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下

1080Clicks 2010-06-22
她爱他的美术用具,他的书籍和家人的照片。他马上向他介绍:这是威廉,这个穿夜礼服的年轻女士是威廉的未婚妻,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这是亚瑟夫妇和他们的小宝宝。她感到自己好像也成了他们家中的一员。他给她看了照片、书、素描,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儿。随后他们又回到厨房。莫瑞尔太太把书放在一边。克莱拉身穿一件细条子黑白相间的雪纺绸衫衣。她发式很简单,只是在头顶上盘个髻,模样相当地端庄矜持。

  “你们搬到斯奈顿林荫路上,”莫瑞尔太太说,“当我还是个姑娘时——姑娘,我说?——当我还是个年轻女人时我们住在米涅佛巷。”

  “噢,真的!”克莱拉说,“我有一个朋友住在6号。”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她们谈论诺丁汉姆城堡和城堡里的人,两人都对此十分感兴趣。克莱拉仍旧相当紧张,莫瑞尔太太仍然带着几分尊严,她语言简练,用词精确。可是保罗看得出她们谈得越来越投机,越来越和谐。

  莫瑞尔太太把自己同这个年轻的女人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己显然紧张一些。克莱拉态度十分恭敬。她知道保罗对母亲极其尊重,她本来很害怕这场聚会,本来以为会遇到一位相当严峻冷酷的妇人。出乎意料之外,她发现这个矮小、兴致正浓的女人居然谈笑自如。于是她觉得,就跟保罗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她决不会扫莫瑞尔太太的兴。他的母亲身上有一股执着劲,充满自信,好像她一生中从没有遇到可担忧的事似的。

  不一会儿,莫瑞尔下楼来了。他刚刚睡醒午觉,衣衫不整,呵欠连天的。他搔着斑白的头发,穿着长袜在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他的坎肩露在衬衫外,敞着怀。

  似乎他与家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爸爸,这位是道伍斯太太。”保罗说。

  莫瑞尔打起精神,保罗看见他和克莱拉彬彬有礼地点头握手。

  “噢,真的!”莫瑞尔大叫,“很高兴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向你保证。你不要拘束。请随便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很受欢迎。”

  克莱拉惊讶于这个老矿工如此的热情好客,如此的彬彬有礼,又如此殷勤!她认为他很讨人喜欢。

  “那你是不是远道而来?”他问。

  “只是从诺丁汉姆城堡来的。”她说。

  “从诺丁汉姆来?那你可真碰上了个好天气。”

  说完,他蹒跚走进洗碗间去洗脸洗手,然后习惯性地拿着毛巾走到壁炉边上来擦干。

  喝茶时,克莱拉感觉到这一家人十分高雅沉静。莫瑞尔太太神态从容悠闲,一边喝茶,一边招呼着客人,一切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椭圆形的桌子非常宽大,印有柳条花纹的深蓝色盘杯映衬着光滑的桌布显得十分漂亮。桌上还放着一小盆小白菊花。克莱拉觉得她的到来把这小圈子衬得更圆满了,她心里十分高兴。可是她总是有些害怕莫瑞尔一家子的这种沉静的气氛。她学习他们谈话时的语气,一种不温不火的口气。氛围虽然冷淡一些,可是十分明朗,大家显得都很自然,十分和谐。克莱拉喜欢这种气氛,可是不知何故心里总有种恐惧感。

  母亲和克莱拉聊天时,保罗在收拾桌子。克莱拉发觉他轻快、生气勃勃的身体走来走去,像被一阵风推动着,也正如风尘中的一片树叶,飘忽无定。她几乎被他迷住了。莫瑞尔太太看到她身子虽然向前倾着,似乎在倾听,却心不在焉,这个老女人不禁又替她感到遗憾。

  等到收拾完桌子,保罗来到花园里,留下了两个女人在屋里谈话。这是一个阳光温暖、烟雾蒙蒙的下午,舒适恰人。克莱拉的目光透过窗子,跟随着他在菊花丛中游逛着,她感到好像有种不可知的东西把她与他拴在一起,他那看起来是那么洒脱自在,倦情闲散的动作显得格外轻松自如。他把沉甸甸的花枝绑在桩子上时,动作是那么飘逸,她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想高声喊叫。

  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我帮你洗碗碟吧。!,克莱拉说。

  “嗳,没有几件,我一会儿就洗完了。”另一个说。

  然而,克莱拉还是擦干了茶具,而且心里十分高兴能和他母亲相处得这么融洽,可是受折磨的是不能跟着他去花园。最后她找到了脱身的时机,她感觉好像是脱去了腕上的绳索似的。

  下午的阳光照得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色。保罗走进对面一个花园里,站在一丛淡色的紫苑旁边,观察最后一群蜜蜂爬进蜂窝里。听到她来了,他悠闲地转过身来说:“这些小东西劳碌了一天,该休息啦。”

  克莱拉站在他身旁。眼前的红色矮墙以外是村庄和一带远山,在金色的阳光中若隐若现。

  这时米丽亚姆正好走进园门。她看见克莱拉走近他,看见他转过身去,又看见他们一起休息。他们之间这种默契地形影不离使她认识到他们算是圆满如愿了。在她看来,他们好象是结了婚。她沿着狭长的花园里的那条煤渣路慢慢走过来。

  克莱拉已经从一棵蜀蔡梢头上采下了一节花穗,正在把穗子掰碎了取里面的种子,粉红色的花朵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凝视,好象在保护她似的。最后一批蜜蜂全进入了蜂房。“好好数数你的钱,”保罗笑着说,她正把一粒粒扁扁的种子从钱串子似的花德上掰下来。

  “我很富有呢!”她微笑着说。

  “有多少钱?嗳!”他用手指啪地打了个榧子。“我能把这些钱变成金子吗?”

