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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7Clicks 2010-06-22
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

 

  他逐渐可以靠他的绘画来养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经接受了他在各种材料上设计的几张图样,他还可V在一两个地方卖掉他“的绣花图样和圣坛布的图样之类的东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

  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

  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

  “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

  “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

  “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

  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

  “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

  “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

  “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

  “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

  “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

  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

  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

  “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

  她脸红了,问道:“那又怎么样呢?”

  “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

  “什么样的?”

  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衬衫。

  “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

  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

  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

  “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

  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

  “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

  她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天。”

  “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自由。”

  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

  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

  “随便。”

  “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

  “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

  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

  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

  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

  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

  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

  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

  “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

  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

  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

  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手?”

  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

  “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

  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

  “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许我已经三十一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个。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进了园林的入口处,潮湿的红土路上沾满了落叶,穿过草丛一直通向陡峭的堤岸。两侧的榆树就像一条长廊两旁的柱子一般竖立在那儿,枝桠互相交叉,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寂静和潮湿。她站在最上面一层的台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则笑着望着他的双眼,然后跳了下来。她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前。他搂住了她,在她脸上吻着。

  他们一路沿着这条滑溜溜的陡峭的红土路走着。此时,她松开了他的手,让他搂住她的腰。

  “你搂的这么紧,我胳膊上的血脉都不通了。”她说。

  他们就这么走着。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的晃动。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左边,透过榆树干和枝桠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湿漉漉的红色耕地。右边,往下看,可以看见远处下面的榆树树顶,还可以听见汩汩的流水声。间或还可以瞥见下面涨满了河水的特伦特河在静静地流淌着,以及点缀在浅滩上的那几头小牛。

  “自从柯克。怀特小时候来这过儿以后,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说。

  虽然他说着话,但他却一直盯着她不满地撅着的嘴巴以及耳朵下的脖子,脸上的红晕在脖子这儿与皮肤的蜜乳色交融在一起。她走路时,挨着他的身子微微晃动着,而他则挺得象很绷紧的弦。

  走到榆树林的一半,就到了河边这片园林的最高处。他们踟蹰不前,停了下来。

  他带她穿过路旁树下的草地。红色的悬崖陡峭地斜向河流。河水掩映在一片树木和灌木丛下,闪着银光。下面远处的浅滩绿油油的绵延成一大片。他和她互相依偎着站在那儿,默默无言,心中惶惶不安。他们的身体一直紧紧地依偎着。河水在下面汩汩地流着。

  “你为什么恨巴克斯特。道伍斯?”他终于问道。

  她优雅地向他转过身来,向他仰起脖子,翘起嘴巴,双目微闭,她的胸向前倾俯,她像在邀请他来吻。他轻声笑了,随即闭上了眼,同她长长地热吻着。她的嘴和他的仿佛融为一体,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过了许久才分开。他们一直站在这条暴露在众人眼里的小路边上。

  “你想不想到下面河边上去?”他问。

  她看了看他,任凭他扶着。他走到斜坡边上,开始往下爬。

  “真滑。”他说。

  “没关系。”她应道。

  红土坡比较陡峭,他打着滑,从一簇野草丛滑到另外一簇,抓住灌木丛,向树根下的一小块平地冲去。他在树下等着她,兴奋地笑着。她的鞋上沾满了红土,这使她走起来非常困难。他皱起了眉头。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站在他身边了。他们头顶悬崖,脚踏峭壁。她的脸颊鲜红,双眼熠熠闪光。他看了看脚下的那一段陡坡。

  “这太冒险了,”他说,“而且不管怎么说,也太脏了些,我们往回走吧!”

  “可别是因为我的缘故啊。”她赶紧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只会碍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这双可怜的鞋子!”

