

  「屬下在。」白少川自廊下現身,躬身施禮。

  「天色差不多了,壽哥兒就要登門要人,你且先回去吧,讓那小子等久了不見美人,怕會亂發脾氣。」劉瑾笑道。

  白少川領命而出,劉瑾轉回身只見眾人或驚詫、或尷尬地站了一地,撇嘴笑道:「怎麼?」

  「公公,您看方才之事如何處置,還請示下。」顧佐道。

  「就按戶部的意思辦吧,每五萬匹布限十日內收完,否則必治其罪。戶部擬陳上報,內閣票擬報呈聖上。」

  劉瑾好似去了心事,再複往日果決幹練,坐回榻上催促道:「還有什麼事,都一併說了。」

  顧佐好不容易平復心境,強笑道:「諸邊守臣請以銀送邊,備糴本及折支官軍俸糧之用,如往年例,大同宣府俱五萬兩,遼東十萬兩,寧夏、延綏、甘肅共五萬二千八百七十五兩……」

  「這些銀子夠麼?」劉瑾睇眄笑道:「咱家記得正德元年時,戶部韓文在宣府大同五萬年例銀之外分別加送宣府六十一萬兩,大同四十萬兩,遼東除了十五萬兩,又加銀三十三萬四千兩,險些把太倉銀庫給掏空咯……」

  見劉瑾有心說笑,顧佐愈加輕鬆,陪笑道:「今時不同往日,自公公主政以來,太倉銀儲豐裕得很,下官這個大司農也跟著沾光闊綽,便是再追加個一百幾十萬兩,也綽綽有餘。」

  「哦,果真如此?」劉瑾歪頭道。

  「千真萬確。」顧佐道。

  「哈哈……」劉瑾朗聲大笑,眾人也附和著轟然大笑,雖不知劉太監因何發笑,但追著領導腳步走總沒錯的。

  劉瑾突然笑聲一收,寒聲道:「你這般想就錯了!」

  「哈哈……呃——」劉瑾陡然變臉,幾位老大人收聲不及,還乾笑了幾聲,才如同被踩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公公,這……」顧佐莫名其妙,這老太監實在喜怒無常,不好伺候。

  劉瑾冷著臉沉聲道:「你可以為太倉裡有了些銀子,便可胡亂糟踐,打水漂,填狗洞?」

  顧佐一臉難堪,支吾道:「下官……絕無此意。」

  「各邊既設屯田,又有各司府歲輸糧草,何須糴本!年例銀?天順以前戶部可有送銀之例?」

  顧佐尷尬不已,搓著手道:「這個……下官……」

  「咱家替部堂答吧,」丘聚唇角微微下撇,繃著臉冷聲道:「所謂年例銀,其例始于成化二年,或因警報,或以旱澇,事變相仍,暫行權宜接濟之術,而其後遂為歲額,且屢告缺乏……」

  丘聚冷笑,冰冷眼神從兵部劉宇、戶部顧佐等人面上掠過,「其中難說無盜取浪費之弊,或內外勾連貪瀆之行……」

  「不不不,斷無此事,丘公公言重了。」劉宇、顧佐面色蒼白,矢口否認。

  「罷了,」劉瑾無意深究,漠然道:「戶部會同各官查究事端,從公議處,商量出一個經久長策,再報呈上來吧。」

  「是。」顧佐躬身應聲,暗暗抹了把額頭冷汗。

  ***    ***    ***    ***

  劉青鸞一式「乳燕投林」,從石雄與高林二人夾攻中穿越而出,劍尖輕顫,逼退鮑子威,足尖在計全肩頭一蹬,將這位三眼雕踢出圈外,左掌如蒼鷹夭矯,向烏金迎面而來的肥厚手掌拍去。

  掌至半途,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日思夜想的白衣身影從旁邊抄手遊廊處經過,劉青鸞手上不由一慢。