  “我想你恐怕也不行。”她大笑。“

  他们都盯着对方的眼睛,哈哈大笑。就在这时,他们才发现米丽亚姆来了。转瞬之间,一切都变了。

  “你好,米丽亚姆!”他大叫着,“你说过你要来的!”

  “是的,你忘记了吗?”

  她和克莱拉握了握手,并说:“真出乎意料能在这儿见到你。”

  “是的,”另一位回答,“我也有些奇怪我到这儿来。”

  一阵迟疑。

  “这里很美,是吗?”米丽亚姆说。

  “我很喜欢这里。”克莱拉回答。

  随即米丽亚姆就意识到克莱拉被接受了,而她从未被这里的人接受过。

  “你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吗?”保罗问。

  “是的,我去阿加莎家里吃了茶。我们正要去做礼拜,我只是过来看一下克莱拉,就一会儿工夫。”

  “你应该到这儿来吃茶。”他说。

  米丽亚姆爆发出简短的大笑,克莱拉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你喜欢菊花吗?”他问。

  “是的,菊花很好看。”米丽亚姆回答。

  “你最喜欢哪种?”他问。

  “我也不知道,青铜色的那一种吧,我想是的。”

  “我想你可能没见到过菊花的全部品种。来看看,来看看哪些是你们最喜欢的,克莱拉。”

  他领着两个女人回到他家的花园,花园里种着五颜六色的花,只是花丛长短不齐地沿着花径一直通到田野。他知道这种情形而没有使他尴尬。

  “看,米丽亚姆,这些白色的花是从你们家的花园里移种过来的。它们在这儿长得不是特别好,是吗?”

  “不错。”米丽亚姆说。

  “但是它们比其它的耐寒。你们种的太娇宠了。花儿长得又长又嫩,可是很快就凋谢了。这些小黄花我很喜欢。你想要些吗?”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开始响了起来。钟声响彻整个城镇,飘过田野。

  米丽亚姆看着钟楼,钟楼傲然挺立于此起彼伏的屋顶之上,她想起了他给她带来的素描。那时情形虽然不同,可是他毕竟还没完全离开她呀!她问他借了本书读,他跑进了屋里。

  “什么!那是米丽亚姆吗?”母亲冷冷地问。

  “是的,她说她顺便来看看克莱拉。”

  “那么你告诉过她,对吗?”母亲带着讽刺的语气问。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

  “当然啦,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她。”莫瑞尔太太说着又回到了她的书本上去了。他对母亲的讽刺挖苦有些发怵,生气地皱着眉头想:“为什么我不能按我的意愿去做事?”

  “你以前从未见过莫瑞尔太太?”米丽亚姆正和克莱拉说着话。

  “没有,可是她人可好啦!”

  “是的,”米丽亚姆说着低下了头,“在某些方面她是非常好。”

  “我也这样认为。”

  “保罗告诉过你很多她的事吗?”

  “他谈了很多。”

  “哦!”

  两个女人一直沉默着,直到保罗拿着书回来。

  “你要我什么时候还书?”米丽亚姆问。

  “只要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回答。

  克莱拉转身走进屋里,保罗陪着米丽亚姆走到了大门口。

  “你什么时候想来威利农场?”后者问道。

  “我可说不准,”保罗回答。

  “妈妈让我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来,无论何时她都很高兴见到你。”

  “谢谢你,我很愿意去,只是我说不准时间。”

  “噢,好吧!”米丽亚姆苦涩地大叫,转身离开了。

  她走下小径,嘴唇一直都凑在保罗给她的鲜花上。

  “你真的不想进屋吗?”他说。

  “不,谢谢。”

  “我们要去做礼拜。”

  “噢,我会再见到你的!”米丽亚姆心里痛楚万状。

  “是的。”

  他们分开了,保罗对她有种犯罪感。米丽亚姆则心如刀绞,她蔑视他,但内心认为他依旧属于她自己,她相信是这样的,然而他却跟克莱拉要好,把她带回家去,还和她一起坐在他母亲身边做礼拜,给她一本赞美诗,几年前他也曾经给过她自己的。她听到他很快地跑进了屋里。但是,他没有直接进去,站在草地上,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接着传来克莱拉的回答:“我讨厌米丽亚姆那种猎狗似的警觉性。”

  “不错,”母亲很快说,“对,现在你也讨厌她这一点了吧!”

