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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狭路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惠顾,武安山上的竹林在视野中缩成了一团凝重的黑色,像在暗中窥视的庞然怪物。月色浮上河面,在河心映出缺了一半的月亮。艄公摆动木橹,把月亮犁开千道万道的缺口,细碎的银辉在河中轻轻摇荡、浮沉,撩人眼睛。

  方学渐放眼望去,只见长堤绵延不绝,两岸都是杨柳,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户人家,如一幅恬淡安逸的野外素描。清风拂面,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也不知是从岸上飘来,还是龙红灵身上的芬芳?

  两人在昨日下船之处上岸,龙红灵狠狠地夸奖了艄公一番,末了要他呆在原地等他们回来。陈小四一脸的憨厚老实,把板寸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恭恭敬敬地送他们上马,跑远。至于转身之后,他把龙红灵的十八代母系尊长操了三遍还是四遍,那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

  在树林中换好装束,两人猫腰飞奔,小心翼翼地跳过小河,翻上围墙,只见院中景物依旧,鳞次栉比的楼阁灯火辉煌,后院花香草幽,假山之间灌木丛生,亭台轩辕。

  两人心中兴奋不已,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借着树阴山影的屏蔽,狗跳鼠窜,悄然摸上前去。走下雨廊,两人偷眼望去,只见两栋高楼只底层亮着灯火,楼上的几扇窗子都关得死紧,连半丝光都没漏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像昨天那样从后窗翻进去直捣老巢的壮举,显然有些难度了。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回。龙红灵伸出两个拳头,竖起拇指,方向朝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朝他看来。

  方学渐看着两个粉嫩滑腻的小拳头在眼前比来划去,暗想这些手势只有鬼才晓得,心中不住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点了点头。当下龙红灵在前,方学渐紧跟其后,沿着荷塘走到院墙脚下,然后再沿着墙脚往前慢慢挪去。

  这后花园占地极广,两人退到院墙之下,离最近的高楼有十四、五丈远,躲在花木丛中悄悄而行,即使有人专心检视,也极难发现。龙红灵虽然觉得这样刺激好玩,却也惟恐被人捉住,双手撑地,撅着屁股在一个月季花圃中慢慢爬动,时刻注意前方的动静。

  行了半晌,已从月季花圃爬到芍药花圃,耳中突然听到小楼那边有些异声,停下来正想向那边观望一番,却不料屁股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哎哟一声,身子前冲两步,差点跌个嘴啃泥。回头一看,却见方学渐傻傻地蹲在那里,心中又气又恼,道:“我刚才让你从另一边包抄过来,你跟在我的后面做什么?”

  方学渐一时哑口无言,他刚才大点其头,其实是不懂装懂,以为只要跟着她便万事大吉,不料却是让他从另一边实行分兵包抄,现在又不一留神顶在姑奶奶的那个要紧所在,自然要横眉冷对了。

  他脑子急转之下,已编好几顶金光闪闪的高帽子,正待一一送将过去,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呵斥,一个清亮的嗓子从小楼那边遥遥传来:“天地无极,神兵出鞘,驾风鞭霆,供我驱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两人大奇,从芍药花后探出半个脑袋,定睛看去,只见小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八尺长桌,覆盖杏黄色的道家太极桌布,上面摆了些蜡烛、碗碟之类,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物正凌空从桌上翻过,还不等身子落地,手中长剑抖出三朵梅花,红光霍霍,应该是一柄桃木剑。

  方学渐好不容易按下心头狂笑的冲动,凑到龙红灵的耳边,轻声道:“大小姐,他们果真请来了茅山老道捉妖,不知道他的法力够不够强大,能把我们捉住么?”

  龙红灵盯着那个在楼前舞剑的人影,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这人使的好像是峨嵋剑法,我们上前一些,好看清楚一些。”说着便从那些花盆中间挤了过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迈步,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好不容易向前挪了四丈,躲在一棵香樟树后,只见那道人凌空翻了三个筋斗,落回法坛之前,口中念念有词,长剑挥出,从桌上拈起一道法符,扫过燃烧正旺的蜡烛,“蓬”的一声,腾起一团红艳艳的火苗。

  火光转瞬即逝,那道人右手捏个剑诀,在桌上的一个碟子里蘸了一下,然后混着那些纸灰,涂到剑身上面,口中念出一串清朗的法诀,朝天上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形,接着剑尖朝下,在地上又画了好一阵子,这才收剑站定,朝楼上喊道:“张夫人,你们出来吧。”

  房门“吱呀”响过,一行二十多人从屋中鱼贯而出,有老有少,全是女子,想必后院禁地,不容寻常男子进入。当先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妇,颤巍巍地拄着一个拐杖,在两个丫鬟的扶持下,好不容易走到道人面前,道:“法师,不知抓住那两个鬼没有?”

  那道人拭净长剑收剑入鞘,长叹一声道:“我刚才用天地神通法咒和灶神、土地通过话,两位神仙都说这所宅子怨气太重,恐非吉地。牛头马面是阎王手下最凶残的两个恶鬼,他们在这里出现,显然是一个大大的凶兆,据小道十余年斩妖杀魔的经验,只怕过不了这个月圆之夜,这里便要死人了。”

  老妇人听了这番言语,全身颤抖犹如筛糠一般,啪嗒一声,拐杖滑落在地,身子一下软倒,幸好侍女手快,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一个中年妇人急步上前,看了老妇人一眼,挥了挥手,让两个侍女扶了她回房休息。

  龙、方两人远远听见这番话,心中都是又好笑,又惊奇,这个道士看上去武功不弱,不料是个卖狗皮膏药蒙骗钱财的江湖混混,还亏他说得这么振振有词,煞有介事一般。方学渐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不是恶鬼之一的牛头,多半也会信了他的鬼话。

  那中年妇人走到正在收拾器具的道人身前,盈盈一笑,道:“法师辛苦,我已经请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还请法师赏脸喝杯薄酒,我还有一些疑问要请教法师。”

  那道人动作奇快,很快打好一个包袱,微微一笑道:“张夫人,今晚夜深,小道不方便多作打扰,这便别去,趋凶避恶之事来日再谈,至于我的那个……不知……”

  中年妇人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向后挥一挥手,一个丫鬟捧了一个包袱走到桌前,解开结子,却是十封白花花的纹银,每封二十两,共二百两。中年妇人笑道:“这是法师的酬金,只是有些问题……”

  “张夫人,所谓吉人自有天象,只要平生不曾做过亏心事,就算恶鬼半夜来敲门,又有什么可怕呢?怕的是,嘿嘿,亏心事做的太多,就算有大罗金仙肯替你把门,也是与事无补。做人哪,还是要靠平时的积善修行,呵呵,时候不早,这就告辞。”口上说着,双手不停,抓起那些银子塞入自己的包袱,唱个响喏,背起包袱就走。

  龙红灵暗暗称奇,听那道人的一番言语似乎专有所指,却又说得极是含糊,实在猜不出这个人物到底是什么路数。

  中年妇人看着那道人走出圆洞门,被等在那里的管家接去前院,心中品味着道人离去时的一番话语,突然感觉一阵心寒,禁不住一个哆嗦,回头见一群人还站在原地,便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那道人在这里说的话谁也不准和旁人说起,更不准私下里随便议论,要是给我发现哪个多嘴的,一律家法处治!晴雯,思文的身子怎么样了?”

  一群人一齐向中年妇人行礼,道:“是,太太。”

  一个身穿黄色衣衫的少妇道:“妈,思文发了点烧,吃了郭大夫开的药后,现在已经睡着了。”中年妇人点了点头,带着贴身丫鬟往自己的小楼走去,其余众人等她进了房门,这才散去。

  明月在他们身后的树梢挂出镰刀样的剪影,空气中飘满了各种各样的清香,深夜的寒意在四周弥漫,刺人肌肤。夜深人静,两人躲在树后低声商量了一会,都觉得如果就此空手而回,未免有损“扮鬼二人组”的显赫名头,便互相给对方打了打气,决定坚持到底。

  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两人看见后院中两座高楼的灯火都熄灭了,这才大摇大摆地出来。走到台阶前面,不敢心存大意,每一步都轻轻提起,缓缓放下,蹑手蹑脚的样子,倒也颇有几分梁上君子的风采。

  龙红灵侧耳听了听房中的动静,伸手去推门,只听“吱”的一声轻响,房门没有应手而开,却是落了门闩。她轻轻抽出背上的宝剑,正要插入门缝,却被他上前阻住。

  方学渐推了推手掌,示意她退后一步,然后整了整衣冠,像一个上前拜访老友的客人,伸手在门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龙红灵脸也吓得白了,只想转身逃跑,两只脚掌却不听话地停在原地,难以移动分毫。耳中隐约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声音从房内传来:“谁啊?是不是小萍?你这个胆小丫头,不去服侍老太太,却跑我这里来干嘛?”