  他们站在树下,在斜坡面上休息了一会儿。

  “好了,我们又该出发了。”他说。

  他离开了,连摔带滚地滑到了下一棵树旁,他的身体猛然撞到树上,吓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紧紧拽着树枝和野草。就这样他们一步步地走到了河边。倒霉的是河水已经将小道给淹没了,红土斜坡直接伸到了河里。

  保罗脚跟深深隐入泥土,身子拼命往上爬。突然小包的绳子“啪”的一声断了,棕色的小包掉了下来,滚进了河里,顺水漂走了。他紧紧地抓着一棵树。

  “哎呀,我真该死!”他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接着,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她正冒险往下走。

  “小心!”他提醒着。他背靠着树站在那儿等着她。“来吧。”他张开双臂喊道。

  她放心地往下跑,他抓住她,两人一起站在那儿看着黑黝黝的河水拍打着河岸,那个包早已漂得不见影子了。

  “没关系。”她说。

  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这块地方刚刚能容纳得下四只脚。

  “这是一个圈套!”他说:“不过那边有条野径,上面有人走过,所以如果咱们顺着沟往下走的话,我想我们一定能重新找到这条路。”

  河水打着旋飞快地流着。河对岸,荒芜的浅滩上有牛在吃草。悬崖就矗立在保罗和克莱拉的右边。他们背靠村干,站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

  “我们往前试着走走。”他说。于是他们在红土中沿着沟里某个人钉靴踩出来的脚印,挣扎着往前走去。他们走得浑身发热,满脸通红。他们的鞋上粘着厚厚的泥,沉重而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找到了那条中断了的小道。路上布满了河边冲来的碎石头,不管怎样,在上面行走可比在泥泞中跋涉好多了。他们用树枝把靴子上的泥剔干净。他的心急促地狂跳着。

  他们来到平地上。保罗突然看到水边静静地站着两个人影,他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是两个人在钓鱼。他转过身去冲克莱拉举手示意,克莱拉犹豫了一下,把外套扣子扣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钓鱼人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扰乱了他们的清静的不速之客。他们生的那堆火,现在已经快熄灭了。大家都寂默无声。两个钓鱼人又回过头去继续钓他们的鱼,就像两尊雕像站在这闪光的铅色河边。克莱拉红着脸低头走着,保罗心里暗自好笑。

  俩人向前继续走着,消失在杨柳树林里。

  “哼,他们真该被淹死。”保罗低声说。

  克莱拉没有回答,两人费劲地沿着河边这条泥泞小道走着。突然,小道消失了,眼前是结实的红土形成的河堤,笔直地通向河面。他停住了,恶狠狠地低声诅咒着。

  “过不去了。”克莱拉说。

  他直直地站在那儿,环顾着四周。前方是河流中的两个小沙洲,上面长满了柳树,但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崖高耸在他们的头顶,像一堵峭壁。后面不远处就是那两个钓鱼人。午后,对面岸上冷冷清清的,有几头牛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

  他又暗自低声咒骂起来,接着抬眼盯着巨大而又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回头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等一会儿。”说着他就努力在旁边陡峭的红土河堤上站稳,敏捷地往上爬去。

  他看着每棵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并排长着的两棵毛榉树下有一小块空地。平地上铺满了湿湿的落叶,不过能踏过去。这地方也许正好在那两个钓鱼人视线外,他扔下雨披,招手冲她示意,让她过来。

  克莱拉拖着脚走到他身边。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滞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他肩上。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拥抱着她。除了对岸上那只小小的牛外,谁也看不见,他们很放心。他深深地吻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动。此时万籁俱寂。寂静的午后,除了他俩外,再无他人。

  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直盯着地下的保罗,突然发现湿漉漉的山毛榉的黑根上撒下不少鲜红的石竹花瓣,仿佛点点滴滴的血渍,这些细小的红色斑点从她胸前一直流淌到她的脚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说。

  她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神情郁郁地看着他。突然,他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他责怪她。

  她忧郁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吻着她。

  “别这样!”他说,“别烦恼了!”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笑得浑身直哆嗦。然后,她松开手。他把她的头发从额前撩开,抚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吻着她。

  “千万别发愁!”他柔声地恳求她说。

  “不,我没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显出十分听话的样子。

  “哦,真的么,你可别发愁啊。”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恳求道。

  “不发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说。

  他们又艰难地爬回了崖顶,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擦去了额上的汗,吁着气。

  “我们可算回到平地上来了。”他说。

  她喘着粗气坐在草丛中,脸色涨得鲜红。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来,现在我帮你把靴子擦干净,免得让体面人笑话你。”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树枝和草擦着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扳过他的头亲吻着。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他说着,看着她笑了起来,“是擦靴子呢,还是谈情说爱呢,回答我!”