  他顿时怒火中烧,对她们背地里谈论这个姑娘他感到愤怒。她们有什么权利说那些话?这些话倒真挑起了他对米丽亚姆仇恨的火焰,与此同时,心里又强烈地反感克莱拉毫无顾忌地如此谈论米丽亚姆。他认为在品行上,这两个女人中米丽亚姆毕竟好一些。他走进屋里,母亲看起来很激动,她的手很有节奏地敲着沙发扶手,正如女人们疲惫不堪时一样。他忍受不了看见这种动作。屋子里好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开始说话。在教堂,米丽亚姆看见他为克莱拉翻着赞美诗,想当年他也曾为她这样翻过。布道时,他能通过礼拜堂看见这个坐在教堂另一头的姑娘,她的帽子在脸上投下阴影。看到他和克莱拉在一起,她会怎么想?他从没功夫仔细揣度,只感觉到自己对米丽亚姆太狠心了。

  做完礼拜后,他对米丽亚姆说声“再见”就和克莱拉一起去潘特里克山。这是个黑乎乎的秋天的夜晚。当他留下姑娘一个时,心里极不忍心,“可是这是她活该。”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能让她亲眼看见他和另外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这让他感到很欣慰和喜悦。

  黑暗中能闻到湿树叶的香味。当他们一路走时,克莱拉的手懒懒地、暖暖地放在他的手中。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内心激烈的争斗使他感到非常绝望。

  到了潘特里克山顶时,克莱拉依偎在他的身边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行走时在他胳膊底下剧烈地运动,刚才由米丽亚姆引起的郁闷心情轻松多了。他浑身热血沸腾,搂得越来越紧。

  接着,“你依旧和米丽亚姆旧情不断。”她轻轻地说。

  “只是说说话罢了。除此我们之间没有别的来往。”他苦涩地说。

  “你的母亲不喜欢她。”克莱拉说。

  “不错,否则我早和她结婚了。但是,现在真的都结束了!”

  突然,他的声音里满含怨气。

  “如果我现在和她在一起的话,我们就要谈些基督教的奥秘啊,或者诸如此类的话题。感谢上帝,幸好我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可能完全抛弃她。”克莱拉说。

  “我没有抛弃她,因为没有什么可抛弃的。”他说。

  “可她有东西要抛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不能成为生活中的朋友,”他说,“但是我们仅仅是朋友而已。”

  克莱拉挣脱他的拥抱,不再跟他相依相亲。

  “你为什么要挪开?”他问。

  她没有回答,相反却离他更远了。

  “你为什么想自己一人走?”他问。

  依旧没有回答,她气愤愤地走着,低垂着头。

  “因为我说过我要和米丽亚姆作朋友!”他大喊。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仅仅是谈谈话而已。”他坚持着,而试着重新搂抱她。

  她反抗着。突然,他大步跨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活见鬼!”他说,“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你最好追求米丽亚姆去。”克莱拉嘲笑着说。

  他感到血往上涌,威胁似的站在那里。他温怒地低着头。巷子里阴暗冷清,突然他双臂抓住了她,身子向前探去,疯狂地用嘴在她脸上吻着,她转过头去尽量避开他,但他抱着她不放。那张刚毅而无情的嘴伸向她,她的乳房被他像墙一般坚硬的胸膛压得生痛,只得无助地在他的臂膀里松弛下来,不再挣扎。他又一遍遍地吻着她。

  他听到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住!站起来!”他哑着嗓子说,抓着她的胳膊抓得她好疼。如果他一松手的话,她将会躺倒在地上。

  她叹着气,眩晕地走在他身边,两人都沉默地向前走去。

  “我们从田野里走过去吧。”他说,这时她才清醒过来。

  可是她还是听任自己由他帮着跨过台阶,她和他一直沉默着走过一块黑黑的田野。她知道这是通往诺丁汉的路,也通往车站。他好象在四处张望。他们走上光秃秃的小山顶,山顶上有一架旧风车的黑影。他停住了脚步。他们一起高高地站在黑暗的山巅,看着眼前夜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到处是亮光闪闪,那是黑暗中高低不平的散落的村落。

  “就像在群星中散步。”他颤声笑着说。

  说完他双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把嘴移到一边,倔强地小声问:“现在几点了?”

  “没关系。”他哑着嗓子哀求着。

  “不,有关系——有嘛!我必须走了!”

  “还早着呢,”他说。

  “几点了?”她坚持着。

  四周围是一片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的夜色。

  “我不知道。”

  她把手伸到他的胸前,找他的怀表。他感到浑身火烧火燎。她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着,而他站着直喘粗气。黑暗之中,她只能看到圆圆的灰白的表面,却看不见数字。她弯下身子凑上表面。他喘着气直到他能重新把她搂在怀里才平息了内心的骚动。

  “我看不见。”她说。

  “那就别费劲儿了。”

  “好吧,我走了!”她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我来看!”但是他看不见,“我来划根火柴。”

  他暗中希望时间晚一些,她赶不上火车就好了。她看见他用手拢成灯笼形,当他划亮火柴时,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他双眼盯着表。很快黑暗又袭来了。她眼前漆黑一片,只有脚边扔着一根亮着的火柴杆。他在哪儿?

