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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素描簿

 

  一天早晨,姐妹二人来到威利湖畔的边远地带写生。戈蹚水来到一处布满砾石的浅滩,象一位佛教徒那样坐下来,凝视着低矮的岸边泥土里鲜嫩的水生植物。她看到的尽是软软的稀泥,泥浆中生出青翠的水生植物来,肥厚而有肉质,主干挺拔饱满,两侧平平地伸展出叶子,色彩缤纷,有深红,有墨绿,一片深紫,一片黄棕色。但是她却能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它们饱满多肉的肌体,她知道它们是如何从泥水中长出来的,她知道那叶子是如何自己伸展出来的,她知道它们多汁的身躯何以在空中挺立着。

  水面上有一群蝴蝶在飞舞。厄秀拉看到蓝色的蝴蝶瞬息间不知从何处扑拉拉飞出,飞进凤仙花丛中,一只黑红两色的蝶扑到花朵上,微颤着双翅,沉迷地呼吸着纯静阳光。两只白蝶在空中扭打在一起,它们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厄秀拉看了一会儿,就站起身飘飘然离开了,象蝴蝶一样毫无意识。

  戈珍蹲在浅滩上沉醉地看着亭亭玉立的水生植物,边看边画着。可看不上一会儿,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对挺拔、裸露着的肥厚枝干着起迷来。她光脚蹲在水中,帽子放在眼前的岸上。

  欸乃的橹声,把她从沉醉中惊醒。她四下里张望一下,看到那边驶来一条船,船上撑着一把华丽的日本女伞,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士在划着船。那女的是赫麦妮,男的是杰拉德,她立刻就认出来了。一时间她被渴望的战栗感所攫取,那是从血管中震荡而过的一股强烈电波,比在贝多弗见到杰拉德时强烈多了,那时不过是一种低弱的电流罢了。

  杰拉德是她的避难所,让她得以逃脱那苍白、缺少意识的地下世界的矿工们。他们是一潭泥坑、而杰拉德则是泥中的出水芙蓉,他是他们的主人。她看到了他的后背,看到他白白的腰肢随着他划船的动作在运动着。他似乎弯腰在做什么。他有点发白的头发在闪光,就象天上的电光一样。

  “戈珍在那儿呢,”水面上飘过来赫麦妮的声音,很清晰。

  “咱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你介意吗?”

  杰拉德看到戈珍姑娘站在湖岸边正在看他,于是他象受到什么吸引似地把船向她划去,脑子里却并没想她。在他意识的世界里,她仍然是个不起眼儿的人。他知道赫麦妮要打破一切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对此她报以一种奇特的快慰,至少表面上她是这样的人,于是他顺从了她。

  “你好,戈珍,”赫麦妮慢悠悠地唤着戈珍的教名,摆出一副很时髦的姿态。“做什么呢?”

  “你好,赫麦妮。我正写生呢。”

  “是吗?”船摇近了,龙头触到岸上时,赫麦妮说:“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很喜欢看。”

  戈珍知道反抗赫麦妮的意图是无用的,于是她回答:“那——”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看自己没完成的作品,因此语气很勉强。“一点都没意思。”

  “不会吧?还是让我看看吧。”

  戈珍把素描簿递了过去,杰拉德从船上伸手去接了过来。此时此刻,他记起了戈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她冲着坐在震颤的马背上的他说了那句话。他的神经立时感到一阵骄傲,他似乎感到她向他屈服了。他们两人交流了感情,那是一种不为意识所控制的强有力的交流。

  似乎着了魔一样,戈珍意识到他的身体倾过来,象一股野火窜过来,他的手象一根树干直朝她伸过来。她感到一种肉体上强烈的恐惧,几乎昏厥过去,头脑一片昏暗,意识一片空白。可他却在水上荡着,似一点漂荡的磷火。他观察一下小船,发现它有些离岸了,于是挥起橹将船驶回来。在深沉柔和的水面上慢悠悠驾着轻舟,那种美妙感觉真是令人心醉。

  “你画的就是这些,”赫麦妮说着,眼睛搜寻着岸边的水生植物,将它们与戈珍的画作着比较。戈珍顺着赫麦妮长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着。“是那个吗,嗯?”赫麦妮反复问着想得到证实。

  “是的,”戈珍不经意地回答,对赫麦妮的话并没往心里去。

  “让我瞧瞧,”杰拉德说着伸出手来要本子。赫麦妮理都不理他,她没看完之前他别想看。可他有着跟她一样不屈不懈的意志,他仍旧伸出手去摸素描簿。赫麦妮吃了一惊,对他反感极了,还没等他拿稳。她就松了手,素描簿在船帮上碰了一下就掉到水里去了。

  “天啊!”赫麦妮叫着,可那语调却掩饰不住某种恶意的胜利感。“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杰拉德,能把它捞上来吗?”

  她的话语中既透着焦虑又显出对杰拉德的嘲弄,简直令杰拉德恨死她了。杰拉德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手伸到水中去。他感到自己这个姿式很可笑,他腰部的肉都露出来了。

  “没什么,”戈珍铿锵地说。她似乎要去触摸他。可他却更远远地探出身子去,把船搞得剧烈晃动起来。但赫麦妮无动于衷。他的手在水下抓住了素描簿拎了上来,本子水淋淋的。

  “我太过意不去了,太对不起了。”赫麦妮反复说,“恐怕这都是我的错。”

  “这没什么,真的,别往心里去,一点没关系,”戈珍大声强调道,脸都绯红了。说着她不耐烦地伸手去接那湿漉漉的素描簿,以此了结这桩闹剧。杰拉德把本子还给她,样子颇有些激动。

  “我太抱歉了,”赫麦妮重复着,都把杰拉德和戈珍说恼了。“没什么补救办法了吗?”

  “怎么办?”戈珍冷冷地调侃道。

  “我们还能挽救这些画儿吗?”

  戈珍沉默了,很显然她对赫麦妮的穷追不舍表示不屑一顾。

  “你放心吧,”戈珍干脆地说,“这些画儿依然很好,还能用。我不过是用来当个参考罢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簿子吗?我希望你别拒绝我。我太抱歉了,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其实呀,”戈珍说,“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杰拉德的错。可这桩事儿太微不足道了,要是太往心里去岂不荒谬?”

  戈珍驳斥赫麦妮时,杰拉德一直凝视着她。戈珍身上有一种冷酷的力量。他以某种深邃的洞察力审视着她。他发现她是一个危险,敌意的精灵,什么也无法战胜她。另外,她的举止也算得上绝顶得完美。

  “这太让我高兴了,”杰拉德说,“没损害什么就好。”

  戈珍回首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盯着他,那目光直刺入他的灵魂。她的话音银铃般地响着,对他表示亲昵:“当然,一点也没关系。”

  一个眼神,一声话语,两人之间就产生了默契。她说话的语调清楚地表明:他和她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还知道她能左右他。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都能秘密地结成同盟,而他在这种同盟中处于被动的位置上。她的心里高兴极了。

  “再见!你原谅了我,让我太高兴了。再见!”