  方学渐掐尖嗓子装成女子的声音,道:“姐姐,我昨晚撞鬼,一个人害怕,今晚想和你睡在一起。”他说得含含糊糊声音又轻,仓促间却也不易分辨真伪。

  “鬼丫头,睡我这里也可以,只是明天一早我还要服侍太太梳洗更衣,半分耽误不得,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手动脚,忒不老实。”房中一阵拖鞋响过,接着便是拆下门闩的声响。房门“咯咯”声响,拉开一个尺许大的缝隙,一个女子的头颅探了出来,面上挂笑,头发略显蓬乱,应该刚从床上起来。

  淡淡的月光洒在这个侍女光洁的瓜子脸上,她的笑容一下冰冻,面孔如霜打的叶子,变得惨白无比,目光之中全是惊骇欲绝的神色,两个眼球瞪得如圆球一般,一转不转,嘴巴张开,正要惊呼出声。

  方学渐头脑灵光,见机的快,兼之成竹在胸,早已抢上一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牛嘴一张,把她的樱桃小嘴,连同那声惊呼一起牢牢锁住。

  龙红灵惊魂稍定,收剑入鞘,走上半步,见那侍女皮肤白净,睫毛纤长,容貌甚是清秀。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喂,月亮快下山了,你打算亲到什么时候?”

  方学渐好不容易才松开那侍女的嘴唇,拦腰把吓晕过去的少女抱进房去,小心送进帐中,又替她盖好毯子,这才缩回身子。

  “还真看不出来,方大公子好像对这些丫头片子特别情有独钟,不知怎么原因哦?”龙红灵噘着嘴巴站在他的身后,幽幽说道。

  暧昧的月光从门口流进来,地面犹如结了一层薄冰,房中昏暗,牛头马面相对而立。方学渐突然用力嗅了嗅鼻子,啧啧称奇道:“不对,不对,不知道是不是我鼻子出了问题,怎么闻到了好一股酸味,莫不是这里有一只醋缸打破了?”

  龙红灵呸的一声,跳过去冲他的胸口就是十几记力大势猛的太祖长拳,如果是一般的男子,恐怕早就重伤倒地,呕血不止了,幸好中招之人是本书唯一的男主角,对美女的拳头杀伤力具有天生免疫力的方学渐。

  方学渐手掌一翻,立时握住了一只粉嫩的拳头,入手小巧滑腻,嘻嘻一笑,道:“丫头再好,又哪里及得上大小姐的万一,看看这拳头,香喷喷的,砸得我的心儿咚咚乱跳,可有多厉害?”举起手臂,在她的拳头上亲了一下,又低头去叼美女的嘴唇,却被龙红灵扭头躲开了。

  火热的嘴唇落在头颈上,龙红灵全身一颤,脸都红了,只是带着头套看不出来。她气喘细细,羞涩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要在这里……”

  方学渐心中暗喜,朝着她的耳根吹了口热气,道:“大小姐不许我在这里亲你,却在哪里可以?”说着,已松开她的拳头。他已渐渐适应房中的黑暗,扫过几眼,见这楼房的内部结构和龙红灵的闺楼有几分相似,只是宽敞、华丽许多。

  两人爬着楼梯,龙红灵知道那个中年妇人的卧室在三楼,二楼的房间多半用来招待客人和商讨家务,没什么油水可捞,便一直往上行去。

  走上三楼的阳台,站在房门口,两人都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好快,静立片刻,这才伸手去推,门板一动不动,自然在里面上了门闩。龙红灵想也不想,便在门上敲了起来。方学渐欲伸手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房中“嗯”一声,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道:“谁啊?”正是那个中年妇人。龙红灵正待出口回答,看见方学渐冲自己猛摇手掌,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不解地望着他。

  静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女子声音又道:“谁啊?”语声微微颤抖,微含惊惶之意。

  方学渐不说话,伸手在门上又敲了三下,“的、的、的”,单调的敲门声在深夜听来异常清晰,仿佛深宫屋檐下的铜壶滴漏,在寒夜里机械而冰冷的点滴,不带一丝生的气息。

  “你是谁!?”房中的女子嘶叫起来,声音抖得像一束秋风中的败草。恐惧已经像房中的黑暗一样,淹没了她的镇定、风度、雍容。只有在死亡面前,富人和穷人才一样平等。

  “嗒、嗒、嗒”,中年妇人摸到了桌上的火刀、火石,火花闪闪,她竟忘了去拿媒纸引火。火光闪闪灭灭,房中景物影影绰绰,更添诡异气氛。

  “砰”的一声,方学渐踹开房门,门闩生生断成两截,“呛啷”落地。房门“吱呀”摇曳,像在痛苦地呻吟。月光下,一个高大的牛头怪物站在门口,“嗖嗖”的冷风从他身后窜入房中,屋内瞬间冷得似冰窖一般。

  中年妇人如何见过此等恐怖情景,吓得牙齿咯咯乱响,啊的一声尖叫,把毯子往头上一盖,身子贴墙蜷缩,瑟瑟发抖。突然,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掌从席子下钻将进去,慢慢地摸上了她的脸。中年妇人心胆俱裂,又是声撕心裂肺的狂叫,身子如触电般凌空弹跳而起,脑袋砰地在床顶撞了一下,呜咽一声,痛得晕了过去。

  两人欢呼一声,对拍一掌,难关已过,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变得容易许多,只须细细搜查,还怕不能大发横财?

  龙红灵掏出夜明珠,室内登时大放光明。两人四下打量房中的情景,只见东面靠墙是一张极大的红木床塌,挂了半幅檀香珠帘,雕工精细,极是古雅。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上放烛台、香炉之物,桌旁是两张梨木椅子,上铺蓝缎锦垫。西面贴墙摆着一溜儿十几个箱子、柜子,都是珍贵的乌木制成,单看式样便知是极贵重的谱儿。

  方学渐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等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所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暗咋舌,心道:“乖乖不得了,人间有竟这样好的地方,难怪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整天嚷着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如果鸳鸯只在臭水沟里扑腾,哪里还有什么好羡慕的?”

  关上房门,两人开始翻箱倒柜,张时彻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家中收藏的宝贝着实不少,除去底层的八个大柜子装了四季衣裤,其余十余口箱子里装得居然全是各种各样的珠宝珍玩。

  方学渐瞧得眼都花了,摸摸这翡翠玉马,又敲敲那个纯金老鹰,呵呵傻笑,心中乐不可支。他见其中有两只箱子摆了六、七十个长短不一的卷轴,便随手抖开两个来瞧,一幅是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另一幅却是本朝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一书一画,俱是市面上千金难买之物。

  方学渐虽然不懂书画,眼光还是有一些的,只看这两幅书画的构架、意境,也知绝不是寻常之物。他依旧卷好,放回箱子,转眼瞥见龙红灵正把一块红色的绸布铺在地上,从箱子里小心地取出一只四寸高的白玉老虎,放到绸布上,接着又捧出一只不知哪个年代的橄榄瓷瓶,想想有什么不对,又放回了箱中。

  他再不敢耽误,从衣柜里找出一张毯子,将一件珍珠汗衫,三条钻石项链、两对翠玉镯子,一只全金小老鼠,一枚镶着祖母绿宝石戒指和十几样叫不出名字的金银器具,卷入毯子,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袱。

  两人手脚麻利,只一会儿工夫,箱子里只剩了十几个高矮不等的瓷瓶和六十几个外表考究、包装华丽的空盒子,至于那两箱书画,也被方学渐拣了几样短些的塞入包袱。

  龙红灵把包袱抗上肩头,正欲去桌上拿那颗夜明珠,忽听头顶“咯”的一声轻响,仿佛瓦片突然碎裂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抬头观望,只见顶上梁木纵横,一排排的琉璃红瓦细细排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右手顺势抄过,已将夜明珠收入怀中。

  盖子合上的瞬间,房中骤然漆黑,望过去伸手不见五指。方学渐刚才没听到头顶上的响动,见房中突然变黑,依照印象,伸掌握住她的小手。两人在房中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中的黑暗,朝门口走去。

  才走出两步,头顶上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声,像碎冰纷纷爆裂。方学渐也听见了响动,掌中龙红灵的小手微微一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会不会有鬼?”

