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斜阳西垂。
一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队伍出现在官道上。
这条官道通往楚都外的第二大都城邺城,长长的队伍一出现,官道上的一些商旅行人纷纷惊骇避让。
楚国境内不仅禁止蓄养私兵,更严禁私藏甲胄,一经发现,必引来抄家灭族的大祸。
而出现于此处的车队,竟是由一支数百人组成的家将护送。这些将士个个身着甲胄,目光炯炯,一望而知便是训练有素,且久经沙场。
有商旅从队伍中高高飘扬的旗帜中,望见那个迎风飘展的姜字,立即便猜到了队伍的来历,乃是楚国三大氏族之一,权势如日中天的姜氏一族。
楚国境内,只有三大氏族方在楚王的允许下,各自拥有私兵。
一些消息较为灵通的商旅,见队伍此刻前行的方向,乃是楚国第二大城池邺城,又看见被数百兵将严实护守于中间的十几辆载满货物的车辆,立刻联想到了一件事情。
邺城乃同为三大氏族之一,齐氏一族的封地。
而姜氏一族的三公子,楚国公认第一美人,也是当世三大美女之一的月姬姜卿月最疼爱的独子燕陵,与同为当世三大美人的齐氏小姐齐湘君自幼订下婚约。
从时间上算,姜氏三公子今年该已有十八岁,他与齐氏小姐的婚事想必也是时候该到了。
姜氏出动数以百人,从八百里之外的王都一路前往邺城,这般劳师动众,想必一定为婚事而来。
那十多车被严严实实护于队伍中间的车辆,想来装载的必定是丰厚得难以想象的聘礼。
车队由远而近。
避让在官道两侧的那些商旅,终于看到队伍领头之人的相貌。
一马当前于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个相貌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上去三十岁许,一身便服,身材欣长,面容坚毅。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余四尺的铜剑,高坐于马背之上,目光似电。
与男子并肩骑行的,是一个年纪看上去约十七八岁,容貌有几分酷似于他身旁那男子的华服少年,
少年骑着一匹红色的骏马,身形同样挺秀高颀,一身裁剪得体的合衫锦袍,看上去品貌非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眉下有着一对神采飞扬的明亮双目。
沿途的商旅,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在这对看起来似是父子的二人身上。
那一身便服的儒雅男子,必定就是传闻之中,当世三大绝色美人之一,月姬姜卿月的夫君,前燕国太子燕离。
与他并肩策骑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必然是其子,姜氏三公子的燕陵了。
难怪倾世绝艳的月姬,当年对无数追求者不屑一顾,执意要下嫁于故国被灭,流离颠簸到了楚国的前燕太子。
父子二人,确是人中龙凤,仅仅望上一眼,便已令人印象深刻。
能够亲眼一睹这仅出现于传闻中的人物,众人皆有不枉此行之感。
车队缓缓前行。
燕陵策骑着马儿,来到父亲的身旁。
他遥望着远方连绵的长留山脉,眉下那对神采飞扬的俊目,有些急不可奈和迫切。
“父亲,再越过前面的长留山脉,就是邺城了。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再加快一些,或许能在后日之前抵达邺城!”
燕离望了他一眼。
他能够看见爱儿面上的那一丝迫不及待,他遥望远方连绵的山脉,又向后方的队伍望了一眼,思忖片刻,方道。
“长留山脉地势险要,需至少一日的功夫才能绕过,我们已赶了一整天的路,眼下已经日落,大家都很疲乏,前面不远处有个驿站,今晚先在驿站处歇脚过夜。”
燕陵胯下策骑的是一匹仅盛产于大秦国,被人献与他母亲的汗血宝马。
自从家族出发伊始,已有七八日的时间,队伍从今晨接连赶路至今,除燕陵所骑的马儿尚游刃有余外,余者皆已人困马乏,急需休息整顿。
“父亲。”
他话音落下,燕陵当即面露急色,“此路我们已走过多趟,也非第一次这般连续赶路,再说,我们也不需要到驿站处歇脚,到了长留山脚下照样可以扎营过夜。”
燕离理解爱儿想早些见到他心爱未婚妻的迫切,可长留山脉地势险要,却又是通往邺城唯一的要道,时有盗贼出没,出于谨慎,燕离仍觉不可过于冒进。
他温言地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爱儿。
但燕陵听完,却觉得自己父亲实过于多虑。
此趟随下聘队伍同行而来的氏族家将,足有三百人之众,他母亲为了他们此行的安危,挑选的全是以一挡十的精锐,绝不会有人蠢得敢对他们下手。纵然有千人埋伏,他们这群人也足以轻松杀出重围。
更重要的一点,燕陵身旁的父亲曾是燕国的太子,他自幼跟随过六位名师学习剑技,一身剑术出神入化,甚至比起燕陵那位列楚国三大名剑之一的母亲姜卿月,仍要稍胜一两分。
在燕陵眼中,他父亲燕离几可谓当世最厉害的剑手。
“莫说再厉害的盗贼,便是三大名剑里另外那两人,倘若对上父亲,也绝非父亲您的对手,父亲您实在多虑了。”
燕离那英俊儒雅的脸容上,没有半丝变化。
他只是淡淡地道:“未在手底下见过真章,除当世用剑第一的剑圣,谁也不敢说自己能轻易胜过谁人,何况你母亲也曾明言,她在三大剑手之中仅是陪居末席。”
燕离的剑技虽强,可诸国高手无数,谁能保证他永远不会碰上能够力压他的高手。
故国被灭,成为燕离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惨痛,也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不敢托大。
他温言劝慰道:“陵儿,为父知你心切着见齐氏小姐,横竖仅剩两三日的路程,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燕陵见父亲仍不肯同意,心中不免焦急。
他忍不住恳求:“父亲,您也知巫庙已准备选择湘君作为下一任巫神女的事,临行前,我听到母亲跟您说的话,此次之行务须要快,纳征完既要立即择定请期,以防节外生枝。”
燕离沉默片刻,并没有否认。
巫庙地位超然,巫神女身份更是非同小可,其掌管各国祭祀与占卜大事,倍受各国王君重视。
当年在与齐氏一族结亲之时,姜氏所考虑的是两族结成姻亲,能更加拉近两族的关系,巩固他们在楚国的地位,齐氏想来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
但两族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十数年后的今日,齐氏小姐将成为身份尊贵无比的巫神女。
燕陵与齐湘君的婚事本是定在一年之后,但如今整个姜氏上下皆一致决定,婚事必须提前,因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何种变数。
每一任巫神女地位尊贵超然,历来都是各国权贵与世族子弟,乃至各国君主的王嗣竞相追求的对象。
燕陵与齐氏小姐的婚事拖得越久,当中出现的变数就会越多。
如今趁齐太公尚在,尚能主持一切,趁早令二人完婚方是重中之重。
这些事,亦是他在出发之前爱妻千叮万嘱吩咐的,燕离亦知个中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何原本只需安排家族中其他人来送聘,最后需他亲来的原因。
甚至几乎整个姜氏都认为,作为当事人的燕陵也须随行,以增进与齐氏小姐的感情。整个姜氏一族当属于燕离剑术最高,此行事关重大绝不容有失,他更加必须亲来。
位于王都的家族则需他妻子坐镇,其余的人包括妻子的两位兄长,皆无法担起此这项重任。
诚如爱儿所言,燕离的心中亦想趁早赶赴邺城,提早将纳征的聘礼送抵齐氏一族。
此次出行已有七八日时间,到邺城后,算上返程的时间,至少也要二十多日方能回去。
成婚十八年,燕离与妻子姜卿月多数时间皆寸步不离对方,很少有分开这么长时间,不论是他还是妻子,对此都极为不习惯。
自故国被大周所灭,燕离心如死灰,是妻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在燕都城破之时,妻子与她已过世的父亲姜国公,冒着极大风险率领姜氏精锐深入大周边境,将重伤的他救回。
不仅接纳他入姜府,还按照当年燕氏王族与姜氏订下的婚约,纳他为婿。
夫妻二人婚后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感情极之深厚,甚至婚后十多年,仍然每晚都要恩爱缠绵。
回想到出发的前一晚,妻子月姬那美艳诱人的胴体,在自己身上纵情娇吟的画面,燕离心头便一阵火热,实恨不得能够立即回去。
“父亲……”
燕离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迎上爱儿那双充满迫切与焦灼的眼睛。
他心中思忖,长留山脉这条路他自己也曾走过数趟,四周地形路线都很熟悉,想来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就算有,他此行带来的力量也足以应付自如。
想及到爱妻,燕离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爱儿的恳求。
“好吧,这次就照你说的办,让大家再坚持一阵。”
“多谢父亲!”