  赫麦妮悠长地拖着告别的话,边说边挥着手臂。杰拉德身不由己地操起橹来把船划开了,可他闪烁着笑意的眼睛却艳羡地看着戈珍,戈珍站在浅滩上挥着水淋淋的书本向他们告别。然后她转开身,不再去理会倒划回去的船只。可杰拉德却边划船边回头看她,早忘了自己手中的桨。

  “船是否太偏左了?”赫麦妮慢声慢气地问道,她坐在花伞下,感到被冷落了。

  杰拉德不作声地四下观望一下,矫正了航向。

  “我觉得现在挺好了。”他和蔼地说,然后又没头没脑地划起船来。对他这种和和气气但视而不见的样子,赫麦妮着实不喜欢,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她无法再恢复自己的倨傲地位。

第十一章 湖中岛

 

  此时厄秀拉已离开威利湖,沿着一条明丽的小溪前行。四下里回荡着云雀的鸣啭。阳光洒在山坡上,荆豆丛若隐若现。

  水边开着几丛勿忘我。到处都隐藏着一股躁动情绪。

  她在一条条溪流上留连忘返。后来她想到上面的磨房池去。那儿有一座大磨房,磨房早已荒废,只有一对雇工夫妇住在厨房里。她穿过空荡荡的场院和荒芜的园子,顺着水闸上了岸。她爬上来,来到了那一泓丝绒般光滑的水波旁,看到岸上有个男人正在修理一只平底船。那是伯金,只见他一个人又是拉锯又是钉钉地干着。

  厄秀拉站在水闸旁看着他。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有人来了。他看上去十分忙碌,象一头活跃而聚精会神的野兽一样。她感到自己应该离开此地,他是不需要她的,他看上去太忙了。

  可她并不想走,于是她就在岸上踱着步,想等他能抬头看到她。

  不一会儿他果然抬起了头。一看到她他就扔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来招呼道:“你好啊?我紧一紧船上的接缝。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她同他一起并肩前行。

  “你父亲干这个在行,你是他的女儿,因此你能告诉我这样行不行。”

  厄秀拉弯下腰去看修补过的船。

  “没错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但她不敢对他做的活儿有所评价。“可我对木工一窍不通啊。看上去做得还行,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帮我把船推下水好吗?”

  说着两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现在我来划划试试,你看有什么毛病。要是行,我就载你到岛上去。”

  这水塘很大、水面如镜,水很深。塘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金在池中划着船,笨拙地保持着方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了一条柳枝,借着劲儿上了小岛。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岛上说,“挺好的,我就去接你来。

  这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进了湿漉漉的船舱。

  “这船载咱们俩没问题。”他说完驾船向小岛划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她躲闪着,不让那些茂盛、散发着怪味的玄参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却披荆斩棘地朝前走着。

  “我要砍掉这些,”他说,“那样可就象《保罗与维吉妮》一样浪漫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举行一次华多式①的午餐会了。”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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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进华多式午餐。”他说。

  “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笑道。

  “维吉妮就够了,”他苍然地笑笑,“不过我也不需要她。”

  厄秀拉凝视着他。自从离开布莱德比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呢。他很瘦削,两腮下凹一脸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吗?”她有点冷漠地问。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

  “你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看着她问。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场大病很可怕,不是吗?”她说。

  “当然不愉快,”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

  从一种意义上说无所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难堪吗?一得病总是很难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可能吧,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吗?”她几乎嘲讽地问。

  “是的,我一天天地过,并没什么所为。人似乎总在碰南墙。”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不得挺丑的。”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象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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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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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常激动。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驳说,“可是连你都死了,你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是最美好、最开明的思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一个肮脏的人类了。”

  “是的,”厄秀拉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人类消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是自我吹嘘。一切都会有的。”

  “怎么会呢?不是连人都没有了吗?”

  “你以为万物的创造取决于人吗?压根儿不是。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我宁愿认为,云雀是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醒来的。人是一个错误,他必须消逝。青草、野兔、蝰蛇还有隐藏着的万物,它们是真正的天使,当肮脏的人类不去打扰时,它们这些纯洁的天使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多妙啊”。

  他的幻想让厄秀拉感到很满意。当然,这不过是个幻想而已,但它令人愉快。至于她自己。她是知道人类的现状的,人类是很可恶的。她知道人类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的。它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可走。她那细微、魔鬼般的女人的心对这一点太了解了。

  “如果人类从地球上被扫除干净,万物创造仍旧会顺利进行,它将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人是造物主犯下的一个错误,就象鱼龙一样。如果人类消失了,想想吧,将会有什么样美好的事物产生出来——直接从火中诞生。”

  “可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知道她再坚持下去会说出什么样恶毒的话来。“世界将与人类一起完蛋。”

  “啊,不,”他说,“不会是这样的。我相信那些骄傲的天使和魔鬼是我们的先驱。他们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不够骄傲。比如鱼龙吧,它们就是因为不够骄傲才被毁掉的,鱼龙曾象我们一样爬行、蹒跚。再看看接骨木上的花朵和风铃草吧,甚至蝴蝶,它们说明纯粹的创造是存在的。人类从来没有超越毛虫阶段,发展到蝶蛹就溃烂了,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来。人就象猴子和狒狒一样是与造物主反目的动物。”

  厄秀拉看着他,似乎他很不耐烦,愤愤然,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不相信他的耐心,反倒相信他的愤然。她发现,他一直在情不自禁地试图拯救世界。意识到这一点,她既感到点儿欣慰,同时又蔑视他、恨他。她需要他成为她的人,讨厌他那副救世主的样子。她不能忍受他噜里噜嗦的概念。可他对谁都这样,谁要求助于他,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这么一通。这是一种可鄙的、恶毒的卖淫。

  “但是,”她说,“你相信个体间的爱,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

  “我压很儿就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跟别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绪,你能对此有所感,这样很好,但是我不明白它何以能够变得绝对起来。它不过是人类关系中的一部分罢了,而且是每个人与他人关系的一部分。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要求人们总去感受到爱,比对悲伤与欢乐的感受还要多。爱并不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乎别人的事?”她问,“如果你不相信爱,你干什么要替人类担忧?”

  “为什么?因为我无法摆脱人类。”

  “因为你爱人类。”她坚持说。

  这话令他恼火。

  “如果说我爱,”他说,“那是我的病。”

  “可这是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

  他不说话了,感到她是要污辱他。

  “如果你不相信爱的话,那你信什么?”她调侃地问。“只是简单地相信世界的末日,相信只有青草的世界吗?”

