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上部)【寄印传奇 (纯爱版) 】 (29-30)

200Clicks 2022-06-09 Author: 作者:楚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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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上部)【寄印传奇 (纯爱版) 】(29-30)

作者:楚无过2022/06/09发表于:SIS论坛

提示:又得跟大家说再见了,《平海往事》下部30章视情况而定,也许一到俩个星期,也许三五月之后都说不准。前24章是个合集,会抽点时间来兑现承诺,明日个休假就正式结束,首先咱得保证手头有饷,心里儿不慌,不是吗。

               第二十九章

  元月三号一晚上我都在搜罗古风土摇,5sing 、千千静听、Google、百度,甚至在5sing 和iTunes上发帖求助。然而,收获寥寥。且不谈必须结合时代背景的所谓「叛逆与抗争」的「摇滚精神」,尽管唐朝乐队早已用「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亭院」诠释了小众音乐的发展轨迹及生命周期,老实说,自从崔健,以及窦唯、何勇低潮之后,企图复出的Beyond、张楚等「红磡一代」也逐渐式微,这让我意识到,「搞乐队」绝非青年一代经济承受范围内挥洒青春的首选,首先在思想意识和物质基础上都生不逢时。目前市面上堪称「经典殿堂」的二手玫瑰,其表现也乏善可陈。而液氧罐头、舌头、子曰、反光镜、恣慰、Joy Side和军械所在去年迷笛音乐节上的集体缺席,理由千奇百怪,令人头皮发麻。后来5sing 有人留言,建议「圈地自萌」、「野蛮生长」什么的,他甚至发站内信来问我到底鼓捣什么玩意儿,「这么大费周章」。是时,奶奶早己睡去,母亲鬼鬼脑脑地进来催了一次后也回了屋。这样一个寒冬夜晚,周遭是如此寂静,以至于机箱风扇的隆隆声带来一种盛夏的燥热。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头汗。

  元旦前后就到了一学期一度的冲刺阶段,划重点,头悬梁,锥刺股。就这间隙,节前我还忙里偷闲地见了两次沈艳茹。倒不是我发神经,而是她托人带话来约我们谈谈乐队规划书问题。第一次是试音结束没几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几角旮旯里吃了顿狗肉,酒肉正酣,他告知乐队调整的事有了进展。我以为可以出专辑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楼去一趟。至于为什么是我,他的理由是上次规划书是我交的。没有办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过话虽如此,咱也未必多不情愿,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他说要因此挂科延误了毕业,他定将捏爆我的蛋。太残暴了。

  沈老师在办公室候着,白毛衣下的曲线生动得近乎完美。见我们进来,她便直奔主题。期间,时不时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里抿上一口。搞不好为什么,那个动作很吸引人,我难免多瞅了两眼。于是很快,白毛衣问我们要不要也来一杯。我忙红脸摇头,但还是问她喝的是啥。

  「花茶,瞎弄瞎喝。」她笑着说。

  「养生茶,美容养颜。」一直闷声不响的大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瓮声瓮气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鸣)。老实说,吓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沈艳茹的年龄。是的,从履历看,这位副院长怕是比老贺还要年长,但人看起来比母亲都要年轻。我不得不想到了一个词:驻颜有方。

  谈话很愉快。沈老师说她虽没听过我们乐队几首歌,但只看歌词就知道我们还是可以的。可惜这规划书实在谈不上什么「规划」。所以,她给我们提了好几条建议。轻松的氛围,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她跳的是啥舞。「啥子?」杏眼眨了眨,樱桃小嘴轻薄红润,陶瓷茶杯在手中灵活地转了转。没有半点犹豫,我按着桌角扭臀挺胯,学了下印象中的某个动作。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白毛衣就笑了起来,小手掩着嘴,茶杯都差点打翻。她说那叫「bachata 」,翻译过来就是情人之舞,一种南美双人舞,在国际上不行,在国内更是小众中的小众,她也是在英国学的,这几年得闲一直在推广这个舞蹈。当然,碍于国内环境,收效甚微。「这个舞吧,挺好的,」她说:「有空你们也可以学学呀。」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骂我是不是吃屎了,这么骚。这个我也不清楚,甚至对此,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他老。不过我还是两手捧胸浪笑着颠了颠,就像那里真长着两坨肉。大波「日」了声就走了。我问规划书咋办,他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让我自己搞定。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二十来首作品中挑几首精品很轻松,但要挑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难于上青天了。好吧,咱主唱换人,但国风配乐的确不是乐队强项。我们讨论过两次,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规划书只能一拖再拖。此种情况下,陈瑶便作为一个信使出现了。这是西大校园一年里少有的无炮可打的日子,这位娇小可人的性伴侣我也是「许久未见」。那天晚上沈艳茹直接现身于宿舍门口,和陈瑶一道。我当然很惊讶,甚至有些窘迫,后者或许要归功于暖气中令人忧伤的脚臭味。她开门见山说节前就能录音,过完节录音室怕还有其他项目,所以——「规划书啥的你们啥时候能搞定?」「还有那篇国风小样?」想都没想,我问啥小样。沈老师隐秘一笑:「《咏劫》,不要打啥子马虎眼!」我说第二天就能搞定。于是她就约了个时间。日他妈的,真是谢谢她了。

  第二天临行前我给白毛衣打电话再次确认了下,她说「行,来吧」。结果到了三角楼下,一眼我就看到了胡子拉碴的「艺术家」。这个男人的出现,老实说我不该惊讶,但实际上确实惊讶了那么一下。他长发工整梳在脑后,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样子,穿了身藏青色的毛呢大衣,一手操兜站在门前,正躬身按铃,像个唐老鸭。