  方学渐心中一寒,抬眼望去,只见屋脊偏左三尺的地方,几块瓦片在微微颤动,蓦地哧的一声,瓦片少了一块,然后是第二块。两人吓得脸都绿了,站在原地不敢稍有动弹,黑暗之中,两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休,仿佛随时要从口腔中蹦出来一般。

  “哧哧”声中,屋顶的缝隙越来越大,一寸、二寸、三寸,黑影晃动,也不知揭去了多少瓦片,一个半尺长的洞口露了出来。方学渐脖颈僵硬,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望出去居然能看到三、四颗天上的星星。

  星星突然不见,一张面孔堵住了洞口,探头向房中张望。方学渐两股颤抖,差点惊呼出声,那面孔生得极是丑怪,阔口獠牙,满脸倒戟胡须,正是传说中专门捉拿小妖小鬼的黑面判官钟馗。

  那钟馗目光如电,骤然瞧见屋子中间直挺挺站着两个怪物,四只眼睛一齐盯着自己,不禁愣了一愣,待见房中箱翻柜倒的情形,居然冲他们笑了一笑,蓦地不见,一眨眼工夫,阳台上咚的一声轻响,房门吱呀打开,一个全身黑衣、肩背长剑的钟馗出现在门口。

  银色的月光犹如白得耀眼的丧服,披在三人身上,房中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牛头、马面和钟馗,三个地狱使者相对而立,六道目光交织在一起,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意图和虚实。

  炉中檀香袅袅,散在青烟一样的空气里,一丝看不见的悲哀和惨烈在房中激荡,无数条电流一样的火花吱吱叫着四处飞溅,听不到。时间像一条饥渴难当的水蛭,附在三人的心上,血液汩汩地流出身体,没有疼痛,只有某种深入骨髓的焦躁和惊慌。

  方学渐解下肩头的包袱,慢慢放到地上,二十年内息在体内急速流转,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个渐渐吹大的气球,沛然的力量从丹田流经全身,在手臂上渐渐凝聚起了必杀的一击。

  他握紧拳头,拳头格格作响,他一跃而起,身子在半空中化成一只凶猛的老鹰,一招“黑鹰扑翅”,拳风激荡,直取那人的胸口。少林罗汉拳是依据十八罗汉的形态所创,技法独特,神形各异,虽然失之古拙有余,灵巧不足,但招之即出,凶狠严谨,沉稳有力,最适合与人硬拼。

  那钟馗“嘿”的一声,双掌一圈一转,已缠上他的右臂,身子一偏,躲过他的拳头。方学渐只觉臂上一紧,右拳击空,正欲使一招“螳臂当车”,左臂横扫击他脑袋,小腹突然一痛,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却是被对方踹了一脚。

  身子飞出,“咯勒勒”一阵响,后背撞在屋顶的横梁上,差点破瓦而出。方学渐一时疼痛入骨,几欲晕去,心中更是又惊又怕,只觉对方武功太强,自己万难是他的对手。

  身子随即下落,他咬了咬牙,一提丹田真气,双拳连贯击出,从半空中直扑下来。这招原来有个名堂叫“韦陀三问”,此刻他心情激荡,双拳急骤如雨,到那人头顶之时,只怕十七、八问都有了。

  那人身形一闪,轻盈犹如鬼魅,已然躲过雨点般的拳头,手臂一长,抓住方学渐的脚腕,提起右腿,在他的后背重重地踢了一脚。方学渐哀号一声,身子如一束稻草,斜飞两丈,屁股撞在对面的墙上,直如要分成四瓣一般。

  “呛啷”一声,龙红灵抽出背上长剑,一招“灵蛇如洞”,剑尖微微颤动,直取那人的咽喉,如一条猛然窜起的毒蛇。那钟馗“噫”的一声,头颈略偏,伸指去弹她的剑身。

  龙红灵不等招式用老,手腕抖动,长剑一分为二,如两条吐着长信的毒蛇,向对方的腋下钻去,正是一招“双蛇钻腋”。那钟馗眼前一花,看不清剑光的来势,只得退了一步。

  龙红灵跟上一步,手中长剑晃动,“刷刷刷”三声,分别刺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却是一招“兵分三路”。那钟馗又是“嘿”的一声,身子一偏,堪堪躲过她的进击,手臂一伸,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殷红色的长剑。

  两剑相交,龙红灵手臂剧震,如被烙铁烫了一下,掌中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她怕对方乘机进击,急忙向后跳出七尺。双脚还未站稳,眼前红光闪动,那钟馗已然赶了上来。

  忽听耳边风声呜呜,一团黑色的物事破空飞来,头上还冒着丝丝青烟,黑暗中也瞧不清是什么东西。那钟馗正待制住龙红灵,突然怪物临头,风声凌厉,劲力不小,急忙举剑挡格,咯勒勒一声响,长剑断成两截。

  他不料这物事劲力如此之强,匆忙中一个倒栽葱,仰头躲避,那物事擦着他的鼻尖飞出门去,咚的一声,击断两根阳台上的柳木护栏,摔下楼去。

  那钟馗四肢着地,肚腹仰天,惊出了一身冷汗,正欲翻身站起,耳中又听见呜呜声响,一个形状怪异的物事直奔他的下身要害而来。他慌忙双手一撑,让自己的身子尽量平展开来,一股凉风刮过他的裤裆,隐隐生疼,也不知被刮伤了没有,腰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门槛顶了一下。

              第二十五章  黄粱

  方学渐从墙上滑下,全身骨架似要散开来一般,痛不可当,他见龙红灵遭遇危险,急忙拿起面前的香炉掷了过去。一击不中,他又把旁边的烛台扔了过去,盼望能一下砸死对方,那就万事大吉,可惜那钟馗的武功着实不弱,虽然砸得他狼狈不堪,但是离成功总差那么一线。

  钟馗倒地躲避,龙红灵见机不可失,跳过去拣起长剑,往他的小腹直刺了过去。长剑去势如电,哧的一声,已刺破他的腹上衣襟。钟馗陡觉小腹一凉,长剑已然入肉半寸,再迟片刻,只怕便要被生生钉在地下,他临危不乱,双掌合拢,啪的一声,已把剑尖夹在双掌之间。

  龙红灵一心要在他的小腹上刺个透明窟窿,挺剑猛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大吃一惊,奋起吃奶的力气往里夺回,长剑却如铸在一座铁山之中,哪里拉得回来?

  幸好龙大小姐还有一招百试不爽的成名绝技,纤巧精致的绣花小鞋虽然看上去盈盈不足一握,但对男性某个特定部位的杀伤力绝对不容轻视。龙红灵目露杀机,右脚后摆,觑准他的下身,狠踢过去。

  还没等她的右脚命中关键目标,左腿突然一阵剧痛,已被他抢先踢了一脚,长剑一歪,身子再也站立不稳,摔到那人的身上。那钟馗夹手夺过长剑,架在她的颈上,低声喝道:“不要乱动!”

  龙红灵上前杀敌的时候,方学渐只在桌上摸到一对火刀火石,心想威力虽然小点,但关键时刻投掷过去,或许也能产生一些奇效。不料形势逆转,龙红灵突然被制,这一下把他吓得六神无主,举着手中的暗器,再不敢乱发出去。

  那钟馗哼了一声,道:“快点灯。”

  方学渐口中唯唯诺诺,心中却想:“烛台都给自己扔出去了,哪里还有灯好点?”手中火刀、火石相碰,嗒的一声,便打着了火,方学渐引燃桌上的一根纸媒,房中登时大亮。那纸媒只细细的一根,烧得极快,片刻便燃烧殆尽,他只得重新点过。

  那钟馗站起身来,长剑依旧抵着龙红灵的喉咙,他借着火光看清桌上没有烛台,料想刚才那个差点割断自己子孙根的奇怪暗器多半是烛台了。他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褶子,扔过去道:“点上它,找根蜡烛出来。”

  方学渐点燃火褶,拉开一个抽屉,只见里面放着几十根蜡烛,便取出一根点了,吹灭火褶子,扔还给他。

  火光摇曳,在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房中又安静了下来。那钟馗锐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龙红灵的马脸上,道:“小姑娘的剑法好毒辣,却不知和龙啸天怎么称呼?”

  “你就是今晚帮王家捉鬼的那个道士?你认识我爹爹?”龙红灵已听出他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个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江湖混混怎么会认识自己的父亲。

  那钟馗呵呵一笑,收起长剑,道:“七、八年不见,想不到‘玉面飞龙’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应该叫龙红灵,对吧?”他边说话,边包扎身上的伤口。

  “玉面飞龙”是江湖人士给龙啸天取的绰号,赞他不但长得玉树临风,而且一套“金蛇剑法”灵动飘逸,犹如天外飞龙,神出鬼没,难以匹敌。龙红灵更是奇怪,这个臭道士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说道:“你…你莫不是峨眉山的青峰道长?”

  青峰道长是现今峨眉派辈分最高的三人之一,他的武学天分较高,七十二路“落梅剑法”在门中无出其右。更难得的是,他生来一副古道热肠,艺成后干了不少侠义之事,不几年便在江湖中创下偌大的名头。

  七年前,他在赤水河畔遇上“玉面飞龙”龙啸天,两人因一点小误会动起手来,“落梅剑法”对“灵蛇剑法”,犹如棋逢对手,两人不眠不休地斗了一天一夜,结果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两人斗到最后,自然而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于对方的武艺极是敬服,误会冰释之后,促膝长谈三夜,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龙啸天回家后曾对女儿谈起过此事,所以龙红灵脑中有些印象,只是时日隔得太久了,又没有见过他的面,印象就比较模糊了。

  那钟馗包好伤口,笑着点了点头,把长剑还给她后,道:“神龙山庄富甲一方,如果不是你的‘灵蛇剑法’已有相当火候,我是万万料不到龙啸天的宝贝女儿深更半夜在这里做贼。”

  龙红灵脸上一红,嘻嘻一笑,道:“青峰道长名满天下,小侄女也是万万不敢想象,您老人家深更半夜居然会到这个地方来捉鬼骗钱。”

  “小丫头好刁的嘴,武功没学到你爹爹的一成,贫嘴的功夫倒是青出于蓝了啊。”青峰走到床榻之前,探了探那中年妇人的鼻息,又在她的腰间昏睡穴上戳了一指,这才回头道,“我在宁波打听到张时彻的狗窝搬来了江西玉山,在城中寻了五天却遍寻不着,要不是今天一早在街上看到聘请茅山道士的告示,我还真要晕了头了。”

  “道长,你找这个张时彻干什么?他得罪您了吗?”