  烏金那一掌已然撤回七分功力,只等與二小姐玉手相觸,黑面太歲便被她一掌震退,最好再骨碌碌在地上滾上幾圈,便打算就此不起了,招式分寸方位都已拿捏準確,怎料劉青鸞招式一緩,這一掌未曾迎上,那只肥肥厚厚的巨靈肉掌當當正正拍在了她左邊肩頭。

  雖然烏金身子癡肥,但幼逢名師指點,一套招式繁瑣的分筋錯骨手用的嫺熟無比,掌一挨身,習慣性地便將後續招數連綿使出,只聽哢嚓哢嚓連著幾聲脆響,劉青鸞痛呼失聲,左臂軟軟垂了下去,整個人也不支跌倒。

  「二小姐!!」幾位領班大驚失色,慌亂圍了上來,只見劉二小姐痛得玉面煞白,牙關緊咬,豆大的汗珠不住從光潔額頭滾落,幾人手足無措,對著湊上來的烏金就是一通拳打腳踢。

  烏金皮糙肉厚,這一通打倒沒傷他哪裡,只是眼看著二小姐被自己打傷,劉公公那廂該如何交待,心頭忐忑,一臉惶恐。

  「都閃開!」一聲大喝,眾人扭頭,只見劉府老家院步履匆匆趕了過來。

  「老爺子,您與我們做見證,此事與我幾個無幹,都是這死胖子下的手。」鮑子威指著烏金道。

  「我……」烏金欲待解釋。

  「我什麼?知道有罪就邊上待著,聽候發落,抵死狡辯,罪加一等。」石雄介面。

  「不是,我……」烏金苦著臉道。

  「老烏,我們幾個親眼所見,你乖乖認罪,到時候哥幾個在劉公公面前也好給你求情。」高林拍拍烏金厚實肩頭,一副為他著想的模樣。

  「這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琢磨著先給二小姐治傷吧!」計全焦躁嚷道。

  「老烏的分筋錯骨你又不是不曉得,下手忒狠,都是將人關節捏碎的絕戶手法,還怎麼救!」高林哀聲歎氣,今日就是倒楣催的,禍事躲都躲不掉。

  那幾人也不願湊前,一來沒把握治好傷勢,二來畢竟男女有別,老薑頭歲數已然可以做二丫頭的爺爺了,可以不計較這些,他們卻不敢沾這燙手山芋。

  「我來看看。」一個熟悉的聲音背後響起,眾人警覺回身,只見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手持摺扇,如回風舞雪,翩然而止。

