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移情别爱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中,莫瑞尔的脾气简直让人不能忍受。像所有的矿工一样,他非常喜欢吃药。更令人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买药吃。
“你给我带一剂芳香酸。奇怪,家里竟然一口药也喝不上。”
于是,莫瑞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喝的芳香酸,他给自己煮了一罐苦艾茶。
阁楼上挂了成捆的干草药:有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芜萎菜、蜀葵草、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车菊。平常炉边铁架子上总是放着一罐他要喝的药汁。
“好极了!”他说。喝完了苦艾茶之后咂着嘴唇说。“好极了!”他还怂恿孩子们尝一尝。
“这比你们任何一种茶和可可都好喝。”他发誓说。但孩子们没有尝。
然而这次他得的是脑炎。无论药片、药酒,还是草药,都无法治好“他讨厌的头疼”。自从那次他和杰里去诺丁汉途中在野外睡了一觉后,他就一直不舒服。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喝酒,发脾气,现在他觉得病入膏盲。莫瑞尔太太只好护理他这个最难侍候的病人。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让他去死。除去他能挣钱养家之外,她内心深处还是对他有一丝眷恋的。
邻居们对她也非常好,偶尔有人会叫孩子们去吃饭,有人替她干些楼下的家务活,也有人会照看一天婴儿。但不管怎么样,这个病也是个大累赘。邻居们也不是每天都来帮忙的。那样,她就得同时照顾小孩和丈夫。收拾屋子,做饭,什么都得干。她筋疲力尽。但她还是尽自己所能地干。
钱也只是刚够全家用度。她每星期从俱乐部里得到17先令。每个星期五,巴克和其他朋友们会均出来一份钱给莫瑞尔的妻子。而且,邻居们给她煮肉汤,给她鸡蛋,以及类似的零用品。如果这段时间没有他们的慷慨帮助,莫瑞尔太太只好借债,那会把她拖垮的。
八个星期过去了,几乎没有希望的莫瑞尔病情有了好转,他的体质很好。因此,一旦好转,很快就会复原的。不久,他就能在楼下活动了。他生病期间,妻子有一点宠惯他。现在他希望她能继续那样,他常摸着脑袋,撇着嘴。装出头疼的样子。
但这些骗不了她。起初她只是暗自好笑,后来就很不客气地骂他。
“上帝啊。别这样哭哭啼啼的!”
这有一点伤害他。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不是一个好哄的小娃娃。”他的妻子简短地说。
为此,他生气了,像个孩子似的低声骂着。后来,他不得不恢复他的正常语调,不再嘀咕。
不过,家里这一段时间比较太平。莫瑞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为此他喜不自禁。而他像个孩子似的依赖她,他们俩彼此都没意识到,她对他的宽容是因为她对他的爱在渐渐消失。不管怎么样,在这之前,她的心目中,他仍是她的丈夫,仍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依靠着他。这种爱的凋零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但爱情毕竟在衰退。
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出生,她不再与他无谓地争执。对他的爱就像不会再涨的潮水离他而去。此后,她几乎不再想他了。而且离他远远的。不再觉得他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她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她不再计较他的言行,完全让他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这一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处于无可奈何,怅然若失的境地,就像人生的秋季。妻子抛弃了他。虽然感到有缺憾,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把爱情和生活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他象个无价值的苦壳。像许多男人一样,他或多或少接受了这种现象,把位置让给了孩子们。
在他恢复期间,俩人都曾努力重温他们的婚后头几个月的温情。实际上,他俩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了。孩子们已经上了床后,他坐在家里,她在做衬衣,要做孩子们的衣服。每逢这时,他就给她念报,慢条斯理地读着,象一个人在扔铁环似的。
她常催他快点,预先告诉他下面估计是什么字。而他总是谦恭地接过她的话继续往下读。
他们之间的沉默很特别,会听到她的针发出轻快的嗖嗖声。他吸烟时嘴唇发出的很响的“啪啪”声,还有他往火里吐唾沫时炉子冒热气的声音。于是,他开始想威廉,他已经是个大男孩子。在班里是拔萃的,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想象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这给她的生活燃起了一缕希望之火。
莫瑞尔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没有什么可想的,隐隐感到不自在。他在内心盲目与她交流,或发现她已离他远去,他体验到空虚,内心深处一片空白,一片渺茫。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久,他在这种气氛中再呆不下去了,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了他的妻子。他俩都觉得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连他们的呼吸都有一种压力。于是,他上床睡觉了。而她乐得独自一人,边干活,边思考,边消磨时间。
此时,另一个孩子出生了。这是当时正在疏远的父母在短暂的和平日子的结晶。
这个小孩出生时,保罗才十七个月,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有一双深蓝色的好奇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最小的这个孩子仍是个漂亮而健康的男孩。莫瑞尔太太知道自己怀孕后,感到非常为难。一方面由于经济原因,另一方面因为她不再爱她的丈夫了。不过,对孩子倒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们叫这个小孩亚瑟。他很漂亮,满头金色的卷发。而且,生来就喜欢他的父亲。莫瑞尔太太对此很高兴,听到这个矿工的脚步声,孩子就会伸出小手摇摇摆摆地欢呼。如果莫瑞尔心情好,他就会立刻用热情、柔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了,我的宝贝。我马上来。”
他一脱下工作服。莫瑞尔太太就会用围裙把孩子裹好。然后递给他爸爸。
有时候,父亲的吻和逗弄,给孩子脸上沾满煤灰。当她抱回孩子时,不禁惊呼:“小家伙成什么样子了!”这时,莫瑞尔就会开心地大笑。
“他是一个小矿工。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他大声说。
当心里有着孩子和丈夫时,她仿佛觉得生活充满欢乐。
威廉长得更高更壮了,也更活泼了。而保罗十分文弱安静,愈加清瘦,如影子般地跟着妈妈。平时,他也好动,也对别的东西非常好奇,有时他意气消沉闷闷不乐。这时,母亲就会发现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在沙发上流泪。
“怎么啦?”她问。却没有回答。
“怎么啦?”她有点生气她追问着。
“不知道。”孩子抽咽地说。
母亲又哄又劝地安慰他,但没用,这让她忍无可忍。这时父亲总是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他要再哭,我就打得他住口。”
“这不关你的事。”母亲冷冷地说。然后,把孩子领到园子里,把他重重地放在椅子上,说:“现在哭吧,苦命的家伙。”
落在黄叶上的蝴蝶吸引了他,或者他自己哭着睡了。保罗的忧郁症不常发生,但在莫瑞尔太太心里投下了一块阴影。因此她在保罗身上操的心更多一些。
一天早晨,她朝河川区巷道张望着等待卖酵母的人。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原来是瘦小的安东尼太太,她穿着一身棕色丝绒衣服。
“嗨,莫瑞尔太太,我要给你说说威廉的事。”
“噢,是吗?”莫瑞尔太太回答。“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后面抓住了我的孩子,撕了他的衣服。”安东尼太太说:“这还了得。”
“你家的阿尔弗雷德和威廉一样大呀。”莫瑞尔太太说。
“是一样大。但那也不能扭着别人的孩子,撕人家的衣服。”
“好。”莫瑞尔太太说:“我不会打孩子的。即使打他们,我也要让他们说明原因。”
“发生这样的事,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是。”安东尼太太反驳道。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莫瑞尔太太说。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安东尼太太喊了起来。
莫瑞尔太太走了,把门也关上了。她端着杯酵母的手在发抖。
“我要告诉你当家的。”安东尼太太在身后喊道。
午饭时,威廉吃完饭又想走——他已经11岁了——他妈妈问话了。
“你为什么撕坏了阿尔弗雷德。安东尼的衣领?”
