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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作者:楚无过2022/05/29首发:SIS
第二十七章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毕加索直奔人民医院。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
「也没吃东西?」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哪怕当着母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
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角就是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又找人换了一个」。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
奶奶确实睡着了。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也该吊个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和我上次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但气味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暖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着。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我没由来地想到。「吃饭!」母亲不知啥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卤面。」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
小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实说,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好在她识相地放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纤细腰身。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这一切都提醒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人想爆炸。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热死个人。」母亲哼一声,接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这些冬日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像一滩熔化的铁水。
「你要不要也来点,林林?」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汗,俯身凑过去,吸溜一下就吞进了嘴里。不,吞进了食道,胃里。我也搞不懂这是泥鳅还是饺子,它甩甩尾巴,「嗝」地发出一声呻吟。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气泡。「慢点你!」小舅妈笑笑。
「没事儿吧,」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
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身。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我爸呢?」我问。
母亲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没吭声。
「你爸,」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鱼塘呢呗,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
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当然,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奶奶说有点疼。「有点疼就对了,」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这话逗得奶奶破涕为笑。但紧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老觉着痒得慌」。
「关键是没人打牌,」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说:「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
满堂大笑。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这老人卧床,关键是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预防方法呢,很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母亲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对了,」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咱琢磨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为艺术学校师资问题赴林城一趟。这又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母亲哟一声,只是笑了笑。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我表现得很夸张,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母亲穿上羽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她那个声音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在排泄后的心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二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她说陈老师早离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后来我们就谈起了陈瑶。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妈放在眼里」。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是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脊。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脊——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
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她手脚是真麻利,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她买了点水果。「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应该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
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于是我就回去。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
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客厅里肉香四溢。他搓搓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说这个张医生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然后他就没话说了。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然而我也没话说。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老早你妈就给你买了,洗过了,一直搁家。」他说。此刻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大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 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果然,她又谈到了陆敏,说这张医生和敏敏初中同学,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问我见过那个军校生的没,我也说没。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说,虽然我很想告诉她那不是军校,「我姐姐请我吃过饭。」但我告诉她。「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咋醒了,不睡啦?」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
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母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一根将尽时,「又抽又抽,咋说你的,」母亲不知从哪猫了出来,二话不说,白生生手臂晃动,半截烟屁股立马消失:「让你买东西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码安安生生吃顿饭。」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是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我也不知道自己咋了。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
「没事儿,」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一块儿值班,算工时。」这么说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轻轻颤抖。
