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297-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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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  
 【大明天下(297-304)】

作者:hui3292019/7/13發表於:首發SexInSex sis001 禁忌书屋字数:29203不好意思大家,最近梯子坏了,上次更新没同步书屋,先道个罪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人伏虎

  铁栏破散,丁寿收起屠龙匕,迈步而出,出洞时还不忘关照身后窦妙善小心,引得佳人欢心应承。

  「窦师妹,你无恙吧?」卓不群急忙凑上前,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忧心问道。

  「蒙卓师兄挂念,小妹此番有惊无险。」窦妙善知晓卓不群是一番好意,笑颜道谢。

  「无事就好。」卓不群松了口气,随即恨恨道:「这洞中千回百转,步步惊心,那姓丁的却偏要带你履此险地,真是不安好心。」

  「丁大哥身份尊贵,尚且亲身犯险,我等侠义之人,岂能置身事外。」窦妙善替丁寿辩解道:「况且丁大哥不只武功高强,且机智百变,贼人一举一动都在他算计之中,若无此番经历,竟不知朝廷之中还有如此文武双全的人物!师父常说人外有人,果真不假。」

  小姑娘一副崇拜的表情看得卓不群心底酸水直冒,冷冷道:「还不是身陷牢笼,若不是我等来得及时,什么机智百变,怕是自身难保。」

  「你们进洞增援不也是丁大哥事先布置的,况且人家自身也有脱笼之法呀。」

  看着齐齐断开的铁栏,卓不群犹自嘴硬,「若非有利器护持,他定是在劫难逃,哪还能脱困。」

  窦妙善睁大眼睛注视卓不群,疑惑道:「你的」秋露「也是江湖有名神兵,怎地刚才未想到持剑破笼?」

  「我……」卓不群哑口无言,他那柄「秋露」是由师父绝尘道长亲授的,平日爱剑如命,几时想到把这宝贝当锤子榔头一样使唤,想到此狠狠瞪向前面丁寿背影,暗骂有此宝物本应珍而重之,他却只知莽力蛮用,真是暴殄天物。

  「卓少侠……」

  丁寿仿佛听到了卓不群心声,突然开口,引得脸皮薄的卓不群一阵心虚。

  「何……何事?」

  丁寿指着场中恶斗的两人,「你觉得这二人谁胜谁负?」

  卓不群这才发现,洞中贼人此时或死或擒,只有方未然与安如山仍旧激斗未歇,官军在外围成一圈,也插不进手去。

  安如山此时已成疯虎,出手拳脚生风,刚劲勇猛,浑身上下无一不可称拳,没有半招守势。

  方未然的六阳绝手同样是走刚猛之路,面对如潮攻势,岿然不动,以攻对攻,声势惊人。

  「安如山已存死志,五峰六肘皆是杀招,打得是两败俱伤的算盘,来势虽汹,但老子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方捕头若是以守为攻,安如山百招之后必然力竭,自然不胜而胜,此时一味抢攻,反落了下乘。」

  丁寿击掌赞叹:「眼光犀利独到,果然不愧武当高足,名门子弟。」

  卓不群自得一笑,才准备给他个面子,随口谦让几句,不想丁寿话锋一转,又说出一番话来。

  「不过在下倒另有浅见,不敢苟同。」

  卓不群剑眉一挑,还未出声辩驳,窦妙善便已凑上前来,「丁大哥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丁寿对着美人难得谦逊一笑,又道:「安如山的黑虎拳本是杀人手段,讲究的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可观他此时攻势虽凶,但每招都预留了三分后劲,想来还藏有后手杀招,择机而动。」

  「如此方捕头岂不危险?」窦妙善忧心忡忡道。

  丁寿摇头,「方捕头久历江湖,早已看破机关,此时他以攻代守,招招进逼,就是想迫使对手使出压箱底的绝活,早除后患。」

  《万象秘籍》包罗天下武功,安、方二人所学虽未见有载,但丁二的眼光却是不差,听他一番评点,窦妙善细心观察,果从场中争斗中看出一些门道,欣喜道:「正如丁大哥所说,还是方捕头经验老道,若是小妹临场,定会中了那安如山的算计。」

  丁寿微笑颔首,「宇内七凶纵横黑道多年,确有过人之处,单这黑虎的武功心计,便可称得一方之雄,傲视群伦。」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二人一答一合,却气坏了一旁心高气傲的卓不群:方未然经验老道,岂不是说自己江湖阅历不足?安如山傲视群伦,谁是群伦?

  卓不群自幼根骨极佳,深得师门长辈看重,年纪轻轻便成了武当弟子中的佼佼者,素来自视极高,不想在这新安江边碰到个没事都喜欢怼他几句的锦衣卫,此时又听丁寿与窦妙善夸赞场中二人,再也按捺不住,宝剑秋露「噌」的一声出鞘,一招「千丝万缕」向场中安如山刺去。

  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无数后招,只要对手接下一式,后续剑招便连绵不绝,顺势而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实为柔云剑法中的绝学。

  安如山本与方未然斗得旗鼓相当,此时又添强敌,非但不慌,眼角还闪过一丝得意,挥拳逼开方未然,漫不经心便是一掌迎着剑锋而去。

  卓不群见了这轻飘飘的一掌,心中一喜,手腕一折,剑尖嗤嗤有声,直刺安如山左掌。

  秋露锋利,穿掌而过,卓不群剑势不停,身子仍向前冲,安如山陡然眼中凶光大盛,受伤左掌向旁斜引,带偏宝剑,随即身形一拧,欺入卓不群中宫,一招「黑虎掏心」向他胸口捣去。

  「不好!」方未然一声惊呼,急切间猱身而上,左掌叠加右掌之上同时拍出,掌风猎猎,只想逼得安如山回身自救。

  卓不群也已警觉不妙,抽剑自保已是不及,仓促间撒手弃剑,长吸一口真气,空中鹞子翻身,如驽箭离弦,倒纵而回。

  此时要走,岂能容易,安如山早已不存生念,与方未然缠斗良久,只是想寻一人垫背,此时以身作饵,便是要取这位武当高足的性命。

  「黑虎掏心」,简单至极的一个招式,学武一年的人都可使得像模像样,却是安如山黑虎拳中的绝命杀招,安如山当年只凭此一招,便连毙了围剿他的十七名六扇门高手,今日同样打算用此招一拳击碎卓不群的心脉。

  气流激荡,虎虎生风,安如山这一拳蕴藏强劲真力,如影逐形般紧随卓不群身影,对身后的方未然视若不见,只为将卓不群毙于掌下。

  卓不群一翻丈外还未落地,安如山贴身而至,体内真气已衰,避无可避,眼睁睁见那钵大的拳头捶到胸前,只得闭目等死。

  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如飞云擎电般一闪而至,刹那间只听一声惨呼,卓不群手捂胸口连退数步,面色苍白,浑身是血。

  安如山瘫倒在地,口中不停有血沫溢出,左臂仍挂着秋露宝剑,一条右臂却齐肩而断,血如泉涌。

  一脸愕然的方未然与花容失色的窦妙善,齐齐看向伫立场中正在把玩手中屠龙短匕的丁寿……

  第二百九十八章 我是羔羊

  「没拉到垫背,反折了本钱,这买卖亏了……咳咳……」

  安如山咳出几口鲜血,虚弱地说道。

  丁寿歪头打量着地上的安如山,略微惊诧道:「连遭重击,安当家的还能说出话来,实在是命硬。」

  安如山断臂血流不止,背后中的一记六阳绝手更是伤了內腑,此时面色苍白,强自笑道:「刀口舔血的买卖,自然人贱命硬,只恨没拉着陪葬……」

  方未然冷声道:「黑虎安如山,你啸聚山林,作恶多端,今日六扇门拿你归案。」

  「去你奶奶的,要是能平安过日子谁他娘愿意当强盗,还不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逼得,害得老子一家都不得团圆……」

  安如山喃喃咒骂,声音渐低,昏昏欲睡。

  丁寿俯身连点了安如山数处穴道,又在他背后灵台穴打入一道真气,替他止血续命。

  神智渐复的安如山硬气不减,「要杀便杀,想怎么折磨老子也奉陪,嘶——」

  丁寿不等安如山说完,毫无征兆地将他臂上秋露拔出,疼得这厮倒抽一口凉气。

  「锦衣卫要收拾你,手段定是花样百出,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识相的配合些,爷们一定给你个痛快。」

  一样的话片刻前安如山还对丁寿说过,此时情势逆转,实在是莫大讽刺,正在照顾卓不群的窦妙善轻声一叹:好快的现报。

  安如山沉吟一番,点头应允。

  「宇内七凶其余人都藏身何处?」丁寿沉声问道。

  安如山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虚弱得丁寿也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丁寿将耳朵凑近。

  「呸!」一口含血的浓痰突然直喷到面前,丁寿猝不及防下,偏头一闪,虽是躲开大半,还是在脸上沾了几丝血沫。

  安如山大声嘲笑道:「你以为老子和你们这些狗官一样贪生怕死,不讲义气,想让大爷出卖兄弟朋友,别做梦了!」

  站起身来,丁寿用袖子蹭净脸上口水,狠狠点头道:「好,有种,二爷今儿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义「。」

  四顾周边俘获喽啰,丁寿喝问道:「官银藏在何处?」

  被俘的众喽啰面面相觑,低头不言。

  踱步到一个黑衣喽啰身前,丁寿道:「你说。」

  「说你娘……」声音戛然而止,丁寿扭断了他的脖子。

  「你呢?」丁寿又走到下一个喽啰前,冷冰冰地问道。

  那名喽啰被吓得面色发白,身子不住颤抖,却还是咬紧牙关,噤口不言。

  丁寿没问第二句,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窦妙善心中不忍,开口欲劝:「丁大哥……」

  「窦师妹,此间贼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杀之不惜,不必枉做好人。」安如山那一只胳膊虽未击实便被丁寿及时斩断,拳上气劲还是让卓不群受了内伤,玉面郎君恨意正浓,一张嘴就堵住了窦妙善的所有话语。

  想想进洞来一路所遇,窦妙善也知卓不群所言不虚,只得硬起心肠扭头不看。

  走到第三个人身前,没等丁寿说话,那人已经跪了下去,「大人,小……小人想说,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你就是没用了。」丁寿声音蕴含无尽寒意。

  「我……」喽啰只来得及说出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字。

  丁寿环顾余下的黑虎寨喽啰,「本官懒得问了,谁说出来便可活命,名额只有一个。」

  「小人知道」,「小人愿说」,声音未落,便有七八人跪倒在地,几乎同时抢声,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可本官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场面短暂僵住,突然一个喽啰将身边跪着的同伴扑倒,疯了一样撕咬,其他人若有所悟,也开始厮打起来,战事方息的洞内再度杀声四起,惨烈更胜刚才。