  「哟,是你。」唐老鸭当然看到了我,搞不懂这哥们是过于热情还是应激反应,「你也是艺术学院的?」他又问。

  我嗯了一声,旋即又摆摆头。如你所料,偌大个平阳,找人于我而言可行性微乎其微,更不要说沈艳茹提供的信息少得可怜,结果可想而知。实际上,关于录音室这事,大波理解不了,而我也只能瞎逼胡想:一是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垂怜我等劳苦大众;二嘛,大概率亲爱的副院长认定乐队这帮上不了台面的歪瓜裂枣将来必然是独扛民族大旗的可塑之才。我甚至可耻的勾勒出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众呆逼满面红潮,张开翅膀,春情勃发地冲向世界音乐殿堂,随时准备在激动人心的神圣时刻大放异彩,为伟大艺术献身。当然,第一条有悖自然规律,而挑起大旗、冲向神圣殿堂的,难道不是艺术学院的那拨高材生?在通往沈艳茹办公室的漫长旅途里,我俩也没说几句话,于是古老的木质地板呻吟得越发夸张。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再这么一脚下去,我们定会在猛然出现的窟窿里应声坠落。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我试着找了好几次话头。有一次我很傻逼地问你咋也来艺术学院了,后者说:「第一次,找人玩儿。」我笑笑,他说:「真的。」起码看起来不像假的,但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对艺术家的到来沈艳茹并不感到意外,她只嘟哝了一声「你可算来了」,便没了后话。对修改后的规划书她还算满意。不过鉴于她并不熟悉我们的其他作品,满意不满意的,都是虚的。这一点她也不否认,她说她不了解我们的音乐,但她了解小样,「小样就是精萃,要猛一点,不要考虑什么多样化复杂化系统化,不要考虑旋律,拿出你们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够了」。老实说,受益匪浅啊,哪怕我自诩听过上百张国内外各色小样——这等见识怕是超验的。

  「能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表述下吗?」这次说话的不是沈老师,我瞥了一眼沙发上的艺术家,这哥们也放下白瓷茶杯,正抬头往这边瞅了一眼。我不明所以地嗯了声,愣头愣脑的。「那首国风小样,出个专辑问题不大。」他说。这语气,你知道的,跩得不行,说不好为什么,我真想问问他你谁呀。

  好久没有人说话。沈艳茹看看我,又瞅瞅他,皱了皱眉头,随即噗嗤一声,身子直抖,若不是有俩扶手,她老差点打老板椅上滑到地面去。「介绍一哈子介绍一哈子,啊,」她起身走过来,拍了拍我胳膊,先是四川话,后来就变成了川普:「严林,法学院02级大三(2 )班,乐队吉他手兼伴唱。」抿了抿嘴,她才又说:「这位呢,李祖光,省文化厅一级巡视员,本来也不是头回见,可不该你俩自我介绍?」沈艳茹这下笑得更厉害了,轻掩小嘴,白毛衣下的奶子都一抖一抖地,「念叨瓜娃子快小俩月了,晓得不。」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就一会儿功夫,在用四川话对我又连说俩次「真莫开玩笑」后,白毛衣都差点把眼角纹(如果真有的话)给笑出核裂变来。

  「啥人嘞这是,」哥们这才摸了摸下巴,也笑:「不过这心态,挺好。」呷了口茶,咂巴下嘴,他说:「小伙子真是不错,嗓子很有特点,音色音准音域也好,怎么只是个伴唱?」于是我告诉他主唱是我女朋友。「噢,和好了又?」瞅我一眼,他又笑笑,右手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某根长胡子,略一沉吟:「这样吧,明年三八过后,文化厅与省广电系统打算联合搞个才艺大赛,我呢,希望届时你也能来参加。」

  「啥?」

  「算是私人邀请吧,独唱也好,带上女朋友和乐队也行,只提一个要求,」又猛呷了两口茶,他老才抬起头:「《咏劫》这部作品,好好打磨一下,可以考虑作为主打曲目。」毫无办法。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李说现在的乐队文化,存在先天的时代缺陷与误读,「不接地气儿」,一味模仿「上个时代」的舶来事物。如在重金属、歌特暗潮、电子音乐领域,没有「本地化」多元尝试的作品是目前所有乐队通病,只能昙花一现。或者被迫转入地下和小众领域,并且迅速被主流和大众文化抛弃和忽略。而这,既是现实,也是无奈。他老泛泛而谈,深入浅出,虽宏观抽象,却犀利,直接,一击命中「掏粪女孩」死穴。更确切地说,甚至撕开了大多数摇滚老炮的血淋淋痂疤。假若大波在的话,这位仁兄非得当场暴走。遗憾的是,这番理念无疑与白毛衣观点相悖,不过共识还是有的。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好在亲爱的老李最后又说,竞争很残酷,至少电音这个领域,平阳就有几只实力不俗的乐队。「不过你嘞,也不要有什么压力,这不是任务摊派」。

  好一会,我狐疑地瞟了白毛衣一眼:「你不会告诉我,他专为这事儿来的吧?」这他妈也太夸张了。老实说,那首国风小样乐队从没试过音,连陈瑶也不知道。今天带过来无非就是混个滥竽充数。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但我搞不懂这俩货到底啥关系?为什么就非跟这么个狗屁玩意杠上了。

  「想啥呢,」沈艳茹给李老艺术家续上茶,仿佛为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接着道:「不过我这学长啊,倒是能真正识人的伯乐。」

