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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Clicks 2010-06-22
第二章 肖特兰兹

 

  布朗温家姐妹两人回贝多弗家中去了,参加婚礼的人们则聚集在肖特兰兹的克里奇家。这座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对岸,沿着一面山坡的顶端长长地排了一溜房屋,房子又矮又旧,很象一个庄园。肖特兰兹下方那片舒缓下斜的草坪上长着几株孤伶伶的树,那儿可能是一个公园吧,草坪前是狭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对面与肖特兰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葱笼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边的煤矿谷地,可挡不住煤矿里上升着的黑烟。但不管怎样,这幅景象颇象田园风味的风景画,美丽而宁静,这座住宅建在这儿是别具一格的。

  现在肖特兰兹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父亲身体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这样杰拉德就成了主人了。他站在简朴的客厅里迎接男宾们,态度友好,举止优雅。他几乎在社交中获得了快乐,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仆们让克里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儿驱使着忙东忙西,把场面搅得很乱。你总能听到这个或那个克里奇家的女儿那特有的命令:“海伦,到这儿来一下。”“麦泽莉,我让你到这——里——来。”“喂,我说惠特曼太太——”厅里裙裾擦动的“嚓嚓”声伴着漂亮的女人们匆匆而过,一个孩子在厅里跳舞般地穿梭,还有一个男仆也来去匆匆地忙着。

  男宾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默默地聚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聊天,装作对女人世界那热闹的场面不屑一顾。可他们并不是在真正地谈话,他们仍观察着那些异常兴奋的女人,谛听她们那令人发冷的笑声和连珠炮似的说话声。他们等待着,焦躁不安,心里很恼火。可杰拉德看上去仍然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清闲无事,只知道他是这个场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里奇太太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里来,表情刚烈、线条分明的脸向四周探视着。她仍旧戴着帽子,穿着罩有褶拖纱的蓝色绸衣。

  “有事吗,妈妈?”杰拉德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她含糊其词地答道。然后她径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时正跟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谈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声音低沉地说,似乎她根本不把客人放在眼里。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来。

  “哦,克里奇太太,”伯金随机应变与她搭讪着,“刚才我可是无法接近您呢。”

  “这里有一半人我不认识,”她声音低沉地说。她的女婿趁这当儿不安地躲到一边去了。

  “你不喜欢生客吗?”伯金笑道,“我从来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重视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我干吗要去认识他们?”

  “对!对!”克里奇太太压低嗓门,有些紧促地说。“他们来了,也不算数。我并不认识厅里这些人。孩子们向我介绍说:”妈妈,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头衔是什么关系?我跟他及他的头衔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着抬起眼睛看看伯金,这一看把伯金吓了一跳。她能过来跟他说话,这令他感到受宠若惊,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张表情紧张、轮廓分明的脸,但他不敢凝视她那双凝重的蓝眼睛,于是他移开视线去看她的头发。在她漂亮的耳际上方,头发马马虎虎、松松散散地盘着,头发并不怎么清爽。她的脖颈也不怎么清爽。尽管如此,伯金还是觉得自己被她吸引着,而不是被别人。不过他心里想,自己可是常常仔细地洗一洗,至少脖颈和耳朵总要洗得干干净净。

  想着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紧张,感到他和这个陌生的老女人象叛徒和敌人一样在别人的营帐里交谈。他就象一头鹿一样,一只耳朵撩到后面,另一只耳朵则向前伸着探寻着什么。

  “别人其实无所谓。”他有点不想说话,搭讪着说。

  这位母亲猛然带着深深的疑问抬起头看看他,似乎怀疑他的诚意。

  “你怎么解释‘所谓’?”她尖刻地问。

  “那么多人并不都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话题引深了。

  “他们还说说笑笑呢,最好让他们全滚。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并没在那儿。”

  她在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他。

  “我们才不想象他们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说。

  “没什么好想象的,他们不存在。”

  “哼,”她说,“我还不会那么想。他们就在那儿,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我。我只知道,他们别想让我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要以为他们来了我就得认识他们。在我眼中,他们跟没有一样。”

  “没错儿,”他答道。

  “是吗?”她又问。

  “就跟没来一样,”他重复道。说到这儿他们都停下来不说话了。

  “他们就是来了也不算数,真讨厌。”她说,“我的女婿们都来了。”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如今劳拉也结婚了,又多了个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他们来了,都叫我妈妈。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你好,妈妈。’我真想说,‘我怎么也算不上是你们的妈妈。’可有什么用?他们来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的女人的孩子。”

  “应该这样,”伯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看他,或许她早忘了是在跟谁说话。她说话的线索被打断了。

  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房间。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很明显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儿子们。

  “我的孩子们都在吗?”她突如其来地问他。

  他笑笑,吃了一惊,也许是害怕。

  “除了杰拉德,别人我不怎么认识。”他说。

  “杰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们当中最没用的一个。你没想到吧,是不是?”