  看着手下兄弟的疯狂举动,安如山闭目长叹,「好了,你不用逼他们了,老子带你们去寻。」

  示意军卒上前扶起安如山,丁寿笑指互相扭打的喽啰们,「义气?」

  安如山缄口不言,跌跌撞撞地向一处角落行去。

  丁寿带人跟上,一名锦衣卫悄声道:「大人,这些人怎么处置?」

  厌恶地看了那些喽啰一眼,丁寿道:「还站着的交给新安卫按律处置,剩下的杂碎活着也是脏了地方,直接料理掉。」

  只拐了几个弯,行了百余步,便来到了另一处小山洞,洞内整齐罗列着数十个大木箱,箱上封条还未揭去。

  「除了被偷去的那只箱子,其余的都在这里。」安如山双臂受创,只用下巴示意。

  「安寨主没清点一下?」看着封条,丁寿扭头问道。

  「在漕船上早点过了。」安如山道。

  「你们三个去龙王门寻船后,没再清点一番?」丁寿继续追问。

  「一直有人看守,从没离开过渔村,还有什么可点的。」安如山不耐烦道。

  丁寿嘴角微翘,「待会儿有惊喜,安寨主拭目以待。」

  轻轻挥手,官军一拥而上,将箱子封条全都揭开,打开箱盖,白花花的官锭在火把映照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一帮官兵的眼睛都被银子晃花了,明知这些银子都是朝廷的,与己无关,还是恨不得多看几眼,连尾随而入的卓不群与窦妙善瞬时间也不禁瞳孔放大,声息渐粗。

  「把箱子全部推倒。」丁寿突然下令。

  「丁帅,你这是……」方未然不解。

  官兵们虽然也不明白意义何在,却还是老实地执行上命,「咕隆咕隆」声中,一口口大木箱倒扣在了地上,银锭四散滚出,随后众人便被眼前景象惊呆。

  除去少数官银,箱子内大部装入的皆是砖头瓦块,散落一地,沾染了泥尘土灰的银锭霎时间光泽都暗淡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窦三宝张口结舌,指望方未然能给个解释,「方捕头,您倒是说句话啊!」

  方未然同样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比他们更不堪的却是此间主人,安如山扑倒在地,用那只仅存的伤手来回翻看,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唉——」丁寿叹了口气,「安寨主,你以诚心待人,旁人却未必会如此待你。」

  「怎么回事?你说!」安如山狂吼道。

  「还能怎么回事,您几位出面寻船,人家趁机偷梁换柱,把银子掉了包,而后各走天涯,您又不知人家根底,上哪里找人去。」丁寿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的来路龙老大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他们不想活了!?」安如山激动万分,伤口再度迸裂,血流不止。

  「那就看贵几位是否都是一条心咯……」丁寿的笑容意味深长。

  「不,不会的,老大不会坑我们的。」安如山喃喃自语,颓然坐倒在地。

  「现在本官就教教安寨主这个」義「字该怎么写,拆开便是」我是羔羊「。」丁寿极为得意,笑道:「安寨主义字当先,因为是兄弟所托,对合作之人也松了戒备,堂堂江东猛虎而今成了待宰羔羊,还在这里等着人家上门分金,真是可笑可怜!」

  安如山垂头丧气,自语声已不可闻。

  「在江畔渔村时我便有些奇怪,杀人灭口虽需掩埋,但推倒土墙却又显得欲盖弥彰,而且被推倒的墙砖似乎少了许多,当时还未想明白,直到那两个傻孩子冒死偷了你们一箱银子,所得不过数百两,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上了恶当,只不过你的」当「更大一些。」

  安如山还是不发一言,呆呆垂坐,丁寿也不恼,循循善诱道:「安寨主而今已入罗网,若还想出这口怨气,唯有将七凶其余人等的下落告知与我,由本官代劳,你看如何?」

  安如山不声不响,丁寿警觉不对,伸手一推,如山一般的身躯软软倒地,了无生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 灵光闪现

  江风吹来丝丝凉意,丁寿紧了紧领口斗篷,喷出一口白色哈气。

  一队队官兵押着人犯赃物陆续送到江边官船上,一个身穿鱼鳞甲的大胖子陪着笑脸凑了过来。

  「缇帅,您还有什么吩咐?」

  「老康,这次麻烦你了。」丁寿道。

  胖子连连摇头,摘下快把脸上肥肉勒断的镔铁兜鍪,抹了一把汗道:「缇帅这是哪里话,莫说您有老公爷的亲笔,便是随便一个口信,末将马前奔走也是本分。」

  「得嘞,你两兄弟的情本官承了,有暇咱们一同喝酒叙叙。」丁寿笑道。

  「那末将就先谢过缇帅了。」胖子笑得满脸开花道。

  这胖子名叫康仲达,与南京那位水军右卫指挥康伯年是亲兄弟,只不过他没有那位大哥泡在秦淮风月中纸醉金迷的福气,只是领着新安卫指挥衔苦守在徽州,突然间锦衣卫上门还把这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了什么大祸,等来人拿出了锦衣卫的公文与魏国公徐俌的亲笔手令,康二爷难得雷厉风行了一次,把卫所中还能使唤的官军都给调了出来,虽说剿匪时没敢进洞,但也在外面战船上大呼小叫,上蹦下跳的也淌了不少虚汗。

  也是没法子,常言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新安卫洪武元年设立,隶属南直隶中军都督府,定国公徐俌不但是南京守备,还兼着中军大都督,正经的顶头上司,何况里面还牵扯着锦衣卫指挥使,得罪了这帮煞神,天知道会给自己网罗出什么罪名,况且康胖子自己屁股本就不太干净。

  匪也剿了,康仲达而今拼命拉关系,忧心的是另一件事,「缇帅,黑虎寨贼人余孽竟然盘踞此地多年,卑职怕是难逃失察之过,上峰若是追究起来……」

  「老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有本官在,你此番有功无过。」

  丁寿大打包票,喜得康仲达躬身连连称谢。

  「不过这匪巢中还有一件事……」丁寿又道。

  「卑职明白,这洞中财物清点造册后必然先请缇帅过目,有什么删减的您做主就是。」康仲达会心一笑。

  「哦,这个嘛……也算是一件事,我说的是另一件。」虽说没想到,但康胖子的建议还是很让丁二心动。

  「大人请吩咐。」

  手指洞窟,丁寿问道:「据说徽州境内此类石窟还有许多?」

  「有大有小,听山民说怕有数十座,一直绵延到黄山脚下,也不知是何时开凿的。」康伯年老实回答。

  「洞内曲折复杂,有山泉可饮,既能藏兵又可屯粮,此番幸亏只是一些蟊贼占据,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据之为用,揭竿而起,老康你可就大难临头了。」

  康仲达吓出一身冷汗,「那依大人之见呢?」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丁寿招手将康仲达唤上前,轻声道:「组织人手将这些洞口全部用泥土填实,广植树木,绝此后患。」

  康仲达连连点头称是,转身便去安排。

  「大人,京里有密信传来。」已经换了官服的刁五斗呈上一封信。

  丁寿看完密信,微笑自语道:「京里动作很快,这面也得加紧布置了。」

  ***    ***    ***    ***

  雄村,王直家中。

  「不去不去,我都一把年纪了,去京城做什么。」汪氏只顾摇头。

  「婶子,恩公老爷一片好意,让您去京城享福,您就不要推脱了。」小玲劝说道。

  「是啊,娘,咱这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物件,有什么舍不得的。」王直也一再劝说。

  汪氏就是不松嘴,「人离乡贱,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京城再好也不是我这等人住的地方。」

  「怎么,汪大娘还没有收拾行装?」丁寿迈步而入。

  「故土难离,老爷您看是不是就算了?」王直躬身回道。

  算了?算了老子怎么放心把你派出去,丁寿心想,面上却笑道:「汪大娘,本官略通岐黄,恕我直言,观大娘面色干黄,青筋外露,当是肝脏虚弱之象,您老平日里寝食难安,时常心痛吧?」

  「老爷这话可真?」王直大惊失色。

  「爷府上不乏名医,虽说无医病之能,耳濡目染下,眼光却不会错,不信可问令堂。」

  「娘,您……」看妇人脸色,王直已知丁寿所言不虚,「您为何不说?」

  「老毛病了,有什么可说的。」妇人凄楚一笑,更让王直神伤。

  「孩儿给您老找大夫去。」

  「别……」妇人连声阻止,「你挣几个钱不易,攒着娶媳妇吧。」

  「汪大娘,您这乃是宿疾,等闲庸医怕也调理不好,不若随我进京,好生将养身体。」扫了一眼满面忧色的王直,丁寿道:「您若不肯,令郎怕是也无心当差。」

  汪氏也担心误了儿子前程,迟疑道:「这……我这孤老婆子,进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也闷死了……」

  「大娘若不嫌弃,我陪您进京。」玲儿自告奋勇。

  「那敢情好,只不知是否给老爷添麻烦?」

  「哪有许多麻烦,玲儿在京城待过,有她照顾起居,小直这里也能放心。」丁寿笑道。

  汪氏这才把心放下,在小玲帮衬下开始收拾东西。

  「小的老母就请老爷您照看了,小人在此谢过。」王直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丁寿坦然受之,嘱咐道:「回到海鲨帮,好自为之,将来若有立功出头之日,本官也保你个前程,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王直一脸肃穆,郑重地又拜了三拜。

  ***    ***    ***    ***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新安江水,波平如镜,丁寿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吟诵了半首李太白的《清溪行》。

  「缇帅好兴致。」方未然板着面孔,走了过来。

  「剿匪一战功成,方大捕头何必老苦着脸子?」丁寿笑吟吟说道。

  方未然愁眉不展,「官银下落无踪,贼人敛迹,捕之无门,谈何功成。」

  「用几万两银子加一个安如山,就将我等引得团团乱转,这次的对手绝不简单啊。」丁寿拉长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

  「长江作案,地在两府交界,镇江府与扬州府案前不会关注,事后又急于摘清自家干系,哼,来人熟谙官场门道。」

  「方捕头还是认为内外勾结,可人又是怎么上的船呢?」丁寿质疑道。

  「这个……」方未然攒眉沉思。

  「丁大哥……人,小妹有事相求。」窦妙善开口警觉不妥,连忙改口。

  看着玉立亭亭的窦妙善,丁寿取笑道:「丁大哥人,这个称呼倒是新鲜。」

  窦妙善俏脸一红,娇嗔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有事说,就别外道了,丁某也喜得一个好妹子。」丁寿揶揄道。