李秀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亲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福。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然又是个行李架子。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命地点头。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切真相大白。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菇,又搞了个枸杞羊肉砂锅,每人一小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惶多让。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我亲姨哼了一声。
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跃层。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现在看,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就转手卖了人。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据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住到山上去。」她边笑边说。
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我笑笑。
「没印象?」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陆永平和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况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也就是「没了姨夫」,「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但我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
不过溜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就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
「星期天没晚自习?」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这表弟两手操兜,宽大校服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张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是卧室。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天南地北了。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然而晚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免地汇集于膀胱。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我只能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个跟头。我只好靠了一声。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着灯。
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间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晕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的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不着觉。那些个瞌睡虫仿佛随着尿液被排了个一干二净。三千张老牛皮、水电站、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万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袭来。除了靠一声,你还能说点什么呢。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
又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当然,这次揣上了烟。然而不到楼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我突然就感到了一丝寒冷。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我睡觉前他还在张凤棠的喝斥下写化学作业。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了灯。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在让人莫名其妙。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鼓。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一声,像是在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紧接着又是一声「啪」,一个公鸭嗓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谁受得了?」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撒娇。这么说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声女人的闷哼。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见天想着这事儿,真不消说你。」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不是张凤棠是谁?哪怕不知为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时轰隆一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