  「白三爺!」眾人整襟行禮。

  「白公子,我家小姐痛昏過去了。」一見白少川到來,老薑將臂彎中的劉青鸞交予他,起身讓開位置。

  許是心中感應,白少川才扶起嬌軀,劉青鸞疼痛感大減,悠悠睜開星目,只見檀郎玉面近在咫尺,劉青鸞俏臉暈紅,嚶嚀一聲,「白公子,我……這是怎麼了?」

  白少川輕輕托住嬌軀,歉然道:「二小姐受了烏掌班一掌,在下為療傷近便,無暇顧及男女之防,還請二小姐見諒。」

  「嗯,江湖兒女,何必計較……什麼?!」劉青鸞粉頸低垂,羞答答應了一聲,忽然省起話中之意,試著抬臂,軟綿綿使不起力道,驚懼道:「我的左臂……可是廢了?!」

  白少川俯身察看劉青鸞傷勢,輕聲道:「無礙事,老烏出手時收了力,只是被卸了關節而已。」

  旁邊幾人大鬆口氣,又捶打起烏金來,「老烏,你适才為何不早說,害得老子們虛驚一場!」

  我他娘一直想說來著啊!面對眾人埋怨,笨嘴拙舌的烏金滿臉委屈,有苦難言。

  劉青鸞忽然而起的一聲痛呼,打斷了東廠幾位掌班的內鬥,白少川手背貼著劉青鸞光潔額頭,叮囑道:「關節已重新接好,夜裡可能會有些發熱,出身汗也就好了,切莫著涼……」

  劉青鸞抿著紅豔櫻唇,抬眼盯著自己額前的那只白玉般的手掌,耳旁話一句也未聽進,只是耳根都已燒得通紅,細膩柔滑的香腮上兩片緋暈久久不退。

  囑咐已畢,白少川振袖而起,「白某家中還有事,暫且告辭。」

  「白公子……」劉青鸞脫口喊道。

  白少川詫異回身,「二小姐還有何吩咐?」

  「一路走好。」張張朱唇,劉青鸞好半天吐出這麼一句。

  白少川啞然失笑,拱手一禮:「多謝。」

  凝睇遠去背影,劉青鸞不由癡了。

  「多虧了白三爺,不然今天難收拾了。」石雄心有餘悸。

  計全擰著眉頭,「白三爺往日在東廠從不早歸,今日怎麼還未到正午,便匆匆返家了?」

  鮑子威撚著唇上兩撇小鬍子,一臉淫笑道:「有佳人作伴,自然急著夢入溫柔鄉啦。」

  高林眉頭一挑,「你是說京城名妓玉堂春?」

  劉瑾與丁壽反目的傳聞,早在市井中傳遍,這位起著關鍵作用的花魁,東廠眾人自不會陌生。

  「那女子不是四鐺頭的人麼,還企圖毒殺劉公公,白三爺怎會對她動心?」石雄很是不信。

  「市井謠言大不可信,還有謠傳劉公公與丁大人翻臉的呢,結果信的人都成了傻子,既然這些都不是真的,那所謂毒害劉公公的事,八成也作不得准,白三爺單身久了,那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窩在家裡,如何耐得住!」鮑子威小眼睛骨碌碌亂轉,一副你們懂得的笑容。

  幾人也呵呵大笑,計全的一雙鬥雞眼憑多了幾分亮色,頷首道:「不錯不錯,憑白三爺的樣貌人品,便是不動那個心思,也自有女人倒貼上來,暖席以待,呵呵,一個花中魁首,一個翩翩公子,真是……誒呦!」

  計全屁股上突然升起一股大力,整個人飛了出去,噗通一聲,摔了個狗啃泥,隨即見劉青鸞杏眼圓睜地怒喝道:「你們剛才說什麼?哪個女人倒貼啦?誰給我二叔下毒了?說啊!!」

  ***    ***    ***    ***

  光可鑒人的銅鏡上,映射出一張芙蓉玉面,玉頰消瘦,不施脂粉,卻姿容秀美,儀態萬千。

  郭彩雲看著鏡中玉人,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豔羨,由衷贊道:「周姐姐,你生得真美!」

  周玉潔嫣然一笑,秋波流轉,轉首道:「妹妹才生得嬌俏可愛,我見猶憐呢。」

  郭彩雲搖搖頭,「姐姐莫拿話搪塞,小妹是一片肺腑之言,我縱是女子,看了姐姐容貌,也生出幾分傾慕之意,遑論男人。」

  細白貝齒輕咬著櫻唇,周玉潔幽幽歎道:「生得好又有何用,不過是男人爭來搶去的玩物罷了,若是庸人之姿,也許我這一生會平靜許多。」

  「姐姐莫說此話,幾時起我們女人生得漂亮反成罪過了,那些好色輕薄之徒,我……我碰上一個便殺一個,碰上兩個殺一雙!」想起那日破廟遭遇,郭彩雲心頭忿恨,聲聲切齒。

  見郭彩雲神色有異,周玉潔急忙道:「我真是羡慕妹妹,有武藝傍身,可以快意恩仇,我若有你這身好功夫,待來日手刃仇人,此生便無憾了。」

  「這有何難,姐姐若不棄,我定傾囊相授。」郭彩雲年紀輕,愁緒去得也快,展顏笑道。

  幾日相伴,二女感情甚篤,周玉潔聞言盈盈一笑,「那姐姐便謝過師父妹妹了。」

  「好說好說,」郭彩雲正大包大攬,忽然「哎呀」一聲,搖起了頭:「不好!」

  「怎麼?」周玉潔詫異。

  「你今後住在那人府上,我……我不想見他。」郭彩雲扭捏道。

  「為何?」周玉潔奇道。

  「他……他許會輕薄與我。」郭彩雲臉蛋羞紅,聲如蚊蠅。

  「妹妹多慮了,丁……義父他人雖輕佻放縱,但也非狂蕩不羈的急色之徒,以他與白公子交情,斷不會欺侮他的紅顏知己。」周玉潔曾半夜主動送上門去,丁壽都未曾笑納,以己度人,諒那丁壽不至於厚此薄彼,做那沒品的事。