  再和这人纠缠下去,窦女侠怕是脸上都要烧起来了,只得顺承道:「丁大哥,小妹想请您帮忙。」

  「妹子开口,愚兄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丁寿笑得没个正行。

  明知是说笑,窦妙善还是笑颜绽放,如三月春风,「倒也不用这般费事,只是举手之劳。」

  看看江畔的十余艘官船,窦妙善小心问道:「听贵属说,这船要去浙江。」

  丁寿点头,「绍兴府有些事要办。」

  「卓师兄内伤未愈,不宜长途奔波,可否顺路送我等到建德?」窦妙善语气有些踌躇,「若是不便,淳安也可。」

  看着窦女侠期盼之色,丁寿点头微笑,「自是可以,不过你二人是去名剑山庄贺寿,何以只至严州?」

  「搭乘官船,足感盛情,岂可再误了丁大哥公事。」窦妙善很是通情达理。

  「不过是分一条船的事,无妨,送佛送到西嘛,是吧,卓少侠?」丁寿对着不远树下伫立的卓不群呼唤道。

  尽管不情不愿,卓不群还是步上前来,拱手道:「丁大人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丁寿看着面色苍白的卓不群,问道:「卓少侠伤势如何了,可要丁某帮着疗伤?」

  「不劳丁大哥了,本派的素女周天功疗伤祛毒颇有功效,只要善加调养,卓师兄伤势很快便可痊愈,丁大哥放心。」窦妙善嫣然笑道。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一路上孤男寡女的,妹子,你是没听过「防火防盗防师兄」啊,小人之心的丁寿暗中吐槽,面色如常道:「那是最好,刁五斗!」

  「属下在。」刁五斗俯身听命。

  「为二位侠士安排两间舒适舱房,卓少侠身上有伤,一路到处州你要好生照顾,日夜伺候,不可轻慢。」丁寿加紧嘱咐。

  「习武之人自由散漫,不惯有人伺候,缇帅好意,在下心领了。」卓不群是老实孩子,对丁寿这番体贴安排感动莫名,自觉日前态度多有不恭,心中惭愧。

  「卓少侠不必客气,妙善也说尊驾伤势需善加调理,不宜劳动,有人贴身服侍总是好事。」丁寿满面诚意道。

  「既然丁大哥一片盛情,卓师兄就不要推却了。」窦妙善也开言相劝。

  「大人美意,在下愧受,以往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卓不群长揖到地,语气真挚。

  丁寿淡然一笑,扶起卓不群,「卓少侠至情至性,何谈失礼,言重了。」

  见二人把臂言欢,窦妙善心中同感欢喜,卓师兄乃是师门故交,平日对她多加照顾,丁大哥虽是新识,却风趣体贴,他们若是起了龃龉,窦女侠夹在中间好生难做,此时心中总算落下一块大石,对宽宏大度的丁二郎更添了几分好感。

  安排完二人,丁寿对方未然笑道:「你也别多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咦,老方你怎么了?」

  方未然从方才神情便有些不对,突然抓住丁寿手腕,激动道:「搭乘!中途搭乘!」

  ***    ***    ***    ***

  襄阳,梅家庄静室。

  梅退之运功十二周天,吐出腹中浊气,缓缓睁开眼帘。

  「唉,年余来还是无法参透」星魂「奥妙,如何是好啊!」梅退之握着手中星魂璞玉,轻咳几声,喟然长叹。

  梅退之疲惫地走出静室,庄中仆役见了垂首问安。

  「玉书呢?」长子不在身边,梅退之关注起那位痴呆的幼子来。

  「适才看见二爷在药庐。」下人回禀道。

  「哦,玉书长进了。」梅退之老怀大慰,一扫胸中阴霾,举步向药庐走去。

  药庐内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道,一个身着蓝布短衣的汉子憨笑着从一个个药柜中取出药物,放入石臼中大力杵药。

  汉子也有三十出头,唇上蓄有短须,乱蓬蓬的头发用一顶毡帽罩住,眼神呆滞,捣药时不停傻笑。

  「玉书,在调什么药?」进了药庐的梅退之怕惊了儿子,尽量语气温和地问道。

  「六神丸。」梅玉书晃动着脑袋,结结巴巴地回答。

  梅退之连声称好,「我儿开窍了,哼,我梅家子弟又怎会不通医术,来,让爹瞧瞧。」

  看了看石臼中的药物,梅退之脸色突变,「你放了甘草在里边?」

  「甘……甘草好吃。」梅玉书呵呵笑道。

  「蟾酥分量也错了,你这会吃死人的!」梅退之将药臼扔到一边,抬手一耳光将儿子抽倒在地。

  「一把年纪了连个六神丸也调制不好,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个废物!」怒气冲冲的梅退之举掌又要再打。

  梅玉书哭啼啼地缩在墙角,捂着脸哭嚎道:「娘,娘,我疼……」

  高举手掌的梅退之听了儿子的哭声,再想起过世的妻子,心中一痛,老眼泪珠滚动,手臂无力地垂下。

  「老爷……」一名下人匆匆跑了进来。

  「出去!」梅退之厉声喝道。

  不知所以的庄丁慌忙退出,不多时收拾停当的梅退之整襟而出,沉声道:「什么事?」

  「启禀老爷,有人前来拜庄。」

  第三百章 名剑山庄

  秦溪山麓,方圆数十亩的剑池湖碧波荡漾,烟波虹横,一所庄园临湖而建,亭台楼阁布局有致,飞檐翘角,古树葱茏,环境清幽,便是武林一处圣地——名剑山庄的所在。

  此时名剑山庄内宾客如云,热闹非凡,少庄主李青冥携妻潘茹代父迎客,将来贺群豪一一迎进庄内落座。

  山庄会客的澄心堂内,山庄主人李云霄笑颜与座上众人寒暄。

  「老夫不过贱降之日,诸位不辞辛苦莅临寒舍,实是感念不尽。」李云霄精神矍铄,钢须如针,声若洪钟。

  宁波府武林名宿铁剑先生司徒长卿捋须笑道:「老哥哥说笑了,忝为名剑山庄座上嘉宾,乃是我等幸事,说起来还是沾了您寿诞的光了。」

  其余人等皆笑声称是,澄心堂内一团和气。

  崆峒派公孙克突然轻声细语道:「敝人来时,何师兄千叮万嘱,要在下替他到老庄主面前行礼问安,不知李庄主可否引荐,一偿崆峒夙愿。」

  堂上突然静谧无声,剑圣李名扬早已是武林传说,多年来无人敢捋名剑山庄的虎须,便是因有这么一尊大神的存在。

  话说李老头销声匿迹数十年,若是无人怀疑他已驾鹤西去,那是假话,可数年前关外三妖的下场犹在眼前,有不信这个邪的,得先掂量下自己的脑袋,难得今日有个出头鸟,众人都看李云霄如何应对。

  李云霄心中转念,近年来崆峒派声名日盛,崆峒五叟各自身怀绝技,掌门白头仙翁何百损名震西陲,如今公孙克要求虽然冒失,可也执礼甚恭,若是应对不好,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后患无穷

  一念及此,李云霄抚髯轻笑,「家父老人家已闭关多年,未经见召,老夫也不得请见。」

  公孙克轻哦一声,暗道果然,嘴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此可惜了。」

  「那也未必,公孙兄千里迢迢而来,诚意拳拳,若是缘悭一面,名剑山庄岂不有失待客之道。」

  听闻事有转机,公孙克也有些意外,「那便多谢庄主成全。」

  李云霄摆手笑道:「何谓成全,公孙兄自去即是。」

  公孙克面露不解,「李庄主这是何意?」

  「家父闭门谢客,也非隔绝尘世,只要来客有能走到门前,他老人家自会开门相纳。」

  公孙克惊疑道:「剑圣老前辈莫非要以剑试客?」

  「正是,不过以公孙兄」一字神剑「的修为,想来并非难事,若是心急难耐,老夫这便命人为你指路。」言罢李云霄便凝视公孙克。

  公孙克干笑道:「不急不急,老庄主一心静养,做晚辈的怎好打扰,便请李庄主将掌门师兄的一番心意转呈即是。」

  两浙武林人士见公孙克脸上尴尬不已,俱都心中冷笑,崆峒僻居甘凉,竟然也敢轻撄名剑山庄虎威,实在不把浙江武林放在眼中。

  正当公孙克沦为在座笑柄时,忽听门外礼宾唱和:「武当、峨眉两派贺客至——」

  「武当(峨眉)弟子卓不群(窦妙善)奉师门命,祝李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卓不群经过一番调养,伤势已然痊愈,二人联袂来贺,男子丰神俊朗,女子风姿绰约,座中人不由心底都暗赞一声。

  李云霄哈哈大笑,扶起行礼的二人,「好,果然是名门弟子,江湖俊彦,将来的武林是你们年轻人的咯。」

  卓不群面上微微一红,「李庄主过誉,掌门师伯俗务缠身,无暇前来,命晚辈代为致歉。」

  「无妨,嗯……」李云霄略微踌躇一下,「其他人可有信带来?」

  卓不群一副恍然状,举起手中宝剑道:「据家师说这柄」秋露「也是前辈所铸,家师尤其嘱咐要晚辈向庄主拜谢。」

  「绝尘道兄客气了,」扫了一眼秋露宝剑,李云霄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其他的了?」

  卓不群茫然摇头。

  「辟尘道长没有口信之类的?」李云霄还不死心。

  卓不群迟疑道:「晚辈有些日子未见师叔了,不过想必她老人家一定同怀恭贺之心,为前辈祈福添寿。」

  李云霄摇头不语,意兴阑珊。

  「爹,余姚谢氏石崖先生与处州卫指挥使刘大人登门道贺。」李青冥快步入堂禀报。

  「快快出迎。」李云霄先是一愣,便向众人道声告罪,带着儿子出门迎客。

  「泗门谢氏也来人了?」铁剑先生司徒长卿文武双修,宁波府又毗邻绍兴,对文坛中大名鼎鼎的余姚谢氏人物知之甚详,不由心中疑惑。

  代表漕帮贺寿的铁浆汤俊问道:「司徒先生,名剑山庄地处龙泉,本地卫所指挥前来也在情理之中,这位石崖先生又是什么人?」

  「不久前致仕的谢阁老胞弟,兵部武选司郎中谢迪谢于吉。」

  听了司徒长卿之言,座上群雄惊诧不已,不想这名剑山庄还有如此深厚的官面交情。

  「难怪名剑山庄扬名四海,果然是交游广阔,手眼通天啊。」公孙克阴阳怪气地说道。

  「公孙兄似乎对交接官府颇有非议?」汤俊斜睨公孙克道。

  「那是……」话说一半,公孙克猛然警醒身边这位可是靠漕运吃饭的,连忙改口,「哪有此事,汤兄莫要误会。」

  汤俊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公孙克讨个没趣,神色讪讪。

  不多时,在李云霄陪同下,谢迪与一名中年人来至堂前。

  「刘贤弟,你先请。」谢迪礼让身边的刘瑜。

  刘瑜虽为武将,却身着襕衫,白面黑须,透着几分儒雅之气,「于吉兄远来是客,还是你先请。」

  「如此在下失礼了。」谢迪欠身道谢,这才进了澄心堂。

  谢迪平日自视甚高,虽然被谢迁逼着致仕,可骨子里仍瞧不起右班武官,之所以对一个地方指挥如此谦恭有礼,只因这位刘瑜身份非比寻常,祖上是被朱元璋称为「吾之子房」的刘伯温。