  青峰道长在床沿坐下,挥手让两人也坐,道:“说来话长,这个张时彻仗着朝中有工部侍郎赵文华撑腰,在四川当巡抚的时候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但这也罢了,只是一个好好的岷江治理工程,给他一通瞎指挥,结果弄得乱七八糟,一条防洪堤坝用了两年就变得千疮百孔,全然走了模样。今年六月发大水,堤坝决口,岷江下流的广汉、绵竹和罗江三县有数千间民房被冲走,有上万百姓无家可归。而这个‘天高三尺’的父母官却步步高升,如今在南京城里逍遥快活地当他的兵部尚书。”

  “世上造孽最大的莫过于昏君和贪官,老百姓是躺在砧板上的肉,可期望的只是能遇上一个以民为重的好皇帝,一个真正明镜高悬、为民办事的好官,可是千年之下,这样的幸运对老百姓来说实在太稀罕了。道长,天下贪官多如蝇蚁,那是杀不胜杀的,为什么这个张时彻叫‘天高三尺’?难道他以前也是个江湖人物?”

  “张时彻是进士出身,并非江湖人物,这个‘天高三尺’是四川百姓在他离任时送给他的一块牌匾,当时成都城里人山人海,敲锣打鼓、舞龙斗狮,好不热闹。那张时彻听说当地最德高望重的两位绅士送了一块万民牌匾给自己,开心得全身没剩下几根骨头,兴冲冲地从衙门里出来,待一见了这四个字,这才气得几乎当场吐血。哈哈,小伙子,你知道为何?”

  方学渐侧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笑道:“天高三尺,只怕并不是真的天高了三尺,而是四川的地皮给这位张大人刮薄了三尺。”

  青峰道长哈哈大笑,指着屋中的那一长排箱子,道:“正是,这位张大人如果不把四川的地皮刮薄了三尺,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庄园?又哪来这么多的珠宝珍玩?我今天半夜造访,就是来向这位‘天高三尺’的父母官拿些民脂民膏回去,好救济那些受灾的三县百姓。”

  方学渐和龙红灵对望了一眼,这个臭道士说了这么许多,原来是让他们乖乖地把那两个包袱交给他,好让他去赈济那些不知道是不是真正存在的灾民,居心险恶啊。

  青峰道长显然看出了两人的疑虑,哈哈笑道:“难道老道士这么大把年纪还会混骗你们小后辈,何况神龙山庄这么大的家业,再怎么胡天胡地的乱花,也够你们小两口享一辈子的福了。这样吧,你们每人从里面挑两样,剩下的就让老道带走,如何?”

  两人一来打他不过,二来赈济灾民实非小事,三来口袋里沉甸甸的,并不是什么缺钱花的主儿,在青峰道长灼灼目光的逼视下犹豫片刻,便慷慨答应了。

  龙红灵在包袱里挑出一匹翡翠宝马和一只白玉老虎,方学渐则要了那件珍珠汗衫和一枚镶着祖母绿宝石的纯金戒指,心想自己不久便要娶小昭过门,这两样物事正好可以做定亲礼物。想象小昭接过礼物时候的惊喜笑颜,心中不禁柔情百转,甜丝丝的,吃了蜜糖一般。

  青峰道长把两个包袱背上肩头,又从地上捡起那把断成两截的桃木剑,道声保重,出门飞跃而去。两人等他走远,这才松了口气,暗叫侥幸,如果来的武学高手不是这个臭道士,两人的小命只怕今夜都要丢在这里了。

  方学渐忍着屁股上的疼痛,又找出一张湖蓝色的毯子,把剩余的五十几个卷轴一古脑儿包了,心想:这些书画虽然不如金银珠宝可爱,好歹买了房子以后,可以挂在书房里充充门面,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自己鸿儒是肯定算不上的,这个白丁嘛,也是万万不肯做的。

  他少时读书虽然颇丰,但大多是深奥、别扭的佛经,很多书本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读过就忘,记得的恐怕连十分之二都没有,更不用说融会贯通了。少林寺属禅宗,禅的修为讲究悟性和机缘,晦觉禅师不但学识渊博,于儒学和道经也有所涉猎,空暇时便给他讲些三教九流的趣事、典故,让他在平凡的事例中参悟人生的道理。

  方学渐自小寄人篱下,知道人情冷暖、世道艰辛,行事、说话比一般同龄的少年要成熟、老练许多。只是他久居人下,生活清苦,少有大开眼界的机会,连那枚纯金戒指值多少银子都无半点概念,对这些书画的珍贵自然无从得知。

  其时,单是那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世面上的收购价已然涨到三千两银子。两个箱子里的书画虽然并非幅幅如《海棠春睡图》这般值钱,但也相差仿佛,有些如王羲之的书法,吴道子的画更是远远不止这个价格,五十几个卷轴少说也值十几万两银子。无论谁家的书房挂了十几万两银子,那都决不是充充门面这般简单。

  方学渐裹好包袱,又在打那十几个瓷瓶的主意,项拿两个回去可以做插花之用,忽听龙红灵一声欢呼,急忙扭头去看,只见她正从床上下来,手中拿着一个打开的扁平木盒,双手微微发抖,想来那盒中之物定然非同寻常。

  他走近细瞧,只见半尺高的盒中最上一层是一张地契,写着某年某月,某县某村、径长几亩几分等详细资料,上面还盖了两颗大红泥印。两人对地契、房契没有兴趣,感兴趣的是盒子底层厚厚的两沓银票。

  这些银票最少的一张有五百两,最多的则有五千两,龙红灵虽然出身豪门,十六个年头的压岁钱就存了一万六千两之多,此时一下子见到如此多银子,也难免情绪昂奋。把盒子放在桌上,两只白嫩的小手微微颤抖,取了一叠,匆匆一数竟有四十几张,五万多两银子。

  方学渐取过另外一叠,随手一翻,五千两、三千两、二千两……一个个醒目的红色数字在眼前跳跃,如一团团冬日里的火苗,把他血管里的液体煎熬得要沸腾开来一般。这些银票每一张都是或大或小的一座银山,堆在一起,只怕比他的人还高了。

  两人老实不客气地把这些银票据为己有,龙红灵把盒子塞回枕头里面,相同颜色的枕木,如果不是细心检查的话,绝难发现一个外表如此普通的枕头,里面竟有这样的猫腻。

  方学渐小心检查了一遍房中的情景,尽量不留明显的人为痕迹下来,连熄灭的蜡烛也塞入怀中带走。两人这次是真正的满载而归,张时彻大半辈子辛苦搜刮来的五十多万财富一分为四,青峰道长背了四分之一去赈灾,王家剩了一份,其余的两份全落入“扮鬼二人组”的荷包。

  漆黑的夜空布满了棋子似的星斗,牛乳般的月光洒在来时的路上,如镀了一层亮晃晃的白银。方学渐昂首挺胸,骑在马上像坐在云中一般,他腰上缠着七万贯,肩头又背了十几万贯,自然是意气风发,飘飘欲仙。如果不是为了在美女面前刻意保持风度,他只怕便要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

  陈小四乖乖地等在河边,服侍两人下马渡江,可谓尽心竭力。上岸之后,龙红灵不但给了解药,还丢了五两银子给他。陈小四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发誓要重新做人,他听说扬州有个叫李逍遥的,专门开了个馆子,教授男人练习“铁裆神功”,他打算弃暗投明,强盗害人太多,那是再也不敢做了。

  方学渐纵身上马,哈哈大笑道:“你肯下苦功练习‘铁裆神功’自然很好,只是以后得老老实实做个妓男,接一个客人,挣一份钱。如果你任意欺辱良家女子,被我二人见了,长刀挥过,‘铁裆’变‘空裆’,那可不是玩的。”一拉缰绳,和龙红灵绝尘而去。

  两人回到客栈,少不了又是一阵惊扰,钱老板照例来探问一声,见她平安归来便安心去睡他的踏实觉。龙红灵照例掏出夜明珠,脱衣上床,席子中间照例摆了一个盛着水的茶杯。

  方学渐放下帐子,低头看见那几朵迎雪开放的红梅,心想梅开三度,自己和大小姐第二次同床而卧,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和她共赴巫山云雨。头皮落枕,鼻中

