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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1Clicks 2010-06-22
第四章 跳水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这天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时下时停。潇潇雨歇之际,戈珍和厄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走去。天色空濛,鸟儿在新枝上鸣啭,大地上万物竞相勃发。姐妹两人在清晨柔和、细腻的雨雾中兴致勃勃地疾行。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儿,那小小的棕色果粒在一团团烟儿似的白花中若隐若现。灰蒙蒙的大气中,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大的篱笆象活生生的阴影在闪动,忽闪忽闪的,走近了才看得清。早晨,万象更新。

  姐妹两人来到威利湖畔,但见湖面一片朦胧,幻影般地向着湿漉漉空濛濛的树林和草坪伸延开去。道路下方传来微弱的电机声,鸟儿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淌了出来。

  两位姑娘飘然而至。前面,湖的角落里,离大路不远处,一棵胡桃树掩映着一座爬满鲜苔的停船房,还有一座浮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条船,象影子一样在绿色朽柱下的湖水上荡漾着。夏天就要到来了,到处都笼罩着阴影。

  突然,从停船房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疾速飞掠过旧浮码头。随着一道白色的孤光在空中划过,水面上飞溅起一团浪花,接着舒缓的涟漪中钻出一个游泳者。他置身的是另一个水淋淋、遥远的世界。他竟钻入了这纯洁透明的天然水域中。

  戈珍站在石墙边看着。

  “我真羡慕他呀。”她低沉、满怀渴望地说。

  “嚯!”厄秀拉颤抖着说:“好冷!”

  “是啊,可在湖里游泳是多么棒啊,真了不起!”姐妹两人站着,看着泳者游向浩淼的空濛水面,他动作很小地朝远处游着,渐渐水雾和朦胧的树林溶为一体。

  “你不希望这是你自己吗?”戈珍看着厄秀拉问。

  “我希望这样,”厄秀拉说,“不过我不敢肯定,这水太凉了。”

  “是啊,”戈珍勉强地说。她仍然入迷地看着那人在湖心里游动。他游了一程后就翻过身来仰泳,眼睛却看着墙下的两个姑娘。她们可以看到微波中闪现出他红润的面庞,可以感到他在看她们。

  “是杰拉德。克里奇。”厄秀拉说。

  “我知道的,”戈珍说。

  她伫立着,凝视他的脸在水上起伏,盯着他稳健地游着。他边游边看她们,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处在优越的位置上,自己拥有一个世界。他我行我素,丝毫不受他人的影响。他喜爱自己那强有力的击水动作,喜爱冰冷的水猛烈撞击他的四肢将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边上的姑娘们在看他,这真让他高兴。于是他在水中举起手臂向她们打招呼。

  “他在挥动胳膊呢。”厄秀拉说。

  “是啊。”戈珍回答道。她们仍然看着他。他又一次挥舞着手臂,表示看到了她们,那动作很怪。

  “很象一个尼伯龙根家的人。①”厄秀拉笑道。可戈珍什么也没说,仍然默立着俯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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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德国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

  杰拉德突然一个翻身,用侧泳的姿式快速划走。他现在孤身一人独处湖心,拥有这里的一切。在新的环境中,他毫无疑问是兴高采烈的,他喜欢这种孤独。他幸福地舒展双腿,舒展全身,没有任何束缚,也不同任何东西发生联系,在这个水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

  戈珍太羡慕他了,就是他拥有那纯粹的孤独与流水的那一刻都让她那样渴望,她太渴望得到那一刻了。为此她感到似乎自己站在公路上受着诅咒。

  “天啊,作一个男人是多么好啊!”她叫道。

  “什么?”厄秀拉惊叫道。

  “自由,解放,灵活!”戈珍脸色出奇地红润,光采照人地叫着。“你是一个男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没有女人那许许多多的障碍。”

  厄秀拉弄不清戈珍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大叫。她不明白。

  “那你想做什么呢?”她问道。

  “什么也没有,”戈珍立即叫着驳斥她。“只是假设而已。假设我要在这水中游泳吧,可这不可能,我生活中不可能有这等事,我就不能脱掉衣服跳进水中去。可这是多么不合理啊,简直阻碍着我生活嘛!”

  戈珍的脸涨得通红,她太生气了,这让厄秀拉不知所措。

  姐妹两人继续在路上走着。她们这时刚好穿过肖特兰兹下方的林子。她们抬头看去,但见那一长溜矮矮的房屋在湿漉漉的清晨朦胧而富有魅力,更有棵棵雪松掩映着一扇扇窗口。戈珍似乎认真地琢磨着这幅图景。

  “你不觉得它迷人吗,厄秀拉?”戈珍问。

  “太迷人了,”厄秀拉说,“淡泊而迷人。”

  “它是有一定风格的,属于某个时期。”

  “哪个时期?”

