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 (457-459)

4012Clicks 2021-06-28 Author: hui329
#大明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南山含憤懲嬌蠻 淑貞念恩薦優伶

  背心一痛,郭彩雲驚得魂飛魄散,只忖必死,前方卻驟然生出一股大力,扯著她身不由主向前飛出。

  郭彩雲本就在運氣提縱,這股力道牽引之下,輕盈嬌軀便如風中落葉般輕飄飄飛了出去,人尚在半空,另有一道人影如離弦之箭疾射而來,將她一把抄在懷中,在空中輕輕一旋,翩然落地。

  劉青鸞劍至半途,陡覺肩井穴上一麻,一條手臂登時酸軟,莫說刺出,連握劍也提不起絲毫力道,「當」的一聲,寶劍墜地。

  捂著香肩,劉青鸞驚愕地看向場中來人,隨即暴怒嬌喝道:「姓丁的,你竟敢暗算於我?!」

  丁壽寒著臉一聲不答,只是將懷中郭彩雲輕輕放下,見她背後衣衫血跡殷然,不由怒火中燒,冷冷道:「若是丁某出手,你此刻還能站著!」

  「不是你還能有誰,做了又不敢認,無恥!」劉青鸞不為丁壽言語所嚇,她本就對丁壽好感缺缺,此刻認定了是他趁人不備,偷施暗算。

  「是白某所為。」白少川緩步而入,凝眸劉青鸞,劍眉輕攢,「二小姐,你新傷初愈,不在府中靜養,來此何干?」

  「白……白公子!」劉青鸞心中設想是替劉瑾報仇,為白少川除了這個勾引人的狐狸精,儘管動手之際為自己找足了理由,但當正主出現,她心中又沒來由的一陣心虛慌亂,那些義正辭嚴半句也說不出口。

  「白大哥……」見白少川返家,郭彩雲忍不住輕聲呼喚,扯了背後傷口,不由蛾眉緊蹙。

  「莫要亂動!」丁壽急於探查她背後傷勢,也不顧劉青鸞在前礙眼,直接雙手用力,裂帛聲中,將郭彩雲後背衣衫撕開兩片,露出大片光潔玉背。

  郭彩雲驚呼出聲,想要閃身急避,卻被丁壽抬手摁住,「你身上哪裡我沒見過,害羞個什麼!」

  丁壽說得理直氣壯,當日溫泉裡三姐妹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確是被他看了個通透,可此時當著白少川的面,郭彩雲臉上如同蒙上了一層紅布,又羞又窘,恨不能有個地縫鑽下。

  「呸,不要臉!」郭彩雲那一聲脫口而出的「白大哥」,已引得劉青鸞心頭泛酸,又見她裸著後背讓丁壽驗看,更生鄙夷,果然青樓女子,不識廉恥。

  「你——」郭彩雲也不知這女子緣何這般與她作難,甚到痛下殺手的地步,只看白少川對她言語客氣,估計來頭不小,不想與他惹來麻煩,滿腔愁苦只好吞進肚中。

  背後傷處一陣清涼,痛意消減許多,隨即身上一暖,一件外袍披在肩頭,郭彩雲回首,只見丁壽笑意溫煦,沖她輕輕點頭。

  「如何?」白少川覷向丁壽。

  「無妨,這一劍入肉不深,傷勢並無大礙。」丁壽敷藥後慶倖之餘又有幾分後怕,幸虧白少川尋他來時未曾耽擱,若非他二人恰巧趕到,及時出手,郭彩雲怕就要香消玉殞了。

  白少川也籲出一口濁氣,凝睇劉青鸞猶自倔強的臉龐,喟然一歎,摺扇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劉青鸞右臂酸麻之感立消,又急忙轉了轉胳膊,並無不適,立即喜道:「多謝白公子。」

  小娘皮怕是忘了是誰發的暗器吧,丁壽一聲冷哼,冷言冷語道:「白老三,你什麼時候又和這丫頭糾纏不清了?」

  「誰糾纏不清了?你……你莫要血口噴人!」劉青鸞柳眉豎起,厲聲嬌叱。

  「喲,說兩句便聽不得了,适才你可是用劍殺我老婆呢!」丁壽吊著眼睛,陰陽怪氣道。

  「誰讓她……什麼?她是你老婆!」劉青鸞訝然。

  「別胡說!」郭彩雲羞赧萬分,急忙否認,眼神不安地瞟向白少川。

  白少川早已習慣丁二秉性,並不在意,只是凝視劉青鸞,拱手道:「不知郭姑娘何處得罪二小姐,還請示下。」

  「郭姑娘?她不是那個玉堂春麼?!」劉青鸞驚愕萬分。

  「妾身周玉潔,也是玉堂春,但不知姑娘因何要將妾身置於死地?」周玉潔旁觀許久,已明瞭這莽撞姑娘是尋錯了人,害得郭彩雲受此無妄之災,便是明知兇險,她也無法置身事外,當即上前斂衽一禮。

  「你……你才是玉堂春?」這還怎麼比啊!看著眼前如花玉容,又瞅了瞅一旁俊逸瀟灑的白少川,劉青鸞油然升出一種無力感,心底莫名覺得萬分委屈。

  緊抿著櫻唇,劉青鸞一字一頓道:「是你毒害我二叔?」

  周玉潔一怔,白少川輕聲解釋道:「劉二小姐的叔父便是劉公公。」

  周玉潔「哦」了一聲,頷首道:「不錯,此事確是妾身冒昧行事,難辭其咎,姑娘若要為長輩討個公道,妾身甘心領受。」

  「小丫頭,我這義女那日一時誤會莽撞,尋錯了仇家,劉公公早已冰釋,你這做晚輩的還狗拿耗子,計較個甚!」丁壽挽著郭彩雲緩步上前。

  沒理會話裡譏嘲之意,劉青鸞圓睜杏目,不敢置信道:「她……她是你義女?!」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啊!

  「沒錯,血濃於水的乾女兒!」二爺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一手攬住郭彩雲香肩,「這是賤內。」

  郭彩雲不安地扭了下肩膀,非但沒有把他甩開,這廝的另一隻手反自然而然地搭到了白少川肩頭。

  「所以……我們一家四口在這裡其樂融融,共用天倫,某個不相干的外人可否自行離開?」丁壽歪頭挑釁。

  周玉潔玉頰微紅,郭彩雲似已認命,低著頭不敢看人,白少川目不轉睛,攏扇回手一敲,丁壽那只不規矩的怪手如被蠍蟄般從他肩上縮了回去,二爺面不改色,仍舊笑嘻嘻地望著劉青鸞,「聽懂了麼?」

  瞪著眼前四人,劉青鸞怒火越燒越旺,猛地一瞥周玉潔,恨意難捺,俯身拾起寶劍,咬牙道:「賤人受死!」劍光耀眼,直刺周玉潔。

  光芒一閃即逝,劉青鸞眼前一花,頓時兩手空空,她驚愕地望著猶如鬼魅突現眼前的丁壽,怔怔不語。

  「讓你走你不走,不給你個教訓怕是長不了記性。」丁壽手腕一振,當的一聲,手中那柄奪自劉青鸞的長劍瞬間斷為兩截。

  「你……你要做什麼?」劉青鸞不想丁壽武功如此了得,見他目露凶光,不由大駭,強自硬氣道:「我是為二叔報仇,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替劉公公教訓你!」丁壽將斷劍丟在地上,反手一巴掌抽了過去。

  這一掌去勢甚快,劉青鸞還未看清,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腦中嗡嗡轟鳴,臉上火辣辣地一陣疼痛。

  「你……你敢打我?!」劉青鸞錯愕半晌,驚怒交集地怒叱道。

  「顯而易見,」丁壽甩了甩手,「可要再證明一次?」

  「二小姐……」白少川顰眉,欲待勸解。

  劉青鸞一聲尖叫,捂著臉飛奔了出去,出院前還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她回身狠狠踹了門檻兩腳,恨恨顧睇院中,扭身一去不回。

  「義……義父,女兒無知闖下大禍,罪有應得,以命相抵本就……」周玉潔春山微蹙,雲恨雨愁。

  「閉嘴,」丁壽粗魯打斷,「你娘等著你平安回去,偏是為她,你也該愛惜自己。」

  周玉潔立即緘口不言,她已險些累死母親,難道真讓娘親為她肝腸寸斷不成。

  「可那畢竟是劉公公的侄女啊!何必招惹?」郭彩雲小聲囁喏,她自知曉白少川為誰做事,如今劉瑾權傾天下,晚輩親眷受辱豈肯甘休。

  「她刺了你一劍,我只賞了她一耳光,她已占了便宜,」丁壽看著郭彩雲,肅然道:「我答應你兩個姐姐,好好看顧你,自不會食言。」

  郭彩雲心頭一暖,此人雖荒唐輕浮,心底卻也不壞,可惜……偷偷覷了白少川一眼,暈滿雙頰。

  「你背上有傷,上藥不便,可要與我回府靜養?」丁壽問道。

  郭彩雲粉頸低垂,一言不發,自己上藥不便,不是還有白大哥麼,反正人家身子也不是沒被他看過……

  看三燕子只是低頭不說話,俏臉上泛漾著一層甜蜜紅暈,丁壽哀歎:看臉的世界,心地善良終究抵不過盛世美顏啊!

  「梅家的雪蓮生肌散,自己收好吧。」丁壽將傷藥交于郭彩雲,請她幫著周玉潔收拾行裝,二女去後,院中只剩下他與白少川兩人。

  丁壽望著院外劉青鸞奔去方向,靜默不語。

  身後的白少川率先開口:「丁兄,劉二小姐是劉公侄女,公公視若己出。」

  「我知道。」

  「二小姐嬌蠻任性,劉公早已知曉,卻並無管束之意。」

  「我知道。」

  「縱使劉公對丁兄素來信重,二小姐受辱,恐劉公也不會坐視。」

  「我知道。」

  「那你還為何……」

  丁壽突然回頭,一張苦瓜臉糾成一團,再沒半分面對二女時的霸氣溫柔,「那丫頭實在太欠揍,我一時沒繃住……」

  ***    ***    ***    ***

  劉府後宅內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劉青鸞回到家中,家人見了她臉頰高高隆起,急忙詢問原因,不想這一問捅了馬蜂窩,劉青鸞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多寶格上擺放的珍玩器皿俱都成了劉二小姐遷怒之物。

  「青鸞,你的臉究竟怎麼了?哎呀,快停手,別傷了自己!」劉彩鳳苦勸著妹妹,以往對她言聽計從的劉青鸞今日卻一反常態,只顧打砸,不肯稍歇,劉彩鳳身嬌體柔,哪裡勸得住。

  「嘩啦」,又是一聲脆響,一隻宣窯青花纏枝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劉景祥捶胸頓足,心痛不已,「你個敗家女子,知道這值多少錢嘛!這可都是你將來的陪嫁!」

  「誰要嫁人啦!」劉青鸞厲喝一聲,一對松紋玉鬥杯在二小姐嬌叱聲中玉屑飛濺,化為塵埃。

  劉老頭心口如被刺了一刀,疼得要死,撫著胸叫道:「瘋了瘋了,二漢你個慫娃,還不快過去拉住她!」

  劉二漢離著遠遠的,捧著一個彩紋細砂蛐蛐罐貼著耳邊,聽裡面清脆的「咕咕」蟲鳴,咧著嘴笑得正歡,對二姐的瘋狂之舉視若無睹,聽了老爹召喚,腦袋一撥楞,「不去,二姐連大姐話都不聽了,豈會聽我的!再紅了眼,將我的寶貝也給摔了怎生是好!」

  「你……」這個不成器的小畜生,送他進了國子監,書未見讀得如何,卻胡亂添了許多花費銀子的癖好,女兒不像話,兒子不成才,劉景祥只覺一陣心塞,指著兒子罵道:「你與我滾出去!」