燕陵终得父亲首肯,当即大喜。
看着神采飞扬,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奔邺城与未婚妻相见的爱儿,燕离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燕离随即令众将士继续赶路。
直到太阳落山后,车队才停止了前行。
此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众人也终于在入夜之前,抵达长留山脉脚下。
这条路燕离曾走过数趟,他挑选了一处空旷的山谷腹地,作为扎营的地点。队伍随即就在山谷里起营,准备在此过上一夜,翌日一早再出发。
扎营后,三百名姜氏族人一部分对周边地形开展侦查,一部分巡逻,另有一部分负责今晚守夜。
长留山脉连绵不绝,一眼看不见尽头,极为适合藏匿,因此盗贼四起,时常袭掠沿途经过的商旅与行人,朝廷虽多次组织剿匪行动,但一直是治标不治本。
因近数十年来,周边诸国时有战事发生,动乱不断,流民四起。
楚国因国力强盛,物饶丰富,吸引了许多各国的流民与逃兵,长留山脉一带恰提供了最佳的藏匿地域。
只要一日中原战事不止,盗贼流寇便无法彻底根绝,因此哪怕他们身处的是已近数年无战事的楚国,众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燕陵父子二人的营帐,隐隐地被护在最中心。
随行而来的三百家将,皆是姜氏征战经验最丰富的精锐,是姜卿月一个一个亲自挑选的,个个忠心赤胆。
只要姜卿月一句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他们姑爷以及他们的三公子抛头颅,洒热血,绝不会眨半下眼睛。
夜深。
燕陵已先行入帐歇息。
只有燕离,凝望着浓墨如黑的夜色,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来到燕离身后,恭敬开口。
“姑爷,时候已经不早,明早还要赶路,请您入帐歇息吧,这里交给末将便可。”
来人名叫赵骞,是姜氏一族的护卫领头,曾征战沙场十多年,行军经验极其丰富,在姜氏一族已十多年,忠心耿耿,深得姜卿月信任,亦曾跟随燕离出行多次。
燕离回过神来,道:“辛苦你们了。”
“姑爷您客气了,这是末将们该做的事。”
燕离点了点头,吩咐了赵骞几句后,便走入帐中。
进了营帐,燕离并没有去就寝。
他的心绪隐隐有些不宁,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当年,他率军出城与大周敌军周旋,在厮杀得昏天暗地之际,本该澄清如水的灵台,也是像今晚这样隐隐的掠现起不安。
没多久,便传来身后的燕都被破,王父王母皆被燕国叛党斩首的惊天噩耗。
到他奋力杀出重围,被姜氏救回楚国后,已近十八年,十八年后的今夜,心中深处再一次浮现起这种难言的不安之感。
这股不安令燕离有些烦躁,不禁思忖今日疾行赶路,夜里在此处扎营是否是错误的决定?
帐外一片宁静。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人困马乏,急需休息。
燕离不禁皱眉。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他如今身处的是诸国之中数一数二的强国大楚,远非当年他那弱小的故国。
长留山虽身处楚国国境边缘,但连绵起伏的山脉,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接壤的大周与大秦这两个可怕的强敌彻底隔绝开来。加上他此行又带来了如此多的精锐好手,绝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燕离勉力压下心头的不安,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
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山林里,燕离蓦地惊醒了过来。
一种强烈无比的危机感,猛然浮上他的心头。
他迅速掠出帐外,侧耳倾听。
山林的深处,传来了宿鸟惊飞的动静。
如非燕离长期锻炼的过人耳目,清晰地捕捉到了动静离此尚有数哩,换作次一等的好手,必然错过这重要无比的讯息。
他环顾四周,营地里一片寂静,只偶有稀疏的巡逻脚步声送入耳中。
燕离心中一沉。
负责巡逻守夜的将士,至少该有十数人,绝不可能只这剩这四五人。
其余那十来人哪里去,不用猜他也知道,同时负责整个营地护卫职责的头领赵骞,必然也已经不见踪影。
燕离知道,此时他们已经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危险处境之中。
他当即掠进一旁的营帐,唤醒熟睡中的爱儿。
“父亲……怎么了?”
燕陵尚未从睡梦中恢复清醒,还有些迷迷糊糊。
他刚准备开口,燕离已一把按住了他。
燕离压低了声音,语速急快地道:“不要说话,我们中埋伏了,敌人正在迅速往整个营地包围过来,从现在起什么都别问,跟在为父身后。”
燕陵浑身一震,整个人立时便惊醒了过来。
他迎上父亲那凝重至极点的脸庞,心中惊惶,欲言又止。
燕离没有说话,只打手势让儿子跟上自己。
父子二人掠出帐外,漆黑的夜色一片诡异的宁静,就在这时,出乎了燕陵意料之外的,燕离突然运功扬声。
“叛徒赵骞已背叛了我们,所有姜氏族人,即刻听从我令!”
燕离饱含气劲的声音,在静寂的夜色中不仅传得极远,更是震耳欲聋。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燕离清楚无误地捕捉到,数哩外的山林里,脚步声乱作一团,显是燕离这一出,大出敌人所料,一时之间令对方乱了阵脚。
远处的山林里蹄声大作,敌人显然来历不简单,一番慌乱之后立即便重整阵脚,不再掩藏身形,向众人的营地狂掠而来。
数百姜氏族人从睡梦中惊醒,迅速汇集到了燕陵父子的身旁。
燕离朝众人喝道:“赵骞在哪?”
“回姑爷,没有看见他。”
虽已有预感,可当亲自确认护卫领头的赵骞就是叛徒之时,燕离心中仍忍不住直往下沉。
他沉着脸,朝众人低喝一声:“所有人从现在起,舍下除兵器以外的其余所有东西,兵分成八个方位,有多远逃多远,若能生离此地,便将今夜的讯息带回家族!”
“姑爷!”
姜氏众人见燕离似未有与他们同逃的打算,皆大惊失色。
燕离沉声喝道:“敌人足有万人之众,只有化整为零,我们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无需多言。”
说罢,他冲一旁的爱儿低唤道:“陵儿,跟紧为父!”
姜氏众人虽不愿就此逃离,但他们也深知燕离剑术超绝,是所有人之中最有机会逃脱的,众人若是跟在他们父子身旁,反而会拖累他们,只能忍痛按照燕离的话做。
燕离领着爱儿,挑选了西北的一个方向,迅速没入黑暗的山林中。
燕陵自幼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下长大,何况面对过这般可怕的处境,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
但他毕竟乃前燕太子与月姬的独子,心性天资皆胜于同龄之人,当下只得强迫自己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跟在父亲身后。
夜色茫茫。
姜氏族人舍下所有物资,化整为零,分向不同的方向逃奔,一时间打乱了敌人的阵脚。
也所幸燕离提早在敌人形成包围圈前,便先一步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若再晚一些,所有姜氏族人只有拼死杀出重围这一条路可走,而现在,敌人必须分散力量围截,他们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燕陵跟在父亲身后,拼命展开脚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茂密丛林里飞快逃窜。
树枝杂草不停抽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已经被划开多道细小的伤口,燕陵依旧咬着牙,一言不发,拼命地追赶。
前方的燕离已是尽量等待爱儿赶上,且他在前方尚需开路,仍将燕陵抛开了一大段距离。
他虽自幼被母亲逼着练剑习武,身手远胜同龄人,但比起他父亲却仍差得远。
前方突然传来了兵器交接的激斗声。
他们终于与呈包围之势的敌人迎面撞上。
兵器交接的鸣金之声甫一响起,迅速地沉寂了下去,显是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包饮恨在燕离的绝强剑术下。
但很快,他们的动静便引来了更加密集的打斗声。
“年大人,燕氏父子在这里!”
一声高喊,山林的前方忽然间被无数支火把照亮。
燕陵惊骇停下脚步。
他们终究难以避免地落进了敌人的包围圈里,带着惊惶和失措,他来到了父亲燕离的身后,见到了父亲那凝重到无以复加的脸色。
燕离突然运劲高喝。
“年仲,可敢与本人单打独斗!”
声音立即遍及整片山林。
他身后的燕陵心中剧颤,他父亲口中所喊的名字,赫然是楚王的御前剑士,与他母亲月姬并列为楚国三大剑手之一的年仲!
燕陵做梦都没有想到,包围他的敌人之中,竟然有此身份非同一般之人!
在无数燃烧的火把中,一个身着武士服,身材高大的男子越众而出,来到燕氏父子二人数丈外立定。
这位名列楚境三大名剑之一的卓绝剑手,年纪看上去约三十岁许人,容貌方正,嘴角噙含着一丝傲然的冷笑。
“据闻燕太子一身剑术犹胜月姬,本人早想领教一番,难得燕太子有此雅兴想作本人的剑下孤魂,本人岂有不成全之理。”
燕离目光沉定地凝望着他,心中却是掠起一丝不安。
年仲虽贵为楚国三大剑士,但他该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纵双方放手一搏,胜败仍是五五之数,年仲凭什么能这般从容不迫?
这么想着之时,年仲手执长剑,往前跨了一大步。
燕离于同一时刻作出反应,手中的铜剑立时遥指对方。
但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白色祭祀服的高瘦男人,从年仲的身后漫步走出。
“巫庙祭司!”
燕离脑袋轰然一际。
当他的目光与对方的双目接触的一刹那,燕离眼前陡然一阵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
他在心中惊喊:“糟了!”
在他脚步不稳,踉跄的一霎那,燕离眼角余光捕捉到年仲那高大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地欺身而近。
眼前闪现出一道寒光。
耳边随即传来爱儿失声的一声惊喊。
“父亲!”
第二章
当望见身着祭祀服的男人出现的一刹那,燕离心中翻腾起滔天的巨浪。
难怪与他爱妻同为楚国三大剑手之一的年仲,从一开始表现得这般胜券在握。
今夜的围袭,竟是有着巫庙的身影参与其中。
一霎那,无数道念头电光火石般闪掠过燕离的脑海。
他震骇地惊悉到了一个惊天阴谋落在他们头上。
燕离的一颗心仿如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这是一件经过精心策划,不仅针对于他们父子二人,甚或可能是针对于整个姜氏一族的巨大阴谋。
若今夜仅是年仲出现在此处,燕离尚不敢完全肯定。
但如今连巫庙祭司的身影也出现了,燕离不论多么不愿意相信,也无法否认,今夜的袭击若说没有得到楚留王的首肯,乃至于王室以外的其他势力参与,燕离绝不相信。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爱儿的惊呼声在耳旁彻响。
“父亲!”