  “肯定是十八世纪,朵拉茜。华滋华斯①和简。奥斯汀那个时代,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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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朵拉茜。华滋华斯(1771—1855),女批评家,威廉。华滋华斯的妹妹。

  厄秀拉笑了。

  “难道不是吗?”戈珍又问。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家的人跟那个时期不般配。我知道,杰拉德正建一座私人发电厂,为室内供电,他还着手进行最时髦的改进呢。”

  戈珍迅速耸耸肩说:“那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嘛。”

  “对呀,”厄秀拉笑道。“他一下子就做了几代人的事。为这个,人们都恨他。他强抓住别人的脖领子拖着人家走。等到他把可能改进的都改进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死去。当然,他应该做这些。”

  “当然,他应该做。”戈珍说,“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象他这么显身手的人。不幸的是,他这样做会走向何方,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厄秀拉说,“就是推行最新的机器呗!”

  “太对了!”戈珍说。

  “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厄秀拉问。

  “杀死他弟弟?”戈珍大叫着皱起了眉头,似乎她不同意这么说。

  “你还不知道?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枪。他让弟弟低头看着装了子弹的枪筒,他开了枪,把他弟弟的头打破了,这太可怕了!”

  “多么可怕!”戈珍叫道,“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对,当他们很小的时候。”厄秀拉说,“我觉得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事儿。”

  “他并不知道枪里上着子弹,对吗?”

  “对,那是一支在马厩里藏了好多年的老枪了。没人知道它还会响,更没人知道它里面还上着子弹。可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吓死人啊!”

  “活吓死人!”戈珍叫道,“同样可怕的是孩提时代出了这样的事,一生都要负疚,想想都害怕。想想这事儿,两个男孩子一起玩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这场祸从天而降。厄秀拉,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要是谋杀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是有意的。可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

  “或许真是有意的,它藏在潜意识中。”厄秀拉说,“这种漫不经心的杀戮中隐藏着一个原始的杀人欲,你说呢?”

  “杀人欲!”戈珍冷漠、有点生硬地说。“我认为这连杀人都不算。我猜可能是这么回事:一个孩子说:”你看着枪口,我拉一下板机,看看有什么情况。‘我觉得这纯粹是偶然事故。“

  “不,”厄秀拉说。“如果别人低头看枪口时,我是不会扣动板机的。人的本能使得人不会这样做,不会的。”

  戈珍沉默了,但心里十分不服气。

  “那当然,”她冷冷地说。“如果是个女人,是个成年女人,她的本能会阻止她这样做。可两个一起玩的男孩子就会这样。”

  她既冷酷又生气。

  “不会的,”厄秀拉坚持说。就在这时她们听到几码开外有个女人在大叫:“哎呀,该死的东西!”她们走上前去,发现劳拉。克里奇和赫麦妮。罗迪斯在篱笆墙里,劳拉。克里奇使劲弄着门要出来。厄秀拉忙上前帮她打开门。

  “谢谢您,”劳拉说着抬起头,脸红得象个悍妇,不解地说:“铰链掉了。”

  “是的,”厄秀拉说,“这门也太沉了。”

  “真奇怪!”劳拉大叫着。

  “您好啊,”赫麦妮一开口便歌唱般地说。“天儿很好。你们来散步吗?好。这青枝绿叶美吗?太美了,太美了。早晨好——早晨好,你们会来看我吗?谢谢了,下星期,好,再见——再——见。”

  戈珍和厄秀拉站着,见她缓缓地点头,缓缓地挥手告别。她故作微笑,浓密的头发滑到了眉际,看上去高大、奇怪、令人胆寒。然后姐妹两人走开了,似乎低人三分,让人家打发走了一样。四个女人就这样分别了。

  她们走到比较远的地方时,厄秀拉红着脸说:“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

  “谁?赫麦妮。罗迪斯?”戈珍问,“为什么?”

  “她待人的态度,没礼貌!”

  “怎么了,厄秀拉,她哪点没礼貌了?”戈珍有点冷漠地问。

  “她的全部举止,哼,她想欺侮人,没礼貌。她就是欺侮人,这个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好象我们会爬在地上抢这份恩赐似的。”

  “我不明白,厄秀拉,你这是生的什么气,”戈珍有点恼火地说,“那些女人才无礼——那些脱离了贵族阶层的女人。”

  “可是这太庸俗了,多余。”厄秀拉叫道。

  “不,我看不出来。如果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就不允许她对我无礼。”

  “你认为她喜欢你吗?”厄秀拉问。

  “哦,不,我不这么以为。”

  “那她为什么请你去布莱德比作客?”

