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 (纯爱版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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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寄印传奇】(纯爱版13-14)

作者:楚无过日期:5/4/2021發表於:色中色字數:26166

                第十三章

  自打出狱,父亲几乎逢饮必倒——这已成为某人的标配。零零年刚回那阵,他老表现的还较为克制,或许忌惮母亲。然而时间一长,「独立特行」的毛病就完全原形毕露了。老实说,父亲也并非贪杯嗜物之人。无奈耳根子软,耐不住激。

  再摊上那确实不敢恭维的稀烂酒品——也不能说有多烂,顶多痛哭流涕喋喋不休时眼眶鼻子及口腔混合物的飞流直下宛若大小便失禁,令人望而生畏。一家人对此,无疑是深痛恶绝。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反倒像乐队在伴奏。

  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

  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

  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是管逑多。」

  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

  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

  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嗝。

  老实说,郑向东(小郑)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

  「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

  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

  「喝鱼汤。」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

  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预告《走向共和》。

  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

  简直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

  然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那年是刀郎最火的时候,听他的歌,我是在内心充满着浓浓的鄙视。我记得大街小巷甚至是长途车上,都是他的歌。

  后来那英喷他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然而好多年过后,偶尔再听到他的歌,竟坐在电脑前会愣很久很久,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至于想起了什么?

  我也搞不懂。

  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

  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

  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

  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代价是昂贵的。

  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

  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于是我就找到了嘴。

  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

  这时武藤兰还在叫——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

  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

  「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

  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来地一阵尴尬。

  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点儿未变。

  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

  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

  了不起的一枚小钢炮。

  我也有样学样:「姨!姨!」

  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要多蠢有多蠢。

  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

  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

  真的是轻吟声,若有若无。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

  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

  目瞪口呆之际,屁股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

  我还来不及喘口气,灌木丛晃了几晃,核桃树靠墙的暗影里就真的好像就掀起了一股风。这阵妖风凶猛异常,刮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轰轰隆隆,连地都好像抖了几抖。然后青涩的汗臊味消散于拐角另一端。我下意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难道养猪场门没关紧,猪脱圈了?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时,九八年陆永平家仓库里那幕几乎同时浮现于了脑海。张凤棠还在夸张的说着什么,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

  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曾是黑的。

  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还有只安全套溢出白色的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气体在空气里游荡。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

  当然,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

  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

  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糖呢。」

  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就像站在戏台上。

  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

  张凤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

  一番连珠炮后,她又问:「楼上看了没?」

  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

  萌萌在水管下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

  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

  也不知说给谁听。

  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

  于是我问:「我妈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

  我不由口水直流。

  「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

  我摇了摇头。

  「哎,对了,你爸呢?老早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

  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  ***  ***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撸得起劲。她问我起床没。我张张嘴,喉咙里却滑过一口痰。其结果是我像鸽子一样「咕」了一声。

  「快起来,要睡到啥时候?是不是在学校就这德行?」

  「起来了。」我坐起身子,扫了眼忧伤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两下。

  「你呀。」母亲轻叹口气,没了言语,均匀的呼吸清晰入耳。说不好为什么,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两下。

  「林林啊,妈今儿个是没空了,那个采访铁定走不开。」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声音抖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战栗。然而活塞运动再也停不下来。潮湿和黏稠溢入轻颤着的空气中,一时咕叽作响,振聋发聩。

  「下次补上吧。」

  母亲笑了笑:「记得把那小啥也带回来,咱一块去。」

  「陈瑶啊。」我想抗议,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林?喂?」

  手机里传来咚咚声,似敲门,又似擂鼓。我在脑海中四处跋涉,大汗淋漓。

  那熟悉的健美胴体泛着莹莹白光,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触到她的光滑和温暖。还有饱满的红唇、湿淋淋的肉、乌黑油亮的毛发,以及各种萦绕耳畔喁喁不休的语气词。我感到自己在缓缓上升。正是此刻,咚咚声突然变成了砰砰响:「林林!还不起来?奶奶可出门了,啊?」

  奶奶并没有出门。她老给我热好了白鸭冬瓜汤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

  「学啥不好,跟你爸学喝酒,这是你妈了,换我,想喝汤——没门!」奶奶给我扔来一个馒头:「还有和平,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他可不敢喝!就那谁,你爸的战友,前阵儿不刚喝酒喝死!」

  我冲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头。事实上尽管洗漱完毕,我依旧没能从湿淋淋的忧伤中缓过神来。

  「也是高血压!」奶奶强调。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态度。

  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刚下肚,就给母亲搅了局。她送人回来,便要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亲押回家。后者嚷着要留下来看戏。母亲二话不说,扯上我就走。好在毕加索拐过街口时,他总算是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一路上母亲沉着脸,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两句,只引来一声冷哼。兴许是中午张了风,进了门父亲就直奔卫生间。那呕吐声催人泪下,也由此拉开了奶奶演讲的序幕,只记得最后她老人家唱:「喝喝喝,喝死你得了。看看你,看看你,啊,是当爹的样?」

  也许奶奶的表演太具震撼力,确实把父亲鼻眼的几颗透明老鼠屎收拾的服服帖帖。

  要不然,家里的水龙头铁定得换。

  安顿好父亲,母亲就赶回了小礼庄,毕竟晚上的祝寿戏还有的忙活。我躺沙发上看电视,被拍醒时将近十一点。

  母亲让我回房睡,又问饿不饿,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明儿个临时有个电视台采访,关于青年演员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了。」

  平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城北,宽阔的河流蜿蜒东去,串连平海乃至整个平阳地区。

  「万灶沿河而居,千帆顺水逐波」——这条河,自然成了平海人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平河两岸紧靠平海城区的除了孝李塘、小礼庄、西水屯,还分散着葛家庄、周村及张岭等几个村落。那个年代,工业化导致城区高楼林立,县郊的交通状况却并无半点起色。

  经过县改区,93年又撤区设市(县级,平阳代管),在平阳市委常委中某平海籍领导主抓下,一条双向六车道的环城公路在历时多年后于97年终于峻工通车,总算结束了平海境内无高等级公路的历史。城郊西南角,有个所谓的原始森林,年前刚开发。吹得那叫一个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连广告都打到了我们学校。什么「荒野漂流,极限挑战,原始奇观,待君征服」