  「滾就滾!」劉二漢也生了脾氣,二姐作妖,你罵我作甚!將蛐蛐罐往懷裡一揣,甩著袖子大步向外走去。

  才到門口,一個人影恰巧轉出,險些與劉二漢撞個滿懷,劉二漢大惱,破口罵道:「你眼瞎……二叔!」

  看清來人,劉二漢嚇得好似鵪鶉,縮著脖子退到一邊,劉景祥見了救星,迎上前急聲道:「二弟,你來得正好,快讓二丫頭停下來,家業都快被她砸沒了!」

  劉瑾淡然一笑,「大哥別慌,幾個瓶瓶罐罐,兄弟我還賠得起,既然青鸞想砸,便讓她砸個盡興。」

  隨著劉瑾命令,一排婢女魚貫而入,手中託盤上盛放著各色官窯名瓷,珍寶玉器,一件件流光溢彩,寶孕光含,連劉景祥這外行也可看出,這些物事比之劉青鸞适才所砸的名貴百倍。

  婢女們團團圍在劉青鸞四周,齊齊跪倒,託盤高舉,「請二小姐隨意。」

  盤中之物隨手可取,劉青鸞反倒一時手足無措,怔怔看著劉瑾不知如何是好。

  「砸吧,這些砸完了再讓人送更多的來,定要讓我劉家女兒開心盡興。」劉瑾抬抬手,示意劉青鸞。

  劉青鸞貝齒齧著下唇,抬手便取了一件羊脂玉瓶高高舉起,劉景祥「嗷」地一嗓子,「二丫頭,你若敢砸,老漢我撞死在你面前!」

  劉景祥嗓子都喊破了,可見是動了真格,劉青鸞高舉玉瓶,砸也不是,放也不是,眼淚不爭氣地從面頰滾落。

  劉彩鳳輕歎了一聲,上前將妹妹高舉的雙手拉下,玉瓶放回託盤,攬住妹妹,柔聲道:「青鸞,你有什麼委屈,說與姐姐聽。」

  「姐——」劉青鸞伏在姐姐肩頭,失聲痛哭。

  劉瑾擺手命下人退出,冷聲道:「既然不願砸了,便說清楚究竟怎生回事。」

  「還有什麼可說的,姐姐被人欺負了唄!」劉二漢籠著袖子,不陰不陽道。

  「要你多嘴!」劉青鸞回身怒叱。

  就知道沖我來,冤有頭債有主,有能耐找打你的人去啊!劉二漢撇了撇嘴,礙於往日淫威,憋在心裡沒敢還口。

  「哦?」劉瑾皺眉,凝目看清劉青鸞側臉上的五個清晰指印,厲喝道:「哪個幹的?」

  劉青鸞抽泣一聲,恨恨道:「丁壽。」

  「壽哥兒?」劉瑾有些不信,「他為何打你?」

  哎呦,真是冤家路窄啊,劉二漢耳朵一下支棱起來。

  「袒護他的女人們唄。」劉青鸞哽咽道。

  「青鸞,不要詆毀丁大人清譽。」劉彩鳳嗔怪了妹妹一句,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愁悶。

  「誰詆毀他啦?我去白……白公子家中,找那個想害二叔的賤人報仇,那丁壽橫加阻攔,還打了我一耳光……」劉青鸞將滿腹委屈都吐了出來。

  劉瑾聽後嘿然,劉二漢立時湊了上來,「二叔,那姓丁的包庇兇手,辱打二姐,分明沒將您放在眼裡,斷不能輕饒了他。」

  「二漢!」劉彩鳳斥了兄弟一句,星眸微轉,「二叔,丁大人溫文儒雅,謙遜有禮,其中定有什麼誤會。」

  劉景祥連連點頭認同,「是啊是啊,丁大人對我們一家畢竟有救命之恩,我看……這事就算了吧!」

  「算了?那丁壽已然騎在我們劉家人頭上了,不好好收拾一頓,下次怕就直接拉屎了!」劉二漢不依叫嚷。

  「二漢說的是,恩是恩,仇是仇,師父曾教導過我,行走江湖,一定要恩怨分明!」劉青鸞難得與弟弟意見一致。

  「二叔,這件事要三思……」

  「好啦。」劉彩鳳還要勸解,遭劉瑾打斷,「事情我知道了,青鸞你隨我來。」

  漫步在劉府花園中,劉瑾觀賞著院中景致,一言不發,劉青鸞牽著衣角,尾隨而行。

  「二叔!」劉青鸞終於沉不住氣。

  「想怎麼處置他?」劉瑾淡淡道。

  劉青鸞摸著仍舊火辣紅腫的臉頰,恨聲道:「我……我要殺了他!」

  「殺了誰?」劉瑾回身。

  「丁壽啊!」劉青鸞莫名其妙。

  「你不是替我去報仇的麼?那個玉堂春就不管了?」劉瑾微笑。

  「我……」劉青鸞适才的確將那女子拋到了腦後,此時想起那個絕色麗人,立即道:「對,還有那個青樓女子,也一併殺了!」

  劉瑾挑眉:「彩鳳說丁壽罪不至死啊?」

  劉青鸞抿著嘴,不屑道:「姐姐是被他迷惑了,那個小賊好色無行,哪有她說得那般好!」

  「那你說的,可就一定是真的?」劉瑾凝視侄女,緩緩問道。

  「我……」劉青鸞心中一陣發虛,兀自嘴硬道:「自然是真的,千真萬確。」

  「好,那你便告訴我,你去小川家中尋玉堂春,可真就是完完全全為給二叔尋仇?」

  「如果玉堂春不是安排在小川家中,你是否還會對她,甚或對丁壽,有如此濃烈恨意?」

  「我……」

  劉青鸞張口欲言,劉瑾擺手阻止,喟歎道:「青鸞,二叔自幼進宮,無兒無女,心中早將你們當成了親生骨肉,斷不會眼睜睜看著你白受委屈,你今日便對二叔說句實話,只要你道聲」是「,莫說壽哥兒,就是天王老子,二叔也滅他滿門,為你出氣!」

  得了劉瑾保證,劉青鸞反而訥訥不言,秀頸低垂,玉手反復糾結著裙角衣帶,恨不得將之扭斷,良久之後,才抬眼迎著劉瑾目光,坦然搖頭。

  劉瑾呵呵大笑,「好!不錯!不愧是我劉瑾的侄女,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

  劉青鸞堅定道:「我恨那姓丁的小賊欲死,但自會勤練武藝,堂堂正正尋他晦氣,憑真本事報仇!」

  「嗯,那小子若是死在你劍下,是他學藝不精,活該命喪!」劉瑾似乎並不為丁壽死活擔憂,撫掌大笑。

  劉青鸞則為自己打氣地狠狠點了點頭。

  笑聲忽收,劉瑾正色道:「青鸞,你可是喜歡小川?」

  不想劉瑾突然有此一問,劉青鸞一愣,隨即玉面羞紅,跺著腳嗔怪道:「二叔——」

  「任情率性,敢愛敢恨,有什麼好害羞的,直說就是。」家中的女張飛也有這忸怩之態,劉瑾看在眼裡,不覺有趣。

  二叔莫不是曉我心意,欲待成全?劉青鸞心頭如小鹿撞個不停,偷瞟了劉瑾一眼,螓首微點,又急忙將頭深埋胸前,耳根都已臊紅。

  「難怪,小川的才貌容止,的確招女孩子喜歡。」見劉青鸞承認,劉瑾神情複雜,負手輕歎。

  劉青鸞輕「嗯」了一聲,更是認同,那丁小賊與白公子站在一處,簡直雲壤之別。

  「好在發現得早,趁著用情未深,斷了這個念想吧。」

  「為何?!」劉青鸞不啻五雷轟頂。

  「萬般皆是命,小川背負的太多,非是你終身相托之人,」劉瑾悠悠一歎,「春闈之後,二叔自會為你們姐妹覓得良人,忘了他吧……」

  「不!」劉青鸞眼中盈淚,嬌喝道:「我喜歡的,我自會去爭,什麼命不命的,我不信!!」

  劉青鸞哭喊著奔了出去,劉瑾沒有阻攔,只是默默望天,忽然嗤地一笑:「咱家也不想信你,可惜啊……」

  ***    ***    ***    ***

  與劉府的雞犬不寧相比,丁府如今上和下睦,歡聲一片。

  見了女兒平安歸來,譚淑貞歡喜不禁,領著周玉潔向丁壽拜倒,千恩萬謝,其他眾女自也替義母開心,借著由頭,丁壽將雪裡梅兩個也放了出來,當日關她本是為略施薄懲,既然始作俑者都已平安回返,再遷怒那小丫頭實在有欠風度。

  周玉潔見了雪裡梅心中有愧,畢竟是受了她的牽連,才害得二位妹妹有牢獄之災,拉著手兒噓寒問暖,賠禮請罪,雪裡梅擔驚受怕幾日,見玉姐兒平安無事也是口念彌陀,她與周玉潔姐妹相伴多年,豈會真個見怪,姐妹兩個互道平安,相擁而泣。

  鶯鶯燕燕的一團亂象,晃得丁壽眼暈,直讓眾女各自回房安歇敘舊,待屋內總算清靜下來,二爺開始抱著腦袋在椅上發愁。

  「老爺有心事?」伴著輕柔軟語,一杯香茗放在案邊。

  丁壽不用看也知來人是誰,緩緩直起身子,「此番你母女兩個有驚無險,也是造化,怎不去陪玉姐兒敘話?」

  譚淑貞侍立案旁,輕輕一歎道:「聽玉姐兒言道,老爺為了救她掌摑劉公公侄女,奴婢擔心我母女二人又為老爺招了禍事,心中不安。」

  譚淑貞憂心忡忡,丁壽卻釋然一笑,「我惹下的禍事多了,這個又算得什麼,憑爺在劉公公跟前的面子,莫說賞劉家二丫頭一巴掌,就是再饒上幾個,劉公公也不會見怪。」

  丁壽說得輕鬆,譚淑貞卻微微搖首,「既如此,老爺為何眉宇不暢,愁雲深鎖呢?」

  「看出來啦?」丁壽揉揉眉間,又狠狠搓了搓臉,大為懊惱道:「我還以為自個兒如今喜怒不形於色呢!」

  丁壽的誇張動作,縱使譚淑貞心事縈繞,仍不覺莞爾,嗔怨道:「奴婢真不曉老爺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丁壽嘿嘿一樂,將譚淑貞拉入懷中,探入衣襟把玩著她胸前玉乳道:「實話說,爺心裡是有點煩心事,但與你們母女的關係卻是不大。」

  譚淑貞先調整了下身姿,既方便丁壽輕薄,又不致讓身軀重量過於壓迫於他,才徐徐道:「老爺若是不棄,可將煩心事說出來聽聽,奴婢不才,不敢說出謀劃策,但二人計長,或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

  譚淑貞話說得謙虛,丁壽卻曉得此女出身官宦,閱歷豐富,對官場人情世故確有獨到見解,當下也不隱瞞,開言道:「劉家那莽撞丫頭理虧在先,劉公公縱然真個怪罪,大不了吃他一頓排頭,事情想來便也揭過了。」

  丁壽雖也不明劉瑾為何對他一貫青眼有加,但他被老太監栽培多年,諒來老太監也不會為了劉青鸞的一巴掌真就把他廢了,最多挨還就是,不過想想上次挨老太監的那一掌,二爺心底屬實有些發怵。

  丁壽心中有事,手下沒了分寸,扯了譚淑貞的一個乳頭長長揪起,譚淑貞不禁呻吟了一聲,丁壽醒覺,歉意一笑,手指輕挑慢撚,勾得她情欲漸升。

  譚淑貞喘息道:「那爺究竟為何事煩心?」

  「此番我與劉公公表像失和,王鏊老兒那一派人上躥下跳,很是不安分,我雖貶黜了他兩個門生,但這梁子已經結下,據聞今年春闈又是王老兒主考,眼見他羽翼更豐,將來怕是更要尋我的晦氣。」

  「莫說今年春闈,震澤先生名動士林,吳中及淮左名士多出其門下,放眼當今,恐只有文章領袖縉紳的李西涯可與之分庭抗禮。」譚淑貞道。

  「李東陽那老滑頭,整個一好好先生,在朝中不爭不搶,偏又沒人繞得過他,指望他出頭,還不如日頭打西邊出來機會大些。」丁壽越想越氣,掌中狠狠揉搓了幾下。

  譚淑貞蹙眉呻吟了幾聲,嬌喘道:「劉公公難道也不肯幫忙?」

  「說是不做離間師生的事。」丁壽沒好氣道。

  譚淑貞頷首,「劉公公說的是,常言」疏不間親「,天地君親師關及人倫綱常,非同小可,一個不好,反要給陛下留下個搬弄是非的小人之評。」

  「你這婆娘究竟替誰說話,」丁壽不喜,掌心托著乳根,五指都深陷粉膩乳肉間,鬱悶萬分道:「你當我不知這道理,問題是……」

  丁壽向身後望瞭望,小聲道:「雪丫頭那相好的老爹馬上便要入閣了,屆時萬一這兩個曾經的東宮講讀聯手,爺怕就永無寧日了。」

  譚淑貞忍著胸前痛暢交織的快感,閉目沉思,倏睜美目道:「這鼓唇弄舌之事即便要做,也不能由老爺親自出面。」

  「那還能有誰?內廷劉公公不肯幫忙,外朝的奏本也要內閣走一遭,王鏊老兒又豈會不知!」丁壽撇撇嘴:「若是漏了先機,怕那老兒立時就有反制之策,偏偏遞小話這類事一次兩次又不見得能有成效……」

  「所以,還是要從陛下身邊著手啊,萬歲爺平時喜好什麼,身邊都有哪些人隨侍在側,爺您還不清楚麼!」

  「陛下身邊的……」丁壽琢磨一番,「咱們這位皇爺喜動不喜靜,整日不是隨喇嘛念經,就是跑馬射箭,喜歡的也無非是演兵佈陣,角抵百戲,樂舞雜耍,至於詩文書畫也未嘗不愛,總之興趣涉獵頗廣,身邊也無非養豹勇士,內侍黃門,樂工優伶等那一干人等。」