  “不会吧,”伯金说。

  母亲远远地凝视了自己的长子好一会儿。

  “喂,”她令人不可思议、嘲弄地吐出一个字来。这一声让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视现实。克里奇太太走开了,把他忘了,但一会儿又顺原路走回来了。

  “我很愿意他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伯金低下头盯着她那双蓝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护人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他记起来了,那是该隐①的叫声,他微微感到震惊。而杰拉德就是再世的该隐。当然他并不是该隐,但他确实杀害了他的弟弟。那纯属偶然,他也没有对杀害弟弟的后果负责。那是杰拉德小时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这么一当子事吗?为什么要给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恶的烙印并诅咒生活呢?一个人靠偶然活着,也因偶然而死,难道不是吗?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取决于偶然因素?难道他的生活只与种族、种类和物种普遍相关联吗?如果不是这样,难道就没有纯粹偶然这一说吗?是否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义?是吗?伯金站在那儿思忖着,忘了克里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记了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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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中亚当的长子,杀害其弟弟亚伯。

  他不相信有偶然这回事。在最深刻的意义上说,这些都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时,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儿走上前来说:“亲爱的妈妈,来,把帽子摘掉吧,嗯?咱们就要坐下用餐了,这是个正式场合,不是吗,亲爱的?”说着她把手伸进妈妈的臂弯里,挽着她走了。伯金随后立刻走过去同最近的一位男士聊起来。

  开餐的锣声响了,人们抬头看看,但谁也没向餐厅移动脚步。家中的女人们感到这锣声跟她们无关。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罗瑟焦急地出现在门道里,求助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抓起架子上的一只弯曲的大海螺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吹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这奇特的海螺声令人心颤。这一招儿可真灵,人们纷纷动作起来,好象听到同一个信号指挥一样一齐向饭厅挪动。

  杰拉德等了一会儿,等妹妹来做女主人。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会尽心去尽她的义务的。可妹妹一来就急急忙忙奔向自己的座位去了。所以只好由这小伙子指引客人们入席了,他做这件事时显得有点太专横。

  开始上餐前小吃了,饭厅里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留着长长披肩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沉着平静地说:“杰拉德,你弄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招呼客人,可你忘了招呼爸爸。”

  “是吗?”他冲大伙儿说,“我父亲躺下休息了,他不太舒服。”

  “他到底怎么样?”一位出嫁了的女儿问,眼睛却盯着桌子中间堆起的那块巨大的婚礼蛋糕,蛋糕上落下些假花儿来。

  “他没病,只是感到疲劳。”留披肩发的温妮弗莱德回答道。

  酒杯里斟满了酒,人们个个儿都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儿。远处的一桌旁坐着母亲,她的头发仍松松地盘着。伯金坐在她边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看一眼那一排排面孔,伸着头毫不客气地凝视一会儿,然后声音低沉地问伯金。

  “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知道,”伯金谨慎地回答。

  “我以前见过他吗?”她问。

  “不会吧。反正我没见过。”他答道。于是她满意了。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现出一副安详的神态,看上去很象憩息中的女王。然后她又睁开眼,脸上露出上流社会人物的微笑,一时间她很象一位愉快的女主人了。她优雅地弯下腰去,似乎人人都深受欢迎,皆大欢喜。然后阴影突然回到她脸上,那是一种阴郁、鹰一样的表情,她象一头争斗的困兽那样,眉毛下露出凶光,似乎她仇视所有的人。

  “妈妈,”迪安娜叫道,“我可以喝酒吗?”迪安娜比温妮弗莱德年长些,很漂亮。

  “行,你喝吧,”母亲木然地回答,她对这个问题压根儿不感兴趣。

  于是迪安娜示意下人为她斟酒。

  “杰拉德不该限制我喝酒嘛,”她平静地对在座的人们说。

  “好了,迪,”哥哥和蔼地说。迪安娜一边喝酒一边挑战般地扫了哥哥一眼。

  这家人之间这样无拘无束,有点无政府主义的样子,真奇怪。这与其说是放任自由不如说是对权威的抵制。杰拉德在家中有点支配权,并不是因为他处在什么特殊位置上,而是因为他有压倒别人的性格。他的声音和蔼但富有支配力,这种声音的特质震住了他的姐妹们。