  到了刘瑜这一辈,祖传的诚意伯爵位早就没了,但刘伯温在浙江民间声望却是没减,弘治十三年,被钦命为家乡处州的指挥使。

  谢迪等人进了澄心堂,便由李云霄为他一一引荐。

  转身团团一揖,谢迪笑道:「今日借李庄主之便,结识众多江湖侠士,实乃平生幸事。」

  群豪平日嘴上虽说不屑与朝廷鹰犬为伍,但今日人家屈身相就,一个个也都手忙脚乱地笑脸回敬,幸得堂上众人多是名门大帮出身,并非三山五岳的草莽豪杰,倒也未失了礼数。

  李云霄看了谢迪做派,心中起疑,谢迪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本意也是要将他引到别处会客,不想这位听闻澄心堂内武林人士群集,执意来此,又一反常态的礼下于人,其中必有隐情。

  果然,寒暄已毕,分宾主落座,谢迪便开言道:「在下自幼读史,深羡古之侠者,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知今之江湖,是否还有此等人物?」

  「文人墨客思古之先贤,吾等习武之人同慕前辈遗风,行走江湖,守正祛邪,替天行道,千里诵义,乃是吾等本分。」司徒长卿凛然言道。

  群雄纷纷言是。

  「铁剑先生此言甚合我意,」谢迪长叹一声,「可惜谢某手无缚鸡之力,欲效诸君快意恩仇而不得,实乃百无一用是书生!」

  「听石崖先生之言,莫不是有歹人为患?抑或豪强荼毒地方?」李云霄道。

  「歹人豪强不过为患一地,而今朝堂之上奸佞横行,刘瑾等八虎阉宦祸乱朝纲,蒙蔽君上,正气难伸,祸殃天下。」谢迪扼腕叹息。

  「朝堂之事自有大人辈解决,我等黎庶,岂敢妄议中枢。」司徒长卿垂目低眉,慢条斯理道。

  上下嘴唇一碰,两句好话就想让哥们给你干湿活儿,真当混江湖的都是傻子,在座这帮都是有家有业的,可不是干没本钱买卖的二愣子,犯了事上哪儿跑去。

  江湖草莽,不足与谋,谢迪心中暗骂,面上仍是忧国忧民的模样,「若只朝堂之上,自有正辈匡扶,另有缇帅丁寿,出身江湖,夤缘媚上得掌锦衣,助纣为虐,迫害忠良,实为武人之耻。」

  司徒长卿长眉轻攒,「丁寿?这是何人,出自何门何派?」

  座中众人大多摇头不知。

  「晚辈有一言能否当讲。」

  声音清脆动听,谢迪转头看去,见末座一名妙龄女子,记得适才李云霄介绍此女唤作窦妙善,是峨眉弟子。

  谢迪看她容止秀丽,风姿聘婷,千娇百媚的样子甚为可喜,当即笑道:「窦女侠有话请讲。」

  怎料此女说出的话却让谢迪心里添堵。

  「先生之言是否有偏颇之处,入浙之时晚辈曾与丁……丁寿有一面之缘,观此人手段虽烈,但舍身犯险,救贫济苦,所作所为不乏侠者之心。」窦女侠好悬没把「丁大哥」三字脱口说出。

  嘛玩意,舍身犯险?那个连早朝都借故懒得去的小子;还救贫济苦,他敛财倒是一把好手,搬光了朝鲜国库,又吞了邓通的家业,这好事我怎么都没赶上!

  谢迪眼中全是怀疑,「窦女侠是否受了蒙骗,或者与我所说并非一人……」

  「晚辈也可作见证。」卓不群昂然道,「此人言行举止确有无礼失仪之处,但智勇兼备,胆识过人,深入匪巢,擒杀安如山,在下亲眼得见。」

  「安如山死了?!」

  丁寿是哪个山里的猴子他们不知道,黑虎安如山可是凶名赫赫,江湖尽知,在座有不少还曾参与过围剿七凶的行动,听闻这位黑道巨寇竟然不声不响死在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中,众人面露惊愕之色。

  看众人神色,谢迪一阵胸塞,爷们可不是来给这小子扬名的,「此子大奸似忠,早先效力东厂,惯会以表象惑众,假以时日,必是祸国殃民之大患。」

  「东厂?丁寿?莫不是在洛阳牡丹花会上救护百姓的那个年轻人?」汤俊一直拧眉思索,此时突然回想起来。

  「不错,那年轻人是唤作丁寿,另还有一个长相俊美的白姓小哥。」公孙克点头附和。

  待二人将洛阳牡丹园中事情一说,众人纷纷点头称赞,窦妙善更是听得美目泛光,神思向往,看着她沉迷之色,卓不群心中莫名一痛。

  「如此说来,这小子也算侠义中人啊!」

  「小小年纪,武功不凡,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有揣测丁寿出身的,有细问当日情景的,甚至还有闲论当日牡丹花种的,就是没有半个谈论什么「惩奸除恶」的大事。

  「此事老夫也听犬子提过,如此说来此子并无大恶,若以未来将有之事问罪,是否操之过切?」李云霄抚髯道。

  就不该来这鬼地方,都是自家大哥出的馊主意,什么结好江湖人士以为羽翼,这帮家伙粘毛比猴子还精,岂会站出来被人当枪使。

  正当谢迪一肚子火越烧越旺时,忽见堂前有一处州卫兵卒探头探脑,刘瑜走过去一番应对,随即眼神示意谢迪走到一边,悄悄耳语几句,谢迪脸色突变。

  李云霄不动声色,凝神细听,在众人嘈杂声中,隐隐听闻「绍兴……缇骑……拿人……」等语。

  第三百零一章 真相大白

  平江伯陈熊这几日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眼皮乱跳,心神不宁。

  漕银已经备齐,案子结得干净利落,不应有什么麻烦,几个漏网之鱼隐姓埋名还来不及,也不会跳出来找死,怎么这心里越来越没底呢。

  「启禀漕帅,京中派来押解漕银和人犯的队伍已然进城,洪都堂邀您一同出迎。」庄椿登门奏事。

  结案的奏本快马送到京城,陈熊便准备漕船再次起送漕银,可小皇帝已经被这些突发事件吓怕了,也对这帮漕河运军失去了信心,直接从京城派了人马押解漕银和涉案人犯。

  「出迎?一帮子解军有什么可迎的!」平江伯是超品的爵位,陈熊的确有这个底气。

  「负责押解的人是……」庄椿上前悄声说道。

  「怎么来的是他?京里怎么没信传来?」陈熊面上闪过一丝犹疑,「快,更衣出迎。」

  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开进了淮安城,军士俱都盔明甲亮,气势雄壮,前有引马骑从开路,后面却跟随一辆空置囚车,显得不伦不类。

  官袍齐整的洪钟与陈熊各领部属出迎,「伏羌何在?我等在此恭候。」

  数十名引马骑从分开两边,一匹枣红马当先而出,马上骑士颈粗臂圆,身躯壮硕,鼻直口方,一副直率的粗豪模样,一见二人便迅捷翻落马下,大笑疾行上前。

  来人抱拳道:「劳二位大驾出迎,实不敢当,毛锐在此谢过了。」

  「伏羌客气,一路辛苦,请入衙署奉茶。」三人言谈甚欢,携手而行。

  陈熊暗中打量着来人,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朝中武勋世家彼此声气相闻,大多能攀上交情,可这位伏羌伯毛锐却和他没什么深交,不单因为这伏羌伯的爵位目前仅传二世,还因为对方的身份——达(鞑)官。

  大明立国,在太祖太宗追亡逐北的持续打击下,故元势力不断北移,原本元朝统治下的蒙古、色目、女真等各族纷纷内附,仅洪武朝便有六七十万元军归附,除了自愿南迁及安插在各地卫所的部分人外,其余大多人等按照洪武皇帝「治胡虏当顺其性」的圣谕,大多安置在了水草丰茂,宜农宜牧的河西一带,在明代包容的民族政策下,这些归附族人成为了明朝军事力量的有力补充,形成了一个个达官世家。

  朝廷待之以恩,达官报之以忠,河西吴氏、毛氏、鲁氏、达氏等达官世家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不少世家凭借功勋积累,跻身勋贵。

  毛锐祖上便是洪武年间内附,其祖父毛忠战功累累,得赐毛姓,为国征战数十年,功封伏羌伯,在七十五岁高龄平定土鞑满四叛乱时,不幸失陷城门,祖孙三人力战而亡,因父兄皆殁,毛锐顺序袭爵。

  似乎感受到了陈熊目光,陈锐扭身笑道:「平江可有话说?」

  陈熊收回目光,故作淡然道:「区区押解差事,竟劳烦伏羌大驾,未免大材小用。」

  「漕案惊动朝野,龙颜震怒,岂可轻忽。」毛锐理所当然道。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漕运衙署,入堂安坐,毛锐便道:「平江奏表中已擒获要犯之女郭飞云,还请移交犯妇,打入囚车,二位也好早日卸了这担子。」

  洪钟干笑一声,眼神直瞟陈熊,陈熊则微微一笑,「那犯妇命薄,在狱中染了时疫,没撑过去,倒是教老兄你省了麻烦,空车而返了。」

  毛锐喔了一声,也没问这大冬天的哪来的疫情,只是继续道:「那尸身何在?」

  「为免病疫蔓延,已然烧了。」

  毛锐点头,「处置妥当,平江果然干才。」

  见毛锐并未深究,陈熊算是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这娘们是他唯一的漏洞,朝廷只要不在这方面追究,便无大碍,毕竟白花花的银子都是真的。

  「伏羌请移步后堂,待接风洗尘后,便可点验银两,办理交接了。」陈熊道。

  毛锐欣然点头,三人才要场面话再客套几句,忽有兵丁来报:「锦衣缇帅丁寿登门来访!」

  ***    ***    ***    ***

  「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陈熊见了丁寿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子花钱买平安认了,你银子也已经拿了,还要上门找事情,拿了钱不办事,你小子官儿是怎么当得。

  「漕帅久违了。」丁寿权当没看见陈熊那要吃人的神情,又越过他向身后那二人问好。

  「几日不见,缇帅安好。」洪老大人倒是气度俨然,和和气气。

  「这位便是丁帅了,早在京中便闻大名,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相逢,毛某幸甚。」归化百年,毛锐自有世家风采,谈吐与粗豪外表迥然各异。