  細數了一番,丁壽也覺小皇帝精力旺盛,天資聰穎,竟然什麼都能玩出花來,譚淑貞卻眼睛一亮,「那何不就在這些人身上著手呢?」

  「難!那些軍士們你沒看見,一個個傻大黑粗的,讓他們騎射沖陣或許還成,鬥心眼兒?怕是被大頭巾們賣了還給人數銀子呢!」

  丁壽不屑至極,「至於那些小黃門,分屬各監司局,誰曉得背後是哪個大璫老公,又有哪個與外朝掛著關係,當年宮變之事前車之鑒,別事兒沒辦成,再把爺泄個底兒掉。」

  譚淑貞兩臂環摟丁壽頸項,吐氣如蘭,「爺別喪氣,不還有別人麼?」

  「樂工?」丁壽一愣,隨即把頭連搖,「那幫子賤戶,在各衙門前連頭都不敢抬,還能指望他們詆毀王鏊!」

  教坊司雖名列大明官署,卻素為人輕賤,縱是其中官吏,衣制也有別其他官員,按大明祖制,樂工常服戴綠頭巾,以別士庶,教坊司伶官御前供役,雖常出入宮禁,其所佩牙牌也有別大小臣僚,百官牙牌俱都一色,形制相同,唯刻官職如「文」、「武」、「勳」、「親」等字以別,教坊司的牙牌卻不類百官,與中官類似,眾樂工優伶也羞於示人,平日揣在袖中,入大內時才系在帶旁,更別提教坊司的銅印不知何時起從方印改成了四不像的長方條記,地位之低微,可見一斑。

  譚淑貞神情一黯,陡覺胸口一痛,不由「誒呦」一聲,只聽丁壽道:「爺就事論事,沒輕慢你的意思,你母女連著雪丫頭她們,既已入了我府中,便與他人別無二致,若是再一味自輕自賤,不但作踐自身,連爺的一片心意也辜負掉了。」

  譚淑貞欣慰一笑,「老爺心疼奴婢娘兒幾個,婢子自然知曉,教坊司優伶雖大多自甘卑賤,也總有幾個不安於現狀的,其中挑揀出一二精細伶俐之人,結之以恩,使其常伴君側,總有機會進獻些老爺不方便去說的話。」

  丁壽躊躇猶疑,「優伶之言,陛下會當真麼?」

  譚淑貞展眉一笑,輕聲道:「老爺可曉得成化朝伶閹阿醜之事?」

  丁壽倒吸口涼氣,阿醜,成化時宮中小內侍,擅以滑稽戲做諷諫,西廠汪直提督團營,建功邊塞,力壓廠衛,聲勢一時無兩,更兼自幼養在深宮,深得憲宗信愛,廷臣中無一人敢中傷攻訐,卻被這小宦官數次以戲諷諫,逐漸失了聖寵,東廠提督尚銘聯合方士李孜省,趁勢彈劾,終致西廠罷免,汪直貶至南京,而言官隨後彈劾汪直的罪名,「與王越、陳鉞結為腹心,自相表裡」,「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廠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也恰與阿醜所諷內容相同,連從小被養在身邊的人,都因優伶之口而行疏遠,王鏊這個春宮講讀,能撐得過幾回呢……

  丁壽心中意動,卻還有一事為難,「可這精明伶俐之人一時哪裡去找,便是找到了又如何保他定能在御前邀寵,陛下自己便深解音律,工于度曲,等閒樂工根本入不得眼!」

  「說難確是難,說容易倒也真是容易,婢子恰好知道這麼個人物……」

  「哦?哪個?」丁壽終於來了興趣。

  「究說起來,此人爺也見過……」

  ***    ***    ***    ***

  「臧賢,山西解州府人士,籍隸教坊司樂戶,頗解音律,能作小詞,臣特將其引薦于陛下。」

  紫光閣的小殿內,丁壽指著地上匍匐跪倒的臧賢,向朱厚照介紹道。

  朱厚照俯視進殿后便伏地不起的臧賢,唯唯諾諾,看不出有何過人之處,礙于丁壽引薦,隨口問了句:「你會度曲填詞?」

  臧賢額頭觸地,不敢稍抬,大著膽子回道:「是,時調小令,雜居南北曲,都略通一二。」

  「好大的口氣啊,」朱厚照哂笑,手指無規律地敲著禦案:「俗曲乃民間性情之響,朕要探察民意,則不可不聽,你都懂得那些曲牌?」

  「這卻不好說,從中原傳唱的《鎮南枝》、《傍妝台》、《山坡羊》,到時下流行的《耍孩兒》、《駐雲飛》、《醉太平》,小人都可填詞譜曲,另外熟悉的還有《十二月》、《普天樂》、《快活三》、《江兒水》……」

  談及小令曲調曲目,臧賢初見龍顏的敬畏憂懼之心漸去,滔滔不絕講述起來,小皇帝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其貌不揚的教坊樂工,「這些曲牌你都熟悉?莫要大言欺君!」

  臧賢嚇得驚慌失措,連稱不敢,丁壽一旁笑道:「陛下放心,他這本事秉承家學,其父就曾是宮中伶官,以技受寵於憲廟,得授中書舍人之職。」

  「哦?既然曾應奉皇祖,當有過人之才,爾父現在何處,可入宮覲見,閒談彼時宮中舊事。」朱厚照對那位沒見過面的皇爺爺很感興趣,突然想找人嘮嘮家常。

  「陛下垂問,小人感激涕零,可惜先父福薄,已然歸天。」臧賢眼眶發紅,不住用衣角拭淚。

  「可惜了。」朱厚照惋惜不已,一時興趣寥寥。

  丁壽暗道不好,可別三兩句把人打發了,急忙笑道:「臣聽聞鐘鼓司康公公言,近來宮中音樂廢缺,似大有不妥。」

  「有何不妥?」朱厚照奇怪丁壽怎地操心起宮樂之事。

  「慶成大宴,天下華夷臣工共同觀瞻,當舉大樂,宜調精通藝業樂工嚴督教習,譜作新樂,方能顯朝廷之重。」丁壽道。

  小皇帝蹙蹙眉,覺得好像似乎差不多有那麼點小道理,無所謂道:「那就讓康能傳諭禮部,選三院樂工年力精壯者……」

  「陛下隆恩廣澤,豈止教坊樂工得幸,況朝夕承應辛勞,外郡樂工不宜獨逸,請詔禮部移文天下,各省才藝俱佳之樂伎送京供應,鐘鼓司一一甄選,籌備大樂。」

  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朱厚照聞聽一愣,抬眼見丁壽沖他擠眉弄眼,頓時恍然大悟,狠狠一拍桌案,嚇得臧賢渾身一顫,險些癱在地上。

  「豈有此理,你真是豈有此理,氣死朕了!」

  小皇帝每說一句,臧賢心頭就涼上幾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也未見說些什麼,這位丁大人怎就惡了皇爺爺,若是引薦之人獲罪,自己豈會有好果子吃!佛祖保佑啊,只消過得此關,小人一定持齋把素,安守本分,再也不想出人頭地的事了!

  「朕怎麼早沒想到,你有這好主意為何不早說!哈,有理有據,那些禮部官兒也推搪不得!」朱厚照悔恨得直拍大腿,早想出這麼個主意,興許劉家姐姐早就尋到了。

  二爺也是被逼得急中生智,況且這一來麻煩事可就多了,丁壽陪笑道:「只是各省樂戶進京,這衣食起居皆需供應,陛下看……」

  「供應不了許多,朕揀選藝業精者留下應用,供給口糧,其餘人等發還原郡,至於居室……」朱厚照琢磨一番,一指丁壽,「交給你了,選塊地皮,為來京樂工修建房舍。」

  我?熊孩子找我給你蓋房子上癮了是吧!丁壽強忍著喉嚨中一句「欠你的」沒喊出去,苦著臉道:「此事理應交給工部……」

  「合該如此,不過他們辦事沒你貼心,」朱厚照沖已經快趴地上的臧賢喊了一聲,「誒,那個誰……他叫什麼來著?」

  「臧賢。」丁壽沒好氣地白了小皇帝一眼。

  朱厚照不以為意,嘿嘿一樂,「既然子承父業,朕便授你教坊司左司樂之職,御前聽用。」

  「謝皇爺爺!謝皇爺爺!」臧賢喜不自禁,連連叩首,教坊司左司樂雖只從九品,官居末流,可大小是個官兒啊。

  「你覺得如何?」朱厚照不理千恩萬謝的臧賢,反問一旁丁壽。

  丁壽臉色稍霽,心理平衡了許多,「此事還應著禮部一人督辦,翰林院學士劉春去歲提調順天府鄉試,不辭劬勞,口碑載道,可當此任,只是劉大人身在翰林院,名不正則言不順……」

  「加封劉春為禮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朱厚照乾脆道。

  「陛下聖明。」

  「事兒總算說完了,各忙各的去吧。」朱厚照拍拍手掌,一臉輕鬆。

  「臣告退。」事情辦成,丁壽也不想多留。

  「等等,你——過來,你——出去。」朱厚照一指一個,差別對待。

  丁壽眼見臧賢退出小殿,訝然上前:「陛下,您還有什麼吩咐?」

  朱厚照上半身拄著禦案,促狹道:「代替工部修房子,心裡委屈麼?」

  「臣不敢。」

  「不敢,不是沒有,告訴你個事兒,」朱厚照一臉神秘,「朕——是故意的。」

  迎著丁壽驚詫的目光,朱厚照一臉得意,「誰教你對朕耍小心思的,朕沒把你當外人,你想舉薦什麼人,做什麼事,儘管直說就是,不用藏著掖著的,朕和那些朝臣鬥心眼,已然夠心累了,你還要插上一腿,若不給你個教訓,朕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    ***    ***    ***

  丁壽神色古怪地出了宮門,候在外面的臧賢一路小跑迎上前來,忙不迭地謝恩表忠心,什麼再生父母,恩同再造,定要結草銜環,湧泉相報等等,各種好話高帽不要錢的送上。

  丁壽麵對鋪天蓋地的阿諛之詞毫無反應,臧賢心中沒底,不知在殿內丁壽又經歷了什麼,訕訕停了嘴。

  「臧賢!」

  「小人在。」臧賢急忙應聲。

  「往日在教坊時你對譚淑貞有過照拂,如今得官也算你的福報……」

  「大人言重,譚婆……」臧賢猛抽了自己一嘴巴,改口道:「譚夫人一見便不是凡人,小人能得照料一二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應該的,應該的!」

  原想那婆娘年老色衰,恐客人不喜,才讓她操持雜役,若是早知道她能巴結上這位貴人,我一早兒把她當親媽供著,臧賢暗道。

  「路本官已替你鋪好,今後如何走就看你自己了。」

  「大人您放心,您交待的話小人一句沒敢忘,只要小人在皇爺爺身邊,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頭巾們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小人一定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稟告您老知曉,有我臧賢在,這些窮酸們別想有安生日子!」

  臧賢咬牙切齒,他這些話倒不全是為巴結丁壽,有一多半是有感而發,臧賢父親去世時,他籌重金輾轉求托縉紳名士為其父撰寫墓誌,可所求之人不是賤其出身,不肯撰寫,或就是在行文之中加以嘲諷戲弄,互相傳為笑談,受盡捉弄輕賤之苦的臧賢,對那班文人縉紳觀感如何,可想而知。

  「本官與你說的話,權都忘了吧,好自為之。」

  在臧賢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丁壽似卸下了萬斤巨石,腳步輕快,悠然而去。

  注:小中官阿醜工俳優,一日於帝前為醉者謾?狀。人言駕至,謾如故。言汪太監至,則避走。曰:「今人但知汪太監也。」又為直狀,操兩鉞趨帝前。旁人問之,曰:「吾將兵,仗此兩鉞耳。」問何鉞,曰:「王越、陳鉞也。」《明史‧宦者傳》

  正德中,教坊臧賢素多貲。其父卒,求墓誌於浙江一主事,不能撰,托一友為之……時人傳以為笑。《九朝談纂》

  第四百五十八章 神機營得窺宿弊 豐潤縣偶遇異人

  丁府後堂。

  「緹帥提拔引薦之恩,門下感激不盡,區區贄儀,萬望哂納。」新出爐的禮部侍郎劉春滿面春風,笑容可掬。

  雖說仍兼管著翰林院,可加了禮部侍郎的頭銜,劉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遠的不說,如今的禮部尚書劉機當年走的就是同一個路子,完成了翰林學士、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的三級跳躍,東川先生已可想見,未來一部正堂的位置正向著自己招手。

  丁壽也不避諱,當著送禮人的面就翻看禮單,禮物不輕,但在丁壽眼裡也算不得貴重,聯想著去歲還為奪俸發愁的劉仁仲,合該著是下了一番血本,估計去歲順天府秋闈應得了不少實惠。