  赫麦妮正同新郎官讨论民族问题。

  “不,”她说,“我认为提倡爱国主义是一种错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象商行与商行间的竞争一样。”

  “哦,你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杰拉德大声说。他很热衷于争论。“你不能把一个种族等同于一个商业康采恩。而民族大概指的就是种族,民族的意思就是种族。”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杰拉德与赫麦妮之间总是这样令人奇怪地客客气气,但又相互敌视,他们两人可说的上是势均力敌。

  “你以为种族等于民族吗?”她若有所思地问,脸上毫无表情,口气游移不定。

  伯金知道赫麦妮在等他参加讨论,于是他恭顺地开口道:“我觉得杰拉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的根本因素,至少在欧洲是这样。”

  赫麦妮又打住不说话了,似乎是要让这条论断冷却一下。

  然后她作出一个奇怪的权威性论断:“不错,就算是这样吧,那么提倡爱国主义不就是在提倡种族的本能吗?难道这不也是在提倡商业的本能?这是一种占有财富的本能。难道这就是我们所指的民族?”

  “也许是,”伯金说,他心里感到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点也不对。

  可杰拉德现在已找到争论的线索了,仍要争论下去。

  “一个种族可以有其商业性的一面,”他说,“事实上,它必须这样,这跟一个家族一样,人必须得有给养才行。为准备给养,你就得跟别的家族争斗,跟别的民族斗。不这样,反倒不可思议了。”

  赫麦妮又不说话了,只是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态。然后她才说:“是的,可以不这样,我觉得挑起敌对精神是不对的,这会造成仇恨并与日俱增。”

  “可是你能够取消竞争精神吗?”杰拉德问。“竞争是生产与改进所必须的一种刺激。”

  “没错,”赫麦妮轻描淡写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没有竞争也行。”

  伯金说:“我声明我是厌恶竞争精神的。”赫麦妮正在吃一片面包,听伯金这样说,她忙把面包从牙缝中拉出来,那动作慢而可笑。她转向伯金亲昵,满意地说:“你的确恨这种精神,没错儿。”

  “厌恶它,”他重复道。

  “对呀,”她自信而满意地轻声道。

  “可是,”杰拉德坚持说,“既然你不允许一个人夺走他邻居的活路,那你为什么允许一个民族夺走另一个民族的活路呢?”

  赫麦妮低声咕哝了好久才用讥讽、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这归根到底是个财富问题,对吗?但并不是所有的都是财富问题吧?”

  杰拉德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庸俗唯物主义惹恼了。

  “当然是,或多或少是这样,”他反击道。“如果我从一个人的头上摘走他的帽子,那帽子就变成了自由的象征。当他奋起夺回他的帽子时,他就是在为夺回自由而斗争。”

  赫麦妮感到不知所措了。

  “错是没错,”她恼火地说,“可想象出一个事例来进行争论算不得是真诚吧?没有哪个人会过来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的,会吗?”

  “那是因为刑法制止了他这样做。”杰拉德说。

  “不对,”伯金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想要我的帽子。”

  “那只是观点问题。”杰拉德说。

  “也许是帽子的问题。”新郎官笑道。

  “如果象你说的那样他想要我的帽子”,伯金说,“可以肯定说,我可以决断失去帽子还是失去自由的损失更大。我是个自由的毫无牵挂的人,如果我被迫去打架,我失去的就是自由。这是个哪一样对我来说价值更大的问题,是我行为的自由还是帽子的失去?”

  “对,”赫麦妮奇怪地望着伯金说,“对。”

  “那么,你允许有人过来夺走你头上的帽子吗?”新娘问赫麦妮。

  这位高大、身板挺直的女人渐渐转过身来,似乎对这位插话人的问题麻木不仁。

  “不,”她答道,那语调缓慢,似乎不是人的声音,那腔调中分明隐藏着一丝儿窃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

  “可你怎么防止他这样做呢?”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杀了他,”赫麦妮声调缓慢地说。

  她的话音儿里隐藏着一声奇怪的窃笑,举止上带有一种威慑,自信的幽默。

  “当然,”杰拉德说,“我可以理解卢伯特的想法。对他来说,问题是他的帽子重要还是他心境的安宁重要。”

  “是身心的安宁。”伯金说。

  “好,随你怎么说吧,”杰拉德说,“可是你怎么能以此来解决一个民族的问题呢?”