  「爵爷客气,下官实不敢当。」尽管腻歪这套官场俗礼,丁寿还是有应有答。

  「不知丁帅因何至此?」毛锐问出了陈熊心中所想。

  「倒也无甚大事,不过有民女马前喊冤,所说之事恰又与几位相关,便将人引了过来,请几位大人定夺。」丁寿说得云淡风轻。

  陈熊沉声道:「何事?」

  「漕案。」丁寿一字一顿道。

  ***    ***    ***    ***

  公署大堂,如狼似虎的军士挎刀分列两排。

  海水朝日图下,陈熊高居大案之后主座,洪钟三人分坐两边,可怜的丁二官最小,敬陪末座。

  「伏羌请。」陈熊谦让。

  「此间平江是主,陈兄请。」毛锐笑着推让。

  「爵爷奉旨专办漕案,自是爵爷做主。」洪钟也推崇道。

  「如此,在下冒犯了。」陈熊又与二人客套一番,待要伸手时却不见了案上醒木。

  原本够不到公案的丁寿早绕到了前面,站在那里狠狠一摔惊堂木,「升堂!」

  「威——武」堂下军士齐声呼喝。

  狠狠斜瞪了跑回自己座位的丁寿一眼,陈熊对着下面没好气道:「带人犯。」

  一名身材颀长的布衣女子垂首而进,跪在堂下。

  「堂下女子知晓有关漕案何事?」陈熊威严问道。

  「漕案首恶在逃,白云山受人嫁祸,冤深似海。」女子悲愤言道。

  「一派胡言,漕案元凶随从皆已伏法,你是……」陈熊忽觉女子声音耳熟,「抬起头来。」

  女子扬起螓首,只见其面容白净细嫩,神态温婉贞静,虽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仍不掩窈窕姿色。

  「是你!来人快将她拿下。」陈熊没想到郭飞云竟然敢自投罗网,大声呼喝。

  「慢着,漕帅,这是何人啊?」丁寿问道。

  「此女乃白云山漏网之鱼,贼首郭惊天长女郭飞云……」陈熊话才出口,便觉失言。

  「平江适才不是说此女已染时疫,尸体都已火化了么?」毛锐乜斜着眼,似笑非笑。

  「哦,不想丁某今日还见识了大变活人,不虚此行。」唯恐天下不乱的丁寿起哄道。

  「这,这……」陈熊张口结舌,心中大骂败家娘们,天高海阔哪里不能去,非要送上门找死,这不成心给爷添乱么。

  「此案有些许波折,内情容后详谈,还是勿要走了人犯才是。」洪钟突然开言。

  「都堂所言正是。」陈熊连连点头,恨不得抱着老爷子亲上一口,下令道:「庄椿何在,拿下此女。」

  「且慢。」丁寿再次阻止,微笑道:「既然此女甘心投案,便不虞有潜逃之念,还是听她把话说完吧。」

  「此等绿林匪类,惯会信口开河,混淆是非,有何言可听。」陈熊急声道。

  「漕帅是担心我等不分是非呢,还是有些事不方便我等知道呢?」

  「你……」陈熊气急败坏,却无言以对。

  「堂下女子,将你所知之事一一道来。」洪钟一拍醒木,沉声喝道。

  「民女之父为白云山郭惊天,一夜途径江淮郊野的一处乱坟岗,窥见……」

  「以你所言,漕案实是宇内七凶等江湖匪人所为?」毛锐问道。

  「正是。」螓首轻垂,郭飞云低声应道。

  「胡说,全是胡说,犯妇为开脱父罪,巧言令色,一派诡辩,又牵扯出什么七凶之说,这些江湖匪类俱都是蛇鼠一窝,全非善类,杀之无错!」

  「你……」不想堂堂伯爵,公堂上如此胡搅蛮缠,郭飞云气得娇躯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白云山是白云山,宇内七凶是宇内七凶,岂可混为一谈,平江这话怕是失了分寸。」丁寿把玩着软香扇坠,笑吟吟道。

  陈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恨不得一口吞了这小子。

  「爵爷,你有皇命在身,依法断案便是,何虑其他。」洪钟附耳轻声道。

  「这案子终究是平江断的,若是不能服众,被有心人煽动,怕在朝中对平江不利啊。」

  顺着毛锐暗示的方向,陈熊看着自得其乐的丁寿,狠狠一点头,「好,本爵便教尔看看,何谓铁证如山。」

  「来人,传段朝用上堂。」

  不多时,六扇门副总捕头段朝用瘸着腿上了大堂。

  「卑职见过几位大人。」

  「段朝用,将当初如何定罪白云山之事一一讲来。」

  段朝用躬身应是,将船舱内发现线索述说了一遍,又让人将燕子镖呈到堂上。

  「有物证在此,还要如何狡辩!」陈熊举起燕子镖,不住冷笑。

  当啷一声,一枚同样的燕子镖被扔到了公案上。

  毛锐拾起飞镖,两相对比,点头道:「却是一般形制,缇帅这镖从何而来?」

  「北京城外的树林子里捡来的,」丁寿歪头笑道:「怎么,可是本官也有同犯之嫌?」

  「缇帅说笑。」毛锐与洪钟同时陪笑,陈熊阴着脸不出声。

  「大人,民女之父与段朝用有旧怨在先,他的那条腿便是被燕子镖所残。」郭飞云突然道。

  丁寿一听乐了,「这么说段捕头也有可能是同犯咯。」

  「几位大人休听她一派胡言,卑职秉公办案,白云山恶迹昭彰,实属罪有应得……」段朝用连忙争辩。

  「少安毋躁,来人,传方未然上堂。」丁寿再度绕到堂前,一拍醒木大声喝

  陈熊看着喧宾夺主的丁寿,面沉似水。

  「卑职六扇门方未然,见过几位大人。」

  「方捕头,将你如何追捕凶嫌之事,禀明诸位大人。」丁寿也不回座位了,索性就在堂前来回蹓跶,晃得案后三人眼晕。

  方未然便将漕案疑点一一陈述,船上现场伪造,锦衣卫发现渔村血案,龙王门借船出海,歙县石窟擒贼,又将追回的部分官银呈上堂前。

  陈熊听着脸色愈加难看,当看到抬上来的官银时,又暗松了一口气,「缇帅,仅只追回这些官银?」

  丁寿耸肩,「就这些了,其余十之八九已不知散到何处。」

  闻言陈熊转嗔为喜,绕了半天没追回银子,还不白搭,朝廷缺的是真金白银,不是几个祸首嫌犯,当下慢悠悠道:「漕银大部无踪,安如山死无对证,方未然所说内外勾结,又无人犯具结,查无实据……」

  「大胆段朝用,」丁寿突然嗷唠一嗓子,吓了陈熊等人一跳,「你身为六扇门捕头,当知何谓罪证确凿,仅凭一枚燕子镖,便公报私仇,怂恿漕帅劳师远征,屠戮白云山、抱犊寨数百性命,该当何罪!」

  陈熊被丁寿突然打断,正自恼火,忽听「怂恿」二字,当即一愣,这小子在为自己开脱?

  「缇帅,我……」

  不等段朝用自辩,丁寿抢声道:「幸得漕帅英明,将计就计,借机剿匪,暗中嘱托方捕头查明实情,将尔之罪状昭白天下。」

  什么将计就计,陈熊有些发懵,段朝用又犯了哪条罪状,没等他开口发问,丁寿转身又把案前醒木举起,「啪」的一声,「带人证。」

  两名锦衣卫将一个瘦小汉子拎上大堂。

  汉子一到大堂,便抖若筛糠,几乎是瘫在地上道:「小人见过几位老爷。」

  陈熊见这汉子四十开外年纪,一张马脸,两颊凹陷,一副市侩模样,心中不喜,呵斥道:「堂下何人?」

  「小人潘侃,京口闸闸官。」

  京口闸?陈熊有些牙疼,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运河之上闸口众多,有掌管泄洪积水的减水闸和积水闸,也有管理船只出入兼放水的拦河闸,管闸官虽是不入流的小吏,权力却不小,手下闸夫又多是地方无赖,平日吃拿卡要,不分官民,一视同仁,漕粮运送事关朝廷大局,这帮人连运军的米蔬酱菜都敢抢夺,祸害不轻,不过也是风水轮流转,待得明末运军堕落后,就反过来祸害他们了。

  「潘侃,速将漕案发生之日所见情形禀上。」丁寿却不废话,直趋主题。

  潘侃称是,「那夜漕船在离闸口不远处江上停泊,忽有一人登闸,要小人以灯火示警,唤漕船靠泊。」

  「大胆潘侃,你收了多少好处,竟敢诓骗漕船!」

  丁寿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站在堂前,一副主审的派头。

  「小人不敢,实在是那人手持六扇门腰牌,称是有贼人谋划漕船,他要登船办案。」

  「六扇门腰牌?牌号多少?」洪钟身子前倾,急声问道。

  我哪记得啊,潘侃都快哭出来了,他只记得那人给的那五两白花花的银子,货真价实。

  「小人没有看清。」潘侃支吾道。

  「那人又是何等模样?」毛锐沉声问道。

  「兜帽披风,风巾遮了大半面目,委实看不清楚。」潘侃以头杵地,小声回道。

  「岂有此理,一问三不知,竟敢私纵闲杂人等登上漕船,定是与贼人沆瀣一气,来人啊——大刑伺候。」陈熊打算让这小子彻底闭上嘴。

  立即有军士上前,将潘侃拉起,准备拖下堂去行刑。

  「老爷饶命,小人虽未看清,但那人上船之后亮明腰牌,船上军爷并未多疑。」

  潘侃奋力挣脱,又道:「对了,那人容貌虽未看清,但其走路一跛一跛的,当是个瘸子。」

  「刷」的一下,堂上目光全部盯到了段朝用身上。

  段朝用脸色煞白,怒叱潘侃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方未然冷笑一声,将一个纸包扔到地上,「段兄,这是适才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酥筋软骨散,又作何解释?」

  「这不是我的,爵爷救我!」段朝用向堂上哀呼。

  「法不容情,本爵如何救你!来人,与我拿下。」陈熊仿佛青天附体,大义凛然。

  「狗贼,还我爹爹命来。」郭飞云悲鸣一声,疯狂扑上。

  段朝用挥掌避开郭飞云,怒吼道:「陈熊,抱犊寨中缴获财物你也分润不少,休想推个干净。」

  「大胆匪类,还敢在堂前攀诬本爵,与我就地格杀。」

  参将庄椿虎吼上前,刀光滚滚,笼罩段朝用全身。

  段朝用知晓此人一身铜皮铁骨的横练功夫,不易对付,当下身子后仰,倒纵而出,数十名军士挥刀而上,段朝用身子一旋,袖中追魂索如长蛇般飞了出来,前面几名军士顿时被他扫倒。

  「恶贼休走。」郭飞云抢了一把腰刀,飞身上前,迅疾寒光直奔段朝用颈项。

  「不自量力。」段朝用长索一挥,已然卷住郭飞云手中单刀,随即追魂索一夺一甩,穿云燕连人带刀同时向堂前廊柱甩了过去。

  就在郭飞云大好头颅即将触柱之际,一道身影如惊鸿掠过,空中翩然旋转,落地时美人在抱,有惊无险。

  「他逃不掉的,你又何必轻身犯险。」语气三分责备,三分戏谑,又带着三分关心。

  郭飞云只是轻轻挣了挣,便老实地倒在男人怀里。

  此时段朝用凶性大发,追魂索纵横上下,盘旋飞舞,如同一条怪龙,漕运官署之内只听兵刃呛啷落地声,身子蓬蓬倒地声连响,一时间竟无人奈何了他。

  段朝用也知此地不宜久留,长索贯日,悬住门楼飞檐,手腕一收,便如箭般飞至屋檐,向下大略一扫,已察清各处布局,冷笑一声,便待翻身而下,逃出生天。

  「段兄,留下吧。」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段朝用悚然一惊,两掌后翻拍出阻敌,同时身如擎电向前急纵,应变不可谓不快。