  ——老实说,对征服它我真没啥兴趣。这类通过跋山涉水来体现祖国生态多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总是过于夸张。

  饭毕,我别无选择地躺到了沙发上。刚换个台,手机就响了。等我奔到卧室,它又没了音。未接来电有俩,都是陈瑶。屁颠屁颠地拨回去,答曰「已关机」。

  我只好又拨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就这功夫,奶奶也出了门。再次站到客厅里时,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得颇为生动。我一头栽到沙发上,这才惊觉夏天来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切根黄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

  「你也动动,」奶奶嗤之以鼻:「进屋开电视,挨沙发就躺倒,这哪行?」

  我将就着点了点头。她老顿时来了精神,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打拳、摸牌随你,平常哪有这么热闹」。我保持惯性。

  奶奶竟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哎,上午谁来的电话?」

  「没啊,就一同学啊。」我一下红了脸,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也被窥了去。

  「行了,」她老声音提高八度:「你妈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搅和着凉皮儿,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给你说,这媳妇儿呀——还是要找本地的。那谁家的二姑娘刚就在林子里跳绳,啧啧,贼俊!」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痒。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

  于是我说:「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

  「哪个台?老天爷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广告时间,我一通乱捏,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

  确切说,是母亲跑了出来。起初只是觉得眼熟,过了十来秒——待我再换回台时,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雅的女士就是我妈。说来也怪,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偏又说不出来——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

  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

  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像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

  访谈内容嘛,不用说你也想得出来,评剧爱好,文化断层,青年演员的培养,初衷、现状以及展望。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母亲着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线衣托着修长脖颈,自始至终笑靥如花。毫无疑问,在我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那清远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发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

  栏目名叫文化来鸿,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除了母亲,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在一组日常排练的镜头中,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花为媒》。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间飞扬起来,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

  如你所料,五一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它被反反复复播了两三遍。当然,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难分辨出来。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持,对评剧复兴的渴望,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发展的信心,乃至「终有一天,伟大的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

  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不想画面一转,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楼。关于红星剧场,画外音说: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使文化生活的发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切实遵循了邓小平总设计师「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谆谆教诲;关于办公楼,画外音说:「在文体局牵头,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落成。其占地近两亩,共计十层,总建筑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馆办公室、市文联、作协、侨联、科协、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包括市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期内落户于此。」

  看到这儿,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政府。所幸没有——不是没有蹦出来,是没有感激涕零。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

  当那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我实在有些惊讶。就这鸡巴学校竟然开口一百万。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

  于是淡黄色的液体就喷薄而出。

  于是我盯着湿淋淋的裤子呆了好几秒。

  我以为啤酒已喝完,不想还没喝完。这让我愈加惊讶地仰起脸,把奇形怪状的铝罐凑到了嘴边。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丢下啤酒罐,白面书生终于跳了出来。我知道这货会跳出来,但他真的跳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

  这人剃着小平头,戴一副无框眼镜,额头很亮,眼镜也很亮。等他开口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发亮。随着两颊法令纹的蠕动,刻板的词句在洪亮的嗓音下感人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说自己从小就热爱评剧,说他刻苦求学的青年时代与评剧结下的种种缘分,说市场在文化发展中如何发挥作用,说改革总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而令人厌恶,偏偏又衍射出一种连我都无法否认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壮。

  最后他说文化发展看教育,如今戏曲教育的没落直观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衰败,所以教育不能丢,他感谢凤舞剧团在评剧教育上作出的努力。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废话,只好又拎了罐啤酒。

  踱回来时,正好瞥见白面书生点头致谢。镜头拉远,显出了此人的全身像——他扶扶眼镜,抿了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头舒展开又快速凝成一方铁疙瘩。就这一刹那,我猛然发觉这货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于是我一口闷下了大半罐啤酒。于是我在打嗝的同时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一头栽到了沙发上。然而还是没能想起来——多么遗憾。

  「啥时候还有?」奶奶有些失望。

  尽管应她的百般要求,我给换到了平海台,但非常不幸,我市电视台正热情地向广大消费者推荐一种曾令伟大的忽必烈汗夜夜笙歌的远古神秘蒙药。只瞧一眼,我就红了脸。

  「反正这会儿没有,」我嘴里嚼着黄瓜,快速地换台:「肯定会重播,没准儿晚上吧,谁知道。」

  奶奶没说话,而是白了我一眼。

           ***  ***  ***

  毫无生机的阳光透过岁月的碎片,泼洒在严重扭曲的半圆形柱体上。天空昏黄,单调刻板的玻璃幕墙直插苍穹,明晃晃地看了让人心烦意乱,好不伤感。夏日啤酒花园离平河大堤不远。尽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标建筑宏达大酒店,找到它还是费了我一番功夫。所谓啤酒花园,其实就是个大型户外烧烤摊——沿着河滩外的绿化带,一股脑拉扯了将近半里地。在落日惨红而依旧灼热的余晖下,映入我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圆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阳伞。

  一如体积上的侵略性,其视觉上的五彩缤纷也让人眼花缭乱。

  可惜时候尚早,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于是我点颗烟,绕着酒店外那尊丑陋不堪的形而上学式雕塑转了好几圈。我以为会把自己绕晕,然而并没有。所以一颗烟后,我又续上一颗,准备再转几圈。正是此时,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人,后背也挨了一拳。咚地闷响,宛若敲在砂锅锅盖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王伟超。这胖子嬉皮笑脸,却总能让我惊讶——因为他更胖了。

  印象中,自打初中毕业,此逼在纵向上几乎恒定不变,在横向上倒是屡屡突破、成绩喜人——当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王伟超也靠了声,捣我一肘:「夯死姚明也不遑多让啊,操,这鸡巴身板。」