  “我爱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她答道。

  “我暂时先做你的擦鞋伙计,先不管别的。”哪知两人都直直地互相望着,不停地笑着,接着他们又啧啧连声地吻了起来。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一样发出咂舌头的声音,“有个女人在身边,什么也干不成。”

  他温柔地唱着歌,又开始擦着靴子。她摸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吻了吻她的手指。他一直用劲地擦着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得像个样了。

  “好了,你瞧!”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来!咳,你看上去就象英国女王一样无懈可击!”

  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两下,然后又在水里洗了洗手,唱着歌。他们一直走到了克利夫顿村。他发狂地爱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皱痕,都让他感到一股热流,她处处都让人喜爱。

  他俩来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喝茶,她为他俩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你们怎么也不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来啊!”老太太说着,忙忙乎乎地走来走去。

  “不,”他笑着说,“我们一直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老太太好奇地看着他。他容光焕发,脸色神情都与往日不同,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笑意盈盈。他高兴地持着小胡子。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太太大声说,那双老眼闪出一丝光芒。

  “没错!”他笑着说。

  “那么我相信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太太说。

  她忙手忙脚地张罗着,不想离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喜欢小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在菜园里种了一些——还有一些黄瓜。”

  克莱拉脸色通红,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萝卜。”她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乐颠颠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莱拉悄悄地对他说。

  “哦,她可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神态是这样的自然。你那样子真能把一个天使长也哄骗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装得自然一点——如果别人留我们作客,让别人心里高兴,我们自己也高兴——那么,我们就不算是在欺骗了!”

  他们继续吃着饭。当他俩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胆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三朵娇小的盛开着的大丽花,如蜜蜂般整洁,花瓣上斑斑点点,红白相间。她站在克莱拉的面前,高兴地说:“我不晓得是否……”说着用她那苍老的手把花递了过来。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莱拉激动地大叫着接过了花朵。

  “难道都给她吗?”保罗嗔怪地问。

  “是的,都应该给她。”她满面春风,十分欢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

  “噢,可是我想要她给我一朵。”他笑着说。

  “她要是愿意的话,会给你的,”老太太微笑着说。随即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相当沉默,心里有些不安。当他们一路走去时,保罗问:“你不感到有罪吗?”

  她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说,“没有。”

  “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是吗?”

  “不,”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

  “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们可以理解,而且他们还会高兴这样。关他们什么事?看,这儿只有树和我,你难道就不觉得多少有点不对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到自己面前,让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到烦恼。

  “我们不是罪人,对吗?”他说着,不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欢自己多少有点犯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缩着走出伊甸园时,心里是乐滋滋的。”

  克莱拉神采飞扬、平和宁静,这倒也使他高兴。当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幸福,只感到周围的人那么可亲、可爱,夜色是那么美丽,一切都那么美好。

  保罗到家时,莫瑞尔太太正坐着看书。眼下身体不太好,面色煞白。当时他并没注意到,后来想来却令他终身难忘,她没对他提及自己的病,因为她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看着他说。

  他双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对她微笑着。

  “是的,我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林。”

  母亲又看了他一眼。

  “可别人不说闲话吗?”她说。

  “为什么?他们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之类的人物,再说,如果他们说闲话又能怎样!”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母亲说道,“不过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一有人议论她如何……”

  “噢,这我管不着。毕竟,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想,你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我当然替她考虑的,人们能说什么?—一说我们一起散步罢了!我想你是妒嫉了。”

  “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个已婚妇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亲爱的妈妈。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还上台讲演,她早已是离开了羊群的孤羊。据我看来,可失去的东西,的确没有,她的一生对她已无所谓了,那么什么还有价值呢?她跟着我——生活这才有了点意义,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们都必须付出代价!人们都非常害怕付出代价,他们宁可饿死。”

  “好吧,我的儿子,我们等着瞧到底会怎么样。”

  “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的。”

  “我们等着瞧吧!”

  “她——她这人好极了,妈妈,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

  “可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

  “或许事情会好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事他想问问母亲,但又不敢问。

  “你想了解她吗?”他迟疑地问。

  “是的,”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说,“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人很好,妈妈,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从未说过她俗气。”

  “可是你好象认为她——比不上……她是百里挑一的,我保证她比任何人都好,真的!她漂亮,诚实,正直,她为人不卑不亢,请别对她吹毛求疵!”