  “上帝保佑我,”伯金笑道。

  “可要让你真去解决问题呢?”杰拉德坚持说。

  “如果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窃贼就可以摘走它。”

  “可一个民族或一个种族的王冠能是一顶旧帽子吗?”杰拉德坚持说。

  “肯定是,我相信,”伯金说。

  “我还不太能肯定,”杰拉德说。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卢伯特,”赫麦妮说。

  “好吧,”伯金说。

  “我十分赞成说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的说法。”杰拉德笑道。

  “你戴上它就象个傻瓜一样。”迪安娜说。迪安娜是他十几岁的小妹妹,说话很冒失。

  “我们真无法理解这些破帽子。”劳拉。克里奇叫道,“别说了吧,杰拉德,我们要祝酒了,咱们祝酒吧。满上,满上,好,干杯!祝酒词!祝酒词!”

  伯金目睹着他的杯子让人斟满了香槟酒,脑子里还想着种族与民族灭亡的问题。泡沫溢出了酒杯,斟酒的人忙往后倾斜了身体。看到新鲜的香槟酒,伯金突然感到一阵干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屋里的气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感到心头压抑得很。

  “我是偶然为之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自问着。他得出结论,用个庸俗的词来形容,他这样做是出自“偶然的目的性”。他扫视了一下走过来的男仆,发现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态度冷漠,怀有侍从那种不满情绪。伯金发现自己厌恶祝酒、讨厌男仆、讨厌集会,甚至讨厌人类。待他起身祝酒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些儿恶心。

  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几位男士散步来到花园里。这里有一块草坪,摆着几个花坛,小小的花园边上隔着一道铁栅栏。这儿的景色颇为宜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林荫公路沿着山下的湖泊蜿蜒而至。春光明媚,水波潋滟。湖对面的林子呈现出棕色,溶满了生机。一群漂亮的泽西种乳牛来到铁栅栏前,光滑的嘴和鼻子中喷着粗气,可能是盼望人们给面包干吃吧。

  伯金倚着栅栏,一头母牛往他手上喷着热气。

  “漂亮,这牛真漂亮,”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马歇尔说,“这种牛的奶质量最好了。”

  “对,”伯金说。

  “啊,我的小美人儿,哦,小美人儿!”马歇尔假声假气地说,这奇怪的声调让伯金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那阵子赛跑,谁胜了,鲁普顿?”伯金问新郎,以掩盖自己的笑声。

  新郎从口中拔出雪茄烟。

  “赛跑?”说着脸上浮起一层笑意,他并不想提刚才往教33恋爱中的女人堂门口跑的事。“我们同时到达。至少是,她先用手摸到了门儿,我的手摸到了她的肩膀。”

  “说什么呢?”杰拉德问。

  伯金告诉他说的是刚才新郎新娘赛跑的事。

  “哼!”杰拉德不满地说,“你怎么会迟到呢?”

  “鲁普顿先是谈论了一阵子灵魂不朽,”伯金说,“然后我们找不到钮扣钩了。”

  “天啊!”马歇尔叫道,“在你结婚的日子里谈什么灵魂不朽!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好想了吗?”

  “这有什么错儿?”面庞修饰得干干净净的海军军官敏感地红了脸问。

  “听起来你不是来结婚的,倒象是被处死。谈哪门子灵魂不死!”这位连襟加重语气说。

  他的话太无聊了。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杰拉德问,竖起耳朵来准备听一场玄学讨论。

  “今天你并不需要灵魂吧,小伙子?”马歇尔说,“它会妨碍你的。”

  “行了!马歇尔,去跟别人聊吧。”杰拉德突然不耐烦地叫道。

  “我保证,我是真心,”马歇尔有点发脾气地说,“说太多的灵魂——”

  他愤愤然欲语还休,杰拉德生气地瞪着他。随着他胖胖的身体消失在远处,杰拉德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缓、亲切了。

  “有一点要对你说,鲁普顿,”杰拉德突然转向新郎说,“劳拉可不能象罗蒂这样给我们家带来这样一个傻瓜。”

  “这你就放心吧。”伯金笑道。

  “我没注意他们几个人。”新郎笑道。

  “那,那场赛跑是怎么回事?谁开的头?”杰拉德问。

  “我们来晚了。马车开到时,劳拉正站在教堂院子的台阶上。是她往前跑的。你干吗生气?这有伤你家的尊严吗?”