  「啥伯乐,」老李笑着摆了摆手,摸出根烟:「来一根?」于是我就来一根。「庸俗地讲,小严和我,咱俩那啥……顶多算得上半路知音。」

  「真的只是学长?」估计我差不多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你所见,人白毛衣对我的挤眉弄眼视若无睹。她说歌曲的小样老李没听过十遍也有八遍,上次在平海广场,她老可偷偷录了音,「这不算侵权吧」。后来沈艳茹又说:「说起来你俩好像都是平海的?」她面对我,但谈话对象显然也包括在一旁沙发抱茶勐呷的艺术家哥们。我差点「靠」了一声,「您也是平海人?」我觉得很有必要用个「您」字。

  「噢,老乡。」沈老师笑着用四川话说道。

  老李头也没抬:「下李塘。」掸掉烟灰,他直起身,「出去的早,北京混了差不多二十年,云南、四川也呆过三年五载儿,去年才调回来,」抹抹颇具艺术家风范的长发,往后压了压肩,他又笑了笑:「老啰,人啦,一旦没了雄心壮志,就得瞎琢磨怎样儿归根落叶,在有生之年,还能为家乡文化事业略尽绵力,也够本儿了。」他说得百分之百是平海话,我确信无疑,但怎么听咋那么耳熟呢,没准是哪部影视剧台词,却分明透着几分萧瑟,或失意、悲壮?都不确切。

  「你呀。」沈老师止住笑,叹了口气。

  老李没吭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我说:「咱们学校平海人挺多的。」

  「是吧,咦——」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单手叉腰挺了挺胸,语调随着起伏的曲线一并上扬:「对了,那个……那个张老师是你妈吧?」

  「啊?」

  「张凤兰,搞剧团的,凤舞剧团那个?」只觉玲珑的白色曲线在眼前不断放大,好半晌我才点了点头。老李往这边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茶盅上。白毛衣馨香扑鼻,笑容可掬:「挺好的,民营剧团,艺术剧团,你妈也是个女中豪杰。」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三千张老牛皮,冬日开始变得炎热。「你咋知道……咋认识的?」我只能笑。

  「该认识就认识了呗,还有上次在大学城马路上,你妈挽着你,忘啦?」白毛衣手捧茶杯踱了两步,瞥了我一眼,又瞅了瞅老李,笑笑:「录音和参赛的事儿,先就这么定啦?有啥子补充的,咱回头再说,毕竟这考试啊,乃当头大敌。」沈艳茹说的对,每逢此时节,傻逼们个个学得昏天暗地。我要是老天爷,定会为之日月无光。

  雪还在下,毛线球一样,可惜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阵烦躁突然潮水般涌来,几秒种后我近乎气急败坏地关掉了浏览器。是的,我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在「掏粪女孩」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此种病态的痴迷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事实上,盘古、Gala看似都是英伦摇滚的信徒,实际上传达的是朋克青年的颓废,长期封闭在小众爱好者群体的我们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入到当代流行文化的图景之中了,正如以「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得以扬名立万的二手玫瑰——呐喊出「理想已死」的二十世纪末的后现代戏谑,仿佛一道时代精神下沉。这是我对一个想要保持独立风格却惮于改变的乐队所能作出的最善意的推断。第二次试音时沈艳茹说我嗓音颇具感染力,穿透力强,很魔性。陈瑶也这么说,但频繁更换主唱,又算怎么回事儿?大家伙甚至认为我们乐队可能进入了某个误区,虽然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症结在哪里。沈艳茹说我们需要沉淀,是的,我们都太浮躁了。就这当口,手机响了。当陈瑶不哭不笑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问我准备给自己放几天假时,我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了。

  她问我在家干啥呢,愣了好一会儿,我扫了眼桌上的相框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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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一直没能化完,于是陆敏和她「传说中的」男朋友——北航高材生便打平阳肮脏的雪地里走来。浓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后,使这对新人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果然是韩东,这个个子不高(尽管陆敏穿着平底靴),浓眉小眼,方方正正,总之一眼看上去,大学生就该是这么个模样的货。居然成为我的准表姐夫,以至于除了「靠」一声,我便再无话可说。一年多不见,这逼难得地白净了许多,白净得不像个常年在一线实践中摸爬滚打的西北汉子。关于这一点,后来私下谈起时陈瑶说我这是丑陋的成见,是被陈忠实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现象级傻逼文化带到沟里去了。她在陕西见的白面书生多了去了。「起码,」她捏捏我的脸:「比你要强得多。」好吧。纳闷的是,就这么个泼妇,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应天上有的仙女。她甚至引述张凤棠的话说林林捡了个大宝贝!「多般配」。对这些话,除了面红耳赤,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倒是对面的俩人才叫真般配。韩东始终脊梁笔直,正襟危坐,让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叠成个方块,虽然鄙人曾在某地摊文学上专攻过大半个学期的八段锦。毫无疑问,韩东成熟稳重了许多,但在他搔首弄姿让我冲他「叫哥」的刹那间,我就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看得出他们很幸福。韩东是航空工程数学力学专业,搞设计的,毕业后直接任职平阳631 研究所(科研机构,一级保密单位),开年即进入正式实习阶段,「那是轻松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说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轻松,清闲是清闲,但应酬太多。陈瑶挤眉弄眼地说:「看来是个肥差。」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沉默寡言的韩东都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他说:「那可不,以后还有机会演电影呢。」后来又提到大学城的范家祖宅,我说基本上没啥时间儿打理,让韩东出租或许还能换俩钢镚儿花花,闲置在那简直暴残天物。韩东怪我矫情,说再提这事儿,「就跟你绝交」。我这才惊觉,「红二代」的世界我永远不懂。倒不是我多想,就我亲姨那张嘴,指不定这事儿传出去以后会成什么样的离奇版本。