  莫瑞尔太太的脸被气红了。

  “我绝对没有对她挑三拣回,她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但是——”

  “你不同意。”他接着替她说完下文。

  “你希望我赞成吗?”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话,你会高兴的!你想要见见她吗?”

  “我说过我要见她。”

  “那么我就带她来——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随你便。”

  “那么我带她来——一个星期天——来喝茶,如果你讨厌她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

  母亲大笑起来。

  “好象是真的一样。”她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啊,她要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面真有点象女王呢。”

  从教堂出来后,他有时仍旧与米丽亚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经不再去农场了。然而她对他依然如故,她在场也不会使他尴尬。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他陪着她。他们谈起书,这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莫瑞尔太太曾经说过,他和米丽亚姆的恋爱就象用书本燃起来的一把火——如果书烧光了,火也就熄灭了。米丽亚姆也曾自夸她能象一本书一样了解他,甚至还可以随时找到她所想读的章节、段落。

  轻信的他真的相信米丽亚姆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所以他很乐意同她谈他自己的事,就象一个天真的自我主义者。很快话题就扯到他自己的日常行为上了,他还真感到无上的荣幸,因为他还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致。

  “你最近一直在做些什么?”

  “我——哟,没有什么!我在花园画了一幅贝斯伍德的速写,快画好了。这是第一百次尝试了。”

  他们就这样谈开了。接着她说:“那你最近没有出去?”

  “出去了,星期一下午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

  “天气很不好,是吗?”米丽亚姆说。

  “可是我想出去,这就行了。特伦特河涨水了。”

  “你去巴顿了吗?”她问。

  “没有,我们在克利夫顿喝的茶。”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对,很好!那儿有个乐呵呵的老太太,她给了我们几朵大丽花,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米丽亚姆低下了头,沉思着。他对她毫不隐瞒,无话不说。

  “她怎么会送花给你们呢?”她问。

  他哈哈大笑。

  “我想这是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很快活。”

  米丽亚姆把手指放在嘴里。

  “你回家晚了吧?”她问。

  他终于被她说话的腔调激怒了。

  “我赶上了七点的火车。”

  “嘿!”

  他们默默地走着,他真的生气了。

  “克莱拉怎么样了?”米丽亚姆问。

  “我看很好。”

  “那就好!”她带着点讥讽的口吻说,“顺便问一下,她丈夫怎样啦?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他找到了别的女人,日子过得相当好,”他回答道,“至少我想是这样。”

  “我明白了——你也并不了解。你不觉得这种处境让一个女人很为难吗?”

  “实在难堪!”

  “真是太不公平了!”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

  “那就让女人也如此。”他说。

  “她能怎样?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你就看她的处境好了。”

  “又怎么样?”

  “怎么样,不可能的事!你不了解一个女人会因此失去什么……”

  “是的,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个女人仅靠自己的好名声生活,那就太可怜了,好名声只不过是块不毛之地,光靠它驴也会饿死的。”

  她终于了解了他的道德观,而且知道他会据此行事。

  她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他什么事,但是她对他了如指掌。

  几天后,他又见到米丽亚姆时,话题转到了婚姻上,接着又谈到了克莱拉和道伍斯的婚姻。

  “你知道,”他说,“她从未意识到婚姻问题的极端重要性。她以为婚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总得过这一关——而道伍斯——唉,多少女人都情愿把灵魂给他来得到他,那他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于是她渐渐变成了一个不被人理解的女人。我敢打保票,她对待他态度一定很不好。”

  “那她离开他是因为他不理解她?”

  “我想是这样,我觉得她只能这样,这根本不是个可以理解的问题,这是生活问题,跟他生活,她只有一半是活着的,其余部分是在冬眠,完全死寂的。冬眠的女人是个难以让人理解的女人,她必须觉醒了。”

  “那他呢?”