  可惜后拍的两掌全部击空,急纵的身子双脚才一离地,后背便遭连环重击,一蓬血雨由段朝用口中喷射而出,随即整个人便跌下了檐角,「蓬」的一声重响,再无声息。

  第三百零二章 路转峰回(上)

  「人已死了。」

  庄椿上前查验一番,回身禀道。

  陈熊挥手,让层层叠叠护卫在己方三人身前的官军退下,向着面色苍白的洪钟和神色自若的毛锐道:「不想六扇门中有此败类,本爵失察,教二位受惊了。」

  「六扇门治下不严,与平江无关。」毛锐笑道,洪钟立即随声附和。

  「漕帅神机妙算,元凶伏法,此案功德圆满。」丁寿安抚几句郭飞云,也凑上前来拱手道贺。

  「一切有赖缇帅相助。」

  陈熊突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琢磨自己是不是过于恶意揣测丁寿了,这小子除了脸皮厚点,举止不当点,做人贪财点,还算是孺子可教的么。

  「分内之事,如今几位贵人皆在,不如便当堂断案,具结上报,我等也算个见证。」

  「漕帅皇命在身,有些事还望高抬贵手。」丁寿将眼神向郭飞云处一引。

  陈熊会意,虽说心中惋惜这朵野花没吃到嘴里,但丁寿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当即回座,伏案疾书:

  「首犯段朝用,内外勾结,谋夺漕银,罪在不赦;从犯安如山,藐视王法,啸聚山林,其恶当诛,今首恶伏法,从犯授首,大案结陈,漕河清晏,百姓安居,乃陛下圣教王化,育民之德也。

  锦衣卫指挥使丁寿,公忠体国,千里奔波,多有襄助;六扇门总捕方未然身先士卒,亲手格毙祸首段朝用,居功甚伟,请陛下酌情叙功,以慰臣心。

  白云山郭某虽为草莽,素怀忠义,向无恶迹,为段犯构陷,情实可悯,请白其冤,赦其遗孤余罪。

  上陈诸事,请陛下御览。臣陈熊再拜顿首。」

  吹干笔墨,陈熊细细又看了一遍,展示给众人。

  「平江不愧世家子弟,书法精湛,在下自愧不如。」毛锐恭维道。

  「意势酣畅,有理有据,平江干才。」洪钟捋须称赞。

  「下官还有些异议。」

  老子都把你写进去了,你还想怎么样,陈熊笑得勉强,「缇帅还有何高见?」

  「下官此次南下并非为了漕案,若是名列其中,难保不会被太后责骂不务正业,还请漕帅高抬贵手,略去下官微劳,多陈平江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之功才是。」

  「哈哈哈,缇帅此言实在过谦了,身负圣恩,报效朝廷,乃我辈应有之义,有何自夸之说。」陈熊喜形于色。

  丁寿还真不是客套,再三要求陈熊重新誊抄一份,陈熊也搞不清这小子到底耍得什么算计,只得依言而行。

  「公事已毕,后院酒宴早已预备,请诸公入席。」

  了却心中事,陈熊可以宽心饮酒了,几人把酒言欢,言谈无忌,还真让平江伯产生了几分相见恨晚的错觉,直到……

  「老爷,绍兴七老爷那里有人过来了。」一名老家人悄声附耳禀道。

  陈熊已有了几分醺意,一边与三人笑语应承,随口道:「我这有客,让他等着。」

  老家人有些为难,「来人说十万火急,务必立刻见您。」

  「老七的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陈熊冷哼一声,与席上几人告罪一声,起身离席。

  丁寿执壶为二人把盏,微笑道:「平江行色匆匆,当是要事发生。」

  洪钟神色忐忑,「城门失火,只怕殃及池鱼。」

  「忧思过多,非养生之法。」毛锐举杯相邀,「漕河重担,还要仰仗都堂,善加珍重才是。」

  三人同饮一杯,相视一笑。

  不多时,院外一阵嘈杂响动,只听腾腾脚步声响,陈熊气势汹汹地冲进酒宴,身后还跟着披甲执刀的漕运参将庄椿。

  「丁寿,缇骑何故拿我族弟陈俊?」陈熊戟指怒喝。

  「漕帅,前恭后倨恐非待客之道。」丁寿不紧不慢地说道。

  「呸,锦衣卫目无法纪,擅拿一地卫帅,还敢大言煌煌,左右与我拿下,本爵与你到御前说个分明。」

  放下酒杯,丁寿喟然一叹,「唉,还想着喝完这顿酒,既然漕帅急着翻脸,那咱们也只有按规矩办了。」

  「什么?」陈熊被丁寿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头晕。

  「平江,接旨。」毛锐由袖中抽出一道黄绫,森然道。

  总兵府院内,陈熊洪钟等一干漕署官吏,跪在阶下。

  「平江伯陈熊,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勾连同宗绍兴卫指挥陈俊,以湿润官米贸银输京,更有诸多不法事,其罪累累,朕览之惊心,人心之恶,一至于斯乎,敕令夺其世券,命锦衣卫械系京师,下诏狱由五府六部科道诸官会审定罪,故所有田产房舍皆为赃物所置,交给事中查勘变卖,以偿国用……」

  陈熊跪在那里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总督漕运右都御史洪钟,下车未久,洞悉其奸,条陈上奏其罪,忠心可表,加太子少保……」

  洪钟老爷子一激动差点没窜起来,丁寿轻轻咳了一声,老大人这才醒觉失仪,老实跪好。

  「漕运参将庄椿知情不举,本当重罚,念其举证陈犯不法事有功,不予重处,降职一级,锦衣卫带俸,仍署参将事务……」

  陈熊身子一震,如遭雷击,万万没想到倚为心腹的人也把他卖了,看向庄椿的眼光中满是怨毒。

  「钦命伏羌伯毛锐总兵漕运,尔等务以漕运大事为重,全心协力,毋为朕念。」

  收起圣旨,毛锐笑道:「宫保,今后您老要多加指点。」

  「伏羌哪里话,老朽愧不敢当。」洪钟呵呵笑道。

  「庄大人,人家升官加衔,你卖主求荣,也没得什么好处啊。」陈熊怨毒地盯着庄椿,冷嘲热讽。

  庄椿不以为意,来至丁寿身前,恭敬施礼,「卑职见过缇帅。」

  丁寿拍拍庄椿肩膀,「干得好。」

  「谢缇帅玉成庄家几辈回籍锦衣卫的夙愿。」这高大汉子竟有些哽咽。

  丁寿慨叹,「庄氏一门辛苦了。」

  初次在酒席间相见,丁寿便想起得到的锦衣卫名册中在辽东有一庄姓暗桩,洪武年间以军户落籍辽阳,庄椿追踪郭依云那夜,丁寿以密语相询,点名了彼此身份,事后二人暗中会面,庄椿将手中陈熊不法证据转交丁寿,连同洪钟手供,由锦衣卫渠道传递京师,刘瑾秘奏朱厚照,发下中旨,几处布局同时发力,便将平江伯这百年武勋一朝搬倒。

  新任漕帅毛锐意气洋洋,「平江请吧,府外囚车早备,断不会空车而返。」

  「爵爷宽心,有今日酒宴款待的交情,诏狱里下官一定多加关照。」丁寿笑容可掬。

  陈熊冷哼一声,转身而去,几名缇骑紧随其后。

  第三百零三章 路转峰回(中)

  花园内一处方亭内,丁寿与方未然相对小酌。

  环视周遭假山亭台,奇花乔木,丁寿笑道:「朝廷已命礼科给事中陈鼎清点发卖陈府宅产,这园中美景看一天少一天咯。」

  「缇帅身担重任,万机在躬,自当放眼四方,又岂可囿于一地呢。」方未然神色淡淡。

  「说得好,方捕头此番迭立大功,朝廷必会嘉奖,可想好了去处?」

  「去处?」方未然微微摇首,「方某不惯官场名利风波,安居六扇门即可。」

  「方捕头何必过谦,以你之才,在六扇门中实是屈就。不若……」丁寿自斟了一杯酒,抬眼道:「诏狱如何?」

  「哦?」方未然似有些意动,「方某并非功臣勋戚子弟,供职诏狱怕是不易吧。」

  「这有何难?」丁寿哈哈大笑,笑声突然一敛,「诏狱大牢,来者不拒。」

  「缇帅醉了?」方未然眉峰紧蹙。

  「恰恰相反,本官清醒得很。」丁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于江淮乱坟岗相约七凶,谋夺漕银,不想中途却被郭惊天撞破,郭惊天轻功虽说了得,在你四人围攻下安然脱困也属侥幸,或者本就是你有意纵之。」

  「段朝用与郭惊天早有私怨,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加之段某人心胸狭隘,只要略施小计便可引得他将矛头指向白云山……」

  方未然不发一言,静静听着。

  「其他的,便如你所说,大军北调,操江水师封锁松动,安如山等人借船出海,在此期间你却趁机在渔村将银两调包,祸水东引,在你领着我东奔西走查询线索时,陈熊正忙着筹措银两,想来那些漕银早已被你的同党分流四散,无影无踪了。」

  「方捕头,你还有何话说?」

  「有。」

  「请讲。」

  「这故事很精彩,可似乎是个人都可以做,为何单单怀疑方某?」

  「酥筋软骨散。」

  「哦?这不是已从段朝用房间中搜出来了么?」

  「可我早先曾传信庄椿暗中搜过几次段朝用的房间,一无所得,何以独方捕头便查有所获呢。」

  「为何?」

  「我曾从一个叫崔百里的淫贼口中得知一个故事:下五门淫贼采花蜂作恶多端,被方捕头亲手击杀,从此江湖中再无人会炼制」酥筋软骨散「,想来那次方捕头缴获颇丰吧。」

  「酥筋软骨散虽说失传,早年间流入江湖的不在少数,并非绝迹,段朝用私藏一些也不足为奇,至于我么,公门中人藏匿私物自有妙法,庄大人或许一时失察。」

  丁寿点头,「言之有理。那渔村又如何解释呢?」

  「渔村又怎么了?我又从未去过。」

  「便是从未去过,我也不愿多提,可在南京相遇,你是如何知道它在瓜洲渡数十里外呢?」

  方未然轻轻搓掌,道:「缇帅健忘得很,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漕船夜间遭劫,白日江上封锁,冬日行程,总在百里之内。」