“我啥时撕了他的衣领?”
“我不知道啥时,他妈妈说你撕了。”
“噢——是昨天。那个领子早已破了。”
“但你把它撕得更破了。”
“是这样。我的砸果,赢了他17个——于是阿尔弗雷德。安东尼就喊:”亚当夏娃掐人精,河里去干坏事情,亚当夏娃淹死啦,猜猜是谁得救啦?‘我就说:“好,掐你一下。’我就掐了他一下。他像疯子一样抢了我的”砸果“
就跑了。我就在后面追,抓住了他的时候,他一躲,就把领子给撕破了,但我抢回了我的砸果……“
他从口袋里掏出用根绳子串上的七叶树果,黑色陈旧的老“砸果”——击碎了其它十七颗挂在同样绳子上的砸果,因此这个男孩对自己百战不败的功臣感到骄傲。
“得了,”莫瑞尔太太说:“你应该明白你不应该撕别人的领子。”
“唉,妈妈呀!他回答:”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再说,那只是一个旧的橡胶领子,而且早就破了。“
“下次,”他妈妈说:“你应该小心些,如果你回家时领子也被撕破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我不在乎,妈妈,我不是有意撕的。”
小男孩子挨了训,表情很可怜。
“得了——你得加小心。”
威廉庆幸妈妈饶了他,飞也似地跑了。一向讨厌跟邻居闹纠葛的莫瑞尔太太,觉得她应该给安东尼太太解释一下,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是,那天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来,看上去怒气冲冲。他站在厨房里,四下瞅着,好几分钟没吭声,然后说:“威廉去哪儿了?”
“你找他干什么?”莫瑞尔太太心里揣测着问道。
“我找到他后,他就知道了,”莫瑞尔说着,“砰”地把他的井下喝水的瓶子摔在碗柜上。
“安东尼太太找你,胡扯阿尔弗雷德领子的事吧?”莫瑞尔太太冷笑着说。
“别管谁找我。”莫瑞尔说:“我找到他,把他的骨头揍扁。”
“真滑稽,”莫瑞尔太太说:“你竟相信别人的胡扯,想和母老虎站在一起冤枉你儿子。”
“我要教训他,”莫瑞尔说:“我不管谁的孩子,他不能随便去撕别人的衣服。”
“随便撕别人的衣服!”莫瑞尔太太重复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抢走了他的‘砸果’,他就去追,无意中抓住了他的领子,那个孩子一躲闪——安东尼家的孩子都会这么做。”
“我知道!”莫瑞尔恐吓地喝道。
“你知道,别人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他的妻子挖苦地回敬道。
“你别管,”莫瑞尔咆哮着,“我知道该怎么办。”
“可不一定,”莫瑞尔太太说:“假如有的长舌妇挑拨你去打你的儿子怎么办?”
“我知道。”莫瑞尔重复。
他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生闷气。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道:“妈妈,我可以吃茶点吗?”
“我让你吃个够!”莫瑞尔太太说:“看你丑态百出的样子。”
“我如果不收拾他,他岂止丑态百出。”莫瑞尔从椅子上站起身,瞪着儿子。
在威廉的这个年龄,他算是身材够高大的了,但他非常敏感,这时已脸色苍白,惶恐地看着父亲。
“出去!”莫瑞尔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傻傻地没动。突然,莫瑞尔捏起拳头,弯下腰。
“我要凑他‘出去’!”他像失去理智似地喊。
“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气得呼呼地喘:“你不能只听她的话就打他,你不能!”
“我不能?”莫瑞尔喊着,“我不能?”
他瞪着孩子,向前冲去,莫瑞尔太太跳起身来拦在他们中间,举着拳头。
“你敢!”她大喊。
“什么?”他喊道,愣了一会,“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儿子。
“出去!”她生气地命令他。
男孩好象中了她的魔法似的,突然转身跑了。莫瑞尔冲到门口,但已晚了。他转回身来,尽管他的脸满是煤灰,仍然气得发白。但现在他的妻子更是怒火冲天。
“你敢!”她声音响亮地说:“你敢碰这个孩子一指头,老爷,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害怕她,只好生气地坐下。
孩子们长大了,不再让人操心。莫瑞尔太太参加了妇女协会。这个协会是附属于批发合作社的小型妇女俱乐部,协会每星期一晚上在贝斯伍德合作社的杂货铺楼上的一间长屋里聚会,妇女可以在那里讨论合作社的好处和其他一些社会问题。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也看看报。孩子们每每惊奇地看到整天忙着家务的妈妈坐着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沉思,时而批阅书册,然后继续书写,不禁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敬意。
不过,他们很喜欢这个协会,只有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埋怨它抢走了他们的母亲——一半因为母亲从中享受到快乐,一半因为他们受到一些优待。一些心怀敌意的大丈夫们称这个协会是“咭咭呱呱”店,即说闲话的店,他们感觉妻子们太独立了。从这个协会的宗旨上说,这种感觉也许是正确的,女人们应该审视一下她们的家庭,她们的生活条件,从而发现生活有许多缺憾。矿工们发现他们的妻子有了自己新价值标准,感到非常恐慌。莫瑞尔太太在星期一的晚上总是带来很多新闻,因此,孩子们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威廉在家,因为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很多事。
威廉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里找到一份工作。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坦率真诚,相貌粗犷,长一双北欧海盗般的蓝眼睛。
“为什么让他去坐冷板凳?”莫瑞尔问,“他只会把裤子磨破,什么也挣不到,刚去多少钱?”
“开始挣多少没关系。”莫瑞尔太太说。
“不行!”让他跟我去下井,一开始我可以轻松地每周挣十个先令。不过,我知道,在凳子上磨破裤子挣六先令,还是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好。“
“他不能去下井,”莫瑞尔太太说,“再别提这件事了。”
“我下井没关系,他下井就不行啦?”
“你母亲让你十二岁下井,这并不意味着我让我的孩子也这么做。”
“十二岁?还没到十二岁呢!”
“管你几岁!”莫瑞尔太太说。
她以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他去了夜校,学会速记,到他十六岁时,除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是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了。后来,他在一家夜校教书。但他的脾气大暴躁,要不是因为他的热心肠、大块头保护着他,真不堪设想。
所有男人干的事——好事——威廉都会。他跑起来快得像风,十二岁时,他在一次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一个铁砧形状的玻璃墨水瓶,神气地摆在碗柜上,这给莫瑞尔太太莫大的喜悦。孩子是为她而跑的,他拿着那个奖品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地说:“看,妈妈!”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像皇后一样接过了它。
“真漂亮!”她惊叹。
于是,他开始雄心勃勃,想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母亲。他每星期挣到十四先令,她给他两先令。由于他从不喝酒,他觉得自己很富有,便和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有了来往。小镇上地位最高的是牧师,然后是银行经理、医生、商人,还有煤矿老板。
威廉相交的有药剂师的儿子、中学校长、商人。他在技工礼堂打弹子,竟然不顾母亲的反对去跳舞。他沉迷于贝斯伍德所有的活动,教堂街六便士的便宜舞会、体育运动、打弹子,无不躬亲。
保罗常听威廉描述那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但大部分就像摘下的花朵一样,在威廉心中只活上短短两星期。
偶尔,也有情人来找她那行踪不定的情郎。莫瑞尔太太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立刻嗅出了不对劲。
“莫瑞尔先生在吗?”年轻的女人用一种动人的神情问道。
“我丈夫在。”莫瑞尔太太回答。
“我——我是说,年轻的莫瑞尔。”少女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哪一个?这里有好几个呢。”
于是,女孩脸色绯红,说话也结巴了。
“我——我是在舞会上碰到莫瑞尔先生的——在里普斯。”她解释着。
“哦——在舞会上!”