  他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傻瓜。

  “我相信隐藏着的万物。”他说。

  “就不信别的了?除了青草与鸟雀你就不相信任何看得见的东西吗?你那个世界也太可怜了。”

  “也许是吧,”他说着变得既冷漠又倨傲。他受到了冒犯,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对她敬而远之。

  厄秀拉不喜欢他了,但同时她感到一种失落。她看着蹲在岸上的伯金,发现他象在主日学校里一样呆板、自命不凡,这样子让人反感。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让人感极其舒畅:尽管一脸病态,可他的眉毛,下颏以及整个身架似乎又是那样生机勃勃。

  他给她造成的这种双重印象令她恨得五内俱焚。他有一种难得的生命活力,这种特质令他成为一个别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是那么可笑,竟想做救世主,象主日学校的教师一样学究气十足、呆板僵化。

  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发现她的脸上闪烁着一层奇谲的光芒,似乎这光芒发自她体内强烈的美好火焰。于是他的灵魂为奇妙的感觉所攫取。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点燃的。他感到惊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拢。她象一个神奇的女王那样端坐着,浑身散发着异彩,几乎是个超自然的人。

  “关于爱,”他边说边迅速矫正着自己的思路。“我是说,我们仇恨尘世是因为我们把它庸俗化了。它应该有所规定,有所禁忌,直到我们获得了新的,更好一点的观念。”

  他的话增进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理解。

  “可它指的总是一回事。”她说。

  “哦,天啊,不,不是那回事了。”他叫道,“让旧的意思成为过去吧。”

  “可爱还是爱,”她坚持说。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奇特、锐利的黄光,直射向他。

  他在这目光下犹豫着、困惑着退缩了。

  “不,”他说,“不是。再别这样说了。你不应该说这个字。”

  “我把它留给你去说,让你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字从约柜①中取出来。”她嘲弄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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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个藏有摩西十诫的神圣柜子,以色列人携之出埃及。

  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厄秀拉突然背过身去,然后走开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到水边,蹲下,自我陶醉起来。他掐下一朵雏菊仍到水面上,那花儿象一朵荷花一样漂在水面上,绽开花瓣儿,仰天开放。花儿缓缓地旋着,慢慢地舞着漂走了。

  伯金看着这朵花漂走,又掐了一朵扔进水里,然后又扔进去一朵,扔完了,他就蹲在岸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厄秀拉转过来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奇特的感情油然而升,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只能看着花儿在水上打着旋,缓缓漂然而去。这一队白色的伙伴漂远了。

  “咱们到岸边上去赶它们吧,”她说,她怕再在这儿困下去。于是他们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兴了,又自由了。她沿着岸边来到水闸前。雏菊已碎成几瓣,这儿那儿散落在水面上,闪着白色的光芒。为什么这些小花瓣令她如此动情,以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她?

  “看,”他说,“你叠的紫色纸船正护送它们,俨然一支护船队呢。”

  几瓣雏菊迟迟凝凝地向她漂来,就象在清澈的深水中羞赧地跳着交谊舞。它们那欢快的白色身影愈近愈令她动情,几乎落下泪来。

  “它们何以这样可爱?”她叫道,“我为什么觉得它们这样可爱啊?”

  “真是些漂亮花儿。”他说,厄秀拉那动情的语调令他难耐。

  “你知道,一朵雏菊是由许多管状花冠组成的,可以变成一个个个体。植物学家不是把雏菊列为最发达的植物吗?我相信他们会的。”

  “菊科植物吗?是的。我想是的。”厄秀拉说,无论对什么她总是不那么自信。一时间她很了解的事物会在另一个场合里变得可疑起来。

  “这么说,”伯金说,“雏菊是最民主的了,所以它是最高级的花,因此它迷人。”

  “不,”她叫道,“决不是。它才不民主呢。”

  “是啊,”他承认道,“它是一群金色的无产者,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富人象一圈白边儿一样圈着。”

  “可恶,你这种社会等级的划分太可恶了!”她叫道。

  “很可恶!这是一朵雏菊,只谈这个吧。”

  “行。就算爆了个冷门吧,”她说,“如果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冷门就好了,”她又嘲弄地补上一句。

  他们无意识中拉开了距离。似乎他们都感到吃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人显得懵懂起来。他们的小小冲突令两人无所适从,变成了两股非人的力量在交锋。

  他开始感到自己错了。他想说点什么家常话来扭转这种局面。

  “你知道,”他说,“我在磨房这儿有住所吗?你不认为我们可以在这儿好好消磨一下时光吗?”

  “哦,是吗?”她说,对他那自作多情的亲昵她才不去理会呢。

  他发现了这一点,口气变得冷漠多了。

  “如果我发现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充裕,”他接着说,“我就会放弃我的工作。这工作对我来说早就名存实亡了。我不相信人类,尽管我装作是它的一员。我压根儿不理会我所依靠的社会信仰。我厌恶这行将就没的人类社会有机群体,因此干教育这一行纯粹是没用。我能脱身就脱身,也许明天吧,变得洁身自好。”

  “你有足够的生活条件吗?”厄秀拉问。

  “有的,我一年有四百镑收入,靠这个生活很容易。”

  “赫麦妮怎么办?”厄秀拉问。

  “了了,彻底了结了——吹了,永远不会破镜重圆。”

  “可你们仍然相互理解?”

  “我们很难装作是路人,对吗?”

  他们不说话了,但都很固执。

  “这岂不是折衷的办法?”厄秀拉终于说。

  “我不认为这是折衷,”他说,“你说怎么个折衷法儿?”

  又沉默了。他在思索。

  “非得把一切都甩掉不可,一切——把一切都抛弃,才能得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她挑衅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自由吧。”他说。

  可她希望他说的那个字是“爱”。

  水闸下传来刺耳的犬吠声。他似乎被这声音搅乱了思绪。

  可她却不去理会。她只是感觉到他心绪不宁。

  “我知道了,”他压低嗓门说,“是赫麦妮和克里奇来了。

  她要在房子装上家具之前来看看。“

  “我知道,”她说,“她要监视着你装饰房间。”

  “也许是吧。这有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厄秀拉说,“但是我个人无法容忍她。我觉得她是个骗子,你们这些人总在说谎。”她思忖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乎,她帮你装饰房子我就是不乐意。你总让她围着你,我就是不乐意。”

  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也许,”他说,“我并不愿意让她装饰这儿的房间——我并不愿意她缠着我。可我总不能对她太粗暴呀,何必呢?不管怎么着,我得下去看看他们了。你来吗?”