  这话显然夸张的有点过分。

  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呆逼,他同样说:「靠。」

  找了个烧烤摊,要了点小菜和啤酒。

  一番逼逼屌屌之后,王伟超扔给我一支雪茄,说:「不知道给严总带点啥,尝尝南方烟,进口货。」

  「滚你妈逼!」

  我踹了他一脚,说:「你见过手下一个人都没的总?」

  「现在不都这样,高材生不是经理就是老总。」

  「靠!」我给自己点上烟。

  碰了一杯,王伟超说:「不带你那校花回来哥几个参谋参谋?」

  「谁鸡巴告诉你的。」

  我皱皱眉说:「你个逼还没哪朵花落你贼眼呢?」

  「屄毛都没一根!就那破厂,我估计还得甩几年老二!」王伟超笑了笑,又干掉一杯酒。

  「甩个毛?」呆逼说。

  是的,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几个逼除了谈女人,再聊聊性,好像就没啥话题了。几杯酒下肚,天空渐渐暗下来。夜色下的有个烤白薯摊吸引了我,也不是这摊位多有特色——只因为它旁边停了辆很不搭配的黑色凌志LS430。顷刻间,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钻了出来,颇为眼熟,但我死活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到烤白薯摊,自然是买烤白薯了。这货可能是没零钱,副驾驶那边的窗户就落了下来,递出一些纸币。

  当我看清那张脸时,不由怔了怔,一瞬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是母亲。她仍旧那么白,那么耀眼。黑框眼镜捧着烤白薯,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外皮给她递过去,母亲冲他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王伟超瞥我一眼:「看啥呢?你个逼眼都直了?」

  这时母亲已经摇上车窗,黑色凌志转眼又开走了。

  呆逼扭过脸说:「开凌志买烤白薯,够牛逼的,停街边也不怕警察抄牌。」

  「啊……」我恍惚地说。

  「啊个屁,」王伟超摇摇头,笑了笑说,「这是人梁总的车!」

  「哪个梁总?」颇为急切。

  「还能哪个梁总?雅客啊还是啥建宇,搞房地产的。」王伟超鄙视地翻了我一白眼,「黑白通吃,人家路子野得很。」

  「野个毛,再野能有陈建生野?姓梁的还不是跟人陈建生混。」

  呆逼说:「那啥老二中那个家属院,据说下面是啥啥啥鸡巴新石器遗址,还不是给推了盖商业楼盘,文体局屁都没放一个。」

  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不都是陈家的,平海,包括平阳也是。」

  呆逼吐了口烟圈,继续唾沫飞扬:「还有这宏达大酒店,遍地开花了都要。」

  「人有个好爹呗,」王伟超给我倒满酒:「梁总,梁,梁啥那个,」这逼「梁」了半天,也没「梁」出个所以然来,搞得我有点尿急,只想好好来一泡。

  毫无办法。

  「梁致远。」

  「这鸡巴梁致远——梁总听说也是师大高材生,八几年还是九几年就在省城道上混了。」

  也许啤酒喝得太多,于是三个逼就爬上河堤一字排开放起了水。

  老实说,初中毕业后有好几年我都没见过王伟超。直到去年11月份我回来开个什么证明,竟然在22路公交车上撞见了一个旁若无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着他看了五六分钟也没敢做出什么反应。后来胖子眼皮支条缝,抹了抹哈喇子,并顺带着瞥了我一眼。过了几秒钟又是一眼。

  之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喝道:「严林!」

  那时我才惊讶而绝望地意识到,此胖子就是王伟超。至于他为什么退学,我从没问过。只记得这货在出狱后干起架来毫不含糊,一时威名远扬,连缩在一中孤陋寡闻的我都没能躲开「阎王爷」的大名。打王伟超广州回来后,他就搞了个电工证,在钢厂当上了电工。据说是个闲差,也就坐坐机房,没事溜达两圈。真出了岔子,有专业的电工组顶着。说到底,是给钢厂子弟专设的饭碗吧。

  这泡尿足足有一分钟。完事后我和王伟超都瘫到了河滩上。平河水像所有其他水一样波光粼粼,尽管它携着一股说不出的工业气味。王伟超甩来一颗烟。我没接住,它就顺着膨胀的肚子滑了下去。

  「你这鸡巴酒量啊。」他点上烟,摇头晃脑。

  我笑了笑,没接茬。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王伟超说:「张老师现在跑剧团也不错。」

  我说:「谁?」

  「张老师啊,前段时间还来我们厂演出过,我可给捧了好半天场哩。可惜那玩意儿我听了就他妈头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着薄如蝉翼的月亮穿过薄如蝉翼的云。好半会儿没人说话,头顶的喧闹声却已近沸腾。在我坐起来点烟时,王伟超说他那儿有很多打口,磁带、CD都有,让我想听随便拿。

  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说:「靠。」

  他侧过身来,捣捣我的腰,铜铃般的双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电话,你要不要?」

           ***  ***  ***

  红星剧场在老商业街路口,对面就是平海广场。后者的著名之处在于一尊矗立其间、高达二十来米的巨型青铜雕塑。据说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是平河河神。可惜有点不男不女,创作者在生动地展现出其绵长胡子的同时,也没落下丰硕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阴影下,仰起脸欣赏了好一阵。不光我,不少行人也在此驻足,甚至要与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将和奶子一起被摄入光的媒介,作为他人的美好回忆保存下来。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身着屌丝背心在破车上挥舞矿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间有种莫名的怪诞。

  至少母亲这样认为。她给我扔把毛巾过来,眉头微蹙:

  「衬衫不给你找出来了?瞧你这一身行头!」

  我只好笑笑,说不知道。

  其实当然是因为背心裤头更舒服。

  「你呀,」母亲欲言又止:「算了,不消说你了,越长越不如以先,小时候多干净利落。」

  这次我没笑,而是扫了眼对面的落地镜——或许在柜子里压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确实多了点,这使得身旁一袭黑色长裙的母亲越发光滑素洁。但其他人都笑了,男女老少,一个没落。

  其中要数张凤棠笑得最欢,她把水袖舞得风情万种,端着说:「好极好极,你妈妈不要你,不若给姨娘当儿子来。」

  不要笑,原话如此。

  「听见没,」母亲瞅我一眼,凑上来,拽住背心使劲撑了撑:「管你姨叫妈咋样?」

  她口气轻轻的,携着一丝令人发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喷在我脖子上。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灯光也亮得过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觉得应该笑一笑,但毛巾香喷喷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这时手机响了,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练室时,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进来,大伙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化妆的化妆,吊嗓的吊嗓,练台词的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舞枪弄棒的像刚打花果山里蹦出来。