  「姐姐你不曉得……哎呀!不說啦!」郭彩雲如何說她們姐妹與丁壽那段孽緣,雖說丁壽從未對她動手動腳,但言語輕薄,便是白少川當前,也未嘗斷過,自己若送上門去,誰知那口花花的還會說出什麼,若鬧得人盡皆知,自己還見不見人啦!

  郭彩雲一跺腳,飛也似的逃了出去,單撇下不明所以的玉堂春,怔怔發愣。

  「都是你害得!」郭彩雲抽打著院中一棵花樹,直將它當作那一臉壞笑的家夥教訓。

  怒打幾下出了氣,破雲燕不由轉念沉思:「聽白大哥說,爹的仇他還是出了大力,連二位姐姐也是他救下的,說來我還是承了他的人情,只是白大哥……」

  「白公子在麼?」一個清脆女聲突然在院中響起。

  郭彩雲投目望去,只見院中進來一個粉裙少女,十六七歲年紀,手中拎著一把寶劍,一雙鹿兒般的明眸,顧盼間閃動不停,頗見英氣。

  「姑娘找白大哥什麼事?」郭彩雲奇怪自己明明關了院門,此女究竟怎生進來的,不過她既然識得白大哥,想來也不是壞人,問詢起來十分客氣。

  劉青鸞一見郭彩雲,便滿是敵意,繞著她上上下下端量個不停,嗯,臉蛋微圓,長相甜美,確有幾分姿色,難怪是個什麼「名妓」,不過麼,僅此而已!劉青鸞比照自身,自己的鼻子比她還挺直些,身材麼,二小姐示威地挺了挺胸……

  郭彩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提高聲音再問道:「敢問姑娘貴姓高名?找白大哥什麼事?」

  「白大哥?叫得倒親熱,」劉青鸞櫻唇微扁,滿是鄙夷,「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這不要臉的女人能問的!」

  「你……」郭彩雲無名火起,礙著不清楚對方與白少川的關係,強捺性子道:「你我素不相識,何以出口傷人!」

  「喲,這便受傷啦?那你往日裡被那許多男人看光身子,也沒見你尋死覓活呀!」劉青鸞挖苦道,一個歡場女子,不說行院中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據說在那洪洞縣問案時還被當庭裸杖,全身上下不知都被多少男人看光了,稍有廉恥之心,早就自尋短見了,還在這裡賣弄風情,勾引男人,真真無恥。

  「你——」郭彩雲心中諱莫如深的便是城外破廟遭遇,只當劉青鸞說的是那件事,再也按捺不住,纖足點地,「孤燕出巢」,直奔劉青鸞飛去。

  不想一個青樓妓女竟有這般好的輕功,劉青鸞猝不及防,縱身後翻,急待抽劍迎敵。

  郭彩雲怒極出手,豈容她有喘息之機,嬌軀空中側轉,玉掌橫切劉青鸞側頸。

  劉青鸞左臂新傷,運轉不便,急切間右手一翻,橫劍格擋,接住郭彩雲這一式「燕子穿簾」,郭彩雲倒飛而起,劉青鸞???倒退數步,胸中氣血翻騰,卻也借這一緩,終於有暇抽劍在手。

  不待劉青鸞高興,郭彩雲身在半空,雙臂展如燕翼,只微微一頓,竟又撲面而來,來速竟比之方才還快上幾分,劉青鸞從未見過如此輕功,一手劍法未及施展,琵琶骨已遭人鎖拿,滿臉驚愕地看著眼前怒氣衝衝的玉貌嬌容,怔怔不語。