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冷气。
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一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陆宏峰满口答应。
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止。
「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啪」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不关。」
蛤蟆叫了两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啪啪」两声脆响,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了。
「别着凉了你,」张凤棠「啊」地一声轻呼:「轻点儿。」
「妈,在学校老是想你。」
「哟——」
「想你的——屄。」最后一个字近似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也不能说「听到」,应该说即便窗帘严丝合缝,它还是突破重重阻挠穿透了我的耳膜。无论如何——有些夸张,乃至我心里禁不住一颤。
「疼!」陆宏峰一声惨叫。
「让你瞎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紧跟着,啪啪声响彻耳膜。张凤棠娇吟两声,直呼轻点。但小屄蛋子儿并没有「轻点」,一连串的「啪啪啪」不绝于耳。
「轻……点儿,让人听见!」当妈的喘息着抖落几个字。
「哪能听见。」儿子也喘。
「说过……多少次了,这……这事儿可不能……」张凤棠像是再也说不出话,索性闷哼起来。橙色灯光漫过半边走廊,在绿墙和红砖表面浸上一层模糊的影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
「那你让林林来?」好半晌,陆宏峰气喘如牛地蹦出这么一句。
「谁……知道你这么猴急,小畜生。」
陆宏峰或许切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总之啪啪声戛然而止,接连两个深呼吸后,他说:「我看……你是想让林林日你!」这声音有些过于响亮,我甚至觉得哪怕此刻躺在表姐闺房也一样能够听到。回答陆宏峰的是他自己的一声惨叫:「老疼!」
「你也知道疼?」我亲姨也长呼了口气。
陆宏峰没说话,而是用肢体语言作出了回答。随着张凤棠的一声轻呼,床板再次吱扭起来。喘息。闷哼。我觉得这暖气供应比病房里都要充足。
「妈。」
没音。
「妈。」
还是没音。
「妈。」
「咋?」
「我鸡巴大不大?」
「跟谁学的你?!」很遗憾,这次没能欣赏到陆宏峰的惨叫。
「妈。」
「又咋,快弄完睡觉去!」
「大家都叫我古巨基。」蛤蟆叫了两声。
「啥?」
「古巨基,」陆宏峰喘了口气:「《情深深雨蒙蒙》里面那个。」
得有个四五秒,张凤棠才笑了起来。大笑。如果坐着,肯定是前仰后合;如果站着,必然会直不起腰。床上的一切活动都让位给了笑。始作俑者也笑了起来,呱呱呱的。我掐掐坚硬的裤裆,在墙上趴了好一会儿。
「你说说你们,啊,多大点儿,一天不学好,净瞎搞怪。」
「他们说我鸡巴直起来能把俺们学校大门捅倒了喽。」蛤蟆叫,不无得意。
「说啥呢……」张凤棠又开始笑。持续了好一阵。直到陆宏峰再次动起来,笑声都没能完全停下。
「妈,我大还是我爸大?」陆宏峰可能有些兴奋过头。
「瞎说啥。」当妈的没搭理他,好半晌又说:「别提你爸。」
不提就不提,儿子闷声不响,啪啪声却毫不拖泥带水。
「轻点儿你!」张凤棠喔喔直叫。
「妈。」
「嗯。」
「我大还是张亚光大?」
张凤棠的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妈。」
「啧,你今儿个咋回事儿?」我几乎能够想象她凤眼一翻柳眉微蹙的样子。但很快,在新一轮的啪啪脆响中,清泉再次开始流淌:「你妈屄啊,轻点儿轻点儿。」
「怕啥?」他绝对吞了股口水。
「让林林听到你才心静?」
条件反射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屋里的运动并没有「轻点儿」,起码我没能听出这个迹象。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宏峰突然说:「听到咋了?听到就拉他一块来。」粗重的喘息使每个字都要在空中弹跳几下,乃至传到我耳朵里时它们轰轰作响。
张凤棠不说话,只是哼。
「好不好,妈,俩鸡巴一块来。」稚嫩的公鸭嗓矬刀般打磨着寂静的夜,夸张而怪异。
张凤棠还是不说话,依旧是哼。好半晌,伴着一种鹅叫般的嘶鸣,我亲姨总算从喉咙里抠出几个字。她说:「峰峰,妈不行了。」
运动在一场暴风骤雨后归于沉寂。陆宏峰于喘息和娇吟中射得闷声不响。直到张凤棠让他洗洗睡,我才得以确定房间里的行为艺术已宣告结束。而我两脚发麻,大汗淋漓,烟盒在手中都变了形。张凤棠进卫生间后,我觉得是时候撤退了。但我亲爱的表弟还四仰八叉地卧在床上,橙色灯光照亮他稚嫩的胡须,一如照亮他胯下绵软的「巨基」。就在我挪到楼梯口时,陆宏峰开腔了。他说:「妈!」回答他的是水声。于是他又叫了一声。这次水声友情暂停了一下:「咋?」
「明儿个再给我一百二。」
「干啥又?」
「学杂费。」
「不交过了?又交!」
「那个多媒体课让交的。」
水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张凤棠说:「明儿个我找你们老师去。」