“是的。”
“我不喜欢儿子在舞会上结识的女孩,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回家后,为母亲如此不礼貌地赶走了那个姑娘大为恼火。他是粗心大意,性情热烈的小伙子,时而昂首阔步,时而蹙额皱眉,常常喜欢把帽子扣到后脑勺上。
此刻,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把帽子扔到了沙发上,平托着下巴瞪着母亲。她身材矮小,头发朝后梳着。她平静,又让人敬畏,然而又非常亲切。知道儿子生气了,她内心有点不安。
“昨天有位小姐来找我吗,妈妈?”他问。
“我不知道什么小姐,倒是一位姑娘来过。”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因为我忘了。”
他有点激动。
“一个漂亮的女孩——看上去不像一位小姐?”
“我没看她。”
“褐色的大眼睛?”
“我没看。孩子,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她们想追求你时,不要到你妈妈这儿来找你。告诉那些你在跳舞班认识的厚颜无耻的女人。”
“我肯定她是一个好女孩。”
“我肯定她不是。”
这次争吵结束。关于跳舞,母子之间发生过一次唇枪舌剑的冲突。有一次,威廉说要去哈克诺?特米德——被认为是下等小镇的地方——参加一次化妆舞会,两人之间的不满到了高潮。他要扮成一个苏格兰高地人,就去租朋友的那套非常合适他穿的衣服。高地人服装送到家时,莫瑞尔太太冷冷地接下它,连包都没打开。
“我的衣服到了吗?”威廉喊道。
“前屋里有一个包裹。”
他冲进去,剪断了包上的绳子。
“你儿子穿这个怎么样?”他说着,欣喜若狂地给她看那套衣服。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穿那身衣服。”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换衣服,莫瑞尔太太已经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你不等一会看我吗?妈妈。”他问。
“不,我不想看到你。”她回答。
她苍白的面孔板得很紧。她害怕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他犹豫了一会,心里还是火烧火燎。突然,他看到那顶装饰着彩带的苏格兰高地的帽子,拿起帽子,高兴得忘乎所以,把母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十九岁时,突然离开了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到了一个差使。在新地方,他可以每周挣30先令而不再是18先令了。这确实是个飞跃。父母都很得意,人人交口称赞威廉,好象他会很快飞黄腾达。莫瑞尔太太希望,他能帮帮他的两个弟弟,安妮正在念师范;保罗,也相当聪明,成绩不错,正跟着那位当牧师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牧师仍是莫瑞尔太太的好朋友。亚瑟是个倍受宠爱的漂亮男孩,正上公立小学,有人说他正在争取进诺丁汉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上呆了一年。他学习刻苦,人也严肃起来了,似乎有什么事使他烦恼。他仍然出去参加舞会和河边派对,他滴酒不沾。几个孩子都是绝对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回来很晚,但还要坐在那里学习很长时间。母亲恳切地嘱咐他保重身体,不要急于求成,想干这,又想干那。
“要想跳舞就跳吧,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自己既能工作,又能学习,还是可以玩的。不要样样想干——或者好好玩,或者学习拉丁语,但别同时兼顾两件事,人的身子骨是支撑不住的。”
后来,他在伦敦找到一份工作,年薪一百二十镑。这确实是很大一笔收入。他母亲不知道是喜是悲。
“他们让我星期一去莱姆大街,妈妈,”他喊道,他念信的时候,眼睛泛着光。
莫瑞尔太太觉得内心一片沉寂。他念着信:“‘无论您接受与否,请予星期四之前做出答复。您的忠实的×××。’他们要我了,妈妈,一年一百一十镑,甚至不要求面试。我告诉过你,我会成功的!想想吧,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每年给你二十镑,妈妈。我们都会有很多的钱。”
“我们会的,我的孩子。”她感伤地回答。
他从没料到,在母亲的心里,母子分别的感伤远远甚于儿子成功的喜悦。
随着他动身的日子的迫近,她越来越感到绝望伤心。她多么爱他呀!而且,她对他的希望多大呀!他是她生活的动力,她喜欢为他做事,喜欢给他端一杯茶,喜欢给他熨衣服。因为当地没有洗衣房。看着他穿上领口挺括的衣服那种自豪的神情时,她内心洋溢着喜悦。她常常用一个凸肚的小熨斗把衣领熨得干干净净,甚至在领口上用力摸出光泽来。如今,他要离开了,她再不能为他做这些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似乎他并没有想让她和他住在一起的意思,这更让她悲痛,他彻彻底底地走了,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他出发前几天——只有二十岁的他——焚烧了他所有的情书。这些情书夹在文夹里,放在碗柜上面,有些他曾摘要似的给母亲读过,有些她不厌其烦地亲自读过。
不过大多数信写得无聊浅薄。
到了星期六,他说:“快来,圣徒保罗,我们一起翻翻我的信,信封上的花鸟给你。”
莫瑞尔太太把星期六的活在星期五就干完了。因为这是威廉在家的最后一个休息天。她给他做了一块他很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他几乎一点儿没有察觉她内心的痛苦。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封信,信封是淡紫色,上面印着紫色和绿色的蓟草。
威廉嗅了嗅信纸。“好香啊,闻闻!”