  劉春一直小心觀察著丁壽神色,見他面無表情,反應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這些別敬是否入了丁壽的眼。

  禮單向桌上一丟,丁壽撇撇嘴,「我說內制,哦不,該稱」宗伯「了。」

  「大人隨意,隨意就好。」劉春欠身陪笑。

  丁壽點點頭,也不在稱呼上多做糾纏,「足下雖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禮部佐貳,但翰林院乃清貴要地,詞林之事也不可輕忽。」

  「大人放心,門下理會。」

  「你當真明白麼?」丁壽斜睨冷笑,「風聞本官閒居那幾日,翰苑內可頗有些人不肯安分……」

  劉春倉皇起身,急聲道:「大人,門下那幾日三令五申,千叮萬囑,翰林院中斷無有人上書彈劾緹帥。」

  「本官曉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還能入得我府門麼!」丁壽眸光淡淡一掃:「不過凡事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別哪天不留神,那些讀書種子們搞出些大事來,再拖累了宗伯前程……」

  劉春擦擦額頭冷汗,迭聲道:「大人訓誡,門下銘記於心。」

  丁壽對劉春態度甚為滿意,灑然長笑道:「早已說過,宗伯不須如此見外,從維新處論及,您畢竟是丁某長輩。」

  「不不不,」劉春連道不敢,「大人肯折節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門下卻不敢因私廢公,壞了官儀體統。」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圖大展,指日可待。」

  劉春喜不自勝,「皆賴緹帥提攜。」

  丁壽將禮單往劉春手中一塞,「東西拿回去吧。」

  劉春笑容頓凝,「大人這……」

  「維新高中乙榜,這些便充作本官賀儀吧,請宗伯轉告維新,待他進京之後,我為他設宴接風。」

  劉春頓時轉憂為喜,「門下替舍侄謝過緹帥!」

  ***    ***    ***    ***

  儘管對神機營的差事並不滿意,但一時意氣受了老太監激將,咬著牙這局丁壽也只得接了,選了日子,帶了一隊校尉趕赴神機營駐地。

  營門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風招展,頭戴紅氈笠身穿綠衣的吹鼓樂手足有四五十人,見了丁壽等人縱馬到來,門前領隊者微微示意,霎時間樂聲動天,兩排手持三眼銃的官軍銃口向天,鳴放空銃致意。

  丁壽翻身下馬,離著老遠便拱手作禮,「累得諸位久候,丁某失禮了,哦?馬公公也在,驚動您老大駕,在下罪何如之。」

  神機營提督內官、司設監太監馬永成哈哈大笑,「緹帥客氣,新官上任,咱家豈能不來,來來來,待咱家為緹帥引薦。」

  馬永成指著眾人中的一位錦袍青年道:「這位便是奉旨執掌神機營的惠安伯。」

  惠安伯張偉,年不過二十餘歲,仁宗誠孝張惶後弟惠安伯張昇的曾孫,十四歲襲爵,十九歲鎮守陝西,二十歲由內閣大學士劉健等人推薦執掌神機營,十足的人生贏家,丁壽端詳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大明「後浪」,心頭微微有點泛酸。

  「下官見過爵爺,哦不,該稱元戎才是,今後標下在元戎帳前效力,少不得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這裡先行謝過。」丁壽躬身施禮。

  三大營與十二營一樣,俱都是勳臣和內臣共同提督,劉瑾給丁壽弄的差事也只是以都指揮使的官職充作號頭官管營,說白了就一個聽喝兒的,二爺回想起來愈覺這差事是老太監給自己挖的一個陷坑,還用話擠兌自己跳了進來。

  張偉急忙攙扶,「緹帥言重,緹帥巡視西北,戰功赫赫,我等早有耳聞,心儀久矣,今日能與緹帥共事,實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家子弟,言辭溫恭,不卑不亢,丁壽心中熨帖許多,隨即張偉與馬永成分別介紹了神機營中軍與左右哨掖的坐營武官內臣,各司把總及監槍內官,眾人紛紛見禮,一行人熙熙攘攘進了大營。

  一路上丁壽微微詫異,迎接儀仗中雖不乏健壯雄偉士卒,但所過之處營內許多房舍已隱有傾頹破敗之象,似乎早無人居,再看周邊大獻殷勤已有些過頭的迎候眾人,不由暗暗冷笑,這神機營內怕是沒那麼簡單。

  酒宴擺在張偉營房之內,雖處軍營,卻懸著中堂山水與幾幅名人字畫,毫無金戈肅殺之氣,倒像高門大戶的書齋廳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眾人連連把盞勸酒,丁壽來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與席上眾人呼朋喚友,打成一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壽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諸公破費,可惜有酒無樂,少了幾分滋味,改日丁某作東,定教諸位暢飲盡興,樂享佳人風月柔情。」

  神機營的另一位號頭福英咧嘴大笑,「原來丁大人喜好女樂佐酒,這有何難,大家寫票傳人……」

  張偉眸光一凝,如利劍般從福英臉上掃過,福英頓知失言,住口不語。

  丁壽已是大搖其頭,「不妥,不妥,此處究是軍營,鶯鶯燕燕的進進出出,實在有礙觀瞻。」

  「福英醉後胡言,緹帥不必放在心上。」張偉展齒一笑,輕輕揭過。

  丁壽卻不願就此錯過話頭,「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只是應稍作變通,不如讓那些歌女舞姬們身著軍服,扮作軍士再來應奉,豈不就全了軍中氣氛……」

  眾人鴉雀無聲,丁壽左顧右盼,訝然道:「難道此法不好麼?」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出這麼個花樣來!」

  屋內頓時哄然大笑,丁壽耳朵忽然豎起,內間中也有人發出一聲輕笑,聲音不大,卻未曾逃過他的耳朵,聽來有些耳熟,究竟是什麼人?!

  馬永成捧腹道:「難怪丁大人不在時萬歲爺總是念叨,您這奇思妙想,咱家是拍馬難及啊!」

  張偉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興,便依緹帥之意行事,來人……」

  「且慢。」丁壽將手一擺,環視席間眾人,「爵爺,馬公公,諸位同僚,咱們說歸說,笑歸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只是這公事上也不能馬虎了,您看標下合管營務是否也該交待一下,免得日後一時不察,再出了錯漏,惹人笑話。」

  丁壽話語一出,席間氛圍頓時凝重,眾人也不曉這人适才還沒個正行要女樂扮成軍士佐酒,怎地轉眼間又一身正氣地談起軍務來了。

  馬永成仰頭打個哈哈,「丁大人,今日是為你接風洗塵,只聊風月,不談公事,是吧諸位?」

  眾人連聲稱是,再度舉杯勸酒,丁壽卻不應和,只是坐在那裡皮笑肉不笑道:「丁某便在這四九城裡住著,北京城的風塵有多大門兒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打緊,只是這神機營內有多少官軍,如何操練,月支食糧幾何,諸位可有教我?」

  席間眾人面面相覷,張偉泰然自若,輕輕擺手,眾人起身施禮告退,席上只留下了惠安伯張偉、提督太監馬永成、羽林衛都指揮使福英,以及丁壽四人。

  「本想著日後有暇,再與緹帥細說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日便挑明。」張偉從容笑道。

  「爵爺是明白人,否則丁某這頓飯吃不踏實。」

  「自團營組建,神機、五軍、三千三大營早已淪為老家營,只在團營行伍出缺時選拔精銳替補,平日多為些供役營造之事……」

  這點破事丁壽如何不清楚,點頭道:「不錯,不過行文各營調用的官軍只是部分,無役者仍可輪班操練。」

  張偉莞爾,馬永成呵呵笑道:「這邊廂都操練好了,將這精銳再去補團營的窟窿麼?」

  福英搔著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費了好大力氣討的婆娘,拜過天地後卻讓旁人去入洞房,我等豈不成了傻子!」

  「英國公執掌團營時,那些大頭巾們何止一次欲將三大營官軍俱都補入團營操練,只為三大營留存八萬兵額以備執役之用,美其名曰揀選隱占多役之數,其實……呵呵……」張偉笑而不語。

  「幸得爵爺據理力爭,以舊制不能更改為由擋了回去,嘿,團營家大業大,坐營管操個個賺得盤滿缽滿,還惦記著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隱占多役?呸,團營內各號頭光是假權杖官、吹鼓手、直台軍牢等名號占役便足足有三千餘名,這三千余人中有幾個活人!多出的錢糧都他娘被誰吃啦!」福英憤憤不平。

  「原來如此,」丁壽對福英的抱怨聽而不聞,只用筷子敲擊眼前的青瓷空杯,發出當的一聲脆響,抬眼笑道:「但不知神機營內又有多少兵額為空,在籍的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問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兩位上司,張偉與馬永成相視一笑,馬永成熟絡地為丁壽斟了一杯酒,「聽說丁大人接了皇差,要為即將進京的各省樂工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靈通,確有此事。」丁壽並不隱瞞。

  「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費!」馬永成大搖其頭,甚為丁壽抱不平。

  「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豈敢計較許多。」丁壽睜眼說瞎話臉都曾不紅上半點。

  「緹帥此言甚是,本爵亦想為陛下略盡綿薄,神機營撥出兩千人聽候大人役使,一應花費自有營中料理,不需緹帥破費一分一毫,」張偉頓了一頓,展顏道:「自然,皇差是緹帥的,本爵無意分潤功勞。」

  「喔,爵爺真是慮事周到,體貼入微,下官感激不盡,」丁壽席間拱手,話鋒突地一轉,「不過麼,劉公公為酬丁某西北勞苦,才從陛下那裡為在下討來了這神機營的差事,丁某應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張偉啞然失笑,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壓在桌上推了過來,「緹帥果然是爽快人。」

  「三千兩?好大的手筆!」丁壽撣了撣銀票,眉頭輕挑:「一錘子買賣?」

  「只要緹帥還在我神機營掛職,每月俱是此數。」張偉淡然道。

  丁壽終於動容,每月三千兩?京營軍士月糧一石,折平價銀不過一兩,三千兩已是三千官軍一月食費,這還僅是自己一人,神機營上上下下許多武臣內官,又該分去多少!神機營數萬官軍吃草過活不成!!

  張偉等人卻並不擔心銀錢出處,兵士月糧一石不假,可照撙節慣例,糧餉從不足額發放,每月還可按名頭支取豆料和穀草等項,這可又是一筆費用,更不消說兵士空額,那是全落在口袋裡的,而役使兵士為自家奔走操役所得,那就各憑本事了。

  福英瞪著丁壽手中銀票,也不知是否因飲酒之故,眼珠子通紅,丁壽卻不聲不響將銀票推了回來。

  張偉眉頭顰起,「緹帥可是嫌少?」因丁壽身份非比尋常,他又得了囑託,銀子給得遠較旁人大方,怎地這廝還不知足!

  丁壽搖頭,「是覺有些燙手,不敢收。」

  張偉粲然一笑:「這倒奇了,錦衣衛威名赫赫,天下還有緹帥不敢為之事?」

  「爵爺不妨與在下交個實底,這神機營內全須全影兒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張偉笑而不答,看向馬永成,馬永成撚著蘭花指,掩唇笑道:「劉公公常說丁大人膽大包天,怎麼也有露怯的時候,罷了罷了,咱家便與丁兄弟透個底兒吧。」

  「請公公明示。」丁壽早與羅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馬永成自來熟的稱呼。

  「既然要說,就說個透徹,三大營原額五軍營官軍九萬九百二十六人,神機營三萬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營二萬五千八百三十三人,這其中嘛……」馬永成意味深長地一笑,「內有事故者共九萬四千三百四十人。」

  馬永成說得很委婉,丁壽卻是心頭一震,六成空額!如再汰去老弱,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他環顧若無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諸位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官彈劾,萬歲降罪麼?」

  三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丁壽羞惱道:「有甚可笑?」

  「言官彈劾?那些大頭巾們何時停過嘴巴,濟得什麼事!」福英嗤笑。

  「內外坐營以執事隱占軍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餘年早成定例,何懼之有。」張偉淡笑。

  馬永成將那張銀票塞入丁壽懷中,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老弟儘管將心放入肚子裡,大明勳貴同氣連枝,盤根錯節,與陛下沾親帶故的多著呢,萬歲爺總不好將親戚們一網打盡不是!」

  「這般說來,此事可為?」丁壽遲疑道。

  幾人點頭,「大可為之。」

  丁壽起身,緩步踱了幾個圈子,回望三人道:「難得諸位對丁某推心置腹,丁某若再推脫,便顯得矯情了。」

  張偉笑道:「緹帥言重。」

  「不過既然以誠相待,還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了吧!」丁壽冷哼一聲,一掌忽地將隔扇木門劈開,內間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驚失色,丁壽同樣震驚萬分,看著室內之人愕然道:「保國公?!」

  ***    ***    ***    ***

  宴席重開,朱暉端杯笑道:「來來來,此杯酒權作老哥哥賠情,賢弟莫要怪罪。」

  丁壽看著杯中酒,無語苦笑,「國公有何話不可對小子明言,這搞得是哪一出啊?」

  朱暉撫髯大笑,「此皆老夫之過,本不想攙和幾個小輩的事,只是清楚老弟你的脾氣,擔心他們言語不周有衝撞之處,便藏身內室,萬一事有不協再出面斡旋,此舉實在有欠光明,當自罰一杯。」

  朱暉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飲而盡,沖丁壽亮出杯底,一旁張偉立即為之斟滿,溫和笑道:「是愚兄慮事不周,冒犯賢弟,萬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歲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貴,手握兵柄,同時對自己兄弟相稱,句句不離認錯賠情,丁壽卻無絲毫自矜得色,反覺身心疲憊,胸口苦悶。

  「三大營內情國公當是知曉?」丁壽幽幽道。

  朱暉龐眉微揚,並不直接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營,福英彼時還只是營中的把總指揮……」

  福英已然全無方才的魯莽疏狂,肅然叉手道:「標下多謝國公爺提攜大恩。」

  「欸——吾等俱要多謝丁帥成全才是。」朱暉糾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緹帥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國公恐還陰魂不散,覬覦吾等呢!」馬永成抿嘴輕笑。

  張偉也朗聲大笑,與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禮道謝,丁壽也只得陪著他們幹笑了幾聲,權作應酬。

  難怪老兒出手闊綽,送給自己的那顆滄海珠怕不知凝結了多少兵血,丁壽思緒紛繁,目光複雜地從悠然自得的四人臉上一一掠過,心中突然升起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自己費心謀劃盤算,使得張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這些人,比之張懋,又有何差別!!