燕离以惊人的定力,止住脚下踉跄的瞬间,他心头便大叫不好。
他运起手中的铜剑,想要挡格,可已经晚了。
那来自巫庙的祭司运起精神控制,令燕离坚若磐石般的心灵出现了刹那的空隙,而作为楚国三大剑手的年仲,又怎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燕陵的惊喊声落下的一瞬,一股剧痛从燕离的左祭司臂延伸至了肋下。
温热的鲜血洒往空中。
强烈的剧痛,令燕离明白到,年仲这一剑不仅深入他的肋下,且将他左臂的经脉也挑断了。
在这生死关头,燕离展现出一个超卓剑手应有的本色。
他毫不理会鲜血直淌的伤口,而是运起手中的铜剑,施尽生平绝学,手中长剑化作万千精芒,向眼前这可怕的敌手反击而去。
“当当当当!”
兵刃交接的金鸣声响彻密林。
身处场中的年仲,心中一凛。
别看他一开始便一副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模样。实际上,对于眼前这位传闻中剑技犹在月姬之上的对手,打从一开始,他便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从未掉以轻心过。
对方在被他成功废去一臂的情况下,竟还有能力施展如此凌厉可怕的剑术,更是年仲料想不到的。
与他表面上显现的游刃有余不同,实际上他应付得颇为吃力。
不过年仲也明白,燕离此刻所施剑招大开大阖,虽攻势凌厉,但以他现时的状态绝撑不了多久。
不消三四十合,他的剑势必将落下来,届时便是他引颈授首的时刻了。
年仲嘴含冷笑,手中佩剑不断格挡,任由燕离攻个不休。
燕离的情况确如年仲所料。
他以凌厉的攻势,跟年仲交手近三十合后,虽逼得年仲节节后退,成功地从年仲的方向将包围圈破开了一个缺口,但便因剧烈的动作而加速了血液的流失。
无需那巫庙祭司出手,他已感觉到阵阵眩晕向他袭来。
燕离的攻势终于出现了颓势。
年仲蓦地大喜。
他苦待的正是这一刻。
长剑击出。
正当年仲将全部的心神放于眼前的燕离之时,一道寒芒从燕离的身后方飞快刺来。
年仲顿时大骇!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或者说在场所有人,包括巫庙的左祭司在内,全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那便是忽略掉了燕离与月姬的儿子,燕陵!
这位姜氏的三公子,自幼养尊处优,且据闻不爱习武,剑术平平。
因而打从一开始,身为三大剑手的年仲眼中只有一个前燕太子燕离,根本没有把这位姜氏三公子考虑在内。
然而此刻,燕陵所展现的剑术虽仍显稚嫩,但他出手的时机却拿捏得分毫不差。
甚至逼得年仲不得不临时变招。
燕离倏地一声暴喝。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燕离右腕一翻,手中铜剑挥斜而上,一点寒芒立时在年仲的面门爆开。
“啊……”
年仲一声嘶声大喊。
心中又惊又怒。
他避开燕陵的突袭,却被燕离陡然暴起的一剑划中了面门。
鲜血从脸上滚淌而下,不用看亦知道,他此刻的脸上必然狰狞无比。
年仲大吼一声,直至此刻,他方知自己中了计。
他望向燕氏父子的目光,几欲噬人。
“走!”
燕离一声暴喝。
趁着逼退年仲的间隙,他当机立断,立即领着爱儿从这唯一的缺口处突围。
“放箭!”
年仲即刻下令。
他身后数十随从立即取出弓箭,向燕氏父子逃走的方向一阵狂射。
但茂密的山林却为父子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遮挡,弓箭手一番轮射无果,令执着布条止血的年仲,面上更加阴云密布。
“追!”
年仲怒喝一声。
为了今夜的围袭,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方作出如此周密的布置,绝不容许燕氏父子二人能活着回去。
燕陵父子在密林中拼命奔逃。
枝叶荆棘抽打在他们的脸上与身上,不多时,父子俩身上已多出了数不清的小伤口,但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理会。
漆黑的山林四处亮起了火把。
父子俩骇然惊觉,此次偷袭他们的敌人数量,至少有两万之众。
他们已经埋伏在长留山脉的每一个重要据点,务要将所有姜氏族人赶尽杀绝,不容他们生离。
燕离知道,今趟随行而来的那几百姜氏族人,今夜亦是凶多吉少,可他自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担心他们了。
年仲那一剑,出手极其狠辣,不仅深处他的左肋,令他血流个不止,更一剑断去他左臂的经脉,令他的左手此生再休想拿剑。
一连数剑,连挑由前方包抄来而来数名敌人后,他感觉到脚下的步伐,逐渐变得越来越沉重。
“父亲!”
爱儿惊惶失措的叫喊声传入耳中,燕离勉力打起精神,喘着粗气,对爱儿说道。
“西北方向约七哩处,有一道瀑布,水流湍急,联通渭河……那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陵儿,你怕不怕死?”
燕陵不明白父亲这个时候问他这话何意,他终究不愧是燕离与月姬之子,一咬牙,喘着气猛然说:“孩儿不怕!”
“好!”
燕离低沉地喘着气,“不怕死,就拼了命往西北方向,只有跳下瀑布,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燕陵明白过来。
父亲是知他水性极佳,跳下瀑布虽同样可能九死一生,但突围的唯一下场必定是力战而死,既然如此,何不拼死一搏。
渭河连通数大国,只要能逃离楚境,他们便可保住性命。
燕陵随即撕下布条为父亲止血,接着便朝着西北方向,一路战,一路逃。
幸而年仲虽贵为楚国三大剑手,但他长期处于养尊处优的环境,并不太适应漆黑恶劣的密林。
一路上,父子二人面对的皆是那些凶悍的兵将,虽也不容易应付,但比起年仲与那巫庙祭司,总要轻松得多。
父子二人成功往西北方逃离了五六哩。
而此时,他们已是浑身布满血污,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年仲等人也终于追上。
远处传来轰隆的巨响。
那是一道巨大的瀑布,瀑布倾泄而下的声响,竟是如此之巨。
父子二人精神大振,勉力打起精神,再次拼命逃奔。
当终于来到瀑布前时,哪怕这刻疲于奔命,燕陵仍被眼前的瀑布之壮阔彻底震撼。
借着清冷的月色,燕陵清楚看见那是一道高达百丈的巨大瀑布,水流从山崖顶倾泻而下,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
燕陵不禁脸色发白。
别说从如此高的高度跳下去能否活命,纵能活命,恐怕也会被倾泻而下的巨大水流砸晕,当场溺毙于潭底。
但时间已不容许燕陵犹豫。
年仲率领大批将士,已逼近到了他们数十丈之外。
“陵儿,跳!”
身旁的父亲已掠近身旁,一声竭力的大喝。
燕陵方一个犹豫,一道寒光自数十丈外陡然激射而来。
不好!
燕陵刚升起此念头之际,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父亲猛然撞开。
下一刻,他就看见父亲被一剑贯穿了肩部,连人带剑地被抛下瀑布。
“父亲!”
燕陵发出一声惊天嘶喊。
年仲身形高瘦,但却膂力惊人,他手的佩剑以可怕的力道从数十丈外远射出,一剑刺穿他父亲的肩膀,还令他跌落瀑布。
燕陵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在半空中抱住了父亲那气若游丝的身体。
耳旁尽是轰隆隆的水声和巨响。
当撞击到水面的一霎那,燕陵立即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五脏六腑剧痛无比,瞬间昏死过去。
一群人马在瀑布边上立定。
年仲来到瀑布的悬崖边上,借着月色,运极目力,凝望着百丈之下轰隆声响的瀑布水潭,面上阴沉得几欲滴出水来。
“布下天罗地网,竟仍让他们逃了……”
“搜!”
“给本人彻彻底底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巫庙祭司来到他身后,他凝望下方,那张高深莫测的面孔浮起一抹微笑,淡然说道。
“年大人何须动气,此处高逾百丈,莫说他一个身负重伤的垂死之人跌落下去,便是他身体恢复如初,从如此高的地方跳下,也是十死无生,绝无幸免之理,何况水流如此湍急。”
巫庙祭司的话,令年仲面色稍霁。
但他仍沉着声道:“左祭司勿怪年某多言,燕氏父子二人的生死毕竟事关重大,绝不容有任何闪失,搜寻之事仍需进行。”
“这是自然。”那左祭司微一颌首,淡淡地说道,“搜寻自然还是要的,能找到他们父子二人的尸身,年大人也更好向王上交待。”
“不过此瀑布水流湍急,想必要寻到两人的尸身亦非易事。这样,本人稍后修书一封,将今夜情形尽数告知于王上,还请年大人代劳。”
年仲不由感激道:“如此,便先谢过左祭司。”
“年大人无需客气,这只是左某的份内之事。”*
※※※
黄昏。
楚国王都。
姜氏大宅。
姜卿月的书斋,位于宅内一处植满百年老槐的园子中。
书斋的前堂以红木作为陈设布置,堂中四壁挂满名贵的帛画,六盏八角宫中灯高悬于梁上,富贵之余也透着文秀之气,显现出姜卿月出众的品味。
一位婀娜多姿,风姿绰约的绝色丽人,此刻安静地坐在主座上。
她的模样看起来似是花信年华,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清丽美艳的玉容,有若九天神女降临于凡尘。一对明亮的凤目有若含着春水,顾盼之间盈盈流动。
她的身上仅是穿着一件看似简单的素白锦裙,上面以红线绣上荷花图案,锦裙紧裹着她那玲珑曼妙的玉体。
这绝色美人的容颜之美,几可艳盖尘寰,倾国倾城。
而最令人心荡神旌的是,绝色丽人气质高贵端庄,但其轻动之间,锦裙领口处微微稍透出内里的雪白裹胸,以及她曳地长裙下偶然探出裙摆的雪白绣鞋,仍不可避免地令人生出无尽遐想。
绝美女人的手中,此刻握着一封由千里之外加急送来的帛书。
她一对艳如星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手中的帛书,青葱般的玉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捏得几乎泛白。
绝美女人显现正在尽最大努力克制自己。
“三妹,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男人,匆匆步入前堂。
来人便是姜氏一族大公子,月姬姜卿月的大兄长姜承。
他前脚刚到,一个满脸络腮的华服男子,亦匆匆跨入前堂,后者便是姜氏一族二大公子,姜卿月的二兄姜立。
一进门,他便火急廖廖地问。
“大兄,三妹,到底什么事情?”