立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如兰似麝,正是龙红灵身上的处子芬芳。

  方学渐为了不致重蹈覆辙,上床之前,他特意喝了两杯温水醒脑提神,对付龙大小姐这样的狡猾大大的小狐狸,自然需要万分小心。

  他端起茶杯仔细观察,景德镇的陶瓷手艺举世无双,连一个茶杯都做得这么精致光洁,果然名不虚传,至于这杯凉水……凉水伤胃,不喝为佳……拿开,拿开……嘿嘿,可爱的小羔羊,牛头小色狼来也。

  龙红灵玲珑有致的躯体蜷缩做一团,细腰圆臀,曲线优美,两只大腿圆润修长,裸露的肌肤嫩滑如水、白皙似玉。方学渐拨开她肩上的秀发,脑中拼命回忆《天魔御女神功》中的经典片段,要挑一处关键部位下手,可将她心里的欲望给撩拨得难以抑制。

  仓促之间哪里能记起许多,他绞尽脑汁,也尽是些“玉腿”、“肥臀”、“阴户”之类的字眼在脑中蹦跳,至于该如何挑逗才能让女子兴奋舒服,某个部位该用嘴唇还是舌头,该轻轻抚摩还是重重揉捏,早已没半点印象。

  方学渐少年气盛,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早已心潮澎湃,剑拔弩张,这次被书本所累,心中有了负担,居然挺而不举,举而不坚,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倒也十分罕见。

  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还是从头开始,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有佳人的玉骨冰肌能让自己细细品尝,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方学渐的牙齿在她浑圆的肩头咬啮,手指轻轻划过光滑的背心,感觉指下的肌肤在微微颤栗,手指便停在肚兜边缘,拉开结子。

  在美女的娇呼声中,方学渐已把水红色的肚兜整个拉在手中,凑近鼻端,一股温馨甜美的味道直冲心扉。龙红灵的脊背像由一整块蓝田美玉雕成,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找不到一丝瑕疵。方学渐湿润的舌头在上面轻轻扫过,如一辆雪橇驰过辽阔的雪原,留下一道道车辙碾压的痕迹,冰雪四下飞溅,如千万个毛孔骤然收缩。

  方学渐的双手扳住美女的两个肩头,身子压上去,让她由侧卧的姿势变成俯卧。舌尖不停,在滑腻的背上蜿蜒而下,如一把锋利的犁,翻开雪原下每一寸冰冻的土地。美女的喘息在他的舌尖下渐渐轻快,冰冻三尺的严寒已开始融化,生命在水和热的滋润下张开了外壳。

  方学渐的舌尖灵动如蛇,又舔又吮,撩人心弦,从背心滑到纤细的后腰,不料龙红灵是黄花闺女,分外怕痒,给他在后腰吮吸两下,便如数十只蚂蚁在爬一般,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腻声道:“好痒!”

  方学渐坐在龙红灵的腿上,听她如此反应,心中突然一动,按住她欲挣扎的身子,灵巧的舌尖在后腰上轻轻舔弄,逗得美女喘笑不迭,身子如蛇一般不住扭动。

  龙红灵被搔到痒处,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似在不自禁地发颤,一股又酥又痒的滋味流遍全身,极是难耐,一时间心跳如鼓,脸红似火,偏过半个红艳的容颜,眸中荡漾万般情丝,娇声求饶。

  方学渐不敢过分追击,上身伏低,贴到她凝脂般滑腻的脊背上,凑近她的面孔,轻吻一下,道:“叫我三声亲爱的好哥哥,就不再搔你的痒。”左掌移到刚才的位置,轻轻爬搔了一下,美女又是格的一笑。

  方学渐见她满面潮红,一双媚眼婉转如水,雾蒙蒙的,开合之时,盈荡出诱人的媚惑之意,鼻中却只是娇哼连连,不肯屈服。

  “快叫,叫我亲爱的好哥哥。”方学渐手上加速,却惟恐磨破了她娇嫩的肌肤,不敢多加劲力,张开嘴来,一下含住她精致的耳垂。

  感觉男子火烫浓厚的鼻息在自己耳边萦绕,轻轻撩拨她敏感的少女情丝,龙红灵晶莹剔透的皮肤已然泛红,娇喘细细,防卫的堤坝在滔天的情欲巨浪面前摇摇欲坠,一排雪亮细密的贝齿紧咬下唇,死也不开口。

  方学渐快要发疯了,抚摩后腰的手掌一遍遍地抚摩整个背脊,突然使出一招“海底捞月”,从她的腋下穿过去,握住了美女胸前的两只丰腴高挺的玉乳,十个手指如深陷棉团,触手温软滑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龙红灵要害中招,啊的一声轻呼,身子一阵战栗,娇美的面庞瞬间涌上一抹诱人的红晕,呼吸顿时急促。

  帐中鸳鸯交颈,春情弥漫,少男少女肢体缠绕,肌肤相亲,异性相吸的强大电流在两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中急速流窜,动人心魄的酥麻和愉悦从对方的身体源源传来,快感灼烧的滋味甘美如吐鲁番王国窖藏了百年的冰镇葡萄酒。

  方学渐口舌互动,挑逗她玉坠子般柔软的耳垂,十根手指又揉又搓,把美女饱满鼓胀的乳房掐圆握扁,胸中气血翻腾,如有火烧,情潮奔腾,难以自抑,下身的阳根已然胀痛火热,顶在美女肥美的屁股上,笔直伸长,仿佛是亘古以来,支撑天地分离的昆仑天柱,风骨凛凛,傲然独立。

  龙红灵的身子滚烫欲沸,软绵绵地使不出一丝力气,如骄阳下正在融化的冰雪,点点滴滴,千丝万缕,逐渐汇成一条潺潺的小溪,在男子湿润的舌尖和火热的手指下舒畅流泻、欢乐吟唱。

  方学渐使出蛮力,一把将她的身子翻过来,脑中轰然一声,目光停在她的胸前,两座滚圆的雪峰巍峨高耸,透亮的肌肤滑腻犹如凝脂,晶莹更胜美玉,颤巍巍地挺在胸前,轻摇不已。两粒鲜艳的乳头如两朵晨风中的蔷薇,顶着露珠悄然开放,绚丽夺目,红光四射,床头的夜明珠瞬间失却颜色。

  龙红灵惊呼一声,伸臂去抱胸口,方学渐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疯了似地俯下脸去,把整个脑袋埋进那道深不可测的奶沟,去汲取深埋地底的玉液琼浆。两只手掌握紧挺拔的雪峰,拼命往自己的脸上挤压,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心和灵魂都埋在里面。

  饥渴的嘴唇印在沟壑深处,无数的热吻落下来,犹如矿工手中挖煤的铁锹,一铲一个坑,愚公移山,无休无止地挖掘着千万年来一个永远难以企及的梦想。他的灵魂在盲目地寻找人类欲望诞生的源泉,探索男性激情迸发的动力。

  龙红灵如遭电击,长长呻吟一声,身子一阵痉挛般的猛烈颤抖,心跳如鼓,热血在周身急速奔腾,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正在逐渐开放的鲜花,阳光明媚,暖风和煦,一只贪婪的蜜蜂围着自己飞舞、打转,偶尔伸出触须来试探一下。

  龙红灵闭上眼睛,抱紧他的头颅,敞开自己的心房,让男子灼热的呼吸和唇舌肆意地侵入自己丰腴的井田,随心所欲地汲取自己身上甘美的甜汁。

  鼻中尽是美女浓烈的乳香,方学渐的舌头不住舔弄她柔嫩的肌肤,美女丰盈的乳房高高挺立,贴在他的面上,充满了丝绸般的质感,洁白如雪,滑腻如酥,在他手掌的抚弄下鼓胀欲裂,变幻出万般奇形怪状。峰巅的两颗乳头细巧稚嫩,流光溢彩,如南国最相思的红豆;娇羞敏锐,傲然挺立,又如漫天白雪中怒放的红梅。

  方学渐抬起头,俯瞰美女的山峦平原,高低起伏,波澜壮阔。龙红灵粉面酡红,身上的肌肤洁白细腻,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发出美玉般的温润光泽,如一件景德镇名工手艺的精致陶瓷。

  龙红灵的美眸之中似蕴涵了一汪晶莹春雨,轻轻舒展嫩藕般的玉臂,勾上他的颈项,鲜润饱满的双唇微微张开,像一颗成熟的水蜜桃,颤巍巍挂在纤柔的树梢,仿佛正在等待他的采摘,他的吮吸,他的吞咽。

  方学渐全身滚沸,嗓子渴得要冒烟,他俯上去,张口含住了那两片樱桃似的双唇。龙红灵抱紧他的头颈,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伸出细软的舌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挑逗,像一条灵动的小蛇。

  方学渐双手抱住她的细腰,细腻的皮肤如丝绸一般光滑。两人胸脯紧贴,男子肌肉结实的胸膛上清楚感觉到美女乳房的柔滑和弹性,两粒硬如樱桃的蓓蕾在他的胸口轻轻厮磨,两人呼吸急促,灼热的鼻息纠缠在一起。