他把信递到保罗鼻子下。
“哦,”保罗说着,吸了一口气,“什么味儿,闻一闻,妈妈。”
母亲把她那小巧的鼻子匆匆凑近纸张。
“我才不想闻她们那些垃圾呢。”说着,她吸了吸鼻子。
“这女孩儿的父亲,”威廉说:“和克利苏斯一样富有,他有无数的财产。她叫我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了你’——我很高兴她原谅了我。‘我今天早晨把你的事告诉母亲了,如果星期天你能来喝茶,她会很高兴的,不过她还需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有结果,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如果你——’”
“‘告诉你’什么呀?”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结果’”——是的!“
“‘结果’”莫瑞尔太太挖苦地重复一遍。“我以为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呢。”
威廉觉得有点儿尴尬,就丢开了这姑娘的信,把信角上的花送给了保罗。他继续念着信中段落,其中的有些话逗乐了母亲;有些使她不快,让她为他而担心。
“我的孩子,”她说,“她们聪明透顶。她们知道只需说几句恭维话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会像一只被搔过头的小狗一样紧紧地跟着她们。”
“得了吧,她们不能永远这么搔下去,”他回答道,“等她们搔完了,我就走开。”
“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根绳子套着你的脖子,你会扯也扯不掉的。”
“我不会的!妈妈。我和她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她们用不着恭维自己。”
“你在恭维你自己。”她平静地说。
一会儿,那文件夹里带香味的情书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除了保罗从信封角上剪下来三、四十张漂亮的信花——有燕子,有勿忘我,还有常春藤。威廉去了伦敦,开始了新生活。
第四章 童蒙初启
保罗长得像母亲,身材纤弱,个子也不高。他的金黄的头发渐渐变红,后来又变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是个脸色苍白而又文静的孩子。那双眼睛流露出好象在倾听着什么的神情,下唇丰满,往下撤着。
一般说来,他在这个年龄的孩子中显得比较早熟。他对别人的感情,尤其是对母亲的感情相当敏感。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一清二楚,而且为此显得心神不定,他的内心似乎总是在关心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强壮了一些。威廉与他年龄相差太大,不能与他做伴,因此,这个小男孩一开始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淘气的女孩,母亲叫她“顽皮鬼”。不过她特别喜欢弟弟,因此保罗一步不离地踉着她,一起玩游戏。她和河川区那些野猫似的孩子疯一般地玩游戏,保罗总是跟随在她身边。由于他太小还不能参加这些活动,只和她分享游戏的快乐。他很安静,也不引人注目,但姐姐十分喜欢他,因为他最听姐姐的话。
她有一个虽不是很喜欢,但引以为豪的大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放在沙发上,用一个沙发套盖着,让她睡觉。后来,她就忘了它,当时保罗正在练习从沙发扶手上往前跳,正好踩坏藏在那儿的洋娃娃的脸。安妮跑过来,大叫一声,坐在地下哭了起来,保罗吓得呆呆地站着。
“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安妮,我不知道它在那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安妮痛哭时,他就在旁边手足无措地伤心地坐着,一直等她哭够为止。她原谅了弟弟——他还是那么不安。但一两天后,她吃了一惊。
“我们把阿拉贝拉做个祭品吧,”他说:“我们烧了她。”
她吃了一惊,可又有点好奇。她想看看这个男孩子会干些什么。他用砖头搭了一个祭坛,从阿拉贝拉身体里取出一些刨花,把碎蜡放到凹陷的洋娃娃脸上,浇了一点煤油,把它全部烧掉了。他用一种怀有恶意的满足看着碎蜡一滴滴地在阿拉贝拉破碎的额头上融化,像汗珠似的滴在火苗上。这个又大又笨的娃娃在火中焚烧着,他心里暗自高兴。最后,他用一根棍子在灰堆里拨了拨,捞鱼似的捞出了发黑的四肢,用石头砸烂了它们。
“这就是阿拉贝拉夫人的火葬。”他说:“我很开心她什么也没剩下。”
安妮内心很不安,虽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他痛恨这个洋娃娃,因为是他弄坏了它。
所有的孩子,尤其是保罗,都非常敌视他们的父亲,站在母亲一边。莫瑞尔仍旧蛮横专制,还是一味好酒。他周期性地给全家人的生活染上不幸的色彩,有时长达数月。保罗总也忘不了,一个星期的傍晚,他从希望乐团回来,看见母亲眼睛肿着,还发青,父亲叉着两腿站在炉前地毯上,低着头。威廉刚下班回到家,瞪着父亲。孩子们进来时,屋里一片寂静,大人们谁也没回头看一上眼。
威廉气得嘴唇发白,拳头紧握着,用孩子式的愤怒和痛恨看着这一切,他等几个弟妹安静下来才说:“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敢在我在的时候这样干。”
莫瑞尔的血直往上涌,他冲着儿子转过身。威廉比他高大些,但莫瑞尔肌肉结实,而且正在气头上。
“我不敢?”他大叫:“我不敢?毛头小伙子,你再敢多嘴,我就要用我的拳头了。哼,我会那样做的,看着吧。”
莫瑞尔弯着腰,穷凶极恶地举起拳头。威廉气得脸色发白。
“你会吗?”他说,平静却又激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莫瑞尔跳近了一步,弯着腰,缩回拳头要打,威廉的拳头也准备着出击。他的蓝眼睛闪过一束光,好象在笑。他盯着父亲,只要再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就会打起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吓得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
“你们俩都给我住手,”莫瑞尔太太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喝道:“够了,吵了一夜啦。你,”她说着,转向丈夫:“看看你的孩子!”
莫瑞尔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看看你的孩子,你这个肮脏的小母狗!”他冷笑道,“怎么了,我倒想知道我对孩子们怎么啦?他们倒像你,你把你那一套鬼把戏传给了他们——是你把他们宠坏了。”
她没有理他。大家都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脱下靴子扔到。桌子下,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干一仗?”威廉等父亲上楼后问道,“我会轻而易举地打倒他。”
“行啦——打你自己的父亲!”她回答。
“父亲!”威廉重复,“把他叫父亲!”
“是的,他是——因此——”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我不费什么劲就收拾他一顿。”
“什么主意!”她喊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不,”他说,“情况更坏。看看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受的罪还给他?”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这么多刺激,再别这么想了。”她索性大哭起来。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上床了。
威廉逐渐长大了。他们家从河川区搬到山顶的一所房子里,面对着像凸形的海扇壳那样铺开的山谷,屋前有棵巨大的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猛烈地刮来,横扫向这座房子,树被刮得呼呼响,莫瑞尔喜欢听这风声。
“这是音乐,”他说,“它催我入睡。”
但是保罗、亚瑟、安妮讨厌这种声音,对保罗来说这就像恶魔的叫声。他们搬到新居的第一个冬天,父亲的脾气更坏了,孩子们在大街上玩到八点才回来,然后孩子们就上床睡觉。大街靠近山谷,四周空旷漆黑。妈妈在楼下做针线活。屋子前一大片空间使孩子有一种黑夜漆漆,空旷迷惘,恐怖阴森的感觉。这种恐怖感来自那棵树上的呼啸声和对家庭不和的烦恼。保罗常常在长时间熟睡中被楼下传来的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听见了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大吼大叫,母亲尖声应答着,父亲的拳头砰砰地敲着桌子,声音越来越高地在咒骂。随后这一切都湮没在风刮白蜡树发出的呼啸声中。孩子们心神不定地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风刮过后好听父亲在干什么。他可能又在打母亲。黑暗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们躺在床上,提心吊胆,烦恼万分。风刮着树枝,越来越猛,就像只大竖琴的琴弦在鸣响、呼应、喷发。突然一片令人恐惧的寂静,方圆四周,楼上楼下一片寂静。怎么了?是血的寂静吧?他干了些什么?