  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亲来了一次平阳。也没提前打招呼,她径直过去把范家祖宅给拾掇了一通,完事打电话让我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在我们夜以继日地与寒冷和崭新的教科书作斗争的过程中,这样的一顿便饭无疑比家电下乡还要温暖人心。还是那家川菜馆,老贺也在,这倒没多让人吃惊。但当老贺操着一口平阳普通话笑眯眯地问我复习得咋样了时,一道阴影还是不免袭来,我甚至没骨气地想,倘若私下单跟老贺套套近乎,没准儿能(否)套点题出来。当然,想想挂科的李阙如,瞬间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起来。

  饭间我问母亲干啥来了,她说还是学校那点事儿,戏曲老师没啥大问题。现代艺术老师还差几个,这个师资问题开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开学就有的哭了。顺嘴我就提到了沈艳茹,我说:「忘了跟你说,俺们学校有个艺术学院的老师认识你,吓我一跳。」

  「噢,」母亲抿口橙汁,平淡如故:「就是请人家帮的忙。」

  「谁啊?」老贺问。

  「咋认识的?」我问。

  「上次给你说那个,一个姓沈的副院长,」母亲面向老贺。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时,她总算转向了我:「就平阳一个戏曲届的前辈,也是人托人,七拐八绕的。」

  「哦。」

  「你看办点事儿难不难?」母亲笑着给陈瑶掇了两筷子青菜,「快吃快吃。」

  于是陈瑶就快吃,但她老总不至于塞我嘴里,于是在扒拉俩筷子水煮鱼片后,神使鬼差地我就来了一句:「我表姐未婚夫——原来真是韩东啊。」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近乎纲举目张,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夸张。

  母亲点点头:「听你姨说了,俩人还真是有缘。」就这,然后没了然后。老贺一脸茫然,瞅瞅我,又瞅了瞅她,母亲笑了笑,才靠近老贺,轻声道:「韩友山儿子,北航的,林林高中同学。」最近母亲脸色不错,我祈祷家里那些破事能够早日过去,就像瓦刀抹平砖缝。至于父母有没有和好如初,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当然,说说而己,即便真给我与母亲独处的机会,我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问。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

  至于论文项目,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贺就相关专题罗列了十来个选题。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所有参与此项目的人,谁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开始。考完行政法的那个阴沉下午,我到校门口的农行取钱时,竟然碰到了梁致远。老实说,在这一年的某些时刻我时常会想起这个三千张老牛皮,但就这么陡然相遇,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粱致远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务羽绒,和这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天气一样,看起来颇为臃肿。因为戴着帽子,我也猜不准他的大背头是否如以往那般一丝不苟。不过灰条纹围巾下的白色衬领隐约可见,它和黑框眼镜后那双闪亮的眼睛一起告诉我,这人还是梁致远。冷清清的大学城街道上,两人都愣了下,但还是他先开口了。他问我还没放假呢,我说快了。他说好久没见了,我说是啊。他问大冷天的出来干啥,我实话实说。他指指大学苑,说他来处理点事儿,我了然于胸点了点头。自己都觉得滑稽。之后,理所当然,梁总要请我吃饭。我倒没混饭吃的意思,但还是问他吃啥。「随便啊,」他说:「你想吃啥?」

  「烤白薯?」说不上为什么,这个词脱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梁致远笑笑,「你时间要充裕,咱上新区吃。」老牛皮在阴冷厚重的愁云下依旧充满磁性,我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黏糊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考完试当晚,雪便蠢蠢欲动起来。第二天一早满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可以理解,新鲜容易让人兴奋,哪怕在这样一个季节,这里几乎从不缺雪。

  耗了大概两天,等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用完录音室,我们才得以录音。结果只是试录了两首——白毛衣说有个拾音器出了点小故障,虽不至影响使用,但多少会干扰录音效果。她建议我们不如开学来了再说。其实就试录的那两首而言,我觉得效果已经很棒了,超出预期,可以了。就这质晕保,十来首一遍过对我们来说也毫无问题。只可惜「掏粪女孩」也不在状态,频频错。鼓对了贝斯错,贝斯对了吉他错,等我把吉他搞正,陈瑶又忘了词儿。出于保护设备,录音室没暖气,于是在零下十来度的室温里,大伙儿犹如在夏天般,一个个大汗淋漓。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听取了「制作人」的建议。甚至,后来我私下揣测,这条所谓的建议没准儿是对我们糟糕状态的委婉反馈。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都怒了,他骂我们(显然也包括他自己):「妈个屄,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阿斗!阿斗!」陈瑶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这天半夜,来了个陌生电话,约我吃饭。其时我已拱在被窝理,她说在哪吃都行,随便挑。碍于在此方面经验浅薄,我并没敢「随便挑」,于是她说老市区有家特色馆子,专营法国菜,还不错。想了想,我说不如就在西大附近吧。我是考虑到交通问题,而不是多么厌恶法国菜,事实上尝都没尝过,哪有资格厌恶呢?她说吃饭这个事儿需要我对陈瑶暂时保密。好吧。