  “是的,有点儿,”杰拉德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要是没法儿做得有分寸就别做什么事。”

  “真是极妙的格言。”伯金说。

  “你不同意我这样说吗?”杰拉德问。

  “很同意,”伯金说,“只是当你用格言式的口吻说话让我感到别扭。”

  “该死的卢伯特,你是想让所有的格言都为你自家垄断起来。”

  杰拉德说。

  “不,我要让什么格言都滚开,可你总让它们挡路。”

  杰拉德对这种幽默付之一笑,然后又扬扬眉毛表示不屑一顾。

  “你不相信有什么行为准则吗?”他苛刻地向伯金提出挑战。

  “准则,不。我讨厌所有的准则。不过对乌合之众来说倒应该有些准则。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自我,他可以自行其是。”

  “你说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是一条格言还是一种陈词滥调?”

  “我的意思是自行其是。我认为劳拉挣脱鲁普顿跑向教堂大门正是自行其是的绝好例子,妙极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循着自己的自然冲动做事,这才最有绅士风度。你要做得到你就是最有绅士风度的人。”

  “你别指望我会认真对待你的话,你以为我会吗?”杰拉德问。

  “是的,杰拉德,我只指望极少数人这样认真待我,你就是其中之一。”

  “恐怕在这儿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无论如何不能。你可是认为人人都可以自行其是。”

  “我一直这样看。我希望人们喜欢他们自身纯个性化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可人们偏偏只爱集体行动。”

  “可我,”杰拉德阴郁地说,“不喜欢象你说的那样置身于一个人们独自行事、顺着自然冲动行事的世界中。我希望人们在五分钟之内就相互残杀一通。”

  “那就是说你想杀人,”伯金说。

  “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气愤地问。

  伯金说:“不想杀人的人是不会干出杀人的事来的,别人不想让他杀他也杀不了。这是一条十足的真理。杀人要有两个人才行:杀人凶手与被杀者。被杀的人就是适合于被人杀害的人,他身上潜伏着一种巨大的被害欲望。”

  “有时你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杰拉德对伯金说,“其实我们谁也不想被杀害,倒是有不少人愿意替我们去杀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呢。”

  “这种观点真叫恶心,杰拉德,”伯金说,“怪不得你惧怕自己,害怕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何以惧怕自己?”杰拉德说,“再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幸福。”

  “你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欲望,希望你的内脏被人剖开,于是你就想象别人的袖子里藏着刀子。”伯金说。

  “何以见得?”杰拉德问。

  “从你身上观察出来的。”

  两个人对峙着。他们之间的恨是那样奇特,这恨已经跟爱差不多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对话总会导致一种接近,一种奇特、可怕的亲近,或恨、或爱、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分手,似乎分离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们确实把它当作一件小事。可他们燃烧着的心相互映照着,一齐燃烧着,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要保持一种漫不经心,轻松、毫无拘束的友谊,并不想把双方的关系搞得矫揉造作、没有男人味,不想那么心心相映、热热乎乎的。他们一点也不相信男人之间会过从甚密,因此,他们之间的巨大友情受到压抑而未能得到任何发展。

第三章 教室

 

  学校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正上最后一堂课,宁静,安谧。这堂课讲的是基础植物学。桌子上摆满了杨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们临描。天色变暗了,下午就要结束了,教室里光线暗极了,孩子们无法再画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帮助他们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西面的窗户晖映着一抹浓重的桔黄色,给孩子们的头上勾勒出一圈火红金黄的轮廓,对面的墙壁也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血红。可厄秀拉对这幅景色并不怎么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进入尾声了,一天的工作象退潮时平静的潮水一样,渐渐收尾了。

  这一天就象许多天一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最后她有点急匆匆地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她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催促着他们,为的是在下课的锣声敲响时他们弄懂这天应该知道的问题。她手里拿着杨花站在教室前的阴影中,身体微微前倾向着孩子们讲着,沉浸在教学的激情中。

  她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但没去注意。突然她浑身一惊: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那一道血红金黄的光线中,就在她身边。他浑身红焰一般闪着光,看着她,等着她去注意他。这个身影简直把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

  她心中压抑着的潜意识恐怖感立时痛苦地爆发出来了。

  “我让你吃惊了吧?”伯金同她握着手说,“我以为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了。”

  “没有,”她迟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笑着说他很抱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太黑了,”他说,“开开灯好吗?”