  “怎么啦?”她害怕地问。

  “你赶不上了。”他的回答从黑暗中传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感到了他的力量,听出他的话里的口气,不禁感到害怕。

  “几点了?”她平静而明确地问,心里飘过一丝无助的感觉。

  “差两分九点,”他回答,极勉强地以实相告。

  “那么我能在十四分钟内从这儿赶到车站吗?”

  “不能,只能……”

  她又能辨清在一码以外的他的黑影了,她想逃开。

  “可是我能行吗?”她央求道。

  “如果你赶快的话还来得及,”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你可以从从容容地步行这段路。克莱拉,离电车站只有七英里的路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我想赶火车。”

  “可是为什么?”

  “我——我想赶上这趟火车。”

  他的口气忽然变了。

  “很好,”他又生硬又冷淡地说,“那么走吧。”

  他一头冲向黑暗。她跑在他身后,直想哭,此刻他对她又苛刻又狠心。她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跨着高低不平的黑黑的田野,上气不接下气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但是车站两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突然,他大叫着撒腿跑了起来。

  “火车来了!”

  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咣当咣当地行进声,在右边远处,火车像一条发光的长虫正穿越黑暗冲过来。接着吮当声停了。

  “火车在天桥上。你正好赶上。”

  克莱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最后终于赶上了火车。汽笛响了。他走了,走了!

  ——而她正坐在载满旅客的车厢里。她感到自己过于绝情。

  他转过身就往家里跑,不知不觉已回到了自己家的厨房。他面色十分苍白。双眼忧郁,神情癫狂,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母亲看着他。

  “哟,你的靴子倒是真干净啊!”她说。

  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随后脱下大衣。母亲正揣度他是否喝醉了。

  “那么,她赶上火车了?”她问。

  “是的。”

  “我希望她的双脚可别这么脏。我不知道你究竟把她拉到哪里去了!”

  他站着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喜欢她吗?”最后他勉勉强强地问。“是的,我喜欢她。但你会厌烦她的,我的孩子,你知道你会的。”

  他没有回答。母亲注意到他一直在喘着粗气。

  “你刚刚跑过吗?”她问。

  “我们不得不跑着去赶火车。”

  “你们会搞得精疲力尽的。你最好喝点热牛奶。”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兴奋剂了,可是他不愿意喝,上床睡觉去了。他脸朝下趴在床罩上,愤怒而痛苦的泪水像泉似的涌了出来。肉体的痛苦使他咬紧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而他内心的一片混乱使得他无法思考,甚至失去知觉。

  “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是吗?”他心里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脸深埋在被子里。此刻他恨她。他每回想一遍刚才的情景,对她的恨意就滚过一次。

  第二天,他的一举一动间出现了一种新的冷淡。克莱拉却非常温顺,简直有点多情。但是他对她很疏远,甚至有点轻蔑的味道。

  她叹着气,依然显得很温顺,这样一来,他又回心转意了。

  那个星期的一个晚上,荷拉。伯恩哈特在诺丁汉姆的皇家剧院演出《茶花女》。

  保罗想去看看这位著名的老演员,于是,他请克莱拉陪他一起去。他告诉母亲把钥匙给他留在窗台上。

  “我用订座吗?”他问克莱拉。

  “是的,再穿上件晚礼服,好吗?我从未见你穿过晚礼服。”

  “可是,上帝,克莱拉!想想吧,在剧院里我身穿着晚礼服!”他争辨着。

  “你不愿意穿吗?”她问。

  “如果你想让我穿,我就穿。不过,我会感到自己像个傻瓜似的。”

  她取笑他。

  “那么,就为我做一次傻瓜,好吗?”

  这个要求使他血液沸腾。

  “我想我是非穿不可了。”

  “你带只箱子干什么用啊?”母亲问。

  他的脸涨得通红。

  “克莱拉要我带的。”他说。

  “你们订的是什么位子呀?”

  “楼厅——每张票三先令六便士!”

  “天哪!我肯定要这么贵啊!”母亲讽刺似的大叫。

  “这种机会很难得,仅仅一次嘛!”他说。

  他在乔丹厂打扮起来,穿上件大衣,戴上顶帽子。然后在一家小咖啡厅里和克莱拉碰头,她和一个搞妇女运动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了件旧的长大衣,一点也不合身,大衣上有个小风兜罩着头,他讨厌这件衣服。三个人一起去了剧院。