  第二天上午,在川菜馆门口我如约见到了陈瑶她妈,白雪地里一身黑,想不显得雍容华贵都难。令我惊讶的倒不是那只散发着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只身一人,没有告知陈瑶。这样一来,我难免开始紧张。而到了包厢,随着黑貂一起抖出的,除了玲珑腰身、馥郁清香,便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热情。她问我考得还好吧,说好长时间没见了,说想吃啥随便点,反正这店她一点也不熟。我只好随便点了几个,她妈觉得太少,又添了几个。然而不像陈瑶,她并不能吃辣,可以说但凡沾点红油便足以让她红晕满面香汗淋漓。试了几道菜后,她索性在小碗里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

  「很惊讶吧,瑶瑶能吃辣椒,我不行,」她拿纸巾点点嘴角,垂眼笑着:「一点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她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唯独她不吃辣,为此小时候没少挨揍。她说她倒不是讨厌辣椒,每逢辣椒丰收,摘啊晾啊串啊,数她手最快,窑屋外一片红艳艳的,她瞧着也欢喜。但就是吃不了辣,没办法。她人天生这瘦弱,「面黄肌瘦,头发跟稻草把子一样」,按早亡父亲的说法是不吃辣椒害的,和哥哥们出去放羊,有时候她真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就是这个放学路上要贴着墙根走的黄毛丫头,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走出黄土高坡的人。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了平阳的一个大专,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公家饭。「一晃这么多年了,其他不说,光在酒店这行也折腾了些年头,怎么也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点没变,」她笑着摇摇头——脑后的紫色纱网也跟着抖了抖:「还是不能吃辣,没半点长进。」陈瑶她妈的声音和凤、薄样锋利,轻而易举便划开了这个满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后。我只剩埋头扒米的份。

  后来她妈要了几两二锅头,说要跟我喝点儿,我恐怕义不容辞。抿了几口酒,她说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就是个老顽固,很难改变,在平海待了十来年也不会说平海话。不是学不会,是压根就没想过去学。一番苦笑后,她问母亲的学校咋样了。我说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来年会整个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她嗯了声,笑着感慨说:「真好啊,你妈多幸运呐,好歹有个梦去追。」我觉得这么聊下去就有些过于深奥了。事实上,我还没搞懂这顿饭目的何在。笑了笑,我埋头抿了口酒。

  陈瑶她妈也抿了口,然后望着一桌油腻发怔。半晌她托着下巴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想出头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不由愣了愣。「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她很快摇头叹了口气。接下来,她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酒,顿了顿说:「陈瑶留学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她那头酒红色长发在灯光下折射出几缕橙色光晕,偏分头的缝隙笔直而洁白,于是我吸了吸鼻子。陈瑶她妈说到底是要为陈瑶去澳洲留学扫清障碍,当然口头上她不是这样表达的,她说她是在「弥补」。她说陈瑶老早就想出去她没同意,现在她同意了,她想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这也是为了陈瑶好,希望我能「成全」陈瑶。或许是二锅头的作用,最后她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

  顺提一句,从头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甚至,腊月二十三这天,我和陈瑶在满是泥浆和拥堵的平阳市区玩了一整天。那通红的小脸和跳动的马尾如以往一般鲜活,还有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她表现出的那种控制欲,夸张得近乎俏皮,我简直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在数码广场。我们研究了好一阵数码相机(主要是Sony的cyber-shot系列,轻薄小巧,陈瑶有点爱不释手),无奈价格略贵,最后不了了之。一顿麻辣烫大餐后,我和陈瑶才坐上末班车,在如牛车般缓慢和颠簸中往大学城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我们旁边站着一对斗气的情侣,男的不时用沈阳普通话嘟哝两句,女的始终瞥着窗外置若罔闻(都市霓虹透过水气腾腾的车窗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种十分科幻的感觉)。男的节奏越来越快,简直有点癫痫发作的征兆,为了防止可怕的后果,终于——到医学院站时,女的一脚踹在男的小腿上。在一声猪叫和一片惊愕中,女的迅速下车,并在戴上帽子后回头看了一眼。

  骤然亮起的车厢灯光中,我突然觉得那张清秀的脸有些眼熟,乃至心里禁不住一跳。这种感觉我也说不好。而陈瑶在我耳边轻轻说:「不错,又学了一招!」

       ********************

  《平海晚报》的评剧专栏元旦后就开始更新了。自然,我忙于考试,也是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一连几期都在讲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谓红色黄金十年平海曲艺界的发展状况。从欣欣向荣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齐放,母亲笔触细致入微,以地方志江湖艺人的奇异视角,不动声色便号准时代的脉搏。文章总结说文艺环境总体发展是好的,虽然涌现出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戏曲市场也是空前活跃。特别地,母亲讲到五十年代中期几部评剧电影来平海选角的故事,妙趣横生,又令人心酸喟叹。我试着跟母亲交流了几句,她白我一眼说:「你懂的倒挺多。」这是夸是损,我也说不好。之后,自然而然地,我们谈到了赵XX.我问母亲,上次去林城收获咋样。

  「啥?」她一脸迷茫。

  「老干部给请出山没?」

  「难说,」母亲盘腿坐好,摆了摆手:「不过见了一面,还留我们吃了个饭,真不错,啊,大家风范。」赵XX不应该说「记得」,应该说「知道」。当然,母亲确实提过他几次。算是评剧界的名人吧,编导过几个著名的剧作,早年工过小生、卖过豆腐,当年李祖光拍《花为媒》时他还在剧组跟过班,退休后听说一门心思在搞什么剪纸(忘了在哪家报纸上看到的访谈),现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这老干部艺术起来是不是太容易了?母亲曾开玩笑说想请他出山,当个艺术顾问什么的,眼下还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