  “我不想去。”她冷漠但犹豫地说。

  “来吧,对,来吧,也来看看房子。”

第十二章 地毯

 

  他走下堤岸,她不大情愿地跟着他。她既不愿跟随他也不愿离开他。

  “我们相互早就了解了,太了解了。”他说。她并不作答。

  幽黯的大厨房里,那个雇工的老婆正尖声尖气地同赫麦妮和杰拉德站着聊天。杰拉德穿着白衣服,赫麦妮则着浅绿的薄花软绸,他们的穿着在午后幽黯的屋中格外耀眼。墙上笼子里十几只金丝雀在引吭鸣啭。这些鸟笼子围着后窗挂着,阳光透过外面的绿叶从这孔小方窗里洒进屋来,景致很美。塞尔蒙太太提高嗓门说话,想压过鸟儿愈来愈响亮的叫声,这女人不得不一次次提高嗓门,鸟儿们似乎在跟她对着干,叫得更起劲儿了。

  “卢伯特来了!”杰拉德的喊声盖过了屋里噪杂的人声和鸟鸣声。他让这喧闹声吵得烦极了。

  “这群鸟儿,简直不让人说话!”雇工的老婆叫道,她厌恶地说,“我得把笼子都盖上。”

  说完她就东一下西一下,用抹布、围裙、毛巾和桌布把鸟笼子都蒙上。

  “好了,你们别吵了,让别人说说话儿。”可她自己的声音仍然那么大。

  大伙儿看着她很快就把笼子都盖上了,盖上布的鸟笼子很象葬礼中的样子。可鸟儿们挑战般的叫声仍旧从盖布下钻出来。

  “好了,它们不会再叫了。”塞尔蒙太太让大家放心。“它们就要睡了。”

  “是啊。”赫麦妮礼貌地说。

  “会的,”杰拉德说。“它们会自动睡过去的,一盖上布,笼子里就跟夜晚一样了。”

  “它们会那么容易上当吗?”厄秀拉说。

  “会的,”杰拉德回答道,“你不知道法布尔①的故事吗?他小时候把一只母鸡的头藏在鸡翅膀下,那母鸡竟呼呼睡了,这很有道理。”

  “从此他就成为一位博物学家②了?”伯金问。

  “可能吧。”杰拉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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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让。亨利。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与著作家。

  ②指直接观察动植物的科学家。

  这时厄秀拉正从盖布下窥视鸟笼子里面的鸟儿。一群金丝雀立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准备睡了。

  “真可笑!”她叫道,“它们真以为是晚上了!真荒谬!真的,对这种轻易就上当的东西人们怎么会尊敬呢?”

  “对呀,”赫麦妮优哉游哉地说着也走过来观看。她一只手搭在厄秀拉胳膊上嘻笑道:“是呀,这鸟儿多逗人,象个傻老公一样。”

  她的手拉着厄秀拉的胳膊离开鸟笼子,缓慢地问:“你怎么来了?我们还碰到戈珍了。”

  “我来水塘看看,”厄秀拉说,“结果发现伯金在这儿。”

  “是吗?这儿真象是布朗温家的地盘儿了,是吗?”

  “我巴不得是呢,”厄秀拉说,“我看到你们在湖上划船,就来这儿躲清闲。”

  “是吗?这么说是我们把你从湖边赶到这儿来的。”

  赫麦妮的眼皮不可思议地朝上翻着,那样子很有趣但不自然。她脸上总有那么一种神奇的表情,既不自然又对别人视而不见。

  “我刚要走,”厄秀拉说,“伯金先生却要我看看这儿的房子。在这儿住该多美呀,真没说的。”

  “是啊,”赫麦妮心不在焉地说,说完就转过身不再理会厄秀拉了。

  “你感觉如何,卢伯特?”她充满感情地问伯金道。

  “很好,”他回答。

  “你感到很舒服吗?”赫麦妮脸上露出不可思议、阴险的神色,她似乎很有点沉醉的样子,胸部都抽动了一下。

  “很舒服,”他回答。

  他们好久没说话,赫麦妮低着眼皮,看了他半天。

  “你是说你在这儿会很幸福吗?”她终于开口问。

  “我相信会的。”

  “我一定会尽力为他做事的,”雇工的老婆说,“我保证我家先生也会这样做。他在这儿会住得很舒服的。”

  赫麦妮转过身缓缓地打量她。

  “太谢谢了,”她说完又不再理她了。她回转身扬起头,只冲他一人问道:“你丈量过这间房吗?”

  “没有,”他说,“我刚才在修船。”

  “咱们现在量量好吗?”她不动声色,慢声细语地说。

  “您有卷尺吗,塞尔蒙太太?”

  “有,我会找到的。”那女人应声去篮子里找。“我就这么一卷,能用吗?”

  尽管卷尺是递给伯金的,可赫麦妮却接了过来。

  “很感谢你,”她说,“这尺子很好用。谢谢你。”说完她转向伯金,快活地比划着对他说:“我们现在就量,好吗,卢伯特?”

  “那别人干什么?大家会感到厌倦的。”他很勉强地说。

  “你们介意吗?”赫麦妮转身不经意地问厄秀拉和杰拉德。

  “一点都不介意。”他们回答。

  “那先量哪一间呢?”赫麦妮再次转向伯金快活地问,她要同他一起做点事了。

  “一间一间量下去吧。”他说。

  “你们量着,我去准备茶点好吗?”雇工的老婆说,她也很高兴,因为她也有事做了。

  “是吗?”赫麦妮举止出奇得亲昵,似乎能淹没这女人。她把那女人拉到自己身边,把别人都撇开,说:“我太高兴了。

  我们在哪儿吃茶点呢?“

  “您喜欢在哪儿?在这儿还是在外面的草坪上?”

  “在哪吃茶?”赫麦妮问大家。

  “在水塘边吧。塞尔蒙太太,如果您准备好了茶点,我们这就带上去好了。”伯金说。

  “那好吧。”这女人感到很满意。

  这几个人走下小径来到第一间屋。房间里空荡荡的,但很干净,洒满了阳光。一扇窗户向枝繁叶茂的花园儿敞开着。

  “这是餐厅,”赫麦妮说,“咱们这么量,卢伯特,你到那边去——”

  “我不是可以替你做吗?”杰拉德说着上前来握住卷尺的一端。

  “不必了,谢谢。”赫麦妮叫了起来。她就这样穿着漂亮的绿色印花薄软绸衣服蹲下身去。跟伯金在一起做事对她来说是一大快乐,他对她唯命是从。厄秀拉和杰拉德在一旁看着他们。赫麦妮的一大特色就是一时间与一个人亲密相处而置别人不顾,把别人晒在一旁。因此她总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量完了房子就在餐厅里商量起来。赫麦妮决定了用什么来铺地面。要是她的建议受到挫折她就会大为光火。伯金在这种时刻总是让她独断专行。

  然后他们穿过正厅,来到另一间较小的前屋。

  “这间是书房,”赫麦妮说,“卢伯特,我有一块地毯,你拿上吧。你要吗?要吧。我想送给你。”

  “什么样的?”他很不礼貌地问。

  “你没见过的。底色是玫瑰红,夹杂着些儿蓝色、金属色、浅蓝和柔和的深蓝色。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你会喜欢它吗?”