姜卿月玉容低沉,将那张被她捏得已经略有些发皱的帛书放到了桌上,冷着声道。
“你们怎么看吧。”
二人快步走上前去。
当他们看清帛书上所写内容之时,两人的面色同时大变。
“甚么!”
“怎……怎会这样……”
大腹便便的大公子姜承,更是一屁股瘫倒在椅上,“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立沉着声,道:“按时间算,该是三天前了。”
实际上,姜氏一族早在三日前的当天晚上,便已发觉到了不对。
因此行下聘的队伍,由姜卿月的夫君燕离亲自领队,每日清晨,燕离都会固定用队伍中的鸿雁给沿途的姜氏据点传送帛书,告知队伍的平安。
但是,消息却是在三天前突然中断,没有任何缘故。
姜卿月深知丈夫是极其谨慎的人,绝不可能在这方面出现任何差池,她心中一直担心。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今天,姜氏终于收到了从邺城千里送来的帛书,告知了燕陵父子乃至数百姜氏族人,在长留山脉失踪的消息。
消息现暂时仍被姜卿月压下,但引起姜氏上下恐慌,已是不可避免。
她只能强忍心中惊痛,急唤两位兄长前来议事。
※※※
湍急的水流,蜿蜒着不知通向何方。
翻滚的河水之中,隐见两个人影在河水中隐没,随波逐流。
长满了青翠碧草的河岸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浑身笼罩在黑色的长袍之中,面上同样戴着一张古怪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精芒闪烁的双目。
看不出那人的长相,更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能从他开阖的双目隐约知道他是个男性,以及有着极之高大的身躯。
在这神秘人的身后,跟随着八男一女。
这九个人装束各异,有人一身锦衣,也有人粗衣麻布,唯一相同之处,便是人人所度沉稳,目光凌厉,就连当中那个子高挑,模样秀丽的唯一一名女子亦不例外。
“主上……”
一个身着麻衣,打着赤膊的壮硕男人来到那神秘人身后,垂首恭敬地道。
当他望见后者微不可察的一颌首后,赤膊男子二话不说,立即便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流中。
“哗啦”一声。
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声响。
赤膊男人那双孔武有力的双手,恰到好处地把被河水推送而下的两个溺水者从水中捞到了岸上。
捞起人后,赤膊男人望见其中一人被一柄长剑当肩而过,微微一凛,查探过后,他恭敬地来到黑袍人的身后。
“主上,这两人还活着。”
话音落下,身后一人抬头望了一眼两人漂流下来的方向,皱起眉头。
“那个方向,他们是从楚国境内漂流下来的,至少已漂流了一天一夜。”
有人问道。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众人的目光,绝大部分落在救起的二人中,那年纪较大的男人身上。
他的左肩被一柄锋利的利剑贯穿,面上苍白如纸,几乎是气若游丝,能在水里坚持到这一刻,实令众人非常吃惊。
忽有一人大步上前,目光一凛,道:“我认得他。”
“他是前燕太子,燕离。我曾在燕国王宫见过他一面,不会认错。”
那人说完,众人里有一身着甲胄的矮壮结实男子,忽地跨步而出,朝黑袍人恭敬下跪道。
“燕王曾有大恩于我族人,属下恳请主上救他一命。”
那神秘的黑袍人立于岸边,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
矮壮男人恭敬跪于地上,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只有离黑袍人最近的那秀丽女子才注意到,他们主上的目光,似是更多地停留在那个面色同样苍白,昏迷中的少年身上。
半响,黑袍人终于转过身来。
低沉沙哑的嗓音,从他那黑色的面具下传了过来。
“他伤势过重,在河水中浸泡了一日一夜,且那把剑淬了毒,毒素已深入骨髓,纵能救起,也将成为废人。”
“但能救回他,总是好的,你们尽力而为吧。”
“是。”
跪伏在地上的男人,随即恭敬应声。
“主上,那这个少年……”秀丽女人开口道。
黑袍人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似是在打量着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
夜。
姜卿月返回自己独居的小院。
夜色已深,回到房中,她却难以入眠。
这已是消息传来的第三日,姜氏上下亦都已清楚发生了何事。
夫君与爱儿的失踪,成为她心中难以接受的事实。
以姜卿月素来的坚强,这刻仍感悲痛万分。
而方才不久前,与两位兄长之间的不欢而散,更让她倍感疲倦。
连日来,她多次与兄长们参议,想要派人去搜寻营救,却一直遭到两位兄长的强烈反对。
两人反对的理由可谓冠冕堂皇。
不外乎姜氏一族而今在大楚的地位,如日中天,连同为三大氏族的齐氏与姬氏都难以比拟。
姜氏在姜卿月的执掌下,锋芒太过于毕露,早已惹来楚国无数权贵的忌惮,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姜氏与齐氏一族联姻,继续坐大。
燕离一行人失踪,背后必然牵涉到数之不清的势力。
调查下去,只会更加惹来敌人的忌恨,加大对姜氏的打击,这个时候姜氏绝不能做这出头之鸟。
至于搜寻,更加没有意义。
一行人失踪于长留山脉,谁都清楚,那里除唯一一条官道外,尽皆是连绵起伏的原始密林,盗贼四起,危机四伏。
燕离等人杳无音信,极可能早已遇害,让姜氏族人犯险进入其中搜寻,更没有意义。
姜卿月气得脸色铁青。
她没想到平日多次告诫两位兄长的话,今日会被他们用作反对的借口。
若非姜卿月仍顾及着兄妹之间的情谊,两人必给她骂个狗血淋头。
再次不欢而散,亦令姜卿月陷入苦恼。
那是她最心爱的夫君,以及最疼爱的儿子,他们生死未卜,还有可能在某个地方等待着她的救援,但她却难以抉择。
若料到会有今日,她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但此刻已没有后悔药,唯今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找到他们的下落,确定他们父子的生死。
但她难以抉择的地方正是这里。
姜卿月此行为夫君及爱儿挑选的,皆是姜氏一族中最精锐的族人,人人有以一挡十的过人身手。
可就连这些族人,此次竟连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此事已给姜氏上下的士气,造成极其严重,甚至是难以挽回的打击。
姜氏虽蓄养有三千私兵,但如今姜卿月手中仅握有剩余的五百精锐,余下的两千多人,只听从于她两位兄长的命令。
虽以姜卿月的地位,只要她一声令下,可轻易从两位兄长手中取走他们的兵权,但她也明白这么做其实如两位兄长所言,意义并不大。
长留山脉连绵广袤,哪怕姜氏精锐尽出,分散到如此广阔的山林作用也有限。
并且经过此次事件,姜卿月也终于惊觉,看似和平的楚国,随着楚留王身体每况愈下,早已经是暗流涌动。
这一次,姜氏与齐氏的联姻,恐怕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若姜卿月在这样的节骨眼,将兵力调遣出王都,说不定下一刻,迎接姜氏的便是灭顶之灾。
她绝不能这么做。
哪怕她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她最心爱的夫君,以及她的爱儿,她亦无法说服自己,用姜氏数千族人与近千食客的性命去作此赌注。
姜卿月紧咬着红唇。
素来冷静的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已乱了分寸。
“笃笃……”
敲门声响起。
姜卿月沉声道:“谁?”
“夫人,仆从康黎有事求见夫人。”
“康黎?”
姜卿月蹙起柳眉,她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再听到只是个仆从,更是心中不悦。
“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出去。”
她话音落下,门外传来一把焦急的声音。
“夫人,老奴是当日在长留山脉,被夫人您与三姑爷收留的康黎,当日一同被夫人您收留的还有老奴的儿子……您还记得吗?”