  克莱拉在楼上脱大衣。这时他才发现她穿着一件类似晚礼服似的裙装。胳膊、脖子和一部分胸脯裸露着。她的头发做得很时髦。礼服是朴素的绿绸纱似的料子做成的。很合身,他觉得她显得格外典雅高贵。他可以看得见衣服下的身体,仿佛衣服紧紧裹着她的身子似的。他看着她,似乎能感觉到她笔直的身体的曲线,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整个晚上,保罗坐在那裸露的美丽胳膊旁。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结实的脖颈,健壮的胸脯和她那绿绸纱礼服下的乳房以及紧身衣里面的曲线。他心里不由得又对她恨起来,让他活受罪,遭受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可是当她正襟危坐,似乎若有所思凝视前方时,他又爱上了她。好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于了命运的淫威,只能听天由命似的。她无能为力,好像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她脸上显示出一种永恒的神情,似乎她就是深思的斯芬克斯像,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她。他故意把节目单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身子去捡。趁机吻了吻她的手腕。她的美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仅仅在灯光熄灭时,她才把身子陷下去一点靠着,于是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手和胳膊。他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他浑身热血沸腾着,甚至不断卷起一阵阵白热化浪潮,使他失去了知觉。

  演出在继续,他茫然地盯着台上却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什么地方,似乎那一切离他太遥远,已化为克莱拉丰满白皙的胳膊,她的脖颈和她那起伏的胸脯。这些东西似乎就是他自己,而戏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继续演着,他也进入了角色。他自己已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克莱拉灰黑色的双眼,朝他靠过来的胸脯和他双手紧紧捏住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又渺小又无助。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驾驭着他。

  幕间休息时,灯全都亮了,保罗痛苦异常。他很想跑到某个地方,只要灯光又暗下来就行。在恍惚中他逛出去想喝点什么。随即灯熄灭了,于是,克莱拉的奇怪又虚幻的现实情形及戏中的情节又紧紧抓住了他。

  演出继续着。但是,他心里满塞着一种欲望,冲动地只想吻她臂弯处那蓝色细脉。他能摸到那细脉。如果不把嘴唇放到那上面,他的面部就会僵化。他必须吻它,可是周围还有其他人!最后他迅速地弯下身子,用嘴唇碰了它一下。胡子擦过她敏感的肌肤,克莱拉哆嗦了一下,缩回了她的胳膊。

  戏终于散了,灯亮了,观众们掌声四起,他这才回过神儿来,看看手表。他错过了要赶的那班火车。

  “我只好走回家了!”他说。

  克莱拉望着他。

  “很晚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随后他帮她穿上她的大衣。

  “我爱你!你穿这件礼服真美!”他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道。

  她仍然保持沉默。他们一起走出剧院。他看到出租汽车在等着顾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觉好像遇到了一双仇视他的棕色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他和克莱拉转身离开,两人机械地朝火车站走去。

  火车已经开走了,他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没关系。”他说,“我非常喜欢走路。”“你要不愿意,”她脸涨得通红说,“我可以和母亲睡。”

  他看了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你的母亲会说什么?”他问。

  “她不会介意的。”

  “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

  “我可以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

  他们转身折回,在第一个车站上了电车。清新的风扑打着他的脸,路上漆黑一片。电车在急驶中向前倾斜。他坐在那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母亲会不会已经睡下了?”他问。

  “也许吧。我希望她没睡。”

  在这条僻静、幽暗的小街上,他们是唯一两个出门的人。克莱拉很快地进了屋子。他迟疑着,“进来吧!”她招呼着。

  他跃上台阶,进了屋子,她的母亲站在里屋门口,高高大大的而且充满了敌意。

  “你带谁来了?”她问。

  “是莫瑞尔先生,他错过了火车。我想我们可以留他过夜。省得让他走十英里的路。”

  “嗯,”雷渥斯太太大声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邀请了他,我当然非常欢迎。我不介意,是你管这个家嘛!”

  “如果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我就离开。”保罗说。

  “别,别,你用不着,进来吧!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给她准备的晚餐有何意见。”

  晚饭是一小碟土豆片和一块腌肉。桌上将就地摆着一个人的餐具。

  “你可多吃些腌肉,”雷渥斯太太继续说,“可上豆片没有了。”

  “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他说。

  “噢,你千万不要客气!我可不喜欢听这个。你请她去看戏了吧?”最后一个问题里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怎么啦?”保罗很不自在地笑了笑。

  “哎,就这么一点儿腌肉!把你的大衣脱下来吧。”

  这个腰板挺得笔直的妇人正努力揣摩情况。她在碗橱那儿忙碌着。克莱拉接过了他的大衣。屋子里点着油灯,显得非常温暖舒适。

  “天哪!”雷渥斯夫人大叫道,“我说你们两人打扮得可真光彩照人呀!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

  “我想,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他说道,感觉自己受了愚弄。

  “如果你们想出风头的话,在这个房子里可没有你们这样两个打扮花枝招展的人的地盘。”她挖苦着,这是相当尖刻的讽刺。

  穿着晚礼服的保罗和穿着绿礼服裸着胳膊的克莱拉都迷们了。他们感到在这间厨房里他们必须互相保护。

  “瞧那朵花!”雷渥斯太太指着克莱拉说,“她戴那花究竟想干什么?”

  保罗看了看克莱拉。她红着脸,脖子也涨得通红。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沉默。

  “你也喜欢她这样,对吗?”他问。

  她母亲震慑住了他俩。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忧虑重重。但是他必须跟她周旋。

  “我看着很喜欢!”老女人大叫,“我为什么喜欢她拿自己出丑?”