  「就这还大家风范呢,真大家风范就该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妇一样。」

  「你以为呢,谁都专门为你服务呢。」母亲剜我一眼,「再说了,这真大家哪能轻易出山,刘备还三顾茅庐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

  母亲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时,我随口问母亲跟谁一块去了。

  「啥?」她喝着酸奶。

  「你不说留你们一起吃了个饭?还有谁去了嘛?」

  「管得多,」母亲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妈哪找得到人啊。」好一会儿,她深深又补充道:「老干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母亲从未跟我谈起过蒋婶,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每当想到这儿,一种无地自容感便会从头窜到脚,让我在冬日里也能体验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来没见蒋婶,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电梯里都照了两回面。因为冬雪,老赵家媳妇显得更白了,她先是调侃我女朋友带回来没,后又邀请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谈举止间丰满的胴体抖动着,同往常一样热情。我却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也幸亏母亲不在一旁。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她还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猪皮冻。母亲恰好在家,于是她们就闲聊了几句。我外出归来,推开门便听到了厨房里的交谈声。同所有女性间的友好对话一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哄堂大笑。这所有纤细而柔软的响动让我闷在自己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怀疑中秋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被她诱惑,理由是:人应该有羞耻之心。要说这锁链多牢靠,肯定不现实,但多少它还能起点作用。起码,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又打电话来喊我吃饭,犹豫了下,我还是拒绝了。她说:「你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过年去。」

  我翻个身,刚要说点什么,冷不丁母亲打厨房踱了出来。一番惊吓之余,我果断挂了电话。我甚至喘口气,尝试着去哼一首迪伦的老歌。但母亲打断了我,她问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神秘秘。我惊讶地嗷了一声,问她啥时候开饭。

  「不问你话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扭过脸来。

  「陈瑶呗。」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糊住了一样。

  母亲嘴唇撇了撇,最后说:「你也干点正经事儿,整天卧那沙发上打电话,猪一样。」

  我想笑笑,没能笑出来,只好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

  「快点起来,听到没?!」母亲猛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她那个样子宛若盛夏午后的一袭穿堂风。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着要喝酒,推脱了几次,年三十这天总算聚了一场。酒兴之至,大伙儿唱了会儿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将。谁也说不好为什么曾经无比厌烦的东两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间不多的消遣。年初一凌晨,蹲王伟超新房里喝粥时,呆逼们突然谈起了张岭刚发现的那个稀士矿。据说储量惊人,虽不及鄂尔多斯,但总比几个东部省份那一屁点加起来强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滩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说山西内蒙那帮煤老板矿老板没少来,有钱有后台有合法手续,就那不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

  「咋个不愿意?」我问。

  「打条幅搞游行呗,啥鸡巴在胡锦涛总书记的科发展观指导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没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儿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红旗在镇上找了帮地痞流氓,还真是那几个大队的。」

  「群众工作最好做嘛,一个巴掌一颗糖,那个谁说的。」

  「武警特警都出动了,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不说群众演员,就真是有人闹事儿,你也得见机行事啊。」

  「谁跟自个儿过不去啊!靠,吊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节奏感了!」

  「你妈屄!」

  「听说李红旗个屄从省公安厅经侦局找了个老熟人,专盯着这事儿呢,就等哪个暴发户往里跳。」

  「李红旗又缺钱了啊。」

  「啥又缺钱了,他这是想邀功啊,打陈建生调市里他就已经是个副局了吧,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陈家生意啊,谁也别想动。哎——听说老重德快嗝屁了。」

  「上次谁不就说嗝屁了,还没死呢?」

  「屁,传了十来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王伟超打个嗝,「快吃完滚蛋,老子要睡觉了!」

  同长大后的任何一个春节一样,这年过得了无生趣。年初一父亲难得下厨倒腾了一阵,但只能说精神可嘉,最后还得母亲给他老擦屁股。晚上陆敏到家里坐了坐,还没跟我唠两句,就找母亲嘀咕去了。真纳闷这差一辈儿的俩人哪有那么多话说。年初二么,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过年划等号,毕竟家里亲戚太少,幼时有那么几年,我一度认为过年就是去姥姥家。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个人在张罗,他说小舅妈带着小表妹回娘家了。这倒少有,以往他们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在家里招待亲戚。当然,东西都准备妥当,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鱼肉菜蔬,包括压岁钱。至于剩下的几个热菜热汤,小舅笑笑说他用脚趾头都能搞定。张凤棠呸一声说:「你用脚,谁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脚也行啊,好夕是大厨的脚。」表姐笑嘻嘻的。

  张凤棠翻翻眼没说话。自打陆敏当兵,这年初二在家还是头一遭,偏偏小舅妈不在,也难怪我这姨不高兴。表姐过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这么急干啥呢,后者自然羞红了脸。陆宏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始终没吭一声。后来张凤棠给他捏了俩核桃,顺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多么正常的一幅家庭画卷,我心里却飘忽忽的,像被什么生拉硬扯着似的。

