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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8Clicks 2010-06-22
第十四章 返朴归真

 

  一天晚上,保罗去了雪菲尔德。安塞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们这儿的传染病医院收了一个来自诺丁汉姆的病人——他叫道伍斯。他在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亲人似的。”

  “巴克斯特。道伍斯!”保罗惊叫了一声。

  “是他——依我看,他体质还不错,不过,最近有点小问题,你认识他吗?”

  “他原来和我在一起干活。”

  “真的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就是情绪不好,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病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不太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了。我想他可能因此而有些消沉。请你跟他谈谈我,好吗?就说我要去看他。”

  第二次保罗见到安塞尔医生时,问:“道伍斯怎么样了?”

  安塞尔医生答道:“我对他说,‘你认识诺丁汉姆的一个叫莫瑞尔的人吗?’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看来你知道这个姓,他叫保罗。莫瑞尔。‘接着我又告诉他,你说你要去看他。他说,他想干什么,仿佛你是个警察。“

  “那他说他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或无所谓,都没有说。”医生回答道。

  “为什么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一天到晚地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

  “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去吧!”

  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这两个对手之间似乎越来越有些纠缠不清了。保罗对他总觉得有些内疚,他认为自己多少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处于眼下这种精神状态,他对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道伍斯怀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是在赤裸裸的仇恨中相遇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结合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带着原始的本能已经较量过了。

  他拿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妇女,领着他去了病房。

  “吉姆。克罗,有人来看你啦。”她说。

  道伍斯大吃了一惊,咕哝着一下子翻转身来。

  “呃?”

  “呱呱!”护士嘲弄地说,“他只会说‘呱呱!’我带了一位先生来看你。现在说声‘谢谢你’,讲点礼貌。”

  道伍斯抬起那对惊惶的黑眼睛,看着护士身边的保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怀疑、仇恨和痛苦。保罗在这双不停的转溜的黑眼睛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人都怕再看到双方当初曾显露出的那副赤裸裸的本性。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

  道伍斯呆板地握了握他的手。

  “因此,我想我应该来一趟。”保罗继续说。

  道伍斯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瞪着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呱’呀。”护士嘲弄地说,“说‘呱呱’呀,吉姆。克罗。”

  “他在这儿过得好吗?”保罗问她。

  “哦,是的!他整天躺在那儿以为自己要死了。”护士说,“吓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一定得跟人说说话才行。”保罗笑着说。“

  “就应该这样!”护士也笑起来,“这儿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小孩,真讨厌!我倒真的很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却只会说‘呱呱’!”

  “你可真够惨的!”保罗说道。

  “可不是吗?”护士说。

  “我觉得我来得太巧了!”他笑道。

  “哦,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护士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她就走开了,好让这两人单独在一起。道伍斯比以前瘦了,又和以前一样英俊了,但却缺少一点生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郁郁寡欢地躺在那里,一点也不积极地争取康复。他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一下。

  “你过得不太好吧?”保罗问。

  道伍斯突然看着他。

  “你在雪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物斯顿街我姐姐家里病倒。你来这儿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你在医院住了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道伍斯勉强答道。

  他躺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不是保罗。

  保罗感到心里又痛苦又愤怒。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道伍斯还是没有搭腔。

  “我知道伤寒症是很厉害的。”保罗。莫瑞尔坚持说。

  忽然道伍斯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因为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不是?”

  “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伍斯说。

  “可是,”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地把我母亲接回家去。”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伍斯带着病人对病情特有的关切问道。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我们还是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保罗说,“我们得想法弄一辆汽车。”

  道伍斯躺在那儿想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托马斯。乔丹借呢?”道伍斯问。

  “他那辆车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伍斯躺在那里琢磨着,眼睛眨呀眨的。

  “那你可以问问杰克。皮金顿,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想去租一辆。”保罗说。

  “傻瓜才去租车呢。”道伍斯说。

  这个病人由于瘦了,又恢复了原有的英俊。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疲惫,保罗心里深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我来到这儿刚刚一两天就病了。”道伍斯回答。

  “你应该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我不打算进疗养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素浦住过一所疗养院,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安塞尔医生会给你作介绍的。”道伍斯躺在床上沉思着,很显然他已不敢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海滨想必很美了,”莫瑞尔说,“阳光照射在沙丘上,不远处翻滚着海浪。”

  对方没有吭声。

  “天哪!”保罗叹道。他心里很痛苦,不愿意再劳神费舌,“等你知道你又能行走和游泳时,一切就好啦。”

  道伍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双黑眼睛害怕碰到世间上任何人的眼神。但是保罗语调中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绝望给他一阵解脱感。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

  “她像一盏油灯快熬干了,”保罗回答,“不过精神很愉快——很有生气!”

  保罗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说,“留给你这半个克朗。”

  “我不要。”道伍斯喃喃地说。

  莫瑞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

  “好啦。”他说,“等我再回雪菲尔德时我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罗夫斯特斯工作。”

  “我不认识他。”道伍斯说。

  “他人很好。让我叫他来好吗?他也许会带些报纸给你看。”

  对方没有回答。保罗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莫瑞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还常常把她抱到楼下,有时甚至还抱到花园里去。她坐在背后用东西撑着的椅子上。她面带笑容,显得相当漂亮。金质的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闪闪发光,头发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着技缠叶绕的向日葵逐渐凋谢,迎来了盛放的菊花和大丽花。

  保罗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都竭力装出愉悦轻松的样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问。

  “睡着了。”她回答说。

  “睡得不很好吧?”

  “嗯,不太好。”

  于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看见被子下的手按着肋边的痛处。

  “很痛吗?”他问。

  “不,稍微有点痛,没事。”

  她习惯性地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躺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姑娘,那双蓝眼睛一直望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不错。”

  “你想要到楼下去吗?”

  “我考虑一下再说。”

  说着,他就下楼给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记她。这漫长的痛楚使他忧烦欲狂。黄昏时赶回了家里,他先透过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她不在那儿;她没有下床。他径自跑到楼上,吻了吻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你没有下床吗?亲爱的?”

  “没有,”她说,吃了那吗啡,弄得我困死了。“

  “可能他给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说。

  “也许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边,她像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夹杂着银丝的棕色头发技散在耳边。

  “头发弄成这样,你痒吗?”他说着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撩开。

  “很痒。”她答道。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那双蓝眼睛对着他微笑着,就像姑娘的一样,让人感到温暖。笑容里充满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爱怜。

  “你想把头发梳成小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

  他走到她身旁,仔细地梳松着她的头发,把它梳理开来。头发好像是棕灰色的细长的柔丝。她的头发靠在肩膀上。他一边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咬着嘴唇,感到一阵晕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无法理解。

  晚间,他常常在她的房间里工作,不时抬眼望望她,看到那双蓝眼睛总是盯着他。他俩目光相遇时,母亲就微微一笑。他又机械地继续工作,设计出一些不错的东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他默默走进来,面色苍白,目光警觉灵敏,好似一个人事不知的醉鬼。

  他们都害怕彼此之间的那道纱幕被撕破。

  于是,她装作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有说有笑,如果听到一些琐碎的新闻,就有意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处于这种境地,在琐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涉及这件大事。否则他们生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问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间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向外呆望着。当她对他讲话时,他竟吃了一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她走到他身边。

  “亲爱的,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他说,“这些风车叶片看上去有多单调啊!”

  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而且不应该死的。”

  “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

  “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

  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

  “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

  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

  “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

  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

  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

  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

  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奶糖吧。”

  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

  “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

  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

  “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

  “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

  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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