  ***    ***    ***    ***

  「差別自然是有,張懋老兒為公爵六十年,曆掌京營、五軍都督府,在軍中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暉,好歹心中還存些敬畏。」劉瑾逗弄著籠中金絲雀,漫不經心地向身後人說道。

  「可小子幫他去了張懋,怕是軍中再無人可以相制!」丁壽憤憤,他如今才算清楚,什麼蔭庇眷顧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暉早就惦記著將擋路礙事的張懋搬倒,只是無人出面,可笑自己竟以為得計,成功逼迫這老兒就範,人家不過是順水推舟,白送人情而已。

  「張懋雖然閉門省過,南京的兩位國公資歷均在朱暉之上,隨便找個由頭調一個入京,便可鉗制於他,保國公也非傻子,他與咱家合則兩利,不會沒腦子地沖咱家齜牙。」

  金絲雀兒在劉瑾逗弄下撲騰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監見之欣喜,回身笑道:「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損失什麼,不要耿耿於懷啦。」

  丁壽皺眉,「可他們吃相實在是太難看,團營在他們手中,小子實在憂心也就此廢了。」

  「你以為團營如今便沒荒廢麼?」

  劉瑾的詰問讓丁壽一愣,這才想起劉瑾也曾短暫提督京營,自己還曾隨他去校場檢閱,聽老太監話中之意,團營形勢也不容樂觀。

  劉瑾取了絹帕淨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團營見操官軍可稱精銳者,僅僅六萬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過半數?!丁壽又驚又怒,「這些武臣勳貴實在太過!各營管操號頭等官既在營日久,倚勢專權,又私役軍人,謀圖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他們放肆?」

  「咱家正在查盤邊儲,整飭吏治,京營亂不得,」劉瑾喟然輕歎,語氣中竟有幾分無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積弊談何容易!」

  轉目丁壽,劉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勵精圖治,施展作為,不妨以神機營試試手段,也讓咱家開開眼界,只消記住一條,不可因小失大,牽動別處……」

  ***    ***    ***    ***

  天近黃昏,細雨霏霏。

  一支數十人的商隊沿著平坦官道,進入了順天府豐潤縣下轄的一處小鎮。

  小鎮地處要道,鎮中人早已見慣過往商隊,這支隊伍中有騾有馬,人皆一臉風塵,與一般商隊並無太大差別,只是隊伍前方的一個異族少女甚為奇特,著實引得眾人矚目。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頭戴貂帽,皓齒明眸,瓊鼻英挺秀氣,鮮紅朱唇宛若櫻桃,閃耀著水潤螢光,清純中又透出一絲嫵媚,貂帽下秀髮結成十數散碎細辮,均勻披散在天鵝般的修長頸項周邊,隨著她的嫋娜身姿輕盈跳動,整個人宛若翩翩飛舞的蝴蝶,飄然若仙。

  這等風姿人物本就少見,更奇得是少女穿著,時值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又逢晚風帶雨,涼意習習,常人裹著厚實棉衣仍覺微寒,此女僅著一件無袖皮袍,裸著兩條粉嫩玉臂,衣擺長不及膝,兩條修長玉腿大半露在風中,足下蹬著一雙未經染色的鹿皮短靴,將那雙裸露在外的修長美腿映襯得更加矯健多姿。

  這等俊俏少女,又穿著如此奇裝異服,莫說鎮中男女指指點點,便是同行的商隊眾人也不時偷瞟上幾眼,其中一個膚色黝黑、國字臉細眯眼的青年更是望著那靈動活潑的俏麗倩影,癡癡出神。

  重重一聲咳嗽自身後響起,青年回過神來,回頭笑道:「五叔!」

  一個與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漢子微微點頭,沉聲喝道:「都別他娘看了,小心眼睛掉裡面拔不出來!」

  主家發話,商隊一眾人等連忙悶頭趕路,不敢再瞧。

  「五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海蘭姑娘青春少艾,大家發乎情止乎禮,無傷大雅,何必口出惡言。」青年笑道。

  「我是說給你聽的,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非禮勿視難道沒有學過!」漢子黑著臉道。

  「自然學過,可侄兒也學過」知好色,則慕少艾「,五叔以為先賢此語作何解?」青年嘻嘻笑道。

  漢子一時詞窮,惱羞成怒道:「家中讓你求學是為了考取功名,不是讓你與長輩頂嘴的,待我回去告訴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饒命,小侄不敢了。」青年開口求饒,臉上卻嘻嘻哈哈沒半分懼意,他與這位族叔性情相投,從小相互玩鬧慣了,知他不會真個向父親告狀。

  拿這侄兒沒有辦法,漢子苦口婆心道:「棠兒,你是家中長子,大哥對你寄予厚望,你當自勤自勉,刻苦攻讀,將來金榜題名,也好耀祖爭光。」

  青年暫態愁雲滿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是不耐父親催逼,才找了由頭隨你出來遊歷,你又何苦為難侄兒!」

  「便是帝鄉不期,也可勤練弓馬,熟讀韜略,來日承襲佟家世職,此次帶你出來是說讓你增廣見聞,可不是讓你招蜂引蝶,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的。」漢子沒好氣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為詫異,「海蘭姑娘天真爛漫,活潑開朗,怎地不三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傷風敗俗,還是甚正經人不成!」見侄子執迷不悟,漢子險些情急失態。

  「還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銀子,她才用衣物抵帳的,」青年小聲抱怨,「不過是舉手之勞,您還錙銖必較……」

  「我又沒讓她脫衣服來抵,」漢子氣急敗壞,聲音拔高了不少,引得眾人側目,將聞聲看來的商隊夥計都瞪了回去,漢子又小聲道:「不計較算計,佟家這麼大的家業不早敗光了!何況我又沒虧待於她,不說一路食宿包攬,便是這沿路關卡巡檢,若非借著咱家便利,她一個不通世故的小蠻婆,莫說順順利利出遼東,怕早被人販子拐走咯!」

  回想起來漢子也覺晦氣,家中組了商隊慣例入京做生意,路邊偶遇少女,四處向人打聽進京道路,與他恰好順路,捎上一程倒也無妨,只是他見那少女肩頭背著幾件上好獸皮,一時起了貪念,允諾搭隊卻索要報酬,少女果然用身邊皮草付帳,本著利益最大、無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還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脫了身上衣物來抵,可是把他嚇得不輕,再三推辭不要,那女子只是不依,說甚師父告訴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尋了幾件舊衣想給她遮掩一下,她卻死活不肯要,道是師父教她不能憑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師父教出這麼一個傻丫頭,偏又那般耐凍,這一路上遼東境內還下了幾場小雪,這丫頭越冷越精神,將自己的傻侄兒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嚴,這小子恐無時無刻不在那丫頭身邊轉悠。

  漢子歎了口氣,溫言道:「棠兒,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高門顯第,在遼東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你弄一個塞外番婆進門,屬實不成話。」

  心儀之人遭長輩嫌棄,青年心中不喜,噘著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漢子厲聲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歸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兒幹招撫野人,才有了此後幾世富貴,如今你我都已注籍定遼中衛,實打實的大明子民,豈是那些未開化的野人蠻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稟明大哥,打斷你的腿!」

  五叔顯是動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著頭怏怏不語,漢子也覺語氣重了,煩躁地揮揮手,「罷了,落腳打尖兒。」

  青年一聽大樂,三步並兩步竄了出去,追著少女喊道:「海蘭姑娘,住店休息了。」

  少女驀地回身,未語先笑,玉頰上兩個淺淺酒窩,更顯得俏皮可愛,只是出口之言令人絕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飯啦!!」

  漢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撿到一個什麼人啊!!

  ***    ***    ***    ***

  一大大碗公雪菜肉絲麵,碗底深得幾乎可將海蘭的小腦袋瓜埋在裡面,小姑娘抱著大碗呼嚕呼嚕,吃得不亦樂乎,桌對面的青年拄著腮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副不雅吃相,臉上掛著傻子才有的親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麼不吃啊?」吃了個碗底朝天,海蘭抹了把額頭熱汗,抬眸便見到眼前人的一臉傻笑。

  「啊?我不餓。」青年黑臉微紅,隨嘴編了個藉口。

  「那……你那碗面還吃麼?」海蘭直勾勾地盯著青年面前一筷未動的肉絲麵。

  「啊?哦,姑娘請用。」醒過味兒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過去。

  「謝謝佟大哥,你人真好。」海蘭喜上眉梢,朱唇輕啟,露出兩排晶瑩如玉的貝齒,青年不覺看得癡了。

  旁邊漢子已然沒臉再看,侄兒的魂魄已被這蠻女徹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漢子名叫佟琅,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答喇哈歸附大明,到他這一代已曆四世,開枝散葉,漸成遼東大族,大哥佟瑛現為定遼中衛指揮同知,對長子佟棠甚為看重,望子成龍之心愈老愈旺,可這侄兒偏對八股經注無甚興趣,更鐘意舞槍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琅倒沒覺得侄兒喜武厭文這一點有何過錯,佟家祖上畢竟是靠刀槍博得功名富貴,何必學那些窮酸書生咬文嚼字,如再丟了祖宗尚武之風,豈不得不償失,於是向大哥進言帶侄兒進京,借著春闈讓孩子好生看看新科進士風光,也好振奮求學之心,實則是想帶著佟棠出來散散心,老佟瑛則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的道理,勉強同意,可誰想遇見這麼一個塞外蠻女。

  憑良心講,此女雖然性子野些,飯量大些,來歷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開朗,佟琅還是很欣賞侄兒眼光的,雖不能作正妻,但納個小妾也還盡夠,只是此女不拘禮節,不曉廉恥這一點,連佟琅都看不過去,佟家這幾代人儘量淡化自家蠻夷出身,再過個幾世,怕是兒孫都不曉得祖上女真人的來歷,若讓此女光著四肢在佟家進進出出,豈不挑起話頭讓人家說三道四,屆時莫說佟棠了,自己的腿會不會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數,佟琅打定主意,此女斷不能留在商隊中了。

  佟琅正心中盤算,如何賴帳甩了這女子,客店門前想起一陣囉?,打斷了他的沉思,扭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捧著漁鼓,在店前與夥計分說不休。

  那夥計如同轟蒼蠅般追攆著老頭,喝罵道:「你這老不修,這裡沒人聽你瞎唱甚道情,還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補丁摞著補丁的袍子上沾滿油污,蓬亂銀髮隨便挽了個道髻,額上佈滿皺紋,兩頰乾癟萎縮,年紀看來已是不小,身手卻還靈活,在店夥的圍追堵截下竟還遊刃有餘。

  「小哥哥,你不想聽,莫不是店裡客人也不想聽?你行行好,讓小老兒進去唱上幾曲,避避雨也掙些吃食,也好為你店里拉些主顧。」

  任老兒說得天花亂墜,店夥計只是不聽,「你那鬼道情,哪個愛聽,上回好心讓你進來,你盡唱些因果報應,生死輪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櫃好一頓排頭,今日斷不讓你蒙混過關!」

  「那些俗人不具禪心,與佛無緣,我看今日店內客人甚多,總有幾個有大機緣者,小哥哥便讓我去度他們一度!」老兒鍥而不捨,拐著彎子要往店中闖。

  「當你是誰啊!度這個度那個的,你先把自己這身老骨頭度化超脫了再說吧!」店小二見一人攔他不住,又喚來幾個同伴,抓著渾身沒有四兩肉的老兒丟了出去。

  「啊呦,我這一天沒吃東西咯,你們連個方便都不給,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喲!」老兒在店門前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搶地,哭得甚是傷心。

