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下

1429Clicks 2010-06-22
他用了一个钟头才陪她逛完了这条街。她在神洞前停了停,又在石弓前停了停,她每到一处都站着不走,高兴得直嚷嚷。

  一个男人走上前来,脱下帽子,给她行了个礼。

  “要不要我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城市,夫人?”

  “不用了,谢谢。”她回答说:“我有儿子陪着。”

  保罗就怪她在回答时没有显得高傲一点。

  “走开吧,你。”她叫道:“哈!那儿是犹太教堂。喂,你记不记得那次布道,保罗……?”

  可是,她几乎爬不上教堂的那条陡坡,开始时他没注意。后来,他突然发现母亲累得几乎连话都不能讲了。于是就带着她走进一间小酒店,让她休息一下。

  “没事儿。”她说,“就是我的心脏有点衰老了,这是难免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他的心又一阵抽搐,痛苦万分。他想哭,想捣毁所有的东西。

  他们又动身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就像一个重担压在他胸口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爆炸。最后,母子俩终于爬上了山顶。她出神地站在那里,望着城堡大门,望着教堂正面,简直都入迷了,忘记了自己。

  “这要比我想象中的好!”她叫道。

  不过,他却不喜欢她这副神情。他一直跟着她,始终思虑重重。他们一起坐在教堂里,跟唱诗班一起做礼拜。她有些胆怯。

  “我想这是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吧?”她问儿子。

  “是的。”他回答道:“你认为他们会那么无礼地把我们赶走?”

  “可是,我相信,”她叫道:“他们要是听到了你的这番话,就会这么做的。”

  做礼拜时,她脸上好象闪着兴奋和喜悦的光。而保罗却始终想发火,想捣毁东西,想痛哭一场。

  后来,他们趴在墙上,探身俯瞰着下面的城市。保罗突然说:“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她为什么要老?”

  “哦,”母亲笑了起来:“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啊。”

  “可我为什么又不是长子呢?瞧——别人总是说小儿子占便宜——可是瞧,长子有年轻的妈妈。你应该让我作长子。”

  “我可没法安排这个。”她分辩说。“你想想,抱怨我还不如怨你。”

  他冲她转了过来,脸色苍白,眼睛里闪着愤怒。

  “你为什么要老呢!”他说。保罗因自己无能为力而火冒三丈。“你为什么走不动,你为什么不能陪我到处走走?”

  “以前啊,”她回答说:“我能比你还快地跑上那座山。”

  “这话对我有什么用?”他大声喊着,一拳打在墙上。接着,他变得很伤心。

  “你病了真糟糕。亲爱的妈妈,这是……”

  “病!”她喊着说:“我只是有点老了,你得容忍这点。”

  两人都沉默不言,不过他们都难以忍受。后来,吃茶点时,他们又高兴了。他们坐在布雷福河畔观看游船。这时,他把克莱拉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那她跟谁住在一起?”

  “跟她妈妈住在蓝铃山上。”

  “她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吗?”

  “我不认为。她们可能在干挑花边的工作。”

  “那么,她有什么魅力,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否很迷人,妈妈。但她不错,而且她很直率,你知道——一点也不是使心眼的人。”

  “可是她比你大得多。”

  “她三十岁,我快二十三岁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我不知道——她有一种挑战似的性子——一种愤世嫉俗的神态。”

  莫瑞尔太太考虑着。儿子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应该高兴才是,那女人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可是,他如此烦躁,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意气消沉。

  她希望他结识了一个好女人——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什么,但也不想去弄清楚。不管怎么说,她对克莱拉倒没有什么敌意。

  安妮快要结婚了。伦纳德已经去伯明翰工作了。有个周末,他到家里来,母亲对他说:“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孩子。”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妈。”

  他已经叫她“妈妈”了,叫起来像个小孩。

  “你真的觉得你住的地方条件不错吗?”她问。

  “是的——是的。只是——总觉得有点别扭,你得给自己倒茶,即使你把茶倒在菜碟里,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也没人管你怨你。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喝茶也不那么有味儿了。”

  莫瑞尔太太笑了。

  “这就让你受不了啦?”她说。

  “我不知道。我想结婚。”他脱口而出,说罢扭着手指头,盯着脚上的靴子。

  屋里沉默了一阵。

  “可是,”她叫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他固执地回答。

  她又考虑了一阵。

  “你知道,”她说:“安妮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她只存了十一镑。而且我知道,孩子,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他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经攒了三十四镑。”他说罢,就低下头,两只手在扭着手指头。

  “而且你知道,”她说,“我是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的,妈!”他叫道,脸色通红,看样子是又难受又想辩解什么。

  “当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钱。拿出五英镑来操办婚礼和买用的东西——只剩下二十九镑,派不了多大的用场。”

  他仍旧扭着手指头,执拗而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你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吗?”