孩子们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着。终于听到父亲扔掉靴子,穿着长袜子重重地上楼。他们静静地听着。风小了,他们听得见水龙头里的水嘀嘀哒哒流进水壶,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他们才能安下心来睡觉。
到早晨他们又欢欢喜喜地、兴致勃勃地玩耍,就像晚上围着那根黑暗中的孤独的路灯跳舞一样快乐。不过,他们心中还是有一团挥不去的阴霾,眼睛流露出一丝黯淡,显示了他们内心生活的挫折。
保罗恨父亲,从小他就私下里有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
“让他别喝酒了。”他每天晚上祈祷着。“上帝啊,让我父亲死去吧。”他常常这么祈祷。有时,下午吃完茶点,父亲还没回来,他却祈祷:“别让他死在矿井里吧。”
有一阵全家人吃尽了苦头。孩子们放学回来吃完茶点,炉边铁架上那只大黑锅热汤沸腾,菜放在炉子上,等待莫瑞尔回家开饭。他本应该五点钟到家,可近几个月来,他收工后,天天在外面喝酒。
冬天晚上,天气寒冷,天黑又早,莫瑞尔太太为了节省煤油在桌上放了一只铜烛台,点上一根牛油蜡烛。孩子们吃完黄油面包,准备出去玩。要是莫瑞尔还没回来,他们就不敢出去。想到他干了一天活,满身灰土,不回家洗脸吃饭,却饿着肚子在那儿喝酒,莫瑞尔太太就无法忍受。这种感觉从她身上传到孩子们身上,她不再是一个人受苦了,孩子们和她同样在受苦。
保罗出去和别人一起玩耍。暮色中,山谷中矿井上,灯光闪闪,几位走在后面的矿工,拖着身子在黑暗的田间小路上往家走。点路灯的人过去了,后面寂无一人。
黑暗笼罩了山谷,矿工早就收工了。夜色浓浓。
保罗急急忙忙地冲进厨房。那只蜡烛还在桌上燃烧着,火焰很大。莫瑞尔太太独自坐着。铁架子上的汤锅还冒着热气,餐具还在桌上摆着,整个屋子都处在一种等待的气氛中,等着那个隔着沉沉黑夜,在好几里以外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就知道喝酒的男人。保罗在门口站住了。
“爸爸回来了吗?”他问。
“你知道他还没回来。”莫瑞尔太太回答,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有点生气。
儿子慢慢靠近母亲,两人一起分担这份焦急。不一会儿,莫瑞尔太太上去,把土豆捞了出来。
“土豆烧糊了,都发黑,”她说,“但这不管我的事。”
他们偶尔不经意地聊上几句。保罗几乎有点记恨母亲也为父亲下班不回家而难受。
“你为什么自找麻烦呢?”他说:“他不喜欢回家愿意去喝酒,你干吗不让他去呢?”
“让他去!”莫瑞尔太太生气了,“你说让他去?”
她意识到这个下班不回家的男人,会很快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孩子们都还小,还得依靠他生活。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尔不行,还能够有个人可依靠。每一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桌布还平铺在桌上,晚餐还是摆在那儿等着,屋里还是等待和期望的气氛。这个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能去外面玩。于是,他就跑到隔壁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去了。英格太太没有生养,她丈夫对她非常体贴,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当她在门口看见这个孩子,就说:“进来,保罗。”
然后这两人就聊上一阵,孩子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说:“好了,我该走啦,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活让我干。”
他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没有把惹他烦恼的事告诉他的朋友,转身跑进家门。
这段时间,莫瑞尔一回到家总是凶狠粗暴,令人痛恨。
“这个时间了,还知道回家!”莫瑞尔太太说。
“我啥时回家关你什么事?”他回答嘴道。
屋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觉得谁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后,推开所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开始睡了。
保罗恨父亲的这副德性。这个矿工蓬头垢面,形象很琐,灰尘沾满黑发,就那么歪着头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颊。醉酒、疲劳再加上生闷气,他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进来或声响稍高一点,他就会抬起头来训斥:“我砸扁你的头,告诉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他用威胁的口气吼着,通常是冲着安妮来的,这更让全家人感到厌恶。
他在家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家人也懒得理他。孩子们常跟母亲谈论白天发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诉母亲的话,那事如同没有发生似的。但只要父亲一进来,一切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障碍一样。他也清楚自己进来,屋子就会变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欢迎他,但这种状态已经无法挽救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聊天,但他们不干。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会说:“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父亲。”“保罗在儿童报举办的一次竞赛中获了奖,每个人都兴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后就告诉他。”莫瑞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抱怨说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他宁愿不要这个奖,也不愿告诉父亲。
“爸爸,我竞赛获奖了。”他说。
莫瑞尔转过身。
“是吗,我的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是关于著名妇女的。”
“哦,你得多少奖金?”
“一本书”
“哦,是吗?”
“关于鸟类的。”
“呣——呣!”
就这样,谈话似乎在父亲和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不可能的。他是个外人,他否认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晚上他补鞋、修锅或修井下用的壶,他总会需要人帮忙,孩子们也乐意帮他。当他恢复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干些什么的时候,孩子们也和他连在一起。
他是个好匠人,心灵手巧,心情开朗时,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虽然他长年累月和家人闹别扭,脾气暴躁,但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大家都会很兴奋地看到他拿着一块通红的铁块冲到洗碗间,嘴里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他用锤子在铁砧上锤打着这块烧红发软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打出各种形状。或者,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焊接。孩子们就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金属突然化开了,被烙铁头压进缝里去,屋子里飘满烧松香和焊锡的味儿,莫瑞尔就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修鞋时锤子叮叮吮咪的敲打声与他的哼唱声合鸣。当他坐着给自己补下井穿的鼹鼠皮裤子时,也总是满心欢喜。他常常亲手干这活儿,他觉得这活太脏,皮子又太硬,妻子干不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导火索。莫瑞尔从搁楼里找出一捆很结实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金光闪闪。然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英寸的小段,每段麦秆底部都留一个槽口。他随身带一把快刀,麦秆切得整整齐齐,毫无损坏。他在桌子中间倒上一堆火药,擦得明光闪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
他整好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灌火药,再一根根塞住。保罗喜欢看这些黑色的颗粒从自己指缝流进麦秆口,直到灌满为止。然后,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点肥皂塞住麦秆口,这样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说。
“很对,宝贝。”莫瑞尔回答,他对二儿子尤其亲热。保罗把导火索插到火药罐里,替父亲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尔要拿着它下井炸煤。
此时,亚瑟也很喜欢父亲,靠在莫瑞尔椅子扶手上说:“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儿,爸爸。”
这是莫瑞尔最高兴的事。
“好,有一匹小马——我们叫它邰非,”他开始这么讲,“它很狡猾。”
莫瑞尔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一下就让人感觉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肤是棕色的。”他接着说:“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来到井下。有人听到它打了个喷嚏。‘嗨,邰非,’有人问,‘为什么又打喷嚏了?又闻到了什么?’”
“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邰非,想要什么?’”有人说。
“他想要什么?”亚瑟常常会问。
“他想要一点烟草,宝贝。”
邰非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换一个新故事。
“休息时间,我穿衣服,有个东西从我胳膊上跑过,你们猜猜是啥,宝贝?原来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声。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吗?”
“是的,它们很讨厌。井下多的是。”
“它们吃什么?”