  佟琅正自煩悶,被這老兒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頭喊道:「掌櫃的,你這裡若不清靜,我等就換個地方落腳。」

  「大爺您息怒,小的立即把這礙事的攆走。」一支商隊幾十號人,人吃馬喂得多少生意,掌櫃的豈會放走這些財神爺。

  「誒,老東西,你要嚎喪去別的地方,不要在這裡壞我們生意。」店掌櫃一聲令下,四五個店夥擼著袖子沖老人圍了上去。

  「住手!」海蘭一聲嬌叱,喝住眾人,「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多人欺負一個老爺爺!」

  掌櫃的急忙打躬作揖,彎腰時眼睛還不禁在那雙纖直玉腿上轉上一轉,抬起身來已是目不斜視,「姑娘您不曉得,這羅老頭整日在鎮上藉口與人唱道情,胡唚一些亂七八糟的,攆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頓吃食才算了事,著實無賴。」

  「小老兒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饒你們兩個饃饃有甚不可,總不能白出力氣吧!」羅老頭爭辯道。

  「呸!」掌櫃張嘴便是一口濃痰,「若不是怕你繼續下去耽誤店裡生意,鬼才會給你吃食打發,告訴你,那便宜日子到頭了,你馬上給我滾蛋!」

  「好了好了,」海蘭黛眉糾在一處,向掌櫃道:「這位大叔,既然老爺爺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為難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櫃立時叫起了屈:「姑娘誒,這老傢夥若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權當積德行善,只是這老兒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羅老兒起身撣撣他那件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袍子,一捋頜下山羊鬍子,自得道:「羅某也是讀過書的人,豈能白享嗟來之食。」

  「不要臉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櫃抬腿就要踢人。

  海蘭玉掌輕輕一拂,掌櫃只覺一股寒意自腿上傳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暗道見鬼,抬起的那條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來。

  「不就是一頓飯麼,老爺爺,吃我這碗面可好?」海蘭將佟棠那碗面端了出來。

  面雖然有些冷了,但對平日只能啃幾個硬面饃饃的羅老兒來講簡直是天下珍饈,忙不迭連連點頭稱好。

  海蘭莞爾:「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著面碗,羅老兒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聽您唱。」海蘭笑吟吟道。

  羅老頭一怔之後暫態喜上眉梢,「小姑娘願意聽我唱曲?」

  見海蘭點頭,老兒立時拉開架勢,「那我現在便唱給你聽。」

  「先吃面……」

  老兒連連搖頭,「小姑娘不曉得,我們這行當講的是飽吹餓唱……」

  「要生禪,禪定了……」

  「念彌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後,真空不動……」

  「天有邊,空無邊,佛得法身……」

  羅老頭拍著漁鼓,打著簡板,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海蘭手托香腮,雖聽不懂他唱些什麼,但也有樣學樣,隨著老兒搖著腦袋,只覺有趣。

  小姑娘開心,佟棠也跟著傻樂,還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實話說老羅頭唱詞雖不討喜,但還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許是鎮上人聽慣了才子佳人,將相公侯的故事,對他這些生死因果,參禪修佛的詞曲不感興趣。

  難得遇見兩個知音,羅老兒也鉚足了力氣,一曲接著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氣厥過去。

  佟琅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只覺這老兒甚是奇怪,說是俗家卻挽著道髻,唱著道情那詞兒卻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聽到後面,他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

  第四百五十九章 行商店前辭雙客 蠻女林中戰三英

  「嘩啦」,又一個空碗撂在桌上,羅老兒拍拍肚子,長籲一口氣,透出無限滿足。

  「一、二、三……」海蘭忽閃著大眼睛,驚詫地點數著桌上摞起的一疊空碗。

  「整整六碗面,羅爺爺,您胃口真好,比我能吃多啦!」海蘭瞧向羅老兒的目光中滿是敬佩。

  羅老兒仰頭打個哈哈,藉以掩飾面上尷尬,順手又捋了捋沾染許多湯水的胡須,「見笑見笑,誒,茫茫塵世,知音難覓,許久未曾吃得……哦不,唱得這般暢快,也不知何時才能再遇見小姑娘你這般的慷慨知音!」

  佟棠「嗤」地一聲輕笑:「長者怕是憂心不知下頓飽飯要等到什麼時候吧?」

  羅老兒老臉微紅,怫然道:「豈有是理,老朽豈是那般沒品之人,年輕人恁地小瞧人!」

  嘴上說得硬氣,羅老頭卻不忘將捋了鬍子的手指塞進嘴裡,吮吸著殘存的湯汁味道,意猶未盡。

  海蘭嫣然一笑,「那羅爺爺以後就跟著我們好了,佟大哥這裡管吃管住,我還能繼續聽您唱曲!」

  「這自然是好,」羅老兒眼睛一亮,隨即瞥了旁邊佟棠一眼,有些不確定道:「只是不知這商隊裡能否容得下小老兒?」

  佟棠還未答話,海蘭便牽著他的手臂,快語如珠道:「佟大叔和佟大哥他們人很好,不會介意的,是不是佟大哥?」

  被發了好人卡的佟棠看著近若咫尺的如花嬌靨,靈動秋波,哪還顧得其他,只是連連點頭,「老丈請收拾行囊,明早在店裡會合,我等一同啟程。」

  「小老兒孑然一身,哪有行李要收拾。」羅老頭已然吃定了這張長期飯票,打死也不肯松嘴,「今夜便在屋簷下對付一宿,明日動身也不會誤了諸位行程。」

  「不好,」海蘭螓首連搖,「您老這麼大歲數了,怎能露宿!今夜便在我房裡安歇吧……」

  「不好!」正自陶醉的佟棠霍然警醒,「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海蘭一愣,懵然道:「這有什麼關係?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那糟老頭子雖說一把年紀了,但瞧那飯量,身體還好得很,天知道會不會有甚不軌之舉!佟棠脖子一扭,大叫道:「店家,再準備一間客房!!」

  「累得官人破費,小老兒卻之不恭了。」羅老頭眉花眼笑,連連作揖。

  佟棠大度揮手,只道無妨,又得了海蘭幾句誇讚,佟公子頓時如墜雲裡霧裡,只覺便是多花十倍銀錢,也是值當。

  對侄子胡亂所為,佟琅並不出聲制止,只是面沉如水,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    ***    ***    ***

  天光大亮。

  步出臥房的海蘭毫無閨儀地伸了個懶腰,蹦蹦跳跳下了樓梯。

  羅老頭一早便在堂中候著,正坐在一張桌前用飯,見了海蘭頻頻招手,小姑娘笑著與他湊了一桌。

  「佟大哥他們呢,怎地不見?」海蘭問道。

  羅老頭頗感意外,訝然道:「天還未亮,便有一隊人趕了騾馬先走,姑娘難道不知?」

  「不曉得呀,我與佟大叔他們是結伴同行,商隊的事從不過問的。」海蘭揪了一塊饅頭,吃得津津有味。

  羅老頭四下看看,小聲道:「還道姑娘與他們一路,既然不熟,小心這些人不辭而別,單單撇下姑娘會鈔。」

  「會鈔?會什麼鈔?」海蘭長長的睫毛隨著目光閃動,滿是疑問。

  「就是讓姑娘替他們的食宿付帳,給銀子!」羅老頭搜腸刮肚,想著怎麼與小姑娘解釋。

  「不會的,」海蘭斷然搖頭,「佟大叔他們不會這麼做的。」

  「小老兒只是擔心萬一,並沒有挑撥之意。」羅老頭有些訕訕,怎知小海蘭隨後的一句話險些讓他滑下桌子。

  「他們曉得,我根本沒什麼銀子。」

  「你沒銀子?!那銀票?銅錢?總該有些吧?」羅老兒滿懷希冀問道。

  「不當吃不當喝的,要那些做什麼!」海蘭甚是奇怪。

  羅老兒以與他年紀不相稱的速度,蹭的一下竄到了櫃檯前,「掌櫃的,我們的帳是與昨天那些人結在一處的,無論那些人說些什麼,斷不可聽信,尤其是讓我們兩個結帳的事!」

  掌櫃的嫌棄地瞥了羅老兒一眼,「羅老頭,你囉?個甚,你們昨晚的飯食銀子商隊的人走時就已經結過了。」

  謝天謝地,羅老頭摸著胸口才鬆口氣,驀地感覺不對,急聲嚷道:「什麼?他們走啦!那今早的飯錢……」

  「尊駕休慌,敝人只是讓舍侄帶著人先行一步,並無有不告而別。」佟琅背負雙手,緩步踱出。

  「那就好,那就好,這位爺氣色很好,看來昨晚上睡得不錯。」羅老頭被人戳破心思也不害臊,繼續厚顏套著近乎。

  「佟大叔早,可用過飯了?」小海蘭親熱問道。

  「用過了,謝姑娘關心。」佟琅點頭。

  「那我們也走吧,別讓佟大哥他們在前面等急了。」海蘭三口兩口將手上饅頭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含含糊糊道。

  「且不急於一時,在下有事與姑娘分說。」佟琅搔搔鼻子,略帶愧色道:「原本說好,得了姑娘那幾張皮子,將姑娘一路送至京城,如今卻要說聲對不住,只能就此別過了。」

  海蘭秋波流轉,一臉詫異,「為何?」

  「誒我說這位客官,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人家姑娘,就該言出必踐,如今將人撇在半途,是何道理!」羅老頭一旁打抱不平。

  佟琅沒好氣地瞪了老東西一眼,「當初那幾張皮子是說包攬姑娘一路到京城沿途食宿,如今姑娘又多帶了一人,這一應花費就多了一倍,佟某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恕不能做賠本的買賣。」

  聽和自己相關,羅老頭一縮脖子,不敢再出聲言語,佟琅得意道:「當然,若是姑娘還是孤身一人,佟某定當履行前諾,送姑娘平安入京。」

  海蘭星眸微轉,只見羅老頭兩手揣著破破爛爛的袖子,哆哆嗦嗦躲在一邊偷眼覷著自己,回想起昨日老人可憐兮兮的模樣,小姑娘主意已定,嫣然一笑道:「不必佟大叔費心了,我和羅爺爺搭伴而行就是。」

  自己沒看錯,這傻丫頭果然是個濫好人,那就好辦了,佟琅暗松一口氣,笑道:「如此海蘭姑娘一路珍重,幸好此處距京師也不甚遠,沿著官道一路向西,不幾日也便到了,在下告辭。」

  「且慢!」羅老頭突然冒了出來,「這位爺,小老兒也有事與您說道說道。」

  佟琅似乎不願與羅老頭靠得太近,不覺退後一步,一臉提防道:「我與你有何話說?」

  「适才您與姑娘的話小老兒聽明白了,說因老朽之故才不攜小姑娘同行京城,此話可是?」

  「不錯,」佟琅還不忘強調了一句,「並非佟某本意。」

  「可此地離著京城還有幾百里地,這段餘下路程這姑娘的食宿銀子,客官您打算如何結算呢?」羅老兒掰著手指,振振有詞道:「此地距離京城雖說不遠,但也絕不近便,您那商隊有騾有馬不假,可那都馱著貨物,夥計多要步行,沿途一路還要採買做生意,走走停停起碼也要個十天八天才能摸到京城邊上,這路上連吃帶住,一應花費可是不少,您是實誠買賣人,該不會黑了人家姑娘餐食錢吧?」

  佟琅聽得臉色發黑,從袖中摸出兩串錢來,往羅老兒處隨手一丟,「盡夠了吧?」

  「夠了夠了。」羅拉頭扯著袍子下擺,將銅錢兜住,見牙不見眼地笑道。

  佟琅哼了一聲,出門上馬,就要揚鞭追趕隊伍。

  「佟大叔,您一路走好。」海蘭追到客棧門邊,揮手道別。

  這女娃兒雖說性子單純愚直,心地卻不壞,還是該給她提個醒,佟琅挽著韁繩,躊躇一番道:「海蘭姑娘,出門在外,不要輕信人言,更不要被某些人表像所惑,多留下心才是。」

  「大爺您放心,有老朽在,斷不會讓小姑娘吃虧的。」羅老兒?著臉湊到海蘭身邊,仿佛長輩親人般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小姑娘,老朽保你平安入京。」

  海蘭和善地望了老兒一眼,轉眸一笑,露出兩排整齊貝齒,粲然道:「放心吧,佟大叔!」

  你等著被這老兒賣了的一天吧,佟琅心說了一句,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羅爺爺,我們也趕路吧。」海蘭催促道。