  戈珍微微耸耸肩膀。

  “反正她明白我们不是普通人。”戈珍说,“不管她怎样,她并不傻。我宁可同一个我痛恨的人在一起,也不同那些墨守成规的普通女人在一起。赫麦妮。罗迪斯在某些方面是敢于冒险的。”

  厄秀拉回味了一会儿这句话。

  “我怀疑这一点,”她回答,“她什么险也没冒。她竟能请我们这些教员去作客,这点倒值得我们敬佩,不过她这样做并不冒什么险。”

  “太对了!”戈珍说,“想想吧,好多女人都不敢这样做呢。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她的特权,这就不错。我想,真的,如果我们处在她的位置上,我们也会这样做的。”

  “才不呢,”厄秀拉说,“不,那会烦死我。我才不花时间做她这种游戏呢。那太失身份了。”

  这姐妹两人象一把剪刀,谁从她们中间穿过都会被她们剪断;或者又象一把刀和一块磨刀石相互磨擦。

  “当然,”厄秀拉突然叫道,“我们去看她那是她的福份。你十全十美得漂亮,比她漂亮一千倍,她过去和现在都无法跟你比。我还觉得你的衣着比她美一千倍。她从来没有象一朵花似地鲜艳、自然,总是那么老气横秋、老谋深算。而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一点不错!”戈珍说。

  “这一点应该得到承认才是。”厄秀拉说。

  “当然应该,”戈珍说,“不过,真正的美应该是绝对得平凡,就象街上的行人那么平凡。那样你才是人类的杰作,当然不是实际上的行人,应该是艺术创造出来的行人——”

  “太好了!”厄秀拉叫道。

  “当然啦,厄秀拉,是太好了。你无法超脱尘世,十足的朴实才是艺术创造出来的平凡。”

  “打扮自己打扮不好可太没意思了。”厄秀拉笑道。

  “太没意思了呗!”戈珍说。“真的,厄秀拉,这太没意思了,就这么回事。一个人希望自己能口若悬河,便学着高乃依①那样夸夸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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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乃依(1606—84),法国诗人与戏剧家,著有悲剧《熙德》等。

  戈珍妙语连珠地说着,脸红了,心儿激动起来。

  “而且高视阔步,”厄秀拉说,“人们总想象鹅群中的白天鹅一样高视阔步。”

  “没错,”戈珍叫道,“鹅群中的白天鹅。”

  “他们都忙着装扮成丑小鸭,”厄秀拉嘲讽地笑着说,“可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一只丑陋、可怜的小鸭子。我情不自禁地以为自己是鹅群中的白天鹅。人们让我这样看自己。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呢,爱怎么看怎么看。”

  戈珍抬头看看厄秀拉,心里有点奇怪,说不出的妒忌与厌恶。

  “当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理睬他们,就这样。”她说。

  姐妹二人又回家了,回去读书、谈天、做点活儿,一直到星期一又开始上课。厄秀拉常常弄不清除了学校一周中的始与终及假期的始与终以外,她还等待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啊!有时,当她似乎感到如果她的生活不是这样度过时,她就觉得可怕极了。但她并没有真地认命。她的精神生活很活跃,她的生活就象一棵幼芽,缓缓发育着但还未钻出地面。

第五章 在火车上

 

  一天,伯金奉诏去伦敦。他并不怎么常在家。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在诺丁汉开展。但他常去伦敦或牛津。他的流动性很大,他的生活似乎不稳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没有任何有机意义。

  在火车站月台上,他看到杰拉德。克里奇正在读报纸,很明显他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远处的人群中,他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率先接近别人。

  杰拉德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这是他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看报,但他必须监视四周。似乎他头脑中流动着两股意识。他一边思考着从报上看到的东西,冥思苦想着,一边盯着周围的生活,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金远远地看着他,对他这种双重功能很生气。伯金还注意到,尽管杰拉德的社交举止异常温和,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

  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这让伯金为之一振。

  “你好,卢伯特,去哪儿呀?”

  “伦敦。我猜你也去伦敦吧?”

  “是的——”

  杰拉德好奇地扫视一下伯金的脸。

  “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旅行吧。”他说。

  “你不是常常要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

  “那是因为我无法挤在人群中,”杰拉德说,“不过三等也行。车上有一节餐车,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喝茶。”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

  “报纸上说什么?”伯金问。

  杰拉德迅速扫了伯金一眼,说:“瞧报上登的多么有趣儿吧,有两位领袖人物——”他扬扬手中的《每日电讯报》说,“全是报纸上日常的行话——”他往下看着那个专栏说:“瞧这个标题,我不知道你怎么给它起名字,几乎算杂文吧,和这两个领袖人物一齐登了出来,说非得有一个人崛起,他会给予事物以新的价值,告诉我们新的真理,让我们对生活有新的态度,否则不出几年,我们就会消亡,国家就会毁灭——”

  “我觉得那也有点报纸腔。”伯金说。

  “听起来这人说得挺诚恳的。”杰拉德说。

  “给我看看,”伯金说着伸手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两人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金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抬头看看杰拉德,杰拉德正等他说话。

  “我相信这人说的是这意思。”他说。

  “你认为他的话可靠吗?你认为我们真需要一部新的福音书吗?”杰拉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膀,说:“我认为那些标榜新宗教的人最难接受新事物。他们需要的是新奇。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谛视我们的生活,我们或自做自受、或自暴自弃,可要让我们绝对地打碎自身的旧偶像我们是不会干的。你在新的没有出现之前无论如何先要摆脱旧的,甚至旧的自我。”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

  “你认为我们应该毁掉这种生活,立即开始飞腾吗?”他问。

  “这种生活。对,我要这样。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就象让一张紧绷绷的皮萎缩一样。它已经无法膨胀了。”

  杰拉德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奇怪的笑意,他很开心,人显得平静而古怪。

  “那你打算怎么开始?我想你的意思是改良整个社会制度?”他说。

  伯金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种谈话也感到不耐烦了。

  “我压根儿没什么打算,”他回答,“当我们真地要奔向更好的东西时,我们就要打碎旧的。不打碎旧的,任何建议对于妄自尊大的人来说都不过是令人作呕的把戏。”

  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金说:“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一团糟。”

  杰拉德眼中又浮上了笑意。

  “在哪方面?”