  「那渔村独有的红泥为何会粘在你的靴子上呢?」

  方未然蓦然色变,低头看去,果然快靴侧边有几处红褐色的泥点。

  「方捕头这双靴子怕是一直未换过吧,有时候过于节俭并非好事。」丁寿自得道。

  转瞬方未然脸色便已回复正常,「缇帅乃是北人,怕是不晓南方水土,红土虽不是处处可见,可也并非什么稀奇物什,在下四方缉贼拿凶,自己都不知何时踩了这些玩意。」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巧合?在下错怪方捕头了。」丁寿笑道。

  「无巧不成书,缇帅也不必自责。」方未然同样笑答。

  丁寿笑容忽止,「陆天成。」

  「独行大盗陆天成?他的人头早在扬州府衙了,说来在下追捕陆天成之时,正是缇帅所言犯下重案的时候,方某实在分身乏术。」

  「依老夫查勘首级的结果看,陆天成死于两月之前,尊驾有足够时间犯案。」花丛阴影中,走出一名白发老者。

  方未然目光越过老者,看清他身后的一名锦衣卫面容时,微微一愣,「钱宁?你不是回北京了?」

  「教方捕头失望,在下奉了缇帅密令,前往湖广敦请梅神医出山。」钱宁奸笑数声,一派自得。

  看着庞眉鹤发的老者,方未然疑惑道:「襄阳梅家庄的梅神医?」

  梅退之昂然若松,颔首不语。

  手指优哉游哉地敲着石桌,丁寿继续道:「据本官所知,陆天成为人阴险狡诈,最喜藏身地洞暗中偷袭,黑白两道不知多少人吃了他夺命地躺刀的暗算,方捕头若有失手,丝毫不足为奇。」

  方未然缄默不言。

  「谋夺漕银此等大事,必然计划周详,即便有伤在身,方捕头也会勉为其难,何况乱坟岗偶遇郭惊天后,足下想必又生一计,腿上的伤岂不成了你身份的最好掩饰。」

  「方某若说绝无此事,缇帅定是不信?」

  丁寿点头,「恰好梅神医也在,脱了裤子,若是方兄腿上无有初愈新伤,在下磕头赔罪。」

  方未然失笑,「缇帅倒也舍得下脸。」

  「我从不要那没用的玩意。」丁寿坦承。

  「方某好奇,缇帅应是早就怀疑在下,何以还要随着我东奔西走,坐失追银良机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五十万两银子是否追得回来我并不在意。」

  「缇帅并非身负密旨查案?」方未然面露意外。

  丁寿摇头,「那笔银子自有陈熊设法筹措,我意绝不在此。」

  方未然自是不信,只是轻哦了一声。

  「刘公公初掌司礼监,朝廷勋贵自恃丹书铁劵,沐猴而冠,陈熊总兵漕运,贪狠殃民,目中无人,实在是太适合做那只给猴子们看的鸡了。」

  方未然轻笑,「原来平江才是遭人算计的那个,方某岂非受了牵连?」

  「也未尽然。」丁寿同样笑道:「刘公公曾经教我一个」稳「字,借力打力,稳中求胜……」

  「虽从一开始便对你生疑,但一来朝中筹划未毕,二来又出了白云山这档子事,段瘸子做的太不地道,总要为郭家几个丫头讨回这份公道。」

  「缇帅真是惜花之人。」方未然挑眉笑道。

  「偏偏段朝用背后有个武定侯府,郭良老儿对刘公公还算恭顺,便是为了千金市骨,本官也不好轻易动他。」

  「难怪缇帅一再谦辞列入请功奏表,」方未然了然于心,颔首道:「在下与陈熊不觉间便成了缇帅手中那把借来的刀……」

  丁寿笑了,「比喻不错,你把二爷当傻子般在南直隶转来转去,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

  「在下属实小瞧了缇帅。」

  「事已至此,方兄何妨坦诚一些,你——又是什么人?」

  「我?区区六扇门总捕,年俸百二十石,相处这么久了,缇帅还不知么?」

  「一个小小捕头,如何能牵扯进这惊天大案,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丁寿紧盯方未然双眼。

  方未然眼神并无退缩,从怀中掏出一朵打造精巧的青色玉莲花,花瓣之上镂刻着两行小字: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白莲教!」丁寿眸中精光一闪。

  方未然振衣而起,平施一礼,「圣教青莲使者方未然,见过丁兄。」

  「白莲妖人,也配与我家大人称兄道弟。」钱宁上前几步大声呵斥。

  「白莲花开,普度群生;弥勒下生,明王出世。朱元璋谋害先韩教主,窃取九州神器,本座乃堂堂圣教使者,如何不能折节称呼一朱明伪官?」方未然冷笑道。

  丁寿止住还要出言的钱宁,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方未然,肃然道:「百余年前的是非对错暂且不争,方未然,你谋夺漕银可以说各为其主,但江畔渔村数十条性命,连垂髫稚子也不放过,这便是你们白莲教的」普度群生「?!」

  「红阳末世,众生皆苦,本座不过将他们送往真空家乡,解脱厄难罢了。」方未然理所当然。

  「你与郭惊天相交不浅,郭依云更是红粉知己,何以嫁祸栽赃,灭其满门?」

  「段朝用倚仗武定侯的势力,早已垂涎总捕之位,说来也是郭惊天倒霉,偏偏撞见了不该看的,本座只有一石二鸟,除掉这两个后患。」

  方未然谈笑自若,毫无愧色。

  「贼子!!」一声娇叱,三点寒星从一簇花丛中射出。

  袍袖舒卷,寒星敛迹,方未然冷冷道:「燕子镖?缇帅还有客人?」

  方亭另一侧走出三人,铁塔般的庄椿身后是粉面含煞的郭依云与娇容凄苦的郭飞云二女。

  「可惜了,方捕头,本将还想与你交个朋友的。」庄椿手按刀柄,巍然如山。

  「方未然,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狗贼,我……我真是瞎了眼睛。」郭依云柳眉竖起,咬碎银牙。

  「依云不必自责,有眼无珠的并非你一人,我若不是被丁兄这副惫懒表象所惑,怎会大意露出这许多破绽。」方未然仰天长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过奖,过奖。」丁寿心安理得的受人夸赞。

  「不过丁兄也小看了本座。」

  一言未落,方未然突然纵身而起,飞向上风口的郭家二女。

  「哪里走!」丁寿猿臂轻舒,一掌向方未然身后拍去。

  方未然回手一扬,几颗碧绿弹丸脱手而出。

  「碧磷毒火弹!」丁寿识得厉害,脚尖一点,倒弹飞出方亭。

  弹丸落地,轰然火起,火势迅速由方亭蔓延至周遭花丛,妖异的碧绿色烟雾滚滚翻腾,其势惊人。

  离着方亭最近的钱宁不慎吸入了一口,身子晃了两下,便「蓬」的一声摔在地上。

  梅退之早已看出境况不对,挥袖掩住口鼻,一手拖着钱宁急速后退。

  「少主,你怎么样?」搀住倒跃而出的丁寿,梅退之关切问道。

  接了梅退之递过的辟毒丹服下,丁寿看着被烟雾火光笼罩的方亭心有余悸,深悔今日有些托大轻敌。

  「他怎么样?」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钱宁,丁寿问道。

  梅退之撬开钱宁牙关,塞了一颗药丸,帮助他吞下后,回道:「毒烟吸入的不多,没有大碍。」

  丁寿点点头,便准备穿过毒烟,紧追方未然。

  「少主且慢,碧磷毒火弹甚为霸道,倘火势不息,便是有老夫的辟毒灵丹,也难保无虞。」

  耳听烟雾那边传来娇叱打斗之声,丁寿心知以方未然的心机狠毒,急切逃命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可花园内引火之物甚多,火势熄灭要等到何时。

  「等不得了。」当下丁寿也不顾梅退之劝阻,屏住气息,脚踏天魔迷踪步,飞旋大袖,整个人风行电擎般向碧绿烟雾间冲去……

  ***    ***    ***    ***

  花亭另一侧。

  郭家二女各擎宝剑,奋力抵挡,却被方未然一双肉掌逼得剑法散乱,连连后退。

  方未然急于脱身,不想缠斗,逼开二女,才要奔走,迎面一柄雁翎刀裹着风声直劈而下。

  旋身避刀,方未然双手指戳掌拍,瞬间攻向庄椿五处要害。

  庄椿并不在意对方拳掌,挥刀横削,不想拳掌及身,数道暗劲透体而入,被打得连退数步,踉跄站稳,体内气血一阵翻腾。

  「铁布衫,不过尔尔。」方未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一鹤冲天,拔地而起。

  「休走。」

  娇叱声中,数点寒星快速袭来。

  方未然挥袖拍开郭飞云的燕子镖,郭依云飞身而上,举剑疾撩。

  「贱人。」方未然暗骂一声,急使千斤坠,身子半途强自坠下。

  才刚落地,郭飞云又猱身欺近。

  方未然杀心已起,翻掌将郭飞云手中宝剑拍飞,另一只右掌直印当胸。

  长剑脱手,郭飞云惊魂未定,又见一掌袭来,竟避无可避。

  「砰」的一声,掌中前胸。

  庄椿铁塔般的身子横亘在了方未然与郭飞云之间,用身子硬抗了这一掌。

  嘴角噙血,庄椿半步不退,反手将方未然手掌按住。

  「找死。」

  方未然另一只左掌叠拍在右掌上,六阳绝手暗劲足有六重,层层叠加,威力惊人,黑虎安如山只是中了两重掌力,便身受重伤,此时方未然生死攸关,内力如潮涌出,要将庄椿立毙掌下。

  庄椿胸膛一挺,铁腕再度按住了方未然另一只手,內腑不堪暗劲重击摧残,张口一蓬带着血块的鲜血喷了方未然一头满脸。

  鲜血淋头的方未然还未睁开眼睛,突然胸口一痛,一柄长剑穿胸而过,低头看看胸前剑尖,再勉力回首,见到的是一张杀气冲冲的芙蓉粉面,曾几何时,这张脸笑靥如花,那段时日真的很美好……

  方未然凄惨一笑,无力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庄椿仰天倒地。

  「姐,他……」看着嘴中不断涌出粉色血沫的庄椿,郭依云不知如何是好,眼前人曾是自己夙夜间最想杀的人之一,而今他无力反抗,自己却下不去手。

  郭飞云心中同样百味杂陈,这个人屠戮白云山,更杀了自己父亲和丈夫一家,最终却为了救自己身受重伤,不知该恨还是感恩……

  「庄将军!」

  冲过迷烟的丁寿看见眼前场景不由惊呆,不过几息的工夫,竟然一死一伤。

  「缇帅,两位郭……郭姑娘安然无恙,卑……卑职幸不辱命。」庄椿勉强断断续续说道。

  「别说话,梅师兄快来救人。」丁寿抱住庄椿,在命门穴急输真气,不住叫嚷。

  忧心丁寿安危,随后跟来的梅退之搭脉以后,迎着丁寿希冀的眼神,缓缓摇头。

  「男儿还乡脱锦衣……」庄椿眼睛渐渐失去神采,轻声呢喃。

  贴近庄椿耳朵,丁寿轻声道:「卫扈天子秉国钧。」

  唇角带着笑意,庄椿安然合上了眼睛。

  ***    ***    ***    ***

  沉重的牢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蓬头垢面的戚景通用带着镣铐的双手,艰难地遮挡刺目的阳光。