“老奴愿亲自前往长留山,搜寻三姑爷与三小公子……”
姜卿月不禁愕然。
她蹙眉细思,终于勉力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第三章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当时燕陵仅得五岁。
那是他与齐氏小姐订下姻亲的翌年,姜卿月随夫君与爱儿,在数百姜氏族人的伴随下,浩浩荡荡前往邺城。
当时楚国碰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国境内逾半数田地颗粒无收,数之不尽的平民百姓沦为乞丐和流民,自然亦有更多饥民落草为寇。
在他们途经长留山脉之时,车队碰上了多起流匪,但皆被训练有素的姜氏精锐击得溃不成军。
也就是在这时,流落到了山林间,被那些流寇盗匪逼迫欺压的二十多个康家村民,在骨瘦如柴的康黎带头下,纷纷跪倒在车队跟前,恳求姜氏一族能收留他们。
姜卿月当时同行的二兄姜立神情冷漠,极之不耐烦地要命人将这些饿成皮包骨的饥民赶走。
当年楚国大旱,饿死在路边的百姓不知凡几,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姜卿月的两位兄长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人当成人看。
当时康黎怀抱的孩子已三天未进一粒米,饿得几乎快死,他看出姜卿月跟燕离夫妇俩也同为主事之人,身旁也还带着一个孩子,扑通一声便跪拜在他们夫妇面前。
不停磕头哀求,只要能收留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便是当年做马他们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姜卿月有些为难。
非是她不愿,而是在此之前,她已收留过同样遭遇的饥民百多人,她心再善,也要考虑所能够施以援手的极限。
不过她心爱的夫君似是不忍心见到眼前的场面,于是想私下与她兄长商议。
姜卿月知她的二兄长是断不可能应承的,但她为人也颇为心软,见夫君想坚持,便当即做出决定,将这二十多个康姓的流民收入姜氏做奴仆。
那仅是件早已淹没在姜卿月过往记忆里,毫不起眼的一件尘埃往事。
如非屋外的奴仆康黎刻意提到,她几乎早已忘记。
沉吟片响,姜卿月最后还是红唇轻启,道:“让他进来。”
“是,夫人。”
一个面容沧桑的老仆出现在姜卿月的面前,见到他,姜卿月勉力回忆起一个模糊的印象。
在姜卿月贴身侍女盛雪的带领下,这个名为康黎的老仆拘谨地步入她房中。
他的腰半弯着,让他本就矮小的身躯更显佝偻。从跨入房中的一刻起,他的目光便连望都不敢望姜卿月一眼。
“扑通”一声。
老仆康黎双膝便跪在了姜卿月脚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老奴康黎,见过夫人。”
“起来吧。”
姜卿月看着他,语气不冷也不热地道:“你方才说,你愿意到长留山搜寻姑爷与三公子?”
康黎仍旧跪伏在地,头也没有抬起,语气显得极为着急。
“是的,夫人,老奴听人说姑爷与三公子失了踪,内心实是万分焦灼,希望能够尽一份力。”
“长留山脉乃一片连绵千里的原始茂密老林,与数大国境接壤,地势复杂,不仅危机四伏,更是盗贼四起。纵然姜氏一族精锐尽出,要在这一大片地方找两个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老奴曾与康家村人在长留山一带颠簸流离数年,对那一带颇为熟悉,老奴愿替夫人搜寻姑爷与三公子的下落。”
姜卿月静静听他说完,倾国倾城的美丽玉容上没有半点表露,不知在思索什么。
康黎仍旧拘谨地跪伏她脚边。
过了半晌,姜卿月才轻启朱唇,淡淡道:“你明知长留山脉危机四伏,为何还要主动请缨?”
中原各国皆亲族观念重于王室,若是其他姜氏族人主动请缨这很正常。
但康黎并非姜氏族人,他只是家族里的一个地位低微的奴仆,身份仅比奴隶好上一些罢了,根本就没有这般做。
康黎再一次重重磕了一个头,回答道。
“回夫人,老奴与老奴的小儿子康季两条命都是夫人与姑爷给的,还有我们康家村仅剩的二十几口人,十二年前,如非夫人与三姑爷收留,我们所有人早就饿死。”
“是夫人与三姑爷给了老奴与康家族人一口饭吃,给我们安定的居所,让我们从此衣食无忧,这份恩情,老奴一直记于心底。”
“纵然为姑爷与三公子而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姜卿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跪伏在地的康黎,那佝偻的身躯仍然显得十分拘谨,可姜卿月听得出,他所说的话尽皆是肺腑之言,令她首次正眼看了这个老仆一眼。
但也仅此而已。
纵然康黎熟悉楚国境内的长留山脉一带,仅凭他一个去寻找,机会也决然不大。
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疲倦袭上心头。
姜卿月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康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磕了一个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是,夫人。”
但就在他走出房外,恭敬地弯腰,准备将房门掩上的一刻,他突然像鼓起了勇气般开口道。
“夫人,姑爷与三公子吉人天相,像他们这样的好人福大命大,老奴相信他们绝不会有事的。”
说完了这话,他才终于退下。
姜卿月默然片响。
她当然不可能因为康黎的一番说辞,便让他去执行搜寻一事。
她随后唤来了姜氏一族的大管家姜福。
“夫人,您这么晚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姜福身材圆胖,在姜氏一族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为人精明,但在面对姜氏一族执掌者的姜卿月,他神态非常的恭敬。
姜卿月沉吟片刻,问道:“这个叫康黎的老仆,十几年来在家族中表现得如何?”
“康黎?”
姜福愣了愣,不明白自家夫人问起一个身份最低微的杂仆的用意。
他想了想,很恭敬地答道:“康黎虽只是个杂仆,但他为人忠厚老实,自十二年前进入家族以来,做事一直非常勤力,交给他的活向来都干得尽心尽力,任劳任怨。”
姜卿月微微点头。
姜福身为姜氏一族的大管家,为人精明,对姜氏孔也忠心耿耿,但最大的缺点便是对下人略显刻薄了些。
康黎能在他嘴中得到这样的评价,实属不易。
顿了顿,姜卿月想起一事,又问,“我记得,他身旁还带着一个男孩对吧?”
“是的,夫人。”姜福恭敬地道,“那是康黎的小儿子,叫康季。”
“康黎外貌看起来虽老,但其实他年纪只比小人大上一两岁,他原有三个儿子,最大的那个被流寇杀了,二儿子跟他的妻子则都在逃亡的路上饿死了,就剩他跟这个小儿子。康家村原有三百多口人,流亡到后来就只剩二十多人,康黎以前还是他们的村长。”
“他的儿子,现时在做什么?”
姜卿月日理万机,何况值此三姑爷与三公子下落不明之际,她更绝无闲情逸致去从他这里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杂仆。
这般垂询必定有她的用意,姜福作为家族的大管家,自然清楚什么是自己该问与不该问,该说与不该说。
当下就将自己所知的都一一恭敬地回答。
“他的小儿子康季,今年刚满十七岁,现时也在家族里当杂仆。姑爷心善,见他儿子聪明伶俐,又跟三公子同岁,不希望他一辈子只当个杂仆,在他八岁那年便安排他去上学堂。”
“他虽读了书认了字,但做事同样非常勤快。”
姜卿月听到这里,明白康黎刚才为何那般感恩戴德。
只是在姜卿月心中,她不认为以康黎的个人之力能做什么,但她眼下别无选择,只要尚有一线希望,她都绝不能放过。
沉默良久,姜卿月才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大管家姜福离开后,姜卿月吩咐外头的贴身侍女,将那老仆康黎传唤进来。
※※※
燕陵从昏昏沉沉之中苏醒过来。
四肢百骸传来一阵强烈剧痛,他感觉身体像被撕裂开似。
令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阵轻柔的足音传进耳中,紧接着便是一声悦耳动听的惊喜叫声。
“啊,你醒啦……”
柔软的足音快步来到他身旁,燕陵听到那把好听的声音关切道。
“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快躺下来。”
原本想强忍起身的燕陵,实在难以忍受那深入肺腑的剧痛,挣扎着,在听到声音后,终于放弃不再尝试着去起身。
他勉力睁开眼睛。
幽兰的体香扑鼻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无比的美丽容颜。
那是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美丽少女。
她身姿玲珑窈窕,虽一身淡素的绿色布裙,玉容不施粉黛,但仍然难掩她钟天地灵秀般的绝美气质。
少女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面上神情亦嗔亦喜,像是见到燕陵醒来非常开心,又有些责怪他这么着急着想要起身。
燕陵想开口说话,但声音传到了喉咙,却变成了嘶哑的喉音。
“水……”
“啊,你想喝水吗,你等一会。”
少女踩着绣鞋快步的离开,很快又回来。
回来时,她手里已盛了一碗水。
少女坐在燕陵身旁,用木勺一勺一勺细心地给燕陵喂着水。
得到清水的滋润,燕陵嗓子那火辣辣的痛感终于得到稍稍的舒缓,这时才有余力去观察所处的环境。
从外表看,这是一间很寻常普通的百姓屋舍,屋子的陈设简单,虽远比不上他平日所住的大宅,但并不算简陋。
“我这是在哪里?”
强忍着身体传来的隐隐阵痛,燕陵开口问道。
少女搬过一张椅子,坐到木床边,双手支着下颌,天真浪漫地回答他道。
“这是我家呀。”
“你家?是……是你救了我?”
燕陵最后的记忆,是纵身跃下瀑布后,成功地抱住了父亲的身体。
当两人重重砸落到瀑布水潭水面的一瞬间,巨大的痛楚袭来,燕陵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毫无疑问,他现在还活着,是被人救了上来。
因而他望向少女的目光,满怀了感激。
“不是我救你的。”少女摇了摇头,“是阿公救你的。”
“他在河边把你救上来的,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了。”
燕陵这才知道,自己已昏迷了两日,且救他的另有其人。
少女嘴中的阿公,大概是她的爷爷。
想到这里,他急切问:“那你阿公他……有没有看见跟我在一起的另外一个人,那是我父亲。”
少女微一错愕。
她摇了摇头,“没有呢,阿公就只救了你一个人。”
燕陵脸色一白。
少女见她神色不对,安慰说:“阿公虽然没有提起,但不代表他没看见,等我阿公来了,我帮你问问看。”
“那你阿公……他何时回来?”