  “听起来挺不错的,”他说,“哪儿的?东方的吗?绒的吗?”

  “是的。是波斯地毯呢!是骆驼毛做的,很光滑。我以为它的名字叫波戈摩斯地毯,长十二英尺,宽七英尺,你看可以用吗?”

  “可以的,”他说,“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么昂贵的地毯呢?我自己那块旧牛津土耳其地毯挺不错的,有它就够了。”

  “可是我送给你不好吗?请允许我这样。”

  “它值多少钱?”

  她看看他说:“我记不得了。挺便宜的。”

  他看看她,沉下脸说:“我不想要,赫麦妮。”他说。

  “让我把地毯送给你铺在这所房子里吧,”她说着走上前来求援般地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胳膊上。“你若不要,我会失望的。”

  “你知道我不愿意你送我东西。”他无可奈何地重复道。

  “我不想给你什么东西,”她调侃地说,“可这块地毯你要不要?”

  “好吧。”他说,他败了,她胜了。

  他们来到楼上。楼上同楼下一样也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已稍加装饰,很明显,伯金就睡在这屋里。赫麦妮认真地在屋里巡视一番,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似乎要从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里汲取出伯金的身影。她摸摸床,检查一下床上的铺盖。

  “你真感到舒适吗?”她捏捏枕头问。

  “很舒服。”他冷漠地回答。

  “暖和吗?下面没铺褥子,你需要有条褥子,你不应该盖太多的衣服。”

  “我有一条,”他说,“撤下来了。”

  他们丈量着房子,时时停下来思忖。厄秀拉站在窗边,看到雇工的老婆端着茶点走上水坝到水池边去了。她对赫麦妮的那番空谈大论表示厌恶,她想喝茶了,做什么都行,就是看不下这大惊小怪的场面。

  最后,大家都来到绿草茵茵的堤岸上进野餐。赫麦妮在为大家倒茶,她现在理都不理厄秀拉。厄秀拉刚才心情不太好,现在恢复过来了,她对杰拉德说:“那天我可是恨透你了,克里奇先生。”

  “为什么?”杰拉德躲躲闪闪地问。

  “因为你对你的马太坏了。哦,我真恨透你了!”

  “他干什么坏事了?”赫麦妮拖着长声问。

  “那天在铁道口上,一连串可怕的列车驶过时,他却让他那可爱的阿拉伯马跟他一起站在铁道边上。那可怜的马很敏感,简直吓坏了。你可以想象出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场景。”

  “你为什么要这样,杰拉德?”赫麦妮不动声色地问。

  “这马必须学会站立不可,对我来说,一有机车轰响就躲的马有什么用?”

  “可你干吗要折磨它,没必要这样,”厄秀拉说,“为什么让它在铁道口站那么久?你本来可以骑回到大路上去,避免那场虚惊。你用马刺把它的肚子都扎出血来了。太可怕了!”

  杰拉德态度生硬地说:“我必须使用它,要让它变得让人放心,它就得学会适应噪音。”

  “为什么?”厄秀拉颇为激动地叫道。“它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你为什么要选择它去承受这承受那?你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它同你一样也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杰拉德说,“这马是为我所用的,并不是因为我买下它了,而是因为它天生如此。对一个人来说,随心所欲地使用他的马比跪在马前求它实现它的天性更合乎情理。”

  厄秀拉刚要开口说话,赫麦妮就抬起头来思忖着说:我确实认为,我真地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使用低级生命来为我们服务。我确实觉得,如果我们把任何一种活生生的动物当作自己对待的话那就错了。我确实感到把我们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任何牲灵上都是虚伪的,这说明我们缺少辨别力,缺乏批评能力。“

  “很对,”伯金尖刻地说。“把人的感情移情于动物、赋于动物以人的意识,没比这更令人厌恶的了。”

  “对,”赫麦妮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必须真正选好一个位置,要么我们使用动物,要么动物使用我们。”

  “是这么回事,”杰拉德说,“一匹马同人一样,严格讲,尽管它没有头脑,却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去支使它,它就要支使你。对此我毫无办法,我无法不支使它。”

  “如果我们知道怎样使用我们的意志,”赫麦妮说,“我们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意志可以拯救一切,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只要恰当,明智地使用我们的意志,我相信这些都能办得到。”

  “你说恰当地使用意志是什么意思?”伯金问。

  “一位了不起的大夫教过我,”她对厄秀拉和杰拉德说,“他对我说,要纠正一个人的坏习惯,你就得在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做什么。这样,你的坏习惯就没了。”

  “你这怎么讲?”杰拉德问。

  “比方说你爱吃手指头。当你不想吃手指头时,你应该强迫自己去吃,然后你就会发现吃手指头的习惯改了。”

  “是这样吗?”杰拉德问。

  “是的。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实践过,效果很好。我原本是个好奇心很强又很神经质的女孩子,就是因为我学会使用我的意志,仅仅使用我的意志,我才没出错儿。”

  厄秀拉一直看着赫麦妮,听她用一种缓慢、毫无激情但又紧张得出奇的声调说话,她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言的激动。赫麦妮身上有一股奇特、黑暗、抽搐着的力量,既迷人又令人厌恶。

  “这样使用意志是致命的,”伯金严厉地叫道,“令人恶心,这种意志很低下。”

  赫麦妮盯了他好长时间,她目光阴郁、凝重,面庞柔和、苍白、瘦削、下巴尖尖的,脸上泛着一层光芒。

  “我敢说它并不低下,”她终于开口说。似乎在她的感觉与经验、言行与思想之间总有一种奇怪的距离和分歧。她似乎在远离混乱的情绪与反应的漩涡处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她的意志从未失灵过,对此伯金极为反感。她的声音总是毫无激情,但很紧张,显得她很有信心。但是她又不时地感到眩晕,打冷战,这种晕船般的感觉总要战胜她的理智。尽管如此,她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意志丝毫不衰。这几乎让伯金发疯。但他从不敢击溃她的意志,不敢让她潜意识的漩涡放松,不敢看到她发疯。可他又总要攻击她。

  “当然了,”伯金对杰拉德说,“马并没有完整的意志,它跟人不一样。一匹马并不只有一个意志,严格说它有两重意志。一种意志让它屈从于人的力量,另一种意志让它要求自由,变得野蛮。这两种意志有时紧密相联——当你骑马跑的时候,它挣脱缰绳,这时你就明白这一点了。”

  “当我骑马时我感觉到它要挣脱缰绳,”杰拉德说,“可我并没有因此而知道它有两个意志。我只知道它害怕了。”