  「不急不急,先要備些乾糧。」羅老兒捋捋山羊鬍子,胸有成竹道。

  「這裡有的是吃食,直接要就是啦。」海蘭一指店內。

  「誒,他這店裡面價格不實惠,小姑娘拿著錢去街上置辦,能便宜許多。」羅老兒將兩串銅錢往海蘭手裡一塞,「儘量多備些乾糧,老朽去與掌櫃結帳。」

  打發走了海蘭,羅老兒一步三晃地踱到了櫃檯前,「掌櫃的,這段時日來多有叨擾,小老兒就要遠離貴寶地了,特來告辭。」

  「你終於要走了?謝天謝地,佛祖保佑!」掌櫃的過年都未這般高興,直覺今日天都藍了幾分。

  「适才的早飯錢還未曾結……」

  「那沒幾個錢,攏共四文。」掌櫃的心情甚好,和顏悅色道。

  「才四文?」

  「就四文。」

  「掌櫃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日進鬥金……那四文錢不如就也免了吧?」

  「託福託福,」掌櫃的正破天荒地沖羅老兒拱手道謝他那些吉祥話,冷不丁聽到了最後一句,「什麼?憑甚!」

  「誒,小老兒曉得在鎮上這些日子,擾了掌櫃許多生意,心中常懷愧疚,日夜寢食不安,這在鎮上的最後一頓飯若還賒欠,實在說不過去……」羅老兒搖頭唏噓。

  掌櫃哼了一聲,「算你明白。」

  「可是小老兒身無分文,錢是還不上了,唱段道情抵債……」見掌櫃額頭上已有青筋暴起,羅老兒只好悻悻一笑,「掌櫃的又不願聽,如果掌櫃不肯高抬貴手,小老兒我也無顏離開,只好繼續流連此地,賣唱還債咯!」

  「別介,您老還是去禍害別處吧,不就四文錢麼,這頓飯算小店請了。」掌櫃的只想快點把這瘟神送走,搭上一頓早飯也無所謂,只是看今日這天氣似乎也並不怎麼樣。

  「掌櫃的是明白人啊,世間禍事皆由一個」貪「字而起,正所謂小財不出,大財不入,您老積德行善,無欲無求,自然能多子多福,長命百歲……」羅老兒打躬作揖,口若懸河。

  「行了行了,你快些走吧,店裡馬上就要上座啦……」掌櫃的像轟蒼蠅一樣攆著羅老兒。

  羅老兒訕訕一笑,帶著些許難為情道:「反正掌櫃也是積德行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給饒上幾個白麵饃饃……」

  ***    ***    ***    ***

  將油紙包好的幾個硬面饅頭揣進懷裡,羅老兒笑吟吟地等候海蘭採辦歸來,沒想再見小姑娘時老頭險些驚掉了下巴。

  「這是什麼?!」

  「那個大叔說這個叫糖葫蘆,羅爺爺您也不知道啊!」海蘭叼住嘴裡那根糖葫蘆的竹簽,騰出手來從肩頭抗的草垛上拔下一根遞給羅老兒。

  「羅爺爺您快嘗嘗,又酸又甜,可好吃啦!」

  「知道倒是知道,可讓你買的乾糧呢?」羅老兒不好拂了小姑娘的善意,接過糖葫蘆只是問道。

  「就這個啊,那個大叔將這些都給我了,真是好心人。」海蘭搖了搖肩頭上足有四五十串冰糖葫蘆的草垛,滿心歡喜,在邊牆外便是用上好貂皮也換不來這麼好吃的東西呀。

  「你……算了,將餘下的錢給我,老朽親自辛苦一趟吧。」羅老頭打算認命。

  「沒了,」海蘭搖搖頭,將光溜溜的竹簽隨手一丟,又取了一串塞進嘴裡,裹著糖稀的山楂果酸中帶甜的滋味,刺激著小姑娘的舌尖味蕾,不由自主地美美低吟了一聲,「唔~~,我還擔心那些錢不夠,那位好心的大叔說沒關係,他家中有急事,連這個紮起的草垛都一併送我了,然後就急匆匆離開了……」

  「他能不跑嘛!他扛著這挑子大街小巷轉悠幾個月,他也掙不下兩串錢啊!」羅老頭一張老臉氣得鐵青,跳腳怒?:「黑了心的殺才,連小姑娘他都騙,不怕遭報應嘛!」

  「羅爺爺您生氣啦,可是不愛吃這個?」海蘭憂心忡忡地看著失態暴走的羅老頭。

  「嘿,果然是有因便有果,才占了一點小便宜,這報應便恁快到了,呵呵……」羅老兒摸了摸懷中紙包,搖頭苦笑,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蘆,隨即嘬著牙花子倒抽了一口冷氣,「真他娘酸——」

  ***    ***    ***    ***

  馬蹄聲近,路邊休息的眾人循聲望去,佟棠更是一蹦三尺,翹腳遙望。

  「不是讓你們加緊趕路麼,怎地才行幾裡就在此歇腳?」佟琅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厲聲喝道:「說過多少次了,直隸境內盜匪橫行,不能耽擱,快快啟程。」

  「是我讓大家停歇等候五叔的,」佟棠翹首金足,望穿秋水,也未見到心儀的倩影在後出現,不由焦急問道:「五叔,海蘭姑娘呢,您不說等她起了,便一同趕過來麼?」

  「讓你們早行便是要在白日多趕些路程,還敢隨意歇腳,簡直不知死活!」佟琅命令商隊立即起行,有動作慢的,直接便是一馬鞭奉送,眾夥計急忙挽上騾馬繼續趕路。

  佟棠見五叔不理會自己,心中焦灼,牽住馬頭不讓佟琅再行,又急聲問了一遍海蘭去向。

  「她與那姓羅的老兒同行,已與我們無幹了。」佟琅面對侄子質問,淡淡回道:「是那丫頭自願與羅老兒一路的,我可沒有強迫她。」

  「什麼?那姓羅的老頭不是與我們同路麼,怎地又另行一路了?!」佟棠憤懣不解。

  「答應的是你,我可沒有應下。」佟琅在馬上冷冷俯視侄子,「放開馬,趕路。」

  佟棠忿忿將轡頭一甩,扭身便走。

  「站住!你去哪裡?」佟琅喝問。

  「去尋他們,大丈夫一諾千金,我既然答應了,自會送他們到京城。」

  言罷佟棠頭也不回,直向來路奔去,忽然耳畔風聲驟起,佟棠心底一驚,匆忙間側轉翻身,堪堪避過背後襲來的一記馬鞭。

  「五叔,你……」佟棠心有餘悸地望著佟琅,這位叔叔往日對他放縱寵溺,言笑無忌,可剛才那一鞭明顯未曾留手,幸得佟家將門出身,他自幼打熬筋骨,身手敏捷,否則如今已被抽得滿臉開花。

  「你若敢去尋他們,不需大哥動手,我立時打斷你的雙腿,從此佟家門裡也再無你這一號。」佟琅眼神狠厲,並非虛言恫嚇。

  佟棠怔怔看著自家五叔,不明所以道:「五叔,何至於此?」

  「那小娘們和白蓮教的人混在了一處,你想死?可以!但別牽連佟家上下幾十口子!」佟琅咬著牙,一字一頓道。

  「海蘭姑娘一路與我們在一起,怎會有白蓮……五叔說那羅老頭?!」那個幾乎快要飯的老傢夥是白蓮妖人?佟棠一臉不可置信,「不會吧?」

  「口念彌陀唱著真空家鄉,若非白蓮妖人,就他娘有鬼了!」佟琅斬釘截鐵道。

  ***    ***    ***    ***

  夕陽斜照,古老官道上映襯出一老一少兩個長長的身影。

  少的那個笑語晏晏,迎著拂面春風,兩條晶瑩如玉的纖長美腿輕盈擺動,老的那個步履蹣跚,呼呼喘著粗氣,若非有那少女扶持,似乎隨時都要癱倒。

  二人正是離隊而行的海蘭和羅老頭,沒了佟家商隊那些衣食父母,羅老頭這幾日可是遭了大罪,舍了老臉換來的幾個饅頭,第一日就就著冰糖葫蘆填進了肚子,沒法子,那山裡紅的材料開胃效果屬實不錯,再往後的一天那就是硬挺著熬過了,羅老兒感覺這和他在鎮上忍饑挨餓的日子沒什麼兩樣,不,還不如鎮上呢,起碼窩在小鎮上不用趕這麼遠的路!

  「姑……姑娘,不行了,老朽我……我實在走不動了!」羅老頭扶著道邊一棵大楊樹,呼呼喘著粗氣,任海蘭背推前拽,死活也移不開步子。

  「羅爺爺,您真沒用,今天才走了幾裡路啊,這樣下去何時能到京城?」海蘭噘著櫻唇,低聲抱怨。

  「餓啊,昨天路上好歹還碰到幾個過路的,唱唱道情還能換口吃食,這一天水米沒打牙,連鬼影兒都沒看見,再走下去老朽怕是見不到京師的城牆啦!」羅老頭癱坐在樹下,氣喘得如同一個破風箱。

  海蘭也覺腹中饑餓,仰頭看了看頭頂枝葉繁茂的樹冠,眼珠一轉,「有啦,吃的來啦!」

  秀足一點,嬌軀一躍丈餘,玉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按,海蘭嬌軀已然攀上了樹冠枝丫。

  「怎麼?上面有鳥窩麼?話說春日正是萬物生養之時,不宜殺生,不過事急從權……這是什麼?」

  小海蘭沒有掏鳥窩,反折了幾根樹杈下來,才經過一場春雨洗禮,楊樹枝條已然抽出了嫩芽,樹葉青綠肥嫩,鮮豔欲滴。

  海蘭揪下幾片樹葉扔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不住點頭道:「嗯,好吃,關內就是好,若是長白山上,還要等上幾月才見綠葉呢,誒,羅爺爺,你怎麼不吃啊?」

  羅老頭一臉擰巴地看著海蘭遞到眼前的枝杈,吞吞口水道:「就……就吃這個啊?」

  「是啊,我和師父以前經常摘了花葉吃的,您嘗嘗。」海蘭獻寶一般揚了揚手中楊樹枝杈。

  小姑娘熱情難卻,羅老兒只得也摘了幾片樹葉,仔細抹去上面浮塵,在海蘭的鼓勵加再三催促下,糾結著放進了自己嘴裡。

  「怎樣,好吃吧?」海蘭仰著雪白尖尖的下巴,滿臉期待。

  「嗯,好,好苦!」沒經過焯水的楊樹葉那天然的苦澀口感,將羅老兒的幹癟老臉都皺成了一團,不敢再行咀嚼,囫圇著將楊樹葉子吞下肚子,羅老兒不禁心底哀歎:不想羅某人竟也有淪落到吃樹葉的一天,下一步該不會去啃樹皮吧!!

  ***    ***    ***    ***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

  海蘭攙著羅老兒進了山野間的一處密林,林中樹木參差,枝影婆娑,伴著梟鳥啼鳴,一陣冷風吹來,莫名一股陰森之意。

  羅老兒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抱著胳膊哆嗦道:「老朽心中發慌,這林子怕是有些古怪,小姑娘,我們還是去別處吧?」

  「羅爺爺別擔心,且在此處安心坐坐,我去林子裡找些野味兒給您填肚子。」海蘭安慰羅老兒道。

  「夜深了,鳥獸歸巢,尋個活物不容易,就不必麻煩了。」羅老兒搖頭。

  「那怎麼行,您白日沒有吃好,再這麼下去身子哪撐得住!」海蘭瞧著羅老兒有些發青的乾癟老臉,一臉憂心。

  羅老兒乾笑幾聲,有苦難言,冷不丁吃回樹葉,這腸胃還真不大習慣,在小姑娘面前著實丟了幾次人。

  「其實老朽……」羅老頭正想解釋兩句,忽然面皮一緊,住了話語。

  海蘭也覺察出了什麼,收緊瓊鼻在空氣中猛嗅了幾下,「好香啊,羅爺爺,你聞沒聞到?」

  「哦?沒有。」羅老頭搖頭。

  「沒錯,是烤肉的香味。」海蘭雀躍,「想是有人在林中落腳,我們去看看有無好心人分潤些食物。」

  「老朽看不必了吧,三更半夜的哪有什麼烤肉,姑娘……誒——」羅老頭還想勸阻幾句,卻被心急的海蘭直接拽著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直向密林深處行去。

  山林深處果然有一處空地,支著七八個帳篷,周邊還散落著一些馱馬貨箱,中間篝火上正架著一隻烤羊,被熏烤出的羊油緩緩滴落在劈啪燃燒的木柴上,發出吱吱的聲音。

  海蘭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深深吸了一口烤羊的香氣,發出一聲滿足的讚歎。

  「有人嗎?」海蘭高聲問道。

  四周闃寂,只有夜風吹動草木的瑟瑟聲。

  「我等路過此地,腹中饑餓,可否分些羊肉充饑?」

  海蘭連問三聲,無人應答,聞著烤羊散發的陣陣肉香,小姑娘垂涎欲滴,忍耐不住動手撕下一大塊。

  「若是無人應聲,就當主人家答應啦!」還是靜無人聲,海蘭權當人家默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羊肉,燙得小姑娘張著小嘴直哈氣。