  母亲直到开饭前才过来,父亲大概早了她几分钟,此前据他说一直在倒腾养猪场的煤炉子。席上,张凤棠说表姐回来捎了台电脑。大家三言两语,说这下宏峰有的玩了。

  「敢?」张凤棠说:「借他俩胆!」哄堂大笑中,陆宏峰窘迫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而回头我姨便问我下电影的事情咋样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后,好半会儿我才问联网没。她说暂时没,说有线通小区出来年统一装,优惠不少。「再说了,有的人你总得提防着些!晚装一天是一天!」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亲爱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亲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伟超那儿拿了个U 盘(40G ,除了俩游戏安装包,全是他妈的毛片),吃完午饭便直杀网吧。值得一提的是,我顺带着揣上U 盘,继而顺带着破解了万象管理系统。没别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几块钱上网费,我只是觉得物尽其用会让人更舒服一些。当然,得亏网吧人不多不少。拷完电影,打了几局《冰封王座》,完了又找出俩部毛片。正兴头上,牛秀琴就来了个电话。其实她打了俩,第一个我戴着耳机没听见。她问我忙啥呢,连她的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又祸害哪家妇女了?」牛秀琴笑起来咯咯咯的,我几乎能够想象她那身软肉荡漾的模样。她说她打海南回来了。

  如你所料,我刚准备拒绝,她说:「咋了,怕老姨吃了你?」

  牛秀琴在网吧外候着,见我下来,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还是那辆七代雅阁,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似乎永远一尘不染。天却灰蒙蒙的,路上没什么人,两道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当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值此传统佳节,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FM在播央视春晚的录音,傻逼郭冬临本色演出,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老婆,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冲动是叉叉叉。」于是牛秀琴就笑出声来,她捶了下方向盘:「逗死了!」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将就着笑了笑。

  「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机给老姨掏出来呗!」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裤子很紧,口袋很深,颇费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温热,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愠着脸说:「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她没说,我也猜不出来。「哎——没在网吧看下流电影吧你?」等郭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问。

  「没啊,」我拧拧脖子,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那玩意有啥可看的。」

  等到了某个地下停车场时,牛秀琴才问我带着移动硬盘干啥,我便实话实说。她切了一声:「你看看凤棠,一到关键时候就抠门,上次开家长会,啊,为一点营养费不依不饶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倒是牛秀琴飞快捣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没说你姨坏话啊,当她面我也照说不误。」紧接着,找了个车位,凑过来她又小声说:「没整点那个片?」

  「啥片?」

  「你说啥片?你姨这单身老娘们儿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对象好吧,早听说要结婚了都。」

  「看看看,我都给忘了,」牛秀琴笑笑坐起身来,停好车,抖着俩奶子瞧了好半晌:「这两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约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们女人……」她就这么自顾自地摆弄了会儿奶子,然后扭身冲我眨了眨眼,说:「你姨这骑驴找马,整得也爽。」是的,近乎赤裸裸的性暗示,我赶紧扭过脸。得承认,裤裆硬邦邦的。但不明白她为毛老揪着张凤棠不放,于是我就撇了撇嘴。理所当然地,打车里出来时,她幽幽地说:「下来吧乖,吃饭去。」

  至于去哪儿吃饭,牛秀琴没说,我问,她也不答。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她才扬扬脸:「春花记,老字号。」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可我确实没听说过,何况这东区CBD 也没建两年。牛秀琴说这是陕北老字号,「你整天缩在平海,没听过正常」。「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嘴。

  「好吃。」确实好吃,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

  除了锅贴,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而在此之前,她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坏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看老姨亲你不?」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直咳得面红耳赤、泪眼婆娑。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完了又问我在网吧干啥了,「就在那干耗着无聊不无聊」。

  「玩了会儿游戏。」我说。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是母亲,问我在哪儿,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饭。

  等我挂了电话,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妈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没演出今儿个?」

  「有吧,这大过年的,哪天没啊?」

  「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

  「啥味儿?」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问。

  「好吃啊,」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哪个领导,陈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

  这让我无话可说,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

               第三十章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到家时己近九点,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她盯着电视,也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补充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继续找话。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礼数。」

  显而易见,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我埋头剥橘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说他了。」母亲摆摆手。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进了自己嘴里。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我叫道:「这大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问。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这种事毫无办法。「啧啧,想看也没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妈得睡了。」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就是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跟牛秀琴过于黏糊了。这令我瞬间紧张起来。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回到客厅,我让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一杯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母亲「嘿」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关于张凤棠年龄的那些话,还有消失的黄褐色纸袋,甚至,鬼使神差地,连九九年那张蓝色小字的手术单据也一股脑跑了出来。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二硬得生疼。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于还是爬了起来,点了根烟。

  就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他叫道,瓮声瓮气的。愣了下,我才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人,「你啥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这么说着,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但父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我妈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黄的壁灯。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又粗又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她用的是肢体语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生间里撒了泡尿。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然而转到书房时,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把U 盘里的毛片重温一番。身着大红泳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相框的反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吸吸鼻子,然后抠了罐啤酒。

  是的,到此为止,我都未打湿漉漉的状态中跑出来。长喘口气,我丢掉了手里的烟头。接下来,对着照片,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啤酒,但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是陈瑶,问我还没睡呢。末了,她说:「生日快乐。」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比如我姨父陆永平。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在二中操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开运动会般,有很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我这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肉片子,后来连肉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的一摊血,空留一件印有中国石化的工作服,以及一副黑框眼镜。母亲就站在我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鼓点,蓝色工作服也随之舞动,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蹬开被子,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热。浑身酸痛。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果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不由一凛。「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了都?」走时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子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载歌载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妈也不在家歇会儿。」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楞,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一起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屋里弥漫着股烟味。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