  郑向东领俩人张罗着搬道具,一路风风火火。

  许是副团长的使命作祟,时不时地,他要拍两巴掌,来一句:「同志们,麻溜点儿都!」

  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数您最悠闲,不行再歇一天?」

  此人身材中等,肤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时宛若一只漂白的猴子。

  看到我,他说:「来了?」

  我只好说:「来了。」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来了就好。」

  好什么好?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懂。别无选择,我只能傻笑。然而小郑视若无睹,他一溜烟就窜了出去,空余钥匙链在走廊里叮当作响。

  整个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间,一仓库,一更衣室,俩洗手间,剩下的都用作了排练房。

  这当口母亲在东南角给人化妆,柔丝轻垂肩头,晃动中不时舞起一抹耀眼的光。

                第十四章

  九九年元旦我是被急促而又紧凑的敲门声吵醒的。努力辨别了声音的来源,当反应过来是院门的动静,才长叹口气。一年又突然到了最后的几个月,气温下降得不像话。每天早上的起床,成了一项格外充满挑战的运动。六点半的起床闹铃,就变得比午夜凶铃更加让人充满了忧伤与悲壮。整宿冬风,刮出了地平线,湛蓝的天空显得尤为清冽高远。通透的阳光倾泻而来,砸得我又昏昏欲睡。

  光秃秃的香椿树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清冷而苍凉,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恍惚间母亲应了一声,哒哒哒的拖鞋声和脚步声,开门声。

  然后是奶奶声音:「凤兰啊,才起呢?」

  母亲拢了拢头发,手扶门板:「今儿个有点不舒服,有事儿啊妈?」

  「唉,也没啥事,今天元旦包了饺子,让林林过去吃。」奶奶咧嘴笑道。

  母亲说:「行吧,一会我跟林林说。」

  见母亲没让她老进院的意思,招呼了声,奶奶扭着碎步就回去了。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插好大门后,母亲俏脸异常苍白,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形容词。也许原本就白皙,这下更白了。捯饬着迤逦而行时,她步履有些奇怪,但依旧如往常一样轻巧。

  刚挑开门帘,见我披条棉被站在门口,母亲噗嗤一声:「土地爷呢你这,吓我一跳!」

  说着一只冰凉的小手飞进了棉被,惊得我落荒而逃。出门时母亲又回过头来催我赶紧穿好衣服,说你奶奶来叫了,待会过去吃饺子。搞不懂为什么,母亲近几日颇为怪异。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裤,却又禁不住一阵莫名的沮丧。我刚穿上鞋,「梆梆」地敲门声又起,急促而响亮。母亲放下手头的活,开了门,却是小舅妈。

  「大白天的插什么门哪。」

  小舅妈白了母亲一眼,抬腿就进了院:「咋了你,听你妈说你不得劲儿?」

  母亲一愣,忙接了句:「没事,可能着了点凉。你咋来了。」

  「来看看你呗,」小舅妈撇了撇嘴:「晚上上哪滚去了?要不能着凉?」

  母亲跟在小舅妈身后,拧了她一把:「说啥呢,你这张嘴真该扯了去。」

  小舅妈掩嘴格格地笑,又伸手转身摸了摸母亲的额头:「这两天在学校就觉得你不对劲,你没事儿吧?要不,去诊所瞅瞅?」

  「哎呀真没事,哪至于去诊所。」拍开她的手,母亲重又进了厨房。

  九八年冬天王伟超事件后,娘俩不仅午餐总在一块吃,就连上下学,母亲无论如何都会让我与她同行。要么我载她一程,或她载我半程,好像一切又回复如昨。然而,很显然她一直在掩饰,强颜欢笑,脸色却愈来愈差。在家总会时不时地沉默,有时候又会欢快得过了头。母亲不是个好演员,特别在感情面前,她是个与生俱来摘掉虚伪面具的人。

  洗漱完毕,出门我就差点与小舅妈撞个满怀。

  还来不及叫一声舅妈,小舅妈就虎着一张脸:「说,是不是又惹你妈生气了,老实交代。」

  而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护住俩耳朵,脸已红得不像话。支支吾吾半天,始终都没嘣出个屁来。

  「哟哟哟,这小少爷又害羞了,我看你将来咋娶媳妇儿。」

  小舅妈哈哈大笑,一下搂紧了我,对母亲说:「别做了,不是说了么,去你妈那吃。」

  母亲瞥了她一眼:「又没叫我,不是喊林林呢么。」

  小舅妈杏眼一瞪:「你咋那多事儿,叫林林不是叫你啊?还得挨个叫应?又不是吃正席哩。」

  见小舅妈有些急眼,母亲忙说:「真不去了,一会儿我随便吃点再躺会。」

  说完,母亲伸长了白皙颈脖又望向我:「开年就得中考了,吃完别忘回来复习。」

  那会儿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整个假期母亲都在某培训机构代课,辅导些高考作文什么的。

  他们的传单和讲义我都瞄过,和全天下的同类一样,无时不刻在吹嘘自己多牛逼、多独特以及多有先见之明。所谓先见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历史中曾风骚地押中过多少多少题。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

  她先是呸一声,后又敲敲我的头:「人嘴两张皮,看你咋说了呗。」

  显而易见,母亲只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绝不是什么高考押题专家。但条件非常之优厚。每天只需两课时,薪水嘛,相当于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资。理所当然地,那一阵我也毫不含糊,一有空就上工地强健体魄,磨炼心志去了。

  春天开学后,母亲一无既往带高一。每周逢双有两节早读课,娘俩却很少同行,理由是我嫌她骑车慢。午饭倒经常在一块吃,理由是「你营养得跟上」。

           ***  ***  ***

  院子的香椿树和梧桐,枝叶依旧,逐渐浓密,连门口刚挂不久的风铃,也一如既往地叮咚作响。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而那年的夏天,就这么地突如其来了。

  电视里反复播放着「邪恶的美帝国主义悍然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新闻报道,全国上下都似乎沉浸在了一种悲痛和热血澎湃的声讨氛围中。如你所见,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一种传统美德叫——「爱国思想」。而这一年,或许让更多人理解了这几个字的真正涵义。然而你不得不承认,我们所有人的爱国因子,似乎都来自于对母亲、家庭或故土的眷恋。不知为何,春的温暖还未离去,我心中却涌起了一阵秋的悲凉。

  后来,电视里突然跳出一位道貌昂然的某位政府官员,阐述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涵义。这帮官老爷们倒是「精神文明」的身体力行者,用王伟超和呆逼们的话说,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

  我索然无味,关上电视。

  记得那阵正逢中招冲刺,又是实验加试,又是体育加试,文化课还忒多,其劳心强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让。

  五月初的某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二号。市教委组织广大中小学生上街,自发而义正言辞地抗议美帝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游行。但同样,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激情,依然是汹涌澎湃的。其时人头攒动,彩旗飘展,口号热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馆胆敢驻在平海的话,我们也一定会拿起鸡蛋和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

  遗憾嘛,有二:其一,学生方阵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头的是平海市法轮大法联合会,难道不应该是祖国的花朵们冲锋陷阵吗?