  羅老頭竟能耐住烤羊誘惑,四處打量觀看,眉頭越鎖越緊。

  「羅爺爺,你适才不是很餓麼,快來吃啊!」海蘭急聲催促。

  「哈哈……」幽靜的山林中突然傳來一陣突兀的笑聲,顯得十分怪異,三個年輕人不知由何處連袂而出,當中一個濃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勁裝青年道:「小姑娘,未經主人同意就吃人家東西,似乎說不過去吧……」

  海蘭俏臉一紅,匆忙將拿著羊肉的手背到身後,辯解道:「我問過人了……」

  「那可有人應聲答應?」另一個約莫二十餘歲,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輕搖摺扇,搖頭晃腦道:「不告而取謂之竊,不允而取又該稱作什麼呢?」

  「盜!」第三個懷抱長劍,面容冷峻的青年冷冰冰吐出一個字。

  「聽見了吧,小姑娘,是想公了還是私了?」高大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海蘭,笑容輕佻。

  「隨你們怎麼樣,不過事是我一個人做的,不幹羅爺爺的事。」海蘭倒是敢作敢當。

  「放心,小爺我對那把老骨頭沒興趣。」高大青年看都懶得看羅老頭一眼,繞著海蘭轉了幾圈,眼睛停留在那雙裸露的玉腿上的時間尤為漫長,似乎恨不得剜下塊肉來。

  「公了,我們帶你去見官,聽候衙門發落,興許要打上幾十板子,還要釘枷收監,關上個一年半載……」書生搖著摺扇,說得甚是嚴重。

  「這位大哥,你很熱麼?」海蘭突然岔開話題。

  「啊?」書生沒反應過來。

  「你穿著棉袍,裹得嚴嚴實實,本該十分怕冷才對,卻又不停給自己扇風,究竟是冷還是熱?」海蘭閃著美目,好奇問道。

  高大青年「噗嗤」一樂,連一旁抱劍男子緊繃的面孔也有了一絲鬆動。

  書生惱羞成怒,再無心故作風雅,摺扇一攏,遙指海蘭道:「少廢話,去不去見官?」

  「太麻煩了,我還要去京城尋朋友,耽擱不了這麼長時間,換一個吧。」海蘭連連搖頭。

  「想私了?那也簡單,只要……」高大青年看著海蘭的眼神透著猥瑣淫邪,「只要陪我們兄弟三人睡上一覺,就算兩清了。」

  書生和那高大青年放聲大笑,做好了那少女苦苦哀求或者羞惱叱?的準備,貓撲鼠兒本就該好生戲耍一番,不想海蘭先是一怔,隨即驚喜道:「這麼簡單,那何不早說!」

  呃,笑聲頓止,高大青年與書生四目相投,俱都一臉錯愕,抱劍男子蹙眉道:「劉兄,此女怕是一呆傻之人,不若算了吧?」

  「不行!」高大青年貪婪地注視著少女窈窕嬌軀,「腦子有病,身子又不是假的,這小娘們我睡定了!」

  「我也困了,反正和羅爺爺今夜也要睡覺,咱們索性一起睡吧!」海蘭掩唇打了個哈欠。

  三個青年再度當場「石化」,連一直冷漠鎮靜的持劍青年也有些忍耐不住,「姑娘,你莫以為只是簡單睡覺?」

  「睡覺不是睡覺,哪還是什麼?」海蘭詫異反問。

  「這個麼……」書生用摺扇敲了敲自己有些發脹的腦袋,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麼解釋,「是要脫衣服的那種。」

  「那就脫啊,怎麼啦?」海蘭爽快道。

  高大的年輕人哈哈大笑,一挑拇指,「好,姑娘真是女中豪傑,夠痛快,來,咱們就去那邊脫了衣服好好睡覺去……」

  「諸位且慢。」一直默不作聲的羅老頭突然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

  「老東西,你還有什麼意見不成?」高大青年眼中凶光閃爍,「識相的一邊呆著去,小爺沒工夫管你死活,不然……」

  羅老兒仿佛沒聽出青年威脅之意,擺手笑道:「小老兒覺得公子爺說得對,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姑娘家沒管住自家的手和嘴,聽候主人發落是應有之意。」

  「算你識相,這裡有酒有肉,夠你快活一夜,別打攪小爺好事。」青年神色漸緩,向篝火旁一努嘴。

  羅老兒抱拳打躬:「小老兒謝過公子爺了,只是幾位小爺這樣慷他人之慨,待真的主人家問起,小老兒該如何交待?」

  「什麼真的主人家?他們不是麼?」海蘭莫名其妙。

  三人心頭微震,目光交織中,神色逐漸陰冷,那書生摺扇舒展,眼中殺機昭然,仍舊微笑道:「不知長者何出此言?」

  「小老兒鼻子很靈的,此地血腥味兒太重,怕是才死過人,且人數還不少,另外……」羅老兒施施然走到一掛卸了牲口的雙輪大車前,指著車上堆砌的貨箱印記笑道:「趕巧,這批貨物的主人小老兒不久前恰巧見過,絕不是尊駕幾位……」

  「佟家商隊的印記!」海蘭看清箱上標記,轉身嬌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賊喊捉賊咯。」羅老兒拍拍手,嘻嘻笑道。

  「找死!」高個青年一聲大喝,合身撲上,雙掌掛著風聲向羅老兒劈去。

  雖只一雙肉掌,卻虎虎生風,若是打實,羅老兒怕當場就要骨斷筋折,海蘭一聲清叱,嬌軀一閃,玉手翻轉,已將青年兩掌攻勢截下。

  掌力甫接,青年頓覺一股寒氣由女子掌上傳來,如冰如刃,古怪至極,不覺心頭震駭,猛地頭向後仰,高大身形借力倒翻而出。

  「劉兄,可是中了暗算?」書生搶至身前問道,他熟知同伴武功根底,家學淵源,怎也想不到一招之間便被那來歷不明的奇異少女所傷。

  青年低頭,只見雙掌邊緣竟結了一層薄薄白霜,不覺駭然,囑咐同伴道:「這小娘皮內力怪異,別與之硬接。」

  「待我們兄弟替你報仇。」書生冷冷道了一聲,隨即猱身而上,右手摺扇橫切,左掌直印海蘭胸前。

  「嗆啷」一聲寶劍出鞘,持劍青年幾乎與書生同時搶進,手中長劍如星丸跳擲,迅捷無比,只見一片光影遍刺海蘭周身要害。

  羅老兒嚇得大叫一聲,抱著腦袋縮進車底躲藏。

  他這一躲,反教海蘭少了顧忌,一雙玉掌擒拿點拍,妙招迭出,在二人圍攻之下飄忽來去,遊刃有餘。

  書生的二十八式鐵骨扇變化繁複,更兼暗藏許多奧妙,配合拜弟的幻影快劍,許多江湖成名人物也不慎栽在他手中,他二人若放手施為,海蘭縱不落敗,也斷不會如此輕鬆應對。

  只是适才海蘭一掌便傷了劉姓青年,收先聲奪人之效,二人交手中又覺察女子掌風中夾雜絲絲寒氣,漸侵肌膚,不知是何邪門功法,心存忌憚,不敢全力應對,雖是以多擊少,竟還落了下風。

  海蘭的寒冰真氣畢竟功力不深,那高大青年內息運行一周,發覺除了兩掌凍得微微麻木,未覺有何不適,這才安下心來在旁觀鬥,正所謂旁觀者清,不到片刻他已看出那女子雖然功夫古怪,臨敵經驗卻是不足,幾次可乘勝而進的機會都白白錯過,若非那兩兄弟存了自保之心,束縛手腳,怕是勝負早分。

  雖然看破,他卻無法道破,自己還在袖手旁觀,如何催著旁人全力以赴,青年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大喝一聲,「二位兄弟休慌,我來也!」飛身加入戰團。

  青年喊得響亮,卻並不逼近海蘭,只是雙腳連掃,將地面野草雜枝團團踢起,草葉漫天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聲勢洶洶。

  海蘭果然被他虛張聲勢驚得慌了手腳,分心應對,另外二人同門多年,配合默契,豈會錯過機會,只是眼神相交,便已領回對方意圖,持劍青年「刷刷刷」連刺數劍,牽動海蘭注意,另邊廂書生鐵骨扇順勢斜撩,掩人耳目,待海蘭腰身後仰,自以為閃過摺扇,兩手分別應付那二人攻勢時,他一按扇柄機簧,一道白煙自扇端忽地噴薄而出。

  海蘭身子微微晃了幾晃,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高大青年呵呵大笑,撫掌贊道:「陳兄的鐵骨扇果然奧妙無窮,兄弟佩服。」

  「劉兄客氣,這小妮子招式古怪邪門,若非你巧布疑兵,兄弟我怎有可乘之機。」書生的話倒不全是客氣,毒煙毒砂之類最怕對手內力深厚,將之倒逼而回,反殃自身,是以他纏鬥許久,也不敢貿然使用。

  「大哥,這丫頭古裡古怪,留著怕是個禍害,殺了乾脆!」持劍青年說到做到,劍光一閃,便要刺向海蘭咽喉。

  「甯兄且慢,如此千嬌百媚的小姑娘草率殺掉豈不暴殄天物,還是留著先讓兄弟們快活一番才是。」高大青年淫笑道。

  「既然劉兄有此雅興,請自便吧。」摺扇輕敲著掌心,書生笑道。

  「這人畢竟是陳兄擒下的,頭籌合該你來拔。」青年雖然心裡急不可待,面上卻還要謙讓一番。

  「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再說小弟對這青澀雛兒興趣不大,劉兄盡興就是。」書生自覺風度地擺了擺手。

  「那兄弟就不客氣了。」高大青年知曉另一位不好女色,也不再客氣多問,上前便要抱起海蘭。

  「劉兄,快活之後如何處置此女可想好了?」長劍歸鞘,持劍青年冷冷問道。

  「如何處置?」高大青年蹲下身撫摸著海蘭的凝脂嬌靨,搖搖頭極為不舍道:「雖是可惜,但為免日後她師門尋仇,只好毀屍滅跡了。」

  「好,拿得起,放得下,不愧劉門好漢,不辱門風。」也不知是真是假,對這番心狠手毒的做派,陳姓書生連聲讚歎。

  「唉——」一聲長長歎息,悠悠響起。

  「誰?」聲音不大,在這空寂山林中卻頗為清晰,三人霍然心驚,竟未聽出聲音出處,頓時持劍的拔劍,握扇的擎扇,「別藏頭露尾的,是漢子的,滾出來!」

  「小老兒就在三位面前,為何視而不見?」羅老兒貓著腰,從低矮的大車下緩緩爬出。

  「是你這老東西,小爺差點將你忘了。」高大青年狠狠啐了一口,被這麼個老東西嚇到,真是丟人透頂。

  「世人只願見自己想見的,如老朽這般面目可憎,自然無人惦念。」羅老兒目光淡漠地從幾人面上一一掃過,只是在地上海蘭處掠過時,略作停留,透出幾許溫情,「這丫頭或許是個例外。」

  「哼,既然捨不得,便先去黃泉路上為她打個前站。」高大青年搶上一步,抬起左掌呼地向羅老兒頭上劈去。

  此時四野空曠,再無人援手相救,羅老兒也未有驚駭躲閃之意,似已認命,或已嚇呆,這卻不在青年考慮之中,掌出不留情,定要一掌將這老兒斃於掌下。

  手掌距離羅老兒頭頂尚有三尺之遙,高大青年忽然發出一聲慘叫,只覺一掌如劈在了堅逾精鋼的牆壁之上,巨大的反震之力將他整個身子高高拋出足有丈餘,重重墜地。

  「劉兄!!」那二人急忙上前看顧同伴,只見他抱著自己左掌手腕滾地痛呼,那只手的掌骨竟已被震得寸寸斷裂,顯是接不回來了。

  二人相顧駭然,劉姓青年自幼習練黑風掌,掌力淩厲剛猛,足可開碑碎石,那貌不驚人的老傢夥竟然連手指都未動上一動,便將他的一隻手給廢了!

  「誒,情多傷心,欲大傷身,貪欲不止,禍亂不息,爾等殺人越貨猶嫌不足,還要一逞淫欲,毀屍滅跡,世間若都是你等樣人,天下何得太平!」

  羅老兒並無疾言厲色,那二人卻面如土色,汗出如漿。

  「敢……敢問前輩,尊姓高名?」陳姓書生只盼能與這武功深不可測的老怪物拉上些交情,逃過今日大難。

  「名字?」羅老兒微微側首,似乎在回憶什麼,又輕輕搖頭,「老朽四海漂泊,九州為家,無複有得,無複有失,無複有言,無複有功,要名字何用,不如喚我一聲」無為「吧……」

  陳姓書生腦子轉得飛快,猛然想起江湖傳說中的一號人物,脫口而出:「無為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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