  他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

  “那么,”她回答道,“我们都得为此尽力而为了,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挣扎着说。

  “孩子,”她说,“你的情况已经比较稳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有个男人想要我的话,我只凭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资操办婚事我也会嫁给他的。刚开始过紧日子她可能觉得不太习惯。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总认为理所应当地该有个舒适的家。我曾经有过比较讲究的家具,但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这样,婚礼几乎立即就举行了。亚瑟回家了,穿着军装十分神气。安妮穿着一身她平时星期天才穿的鸽灰色礼服,看上去漂亮可爱。莫瑞尔觉得安妮这么早结婚真是个傻瓜,因此对女婿很冷淡。莫瑞尔太太戴着帽子,穿的衬衫上也镶满白色饰针。两个儿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伦纳德快乐而兴奋,活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明白安妮为什么要结婚。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希望这件婚事美满幸福。亚瑟穿着紫红加橙黄两色相间的军装,英俊极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在内心里为这身军装而羞愧。安妮因为就要离开母亲了,在厨房里号陶大哭。莫瑞尔太太也落了泪,后来,她拍着安妮的肩膀说:“快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瑞尔跺着脚说,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茧自缚,真是个大傻瓜。伦纳德看上去脸色苍白,过于紧张和劳累。莫瑞尔太太对他说:“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负责啊。”

  “您放心好了。”他说。这场考验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终于结束了。

  莫瑞尔和亚瑟都上了床。保罗仍象往常一样,坐着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

  “她结婚我不难过。可是——她要离开我却有些让我不适应。她情愿跟伦纳德走,这简直让我伤心。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样未免太傻。”

  “你会为她伤心吗?”

  “每当我想起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就伤心。”母亲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与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是的,我相信,别人说他配不上她。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真心实意,而姑娘又喜欢他的话——那么——婚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我觉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总还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

  母子俩都感到伤心,希望她能回来。保罗觉得,母亲穿着镶着白色饰边的黑绸新外罩,似乎显得非常孤独。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哦,谁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还没碰上意中人罢了,再等上一、两年你就知道了。”

  “但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雇个佣人。”

  “咳,孩子,说起来容易啊。我们走着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内……”

  “我还会同样陪着你的。”

  “我们走着瞧吧,孩子,我们走着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结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辈子没个人照顾——不。”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

  “每个人迟早都要结婚。”

  “可是你宁愿我晚些结婚。”

  “结婚很难,——非常难。就像别人所说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儿孝心长。”

  “你认为我会让媳妇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可是,你不会让她嫁给你,又嫁给你妈妈吧?”莫瑞尔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别的事。”

  “她不会——等到她得到你——那时你就明白了。”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我永远不会。”

  “我不愿意留下你没人照顾,孩子,”她叫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有多老?才不过五十三岁罢了!我想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你瞧着吧,我就是一位开始发福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再娶个稳重的媳妇,明白吗!”

  母亲坐在那儿大笑起来。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她说。

  “你和我,我们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个佣人,一切都会令人满意。也许我能靠画画发财呢。”

  “你睡不睡觉了!”