  不知對方身份,與白少川究竟是何關係,便是盛怒之下,郭彩雲也未下殺手,只是玉手緊扣,厲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到此何干?」

  劉青鸞一言不發,怒視郭彩雲,自己今日一著不慎,竟然栽了跟頭,實在有辱師門,這羞辱都是眼前狐媚子所加,自己與她勢不兩立。

  「妹妹,外間何事這般吵?可是義父過來了?」周玉潔聞得院中動靜,推門張望。

  劉青鸞循聲望去,只見屋簷下現身一布衣女子,雖只青裙縞袂,亦不覺眼前一亮,玉頰略帶憔悴,更讓人心生憐愛,觀此女之貌,劉青鸞竟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之歎,白公子院中竟還藏著這樣一個美貌佳人,這……自己如何比得過!!

  郭彩雲扭身道:「無事的,姐姐,只是一個不知哪裡跑出的野女人,出言不遜,在此無理取鬧……」

  郭彩雲江湖閱歷淺薄,不知多存防人之心,轉身之際手上力道不由松了,劉青鸞怨毒盯著眼前背影,這個不要臉的青樓狐媚子,勾引白公子,給二叔下毒,讓自己給師門蒙羞,還讓自己在此地見到了這樣一個連比較之心也生不出的美貌女子,實在可惡至極!!

  劉青鸞覺得身上酸軟之感稍輕,已可提起力道,瞬間沉肩卸力,脫開對手掌控,劍尖光芒閃動,直奔郭彩雲後心狠狠刺去……

  郭彩雲正自分說,忽然感到掌中一輕,周玉潔掩口驚呼,她背心處寒意陡起,暗道不好,匆忙提氣前撲,二人相距極近,卻哪裡來得及,未等她雙足離地,長劍已破衣而入……

  注:

  解納鋪墊等陋規存續百年,直到明末九千歲那不怕死的上臺才廢除,老百姓主動要求給魏忠賢建生祠。

  浙江、蘇杭等府機戶張選等呈……解戶齎?上納沿途路費進京門單科部廠監庫衛各衙門鋪墊茶果等費,解戶陪累傾家,向有稽延至一二年回批未掣,司府監追家屬身斃囹圄,困苦萬狀,幸遇東廠魏忠賢為國惜民,所有本廠茶果等費名色即行捐免,不兩月間掣批回銷,選等省直機戶叨沐洪恩,情願捐貲建造生祠,世世頂禮。得旨據奏:魏忠賢心勤為國,念切恤民,憫兩浙連歲之災傷,蠲百年相沿之鋪墊,宜從眾請,用建生祠,著即於該地方營造,以垂不朽(《明熹宗實錄》)
Other chapters
Title & Chapter Author
大明天下
大明天下(1-9章)
大明天下
大明天下 hui329 (66)
大明天下
大明天下(4 - 6)
大明天下(7 - 9)
大明天下(10-12章)
大明天下(13-15)
大明天下(16-18)
Similar Novels
Title & Chapter Author
大明英烈淫香录(1-3)
大明英烈淫香录(4-6)
金氏大明
大明小结
第三十六章 绿巨人王大明(下)
第三十五章 绿巨人王大明(中)
第三十四章 绿巨人王大明(上)
大明天下(499)
大明天下(498)
大明天下(497)
大明天下(496)
大明天下(443-446) hui329
大明天下442
大明天下(441)
大明天下(440)
大明天下(439)
大明天下(438)
大明天下(437)
大明天下(436)
大明天下(435)
Recommend Novels
Title & Chapter Author
大明天下(451-453) hui329
大明天下(447-450) hui329
大明小结
富商的下堂妻(6-10 完) 米璐璐
色也,色也(21-40 全) zoning
水之吟(下) 紫屋魔恋
闺房乐趣(21-23) 88552
江南春色(5-7 完) 伟业中国
绝情剑(6-9 完) 林宛俞
红粉佳人 番外(7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