  “我不知道。我倒相信他是尽其所能去爱她,但他是一个傻瓜。”

  “这倒是有点象你的父母亲。”米丽亚姆说。

  “是的,可是我相信我的母亲起初真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了幸福和满足。我相信她狂热地爱过他,这是她依然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们毕竟已经结合在一起。”

  “是的。”米丽亚姆说。

  “我想,”他继续说,“人必须对另一个人有一种火一般的激情,真正的、真正的激情——一次,只要有一次就行,哪怕它只有三个月。你瞧,我母亲看上去似乎拥有了她的生活及生活所需的一切,她一丁点儿也不感到缺憾。”

  “不一定吧。”米丽亚姆说。

  “开始的时候,我肯定她和我父亲有过真感情,她知道,她经历过的,你能够在她身上感觉到。在她身上,在每天你所见的千百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一旦你经历过这种事,你就能应付任何事,就会成熟起来。”

  “确切讲是什么事情呢?”米丽亚姆问。

  “这很难说。但是当你真正与其他某个人结合为一体时一种巨大、强烈的体验就可以改变你整个人。这种体验好像能滋润你的灵魂,使你能够继续生活,去应付一切,并且使你变得成熟起来。”

  “你认为你的母亲跟你父亲有过这种体验吗?”

  “不错,她在心底里十分感激他给她的这种体验。尽管现在,两人已经十分隔膜了。”

  “你认为克莱拉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吗?”

  “我敢肯定从来没有过。”

  米丽亚姆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明白他所追求的是什么了——情欲之火的洗礼。

  她觉得他似乎在这么做,她明白他追求不到是不会满足的。或许他和一些男人一样,都认为年轻时纵欲是件最基本的事情。在他如愿以偿后,他就不会再欲火难熬,坐卧不宁了,这样他就可以平静安定下来,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到她的手中了。好,那么好吧,如果他坚持下去,让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去得到他所要的巨大而强烈的体验吧。至少等他得到这种东西时,他就不想要了——这是他亲口说的。到那时他就会想要她所能给他带来的东西了。他就会希望有个归宿,这样他就会好好地工作。他一定要走,这对米丽亚姆来说固然是件痛心的事,可是她既然能允许他去酒馆喝杯威士忌,当然也让他去找克莱拉,只要这能够满足他的需求,而将来他就必须归自己所有。

  “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谈过克莱拉?”她问。

  他知道这是验证他对另外那个女人感情认真与否的一次考验,她知道如果他告诉他的母亲,那么他去找克莱拉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决不是一般男人找个妓女寻欢作乐而已。

  “是的,”他说道,“她星期天来喝茶。”

  “去你家?”

  “不错,我想让妈妈见见她。”

  “噢!”

  两人都沉默了,事情的进展超过了她的预料,她突然感到一阵悲楚,他竟然这么快就离开她,彻底抛弃她了。难道克莱拉能被他家人接受吗?他家人向来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敌意。

  “我去做礼拜时可能会顺便来拜访,”她说,“我好久没见到克莱拉了。”

  “好吧。”他惊讶地说道,无名之火陡然而生。

  星期天下午,他去凯斯敦车站接克莱拉。当他站在月台上,他极力想搞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预感。

  “我感觉她会来吗?”他暗自思索着,他竭力想找出答案。他的心七上八下地十分矛盾。这也许是个预兆。他有种预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不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带她穿过田野回家去,他只好自己独自回家了。火车晚点了,这个下午的时间将会白费了,晚上看来也是如此。他恨她失约不来。如果她不能守信用,那么她为什么要答应呢?或许她没有赶上——他自己也经常误车——但是这不是原因啊,为什么她偏偏错过这趟车呢?他很生她的气。他愤怒了。

  忽然他看见火车蜿蜒地绕过街角慢慢爬了过来。火车来了,真的来了。可她肯定没有来。绿色的机车嘶嘶地叫着驶进月台,一长列棕色的车厢靠近了。八扇门打开了。没有,她没有来!没来!没错!哎,她来了!她戴了顶黑色的大帽子!他立刻赶到她的身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说。

  克莱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带着她沿着月台匆匆地走着,把手伸给她,一面飞快地讲着话,以此来掩饰他激动的心情。她看上去很漂亮,帽子上插着几大朵丝制的玫瑰花,颜色是暗金色的。她的一身黑色的衣服很合身地裹着她的胸脯和双肩。他和她走着,感到很自豪。他感觉到车站上认识他的人都敬慕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来了。”他颤声笑着。