  “而且那时候你还会有一辆小马驹拉的车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维多利亚女王出巡。”

  “我告诉你,上床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了亲母亲走了。他对将来的宏图都是一成不变的。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儿沉思着——想着女儿,想着保罗,想着亚瑟。安妮离去,令她烦恼不堪。全家人本来是亲密地团聚在一起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对她还是慷慨的,保罗要她,亚瑟也要她。亚瑟从没意识到自己爱她有多深。现在他还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触及他的灵魂。他体格健康,相貌英俊,浓密的黑发盖在脑袋上,鼻子有点儿稚气,长着一双少女般蓝黑色的眼睛。不过,褐色的小胡子下面的那张嘴倒是丰满红润,很有男子气,下巴也挺结实。这张嘴象他爸爸的,鼻子和眼睛象他妈妈的娘家人——长相漂亮,但都软弱,没有主见。莫瑞尔太太替他担忧,假如他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平安无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他痛恨那些军官们作威作福。他厌恶像个动物似的,非得服从他们的命令不可。不过他还算聪明,不会捅乱子。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欢作乐。他会唱歌,也会吃喝玩乐。他经常陷入困境,不过这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谅解。他就这样一方面压抑着自尊,一方面又尽情享乐着。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举止温文尔雅,又有良好的教养,因此他自信凭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如愿以偿,然而他还是烦躁不安。他从来没有内心平静地独自呆一会儿。他在母亲身边时,顺从得低声下气。他爱保罗,羡慕保罗,但还有点瞧不起。而保罗对他也是羡慕又喜爱,还有点鄙视感。

  莫瑞尔太太还有他爸爸留给她的一些私房钱,她打算把儿子从部队里赎出来。

  他对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

  他过去一直爱恋着比特丽斯。怀尔德。在他休假期间,两人又相逢了,她身体比过去更健壮。两人、常去远足,亚瑟以他那种士兵的方式拘谨地挽着她的胳膊。

  她弹钢琴时他就唱歌。这时,亚瑟就会解开军装领子,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用雄浑的男高音唱着。唱完后,俩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对此很清楚——发达的胸肌,结实的两肋,还有紧身军裤里两条健壮的腿。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说话,有时她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直接从他嘴上拿过烟卷吸几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烟卷时,他说:“别,别,你别拿。要抽,我就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烟,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给你抽一口,”他说,“再给你一个吻。”

  “我就要抽你的烟卷。”她大叫着,一面伸手想夺下他嘴里的烟卷。

  他肩膀挨着她坐着,比特丽斯身材娇小,动作快得象闪电,他好不容易才闪开了。

  “我就要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他说。

  “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阿蒂。莫瑞尔。”她说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来一个带烟味的吻吗?”

  这个士兵笑着向她凑过去,他的脸挨近了她的脸。

  “不要!”她转过头去说。

  他抽了一口烟,噘起嘴,把嘴唇凑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子似的一根根竖起。她看着他那张皱拢的鲜红的唇,突然从他的指缝间夺下烟卷,转身逃开了。他跳起来追,从她头发上把梳子给抢去了。她转过身来,把烟卷向他扔去。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坐了下来。

  “讨厌!”她喊道,“给我梳子!”

  她担心她那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散开,她站着,两手扰着头发,亚瑟把梳子藏在两膝之间。

  “我没拿。”她说。

  他说话时笑着,烟卷也在唇间颤动不已。

  “骗人!”她说。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着,伸开两手。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她叫着冲过去扭着他要夹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时,使劲地扳着他紧紧裹在军裤里的膝头,他哈哈大笑着,笑得仰躺在沙发上直打颤,烟卷也笑得从嘴里掉了出来,差点烫着他的喉咙。淡褐色皮肤下的血液涨得通红,两只蓝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这才坐起了身,比特丽斯把梳子插在头上。

  “你撩拨我,比特。”他含糊地说。

  她那白嫩的手闪电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惊,对她瞪着双眼,两人互相瞪着。她的脸慢慢红了,垂下双眼,接着,头也低下去。他绷着个脸坐下来。她走进洗碗间去梳理乱发,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暗自捧着眼泪。

  等到她回到屋子时,她又高高地噘着嘴,但这只不过是想掩饰心头的怒气罢了。

  亚瑟头发乱糟糟的,正坐在沙发上生气。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两人谁也没说话。静静的连时钟的滴嗒声都像一下下的撞击声。

  “你象只小猫,比特。”他终于半带歉意地说。

  “哼,谁叫你厚脸皮。”她回答。

  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吹着口哨,就像很不服气似的,突然,她走到他身边,吻了他一下。