  龙红灵的舌尖终于钻入他的口中,香滑湿润的舌头在他的齿间游移,像一只在田间偷吃庄稼的小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展翅飞走。美女的双唇柔嫩光滑,新鲜纯美,方学渐的鼻中暗香浮动,含住她的舌头,只觉一股清爽的津液从她的舌根流入自己的口中,甘美爽口,沁人心脾,更加落力吮吸。

  正缠绵间,舌头突然碰到一颗弹丸似的硬物,很快随着口中残留的唾液滑下腹中,那滚过喉咙时的窒息感觉尚清晰地留恋不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那个…那个难道是……

  耳中一阵银铃似的清脆笑声,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道:“方大公子,我刚才肚子饿,就拿了昨夜剩下的半颗‘七日断肠散’含在嘴中当糖吃,哪知道你的肚子比我还饿,从我口中硬抢过去自己吃了,好没风度啊。”

  方学渐目瞪口呆,如一下从鲜花锦簇的天堂掉进阴冷恐怖的地狱,两个大腿瑟瑟发抖,毒药还没发作,肠胃已在一阵阵地抽搐。他望着面前无比娇媚的绝色美女,真是欲哭无泪,小声恳求道:“大…大小姐,请您大发慈悲,饶我一次,我的肠子昨天已经断成八截,今天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好,先叫三声亲爱的姑奶奶听听。”龙红灵双臂抱胸,丰满的圆乳倒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曲线细致优美,惹人遐思。她偏转脑袋,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亲爱的姑奶奶,亲爱的姑奶奶,亲爱的姑奶奶。”方学渐虽是个孤儿,叫这六个字眼却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形势所逼,叫得更是婉转动听,声情并茂,感人肺腑。

  “你想吓鬼啊,比乌鸦叫还难听,去,到床下好好反思一夜。”玉腿伸出,迅如闪电,正中他的下身要害。

  “啊!”帐子飘动,方学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赤裸的身子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像被无尽的黑暗突然吞没了一般。

  “咯叽”一声,似乎有一样滑溜的物事正从某个地方滑了出来。

             第二十六章  真知

  “袁公子,袁公子……”

  迷迷糊糊中,方学渐似乎听到有人在轻声叫唤,脑子一清,睁开眼来,只见面前一张皱巴巴的精瘦面孔,颌下一撮老鼠胡须微微翘起,嘴唇翕动,却是天清客栈的钱老板。

  钱老板见他睁开眼来,脸上笑意更浓,眯着一对三角眼,道:“袁公子,你醒了,小姐吩咐没事尽量不要打扰你休息,只是这碗鱼翅已经炖好,如果不趁热吃了,味道就会差上许多。”说着,双手端过一个碗来。

  方学渐心中一阵迷糊,我明明姓方,什么时候改成袁姓了,就算改姓,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直愣愣地瞪着钱老板脸上殷勤的笑容,突然醒悟过来,这个姓钱的对龙红灵如此热络,多半也是山庄的重要人物,自己现在还是神龙山庄的囚徒,如果贸然把真实的姓名宣之于外,被那袁紫衣得知,不但迎娶小昭的美梦将成泡影,说不定还要重回牢笼,和蛇郎君的尸身伴在一处。

  想清楚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方学渐不禁暗赞大小姐的脑子灵光,捏方为圆(袁)、搓长成短的本领实在高明,忆起昨晚自己施展的便是这种高明手段,肆意地揉弄着美女胸前的两座雪峰,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一任己意,好不逍遥快活,只是后来一时大意,中了她的暗算,才腹痛半夜,大煞风景。

  方学渐心中透亮,当下坐了起来,穿上衣服,笑着从他手中接过汤碗,吃了一口,赞道:“这鱼翅又鲜又滑,当真好吃,钱伯,你坐你坐,别让腰腿累着,你家小姐呢?”

  钱老板是神龙山庄的三大主管之一,负责打理山庄在玉山城中的各项生意。他为人精细,见龙红灵对这个少年十分亲热,两人同居而寝,关系不言自明,庄主膝下只小姐这个女儿,山庄今后的接班人多半便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早生巴结之意,只是两人早出晚归,神出鬼没,一直找不到机会。

  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脸上的笑容比汤碗中的鱼翅还要粘稠,道:“小姐一早就出门去了,我看她是往城南走的,不清楚去干什么。”

  方学渐心中犯疑,龙红灵一声不吭地跑去城南,难道她不怕被抓?几口扒下碗中的美味,道:“钱伯,小姐走之前有没有话交代下来?”

  钱老板看着他将自己用小火炖了一个时辰的鱼翅,像喝米粥似地狼吞虎咽,几口下肚,难免有些心疼,接过空碗,摇了摇头道:“小姐等到鱼翅上炉,就骑了一匹驴子出去了,没交代下什么话。”

  方学渐沉思片刻,抬头看见他还恭敬地坐在那里,笑了笑道:“钱伯,你去忙你自己的吧,午饭不用给我准备,我出去随便吃些就行了。”

  钱老板原本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是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满腔心思显然没半点放在自己身上,便说了句“有什么要效劳的尽管开口”,告辞出来,顺手替他掩上了房门。

  方学渐见他出去了,赤脚跳到床下,从大包袱里摸出那叠银票,细细数了一遍,共有六万四千五百两之多,加上原先口袋里的二万多两,他身上的银子足足有八万五千两。这些银子放在北京、南京等大省城自然算不上豪富,但在桐城、玉山这样的小县城,他也算得一个大阔佬了。

  方学渐甜滋滋地又数了一遍,心中的得意,实难用语言描述万一,自得其乐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叹口气,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收入怀中,其余的大额银票依旧塞进包袱,锁进房中的一口樟木柜子。

  外面秋高气爽,太阳已升得老高,他独自出了客栈,到大街上闲逛,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徒步走了半天,居然不觉半点疲累。中午时分,走进一个街角的小酒店,要了半斤黄酒、一只烧鸡和两碟小菜,独酌起来。

  他想起自己三天前还是穷光蛋一个,连块烧饼都买不起,现在腰缠万贯,喝酒嫌酒酸,吃鸡嫌鸡肥,居然嘴尖起来,心中觉得好笑,“噗”的一口酒水喷射出来,溅了店小二满脸。

  店小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十七、八岁年纪,他一愣之下,伸手抹去脸上的酒水,见方学渐衣衫华丽、仪容端正,哪里敢怨言一声,脸上堆满笑容,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方学渐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两只拳头轮流敲打桌面,上面的酒菜碗筷不住蹦跳。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大笑,笑得趴在桌上,笑得肚子抽筋,笑得眼泪横流,还在一个劲地大笑,笑到最后,却连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他从那个店小二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三天前的自己。

  吃完午饭去澡堂泡了一个时辰的澡,懒洋洋地穿上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男人原来也可以这样拖沓的。雇了一辆驴车,回到客栈,龙红灵还没有回来。后院很冷清,方学渐靠在桌上,痴痴地望着窗外寂静的秋阳,发现这个下午实在太长了。

  从怀中掏出了《天魔御女神功》,极力忍住打瞌睡的冲动,勉强翻了三页,书中的图画粗糙而拙劣,还不如大小姐的一片指甲好看。写这本书的作者肯定是个色盲,把个女人画得像肥猪一样,缺少想象力,还不如大小姐的一根头发有光彩。

  “九浅一深,右三左三,摆若鳗行,进若蛭步。”这样形象的句子,这个比文盲还白痴三倍的作者如何写得出来,肯定是从哪本古书上抄来的,唉,昨晚我如果再小心一点点,就能和大小姐“鳗行”、“蛭步”了,说不定现在还在床上“九浅一深,右三左三”呢。

  方学渐就这样自哀自叹,把那本号称举世无双、天下第一的御女实战经典批驳得体无完肤、不值一文,才堪堪等到太阳落山,吃过钱老板亲自送来的晚饭,又喝了杯茶,还未见龙红灵回来。

  沉甸甸的夜色像雾一般压过来,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桂树像一幅浸在水中的水墨画,软化的颜料渐渐退色,一点点消融、解体,直至从瞳孔中彻底消失。空中无月,屋内无灯,他坐在桌旁,融成黑暗的一部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偶尔闪动。

  方学渐突然灵猫一样地从窗口钻了出去,翻过后院一丈高的围墙,沿着长街向南跑去。深不可测的夜晚像一张巨大的墨色天鹅绒,覆盖了整个大地和苍穹,长风在灰色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万物好像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整个天地如举行葬礼般的悲戚。

  方学渐一路小跑,心中像急得什么似的,他拼命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三丈外的物事,这样的天气,凭他的轻功,要过浮桥该不是很难吧?