少女回答道:“阿公他有事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应该也是这两天的事。”
“你不要着急,好好休养身体吧。”
“那……多谢姑娘。”
燕陵只好强压下内心对父亲的深刻担忧。
“对了,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神态天真无瑕地回答他:“我叫珊瑚,你呢?”
“我叫燕陵,珊瑚姑娘,多谢你照顾我。”
他目光诚恳真挚,带着深切的感激。
这一次死里逃生,给燕陵带来了许多变化,甚至连身上原有的贵胄公子气息也消散了许多。
珊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一红。
她的天真浪漫,不禁让燕陵生出一股心动的感觉。
凭心而论,珊瑚长得非常美,几乎可算是燕陵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之一。
纵然比起他娘亲姜卿月,以及未婚妻齐湘君,被世人尊为当世三大美人的这二女,珊瑚的美丽也是不遑多让,令人无比心动。
何况燕陵还从珊瑚的眼眸中,看到她对自己所含的一丝情意。
倘若燕陵愿意,将这如琬似花的玉人抱上榻子,想必绝非一件太过于困难的事。
换作以前,燕陵说不定已经开始对她展开激烈的追求。
但他现在绝不会这般做。
虽然对于所有的男人而言,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不过的事,除未婚妻齐湘君外,燕陵也并非情场初哥。
可经过这次死里逃生,燕陵的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如今他父亲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甚至姜氏一族也大有可能已置身危机之中,他实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心思。
他的内心深处,积蓄着一股怒火。
他现时最想做的事,便是找出袭杀他们父子与数百姜氏精锐的幕后黑手,亲手将他们斩杀!
不知不觉,燕陵身上原有的贵胄公子气息,也在逃亡的那一夜中逐渐消散。
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什么不该做。
珊瑚虽然动人,却也只能如此。
接下来的三四日,燕陵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在跳下瀑布水潭之时,他被巨大的冲击力震伤了五脏六腑,肋骨也断了数根,还在河里漂流了不知多久,伤势很重。
但珊瑚的阿公看起来医术极为高明,燕陵包扎所用的草药皆是他所制,原本至少需半个月以上的时日方能恢复的伤势,仅六七日的功夫,便已令燕陵恢复了大半。
到了第七日,他便已基本可以下床活动。
对此,珊瑚感到非常欣喜。
珊瑚爷孙二人所住的地方,是一片由数间屋舍连接在一起的大房屋,前后有两个院子,前院种植着各种蔬菜瓜果,后院则养着十几二十只家禽。
珊瑚每天一早便会去集市赶集,然后中午回来煮食给燕陵吃,下午则会去采药,直到傍晚太阳下山前才回来。
日复一日,生活颇为简单单调。
这天清晨,燕陵早早醒来。
院子里看不到珊瑚喂养家禽的身影,看样子她应该早早出门赶集去了。
燕陵虽然身体离完全康复尚早,但已能够自由活动。
他每天呆在屋子,时间久了觉得非常闷,突然想到市集去看看。
除了去看一看珊瑚,更重要的是趁着身体逐渐恢复的当,先探查一番附近的环境。
这几天的朝夕相处,燕陵和珊瑚逐渐变得熟悉。
他从珊瑚嘴里得知,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竟是他自幼便从爹娘嘴里多次得知的,那独立于各国之外,有着超然地位令人神秘向往的殷境。
殷境是中原唯一没有被各国铁蹄征服的地界。
但其没有被征服,非是各国不想染指,相反,这片广袤的土地是周边各国一直以来都极为渴望的存在,历年多有战火。
只是由于殷境由数之不清的原始部族和村落组成,殷人大多凶狠好斗,从不吝啬鲜血,加之殷境地形复杂,占尽地利,方一直能够苦撑至今。
直至四十年前,剑圣闵于横空出世。
一人一剑,于七万人的六国联军之中,一战千人斩,取六国之中四国敌将的首级。
这一战,不仅奠定剑圣闵于在中原,至高无上的世间第一高手的地位,无人可撄其锋。
更成功以一人之力,逼得六国退兵,并立下重誓,只要剑圣在世一日,六国大军绝不踏入殷境半步,为殷人换来了已四十年的和平。
剑圣闵于据闻现今已百岁高龄,殷人敬其如天神,甚至为他建造了殷下行宫。
因而当燕陵得知自己身处殷境,心中是相当震惊的。
长留山脉虽与数国接壤,但唯独离殷境颇远,他实不知自己是如何流落到此,并被珊瑚的阿公救回的。
太多未解,燕陵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流落到殷境,对现时的燕陵而言,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燕陵已经决定,待他的伤势完全好了之后,他要前往殷下行宫,觐见剑圣!
燕陵漫步在人流熙攘的市集里。
这里位处于殷境南部,南部也是与周国、秦国两国接壤的地界。
燕陵所处的这个市集非常热闹,一路走来,他看到了许多衣着各异,甚或肤色各异的不同氏族的人到这里赶集。
殷境地域广袤,不仅保留着原始的生态面貌,也存在着数以百计不同的部落与氏族。
在楚国王都长大的燕陵,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不同的场面,不停张望。
出神之间,眼前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彪悍的身影拦住了燕陵的去路。
燕陵停下脚步,愕然抬头。
那是一个脸上有着一条狰狞长疤,身躯健壮有力的大汉,他身披着一件由土黄色狼皮裁成的短衣,用一种带着极其强烈敌意的目光,紧紧盯着燕陵,用不纯熟的楚语冷冷地说道。
“楚人!”
他话音落下,三个身躯同样高大健壮,着装相仿的大汉从身后断去了燕陵的退路。
燕陵很是一愣,接着便心中叫糟。
第四章
燕陵自幼不好武事,但他平素最大的兴趣便是缠着爹娘给他说中原各国的风土人情。
父亲燕离曾跟他提过关于殷地的秘闻。
殷境地界广袤,但千百年来一直处于无统治者的状态,因而殷地最大的势力属于九个非常强大的原始氏族。
沙狼氏族便是这九大氏族中的次强,族内战士皆凶狠好斗。
他们的氏族部落位于沙漠深处,四十年前,七国联军进攻殷境,楚国大军与沙狼族交战,双方皆损失巨大。
那一战中,沙狼氏族逾两千族人被楚国大军所杀,双方可谓结下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所以,沙狼族的人对楚人最是敏感。
恐怕燕陵刚踏足市集,就已经被这四人盯上。
而让燕陵心叫不妙的便是,沙狼族人个个悍勇,据他父亲曾说,每一位沙狼族战士的成年礼上,都必须赤手空拳在狼群中搏杀一头成年沙狼,方能完成成年礼。
他们搏杀的沙狼毛色越深,证明那头狼在狼群中地位越高,越是凶险。
眼前出现的这四名沙狼族人,人人身披深色的狼毛皮,代表着他们乃沙狼氏族中的精锐。
换成身体痊愈的燕陵,都未必能以一挡四,何况他大伤初愈,行动尚且不便。
难怪此前珊瑚得知他是楚人,叮嘱他没事暂不要外出。
珊瑚定然是担心他碰上沙狼族的人。
四名沙狼族大汉步步逼紧,个个目露凶光。
燕陵的母亲姜卿月与父亲燕离,两人皆为楚国数一数二的顶尖剑手,他虽不好武事,但从小在耳目熏染下却练就出了超越常人的高强眼力。
包围他的这四名沙狼氏族大汉,不论体魄身躯,身上隐透的血腥杀气,都显现出他们有着过人的实力,燕陵绝非对手。
没有任何犹豫,他趁着四人尚未完全合拢之势,立即从左侧唯一的缺口逃去。
“刷”的一声。
四名大汉反应极快,他们立即抽出身后的长刀,拦住燕陵逃离的去路。
燕陵毕竟身体尚未完全痊愈,体能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轻易被他们追上。
逃离已不可能,当下只能拼尽全力地抵挡。
凌厉的刀尖在他面门险而又险地掠过。
燕陵瞬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禁后悔没有听从珊瑚的吩咐,低估了殷人凶悍的民风,独自一人出来。
要知道,殷境九大氏族里,对楚人最为仇恨的便属沙狼氏族,双方的血仇几乎没有化解的可能。
燕陵这样一个楚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四名沙狼族人绝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的体能只恢复到平常一半的水平,左支右绌,应付得极之吃力,后背倾刻间已被汗水打湿。
特别是为首的狼族大汉,他的刀技在几人之中最为凶狠,每次出手都几乎以取他性命为目的,最令燕陵险象环生。
市集周边的殷人在打斗开始,便默契地退得开开,似对这类事习以为常。
不仅没有人上前,更多的是围在一旁看戏。
市集内的人或也已从燕陵的着装认出他是楚人,说到底,其他殷人对楚人虽不至于抱有如沙狼族那般仇恨,但也同样没有任何好感。
无人帮助,燕陵的活动空间被四名大汉压缩得越来越窄。
很快,他就被逼入墙角,无路可退。
燕陵心中叫糟。
他躲避四人的夹击,左支右绌,体力已渐枯竭。如今再被逼入死角,纵想拼死一搏也力不从心了。
就在他心叫我命休矣之际,一声熟悉的娇叱声送入耳中。
一道轻巧如蝴蝶般翩跹的美丽倩影,跃入到了燕陵的身前。
是珊瑚!