  “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是一些意气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是完美的,廉洁、正直、充实。于是我们不惜把地球搞得很肮脏;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象昆虫在污泥浊水中穿行一样。这样,你的矿工家的客厅里才能有钢琴,你现代化的住宅里才会有男仆和摩托车,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会有里兹饭店或帝国饭店,才会有《加比。戴斯里斯》或《星期日》这样的大报社。

  这让人多么丧气。“

  这通激烈的言词让杰拉德好久才明白过来。

  “你认为我们生活没有房屋行吗?要重返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们能有一番别的什么作为,世界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杰拉德思忖着。他并不想得罪伯金。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吗?它象征着矿工高层次的生活?”

  “高层次!”伯金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他是通过自己反射在邻人中的影子才认识自己,如同布罗肯峰上的幽灵①一样。他有钢琴支撑着自己,高人一头,因此得到了满足。你也是这样。一旦你对人类变得举足轻重了,你对你自己也变得举足轻重。为此你在矿上工作很卖力。如果你一天生产的煤可以做五千份饭菜,你的身价就比你做自己的一份饭菜提高了五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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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是德国萨克森地区哈兹山脉的最高峰,上面可以产生幻景,观众的身影被放大并反射到对面山顶的雾幕上。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笑道。

  “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我的邻居吃喝倒不如我自己吃喝。‘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还有什么?人们为什么要将吃这个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金对他的话没有在意。

  “我必须为什么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可以满足。”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什么活着?”

  杰拉德露出一脸的困惑表情。

  “我为什么活着?”他重复道,“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些什么,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呢?你的工作就是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煤来。等我们有了足够的煤,有了豪华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又听年轻女人弹钢琴,然后怎么样?当你在物质上有了真正良好的开端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杰拉德对伯金的话和讽刺性的幽默持嘲笑态度。不过他也在思索。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回答,“还有很多人仍然没有兔肉吃,没有东西烧火来炖兔肉。”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金嘲笑着说。

  “有那么点意思。”杰拉德说。

  伯金眯起眼来看着杰拉德。他看得出,杰拉德虽然脾气好,但人很阴冷,他甚至从他那夸夸其谈的道德论中看出了某种奇怪、恶毒的东西在闪动。

  “杰拉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不可思议地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恨我。你是否有意与我作对——莫名其妙地恨我?有时我恨透你了。”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简直瞠目结舌了。

  “我或许有时恨过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从来没什么敏感的意识,就这么回事。”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那不是更坏吗?”他重复道。

  火车在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金的脸上挂着一副恼怒的紧张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度着,弄不清伯金要说什么。

  突然伯金直直地、有力地看着杰拉德的眼睛,问:“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呢?”

  杰拉德又一次感到惊诧,他弄不明白这位朋友的意思。他是否在开玩笑?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有点讽刺地说。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金直接了当、极其严肃地问。

  “你说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德问。

  “是的。”

  杰拉德果然真地困惑了。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现在我的生活还没定型。”

  “那么,至今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哦,发现事物,取得经验,干成一些事。”

  伯金皱起眉头,脸皱得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钢模。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某种真正、单纯的个人行动——爱就是如此。可我并不真爱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你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有,也没有。”伯金说。

  “还没最后定下来?”杰拉德说。

  “最后,最后?没有。”伯金说。

  “我也一样。”杰拉德说。

  “那么你想这样吗?”伯金问。

  杰拉德目光闪烁,嘲弄的目光久久地与伯金的目光对视着,说:“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去爱。”伯金说。

  “真的?”

  “是的。我需要决定性的爱。”

  “决定性的爱。”杰拉德重复道。

  “只一个女人吗?”杰拉德补充问。晚上的灯光在田野上洒下一路桔黄色,照着伯金紧张、茫然、坚定的面庞。杰拉德仍然摸不透伯金。

  “是的,一个女人。”伯金说。

  可杰拉德却以为伯金这不是自信,不过是固执罢了。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只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生活内容。”杰拉德说。

  “难道连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也不行吗?这可是构成生活的核心问题。”伯金说。

  杰拉德眯起眼睛看着伯金,有点怪模怪样、阴险地笑道:“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没有吗?那么你生活的中心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想有个人告诉我呢。就我目前来说,我的生活还根本没有中心点,只是被社会的结构人为地撮合着不破裂就行了。”