  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哟,」她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她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直到切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呢!」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过年的传统。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瞎逼胡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大概有个三四十分钟,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母亲没说话,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母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转到书房,瞅了眼电脑旁的相框,插上U 盘,快速点开里面的毛片文件夹。王伟超这傻逼的存货可谓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高清,无码。大汗淋漓中,我发现裤裆硬邦邦的,老二都快捋脱了皮,而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残余的食物在拼命地发酵,呕吐物的气息漫过干渴的喉咙,喷薄欲出。我只好跑窗边透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层。远处的灯火浑浊得犹如海底的贝壳。我吸吸鼻子,脸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冻结。

  「咚咚咚」,是敲门声。

  「干啥呢?」她问。

  我立马回到电脑前,关掉播放器,关掉电脑。闪电一般。可手有点发抖。我说噢,我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闹鬼呢。」

  我没吭声,就那么站着。窗户还没关,墙上的挂历「哗哗哗」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声,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见没严林?」

  「知道了。」

  母亲似乎去了厕所。我瘫到了椅子上。我拿不准该不该关上窗户。

  又是「咚咚咚」。

  「麻溜点儿,」她挪了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啊林林?」

       ********************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

  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

  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就那样呗。」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拾掇完毕,母亲也出了门,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奶奶的形成了鲜明对照。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不喊护工了。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呢。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你自个儿来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末了,她说:「哎,对了,你姨问你呢,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尽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起来。回卧室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末接来电。懒得回。这帮官宦子弟,说到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然,韩东是个例外。

  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会儿箱琴,捎带将《咏劫》副歌部分进行了润色。不由自主地,沈艳茹挺胯扭臀的形象从脑袋里溜了出来。那个舞蹈真的很欢畅,明快,反复,简单,却又缠绵。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脑。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另类摇滚,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实在有限。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搜了一下「bachata 」——没有结果;又键入「情人之舞」和「南美双人舞」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笑。或许大概可能的确太小众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父亲一样入了魔怔。

  父亲到家时将近七点,收拾妥当后非要拉我喝两杯。于是我就去拿杯子。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冲我哎了一声,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手里的勺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两吧。父亲吃饺子时,我就着花生米,迅速解决战斗。这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他说:「哟,可以啊!」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他缺了颗门牙。电视里毫无例外是新闻联播,母亲和奶奶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父亲边吃边抱怨猪崽难伺候,说煤炉子三天火了两次,可要把人折腾坏了。奶奶便开始口传家训,说煤炉子应该怎么怎么生,怎么怎么管。就是这时,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接起手机,起初站在电视机旁,后来就踱到了厨房门口。她没进厨房,也没上阳台,就那么背着我们,闲庭信步。我突然就觉得周遭过于吵闹了。母亲返回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一句话没有。

  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晕。手机上有一个末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上的名字是「冯小刚」。

  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了局《冰封王座》。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火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操作起来虎虎生风。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整天打游戏,还小呢。」我没吭声,她就走了。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可惜不是陈瑶的。我拿过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玩得是否尽兴。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美国了,又说或许定居。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生应该会很欣慰吧。挂了电话,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

  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

  「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的」

  「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没了言语。

  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长:「凤兰——」没有回应。「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愣。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玩呢。」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房门。「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

  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我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真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毫无办法,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出房间。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

  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如厕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立好半晌,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大早醒来,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看看表,十点出头。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奶奶打屋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清了。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饺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或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我问去哪儿,他说平河上啊。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多少还是有的。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绝迹。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刚死后,她甚至恨不得弄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几十个国风小样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

  「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跑了趟卫生间。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还在下,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我犹豫着要不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去。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末恢复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她双臂抱胸,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换鞋、脱大衣。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她说雪那个大呀。她说你们都吃了吧。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她心情不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他们在看《汉武大帝》。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模糊却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奶奶问剧团今天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场看戏了」。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母亲的回应是笑,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番。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这下父亲就没了音。

  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刚结束与沈艳茹的通话,正打算将参赛的三个作品进行最后校对,除了俩原创小样,另外一首是老歌翻唱——Beyond的《大地》。劳沈老师提醒,开春便要录音和排练了,「再不抓紧点」,到时恐怕真的只有「喝西北风去」。另据白毛衣透露,这次由文化厅人社厅、省文联主办的首届平阳才艺大奖赛阵容可不小,主题为「新时代、新起点、新希望」,为期3 天。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史无前例的「巨额」大奖。歌舞类一等奖高达20万人民币。毫不夸张的说,真金白银固然可怕,鉴于「掏粪女孩」目前实力,重在参与肯定「更符合新时代科学发展观。」如你所料,参赛这事儿母亲并不知情,她问我在哪呢,电话咋老打不通。我说在家啊,刚接个电话占线了呗。她说啥事儿一个电话打老半天,我正琢磨词儿的功夫,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当口,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

  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

  母亲叫了声严林。我没搭茬。她又叫了声。我只好哦了一下。她说:「老钻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

  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

  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末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我可没敲门啊!」

  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

  洗漱完毕,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母亲来过一次电话,或许激战正酣,也许是没听见,牌局结束时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烟雾缭绕中,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我说我又要扫兴了,还故意阴沉个脸,道了声有事,就溜出了门。众逼大骂,天雷滚滚。

  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我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把自己摔在沙发里。「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径直走向我,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我不知说点什么好。

  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也算丰盛吧。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倒是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开了眼。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

  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称是。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他纠集一帮人搞殿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势,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头称赞。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几条猪。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脸的女的」。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完了,她表示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所有屋顶上的雪。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亦或一片荒芜。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

  《汉武大帝》三集结束时,没见母亲,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咋睡去了啊。」

  「累着了吧,这天儿喝点小酒,犯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四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她老话音末落,母亲就打我房里出来,是的,她问我东西拾掇的咋样了,「啥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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