  赫麦妮不听他的话了。当这些话题出现时,她压根儿不去听。

  “为什么一匹马愿意屈从于人的力量呢?”厄秀拉问,“对我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相信它会这样。”

  “可这是事实。这是最高级的爱的冲动:屈服于更高级的生命。”伯金说。

  “你这种爱的理论是多么出奇啊。”厄秀拉调笑说。

  “女人就如同马:两种意志在她身上起作用。一种意志驱使她彻底地去屈从,另一种意志让她挣脱羁绊,将骑马人投入地狱。”

  “我就是一匹脱缰的马。”厄秀拉大笑着说。

  “要驯服马是件危险的事,更何况驯服女人呢?”伯金说,“征服的本能会遇到强硬的对手的。”

  “这也是件好事。”厄秀拉说。

  “很好,”杰拉德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说,“很有意思。”

  赫麦妮对此无法忍受了,站起身悠哉悠哉地说:“这晚景儿太美了!我觉得美好的东西溶满了我的感觉,令我不能自己。”

  厄秀拉见她对自己说话,就也站起身来,同她一起走入沉沉的夜色中。伯金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恶的自高自大的魔王。她同赫麦妮沿着岸边走着,一边采撷着优雅的郁金香一边聊着,谈论美好、舒心的事儿。

  “你喜欢一件带黄点点的布衣服吗?”厄秀拉问赫麦妮。

  “喜欢,”赫麦妮说着停下来观赏花儿,借此来理清自己的思绪并从中找到慰藉。“那不是很漂亮吗?我会喜欢的。”

  说话间她冲厄秀拉笑笑,显得挺真切。

  但杰拉德仍然同伯金在一起,他想要刨根问底,问清楚他所说的马的双重意志到底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显得很激动。

  赫麦妮仍旧同厄秀拉在一起,两个人被一种突发的深情连在一起,变得亲密无间。

  “我真不想被迫卷入这种对于生活的批评和分析中去。我其实是真想全面地看待事物,看到它们的美,它们的整体和它们天然的神圣性。你是否感到,你是否感到你无法忍受知识的折磨?”赫麦妮说着在厄秀拉面前停下,双拳紧握着。

  “是的,”厄秀拉说,“我实在对说东道西厌恶透了。”

  “你这样真让我高兴。有时,”赫麦妮再次停住脚步对厄秀拉说,“有时我想,如果我还不软弱,还能抵制,我为什么要屈服呢?我感到我才不会屈服呢。那似乎会毁灭一切,一切的美,还有,还有真正的神圣性都被毁灭了,可是,没有美,没有神圣,我就无法活。”

  “没有它们的生活简直就不是生活,”厄秀拉叫道。“不,让人的头脑去实现一切简直是一种亵渎。真的,有些事是要留给上帝去做的,现在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

  “是的,”赫麦妮象一位消除了疑虑的孩子似地说道,“应该是这样,难道不是吗?那么,卢伯特——”她思忖着仰头望天道,“他就知道把什么都捣毁。他就象个孩子,要把什么都拆毁以便看看那些东西的构造。我无法认为这种做法是对的,象你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亵渎。

  “就象撕开花瓣要看个究竟一样。”厄秀拉说。

  “是的,这样一来就把什么都毁了,不是吗?就没有开花的可能性了。”

  “当然不会有,”厄秀拉说,“这纯粹是毁灭。”

  “就是,就是这么回事!”

  赫麦妮久久地盯着厄秀拉,似乎要从她这儿得到肯定的答复。然后两个女人沉默了。每当她们意见相符时,她们就开始互不信任起来。厄秀拉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躲避着赫麦妮,只有这样她才会抑制自己的反感情绪。

  她们俩又回到两个男人身边,似乎刚刚象同谋一样达成了什么协议。伯金抬头看了看她们,厄秀拉真恨他这种冷漠的凝眸。但他没说什么。

  “咱们走吧,”赫麦妮说,“卢伯特,你去肖特兰兹吃晚饭吗?来吧,跟我们一起来吧,好吗?”

  “可我没穿礼服,”伯金说,“你知道,杰拉德是讲礼节的人。”

  “我并不墨守成规,”杰拉德说,“不过,你如果不喜欢随随便便的吵闹,在大家平心静气地用餐时最好不要这样。”

  “好吧。”伯金说。

  “可是我们等你打扮好再走不行吗?”赫麦妮坚持说。

  “行啊。”

  他进屋去了。厄秀拉说她要告别了。

  “不过,”她转身对杰拉德说,“我必须说,尽管人是兽类的主子,但他没有权力侵犯低级动物的感情。我仍然认为,如果那次你骑马躲开隆隆驶过的火车就好了,那说明你更明智,更想得周到。”

  “我明白了,”杰拉德笑道,但他有点感到不快。“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他们都认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厄秀拉边走边想。

  但是她有与他们斗争的武器。

  她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她今天被赫麦妮感动了,她同她有了真正的交往,从而这两个女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同盟。可她又无法容忍赫麦妮。“她还是挺不错的人嘛,”她自言自语道,以此打消了那种想法。“她真心要得到正确的东西。”厄秀拉想同赫麦妮一条心,摈弃伯金。她现在很敌视他。这感觉既令她苦恼又保全了她。

  有时,她会激烈地抽搐起来,这抽搐发自她的潜意识。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向伯金提出了挑战,而伯金有意无意地应战了。这是一场殊死的斗争,或许斗争的结果是获得新生。但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

第十三章 米诺

 

  光阴荏苒,可她没有发现什么迹象。他是否不理她了,是否对她的秘密不屑一顾?她感到焦虑、痛苦极了。可厄秀拉知道她这是自欺欺人,她明明知道他会来的。因此,她对别人没说起过一个字。

  果然不出所料,他写信来了,问她是否愿意和戈珍一起到他在城里的住宅里去吃茶。

  “他为什么要连戈珍一块儿请?”她立即提出这个问题。

  “他是想保护自己还是认为我不能独自前去?”