  他自从内力大长后,脚步便轻盈了许多,再加龙红灵的落力指点,走路更是迅捷,不多时便到了河边。他依稀记得这是去冰溪楼的路,也不多想,沿着河岸便往西跑。

  河面上一团漆黑,今夜风大,河上点灯十分困难,他上了浮桥,慢慢地走过去,心想如果有人喝问,自己先来个“鲤鱼腾空”,然后撒腿就跑,料想官差大爷们作威作福惯了,肥头大耳,满肚油水,多半跑不过自己,当可安然脱身。

  他走到对岸也没发现有人把守,心想这些大爷趁着月黑风高,多半躲到相好的暖被窝里去了。方学渐放下心来,他先跑到冰溪楼前去看了看,四个楼面都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想必里面定是高朋满座、佳肴满桌,酒酣耳热之际,正是推杯换盏、推心置腹之时。

  方学渐很想进去看看龙红灵在不在,但在门外立了片刻,还是黯然回头,漫无目标地往前走去。他出来全靠一股热血,此刻冷风刮过,一股瑟瑟寒意流过全身,胸腔中的血液早已冻得冷却下来。

  中秋一日日的临近,天也一日冷过一日,街上寂静而清冷,头上树叶猎猎作响,底下狰狞着一幅幅树的投影。他沿着空寂的长街不知走出了多久,拐过一个弯道,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热闹的门庭,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两串红灯笼挂在檐下,在风中飘来荡去,抖动不休。

  方学渐心中奇怪,这里如此热闹,难道是县衙吗?走上几步,只见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门口,娇声娇气地招呼着过往的路人。他觉出好奇,上前去望那门框上的牌匾,上书三个朱红大字:玉春堂。

  玉春堂?这里不是那个王翠翘的住所么?不知道大小姐会不会跑去她那里?

  方学渐脑筋还没转完,迎面扑来一阵浓烈的香风,一个喷嚏差点破鼻而出,耳边一个女子嗲声嗲气地道:“这位小官人,外面风好大,快到里面去坐一歇,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过玉春堂而不入,那还算男人么?”说着,便来拉他衣袖。

  方学渐被那香风一熏,脑中登时昏昏沉沉起来,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过玉春堂而不入,就不能算男人”这个问题,已被那女子几下拉扯进了门房。

  两人穿过院子走到堂前,只见堂上摆了四桌酒席,桌旁坐的都是官绅男女,耳鬓厮磨,打情骂俏,纵酒戏谑,好不热闹。左首屋角端坐了两个绿衣女子,一个吹箫,一个抚琴,房中音韵缭绕,夹在客人的吵闹之中,若隐若现。

  方学渐第一次进这黄金买笑、红袖邀欢的妖冶场所,眼前莺莺燕燕,都是美姿丽色,直把他看得眼花缭乱,心中胆怯,不知是该进去还是回头就走。正手足无措间,鸨母芳妈迎了出来,问过他的姓氏,请进偏房,叫丫头看茶。

  茶是玉山本地产的“冰溪飞针”,清明前采摘,虽没有龙井茶的芳香浓郁,却也别有一番清爽滋味。方学渐跑了这许多路早已口渴,道了声谢,几口饮了。

  芳妈等他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道:“袁公子面生得紧,想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方学渐点头称是,顿了顿道:“敢问妈妈,这玉春堂中可有一名叫王翠翘的女子?”

  芳妈听他来找王翠翘,心思便冷了一半,叹口气道:“不瞒这位公子,王翠翘只是挂在本院的一名客卿,素来是卖艺不卖身,即使花再多的银子,也只能看看,动不得手,况且两天前出了点意外,弄得王姑娘心情大糟,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方学渐暗吃一惊,心想王翠翘急着离开这里,多半因为怕了王思文之故,她不知这个王八蛋被自己和龙红灵饱揍一顿,现在正自顾不暇,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大喊饶命,哪里还有多余的闲心惹是生非。

  他肚中盘算,面上依旧笑容俨然,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生和王姑娘以前见过一面,也算旧识,听说她在贵院挂单,今晚特来拜访,不想她明日便要动身,正好赶得上送别,倒也有缘。”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五两重的元宝,搁到桌上。

  芳妈见了银子的亮光,登时笑得如蜜罐子一般,急忙叫来丫鬟,吩咐带袁公子去后院见王姑娘。

  玉春堂临河而建,占地颇广,绿树翠竹环绕之下,院中屋舍层叠,曲槛雕栏和绿窗朱户,不计其数。方学渐跟在那丫鬟身后,穿过许多亮着灯光的房屋,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夜色朦胧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几个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一丛丛的灌木草花,想来必是后院了。

  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物,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王翠翘的卧室,亮着灯火,两旁又有耳房。

  两人从侧面转过去,进了中堂,那丫鬟点上蜡烛,让他在中间的客位坐了,才转身去里屋请王翠翘。方学渐鼻子灵敏,早闻得异香馥郁,扫视屋内,只见雕花香楠木的茶几上摆了一个博山古铜炉,轻烟缭绕,烧着龙涎香饼。四周墙上挂了不少名人的山水画,墨汁淋漓,浓淡相宜,只看不出是什么名家的手笔。窗檐下放着十几盆怪石苍松,椅榻之上尽铺锦绣,房中陈设甚是雅致齐整。

  忽听环佩叮咚,斑竹帘子一阵晃动,从内室走出一个妙龄女子,身穿淡黄绸衫,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粉面含春,秀色照人,神态举止从容含蓄,正是秦淮七大名妓之一的王翠翘。

  方学渐急忙站起身来,回身瞥眼一看,只觉眼前陡然一亮,美人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心中暗暗喝彩,好个绝色天香的烟花魁首。

  两人相见,都是啊的一声,方学渐是慑于美色之丽,她则是真正出乎意料,又惊又喜。面对片刻,王翠翘脸露笑容,道:“小丫头说有一个旧识来访,却不料竟是恩公到来,简慢勿怪。”

  方学渐见她笑起来时肌肤流光,颊生薄晕,更见妩媚动人,心中突突乱跳,勉强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些,笑道:“王姑娘,这么晚来打扰你,真不应该,我……”他原本想说自己是来找龙红灵的,但看眼前情景,大小姐自然不会在这个地方,便停嘴不往下说。

  王翠翘招呼他坐下,又向丫头低低地吩咐了几句,便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方学渐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袅袅婷婷的婀娜身姿,心中想象丝罗裙下该是怎样的山川丘壑、风光旖旎,不觉有些走神。

  王翠翘是看惯风月之人,对男子这等痴呆模样司空见惯,微微一笑道:“恩公,上次冰溪楼发生那事,我听说王思文曾到衙门告过一状,有几个官差还到我这里来询问你们的情况,这两天可没少担惊受怕吧?王思文的老爹在南京当兵部尚书,官居二品,这里的县官对这样子的案件,想不重视都不行啊。”

  方学渐接过丫鬟送上来的香茶,喝了一口道:“民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王家有钱有势,像我这样的老百姓自然只有远远躲避的份。这不,翠翘姑娘名头这么大的人,明天不是也要躲了么?”

  王翠翘抿嘴一笑,端起茶杯,却不忙饮,目光注视着自己面前那股袅袅升起的轻烟,缓缓地道:“民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老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唉,否则他又何至于要抛妻离家,一门心思想弄个官当当?”最后一句说的甚低,就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方学渐内功深厚,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她低沉的声音极是压抑,充满了幽怨、凄楚之意,心中遽然一惊,心想她虽然姿容盖世,技压群芳,在人前风光无限,内心深处活得却是极苦的。那个“他”,应该是指她的夫婿,那个骗了她的钱财,上京去谋职的罗龙文了。

  罗龙文也是安徽桐城人,和他是正宗老乡。方学渐知道越是别人的私事,自己越少插嘴越好,但在肚子里却丝毫不留老乡情面,着实把罗龙文扒了几次皮,抽了几次筋。他无话找话地道:“翠翘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以后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王翠翘浅浅一笑,道:“我打算上北京城走一趟,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我王翠翘东施效颦,也想傻上一回。”

  “我听说北京城非常大,人口数十万,要找一个人大海捞针一般,实在太难了,王姑娘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王翠翘抬头望向墙上挂的那幅《万里山河图》,画中锦绣江山,万里多娇,她的眼神中却尽是落寞和无奈,幽幽地道:“我已经决定了,其实,除了北京,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方学渐心中唏嘘,突然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那张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道:“翠翘姑娘,你要上北京,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这点小意思就请你一定收下,万里奔波,旅途辗转,花销肯定很大,再说到了北京城,你旨在找人,能少一天卖艺糊口,也是好的。”

  王翠翘望着方学渐,见他一脸真诚,心中感动,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收起银票,向他万福行礼。方学渐慌忙去扶,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芳妈掌灯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每人手中各提了一架食盒。她一眼望见两人礼让的客气劲,免不了玩笑几句,只是说的有些荤了,弄得两人面红耳赤。

  两个丫鬟抬了一张八仙桌出来,从食盒中拿出四碗时鲜果子,分别是葡萄、红枣、石榴和柑橘,六叠清香扑鼻的小菜,最后拿出来的却是一壶六年陈的绍兴女儿红。

  三人落座,芳妈说了许多感谢王翠翘的话,喝了一杯,便知趣地告辞出来。丫鬟关上房门,自去耳房中休息。烛火摇曳,忽长忽短,屋中一下只剩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甚是尴尬。