  她轻喊着笑着答道。

  “我坐在火车里,心里一直在想,如果你要不来,我该怎么办呢?”她说。

  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狭窄的羊肠小道向前走。他们选择了通往纳塔尔和雷肯亨庄农场的路。这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到处可见金黄色的落叶,挨着树林的树篱上长着好多鲜红的野蔷蔽果,他采了一把给她戴上。

  保罗把野蔷蔽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一边说:“真的,即使因为小鸟要吃它们,你反对我摘这些蔷薇果。可是这一带的小鸟能吃的东西可太多啦。根本不在乎这几颗果子。春天一到,你就经常能看到烂掉的浆果。”

  他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很有耐心地听着,让他把果子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望着他这双灵巧的手,生气勃勃的,感觉自己好象什么还没有见到过似的。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渐渐走进煤矿。矿山乌漆麻黑地静静地屹立在稻田之间,一大堆一大堆的矿渣仿佛正在麦田里升起。

  “真可惜,这么美的景色,怎么偏偏有个矿井?”克莱拉说。

  “你这样想吗?”他回答,“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看不见矿井的话,我还会想念呢!是的,各处的矿井我都喜欢。我喜欢一排排的货车及吊车,喜欢看白天的蒸汽,晚上的灯火。小时候,我总以为白天看到的云柱和晚上看到的火柱就是一个矿井,蒸汽腾腾,灯光闪闪和火光熊熊的,我想上帝就在矿井的上方。”

  当他们快走到他家时,她很沉默地走着,似乎有点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往前走。

  他使劲儿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满脸通红,但没有什么表示。

  “难道你不想进家吗?”他问。

  “不,我很想进的。”她回答。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在他家的处境会多么的特殊和困难。在他看来,就像介绍一个男朋友给母亲一样,只不过这一个更可爱些。

  莫瑞尔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简陋破旧的巷子里,巷子从一座陡峭的小山上直通下来。可屋子却显得比其它的更象样得多。这是一个很脏很旧、装有一个大凸窗的独立的建筑。可是屋内的光线仍显得很阴暗。保罗打开了通往庭院的门,屋里呈现出一片与外界不同的景象。室外,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像是另一番天地。小路上长满了文菊和小树。窗前的草地洒满阳光,草地周围种着紫丁香花。从庭园内放眼看去,一丛丛散乱的菊花,沐浴着阳光一直伸到埃及榕树旁。再远处是一大片田野,极目望去是一带小山,靠近小山的是几栋红顶的农舍,沐浴着秋天午后金灿灿的日光。

  身着黑绸衣衫的莫瑞尔太太坐在摇椅里,她灰褐色的头发梳得溜光光的,从前额的高高的鬓角顺势向后梳着,脸色有些苍白。克莱拉窘迫地跟在保罗后面走进了厨房。莫瑞尔太太站了起来。克莱拉觉得她像个贵夫人,态度甚至有些生硬。这个年轻女子感到异常紧张。她显现出愁闷的表情,似乎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妈妈——克莱拉。”保罗介绍道。

  莫瑞尔大大微笑着伸出了手。

  “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她说道。

  克莱拉脸上泛起了红潮。

  “我但愿你不介意我的来访。”她支吾着说。

  “听说他要带你来,我心里十分高兴。”莫瑞尔太太回答。

  望着她们,保罗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在丰满、华贵的克莱拉身旁,他的母亲显得那么矮小、惟淬、灰黄。

  “妈妈,今天天气真好!”他说,“刚才我们看了一只(木坚)鸟。”

  母亲看着他,此时他已转向她。她觉得穿着这一身黑色的做工考究的衣服的他看起来真是一位男子汉了。他面色苍白,神态超凡脱俗,任何女人都很难留得住他。

  她心里暖烘烘的,继而她又为克莱拉感到难过起来。

  “你要不要把你的东西放在客厅里?”莫瑞尔太太亲热地对这个年轻女子说。

  “哦,谢谢你。”她回答。

  “跟我来,”保罗说完把她带到了一间小客厅。屋里有架老式的钢琴,一套红木家具,还有发黄的大理石面壁炉架。壁炉里生着火,屋里散乱地放着些书籍、画板。“我到处乱扔东西,”他说,“这样很容易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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