  其二,口号喊得人口干舌燥,却连瓶水也不发。等满身酸臭地赶回家,我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母亲就给我递来了一瓶冰镇啤酒。我咕咚咕咚干了个爽。

  「不会慢点你!又没人跟你抢。」

  然后母亲又怪我身上脏,过来就扯起我胳膊:「一身味,快脱了散散汗,待会去洗个澡。」

  我只感到一团柔软与清香,尽管面红耳赤,还是幸福得想闭上眼。

  也就是那晚凌晨1点左右,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恍惚间听见父母房里母亲似乎在喊叫我的名字。若有若无,急切而短促。我没来由一个激灵,心里咯噔一下。胡乱套上衣服,就跑到了父母房间。于是看到母亲侧躺于床,那簇簇秀发缠绕着面容、脖颈,身体蜷缩成一团。透明的汗珠自她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沿着白皙的颈脖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痛楚的母亲。

  「妈,」我问:「咋了你?」

  尾音甚至带着哭腔。

  母亲说不知道,就是肚子痛。

  于是我一通翻箱倒柜,急于找到些止痛片或暂时缓解疼痛的药物。床头柜里啥也没有。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我以为是爷爷以前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

  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

  然而,此时此刻母亲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不允许考虑其他。于是我就收了起来,放回原处,出票日期是1998年12月29日。

  到隔壁院叫来奶奶,我俩过去扶着母亲下床,但母亲痛得根本走不了路。我一看急了,哪管得许多,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母亲就往外冲。到了附近诊所,母亲苍白的脸庞让我心烦意乱。诊所的医生检查完病情,说:「这急性阑尾炎是要做手术的,但我这里做不了。刚给病人打了抗生素,你们快去市医院吧。」

  我又跑出诊所外叫车,但平海这个时候还哪还有车,打120总没人接。我简直吓坏了,因为在我当时浅薄的认知里,急性阑尾炎是很容易死人的。情急之下,我又背起母亲,一路狂奔。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能跑。用陈瑶的话说即——简直像头野驴。多年前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我就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中长跑冠军。

  那之后的每一年,但凡我参赛,就至少有一个冠军收入囊中,以至于某教练数次撺掇我改练田径,直到母亲杀进了平海一中体育组办公室。再见我时,该教练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伸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妈更厉害!」

  第二句是在体育课解散后,他满脸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结果你妈拿我当人贩子!」

  到了大学也一样,鄙人可谓独立于体育学院的一道亮丽风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高校里的总体竞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奖牌对我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

  到达市医院时,母亲已昏迷过去。我哭喊着叫来值班医生,将母亲送到手术室。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后背已全部湿透,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也不知那些汗水是母亲还是我的。这一夜我基本没合眼,如坐针毡。也正如你所见,我就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流浪狗,在手术室门口游离徘徊。后来瘫在手术室门口长椅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顷刻后就又蹦起来,不停走来走去,简直像个神经病。

  第二天早上,奶奶才姗姗来迟。母亲躺在病床上,医生过来看了情况,说:「昨晚是你儿子吧?勇猛啊,背着你狂奔过来的。要再晚些,就比较难说啰。」

  母亲先是笑,后来又捏紧我胳膊。然后,我就看到她一汪清泉里荡漾起层层水雾。叫了声妈,没来由地我就眼眶一红。虽然满脸倦容,但更多的却是后怕。

  母亲又笑了笑。

  用手捏了捏我脸:「奶奶在呢,快回去睡会吧。」

  摇摇头,我说:「不困。」

  这样说虽未免显得矫情,可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真不困。

  休息一礼拜,母亲就急于出院。按她的话说,毕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更主要的是,她受不了医院那股消毒水气味。

  记得母亲住院那几天,姥爷姥姥和小舅他们都过来探望。姥爷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欣慰地话。他老说,好样的,你妈没白疼你。

  「帅爆了,林林。」

  小舅妈则趁势飞扑而上,趴于我后背,满脸花痴状地说:「背你妈一口气飞上十里,搞得你舅妈都想阑尾炎快点儿发作了呢。」

  理所当然地,我脸立马就红得像五月的石榴。

  「小少爷啥时变大力水手了?」

  小舅依然笑嘻嘻地,他踢我一脚:「嘿嘿,这老张家的基因精华,可全让林林一个人收走啰。」

  羞愧的说,得益于体育特长加分,九九年暑期结束后,如你所见,我转入了一中。

  从一中到家,须穿越大半个城区,老师建议我住校。当时母亲啥也没说,只叮嘱我在学校少打架,有空多看看书。当她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但在母亲撇过脸去的那一瞬间,我分明又看到了她水雾氤氲的清泉里已荡漾开粼粼波光。理所当然地,我选择了用脚来丈量家与学校这两者间的距离,不就是多走几里嘛,骑车也就不到一小时。

  平海一中是开放式教学、封闭式管理的先驱。基本上平海人都听说过这所学校。一中校长很有商业头脑,当年第一个「高举素质教育的大旗,紧跟形势大步发展」。通过各种宣传报道,一下子把沉寂很久的一中推上了教育界前列。更为离奇的是,坊间曾经一度流传着关于一中校长的故事。有一次,他的爱车不知被哪个傻逼不小心从楼上掉下的书砸了个大坑。他老人家当时赶到现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砸得好!砸车没事,千万不能砸到我的学生。」