  “我看见过好多人打扮得更傻。”他说,现在克莱拉已经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哼!什么时候?”她挖苦似地反驳。

  “当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时。”他回答。

  身材高大的雷渥斯太太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她的叉子。

  “他们都是傻瓜。”最后她回答道,然后转身朝向了煎锅。

  “不,”他赌气似的争辨道,“人应该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你管那叫漂亮啊!”母亲大叫,一面用叉子轻蔑地指着克莱拉,“这——这看上去好象不是正经人的打扮。”

  “我相信你是妒嫉,因为你不能这样出风头。”他大笑着说。

  “我!如果我高兴的话,我可以穿着夜礼服跟任何人出去。”母亲讥讽地回答。

  “可为什么你不愿意呢?”他坚持着问,“或者你已经穿过了?”

  长时间的沉默。雷渥斯太太在煎锅前翻弄着腌肉,他的心剧烈地跳着,生怕自己触犯了她。

  “我!”最后她尖叫道,“不我没有穿过!我做女佣时,只要哪个姑娘袒着肩膀一走出来,我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

  “你是不是太正派,所以才不去参加这种六便士的舞会。”

  克莱拉低垂着头坐着,她的双眼又黑又亮。雷渥斯太太从火上端下煎锅,然后站在他身边,把一片片腌肉放在他的盘子里。

  “这块不错!”她说。

  “别把最好的都给我!”他说。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母亲答道。

  老太太的语调里有种挖苦似的轻浮意味,保罗明白她已息怒了。

  “你吃一点吧!”他对克莱拉说。

  她抬起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副耻辱、孤寂的神情。

  “不了,谢谢!”她说。

  “你为什么不吃呢?”他不经意地问。

  他浑身热血沸腾像火烧似的。雷渥斯太太巨大的身体重又坐下,神态冷淡。他只好撇下克莱拉,专心对付她的母亲来。

  “他们说莎拉。伯恩哈特都五十岁了。”他说。

  “五十!她都快六十岁了!”她不屑地回答。

  “不管怎样,”他说,“你从未想到过!她演得极出色,我到现在还想喝彩呢!”

  “我倒愿意看看那个老不死的女人让我喝彩的情形!”雷渥斯太太说,“她现在到了该想想自己是不是老的时候了,不再是一个喊叫的卡塔马兰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卡塔马兰是马来亚使用的一种船。”他说。

  “这是我的口头禅。”她反驳道。

  “我母亲有时也这样,跟她讲多少次也没用。”

  “我想她常扇你耳光吧。”雷渥斯太太心情愉悦地说。

  “她的确想扇,她说她要扇的,所以我给她一个小板凳好让她站在上面。”

  “这是你母亲最糟糕的地方。”克莱拉说,“我母亲不论干什么从来都用不着小板凳之类的东西。”

  “但是她往往用长家什也够不着那位小姐。”雷渥斯太太冲着保罗反驳道。

  “我想她是不愿意让人用长家什去碰的。”他大笑,“我想肯定是这样的。”

  “我想把你们两个的头打裂,对你们也许倒有好处。”她母亲突然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呢?”他说,“我又没有偷你的任何东西。”

  “不错,不过我会留神看着你。”这个老女人大笑道。

  晚餐很快结束了。雷渥斯太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保罗点上了支香烟,克莱拉上楼去寻了一套睡衣,把它放在火炉的围栏上烤着。

  “哎呀,我都已经忘记它们了!”雷渥斯太太说,“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从我的抽屉里。”

  “嗯!你给巴克斯特买的,可他不愿意穿,对吗?”——她哈哈大笑。

  “说他宁可不穿裤子睡觉。”她转身对保罗亲呢地说,“他不愿意穿睡衣这类东西。”

  年轻人坐在那儿吐着烟圈。

  “各人习惯不同嘛!”他笑着说。

  随后大家随便谈论了一会儿睡衣的好处。

  “我母亲就喜欢我穿着睡衣,”他说,“她说我穿了睡衣像个江湖小丑。”

  “我想这套睡衣你穿了准合身。”雷渥斯太太说。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瞥了一眼嘀嘀嗒嗒作响的小闹钟,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真有趣,”他说,“看完戏后总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睡。”

  “该到睡觉时间了。”雷渥斯太太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说。

  “你累吗?”他问克莱拉。

  “一点儿也不累。”她回答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们来玩一盘克里贝奈牌游戏好吗?”他说。

  “我早忘记了怎么玩。”

  “好吧,我再来教你。我们玩会儿克里贝奈牌好吗?雷渥斯太太?”他问。

  “随你们便,”她说,“不过时间真的很晚了。”

  “玩两盘游戏我们就会困了。”他回答。

  克莱拉拿出纸牌,当他洗牌时,她坐在那儿转动着她的结婚戒指。雷渥斯太太在洗碗间清洗着碗碟。随着时间的推移,保罗感到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十五个二,十五个四,十五个六,两个八……”