“吃拉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如果你不收拾它们,它们会钻进你的口袋,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偷偷摸摸、到处乱咬的讨厌东西都能找到。”
这样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尔干活儿的时候才会出现。通常他总是早早的上床,比孩子们睡得还早。干完了修补的活儿,报纸也浏览了一遍,他无事可干了。
父亲上床后,孩子们才觉得安心,他们躺下说一阵悄悄话。突然天花板上反射出晃动的亮光,呼他们一跳。原来是外面矿工们提着灯去上九点的夜班。他们听着男人们的说话声,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漆漆的山谷。有时孩子们还会走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中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赶紧奔回床上,大家暖暖地挤在一起,这真令人感到兴奋。
保罗是个相当赢弱的孩子,常犯支气管炎。而另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所以母亲格外宠爱他。一天,他在吃午饭时回到家。觉得不舒服。不过莫瑞尔家的人一向不喜欢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回答。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饭。就去不成学校。”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因为不吃饭。”
饭后他就躺在沙发的那个孩子们都喜欢的印花垫子上,慢慢打起瞌睡来。那天下午,莫瑞尔太太熨衣服。她干活时,听到孩子喉咙里那微弱丝丝声,心里又涌起先前讨厌他的那种感觉。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稚嫩的身躯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如果他刚生下来就死了,她倒会觉得宽慰些,她对他总有一种又爱又恼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贴在熨衣板上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靠近脸,好象在用耳朵倾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上平静安详,内心却充满痛苦和幻灭。由于自我克制,紧闭着嘴唇。但她玲珑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时,她看上去很勇敢,充满活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某种生活权力。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子感到心痛,他想报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让他感到自己太无能,内心痛苦的煎熬着。但同时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报答母亲,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标。
她在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斗面上乱溅起来,转瞬即逝。然后她跪在地上,在炉边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拭熨斗。炉子旺盛的火焰温暖着她。保罗很喜欢母亲蹲下来,脑袋偏向一边的样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无缺。屋里暖融融的,弥漫着烫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跟她和风细雨地聊起来了。
保罗的支气管炎犯了,他自己倒不在乎。已经这样了,充好汉也没用了,他特别喜欢晚上八点钟之后,灯熄了,看着火光在黑暗中的墙壁上、天花板上闪动;看着巨大的影子摇摇摆摆,屋里似乎全是人,在沉默中厮打着。
在上床前,父亲总会走进这间病房,家里不论谁病了,他是显得温和亲善。但是扰乱了男孩安宁的心境。
“睡着了吗,宝贝?”莫瑞尔柔和地问。
“没呢。妈妈来了吗?”
“她马上就叠完衣服了。你想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很少这样对儿子。
“我什么也不要。妈妈什么时候来?”
“快了。宝贝。”
父亲在炉边地毯上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儿子不想要他。于是他下楼对他妻子说:“孩子急着要你。你什么时候弄好啊?”
“天啊。等我忙完嘛。告诉他让他睡觉。”
“她叫你先睡。”父亲温柔地给保罗重复着。
“嗯。我要她来。”男孩子坚持着。
莫瑞尔对楼下叫道:“他说你不来他就睡不着。”
“哦。天哪。我马上就来。别对楼下嚷嚷。还有别的几个孩子呢!”
莫瑞尔又进来了。蹲在炉火前,他很喜欢烤火。
“她说她马上就来。”他说。
他磨蹭着呆在屋里,孩子烦躁得厉害,父亲在身边似乎加重了病人的烦躁。莫瑞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儿子,温和地说:“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然后翻了个身,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独自呆一阵了。
保罗喜欢和妈妈一起睡,不管卫生学家们怎么说,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睡觉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那份温暖、那份心灵的依赖和安宁,以及那种肌肤相亲所引起的令人舒服的感觉,催人入眠,也可以让身心完全康复。保罗挨着她睡,就觉得病好了许多。他平时老睡不踏实,这时候也睡的很深、很熟,似乎重新获得生活的信心。
康复阶段,保罗坐在床上,望着那些鬃毛蓬松的马在田间饲料槽地吃草。踩成黄色的雪地上撒满干草;望着那些矿工一群一群地走回来——一个个小小的黑影慢慢地穿过银向色的田野。雪地上升起一片晴雾。夜幕降临了。
身体渐渐复原,一切显得美好而惬意。雪花突然飘到窗户玻璃上,象一只只银色的飞燕栖息在那儿。雪花很快化了,玻璃上只有滴滴雪水往下爬着。有时雪花绕着屋角飞舞,像只鸽子即刻远逝。山谷对面,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车迟疑地爬过这一大片白色世界。
由于家庭生活拮据,孩子们为能在经济方面帮助家里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夏天,安妮、保罗和亚瑟一大早就出去采蘑菇,在湿湿的草地上找啊找。偶尔,云雀在草地上飞起,那表面干净、光滑的蘑菇正好就藏在这片绿色中。如果他们能采到半磅,他们就非常高兴了,为能找到食物、为接受自然的恩赐、为能在经济帮助家里而高兴。
除了拾麦穗来熬牛奶麦粥以外,最大的收获,就是采黑莓了,莫瑞尔太太每周六总要买些水果和在布丁里,她特别喜欢黑莓。因此每到周末,保罗和亚瑟就找遍草丛、树林和旧矿,任何可能找到黑莓的每一个角落都去。在矿工居住比较集中的这地方,黑莓已经是非常稀罕,但保罗仍到处寻找,他喜欢到乡间田野,在树丛中搜寻。他无法忍受两手空空地去见母亲,他觉得宁愿去死,也不愿让她失望。
“天哪,”当孩子们很晚才回来,劳累疲乏,饥肠辘辘,她会惊叫到:“你们去了哪?”
“哦!”保罗回答:“附近没有黑莓,所以我们翻过美斯克山去找。看,妈妈!”
她朝篮子里看了一下。
“哟,真大!”她赞叹道。
“超过了两镑了吧——是有两镑多吧?”