  从此之后,该校长名声在外,名利双收。毫不夸张的说,现在所谓的那些炒作推手比起他来,那简直差了档次。

  就是这样,不繁不简的日子,不藏不显的心境,高中的生活,一切刚好。开学后,某次早读时,语文科代表在上面带领大家读课文。结果他老不负众望地把「本草纲目」念成了「本草肛门」,让众逼们的一天在笑声中开始。

  后来,某个呆逼对我宣称:「我吧,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绝对一周之内和全班同学都混熟。可是你,居然一个月都没和我说过话!」

  「是吗?」

  「把吗字去掉!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无语。

  「那我就放心了,要不我高中生活就有了缺憾。」

  我切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

  这货笑了笑,觉得我有点意思。说我和其他逼不一样。虽寡言少语,但不做作。

  「对了,你初中哪个校的?」

  我猛地抬头,很警觉地问:「咋?」

  「啊?」

  很显然,我的态度让这逼一时难以适应:「就……就是问问你——初中哪儿的……」

  他有些结巴。

  「我不是本校考的,以前在二中。」我楞了好一会才说。

  「嗨,没啥,我也不是本校的,」这货以为我自卑,忙开解道:「我们学校更次,我中考全校第一,总分才556。要不是体育特长,根本来不了一中。」

  我呵呵笑了笑,深有同感地表示:「彼此彼此,以后别提初中的事。」

  「没问题,我叫韩东!」这货信誓旦旦地说。

  就是这样,那天以后,我和韩东就熟了起来。后者总跟我开些高雅离奇的玩笑,偶尔我也会用低俗怼他两句。

  后来嘛,后来俩转校生理所当然成了好基友,经典的青春狗血轻喜剧。

           ***  ***  ***

  搬到东院以前,蒋婶很少到我家串门,毕竟母亲和村妇们没什么共同语言。

  当然,这并不是说母亲不好相处,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缘。

  一个表现就是,村里请长途车托运的物件,偶尔会就近放在学校传达室,由母亲代捎回来。这些物件多数情况下是衣服,有时则是土特产、书本和化妆品,甚至也不乏证件、病例单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记得九九年国庆节后不久,母亲从学校带回一个大包裹。据说是几个村妇托人在平阳买的什么内衣。那两天秋雨绵绵,不时有人到家里来取衣服。条件允许的话,她们还要亲自试一番才会心满意足。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堂屋看电视,蒋婶伙同另一名村妇走了进来。一阵寒暄后,她们便拎出衣服,在灯光下仔细揣摩起来。老实说,妇女们在电视机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较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于是我索性躺沙发上,蒙头裹了条毯子。

  眼前一抹黑,听觉却越发敏锐。细碎的脚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说话声,笑声,我甚至能想象口水从她们嘴里喷射而出,在灯光下绚丽地绽放开来。这让我越发气闷,只好翻身侧头露了条缝。不想堂屋正中的布帘没拉严实(其实从没拉严实过,没有必要),堪堪垂在耳边。

  如你所料,透过两指宽的缝隙,一个肥硕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帘。它被一条大红棉布裤衩包裹着,浸泡在颤巍巍的灯光下,各种纹路、沟壑和光影历历在目。

  虽谈不上多美,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脏快速收缩一下,就扭过了脸。母亲和另一名村妇在东侧沙发上聊天,吴京因兽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那么,布帘那头无疑是老赵家媳妇了。

  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次看到了正面。浑圆的大白腿,饱满的大腿根,微颤着的腰腹,扣子一样的肚脐,厚重的大红棉布胸罩和正乳豆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张惊讶而呆滞的脸。

  蒋婶的眼本来就大,那晚瞪得像汤圆。咣当一声,我脑子里给扔了个二踢脚,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及时撤出险境。或许有那么一秒,俩汤圆迅速消失。然后她麻利地提上裤子,冲客厅说了声「有点紧」,就转身去穿上衣。我估计是的。因为那时我已仰面躺好,正在妇女们的唧喳声中大汗淋漓。蒋婶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电视机前转了好几圈。

  一片赞叹声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样?」

  众所周知我没意见——除了语气词,我很难再说出其他什么话了。蒋婶再进去时,我自然没敢动。但不多时,耳畔传来椅子的蹭地声,身旁的布帘也不易觉察地掀起一袭波浪。几乎下意识地,我侧过脸去。出乎意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洁圆润的大腿。它光脚支在椅面上,于轻轻抖动中将炙热的阴部送了过来。是的,几根黑毛打棉布侧边悄悄探出头,而我,几乎能嗅到那种温热的酸腥味。至于蒋婶的表情,我没了印象。

  或许她瞟了我一眼,或许她整个脑袋尚滞留于褪去一半的上衣中,又或许——我压根就没勇气抬起头来。

  这之后再见到蒋婶,无论在家中、胡同里还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晚是否是卧在沙发上做的一个梦。但毫无疑问,有些东西被点燃了。

  毫不夸张地说,九八年那个令人羞愧的晚上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坝,把我体内跃跃欲试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拾手淫的乐趣。至于蒋婶,我说不好,或许她只是恰巧处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滩上偷瓜,你选定一个,必会被另一个所吸引。那不计其数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令人眼花缭乱。而犹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难耐,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就近抱住一个就跑。

  九九年冬天后,蒋婶就经常在家里走动了。她不打正门进来,而是走楼顶。

  有好几次,我见她拾阶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时飘荡于院子上空的嗓门般波涛汹涌。多数情况下她会找奶奶闲聊。当然,碰到父母在家也会扯几句。比如那年母亲在卢氏给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夸前者有眼光,还说我瞧起来像个小大人了。这算不算某种鼓励我也说不准,总之冬日惨淡的阳光驱使我在她丰满的身体上多扫了好几眼。

  那个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后积雪甚至一度有膝盖深。于是人们就缩在煤炉桌旁烤火——那是一种类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炉子上面桌子,至今北方农村靠它取暖。有天晚饭后我趴桌子上看书,周遭是喋喋不休的众人。他们的唾液绕过电视剧和瓜子后依旧充沛有力。蒋婶就坐在我身侧。可能是某个搞笑的剧情后,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无数下。这令我大吃一惊,却又无可避免地振奋起来。