  钟敲了一点。游戏继续玩着。雷渥斯太太做好了睡觉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她锁上了门,灌满了水壶。保罗依旧在发牌记分。克莱拉的双臂和脖子使他着迷。他觉得他能看出她的乳沟。他舍不得离开她。她望着他的双手。感觉到随着这双手灵巧的运动,她的骨头都酥了。她离他这么近,他几乎能触摸到她似的。可是又差那么一点儿。他鼓起了勇气。他恨雷渥斯太太。她一直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几乎睡着了。但是她坚决固执地坐在椅子上。保罗瞅了一眼她,又瞥了瞥克莱拉,她遇到了他瞥来的目光,那两眼充满愤怒、嘲讽,还有无情的冷淡。她羞愧难当的目光给了他一个答复。不论怎样,保罗明白了,她和他是同一个想法。他继续打着牌。

  最后雷渥斯太太僵硬地站起身来,说道:“已经这么晚了,你们俩还不想上床睡觉吗?”

  保罗继续玩着牌没有回答。他恨透了她,几乎想杀了她。

  “再玩一会儿。”他说。

  那老女人站起身来,倔强地走进洗碗间,拿回了给他点的蜡烛,她把蜡烛放在壁炉架上,然后重新坐下。他对她恨之入骨,于是他扔下了纸牌。

  “不玩了。”他说,不过声音里依旧是愤愤的。

  克莱拉看到他的紧闭着的嘴,又瞅了她一眼。像是一种约定似的。她俯在纸牌上,咳嗽着想清清嗓子。

  “我很高兴你们终于打完了。”雷渥斯太太说,“拿上你的东西。”——她把烤的暖暖和和的睡衣塞到他的手里——“这是你的蜡烛。你的房间就在这一间上面,上面只有两间房,因此你不会找错的。好吧,晚安,希望你睡个好觉。”

  “我准能睡个好觉,向来睡觉很好。”他说。

  “是啊,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应当睡得很好。”她答道。

  他向克莱拉道了声晚安就上楼去了。他每走一步,擦洗干净的白木楼梯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气呼呼地走了。两扇门正对着。他走进房间掩上门,但没有落闩。

  小屋里放着一张大床。克莱拉的几个发夹和发刷放在梳妆台上。她的衣服和裙子挂在墙角的一块布下。一张椅子上赫然放着一双长丝袜。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屋子。

  书架上放着他借给她的两本书。他脱下衣服叠好,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然后,他吹灭了蜡烛,躺下,还不到两分钟,几乎就要睡着了,突然,传来咔嚓一声——他被惊醒了,难受地翻来覆去,就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咬了他一下,把他气疯了。他坐了起来,望着黑乎乎的屋子。他盘起双腿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他听见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猫,接着听见她母亲的沉重又稳健的脚步声,还听见克莱拉清脆的嗓音。

  “帮我解一下衣服好吗?”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那母亲说:“喂!你还不睡吗?”

  “不,现在还不呢。”她镇静地回答。

  “噢,那好吧!如果你嫌时间还不够晚,就再待会儿吧。不过,我快睡着了的时候,可别吵醒我。”

  “我一会儿就睡。”克莱拉说。

  保罗随即听到她母亲慢吞吞地爬上楼梯。烛光透过他的门缝闪亮着,她的衣服擦过房门,他的心不停地跳着。随后,四周又陷入黑暗。他听见她的门闩喀喀响了一下,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准备上床。过了许久,一切还是静悄悄的。他紧张地坐在床上,微微颤抖着。他的门开了一条缝。等克莱拉一上楼,他就拦住她。他等待着,周围一片死寂,钟敲了两个,接着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刮壁炉围栏的声音。此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浑身不停地发抖。他感到他非下楼去不可,否则他会没命的。

  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浑身抖个不停。然后径直向门奔去。他尽可能轻轻地走着。第一级楼梯发出开枪似的声音。他侧耳倾听,老妇人在床上翻了翻身,楼梯上一片漆黑。通向厨房的楼梯角门下透出一线光亮,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又机械地朝下走去。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一声嘎吱声。他的背部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生怕楼上的老女人忽然打开房门出现在他的后面。他在底下摸到了门,随着咔嗒一声巨响门闩被打开了。他走进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屋门,老妇人现在不敢来了。

  保罗呆呆地站在那儿:克莱拉跪在壁炉前地毯上的一堆白色的内衣上,背对着他取暖。她没有回头,只是蜷缩着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那丰腴、美丽的背正对着他。她的脸掩藏着。她靠着火想自己暖和起来,壁炉一边是舒适的红色火光,另一侧是温暖的阴影。她的双臂有气无力地垂着。

  他哆嗦得厉害,牙关紧咬着,紧握着双拳,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于是,他朝她走去,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颏下,托起她的脸来。他的触摸使她全身不由地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一下,两下。她依然低着头。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非常凉。

  随即她抬起头看着他,像个胆小的怕死鬼。

  “我的手太凉了。”他咕哝着。

  “我喜欢。”她闭上眼睛悄声说。

  她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的嘴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的膝盖。他睡衣上的丝带贴着她摇来晃去,使她不禁一阵阵地战栗。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慢慢不再抖了。