她掂了掂篮子。
“没错。”她有点迟疑地说。
接着,保负又摸出一朵小花,他总是给她摘一支他认为最美的花。
“真漂亮!”她用惊奇的语调说道,仿佛少女接受一件定情信物似的。
这个男孩宁可走上一整天,跑很远很远的路,也不愿轻易罢休,两手空空地来见她。当时他还小,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是那种只盼望自己孩子赶紧长大的女人。而且那时她最关心的是威廉。
不过,威廉去了诺丁汉后,很少在家,母亲就把保罗当成了伴儿。保罗下意识地妒嫉威廉,威廉也同样妒嫉着保罗,但他们又是好朋友。
莫瑞尔太太对二儿子的感情显得微妙、敏感。不像对长子那么热情。保罗每星期五下午去领钱,五个矿井的工人都是在星期五发工资,但不是单独发给个人,每个巷道的钱都交给那个作为承包人的矿工头,由他分成一份份的工资。不是在小酒店里发,就是在办公室发。学校每星期五下午就会提前放学,为的就是让孩子们去领工钱。莫瑞尔的孩子们在工作前都领过工资,先是威廉,接着是安妮,然后是保罗。保罗一般总是在三点半动身,口袋里装着个花布包,在那个时候,每条路上都有妇女、姑娘、孩子们和男人,一群群地往发工资的办公室走去。
这些办公室相当不错,一幢新的红砖楼房,像一座大厦,坐落在青山尽头一片十分清洁的院子里,屋子的大厅就是等着发工资的地方。大厅是一间没什么摆设的长条形房子。地上是青砖,四周靠墙摆着椅子、矿工们就穿着他们下井穿的那身脏衣服坐在那儿,他们来的比较早,妇女和孩子通常在红砂砾路上来回遛跶.保罗总是在很仔细地看着那些花坛和大草坡,因为那里长着小小的米兰和勿忘我。那里一片嘈杂,女人戴上了节日才戴的帽子,姑娘们大声聊着天,小狗到处跑,只有四周绿色的灌木丛沉默着。
随后里面传来喊声,“斯宾尼公园——斯宾尼公园。”所有为斯宾尼公园的矿井干活的人都进去了。轮到布雷渥矿井的人领工资时,保罗混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领工资的房间很小,横放着一条柜台,把房间分成了两部分,两人站在柜台后面——一个是布雷恩韦特先生,一个是帐房先生温特博特姆。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很高,外表看起来像个威严的长者,留着小白胡子,他平时常围着一条很大的丝质围巾,即使是夏天,敞口火炉里也烧着很大的火,而且窗户也是关着的。冬天的时候,人们从外面新鲜空气里走到这儿来,似乎喉咙都要烤焦了。温特博特姆先生又矮又胖,是个秃子。他的上司常对矿工们进行家长式教育,而他却常说一些蠢话。
屋里挤满了浑身脏乎乎的矿工,还有些回家换了衣服的男人,几个女人,一两个孩子。通常还有一条狗。保罗比较矮,因此常被挤到大人腿后靠近炉子的地方,几乎要把他烤焦了。不过,他知道领钱的顺序是根据下井的号码来叫的。
“赫利德。”传来布雷恩韦特先生响亮的声音,赫利德太太不作声地走上前去,领上钱,又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边上,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高,脾气大,生气地透过眼镜瞪着他。
“约翰。鲍尔!”他又叫了一遍。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圆滑的温特博特姆先生从柜台里盯着他说。
人们想起老约翰。鲍尔,都偷偷地笑了。
“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布雷恩韦特用一种威严的声音大声问。
“他不舒服。”孩子尖声尖气地说。
“你应该告诉他别喝酒了。”,这个叫大掌柜的说。
“即使他听了会一脚踢破你的肚子也没关系。”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孩子背后传来。
所有的男人都大笑起来,这位傲慢的大掌柜垂着眼睛看着下一张工资单。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毫无感情地叫了一声。
布雷恩韦特是矿上的一个大股东。
保罗知道该他了,他的心砰砰急跳着。他被推挤得靠着壁炉架,腿肚子都烫痛了。不过,他也不打算穿过这堵人墙。
“沃尔特。莫瑞尔!”那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在这儿!”保罗尖声回答。但声音又细又弱。
“莫瑞尔——沃尔特。莫瑞尔!”掌柜的又喊了一次。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张工资单,准备翻过去。
保罗害羞的不知所措,他不敢也不愿大声答应,大人们的身体把他完全挡住了,幸好温特博特姆先生帮了他一把。
“他来了,他在哪儿?莫瑞尔的儿子?”
这个胖胖的,脸色通红的秃头小矮个,敏锐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他指了指火炉,矿工们也四处搜寻,往旁边让了让,才看到了孩子。
“他来了!”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保罗走到柜台前面。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刚才喊你时,为什么不大声答应?”布雷恩韦特先生说。他砰的一声把内装五镑一袋的银币放在清单上,然后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拿起十镑的一小叠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像发亮的小溪倾倒在纸上,掌柜的数完钱,孩子把钱捧到温特博特姆先生的柜台上,给他交房租和工具费。又该他难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孩子心慌神乱,也顾不得数钱了。他把几个零的银币和半个金镑推了进去。
“你知道你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博特姆先生问。
“没长舌头吗?不会说话吗?”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上小学时别人没教你数数吗?”他问。
“只教了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怎样做个厚睑皮。”另一个人说。
保罗让后面的人等了很久,他抖着手指把钱放到包里,冲了出去。在这种场合,他总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弄得好苦。
他来到外面,沿着曼斯菲尔德路走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公园墙上到处是青苔,几只金黄和白色的鸡在果园树下啄食吃。有三三两两的矿工往家走。他害羞地挨着墙根窜。矿工中有很多人他认识,他们浑身灰尘,满面尘垢无法辨认。这对他来说又是一种折磨。
他到布雷蒂新酒馆时,他父亲还没来。酒馆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过去,保罗的奶奶和沃姆比太太是朋友。
“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声音里似乎有点嘲讽,又有点笼络的意味。这就是专和男人来往的女人特有的腔调。“请坐吧。”
保罗在酒吧里的长凳的上头坐下。有几个矿工在墙角算帐、分钱。还有些人走进来,大家瞥了这孩子一眼,但谁也没说话。终于,莫瑞尔喜滋滋地飘进了酒馆。
尽管满脸煤灰,却煞有介事。
“嘿,”他十分温和地对儿子说:“敢和我比一比吗?要喝点什么?”
保罗和别的几个孩子从小滴酒不沾。当着这么多人即使让他喝一杯柠檬汁,也要比拔一颗牙还难过的多。
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心里可怜。但对他那毫不动情、循规蹈矩的态度很不满。保罗默默地往家走,气乎乎地进了门。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时候,家里总是有一只热热的小圆面包留给他,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突然,他恼怒地转过身去对着她,眼睛里充满怒火。
“我再也不去领工资的办公室了。”他说“哦。怎么啦?”母亲吃惊地问。对他的发火,觉的有些好笑。
“我再也不去了。”他大声说。
“哦,好极了。你去和你爸爸说吧。”
他狠狠地咬着面包,好象面包是泄气的对象。
“我不——不去领工资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们能挣到六便士会非常高兴的。”莫瑞尔太太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唯一收入,这笔钱大都用来买生日礼物。毕竟它是一笔收入,他十分珍惜它。但是……
“那么,让他们去挣吧。”他说,“我不想要了。”
“哦,很好。”他母亲说,“但你也不用冲我发火呀。”
“他们真可恶,又俗气,又可恶,我不去了。布雷恩韦特先生连‘H’音都发不出来,温特博特姆先生说话时语法也不通。”
“你不愿意去,就因为这个吗?”莫瑞尔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眼神郁郁不乐。母亲正忙着干家务活儿,没注意他。
“他们总是挡着我,让我挤都挤不出来。”他说。
“哦,孩子,你只需叫他们让一下就行了。”她回答。
“而且艾尔弗雷德。温特博特姆说:”小学里他们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确实没教给他什么。”莫瑞尔太太说。“这是真的——又没礼貌,又不聪明。——他的油猾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法安慰着他。他的可笑的敏感让她心疼。有时,他眼里的狂怒振奋了她,使她沉睡的心灵受到了惊动。
“领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说,“这星期不错,爸爸只扣了五先令零用钱。”
这样,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钱,如果他少给了钱,她就可以让他算帐。莫瑞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烤面包又要去市场。保罗像平常一样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在家里看书画画,他非常喜欢画画。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面闲遛跶.亚瑟像平时一样高兴地玩耍。所以,家里只有保罗一人。
莫瑞尔太太喜欢到市场采购。这个小市场坐落在小山顶上,从诺丁汉、德比、伊克斯顿和曼斯菲德沿伸过来的四条大路在这里汇合,这里货摊林立。许多大马车从周围村子涌到这儿。市场上的女人摩肩接踵,街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男人,简直让人惊异。莫瑞尔太太总是和卖花边的女人讨价还价。与卖水果的那位叙叙叨叨的人合得来,不过水果商的妻子不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来到鱼贩子的摊前。他是个不顶用的家伙,不过逗人发笑,她以拒人千里的态度对待亚麻油毡贩子。要不是盘上印的矢车菊图案吸引她,她才不去陶器摊,对待他们的态度冷淡而客气。
“那小盘子要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开了,可她不会不买它就离开市场的。她又从摆着那些坛坛罐罐的摊子旁走过,偷偷地再看看那只盘子,又装做没看的样子。
她是个很矮的女人,戴顶无檐帽,穿一身黑衣服。这顶帽子已戴了三年,这让安妮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妈!”姑娘带着恳求地说,“别戴那顶圆乎乎的小帽子了。”
“那我应该戴什么?”母亲尖酸地说,“我相信这顶帽子不错。”
这顶帽子原来有个尖顶,后来加了几朵花,现在只剩下黑花边和一块黑玉了。
“这帽子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保罗说,“你为什么不修整修整?”