  作为回应,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条丰满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我甚至想长驱直入。

  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个多肉的小手围成一个圆筒,圈住了我的中指。是的,伴着耳畔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它轻轻地套弄起来。我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

  记得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好撇过脸来,说:「少吃点瓜子啊你。」

  然而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让我迅速勃起。毫无疑问,那已是近乎赤裸的交配信号了。

           ***  ***  ***

  九九年秋收后,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噼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

  犹豫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生怕她从人堆里将我一把提将出来,扯着我双耳大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到处晃荡,看我治不死你」。这样的话,我恐怕就真没法活了。

  后来养猪场我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2000年世纪之交,恰逢农历的龙年。随着「世纪婚礼」「世纪婴儿」愈演愈烈,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像商量好似地赶着趟要为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制造更多未来花朵。然而,那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冽、冰冷,令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

  羞愧地说,自打九八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欢用评剧的形式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扬,十分精彩。

  这么瞎想着,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咯吱响,很快就进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失不见。

  片刻后,卧室门被叩响:「林林。」

  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咋了?」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

  「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轻快。朦胧晨光中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呢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卷土重来。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

  半晌,母亲站起来,轻叹口气:「下雪了。」

  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余刑尚不足俩月的父亲提前释放,负责接人的陆永平因此早早给XX科长通了气。当然,也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

  在即将碰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

  虽然抱着奶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力令我鼓膜发麻,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

  他提着个破包——肥脸一如以往般红亮油腻——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

  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2000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零零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正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一张网。

  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闪亮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

  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

  他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依旧是俩字:「行了!」

  后者并不这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终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体是几个,我也说不准。只记得那咚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连门外的窃窃私语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

  他拉开车门,皱了皱眉:「回去。」

  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头,陆永平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银灰色面包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

  后来母亲喊我吃饭,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

  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奶奶疯狂地给我捶背,骂道:「让你馋!」

  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被撵到了楼上——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院却空了许久,直到九九年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仙姑附体和爷爷老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0夏天,二刚的死亡将被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  ***  ***

  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奥运会预选赛最后一场,姚明初露峥嵘。看得出来他与黄金一代同场时,默契度还是不够。本质上讲,法国虽然被压了半场多,但最终逆天发挥,爆冷中国队。然而不知为何,就这一溜屁的闲暇空隙,我也觉得杵在家里别扭。

  父亲回来的当天我俩唯一的对话是:「林林。」

  「嗯。」此场景发生在吃晚饭时,具体动作是父亲给我递来一个馒头。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厕所猛然撞见父亲时,我才叫了声爸,仿佛这才发现他是我亲爹似的。父亲叼着烟,边往外挪边提裤子。他惊讶地说:「起这么早?!」

  其时天已蒙蒙亮,母亲也做好了早点。我只恨自己不能边吃饭边蹬车。

  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对父亲,我们绝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三月初的一天,小舅妈拎来一袋炸鱼块。正当我大快朵颐之际,她问及父亲的近况。我扒着白饭,连头都没敢抬。母亲叹口气,说还是老样子。

  「那咋行?」

  小舅妈有点急,片刻后却又说:「也是,刚出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她这话倒没错,只是父亲适应的时间略长了点。

  大概过了三八妇女节,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装塑钢窗,后又跟某个老舅修了几天摩托。建筑队也混过,费力不假,但相对来说工资还凑合。可惜这砖头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时摸过,父亲自然与泥瓦匠无缘,只能当小工。下班回家他死人般瘫在沙发上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零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后来声称要去哪哪打工,在举家反对的情况下只好不了了之。到零零年四月天空高远之时,村东头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终于再次响起了猪崽的哼唧(虽然好景不长)。望着那几十头圆滚滚的蠢东西,我竟涌出一种难言的喜悦。至于本钱打哪来,我却从没想过。自打父亲出狱,母亲就没肯再让我上工地,「学习要紧」。当时母亲的月工资也基本都要拿去还债——为此父母还吵过几架。

  母亲不想拖欠任何人,父亲却觉得「反正都借了,还了就是,也不差那几天」。至于父亲挣的几个散钱,刚够补贴家用——也幸亏我有个铁打的奶奶。

  直到2000年秋天拆迁安置方案下来时,奶奶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父亲揣了口杀猪刀,挨门挨户地讨回了所有已黄和将黄的赌债。对此,母亲自然不知情。不可避免地,在拆迁安置上,父亲故技重施。家里本来有两座红砖房,可惜卖出去一座,更为关键的是买主已经搬了进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户口,怎么安置就成了难题。那年夏天征地时,撇开养猪场,5亩地拢共也才补了几千块钱。

  父亲不愿「冤情重演」,「万般无奈之下」(奶奶语),只好诉诸杀猪刀了结此事。

  遗憾的是这次不太走运,奸诈的村干部跑学校向母亲告发。于是当晚家里就炸开了锅。至于锅是如何炸开的,我呆在学校,没能亲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记得一个周六下午,我推车进门时,那口用了将近十年的铁锅就四分五裂地躺在凉亭的石凳上。父母间爆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冷战。有那么几天,母亲甚至住到了学校宿舍。

  我跑去劝她回家,母亲直瞪我:「哪轮得着你来管?」

  闹剧是怎么收场的,我死活想不起来。没准是小舅妈,没准是奶奶,也没准是姥爷,更没准就像所有的伤口一样,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至于安置房,当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歹额外补了10万块钱。据我所知,至今,父亲以此为荣。

  零零年春天我害了脚气病。

  母亲怪我脏,奶奶则说:「你心思活络了。」

  如她老所言,我确实心思活络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忧心忡忡就像东院房侧香椿树抽出的新枝,悄无声息却又夜以继日地膨胀和伸展。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未老先衰。

  关于如何治疗脚气病,奶奶宣布用啥药也不好使,她建议我每天倒立十分钟,「这样会经脉逆流,疏导火气」。于是有好几个月,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贴墙倒立十分钟。在这之后,我会打开房门,穿过遍布燕子窝的二楼走廊,蹑手蹑脚地在楼梯拐角杵上好一会儿。我简直是个神经病。