  伯金思索着,觉得自己似乎要打碎点什么。

  “我知道,”他说,“它恰恰没有中心点。旧的意识象指甲一样死了——丝毫不留。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是否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切了呢?”杰拉德问。

  “太对了,连上帝都没有。”

  “那我们就没出路了。”杰拉德说。他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的脸既漂亮又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吗?”伯金问。

  “是的,如果我们非要从一个女人那里讨生活,仅仅从一个女人那里,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金几乎愤愤地看着杰拉德说:“你天生来就什么都不信。”

  “我只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杰拉德说。说着他又用那双闪着蓝光、颇有男子气的眼睛嘲弄地看了看伯金。伯金的眼睛此时燃着怒火,但不一会儿,这目光又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太让我苦恼了,杰拉德。”伯金皱皱眉头说。

  “我看得出,”杰拉德说着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杰拉德身不由己地被伯金吸引着。他想接近他,想受到他的影响。在伯金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他很相似。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太多别的。他感到他杰拉德怀有别人不知道的、更经得起考验的真理,他感到自己比伯金年长识广。但他喜爱朋友伯金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他欣赏伯金的口才和迅速表达交流感情的能力,但伯金所谈的真正含义他并没有真正思索过,他知道他弄不懂,思索也没用。

  对这一点,伯金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喜欢自己但并不看重自己。这让他对杰拉德很冷酷。火车在前进,伯金看着外面的田野,杰拉德被忘却了,对他来说杰拉德不存在了。

  伯金看着田野和夜空,思忖着:“如果人类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这个种族象索德姆城①一样遭到毁灭,但夜晚仍然这么美丽,田野和森林依然这么美好,我也会感到满足的,因为那通风报信者还在,永远不会失去。总之,人类不过是那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人类消失了,这只能说明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完成了,完结了。得到表现的和将被表现的是不会消逝了,它就在这明丽的夜晚中。让人类消失吧,由时间来决定。创造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只会存在于时间之中。人类并不能体现那未知世界的意义。人类是一个僵死的字母。会有一种新的体现方式,以一种新的形式。让人类尽快消失吧。”

  杰拉德打断他的话问:“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金抬起头答道:“住在索赫区②一个人家中。我租了一间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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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创世纪》中记载的上帝毁灭的城市。

  ②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

  “这主意不错,好歹算你自己的地方。”杰拉德说。

  “是的。不过我并不那么注重这个,我对那些不得不去打交道的人感到厌倦了。”

  “哪些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帮小里小气,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艺术家们。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挺体面,在某些方面算得上体面人。这些人是彻底的厌世者,或许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一批食客,还有模特儿,好样的,他们与传统公开决裂,但又没有特定的归属。他们大多都是些大学生,也有独立谋生的女人。”

  “都很放荡吗?”

  伯金看得出杰拉德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以这么说,但大多数还是严肃的。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小团好奇的欲望之火。他还发现,他长得太漂亮了。杰拉德很迷人,他似乎血运很旺盛,令人动心。他那蓝色的目光尖锐而冷漠,他身上有一种特定的美,那是一种忍从的美。

  “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各自的千秋?我要在伦敦逗留二、三天呢。”杰拉德说。

  “行,”伯金说,“我可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来看看海里戴和他的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海里戴去庞巴多,那地方不怎么样,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聚。”

  “在哪儿?”杰拉德问。

  “在皮卡迪利广场。”

  “哦,那儿呀,呣,我可以去吗?”

  “当然,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已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感到十分失望。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云云众生的厌恶,几乎变成了一块心病。

  “‘宁静绚丽的黄昏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①他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样自言自语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你说什么呢?”伯金瞟了他一眼,笑着又重复道:“‘宁静绚丽的黄昏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田野上羊儿在打盹——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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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杰拉德现在也看着田野。伯金不知为什么现在感到疲劳和沮丧,对杰拉德说:“每当火车驶近伦敦时,我就感到厄运将临。我感到那么绝望:那么失望,似乎这是世界的末日。”

  “真的!”杰拉德说,“世界的末日让你感到恐惧吗?”

  伯金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人们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太坏了。”

  杰拉德的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微笑。

  “是吗?”他审视地看着伯金说。

  几分钟后,火车穿行在丑恶的大伦敦市区里了。车厢中的人们都振作起精神准备下车了。最终火车驶进了巨大拱顶笼罩下的火车站,来到伦敦城巨大的阴影中。伯金下了车,到了。

  两个人一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你是否感到象要进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这小小的迅速疾行着的空间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第六章 薄荷酒

 

  几小时以后他们又在酒馆里见面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宽大高雅的正屋,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依稀辩认出顾客们的脸和头,这些人影反射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一走进去就象进入了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不过,在噪杂的欢声中红色的绒椅倒显得实在。

  杰拉德缓慢地巡视着四周,穿过一张张桌子和人群,每过一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地方,穿入一处闪光的新的去处,来到了一群放荡的人们之间。他感到心情喜悦,快活。他俯视着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闪着奇特的光采。然后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着一位金发女子,头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直披下来,发梢微微向上卷到耳际。她娇小玲珑,肤色白皙,有一双透着稚气的蓝色大眼睛。她娇嫩,几乎是如花似玉,神态也极迷人。看到她,杰拉德的眼睛立时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绍说这女子是塔林顿小姐。塔林顿小姐勉强地向杰拉德伸出手来,眼睛却阴郁、大胆地盯着他。杰拉德精神焕发地落了座。

  侍者上来了。杰拉德瞟了一眼另外两人的杯子。伯金喝着一种绿色饮料,塔林顿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几滴酒了。

  “再要一点吗?”