  说着他挪到边上打开了电灯,灯光很强。教室里清晰多了,跟刚才他来时比显得陌生了,刚才这儿溶满了舒缓黛色的魔幻色彩。伯金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厄秀拉。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圆了,由于惊恐,嘴唇都有点哆嗦了,看上去她就象一个刚刚被惊醒的人一样。她的面庞洋溢着一种活生生、温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阳一样在闪烁。他看着她,又添一分喜悦,满心的欢乐,轻松愉快。

  “你正摆弄杨花?”他问着,顺手从讲台上拣起一颗榛子。

  “都长成这么大了吗?今年我还没有留意过呢。”

  他手中捏着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还有红的!”他看着雌蕊中落出的绯红色说。

  然后他在课桌中穿行着去看学术书,厄秀拉看着他稳步走来走去,他的稳重令她屏息。她似乎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聚精会神地走动着。他那静悄悄的身影几乎象凝结着的空气中的一个空洞。

  突然他向她扬起脸来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给他们一些彩笔吧,”他说,“让他们把雌性花涂上红色,雄性花涂成黄色。我只画不着色的画儿,只涂红、黄两种颜色。在这种情况下素描没什么不好的,要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我这儿没有彩笔。”厄秀拉说。

  “别处会有的,红的和黄的,你只需要这两种。”

  厄秀拉打发一个男孩子去找。

  “彩笔会把书弄脏的。”厄秀拉对伯金说,脸红透了。

  “没那么严重,”他说,“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标明,这是你要强调的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而这种事实就是雌花儿的小红斑点儿和悬坠着的黄色雄性杨花,黄色的花粉从这儿飞到那儿。将这事实绘成图,就象孩子画脸谱一样——两只眼,一只鼻子,嘴里长着牙齿,就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人形来。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走过去为她打开门。

  “我看到了你的汽车。”她对他说,“我进来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务时的样子。”

  她亲昵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笑了一下。接着她自己朝厄秀拉转过身来,厄秀拉和她的学生们一直在看着这对情人间的一幕。

  “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唱歌般地同厄秀拉打招呼,那声音低沉,奇妙,象在唱歌,又象在打趣。“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她那双灰色、几乎充满讽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着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说。

  “真的吗?”赫麦妮追问,态度镇定,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专横。

  “哦,不介意,我很高兴,”厄秀拉笑道,既激动又惊恐,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样子似乎跟她很亲昵,其实她怎么能亲近厄秀拉呢?

  赫麦妮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回答。她转身满意地对伯金说:“你做什么呢?”那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摆弄杨花,”他回答。

  “真的!”她说。“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她一直用一种嘲弄、玩笑的口吻说话,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她拣起一枚杨花,吸引了伯金的注意力。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绿色大衣,大衣上透着凸出的图案,显得她在教室里有点怪模怪样的。大衣高领和大衣的衬里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里面着一件香草色的上衣,边儿上镶着皮毛,很合适的皮帽子上拼着暗绿和暗黄色的图案。她高大,模样很怪,就象从什么希奇古怪的图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

  “你认识这红色的小椭圆花儿吗?它可以产坚果呢。你注意过它们吗?”他问赫麦妮,说着他走近她,指点着她手中的枝子。

  “没有,”她回答,“是什么?”

  “这些是产籽的花儿,这长长的杨花只生产使它们受精的花粉。”

  “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看得很仔细。

  “坚果就从这些红红的小东西里长出来,当然它们要先受精。”

  “小小的红色火焰,红色火焰,”赫麦妮自言自语着。好半天,她只是盯着那长出红花儿的小花蕾看来看去。

  “多么好看啊,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凑近伯金,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点着红红的花丝说。

  “你以前注意过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

  “以后总要看到这些了。”他说。

  “对,我会注意的。”她重复他的话说,“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么多,它们太美了,小小的红火苗儿——”

  她对此那么入迷,几乎有些发狂,这可有点不正常。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红雌蕊竟对赫麦妮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几乎令她产生了神秘的激情。

  这一课上完了,教科书放到一边不用了,学生们终于放学了。但赫麦妮仍然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腭,苍白的长脸向上仰着,不知在看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光明亮的屋里朝外观望,外面灰濛濛的,细雨已悄然落下。

  厄秀拉把她的东西都归置到柜子里去。

  赫麦妮终于站起身走近厄秀拉问道:“你妹妹回家来了?”

  “回来了。”厄秀拉说。

  “她愿意回贝多弗来吗?”

  “不愿意。”厄秀拉说。

  “不会吧,我想她能够忍受。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面目。你愿意来看我吗?和你妹妹一起来布莱德比住几天,好吗?”

  “那太谢谢您了。”厄秀拉说。

  “那好,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如果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这个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优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两只水鹡鸰,也许你没见过吧?”

  “没有。”厄秀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全然是本能的闪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说。

  “十足得美妙,充满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喜欢一些小东西呢?她一定经常画些小东西,小鸟儿啦,或者小动物什么的,人们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总喜欢透过望远镜的反面观察事物,观察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俯视着厄秀拉,用那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厄秀拉激动。

  “是啊,”赫麦妮终于说,“这真奇怪。那些小东西似乎对她来说更难以捉摸——”

  “可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难以捉摸,不是吗?”