她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长的银剑。
珊瑚莹白的皓腕灵巧地翻转着,那银剑在她手中被挽出一朵朵美丽的剑花。
她的剑法精妙灵动,挥剑之间素裙轻摆,纤细的身影有若翩翩起舞的蝴蝶,极为美丽。
但就是这看似美丽的剑法,却轻松地将那四名沙狼族的精锐战士逼得连连倒退。
为首的沙狼族大汉似是认出了珊瑚的身份,面上掠过惊容。
他自知技不如人,狠狠地盯了珊瑚身后的燕陵一眼,恨声说道。
“我们走。”
几人不甘地退去。
燕陵对珊瑚展现出的剑术,可谓大吃一惊。
他怎都不会想到,这个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娇滴滴小姑娘,竟身怀如此超卓的剑术。
珊瑚的剑术若说比起他父亲母亲,自是仍有一段距离。
但燕陵扪心自问,就算他身体痊愈,在剑术上他恐怕也比不上眼前的珊瑚。
“燕陵哥,你没事吧?”
赶跑了那四名凶悍的沙狼族战士,珊瑚收起银剑,快步地小跑过来,关切地问。
燕陵摇头道:“我没事,多谢你了,珊瑚。”
他看了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说。
“别说那么多,我们快点走。”
“为什么?”珊瑚不解地问,“我已经赶跑他们了,你不用担心的。”
燕陵怎不担心,那几人虽暂时退走,但他们临走前望着燕陵的仇恨目光,他非常熟悉。
在楚国王都,燕陵偶尔与其他世族子弟起冲突,对方放狠话搬救兵一般都是这副模样。
他只好把这担忧告诉珊瑚。
但这活泼可爱的姑娘却满不在乎地说:“随他们去吧,我才不怕他们呢。”
“阿公已经回来了,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惹怒我阿公。”
珊瑚的阿公回来了?
燕陵这几日一直在等待她阿公回来,就是想询问珊瑚阿公有否他父亲燕离的下落。
欣喜之余,他也感有些惊讶。
因他从珊瑚那娇憨可爱的语气里,听出了她对她阿公的强大自信,似是类似的事情以前也曾发生过。
无数疑问从燕陵的脑海中浮起。
两人一路折返。
珊瑚听到他是因为在家里闷久了,想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她,她并没有责怪燕陵,反倒答应他,过几天等他身体完全痊愈后,会带他出来逛逛市集。
路上,燕陵也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问,询问了珊瑚的剑术究竟是何人所授。
当听到珊瑚回答,她的剑术基本都是由她阿公所授之时,燕陵一颗心立即活络了起来。
果如他所料,眼前的珊瑚天真可爱,似涉世并不深,能教导出她这般超卓剑术的想来除了她唯一的阿公外,别无他人。
珊瑚这位素未谋面的阿公,必定是一位隐世的剑术高手,否则珊瑚绝不可能在这般年纪便习得如此超卓剑术。
燕陵能感觉出珊瑚对自己的好感。
他忽地捉住了珊瑚的小手,道,“珊瑚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我。”
珊瑚两只手突然被燕陵捉在手里,她的脸立刻就红了。
她轻轻挣了一下,没能从燕陵手中挣脱开来,便红着脸道。
“是什么事呀,燕陵哥,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燕陵登时热切地说道:“等你阿公回来,你可否帮我,请他教导我剑术?”
珊瑚愣了一下,“燕陵哥想学剑术?”
燕陵重重点头。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但却一定要有超凡的剑术,才有成功的可能。珊瑚姑娘,你阿公定是位超一流的剑术高手,如能得到他的指导,我做成这件事的把握才更大。”
经过几日的熟悉,珊瑚大抵知道燕陵是被极厉害的仇家所伤,对此能够理解。
但他的要求却令珊瑚很为难。
“我想帮你,可是我阿他除了教我以外,从来不教任何人剑术,怎么求他都是没有用的。”
燕陵当即面露失望之色。
珊瑚见状,便安慰他道:“不过,你比较特别,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怎么说?”燕陵有些愕然地问。
珊瑚解释说:“阿公他从来都不会救人回来,我长这么大,燕陵哥你是他第一个救回来的人。”
“阿公他正在村长家里,等他晚上回家用膳,我帮你求求他。”
“珊瑚姑娘,真是太感谢你了。”
燕陵握着她的手,凝望着她,目露无比的感激。
珊瑚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去。
※※※
傍晚时分,珊瑚的阿公回来了。
珊瑚的阿公是个体格非常高大的老人,见到他的第一眼,燕陵甚至暗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的体格,似珊瑚的阿公这般高大。
毫不客气地说,今晨市集那几个体格壮硕的沙狼族壮汉,站到珊瑚阿公的跟前,都要矮上对方一号。
身材笔挺的燕陵站在他面前,几乎只能够到他的肩膀。
他穿着朴素的灰色布衣,看上去精神矍铄,但除去这高大得异乎寻常的体格外,珊瑚的阿公看上去并没有半分高手该有的模样。
由于出身非凡的缘故,燕陵自小见过不计其数的高手,当中不乏年老如珊瑚阿公者。
但那些老一辈高手,要么双目开阖之间精芒闪烁,要么浑身透出如同山岳一般的气度。
唯独珊瑚的阿公,以燕陵见惯高手的高强眼力,却根本看不穿他的深浅。
燕陵心忖,只要知道珊瑚一身超卓的剑术,皆是她的阿公一手所教的便够了。
何况对方还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燕陵真的非常感激。
“燕陵谢过阿公救命之恩。”
阿公的目光落在燕陵的身上,只淡淡地一颌首,便不发一言地步入屋中。
珊瑚欢快地跑出来,亲热地挽住阿公的手臂弯。
“阿公,你回来啦,可以用饭了。”
阿公面色不变,“坐吧。”
他语调一如神态般冰冷,但话语显然是冲着燕陵说着。
阿公态度的冷漠虽令燕陵有些意料不到,却也只能道一声谢,坐上桌用饭。
饭桌上。
阿公神色平静地用着饭,一语不发。
珊有些神不守舍地夹着米饭,目光不时望向阿公,欲言又止,显是在寻找着开口的时机。
在给阿公乘了一碗汤之后,终于,珊瑚鼓起勇气说道。
“阿公,燕陵哥想跟您学剑术,不知道……”
还没说完,阿公便冷漠地打断孙女的话。
“我说过,我的剑术不教任何人。”
“可是……”
“没有可是。”
阿公瞥了燕陵一眼,语气冷淡地道,“他的伤养好后,就得立刻离开。”
话音落下,燕陵与珊瑚都大吃了一惊。
“阿公,你不能赶走燕陵哥他,他……”
阿公沉声道:“他已经招惹了沙狼族的人,沙狼族人会千方百计地杀死他,再继续留他在这里,只会给你带来危险。”
珊瑚听得脸色有些发白。
她想说沙狼族的人再厉害,又怎能比阿公你厉害。
转念又想到,沙狼氏族的战士以万计,而她阿公只得一人,纵然他剑术再强也不可能为了燕陵一个人而与整个沙狼氏族为敌。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燕陵也想到了这点。
见到珊瑚仍不死心地想要为他求情,他把心一横,咬牙道。
“阿公放心,我明天晚上便走,绝不会因为自己而连累到珊瑚姑娘与阿公!”
他虽然清楚,以阿公的剑术或能短时间内庇护他,留在这里直到伤势完全痊愈方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自幼受爹娘熏陶的性格,绝不允许自己这般无耻地利用这对纯朴的爷孙二人。
特别是美丽活泼的珊瑚,燕陵对她有一种特别的情意,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令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珊瑚大吃一惊:“燕陵哥……”
“我意已决,珊瑚姑娘,你不用再说那么多,这几日的照顾,我燕陵将会一直铭记于心。”
说完,燕陵咬着牙,向阿公询问数日前在救下他之时,有否看到他父亲燕离的身影。
阿公默不作响地食完碗中的饭,这才放下手中的箸,平静地回答。
“我只救了你一个人,没有看到其他人。”
虽心中有些预感,可当听到阿公这般回答时,燕陵心中仍是忍不住一失望。
这时,一只柔软温柔的小手从桌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燕陵错愕抬头,望见了珊瑚那充满安慰的目光。
※※※
入夜。
燕陵从床上翻坐起来。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确认隔壁屋的珊瑚已经入睡,便从床下拿起他日间找到的一把铁剑,悄悄溜出了屋子。
他嘴上说明晚便走,但实际上是打算今晚连夜就离开。
虽然他一个人在殷境独行危机四伏,但他并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到珊瑚与她阿公。
夜幕垂空。
屋子外的夜色一片静谧,他已知道珊瑚的阿公是位剑术高手,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可能引起他的警觉,因此燕陵尽量不让脚下发出任何声响。
刚走没多远,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了前方。
“想一个人偷偷地走?”
燕陵蓦地立住脚步,一脸吃惊:“阿……阿公!”
阿公站在他身前数丈远,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燕陵自知躲不过阿公的警觉,他咬牙道:“阿公对燕陵的救命之恩,他日必定相报,但现在,燕陵必须立即离开,还请阿公让路。”
“你伤势未愈,沙狼氏族更盯上你。”
阿公双手负后,缓步行来。
“莫说我没提醒你,沙狼族人不仅凶狠好斗,更是殷地九大氏族中第二强大的部族,仅次于魔女族。他们一声令下,会有数之不清的部落参与追捕你,现时村外便有百多人在等着你自投罗网。”
“你能跑得了多远,又能跑哪去?”