  “白兰地,”她咂尽最后一滴放下了杯子说。侍者离去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是看到我在这儿他会大大七(吃)一惊。”

  她说起话来有点咬舌,象小孩子一样,对于她的性格来说,这既是装腔作势又象是真的。她的语调平缓,不怎么动人。

  “他在哪儿呢?”伯金问。

  “他在纳尔格鲁夫人那儿开私人画展。”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那么,”伯金毫不动情但以保护人的口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姑娘阴郁地沉默不语。她厌恶这个问题。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将去找主顾,给他们当模特儿。”

  “去谁那儿呢?”伯金问。

  “先到班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让他生气了。”

  “你是指从马多那那里逃走吗?”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马松那儿找到工作。”

  “卡马松?”

  “弗德里克。卡马松,他搞摄影。”

  “拍穿薄纱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过他可是个很正经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么办?”他问。

  “不怎么,”她说,“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彻底断了?”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对此不予回答。

  这时另一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

  “哈啰,伯金!哈啰,米纳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今天。”

  “海里戴知道吗?”

  “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在乎他。”

  “哈!还是那儿走运,不是吗?我挪到这张桌子上来,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卢)伯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恳求地说。象个孩子。

  “公开的忏悔,对灵魂有益,啊?”小伙子说,“那,再见了。”

  小伙子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伯金和杰拉德,转身走了,上衣的下摆随之一旋。

  在这过程中,杰拉德几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着,倾听着,试图凑上去说几句。

  “你住在旅社里吗?”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说,“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到伯萨家住,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阵沉默。

  突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德问:“你熟悉伦敦吗?”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气,象自认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样态度疏远但又显示出对男人的亲昵。

  “我说不上,”杰拉德笑道,“伦敦我来过好多次了,但这个地方还是头一次来。”

  “你不是艺术家了?”她一语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战士,探险家,工业拿破仑。”伯金说,流露出他对放浪艺术家的信任。

  “你是战士吗?”姑娘漠然但好奇地问。

  “不,”杰拉德说,“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参加了上次的大战①,”伯金说。

  --------

  ①指布尔战争(1899—1902)

  “真的吗?”姑娘问。

  “他那时考察了亚马逊河,”伯金说,“现在他管着一座煤矿。”

  姑娘目不转睛、好奇地看着杰拉德。听别人讲自己,杰拉德笑了。他感到骄傲,充满了男子汉的力量。他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洋溢着笑漪,容光焕发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神情,他的脸和金黄色的头发充满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一两天吧,”他回答,“不过我并不急着回去。”

  她仍然用一双凝眸盯着他的脸,这眼神那么好奇,令他激动。他自我意识极强,为自己的迷人之处深感喜悦。他感到浑身是劲,有能力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同时他也意识到姑娘那蓝色的眼睛大胆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鲜花般的媚眼睁得圆溜溜的,赤裸裸地看着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着一层彩虹,某种分裂的东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忧郁的眼神。在闷热的咖啡馆里,她没戴帽子,宽松简朴的外套穿在身上,领口扎着一根细带。这细带是用贵重的双绉做的,柔软的带子从娇嫩的脖颈处垂下来,细纤的手腕处也垂着同样的带子。她容颜纯洁娇好,实在太美了。她长得端庄,金黄色的鬈发披挂下来,她挺拔、玲珑、柔软的体态显示出了每一处细小的曲线,脖颈显得纤细,烟雾缭绕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稳,几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离的神态。

  她太让杰拉德动情了。他感到自己对她有一种巨大的控制力,一种本能上令人心儿发痛的爱。这是因为她是个牺牲品。他感到她是处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则是在施恩惠于她。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过电般地兴奋,奔涌着情欲的浪潮。如果他释放电能,他就会彻底摧毁她。可她却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他们聊着些闲话,聊了一会儿,伯金突然说:“裘里斯来了!”说着他站起身,向新来的人移动过去。姑娘奇怪地动了动,那样子不无恶意,身子没转动,只扭头朝后看去。这时杰拉德在看着她浓密的金发在耳朵上甩动着。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视着来者,于是他也朝来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颀长,黑帽子下露出长长黑发的小伙子行动迟缓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天真、热情但又缺乏生气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来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这姑娘。他退缩着,脸色发青,尖叫道:“米纳蒂,你在这儿干什么?”