  赫麦妮再一次俯视着厄秀拉,仍然审视地看着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卢伯特,卢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来,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喉咙里憋着一声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做游戏。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厄秀拉说。

  赫麦妮缓缓地巡视她,问:“是吗?”

  “我总认为小东西表现出的是软弱。”厄秀拉说着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严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对此没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想着什么,竭力要表达自己。

  “卢伯特,你真地以为,”她视厄秀拉旁若无人一般,问道:“你真地以为唤醒了孩子们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吗?”

  伯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下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意识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不是被唤醒的,他们自然会有思想的,不管愿意不愿意。”

  “可是,你以为加快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会更好吗?让他们不知道榛子为何物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让他们识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让这些小红花儿在这儿受精呢?”他严厉地问。他的语调残酷、尖刻、蛮横。

  赫麦妮的脸仍然仰着,茫茫然。伯金在生闷气。

  “我不懂,”她和解地说,“我是不懂。”

  “可知识对你来说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脱口而出。她缓缓地巡视他。

  “是吗?”她说。

  “知识,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这个,知识,”

  他叫道,“只有一棵树,你的口中只有一颗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她终于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她又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果子,卢伯特?”

  “那永恒的苹果,①”他气愤地答道,连自己都仇恨这个比喻。

  --------

  ①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

  “是的,”她说道,看上去很疲惫。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然后,她竭尽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歌唱般的语调。

  “别考虑我,卢伯特。你是否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会变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让他们不受影响,顺其自然?让他们仍然是动物,简单的动物,粗犷、凶暴。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有自我意识而无法顺其自然。”

  大家以为她说完了,可她喉咙奇怪地咕哝一下,又说了起来:“让他们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长大了灵魂残废,感情上残废,最后自食其果,无法——”赫麦妮象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一样握紧了拳头——“无法顺其自然地行事,总是谋划什么,总是选择来选择去一事无成。”

  大家又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时,她又狂热地说:“总是无法自行其事,总那么清醒,自我意识过强,时时注意自己,难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吗?最好是动物,一点头脑都没有的动物,也比这强,这样太不值了。”

  “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得我们失去了生气,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伯金气恼地问。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说:“是的,”她停顿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显得有点疲惫。这个动作令他反感极了。“头脑这东西,”她说,“就是死亡。”她渐渐抬起眼皮看着他说:“难道头脑,”她浑身抽动着说:“不是我们的末日吗?难道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的自然属性,毁灭了我们全部的本能吗?难道今日的年轻人不是在长大以后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吗?”

  “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太有头脑,而是因为太没有头脑了。”

  他粗暴地说。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我觉得恰恰相反。他们的意识太强了,一直到死都受着沉重的意识的重压。”

  “受着有限的,虚假的思想的禁锢。”他叫着。

  赫麦妮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仍旧狂热地发问:“当我们有了知识时,我们就牺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识了,不是吗?”她颇为动情地问道。“如果我懂得了这花儿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么点知识?难道我们不是在用实体换来影子,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这种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生命?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

  “你只是在搬弄词藻,”伯金说,“可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兽的理论,也不过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只是想理论一下你的动物功能,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规的唯理智论更没落。你爱激情,爱野兽的本能,这不过是唯理智论最坏的表现形式,难道不是吗?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这些,可只是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意识中。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中,发生在那个脑壳里。只是你无法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罢了:他要的是用谎言来代替真实。”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报之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儿,一脸的惊诧与羞赧。他们相互这样反目,把厄秀拉吓坏了。

  “这全是夏洛特小姐①那一套,”他用令人难以捉摸的口吻说。他似乎是在冲着一片空荡荡的空间说着指责她的话。“你有了那面镜子,那是你顽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变的领悟能力,你缜密的意识世界,除此以外再没别的了。在这面镜子里你一定获得了一切。可是现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归真了,想成为野蛮人,不要知识了。你要的是一种纯粹感觉与‘激情’的生活。”

  --------

  ①《亚瑟王传奇》中的一女子,她单相思爱上了一位骑士,苦恋而死。

  他用一个“激情”来反讽她。她气得浑身直打颤,无言以对,那副样子很象古希腊神谕宣示所里的女巫。

  “可你的所谓激情是骗人的,”他激烈地继续说,“压根儿不是什么激情,而是你的意志。你要抓住什么东西,为的是控制它们。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有的只是你的意志,意识思想和权力欲、知识欲。”

  他又恨又蔑视地看着她,同时因为她在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耻,因为他知道他折磨着她。他真想跪下肯求她的宽恕,可他又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却了她的存在,仅仅变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声音:“顺其自然!”他叫道,“你还顺其自然!你比谁都老谋深算!你顺的是你的老谋深算,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谋深算与主观意志。你那可恶的小脑壳里装的全是这些,应该象砸坚果一样把它砸碎,因为不砸碎它你仍然会是这样,就象包着壳的昆虫一样。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脑壳,他就可以让你成为一个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荡——从镜子中观看你自己,观看你赤裸裸的动物行为,从而你就可以将其意识化。”

  空气中有一种亵渎的气氛,似乎他说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谅的话。但厄秀拉关心的是借助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很茫然地问:“你真地需要肉欲吗?”