  饶王翠翘是花魁班头,到了此刻也不禁有些脸热心跳,端起酒杯遮住微微发红的面孔,一双眼睛盯着那碗红得发紫的葡萄,颤声道:“恩公,人不留人天留人,今晚外面月黑风大,不宜行路,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便在这里住上一晚,奴妾蒲柳之姿,只要恩公……”

  隔桌相望,方学渐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说不出的娇媚可人,心头一颤,手中的一双筷子拿捏不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天地间一团漆黑,朔风呜呜,狂吻着窗棂。两人又小饮片刻,王翠翘吹灭蜡烛,过来牵了他的手,两人相携走进内房。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掌心握着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柔若无骨,嫩如棉絮,他不敢使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弄破了她的皮肤。鼻端闻到一股醉人的幽香,淡淡地似郁金香的芬芳,他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直如做梦一般。

  房中亮着一盏烛台,灯火幽暗,景物依稀。古铜镜台,雕花木床,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桌上摆着两个青布包袱,该是她明日动身时的行囊。

  王翠翘走到床前,抬起纤秀的玉臂,拈一个兰花指,拔掉头上的金步摇,一头乌发瞬间水一般奔泻下来,黑得如窗外的天色。她身子背对男子,闭上眼睛,稍稍压抑心头的激动,这是她嫁人以后第一次将与一个陌生男子肌肤相亲,脑中罗龙文英俊的眉目和方学渐清秀的面庞交错而过,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胸前的纽扣一个个解开,淡黄衣衫悄然滑落。

  她想起了第一次被人梳弄的情形。那时她十五岁,正是青春花季,长得又分外妖艳,在秦淮河上博得了“王美人”的盛名。“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她也不如,哪个有福的得了她的身儿,也情愿一个死。”南京城的白墙黑瓦间,水光潋滟中,纷纷细细,传诵着的美貌名声。

  那年八月十五,被金大员外请去赏月,明月当空,玄武湖烟波浩淼,轻舟荡漾。员外约了三四帮闲,众人猜拳行令,饮酒嬉戏,玩得甚是畅快。金大员外五十六、七年纪,长得很慈祥,外公在世,也该是这般模样吧。

  谁知三杯落肚,脑中昏沉,很快不省人事。半夜梦醒,一座肉山压在自己赤条条的身上,下身痛得似要裂开来一般,心想挣扎,奈何手足发软,含泪由他轻薄了一回。原来,狠心的鸨母收了三百两银子,把自己的初次给了他。

  王翠翘咬住嘴唇,把自己的抽泣硬生生地咽下肚子,拉开丝带,米色的中衣无声地滑到脚底,地上像突然开放了一朵极大的白莲。

  “这位小姐,看你气质雍容,绝非等闲之人,为何愁眉紧锁,大好的春日时节,却在这南湖岸边独自徘徊,难道有什么不如意事?在下桐城罗龙文,懂点手相,不知能否借小姐的玉手一用?”

  罗郎啊罗郎,为何你娶了我,却又抛下我?一年三个月零九天,相隔如许日子,你过得怎样?你还记得我吗?那个在南湖岸边独自徘徊,为你痴心等候的女子?

  鹅黄色的贴身小衣轻薄如纱,滑下她浑圆的肩头,掠过她冰冷的乳尖,离开她高耸的臀峰,如春日时节南湖岸边的一掬细雨,带着深入骨髓的凉意和惊悸,飘然落地。

  一颗泪珠爬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眶外摇摇欲坠,微微颤动,终于黯然滴落,如那个迷乱的中秋之夜,那个慈祥如外公的男子,那一堆起伏的肉山,那一阵又一阵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或许是解脱,或许是更强的禁锢。

  方学渐的呼吸一下停顿。秀发、挺背、蜂腰、长腿、圆臀,眼前是一个赤条条的美女。烛光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润滑犹如凝脂,仿佛是一块没有丝毫瑕疵的美玉。

  他感觉自己抖得厉害,不但心脏抖得厉害,连伸出去的手掌也抖得厉害。发抖的十指终于触到了她的皮肤,如丝缎般柔滑。两人全身一颤,王翠翘猛地转过身来,两条手臂白蛇一样地缠上方学渐的脖颈,找到他的嘴唇,亲吻雨点般洒落下来。

  四片嘴唇磁石一样牢牢地粘在一起,两条舌头狂乱地缠绕在一起,从一个口腔到另一个口腔,唾液飞溅,玉液横流。方学渐吸吮她口中的琼浆,搂住腰身的两只手掌上下滑动,最后停在滑腻温润的圆臀上,使劲揉搓起来。

  王翠翘柳眉微蹙,全身火烫,不住发颤,灼热的双唇半开半闭,呼吸急促,靠在他宽厚的怀中,男子浓郁的气息扑鼻而来,熏得她一阵天旋地转。

  方学渐的肌肤温暖而滚烫,嘴唇如蜻蜓点水,扫过她的眼眸、鼻尖、脸颊和下颚,含住她的耳垂。两只手掌一马平川,攀上娇嫩坚挺的玉女峰,手指一合,拈住两颗红润如血的樱桃,轻轻搓弄。

  王翠翘呜咽一声,似要哭出声来,下颌靠上男子的肩头,裸露的身子抖动如春日的雨丝,缠绵而细密,纤毫分明。她星眸迷离,娇喘细细,胸腔之中如烧着一团火,一团似要将她整个身子燃成灰烬的火。

  她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一只正在扑向烈焰的飞蛾,身不由己,义无返顾。胸中熊熊燃烧的情欲之火将理智一点点蒸发殆尽,从他的手指下,从他的嘴唇间。她情潮如涌,十个指甲突然刺入他肩头肉中,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罗郎。”红烛摇曳,低低的呼唤在屋中回荡,缠绵悱恻,相思入骨。

  方学渐心头一震,嘴唇停在她的胸口,他睁开眼来,两座饱满柔软的雪峰傲然耸立,一条洁白滑腻的深沟横亘双峰之间,两粒鲜红欲滴的蓓蕾在峰巅抖动,红艳艳、颤巍巍,如两颗刚出水的草莓,离他的嘴唇不到两寸。

  王翠翘张开水汪汪的眼睛,眸光荡漾,如浩瀚南湖上的烟波。两人四目相对竟相对无言,突然又用力抱在一起,嘴唇相接,如胶似漆,再也难以分开,再也不想分开,再也不让分开。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两人相拥着滚到床上,“嘶嘶”声响,一块块碎布扔出来,飘了满地。方学渐的眸子在黑暗中发着光,兴奋和饥渴的光,像荒野中的野狼。

  一股野性而让人心颤的男子味道在帐中弥漫,王翠翘的身子似融化成了一滩雪水,软得可以被他搓弄成任何一个形状。她张开了双腿,丰满而修长,闪着诱人的白光,高举过顶。

  她光润的肌肤如凝脂般滑腻,胸腹的曲线山峦般上下起伏,在男子的身下轻轻战栗,感受着他的火热,他的坚硬,那种慢慢逼近的真实和急迫。

  方学渐握住美女的两只脚腕,腰身用力一挺,坚硬的下体破浪而进。身子如浪潮般高下起伏,一次接一次地充实,一次接一次地洒播快乐的火花,裹卷着她的呻吟、啼哭和呐喊,

  王翠翘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条涓涓的溪流,所有的意识正在远离肉体,胸腔中那与生俱来的寂寞仿佛开始一丝丝溶解,然后化成无数细碎的小冰块,随着溪流飘远,飘远,飘远,一路之上是矜持而欢快的吟唱。一年三个月零九天的等待,春闺寂寞,相思成灰。

  雕花木床在剧烈颤抖,咯吱作响。她睁开眼睛,喉间发出的是让她听了也心跳耳热的淫荡呻吟。两道迷离的目光望向头顶,仿佛穿过罗帐、屋瓦、天空和时间,回到那个细雨绵绵的南湖岸边,那个淡青长衫的英俊公子,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惊艳,慌乱,一刹那。她浅浅一笑,伸出手来,五根纤秀的手指透明如玛瑙,道:“你真的会看手相?那就帮我看一看。”

  “小姐想看什么?”

  “姻缘。”

  方学渐急促的呼吸像从锅底冒出的气泡,一串紧连一串,他突然大喝一声,下身猛烈抖动几下,伏在她的身上喘息不已。王翠翘长吟一声,全身热流激荡,翻腾如沸,身子仿佛已化成那些气泡,飞到半空,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黑暗中,她满足地闭上眼,抱紧怀中的男人。

  她唯一的怨,唯一的恋。

  明灭的烛光流上头顶的罗帐,床帷是天青色的,那是辽阔和寂静的颜色,像无垠的天空,笼罩了人世间的一切迷乱,像浩瀚的大海,掩盖了平静下的所有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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