陆宏峰「操」了一声,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随后他唱了句周杰伦的歌,那个《爱情龙卷风》什么的,重复了两遍。在第三遍重复到一半时,他颇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
「妈!」
「又咋?」水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妈也回到了卧室。
「我爸跟我姨是不是好过?」这话说得字字清晰、行云流水。我攥着扶手,再也挪不动脚步。没有回答。一阵窸窸窣窣后,窗口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虽然知道用不着,我还是迅速蹲了下去。
「妈。」
「快洗洗睡去!楼下可还有人。」女人消失,像是上了床,几声细碎的吱扭:「妈累得要死,你可别惹我。」
「说说呗。」
「啧,一边儿去,看你妈还没死是不是?昨晚上你呼呼大睡,你妈可值了一宿班儿。」
「妈妈。」这声音嗲得有点过分,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给陆宏峰来俩个大耳刮子。
「一个黄鼠狼,一个骚狐狸,一对眼就搞上了呗,你姨夫又不争气,偏偏进了宫,那可不是干柴烈火哟!」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不像啊。」
「啥不像?」
「我看我姨挺那个的。」
「哪个?」
「神圣不可侵犯。」支吾了好半晌,他用普通话说。
「切,还神圣不可侵犯?」我亲姨笑了起来,高亮得和戏台上的阮妈不相上下,不知什么玩意儿在大笑中咚咚作响。后来笑声突然就低了下去,但还是持续了好一会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才止住了笑:「会装呗。」
陆宏峰没吭声。
「让你盖被子听不懂?非晾你才心静!」
「啥是会装?」
「表面上那个啥——」张凤棠顿了顿:「冰清玉洁,啊,暗地里直发骚,啧,脚别乱蹬,生虱子了你?」
两声蛤蟆叫。
「整天撅着个大屁股扭来扭去,一看就是骚屄欠弄,不知给多少人弄过了。」
「你咋知道?」
张凤棠没搭理他,而是切了一声。好半晌,她说:「哎,妈好看还是她好看?」
「啥?」
「妈跟你姨哪个好看?」
陆宏峰没吭声。起码我没听见。
「不问你呢?啧,别碰我。」
「妈。」
没音。
「你好看,」公鸭嗓慢条斯理,略一停顿,还笑了笑:「我姨也不丑,都好看。」
「没良心的,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跟你爸一个德性!」张凤棠声音压得很低。
「我咋了我?」
「脏内裤忘了?」
「我爸也拿姨内裤了?」一阵窸窸窣窣. 「那么脏的东西也拿,真不消说你爷俩,恶心不恶心一天!」「一边儿去!」「幸亏你姨没发现,不然你妈脸往哪儿搁!」张凤棠这一串连珠炮把她亲外甥打得晕头转向,但硝烟滚滚中炮貌似还没放完:「别乱摸!」「啪」地一巴掌。
陆宏峰夸张地吸溜了一下。
「你姨可不是啥干净货色。」
「咋?」
「咋个屁,快下去睡觉!」
「妈。」
「本来就发骚,这当了大老板,还不得岔开腿让人弄啊,干净得了吗?」
我摸根烟咬在嘴里,却没机会点上。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指针仿佛就戳在耳边。
「哼啥哼?」
「我没哼。」
「听见你哼了。」
「真没哼。」
于是张凤棠就哼了一下:「老上剧团的那个黑框眼镜你还记不记得?」
「谁?」
「梁致远啊,你忘了给过你两百块压岁钱的,唉哟,老早以前跟你姨关系可不一般,偏你爹没一点眼色,吃干醋,当初学人棒打鸳鸯嘞。」
陆宏峰哼了一声。这次确确实实哼了。
「咋?」
「没咋啊。」
「还有郑向东,当年你姨夫可不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到现在头上都还有碗口大一块疤呢。」张凤棠直咂嘴,像是疤落在了她头上。
「啥时候的事儿啊?」
「早了,你姨刚开始搞剧团那会儿。」
「真的假的?」
「难说,无风不起浪,最后要不是你姥爷亲自出面,人郑向东会留下来?」
「不像。」
「跟谁学的,不像不像,啥叫不像?谁不像?」张凤棠显然翻了个身,我觉得窗帘都动了动:「郑向东可摸过你妈屁股。」
好半天没人说话,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
「啧,瞎摸啥?」我姨终于又开腔了。
「他能摸我不能摸?」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亮的笑声。
「他摸这儿没?」
「他敢!」
「咋不敢?」
「切,你亚光叔不剥了他。」
「吹牛吧就。」
「咋?」
「我不光摸了,还日了。」
又是一巴掌,这次显然隔着被子。没由来地,我想到了《地道战》和《小兵张嘎》里的土制防弹衣。
「亚光能咋地?」这表弟大概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
「再瞎扯我不撕烂你的嘴!」
大概真怕嘴被撕烂,陆宏峰没了音。张凤棠骂了句什么,随着一声细碎的吱扭,像是又翻了个身。她甚至哼了一声。
「妈。」好半晌,羊羔咩咩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妈。」蛤蟆叫。
「快下去睡觉!」
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咚地一声响。
「啧,别瞎闹!」
陆宏峰吸了口气,就没了音。
「小畜生。」张凤棠轻哼了一声。好一阵又是一声。某种压抑的热气流从她的口腔淌出,整张窗帘都浸得湿哒哒的。
「妈,爽不?」陆宏峰轻喘着,像是犯了鼻炎,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吸溜。
「小畜生。」张凤棠还是这么说。她声音轻飘飘的,又是一声轻哼。
搞不好为什么,周遭再次热烈起来,我心里也禁不住轻轻一颤。
「硬不硬?」几声吱扭后,陆宏峰颤抖着说。
「你睡饱了,瞎折腾……你妈。」张凤棠一声轻呼:「干点啥也没个度。」
房间里又响起了熟悉的节奏,缓慢,悠长。
「妈。」
「嗯。」
「那郑向东的事儿也是亚光说的吧?」或许是陆宏峰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挺,张凤棠啊了一声,「他说的我可不信,大话篓子一个,也就会弹弹琴吹吹箫。」