  伯金看看她,认真地解释道:“是的,恰恰需要这个,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满足和完善——你的头脑无法获得的伟大的黑暗知识——黑暗的非自主存在。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却是另一个自我的复活。”

  “可这是怎样的呢?你怎么能够让知识不存在于头脑中呢?”她无法解释他的话。

  “在血液中,”他回答,“当意识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时——什么都一样——就一定有一场大雨。然后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可以感知的黑暗躯体中,变成了一个魔鬼——”

  “可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魔鬼呢?”她问。

  “‘女人嚎叫着寻找她的魔鬼情人,①’”他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

  ①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

  赫麦妮似乎从死亡中醒来了。

  “他是一个可怕的撒旦主义者,不是吗?”她拉长声音对厄秀拉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在结尾处又添一声嘲弄的尖笑。这两个女人在嘲笑他,笑得他一无是处。赫麦妮那尖声、凯旋般的女人的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个阉人。

  “我不是,”他说,“你们是真正的魔鬼,你们不允许生命存在。”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了他好久,那目光恶毒、傲慢。

  “你什么都懂,不是吗?”她语调缓慢、冷漠,透着狡猾的嘲弄味儿。

  “够了,”他说,他的面庞钢铁般生硬。赫麦妮立时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落,同时又感到释然。她转身亲昵地对厄秀拉说:“你们肯定会来布莱德比吗?”

  “是的,我很乐意去。”厄秀拉说。

  赫麦妮满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似乎丢了魂一样。

  “我太高兴了。”她说着振作起了精神,“两周之内的什么时候来,行吗?我就把信写到这里来,写到学校,行吗?好吧。你肯定会来吗?好。我太高兴了。再见!再见!”

  赫麦妮对厄秀拉伸出手来凝视着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故,这可把她高兴坏了,真有点奇怪。现在她要告辞了。与别人告别,把别人留在原地总让她感到有力量,感到占了便宜。再说,她在仇恨中带走了这个男人,这更是再好不过了。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动不动。可当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讲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实际的肉欲与我们命中注定的罪恶的放荡性意淫之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晚上,我们总要扭开电灯在灯光下观看我们自己,于是我们把这东西都注入头脑里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欲的真实,你就先要沉迷,坠入无知中,放弃你的意志。你必须这样。你要生,首先要学会死。

  “可我们太自傲了,就这么回事。我们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们没一点自豪感,我们傲气十足,自造假象欺骗自己。我们宁可死也不放弃自己那一丁点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屋里一片安宁。两个女人充满了敌意和不满。而他却好象在什么大会上做讲演。赫麦妮几乎连听都不听,自顾耸耸肩表示厌恶。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着他,并不真地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魅力——某种内在的奇特的低沉声音发自这个瘦削,苍白的人,象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认识。他眉毛和下腭的曲线变幻多端,漂亮、优雅的曲线展示着生命本身强有力的美。她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一种满足与畅快。

  “可是,尽管我们有肉欲,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吗?”她转身问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在笑,象对他挑战一样。于是,他的眼睛与眉毛立时露出神奇、毫无拘束、令人心动的迷人的微笑,但他的嘴唇丝毫没有动一动。

  “不,我们没有,”他说,“我们太为自我所充溢。”

  “肯定地说,这并不是自傲的问题。”她叫了起来。

  “是的,不会是别的。”

  她简直迷惑了。

  “你不认为人们都为自己的肉欲力量感到骄傲吗?”她问。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肉欲者,而是感觉者,这是另一个问题。人们总意识到自己,又那么自傲,并不是解放自己,让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并不是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

  “你要用茶点了吧,嗯?”赫麦妮转身优雅、和蔼地对厄秀拉说。“你工作了一整天了呀——”

  伯金的话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感到懊悔。伯金绷起脸道别,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秀拉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关掉了电灯,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来。她哭了,伤心地啜泣着,很伤心,是喜是悲?她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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