  咖啡馆里的人一听到这声尖叫都象动物一样抬起了头。海里戴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几乎有点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显得深不可测,但也有些无能为力。她受制于海里戴。

  “你为什么回来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对你说过不要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视着他,他向后面的桌子退缩着,似乎要保护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来,来,坐下。”伯金对他说。

  “不,我不想要她回来,我告诉过她,叫她别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米纳蒂?”

  “跟你没关系。”她极反感地说。

  “那你回来干什么?”海里戴提高嗓门尖叫着。

  “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吧,”伯金说,“你坐下还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纳蒂坐一块儿。”海里戴叫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用不着害怕。”她对海里戴尖刻地说,但语调中有点自卫的意思。

  海里戴走过来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啊,这把我吓了一跳!米纳蒂,我希望你别干这些事。

  你干吗要回来?“

  “跟你没关系。”她重复道。

  “你又说这个。”他大叫。

  她转过身,对着杰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闪烁着,很开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蛮人?”她用平缓无味、孩子般的语调问杰拉德。

  “不,从来没怕过。总的来说,野蛮人并无害——他们还没出生呢,你不会觉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对付他们。”

  “你金(真)不怕吗?他们不是很凶恶吗?”

  “不很凶。其实没多少凶恶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没有多少是危险的。”

  “除非是兽群。”伯金插话道。

  “真的吗?”她说,“我觉得野蛮的东西都太危险了,你还来不及四下里看看,他们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过?”他笑道,“野蛮的东西是无法划分等类的。

  他们就象有些人一样,只有见过一面后才会兴奋起来。“

  “那,做一名探险者不是太勇敢了吗?”

  “不。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艰险。”

  “啊!那你害怕过吗?”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过,我对有些东西就感到怕——我怕被关起来幽禁在什么地方,或着被束缚起来。我怕被人捆住手脚。”

  她凝视着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动,头脑倒平静了。他感到她从他这里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从他躯体内黑暗的最深处得到的,这太有趣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体。他感到,她被他吸引着,她命中注定要与他接触,因此她必须观察他、了解他。这让他感到很得意。同时他还感到她必须投入他的手心里,听他的才行。她是那么世俗,象个奴隶似地看着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说她对他说的话感兴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这个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经验。

  杰拉德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焕发但并不很清醒。他双臂搭在桌上,一双晒得黝黑可怕的动物般的手朝她伸展着,不过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这双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别的男人来到桌前同伯金和海里戴交谈。杰拉德压低嗓门冲米纳蒂说:“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乡下,”米纳蒂声音很低,但很圆润。她紧绷着脸,她时不时地瞟一眼海里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郁的小伙子看都不看她,不过他是真怕她。有时她就是不理杰拉德,看来杰拉德并没有征服她。

  “那么海里戴跟你回来有什么关系?”他依旧声音低沉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是他让我走的,让我跟他同居,可现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让我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让我隐居在乡下。然后他说我害了他,他无法摆脱我。”

  “他简直失去理智了。”杰拉德说。

  “他就没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说,“他总等别人告诉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他从来没按自己的想法做过什么事,因为他不知道他想什么。他整个儿是个孩子。”

  杰拉德看着海里戴那柔和、颓废的脸。那张脸很有魅力;那柔和、热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并不能控制你,对吗?”杰拉德问她。

  “你知道是他强迫我跟他同居的,我并不愿意,”她说,“他来冲我大叫,哭着说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没法儿活,你从来没见过他流那么多的眼泪。每次他都这样。可现在我怀孕了,他想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到乡下去,从此再也不见我,再也听不到我的音讯。我就不这样,不——”

  杰拉德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这似乎不可能,她那么年轻,那神态也不象怀孕的。

  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操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热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阴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

  他呻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呻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似乎变得稣软,点点滴滴将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电流融入了他的体内。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同伯金和马克西姆谈话的声音变得细弱、冷漠起来。在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握在自己那只小手中。这纯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颤动,令他头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话音仍象铃儿在响,不乏调侃。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这样子令他的全部神经起火,似乎他的神经受到了微细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稳固的,他心中感到无比自豪。

  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踏上一条园中小径,走了一程,一个黑皮肤的仆人打开了门,杰拉德奇怪地望着开门人,猜测他也许是来自牛津的东方绅士,可他不是绅士,是男仆。

  “沏茶,哈桑。”海里戴说。

  “有我的房间吗?”伯金说。

  男仆对两人的话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这男仆让杰拉德顿生疑问,这人身材修长,衣着体面,看上去是个绅士样子。

  “哪个是你的仆人?”他问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样子嘛。”

  “噢,因为他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的确是个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饿,就把他领来了,另一个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这样儿,唯一的优点是他不会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脏了,”俄国小伙子以极快的速度说。

  男仆出现在门道里。

  “什么事?”海里戴问。

  男仆咧咧嘴笑笑,然后腼腆地嘟哝说:“想跟主人讲话。”