  「将军,您无恙吧?」一名大汉冲了进来,语气焦急关切。

  「老吴,是你,你怎么来了?」看清半跪在身前的大汉容貌,戚景通迷惑不解。

  「将军,您冤屈已然昭雪,无罪开释了。」

  「平江肯放过我?」戚景通不信道。

  「陈熊已然进了诏狱,能否重见天日还未可知。」牢门前的阳光又被一个人影遮挡。

  「你……」戚景通虎目微眯,辨清来人相貌,「丁大人?!锦衣卫插手漕案了?」

  丁寿仍是招牌坏笑,「世显兄,看见小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戚景通的表现确实让丁寿意外,他突然间挣扎而起,几乎是冲到了丁寿面前。

  「丁大人,漕银是假的……」

  第三百零四章 路转峰回(下)

  一间静室,二人对坐。

  丁寿少见的神色肃穆,一本正经。

  沐浴更衣后的戚景通,虽然面容憔悴,仍是腰板笔直地端坐椅上,语调平稳的叙陈经过。

  「南京银库提出的银子押送码头时,运军不慎打翻了一只箱子,成堆的银锭滚落出来,当时末将便在一旁,听出了银子声音不对……」

  「声音?」丁寿奇道。

  戚景通点头,「是声音,末将在山东任职时曾查获过一起假银案子,对辨别伪银之法略知一二,散落的银锭撞击之下有空心破声,当是包壳银锭。」

  两人一旁的木箱内,便是由歙县起获追回的漕银,丁寿随手拿起两个,贴在耳边互相敲击数下,果然有空心声。

  连着换了几锭,个个如此,丁寿丧气道:「这用什么做的?」

  「手法不一,或用铅锡,但细查可发现颜色不同;或用铜块鎏银,此银手感有异;最不易辨的便是银内灌铅。」戚景通解释道:「此法费时费力,但铅银重量相若,若不剖开,实难发现端倪。」

  丁寿取出屠龙匕,信手一挥,将一个银锭分成两半,中间果然是铅块。

  他奶奶的,丁寿心中暗骂,原来自己深入洞窟,舍生冒死,抢回来的是这么个西贝货。

  「为何不当即禀明?」

  「缇帅明鉴,能将五十万两漕银偷天换日而不被人知,其后该是如何庞大的一股势力,又有多少大人物牵扯其中,末将委实不敢声张,只恐打草惊蛇,误国误己。」

  「其时平江督促起运之令甚疾,末将一来不敢贻误军令,二来怕落入有心人眼中,以至两误,便令钱毅押解先行,末将则以查核漕粮之名暗中调查……」

  戚景通苦笑,「不想银船江上被劫,平江不问情由便诬在下勾结贼人,遗失漕银,下狱拿问。」

  「你没向陈熊陈明利害?」看见戚景通一脸苦涩,丁寿了然,「你怀疑陈熊?」

  「平江应无力插手南京之事,但催解之迫令人生疑,倘若其果真参与其中,末将不啻自投罗网,在下实不敢用身家性命冒险,况且……」

  「况且你说的话,陈熊也未必相信。」丁寿哂笑,「八成他还会说你攀诬同僚开脱罪责,罪加一等……」

  戚景通不答,显是默认。

  唉,二爷莫不是天生劳碌命,丁寿心底哀叹,突然又不无恶意的揣测:白莲教的那帮傻瓜,如今是怎么一番心情呢。

  ***    ***    ***    ***

  地下宫殿内。

  数名白袍人匍匐在祭坛石阶之下,不敢抬头,他们身侧是几十口掀开盖子的大木箱,里面装的正是失窃的漕银。

  高高的石座上端坐着面罩弥勒面具的白莲教主,手中正把玩着一个银锭。

  「罗堂主,这便是你们处心积虑,多方谋划得来的官银?」声音平静,那枚银锭却已变成了一块银饼。

  「属下等失察,请教主降罪。」银饼滚落到石阶下,罗堂主为首的一干人连连磕头请罪。

  「降罪?」白莲教主冷笑道:「降罪之后,方兄弟能死而复生?还是这些假银可以变成真的?」

  「属下等该死。」众人冷汗淋淋,伏地不起。

  「大智分堂只会说这一套么?」白莲教主支着头问道。

  「启禀教主,漕银之事虽说失手,可也探出还有一股势力参与其中,伪明失道寡助,覆灭之期不远。」

  「你倒会开脱。」白莲教主冷哼一声,「人家得了实惠,咱们却成了靶子,还能沾沾自喜……」

  罗堂主额头紧贴着冰冷地面,不敢再言。

  「举事之期日近,兵马钱粮如何筹措,你可有个章程?」

  听了教主不再追究,罗堂主长出一口气,赶忙道:「教主放心,属下已有安排,虽不及漕银数目,也可作小补,另可省却一笔费用。」

  罗堂主小心偷瞧石台上人的反应,座位上已空空如也。

  「好自为之吧。」声音在广阔地宫中来回飘荡,难以捉摸。

  ***    ***    ***    ***

  一抔黄土,三两离人。

  三杯薄酒倾落尘埃,丁寿轻声道:「我以为你们姐妹不会来。」

  「今日是他的头七,我毕竟欠他一条命。」郭飞云幽幽道。

  「燕子门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既是助我们姐妹报仇而死,又救了姐姐的命,给他上柱香有何不可。」郭依云声音清脆,又急又快。

  丁寿回身,看着双目含愁的郭飞云和绷着粉面兀自硬气的郭依云,哂然一笑,让出了位置。

  郭氏姐妹将纸烛摆放在坟前,寒风吹过,冥钱飞散。

  「我真不明白,这人是善还是恶?」郭依云拧着眉头,不解道:「他剿灭白云山、抱犊寨,心狠手辣,血案如山,与郭家仇深似海,这样的大恶人却又能拼死保护姐姐性命,如非亲眼目睹,真是不敢相信。」

  「他不是好人,却是个好部下。」丁寿负手,叹了口气。

  「杀你父亲,屠戮白云山、抱犊寨,是领了陈熊之令;保护你二人周全,同样是奉我之命,他只是尽心将命令交待的事情做好。」

  「哼,你们这些衙门里的做公的都是铁石心肠,人情看得比纸还薄,举手杀人,翻脸无情,庄椿是,方未然是,你——也一样。」郭依云也不知为何突然语气里带了一丝悲愤。

  「二妹……」郭飞云微微摇头,止住了妹妹话头。

  「郭二小姐这话说得透彻,人情与国法本就不可得兼,方未然进入公门十几年,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人尽皆知,可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念想,便做出种种丧尽天良的事来,可见——这人情要不得。」

  「你……」郭依云竟无话可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吃官家饭的,张口讨人嫌,伸手惹人憎,人情世故并非不懂,却绕不开一个」天「字。郭姑娘,若讲人情,天道便要乱了。」丁寿道。

  「一派歪理,姐,我们走。」郭依云拉起大姐,便要离开。

  「白云山基业已毁,你们还有哪里可去?」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郭依云反问道。

  「也对。」丁寿洒然一笑,取出一份请柬,递给郭飞云,「不过想来也不急于一时,今夜丁某乔迁之喜,还请二位芳驾赏光贲临。」

  「这地方是……陈熊在四望亭的宅第?」郭飞云扫视请柬,迟疑道。

  「从他祖上陈瑄处传下来的祖宅,也在此次发卖之列。」丁寿一副肉疼状,「百年老宅,作价一万四千四百两,有零有整的,陈鼎那小子,连个零头都不给抹,真不会做人。」

  一声唿哨,苍龙驹跑了过来,丁寿翻身上马。

  「诶,我们可没答应去?」郭依云气哼哼地说道。

  「你要是不去,我就将那天夜里某人说的话到处宣扬,让人知道下郭二小姐的巾帼气概。」

  「你……」郭依云狠狠一顿足,看着丁寿已催马离去,羞恼道:「姐,这贼子好生讨厌,我们……要不,还是去吧……」

  声音陡然降了八度的郭依云脑袋都已快垂到胸膛里,晓得妹子脾气的郭飞云讶异道:「二妹,你到底说了什么?」

  ***    ***    ***    ***

  碧瓦凝月,红灯高悬。

  陈熊旧宅飞檐重阁,峻宇雕墙,煞是壮观,朱漆大门前双狮拱卫,门外砖石漫地,平坦整齐。

  郭氏二女来至门前,通报姓名,大门顿时敞开,二十余名使女仆役罗列两排,齐声下拜:「恭迎二位姑娘。」

  郭依云琼鼻一皱,不屑道:「好大的排场。」

  一名衣着整齐的锦衣卫迎至门前,「在下见过二位姑娘。」

  郭飞云敛衽还礼道:「官爷不必客气,丁大人何在?」

  「卫帅有要事待办,已离淮安。」

  「什么?他请我们赴宴,却又扔下人不管,摆的什么臭官架子!」感觉受人轻视愚弄的郭二小姐大叫大喊,早先好不容易对丁二积攒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那名锦衣卫碰过一个紫檀木匣,双手呈上,「此乃卫帅命小人转交……」

  不等他说完,郭依云已然不耐,「谁要他的什么劳什子,姐,我们走!」

  「在下奉命行事,求二位姑娘勿要让小人难办。」

  郭飞云拉住妹妹,微微摇头,半嗔半怨的眼神让郭依云发作不得,只好陪着姐姐打开了木匣。

  匣内有一叠文书,是此间房契和下人身契,另有几张银票和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八字小楷:二位姑娘妆次玉启。

  两女螓首凑在一处,拆信细看:

  「二位姑娘淑览:月色中天,清光如注,余本愿与芳驾花前品茗,奈何俗事缠身,难以息肩,唯遗此憾,心中不免悒悒,此患得患失之心境或可令依云展颜……」

  「噗嗤」一乐,又怕被人发现般郭依云连忙又端正神情,继续看下去。

  「郭门罹祸,虽因白莲妖人之故,官家亦难脱失察之咎,凡此种种,纠缠甚多,华堂美宅,权作小补,以求心安,万望哂纳,芳驾既得栖身之所,他日姊妹相聚,重叙天伦,亦有可期……」

  「区区银票,仅作家用;仆役数人,聊供驱策,望贤姊妹怡情养心,芳体妆安,欣盼再会醉盏之时,纸短情长,不及赘述,伏惟珍重。」

  一纸览毕,郭依云抬首粲然道:「姐,看不出他平日嘻嘻哈哈的,倒也有根人肠子……」

  手握信笺,郭飞云神情复杂,嘿然不语,美目上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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