“我应该揍扁你的脑袋,说话没有一点分寸。”莫瑞尔太太说着,勇敢地把黑帽子的帽带系在下颌。
她又瞥了那个盘子一眼。她和对手——那个卖陶器的,都感到不自在。好象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似的。突然,他大声喊道:“五便士你想买吗?”
她吃了惊,停了下来,拿起那只盘子。
“我要了。”她说。
“你帮了我的忙,对吗?”他说,“你最好再对盘口吐口唾沫,就像别人送给你什么东西,你还嫌弃似的。”
莫瑞尔太太冷冷地给了他五便士。
“我不觉得你把它送给了我!”她说,“如果你不愿意五便士出手,你可以不卖给我。”
“这个破地方,如果能白送掉东西,倒是幸运了。”他生气地喊道。
“是啊,买卖有赔有赚。”莫瑞尔太太说。
她已经原谅了这个卖陶器的男子。他们成了朋友。她现在敢摸摸那些陶器了,并因此而高兴。
保罗在等她,他盼着她回来。她通常这时候心情最好——得意而疲惫,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而且,精神上也很充实。他听见她的轻快的脚步从门口传来,就从他的画架上抬起头来。
“唉!”她叹了口气,站在门口冲着他笑。
“天啊,你拿了这么多东西”他惊呼着,放下他的画笔。
“是的。”她喘着气,“该死的安妮还说来接我。太重了!”
她把网兜大包小包扔在桌上。
“面包好了吗?”她问着向烤炉走去。
“烤最后一炉。”他回答,“你不用看,我记着呢。”
“哦,那个卖陶器的!”她说着关上烤炉的门。“你记得我以前说他是怎样一个无赖吗?现在,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坏。”
“是吗?”
孩子被她的话吸引了。她摘下了那顶黑色的圆帽子。
“是的,我觉得他挣不了多少钱——不过,现在人人都说他发了——就让人讨厌他。”
“我也会这么看的。”保罗说。
“是啊,这也难怪。最后他还是卖给我了——你猜我用多少钱买下这个的?”
她打开包盘子的破报纸拿出那只盘子,站在那里喜形于色地看着它。
“让我看看。”保罗说。
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欣赏这个盘子。
“我可喜欢矢车菊图案装饰的东西。”保罗说。
“对了,我想起你给我买的那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说。
“五便士!”
“太值了,妈妈。”
“是的,你知道吗,便宜得几乎像是偷来的呢。不过,我今天花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再贵我就买不起了。而且,如果他不乐意,他可以不卖给我。”
“是啊,他不愿意卖,就不用卖嘛。”保罗说。他们彼此都在安慰对方别以为是坑了那个卖陶器的。
“我们可以用它来盛炖水果。”保罗说。
“还可以盛蛋糕或果子冻。”母亲说。
“要不,就盛水萝卜和葛芭。”他说。
“别忘了正在烤的面包。”她说,声音里充满喜悦。
保罗看看炉子里面,拍了拍底层的那只面包。
“好了。”他说着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拍了拍面包。
“好。”她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打开包,“哦,我真是一个爱乱花钱的女人,我知道这样会倾家荡产的。”
他心急地凑到她旁边,想看看她买了些什么贵东西。她打开报纸,露出几株紫罗兰和深红色的雏菊。
“用了四便士呢。”她抱怨着。
“真便宜!”他大声说。
“是啊,可是这个星期根本不应该买这些。”
“它们多漂亮呀!”他赞叹道。
“是的!”她说,乐得忘乎所以,“保罗,你看那朵黄色的,像个老头的脸。”
“像极了!”保罗喊到,弯下腰来闻着花,“真香!不过花上尽是泥。”
他冲到洗碗间,拿了块绒布,仔细地擦洗着紫罗兰。
“看这些水灵灵的花。”他说。
“真好看!”她赞叹着,觉得心满意足。
斯卡吉尔街上的孩子们交朋友十分挑剔。莫瑞尔家住的那一头没有多少小孩子。
因此,这几个孩子更加要好,男、女孩子们一起玩,女孩子参加打仗和一些粗鲁的游戏,男孩子们也加入到跳舞、转圈和过家家游戏。
安妮、保罗、亚瑟很喜欢没有雨雪的冬夜,他们在家里等到矿工们全都进了家门,天色完全黑下来,街上不再有人时,才围上围巾出去。他们跟其他矿工的孩子一样,不愿意穿大衣。门外一片漆黑,四周朦朦胧胧,看不清任何东西,坡下有簇簇灯火,这就是敏顿矿井,对面远处也有一些灯光。那是席尔贝矿井。最远处那些微弱闪烁的灯火似乎穿破了黑暗,一直沿伸出去。孩子们焦急地顺着大路向田间小道尽头的灯柱望去。如果那光亮处没人他们就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路灯下面,在夜色里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些黑乎乎的屋舍。突然,看见一位上身穿件短外套、下着裙子,两腿修长的小姑娘飞跑过来。
“比利。菲林斯和你家的安妮,还有艾迪。达肯在哪?”
“不知道。”
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们现在已经三个人了。他们围着路灯柱做起游戏来。后来,别的孩子喊叫着冲出家门,他们就更高兴更热闹了。
附近只有一根灯柱。后面是茫茫一片,仿佛整个黑夜都在那儿孕育。路灯柱前面,另外是一条宽宽的通往山顶的黑暗土道。偶尔有人从大道上来,沿着这条小路走向田间。不到十几英尺,黑暗就吞没了他们。孩子们继续玩。
孩子们在一起非常亲密,因为他们和外界隔绝,很少与其他的孩子交往。如果发生一场争吵,一场游戏就泡汤了。亚瑟爱发火,比利。菲林斯——实际上是菲力浦斯——脾气更糟糕。这时,保罗必须站在亚瑟一边,爱丽思又在保罗一边,而比利。菲林斯老有埃米。利姆和艾迪。这肯撑腰。此时六个孩子就会打起来,彼此咬牙切齿,打完架就逃回家去。保罗永远忘不了,有一次,双方激烈地打了一仗后,看见一轮硕大的红月亮像一只慢慢往上飞的大鸟似的在通往山顶的荒凉的小路上徐徐升起。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圣经》上说,这月亮会变成血。第二天,他就赶紧和比利。菲林斯讲和了。于是,在一片黑暗中,他们又围着路灯柱,继续玩那种野蛮、激烈的游戏。莫瑞尔太太只要走进起居室,就可以听见孩子们在远处唱:
西班牙的鞋,丝织的袜,满把戒指顶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