  父亲出狱后的那个三月晚上,我就发了场神经。然而父母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连翻身、打呼噜、说话、放屁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此外,关于「心思活络」(奶奶语),有必要说一句,当时呆逼们已经张口闭口「性生活」了。不时有人声称昨晚上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节前夕,终于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同龄人中总算出了一对爹妈。值得庆贺!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不是杞人忧天。

  那天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碟。他老不知从哪抱了个DVD(家里那台VCD九八年春天不知给谁顺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没事也会瞅两眼。记得那天放的是《暗战》。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时,刘德华终于一口老血喷到了屏幕上。

  父亲说:「可以啊,林林。」

  他这么说,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大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父亲又说:「问你个事儿,林林。」

  我说:「啥?」

  他弹弹烟灰,又开了瓶啤酒:「这两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来?」

  父亲这一问,我倒想起五月一号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

  九八年,这部好莱坞史诗级爱情故事在红遍全球的当口,顺带着把巨浪推到了平海。周围人满口都是「电影」、「杰克」和「露丝」。我们当然也没经住诱惑。

  事实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的科教片时,母亲就应允「明年公映了一定去看」。可惜父亲出了事。这一拖就是两年,呆逼们嘴里的香艳镜头没少让我流口水。当时大概有十点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两侧沙发,而我,正搁凳子上洗脚。女主邀请男主给她画画时,父亲看看我:「还没洗完?磨磨蹭蹭。」

  我刚想顶句嘴,露丝就脱光了衣服。虽然「赶紧」撇过脸,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扫了眼她坚挺的乳房。父亲呵呵地笑了两声。母亲瞥我一眼,冲他皱了皱眉,但终究只是切了一下。

  等我倒完洗脚水再回到堂屋时,父亲让我早点睡。

  母亲不满地抗议:「你管他?」

  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门口看。

  很快,期待已久的画面就出现了——杰克和露丝在老爷车里大搞特搞。

  「少儿不宜。」父亲斩钉截铁。母亲清了清嗓子,没吭声。

  「不就是偷人嘛,啥爱情?」

  片刻,父亲一骨碌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

  母亲依旧没吭声,长马尾却在靠背上晃了晃。这到结束都没人说话。

  起先我倚着门槛,后来就坐到了母亲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还是紧张的剧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发麻我都没挪下屁股。字幕出现时,母亲叹了口气。

  父亲则靠了声,好半会儿才说:「扭住腰了。」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记得农忙后的一个傍晚,我蹿到家时,陆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连襟俩满面通红、酒气熏人,牛逼已经绕梁三圈。这让我大吃一惊。其时我已许久未见陆永平了。那年麦收依旧用的是他的机器,但也就装到拖拉机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家里来应该是一个四月末的晚上,我亲姨随行。夫妻俩拎了两瓶酒,又给奶奶提了兜鸡蛋。那时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条布帘,东侧是客厅,西侧挨窗台摆了架缝纫机,旁边立了个大书架。母亲偶尔在西侧看书、批作业。

  我也有样学样,就那台缝纫机——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几套模拟题。那晚奶奶也在,几个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母亲去过几次厨房,却很少发出什么声音。绝对主角当然是奶奶和张凤棠。后者把父亲的肩膀拍得啪啪响,说啥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甚至要给父亲介绍工作。这种氛围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会气。

  再回来时,夫妻俩正要走,张凤棠突然提到了钱。

  她说:「咱家的钱不急,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着,可别有啥压力。」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盏刺目的永辉牌节能灯下,陆永平的脸一下就黑了。

  母亲说:「想想办法呗,有钱就还,毕竟咱谁家也不是印钱的,都有急用的时候。」

  父亲瞪大眼:「急个屁,咱哥缺那点钱?」

  陆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一屋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那晚凝固如铁,这个傍晚流动如云。尽管掀着门帘,吊扇也叫个不停,屋里依旧烟雾缭绕,简直进不去人。

  陆永平说:「小林回来了。」

  父亲则冲我招招手:「林林你也来点?」

  我正想转身上楼,父母卧室门开了:「林林,别理他们,该干啥干啥去。」

  我没想到母亲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她还是那身碎花连衣裙,云雾中的眼眸却那样朦胧。

  然而连襟俩根本就没容我上楼——打厕所出来,堂屋就已经劈啪作响了。我赶忙冲进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地,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几片白瓷碎片反射着红彤彤的黄昏,分外闪亮。两人扭在一块,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只是那哼哧哼哧声陡然让人觉得滑稽。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母亲探出个头说:「还没够?要打出去打!」

  印象中两人又僵持了好一阵,那种体位、姿势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识珠的艺术家打此路过,定会将其绘入油画,裱至卢浮宫去。

  后来连襟俩分开了,再后来又绞到了一起。我尝试着做点啥,却被母亲厉声喝止。

  夜晚的降临以陆永平的脑袋挨了记啤酒瓶为代价。血瞬间就涌出来,淌过了那张黑瞎子似的肥脸。

  与此同时,苦主说:「操。」

  正是此刻,奶奶哼着小曲回来了。

  她唱道:「一席话勾我万缕情肠,不由人羞涩满面口难张。」

  陆永平死于零零年初冬。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时,奶奶坐在院子里。

  不等我扎好车,她就说:「西水屯家走了。」

  我说:「谁?」

  她说:「你姨夫死了。」

  那一阵,平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乡野或大或小的坟丘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正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祸患百年的痘疮。

  据奶奶说,为了平坟工作的展开,陆永平作为市里钦点的模范,一马当先地平了他爹的坟,「任他妈磕头哭闹也没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过高大厚重——「那可是老远运来的山西黑啊」,倒下时在我亲姨父的头上「着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奶奶是满面通红地怒斥。显而易见,爷爷的丘也无从幸免,尽管他「才躺下多长时间啊」。

  「老天爷啊。」

  最后一次见陆永平是在一中家属院的小吃摊上。当时我和某个呆逼想尽办法总算搞到了两张请假条。炒米粉还没吃几口,我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饭店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踱过来,问这是改善生活呢。我只能干笑了两声,甚至没问他怎么会在这儿。理所当然,百般推辞,陆永平还是替我们付了帐。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过来,问我钱还够不够。我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陆永平走后,呆逼问:「谁啊?你爹?」

  如你所见,我一拳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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