  “来吧,可怜虫!”她嘲弄地说。

  他抬起脸,诧异地笑着。

  “吻?”他问她。

  “当我不敢吗?”她问。

  “来吧!”他挑战似的说,冲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颤声笑了,浑身都跟着颤动了一下,这才把嘴贴到他的嘴上,他的双臂立即拥住了她。长吻结束后,她立即仰着头,纤细的手指伸到了他敞开的衣领里搂着他的脖子。接着,闭上了眼睛,让他再给了自己一个吻。

  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保罗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孩提时代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家里全是成年人了。安妮已经结婚,亚瑟正在背着家里人寻欢作乐。长期以来,他们全家人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现在,对于安妮和亚瑟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是母亲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们回家只是来过节和休息的。因此,家里总是有一种陌生的人去楼空的感觉,就像鸟去巢空一样。保罗越来越觉得不安。安妮和亚瑟都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对他来说就是在母亲身边。尽管如此,外面还是有些东西,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了。米丽亚姆不能让他感到满足,过去他那疯狂地想跟她在一起的念头淡薄了。有时,他会在诺丁汉姆碰上克莱拉,有时他会跟她一起开会,有时他在威利农场会见到她。不过,每当这个时候,气氛就有些紧张。在保罗、克莱拉和米丽亚姆之间有一种三角关系。和克莱拉在一起,他总是用一种俏皮而俗气的嘲讽口吻说话,这让米丽亚姆很反感。不管在此之间的情况怎样,也许她正和他亲密地坐在一起。可只要克莱拉一出现,这一切就消失了,他就开始对新来的人演起戏来了。

  米丽亚姆跟保罗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他们在一起翻干草。他原来正使着马拉耙,刚干完,就帮她把干草堆成圆锥形小堆。接着,他跟她说起自己的希望和失望,他的整个灵魂都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那颤动的生命。月亮出来了,他俩一起走回了家,他来找她好像是因为他迫切地需要她。而她听着他的倾诉,把她所有的爱情和忠贞都给了他。对她来说,他好像带来了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她要用全部生命来卫护。是啊,苍天对星星的爱抚,也远远不及她对保罗。莫瑞尔心灵中善良的东西卫护得那么无微不至。她独自往家走去,心境盎然,信心百倍。

  第二天,克莱拉来了。他们到干草地里去用茶点,米丽亚姆看着暮色由一片金黄色变成阴影,保罗还跟克莱拉在嬉戏。他堆了一个比较高的干草堆,让他们跳过去。米丽亚姆对这种游戏不太感兴趣,就站在一旁。艾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莱拉和保罗都跳了。保罗胜了,因为他身子轻。克莱拉热血直往上涌,她能像女战士那样飞奔。保罗就喜欢她那向干草堆冲过去、一跃而起落在另一边的那副果断的神态。她那乳房不住地颤动,厚密的头发披散开来。

  “你碰着草了!”他叫道,“你碰到了!”

  “没有!”她涨红了脸,转向艾德加,“我没碰到,是不是?我挺利索的吧?”

  “我说不上。”艾德加笑着说。

  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

  “但你就是碰上了,”他说,“你输了。”

  “我没有碰上。”她大叫道。

  “清清楚楚,你碰到了。”

  “替我打他耳光。”她对艾德加说。

  “不,”艾德加大笑着,“我不敢,你得自己去打。”

  “但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事实。”保罗哈哈大笑。

  她对保罗非常生气。她在这些男人和小伙子面前的那点威风已荡然无存。她忘了自己只是在做游戏,但现在他却让她下不了台。

  “你真卑鄙!”她说。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对米丽亚姆来说真是一种折磨。

  “我就知道你跳不过这草堆。”他取笑她。

  她背转过身。然而每个人都明白她唯一关心的就是保罗。而保罗呢,也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他们的争吵让小伙子们觉得很开心。可这却深深刺痛了米丽亚姆。

  她已经看出来,保罗完全可能因低落的情绪而抛弃了对崇高事物的追求。他完全可能背叛自己,背叛那个真正的、思想深刻的保罗。莫瑞尔。他大有可能变得轻浮,像亚瑟像他父亲那样只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他可能舍弃自己的灵魂,草率地和克莱拉进行轻浮的交往。一想到这些,她就感到心痛。当他们俩互相嘲弄,保罗开着玩笑时,她痛苦地无言地走着。