「咋说话呢?」我姨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床板轻轻摇。也可能是床垫里的弹簧发出的声音。席梦思。
「高干病房谁找的?医生谁找的?剧团搞这么大,谁捧的场?搞得跟谁专蒙你一样。」这么说着,张凤棠切了一声,似是意犹未尽,又似不屑于继续举证。当然,很快,她又开炮了:「还有那啥艺术学校,你姨这大老板当的,啊。」
陆宏峰闷声不响。
「我可亲眼见过那个陈建军来找你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接着说道。掷地有声。
「谁?」公鸭嗓总算吱了一声。
「没谁。」
「谁嘛?」
「烦人不,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知道——」公鸭嗓拖得老长。
「哟哟哟,咋你看见了?」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向北约莫一公里的省道是钢厂拉煤车的必经之地,我突然想到,如果雪足够多,融化了之后就是汪洋大海,那些在雪夜也如此忙碌的重卡自然也就成了汽轮。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漂浮起来。
「开宾馆那会,」好半晌陆宏峰才开口。他呱呱两嗓子:「你不也被人骚扰了。」
「还弄不弄?」冷冰冰的。
陆宏峰没吭声,而是卯足劲搞了几下,「啪啪啪」的。
张凤棠一声闷哼后再没出声。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听见。
「文化局的吧,」好一会,公鸭嗓喘息着:「那老头儿搁办公室好多回了,除了看戏,我姨都不爱搭理他。」
张凤棠哼了一声。
「真的。」继续喘。
「你懂啥,这当官的哪个不是老狐狸,」当妈的也轻喘,间或一声低吟:「那股子骚气还能闻不到?」如你所见,没准是张五可演得有点多,我亲姨携着股与生俱来的戏剧化夸张。虽然这种夸张让人不舒服,但你还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又搞了几下,陆宏峰说自己口渴,想喝水。张凤棠说,喝就喝呗,又没人拦你。于是陆宏峰就郑重其事地请求他妈把桌子上的水给他递过来。「劳驾。」他说。
「自个儿拿去。」他妈回答。
于是他就「自个儿」下去喝水。于是扁平而倾斜的影子便在窗口晃了晃。于是他就撩开窗帘,往外瞄了几眼。我紧贴着墙,头发都要竖起来。陆宏峰的头发却平直顺滑——不知啥时候这厮搞了个齐刘海。于是他就摸摸齐刘海,喝起了水。一时咕咕作响,仿佛打哪儿飞来了只老母鸡。
「不过女人啊,在外面就是不好混,是是非非又咋说得清楚。」张凤棠拖长调子,一声长叹。
「那你还说我姨。」窗帘放了下去,堪堪露着一角。
「你姨就是骚咋了?还不许说啊?凉不凉,让妈也喝点儿。」
蛤蟆叫。
「嘿,你还别不信。」这当妈的也是「咕咕咕」:「嗯。」
两下蹭地声,影子又爬上了窗帘:「冬冬他妈那样的才叫骚。」
「你倒是眼尖,学习不行,旁门左道挺上劲儿。」
「这谁看不出来啊,上次我去冬冬家,他妈……」戛然而止,陆宏峰嘿嘿直笑。
「咋?」
「不咋。」
「你说不说?」
「真不咋。」
「切,你说我还不听嘞。」
「妈。」蹭地声。
「干啥?」
「妈。」
「啧,作践你妈吧就。」
蛤蟆叫。
「咋,不洗洗去?」
蹭地声,开门声,水声。陆宏峰再回来时嘿嘿直笑。于是他妈就给了他一巴掌。相应地,他便哼了一声,不,哼了两声。
「作践你妈吧。」好一会儿,张凤棠舒口气,又说。接着,呱呱呱中,房间里一阵滋滋作响。如你所料,「吹箫」这个看毛片时永远快进的烂俗桥段让我挺直脊梁,半天才悄悄地喘了口气。「行了行了,恶心死人,水给妈拿来。」
陆宏峰闷声不响,但很听话。于是我姨就如愿以偿地漱了漱口。不幸的是她需要亲自下床,跑到卫生间,喷出一道水雾。我都感到麻烦。等她再回来,陆宏峰又开始蛤蟆叫。
「还弄不弄?」没好气。
「妈,」表弟显然上了床,紧跟着,「啪」地一声脆响:「从后面来呗。」
「德性你,」张凤棠咂咂嘴:「要求还挺多,快点弄完,几点了都。」
咚地一声,一阵窸窸窣窣,陆宏峰哼了哼。「屁眼上毛又长出来了。」他喃喃道。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冒了一头汗。当然,更有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张凤棠对此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冬冬他妈啊,我看是个说媒的。」几声吱扭后,我姨突然谈起了牛秀琴。声音有点小,应该是背对着我。
「啥?」
「媒婆不知道?专门给人家说媳妇儿的。」
「她不文化局的吗?」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我姨笑了笑,却不屑于给儿子作任何科普:「我看要没她啊,你姨跟这当官的还真不一定能牵上线。」正是此时,楼下的挂钟敲了一下。老实说,这冷不丁地,吓人一跳。我望了眼光怪陆离的走廊,又瞥了瞥楼下微弱的天光,然后就放了一个屁。冗长而醇厚,也幸亏闷声不响。而嘴里的烟已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我这才惊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
「她这有啥好处啊?」
「啥好处?好处可多着呐,水浒传里边……废话贼多,快弄完睡觉,真拿你妈当驴使啊。」
蛤蟆又开始叫,接着「啪」地一声脆响。「驾。」他说。
「你就作吧。」张凤棠一声闷哼后骂了句什么。略一停顿,她又说:「不是妈眼红,你说说秀琴这样的,啊,除了吃吃喝喝岔开腿让人弄弄,她还会干啥?」
这个问题恐怕陆宏峰回答不了,所以他就没吭声。
「你瞅人家混的,车是车,房是房——光平海起码有四五套房,凭啥啊,就凭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
「那冬冬他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人家可精着呢,不知道。」