  一想到他要保护自己,她就感到难受。最终她自语道:“不,我不想让戈珍也在场,因为我想让他对我多说点什么。我决不把这事儿告诉戈珍,我会独自去的,到那时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坐电上车出了城,到他山上住宅去。她觉得自己远离了现实,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她看着车下肮脏的街道,似乎觉得自己是一个与这个物质世界无关的人。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感到自己在魔幻般生活的流动中喘息着,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她再也无法顾及别人如何议论她,如何看她了。别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跟他们没关系。她脱离了物质生活的羁绊,就象一只浆果从它熟知的世界中落下来,落入未知世界中,变得陌生、阴郁。

  当女房东把她引进屋时,伯金正站在屋中央。他走了出来。她看到他有些狂躁、震惊,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默默地发自他柔弱的躯体,这力量震动了她,令她神魂颠倒。

  “就你一个人?”他问。

  “是的!戈珍不能来。”

  他沉默了,要猜个究竟。

  然后他们双双在沉寂的气氛中落了座,感到很紧张。她注意到这屋子很舒服,屋里采光充足环境很安宁。她还发现屋里有一盆倒挂金钟,有腥红和紫红色的花儿垂落下来。

  “多么美的倒挂金钟啊!”她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是吗?你是否以为我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厄秀拉只感到一阵晕眩。

  “如果你不想记住,我并不强求你记住,”厄秀拉昏昏沉沉地强打起精神说。

  屋里一片寂静。

  “不,”他说,“不是那个问题。只是,如果我们要相互了解,我们就得下定决心才行。如果我们要建立联系,甚至建立友谊,就必须有一种永恒,不可改变的东西作保证。”

  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对她的不信任,甚至气恼。她没有回答,她的心缩紧了,令她无法开口说话。

  见她不回答,他仍旧刻薄地说他的话,完全忘却了自己。

  “我无法说我要给予的是爱,我需要的也不是爱。我所说的是某种超人性的、更加艰难、更加罕见的东西。”

  她沉默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

  说完这句话她都快气疯了。

  “是的,如果你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尽管并不尽然。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并没有爱你的感觉,我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没有,我并不需要这个。它最终会出现的。”

  “你是说最终会有爱?”她问,感到嘴唇发木。

  “是的,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最终只孤身一人,超越爱的影响时。到那时会有一个超越自我的我,它是超越爱、超越任何感情关系的。同你在一起也是如此。可是我们却自我欺骗,认为爱是根。其实不然。爱只是枝节。根是超越爱,纯粹孤独的我,它与什么也不相会、不相混,永远不会。”

  她睁大一双忧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很诚肯的表情,微微地闪光。

  “你是说你无法爱,是吗?”她的声音颤抖了。

  “也许就象你说的那样吧。我爱过。可是有那么一种超越爱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她感到晕眩。她就是无法忍受。

  “可是,如果你从没爱过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一点呢?”她问。

  “我说的是实话。无论你还是我,心中都有一种超越爱,比爱更深远的东西,它超越了人们的视野,就象有些星星是超越人们视野的一样。”

  “那就是说没有爱了。”厄秀拉叫道。

  “归根结底,没有,但有什么别的东西。但归根结底是没有爱的。”

  厄秀拉一时间对伯金的话瞠目结舌。然后,她微微站起身,终于有些不耐烦的说:“那,让我回家吧,我在这儿算干什么的?”

  “门在那儿,”他说,“你是自由的,随便吧。”

  在这种过激行动中他表现得很出色。她犹豫了片刻又坐回椅子中去。

  “如果没有爱,那有什么呢?”她几乎嘲弄地叫道。

  “肯定有。”他看着她,竭尽全力与自己的灵魂作着斗争。

  “什么?”

  他沉默了好久。她在跟他作对,此时她跟他无法交流。

  “有,”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一个最终的我,超越个人,超越责任的我。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想见的正是这个你——不是在情感与爱的地方,而是在更遥远的地方,那儿即没有语言也没有君子协约。在那儿,我们是两个赤裸、未知的人,两个全然陌生的动物,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那儿也没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因为没有行为标准,没有理解。这是很超越人性的东西。用不着注册,因为你跟这一切都无关,一切既成事实、已知的东西在那儿都没有用。你只能追随你的冲动,占有眼前的东西,对什么都不负责,也不要求什么或给予什么,只按照你的原始欲望去占有。”

  厄秀拉听着他这番演讲,感到头脑发木,失去了感知。他说的话出乎她的预料,令她不知所措。

  “这纯粹是自私。”她说。

  “纯粹,对的。可并不是自私,因为我不知道我需要你什么。我通过接近你,把我自己交付给那未知世界,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完完全全赤条条交给未知世界。只是,我们要相互宣誓,我们要抛弃一切,连自己都抛弃,停止生存,只有这样我们全然的自我才能在我们的躯壳中实现。”

  她按照自己的思路思考着。

  “是因为你爱我才需要我吗?”她坚持问。

  “不,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也许我的确相信你呢。”

  “你真这样吗?”她突然受到了伤害,冷笑道。

  他凝视着她,几乎没注意她说什么。

  “是的,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否则我就不会在这儿说这番话了。”他说,“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这番话。在眼下这个时刻,我并不太相信。”

  他突然变得如此无聊、无信,她不喜欢他这一点。

  “可是,你是否认为我长得不错?”她调侃地追问。

  他看看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觉得她好看。

  “我不觉得你好看。”他说。

  “那就更谈不上迷人喽?”她尖刻地说。

  他突然生气地皱紧了眉头。

  “你没看出来吗,这不是一个视觉审美的问题,”他叫道,“我并不想看你。我见得女人太多了,我对于看她们感到厌倦了。我需要一个不用我看的女人。”

  “对不起,我并不能在你面前作隐身人啊。”她笑道。

  “是的,”他说,“你对我来说就是隐身人,如果你不强迫我在视觉上注意你。当然,我并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那,你干吗要请我来喝茶呢?”她嘲弄地问。

  她说她的,他并不注意她,他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在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地方寻找你,我要寻找那个尘世的你,全然否定的你。我并不需要你的漂亮长相,我不需要你那番女人的情感,我不需要你的思想,意见,也不需要你的观念,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你太傲慢了,先生,”她嘲笑道,“你何以知道我那番女人的感情,我的思想或我的观念?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的看法。”

  “对此我并不关心。”

  “我觉得你也太傻了。我以为你原是想说你爱我,可你却要绕着弯子来表达这个意思。”

  “行了吧,”他突然愤愤然抬起头看着她。“走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我不想听你这番似是而非的挖苦话。”

  “这真是挖苦吗?”她讥讽地笑道。她向他解释说,他坦白了他对她的爱,可他表达爱的话却很荒谬。

  他们沉默了许久,这沉默竟令她象孩子一样得意、兴奋。

  他乱了方寸,开始正视她了。

  “我需要的是与你奇妙的结合,”他轻声道,“既不是相会,也不是相混——正象你说的那样——而是一种平衡,两个人纯粹的平衡——就象星与星之间保持平衡那样。”

  她看着他。他非常诚恳、当然诚恳往往让他显得愚笨、平凡。他这样子令她不自由,不舒服。可是她又太爱他了。可他干吗要扯什么星星呢?

  “这么讲话太突兀了吧?”她调侃道。

  他笑了,说:“要签订条约最好先看看这些条款再说。”

  睡在沙法上的一只小灰猫这时跳下来,伸直它的长腿,耸起瘦削的背。然后它挺直身子很有气度地思考了一会儿,就飞也似地窜出屋去,它从敞开的窗口一直跳到屋外的花园中。

  伯金站起身问:“它追什么去了?”