  事后,他会不承认这些。不过,他毕竟有些为自己感到羞愧,因此完全听从米丽亚姆,随后他又会再次反悔。

  “故作虔诚并不是真正的虔诚。”他说,“我觉得一只乌鸦,当它飞过天空时是虔诚的。但它这么做只是因为它觉得自己是不由自主的飞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它认为自己这样做正在成为不朽的功绩。”

  但是米丽亚姆认为一个人不论在任何事情上都应该虔诚。不管上帝是什么样子,它总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相信上帝对自己的事就那么了解。”

  他叫道:“上帝才不了解情况,他自己本身就是事物,而且我敢说他不是生气勃勃的。”

  在她看来,保罗是在借上帝为自己辩护,因为他想耽于享乐,为所欲为。他俩争吵了很久。甚至在她在场的时候,他也会做出对她完全不忠实的事来。过后他就愧悔交加,接着,他又厌恶痛恨她,就再次背叛她。这种情况周而复始。

  米丽亚姆使他极度的烦躁不安。她仍然是一个忧郁的、多思的崇拜者。而他却令她伤情。有时,他为她悲伤,有时他又痛恨她。她是他的良知,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对这个良知太难接受了。他离不开她,因为她的确掌握着他最善良的一面,但他又不能跟她在一起,因为她不能接受另一个他。所以他心里一烦就把气撒在她身上。

  当她二十一岁时,他给她写了一封只能写给她的信。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谈谈我们之间这段衰退的旧情。它同样也在变化,是不是?

  就说说那段爱情吧,难道不是躯体已经死了,只留下一个永久的灵魂给你吗?你明白,我可以给你精神上的爱,我早就把这种爱给了你,但这绝不是肉体上的爱。要知道,你是一个修女。我已经把我应该献给圣洁的修女的东西献给你——就像神秘的修士把爱献给神秘的修女一样。你的确很珍惜这份感情。然而,你又在惋惜——不,曾经惋惜过另外一种爱。在我们所有的关系中没有一点肉体的位置。我不是通过感觉同你交谈,而是用精神来同你交流。这就是我们不能按常规相爱的原因。我们的爱不是正常的恋情。假如,我们象凡人那样,形影不离地共同生活,那太可怕了。因为不知为什么,你在我身边,我就不能长久地过平凡日子。可你知道,要经常超脱这种凡人的状态,也就是失掉凡人的生活,就会失去这种生活。人要是结了婚就必须像彼此相亲相爱的平常人那样生活在一起。互相之间丝毫不感到别扭——而不是像两个灵魂聚会在一起。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该不该发这封信。不过——最好还是让你了解一下,再见。“

  米丽亚姆把信看了两遍。看完后又把信封了起来。一年后,她才拆开信让她母亲看。

  “你是个修女——你是个修女。”这句话不断刺痛着她的心,他过去说的话从来没有像这一句话深深地、牢牢地刺进她的心,就像一个致命伤。

  她在大伙聚会后的第三天给他回了信。

  “我们的亲密的关系是美好的,但遗憾的是有一个小小的差错。”她引证了一句他的话:“难道这是爱我的错误吗?”

  他收信后,几乎立刻就从诺丁汉姆给她回信,同时寄了一本《莪默。伽亚嫫诗集》。

  “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你如此平静,让我感到很羞愧。我,真是个太夸大其辞的人。我们经常不和谐。不过,我想我们从根本上来说还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必须感谢你对我的油画和素描的赞赏。我的好多幅素描都是献给你的,我盼望得到你的指正。你的指正对我来说总是一种赏识,这让我感到羞愧和荣幸。开玩笑别当真。再见。”

  保罗的初恋就到此为止了。当时,他大概二十三岁了。虽然,他还是处男,可是他的那种性的本能长期受到米丽亚姆的净化和压抑,如今变得格外强烈。他跟克莱拉。道伍斯说话时,满腔热血会越流越快越流越猛,胸口堵得慌,好像有个活跃的东西。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新的意识中枢,预告他迟早会向这个或那个女人求欢。

  但他是属于米丽亚姆的。对此,米丽亚姆绝对肯定,坚信他给了她这份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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