  最后,他再也无法这样站下去了。他扶起了她,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他的双手无限温情地慢慢抚摸着她。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他紧紧地搂着她。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一语不发,如怨如泣,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是否应该感到羞愧。

  他双眼乌黑,异常深遽平静。好像她的美和他对这种美的迷恋伤害了他的情感,使他感到无限的悲痛。他眼内含着一丝痛楚,悲凄地望着她,心里十分害怕。在她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她热烈地吻着他的双眼,接着把他搂向自己。她把自己献了出来。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片刻之间两人的热情就如火如茶地燃起来。

  她站着,任凭他疼爱她,全身伴随着她的快乐而颤抖着。她本来受到损伤的自尊心得到了医治。她的心病也治愈了。她感到非常快乐,她又感到扬眉吐气,她的自尊心曾受过挫伤,她也一直备受鄙视,可现在她又恢复了快乐和自豪。

  她恢复了青春,唤发起诱人的魅力。

  他满面春风地望着她,两人相视而笑了,他把她默默地抱在胸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个人还是直直地站立着紧紧地拥抱,亲吻,浑然一体,像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去抚摸她。心思恍惚,神情不定,感到不满足。热浪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屋里来吧。”他咕哝着。

  她望着他,摇摇头,闷闷不乐地噘着嘴巴眼睛里却热情洋溢。他定睛凝视着她。

  “来吧!”他说。

  她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来呢?”他问。

  她依旧心事重重、悲悲切切地看着他,又摇摇头。他的眼神又变得冷酷起来,终于让步了。

  他回屋上床后,心里一直纳闷,为什么她拒绝坦然地与他投怀送抱,并让她母亲知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关系可以确定了,而且她可以和他一起过夜,不必像现在那样,非得回到她母亲的床上去。

  这真不可思议,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很快沉沉睡去。

  早上一醒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睁眼一看,只见高大的雷渥斯太太,低着头严肃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

  “你想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吗?”她说。他顿时放声大笑。

  “现在应该是五点钟吧。”他说。

  “啧,”她回答,“已经快七点半了。我给你端来一杯茶。”

  他摸摸脸,把额前一绺乱发撩开,坐起身来。

  “怎么会睡到这么晚呢!”他喃喃地说。

  他因被别人叫醒而愤愤不已。她倒觉得这很有趣。她看见他露在绒布睡衣外的脖子白净圆润,像个姑娘的一样。他恼怒地抓着头发。

  “你抓头皮也没有用处,”她说,“抓头皮也不能抓早啊。咳,你要让我端着杯子一直站着等你多长时间?”

  “哎哟,把杯子砸了!”他说。

  “你应该早点起床。”老妇人说。

  他抬眼望着她,赖兮兮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我比你先上床。”他说。

  “是的,我的天哪,你是比我先上床!”她大叫道。

  “你看,”他说着搅着杯里的茶,“你竟然把茶端到我的床边,我母亲准会认为这定能把我这一辈子给宠坏了。”

  “难道她从来不端茶给你吗?”雷渥斯太太说。

  “如果让她做的话,那就像是树叶也要飞上天去了。”

  “哎哟,看来我一直把家里人宠爱惯了!所以他们才会变得那么坏。”老太太说。

  “你只有克莱拉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说,“雷渥斯老先生早就去世了。所以我觉得家里坏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并不坏,只是我心肠很软而已。”她走出卧室时说,“我只是糊涂罢了,千真万确!”

  克莱拉默默地吃着早饭,不过,那神气仿佛他已是她的人了。这使得他欣喜万状。很显然雷渥斯太太非常喜欢他,他干脆就谈起他的画来。

  “你这么辛苦劳碌地忙你的那些画,究竟有什么好处啊?”她母亲大声说,“我很想问个清楚,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最好还是尽兴地玩乐吧!”

  “哎,”保罗大叫道,“我去年靠我的画挣了三十个金币呢。”

  “真的吗?这样看来,这件事倒真值得考虑考虑。可是跟你花在画画上的时间比一比,那可真算不了什么。”

  “而且有人还借了我四英镑,那人说愿意付给我五个英镑,让我画他夫妇俩带着狗还有他们的乡下别墅。我给他们画了,画了些鸡、鸭,可没有画狗。他很恼火,因此我只能少收一英镑。我真烦腻画这些,我也不喜欢狗。画了这么一幅画,等他把那四英镑给我之后,我该怎么花呢?”

  “噢!你知道自己怎么用这笔钱。”雷渥斯太太说。

  “可是我想把这四英镑全部花光。咱们可以去海滨玩一两天,怎么样?”

  “都有谁?”

  “你,克莱拉和我。”

  “什么,花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大叫。

  “为什么不花?”

  “你这样费力不讨好地过日子,早晚会因此吃苦头的!”

  “只要我花得高兴就行了。你难道不愿赏光?”

  “不是,由你们俩自己决定吧。”

  “你愿意去了?”他惊奇地问道。

  “你甭管我愿不愿意去,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雷渥斯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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