  小猫气派十足地摇着尾巴跑下了甬路。这是一只普通的花猫,爪子是白的,可算得上是位苗条的绅士呢,这时有一只毛绒绒的棕灰色母猫悄悄爬上篱笆墙过来了。公猫米诺傲慢地向她走过去,摆出一副很有男子气的冷漠相儿。母猫蹲在公猫面前,谦卑地卧在地上,这个毛绒绒的弃儿仰视着他,野性的眼睛里放射出如同珠宝一样好看的绿色光芒。他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她,于是。她又朝前爬了几步爬到后门去,她软软地俯着身子,象一个影子在晃动。

  公猫细细的腿迈着庄重的步伐跟在母猫身后,突然他嫌她挡他的路了,就给了她脸上一巴掌,于是她向边上跑了几步,象地上被风吹跑的树叶一样溜到一边去,然后又顺从地俯下身体。公猫米诺装作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自顾眨着眼睛看着园子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象一个棕灰色的影子一样悄然向前挪动几步,就在她加快步伐,转眼间就要象梦一样消失时,那幼小的老爷一个箭步跳到她面前,伸手照她脸上就是一个漂亮的耳光,一巴掌打得她卑谦地缩了回去。

  “她是只野猫,”伯金说,“从林子里跑来的。”

  那只迷途的猫四下里打量着,眼睛里似乎燃着绿色的火焰盯着伯金。然后她悄然转身,跑到园子里去了,到了那儿又朝四下里观望起来。公猫米诺转过脸来傲慢地看着他的主人,然后闭上眼睛雕塑般地伫立着。那只野猫圆睁着惊奇的绿眼睛一直凝视着,象是两团不可思议的火苗。然后她又象影子一样溜进厨房去。

  这时米诺又是一跳,一阵风似地跳到她身上,用一只细细的白爪子准确地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打了回去。然后他跟在她身后,用一只满是魔力的白爪子戏弄地打了她两下。

  “他干吗这样儿?”厄秀拉气愤地问。

  “他们相处得很好。”伯金说。

  “就因为这个他才打她吗?”

  “对,”伯金笑道,“我觉得他是想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样做不是太可怕了吗!”她叫着走到园子里,冲米诺喊:“别打了,别称王称霸。别打她了。”

  那只迷途猫说话间就影儿般地消失了。公猫米诺瞟了一眼厄秀拉,然后又倨傲地把目光转向他的主人。

  “你是个霸王吗,米诺?”伯金问。

  苗条的小猫看看他,眯起了眼睛。然后它又把目光转开去,凝视远方,不再理睬这两个人了。

  “米诺,”厄秀拉说,“我不喜欢你。你象所有的男人一样霸道。”

  “不,”伯金说,“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是个霸王,他只不过是要让那可怜的迷途猫儿承认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你可以看出来,那迷途猫长得毛绒绒的,象风一样没个定型儿。

  我支持米诺,完全支持他,他是想平静。“

  “是啊,我知道!”厄秀拉叫道,“他要走他自己的路——我知道你这番花言巧语的意思,你想称王称霸。”

  小猫又看看伯金,对这位吵吵嚷嚷的女人表示蔑视。

  “我很支持你,米西奥托,”伯金对猫说。“保持住你男性的尊严和你高级的理解能力吧。”

  米诺又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看太阳。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撇下这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竖起尾巴跑远了,白白的爪子欢快地舞动着。

  “他会再一次寻到那漂亮的野猫,用他高级的智慧招待招待她。”伯金笑道。

  厄秀拉看着园子里的他,他的头发被风吹舞着,眼睛里闪着挖苦的光芒,她大叫道:“天啊,气死我了,什么男性的优越!这是什么鬼话!没人会理会这套鬼话的。”

  “那野猫,”伯金说,“就不理会,可她感觉得到这是对的。”

  “是吗?”厄秀拉叫道。“骗外行去吧!”

  “我会这样的。”

  “这就象杰拉德。克里奇对待他的马一样,是一种称霸的欲望,一种真正的权力意志,①太卑鄙,太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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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德文,出自尼采(1844—1900)的著作《权力意志》。

  “我同意,权力意志是卑鄙下作的。可它在米诺身上就变成了一种与母猫保持纯粹平衡的欲望,令她与一个男性保持超常永久的和睦关系。你看得出来,没有米诺,她仅仅是只迷途的猫,一个毛绒绒的偶然现象。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权力意志。”

  “这是诡辩,跟亚当一样陈旧的滥调。”

  “对。亚当在不可摧毁的天堂里供养着夏娃。他独自和她相处,就象星星驻足在自己的轨道里一样。”

  “是啊,是啊,”厄秀拉用手指头指点着他说,“你是一颗有轨道的星星!她是一颗卫星,火星的卫星!瞧瞧,你露馅儿了!你想要得到卫星。火星和卫星!你说过,你说过,你自己把自己的想法全合盘托出来了!”

  他站立着冲她笑了。他受了挫折,心里生气,可又感到有趣,不由得对厄秀拉羡慕甚至爱起来,她那么机智,象一团闪闪发光的火,报复心很强,心灵异常敏感。

  “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你应该再给我机会让我说完。”

  “不,就不!”她叫道。“我就不让你说。你已经说过了,一颗卫星,你要摆脱它,不就这个吗?”

  “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回答,“我既没有表示这个意思,也没有暗示过、也没有提到过什么卫星,更不会有意识地讲什么卫星,从来没有。”

  “你,撒谎!”她真动了气,大叫起来。

  “茶准备好了,先生。”女房东在门道里说。

  他们双双朝女房东看过去,眼神就象猫刚才看他们一样。

  “谢谢你,德金太太。”

  女房东的介入,让他们沉默了。

  “来喝茶吧。”他说。

  “好吧,”她振作起精神道。

  他们相对坐在茶桌旁。

  “我没说过卫星,也没暗示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指单独的星星之间既相关联又相互保持平衡、平等。

  “你露馅了,你的花招全露馅了。”她说完就开始喝茶。

  见她对自己的劝告不再注意,他只好倒茶了。

  “真好喝!”她叫道。

  “自己加糖吧。”他说。

  他把杯子递给她。他的杯子等器皿都很好看。玲珑的杯子和盘子是紫红与绿色的,样式漂亮的碗和玻璃盘子以及旧式羹匙摆在浅灰与紫色的织布上,显得富丽高雅。可在这些东西中厄秀拉看出了赫麦妮的影响。

  “你的东西够漂亮的!”她有点气愤地说。

  “我喜欢这些玩意儿。有这些漂亮的东西用着,让人打心眼儿里舒服。德金太太人很好,因为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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