「那他不管?」
「管得了么管,他一个初中老师给调到教育局,凭啥啊?」
「妻管严。」陆宏峰猛搞了几下,啪啪脆响。
于是相应地,张凤棠也叫了几声:「犯啥病呢你,给你说啊,你要娶了媳妇儿也那样,妈可就没法活了。」
回答她的是蛤蟆叫。
「笑啥?」
还是笑。
「切,你这样我咋瞅着危险呢。」
陆宏峰不搭茬,而是用力挺了几下。席梦思的呻吟中,他问:「妈,爽不?」
张凤棠似是哼了两声,然后就没了音。她应该是誓死也不想搭理这个未来的妻管严儿子了。
席梦思呻吟得愈加热烈。啪啪声也变得密集。
「轻点儿你。」我姨压着嗓子猛叫了几声。
「妈,你屁股真圆。」两声细碎的「啪啪」,陆宏峰气喘如牛。当然,牛是怎么喘气的,我还真说不好。只隐隐记得,每逢寒冬腊月那些老伙计们都要从鼻孔里喷出悠长的热气,令人无比着迷。不知道我亲爱的表弟会不会喷点什么出来。
「你姨的更圆,还肥。」张凤棠也喘。
「妈,给你说个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宏峰的嗓音突然变得清亮,速度也慢了下来。
「嗯。」张凤棠轻哼着。
「我见过她的屄。」他声音有些发抖。
「啥?」
「我见过我姨的屄。」他略一停顿,又是「啪」地一声。我感到嘴里苦得厉害,只好吸了吸鼻子,连掐死这俩母子的心都有了。
张凤棠不吭声,还是哼。
席梦思的呻吟几乎要停下来。
「暑假那会儿。」「我在剧团办公室玩电脑。」「我姨在里面睡午觉。」陆宏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个即将断气的我军战士。这长征煎熬得我满手心都是汗。但战士停了下来,躺地上打滚,不走了。
「咋嘛?」半晌,张凤棠终于问。
「我到她屋里上厕所,就看见了呗。」
「哦,你姨没穿裤衩,光屁股等着你哩。」随着床板猛一吱扭,我姨叫了一声。
「穿了,可小,屄毛都露出来了,又黑又多。」
张凤棠又哦了一声。当然,也可能只是一声稀松平常的呻吟。
「跟你的有一拼。」陆宏峰笑了笑。
没音。
「屄也肥,大屄唇翻着,屄洞都能瞅见。」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是被钢丝勒住了脖子,没准下一秒就会挂掉。
「骚不骚呀?」张凤棠声音轻飘飘的,说不出的奇怪。
「啊?」
「我问你姨的屄骚不骚。」
陆宏峰不说话,啪啪声又渐渐响起。
「你没弄她?」张凤棠轻声叫着。
陆宏峰誓死不吭,啪啪声越发剧烈。
「想不想弄……你姨,啊?」张凤棠嗷嗷直叫。这些字词翻过圆滑的喉头,又被拉扯成一根根紧绷的丝线。「弄你姨的大骚屄,大浪屄!」
回答她的是小屄蛋子儿的低吼声,哼哼唧唧的,像是被人捏住了睾丸。但床板的运动振聋发聩。屋里的两人像是发疯般制造出一袭巨大的风暴。它将我席卷而起,四处颠簸。我发现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一阵,公鸭嗓总算吐出了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日死她!」
「你……要弄你姨,妈就让林林弄。」我亲姨的呻吟充满了弹性。她极力压着嗓子,声音却针尖般发亮。
席梦思的运动立马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粗重的喘息。
「林林这又高又壮的,下面肯定大。」
「骚屄!」陆宏峰猛然挺动起来,像是遭雷劈了一样。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公鸭嗓在啪啪声中被削去一截,低沉却又尖利。回答他的是嗷嗷叫。我不由攥住了自己的裤裆。「反正,」好半晌,陆宏峰才放慢速度,缓了口气:「不许给他唆鸡巴!」
张凤棠没吱声。她边喘边哼,像一滩兀自消融的糖浆。
「听见没?」陆宏峰似是在他妈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妈!」他甚至咬了咬牙。
「妈有啥法子?」一声闷哼后,张凤棠轻颤着说。
「啥?」陆宏峰索性停了下来。
「他硬把大鸡巴头子往妈嘴里戳。」
「骚屄!」一时啪啪作响:「那你就唆了?骚屄!」这表弟的嗓音干涸得像块龟裂的泥巴,滑稽而夸张,却又怪异得令人窒息。
「妈就是骚屄!」张凤棠仿佛要哭出声来。
「俩鸡巴日不死你啊,骚屄!」兴许是过于激动,小屄蛋子儿打了个嗝。我能想象那热气流里羊肉和白萝卜的味道。
「嗯,日死妈,妈快给你俩弄死了,」我亲姨的嗓音温暖多褶:「还有冬冬,一起弄妈!」
陆宏峰射精时,我也友情射了一管。区别在于,他射在他妈屄里,而我射在了自己裤裆里。这热烘烘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恍若化身为一块口香糖。张凤棠并没有马上去洗澡,而是让陆宏峰去。但这小屄蛋子儿当然磨磨蹭蹭。于是母子俩又温馨地聊了好一会儿。我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机会。张凤棠让儿子期末好好复习,争取拿个名次。「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她用普通话说。
然而陆宏峰并没有心满意足,他说:「记着给我买电脑。」
「你这阶段要啥电脑?」
这话实在伤人心。于是陆宏峰就恼了。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再后来他就哭了起来,委屈得差点把自己噎死。
「行行行,班级前三十,年级前五百,明儿个我就跟你姐说。」
「写个条儿。」
「能耐你,」张凤棠似是哭笑不得:「快洗洗去,三更半夜的,明儿个再说。」
陆宏峰不吭声。
「切,还能蒙你?」
一番权衡之后,陆宏峰姑且答应了。就在他走向洗澡间时,张凤棠突然问他偷看母亲的事是真是假。
「瞎扯的你也信?」蛤蟆叫了两声。
「你瞎鸡巴乱搞,我可不饶你!」她这嗓音又如在戏台上一般清亮:「还有,嘴严实点儿,别啥都往外捅。」陆宏峰有没有说话抑或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觉两脚发软,而一截粗硬的屎橛子几乎戳到了体外。正是此时,张凤棠一把拉开了房门。一股暖风袭来,宛若一堵坚硬的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