  杰拉德好奇地看着他们。那门道中的男仆长得挺好,挺清爽,举止也文静,看上去很高雅,有贵族味儿。可他又有点象野蛮人一样傻乎乎地笑着。海里戴到走廊里去跟他说话。

  “什么?”大家听他说,“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多要几个钱?可你要钱干什么?”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海里戴回到屋里,傻乎乎地笑着说:“他说他要钱买内衣。谁肯借给他一先令?好,谢谢,一先令足够他买全部的内衣了。”他从杰拉德手中接过钱又向走廊里走去,大家听他说道:“你别想要更多的钱了,昨天刚给了你三镑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钱了。快把茶端上来。”

  杰拉德环视屋里。这是一间普遍伦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显一租来就配好了家具,零乱但很舒服。但有几尊雕像和几幅木刻显得古怪、让人不舒服。这些艺术品来自西太平洋国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几乎象人类胎儿。一尊雕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裸女坐像,受着折磨,肚子凸起。俄国小伙子解释说她坐着是在生孩子,两只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箍带,这样有利于分娩。这奇形怪状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鸡的脸又令杰拉德想起了胎儿。但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体极端的感觉是人的理性意识所不能控制的。

  “这是不是太淫秽了?”他不赞同地问。

  “我不知道,”俄国人喃言着,“我从来不认为它淫秽。我想这很好。”

  杰拉德转过身去看另几幅未来主义风格的画和屋里的那架大钢琴。这些东西加上伦敦出租房间的一般家具算是这间屋子的全部装饰物。

  米纳蒂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在这屋里显然很有点宾至如归的样子,但还是显得局促不安。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她现在的同盟是杰拉德,可她不知道其余的男人是否承认这种同盟,承认到什么程度。她正考虑如何对付眼前的局势,她下决心体验一下。在这关键时刻,她决不再受挫。她涨红了脸,似乎要打一仗,眼睛审度着,但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男仆端着茶点和一瓶科麦尔酒进屋来了。他把托盘放在了长沙发椅前的桌子上。

  “米纳蒂,”海里戴说,“倒茶。”

  她没有动。

  “你倒茶,听见了吗?”海里戴重复着,但心里很是紧张害怕。

  “我今天回这儿来,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说,“我来这儿只是大伙儿想让我来,并不是为你来的。”

  “我亲爱的米纳蒂,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想让你在这公寓里受用,没别的意思,这你知道,我以前对你讲过多次了。”

  她没有回答,却默默、有节制地伸手去拿茶壶。大家都围桌而坐品着茗香。杰拉德可以感觉到他同她之间那电磁般的联系是多么强壮,以至于他觉得这是另一种场合。她沉默着,克制着自己,她的沉寂令他困惑。他怎么才能亲近她呢?他感到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太相信那将他们两人连结在一起的电流了,他的困惑不过是表面现象,新的条件产生了,旧的已成为过去。此时一个人必定要尊从自己的命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去做。

  伯金站起身来。已经快一点了。

  “我要去睡了,”他说,“杰拉德,我明早往你的住处打电话,要不然你就给我这儿打电话。”

  “好吧,”杰拉德说,他说完伯金就出去了。

  当伯金的影子全消失了以后,海里戴很激动地对杰拉德说:“我说,你留在这儿吧,啊,留下吧!”

  “你并不能为每个人都安排住宿。”杰拉德说。

  “能,我可以,没问题,除了我的床以外,还富裕三张床,留下吧。都是现成的,我这里总有什么人住,我总留人住下,我喜欢这屋里人多热闹。”

  “可只有两个房间呀,”米纳蒂冷漠、敌视地说,“现在卢伯特在这儿呢。”

  “我知道只有两间房,”海里戴声音高得有点怪。“那有什么?还有一间画室呢。”

  他很憨厚地笑着,诚恳地、执着地说。

  “裘里斯和我住一间,”俄国人谨慎、吐字准确地说。海里戴同他在伊顿公学上学时就是朋友了。

  “这很简单嘛,”杰拉德说着舒展一下双臂阔一阔胸,然后又去看一幅图画。他的四肢被电流催胀,后背象老虎一样紧张地耸着,燃着一团火。他感到很自豪。

  米纳蒂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一眼海里戴,这一瞪反倒招来海里戴一个很憨厚、得意的笑。然后米纳蒂向所有的人冷冷地道晚安,走了出去。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响起了关门声,然后马克西姆用优雅的语调说:“好了,就这样吧。”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看杰拉德,点点头说:“就这样,你没事了。”

  杰拉德看看那张光洁、红润、漂亮的脸,又看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睛,似乎那俄国人的声音是在血液中震荡而不是在空气中。

  “我本来就没什么事。”杰拉德说。

  “是!是啊!你是没什么事。”俄国人说。

  海里戴还在笑着,沉默不语。

  突然米纳蒂又出现在门口,她那孩子气的小脸上表情阴郁、充满报复性。

  “我知道你们想找我的茬儿,”她冷漠但响亮地说,“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们挑我多少错儿。”

  说完她又转身走了。她身着一件棕色的宽松上衣,下摆系在腰部。她看上去那么娇小,象孩子一样容易被伤害,几乎有点可怜。可她的眼神却让杰拉德感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几乎吓坏了。

  男人们又点上烟聊起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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