燕陵心中直往下沉。
但他仍是咬紧牙关,道:“我已从珊瑚处得到了张地图,我会一口气逃往剑圣大人的殷下行宫,沙狼族的人够胆就追上来吧。”
阿公神态冷漠地道:“殷下行宫由剑圣亲训的殷下九卫守护,九卫中的任意一人都拥有不下于我的实力,以你的实力想擅闯行宫,莫说是九卫,便连他们座下每人所统御的二十八铁骑,你连一个都过不了关。”
燕陵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半晌,他方斩钉截铁地道:“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的仇家强大得难以想像,因此……”
“就算是爬,我也要爬着见到剑圣大人!”
听到他的话,阿公的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好。”
黑夜中,一块事物抛向了燕陵。
燕陵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竹简。
“这块竹简,可以让你免于被九卫座下的铁骑分尸,踏入殷下行宫。至于能否得到剑圣接见,就看你的机缘了。”
“倘若你能活着抵达殷下行宫的话……”
阿公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字字地送入燕陵耳中。
当燕陵转过身去之时,阿公的身影已没入漆黑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阿公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
摩挲着手中的竹简,燕陵这般思忖着。
半晌,他珍而重之地把竹简收入怀里,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寂静的屋子。
想起美丽活泼的珊瑚,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待他觐见了剑圣大人,他一定会回来的!
第五章
入夜。
楚国王都。
姜氏一族主院。
大管家姜福肥胖的体躯,半横卧在一张宽大的藤床上,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
一名体态娇好的年轻婢女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捏着肩膀,尽心为他服侍。
这时,一个仆从走了进来,向他汇报道。
“禀大管家,仆从康黎求见。”
姜福仍旧闭着眼睛,享受着身后婢女温柔的服侍,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漫不经心地说道。
“让他进来。”
“是。”
片刻后,一身远行装的康黎,带着些许的局促,迈入踏入大管家所在的厅堂。
“老仆康黎,特来向大管家辞行。”
“唔……”
姜福随意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吞吐着烟管。
半晌,他才淡淡地道:“你入我姜氏也有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你一直勤勤恳恳,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你的为人。”
姜福先是勉励了他一番,跟着话锋一转,语调变得凌厉起来。
“但是,自我姜福升任姜氏一族大管家以来,还从来没有事情,是夫人越过我本人,直接将任务交待给下面的奴仆去做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再有人敢再自作主张,明白了吗?”
姜福以半带警告的语气,说完了这些话,便见康黎扑通的一声,直接跪倒在地,重重朝姜福磕了一个头。
“小人知道,大管家素来心胸宽大,方敢作此主张。”
“小人向大管家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姜福淡淡道:“行了,我要提醒你,夫人这次交待给你任务,是相信你曾在长留山一脉熟悉那里的环境,方让你一试,切莫让夫人失望。”
康黎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
“小人明白,这是全赖大管家的信任,夫人才肯同意小人一试。”
“夫人与大管家,对小人以及一众康家村人恩重如山,小人的这条贱命都是夫人与大管家给的,小人绝不会辜负夫人与大管家的信任。”
姜福眉头稍为一挑,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顿了顿,他才微一颌首,点头道:“行了,本人话已至此,别的就不需再多说,尽早出发吧。”
“是,大管家。”
康黎正欲退下,临走前姜福想起一事,不由随口一问。
“是了,有多少康家村人愿意跟你随行?”
康黎当即恭敬答道:“回大管家,除了几个女眷及犬子留下外,康家村剩余的二十四口人皆会随我前往长留山脉,搜寻三姑爷与三小公子的下落。”
姜福愣了一下,终于首次拿正眼打量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仆。
他心中一阵诧异。
姜福虽然知道,康黎曾是康家村的村长,但康家村人多年前饿死的饿死,被流寇杀的杀,剩下的这二十几口人,康家村早不复存在。
康黎虽自告奋勇,欲亲自搜寻他们姑爷与三公子下落以报恩情。
但此事个中内情极之复杂,连夫人也明言,除了必要的物资支持外,此行姜氏无法拨给他一兵一卒,因此能跟随康黎一同前往长留山脉的,唯有仅存的这些康家村人。
可这些康家村人,这么多年早已融入到了姜氏,虽身居底层,但比起流连失所却是要好上不知多少。
人都是安于现状的,不会多少人愿意放弃安稳的日子,去面对凶险和未知。
因而姜福此前估计,康家村人能有三四人愿意跟随康黎前往,便已算是多的。
可姜福怎都没有料到,几乎全部康家村人竟愿意冒此大险,追随曾经的村长康黎前往那连绵的长留山脉,自愿去完成这危险的搜寻任务。
姜福搁下手上的烟管,第一次凝神注视着眼前这个跪伏在地的饱经沧桑的老仆役。
眼中精芒一现。
如不是他清楚,眼前这老仆最为着紧,视作命根子的小儿子康季被他留在姜氏,他差点都要怀疑康家村人是否别有目的,想举族脱离姜氏。
但既然康黎的儿子及几个康家村女眷留下来,想必他们不会打这样的主意。
当然,在姜福眼中,纵然这二十几个康家村人想脱离姜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外界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入姜氏而不得。
如不是他们夫人与姑爷心善,这些沦为贱民的康家村人怎有资格当姜氏的奴仆。
想到这里,姜福这才一颌首,道:“行了,退下吧。”
康黎恭敬磕头。
“不打扰大管家歇息了,小人告退。”
※※※
康黎返回居住的下屋。
那里二十余人的康家村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好远行。
“村长。”
“村长。”
见康黎出现,这群早已融入姜氏的康家村人,纷纷围拢了过来。
康黎摆了摆手,目光在一众族人面上掠过,对众人道:“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康家村早就没了,不要再叫我村长。”
“叫我黎叔,我现在的身份与你们一样,都是姜氏一族的仆从。”
“村长……”有人刚欲开口。
“嗯?”
康黎面带不悦地望向他,道:“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那名康家村的汉子立即低下了头,“是,黎叔。”
与方才面对大管家姜福时的卑躬屈膝不同,此时的康黎,那张布满沧桑堑痕的老脸上透着一股威严。
从一众康家村人的反应,可见康黎仍旧在众人面前所拥有的威信。
他沉着声道:“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黎叔。”
“大家随时都可以出发。”
康黎点了点头,“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此行重返长留山脉,一路危机重重,更有可能一去不回,但我要说的是……”
“夫人和姑爷对我们康家村族人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如今姑爷与三小公子下落不明,只有我们熟悉长留山脉一带的地势环境,此次任务,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退却,明白吗?”
康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明白,黎叔!”
康黎紧了紧衣襟,随后对众人下令出发。
一众康家村人,趁着夜色,当即离开了姜氏府邸。
※※※
书房里。
听毕贴身婢女汇报,姜卿月有些诧异。
“你是说,几乎所有的康家族人,都出发前往了长留山脉?”
婢女恭敬答道:“是的,夫人,除老奴康黎的儿子以及几个不宜远行的女眷外,康家村的男人全都出发了。”
“婢子还听说,临行前康黎对众人下了死命令,一日没有发现姑爷与三公子的线索,一日不许任何一个人回来。”
姜卿月听得有些意外。
这个老仆竟是出乎她意外的魄力与威信。
顿了顿,只见她檀口轻张,道:“他们出行的人数多了这么多,大管家拨给他多少马匹?”
“回夫人,大管家只让人从马厩里拨给了他六七匹马,且品相都很一般。”
姜卿月不假思索地道。
“趁他们才刚走,吩咐下去,从马厩里挑选一批品相优良的马给他们。”
“是,夫人。”
贴身婢子离开后,姜卿月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悠悠一叹。
※※※
十日之后。
燕陵伏在茂密的丛林内。
身子一动不动,宛若一只静待着猎物出现的豹子。
距离他离别珊瑚与阿公,已过去十日。
这十日里,他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奔窜逃命。
与出发时相比,此刻的他身上衣衫褴褛,裸露衣外的皮肤也布满了肉眼可见的各种伤痕。
这些全都是沙狼氏族的人所留下的。
此处位于殷境东南面,一座茂密而又潮湿的丛林,山麓里布满了各种令人厌烦的虫蚁。
燕陵埋伏于此,一动不动,已有将近一整个时辰。
他的身体掩埋在枯黄的枝叶下,蚁虫在他的身体上爬过,他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里闪烁着难以言述的光芒,像有火焰在跳动。
如阿公所说,那天在市集里被沙狼氏族的人认出他楚人的身份后,沙狼族的人果然一直在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燕陵离开村子的当晚,对方就一路追了上来。
燕陵几乎是一路打一路逃,仅仅第一晚,被他杀伤的敌人便超过了两手之数。
整整十余日下来,燕陵都不知自己到底与多少个敌人交过手。
他自幼养尊处优,第一次手里沾满敌人的血,燕陵发觉自己竟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而现在,他面对穷追不舍的敌人,竟放弃此前如丧家犬般的逃窜,转而埋伏于此地,准备反击,身体内的血液竟隐隐有些亢奋。
前方传来沙沙的声响。
燕陵仍旧埋伏原地,一动不动。
仅从沙狼氏族的人对他穷追不舍,务要置他于死地,便知沙狼族与楚人之间的仇恨,深刻得难以洗清。
这些天来,他被追击得无比窝囊,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一直在寻思着反击。
他已经严重偏离了方向,再给沙狼氏族的人这么永无止境的穷追下去,他如何才能抵达殷下行宫,觐见剑圣?
现在终于被他找到了出手的机会,燕陵怎肯就此放过!
沙沙的声响越来越近。
燕陵屏息以待。
透过枯叶留出的一丝缝隙,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燕陵眼前。
燕陵心中狂喜。
是那几个沙狼氏族大汉中的领头之人!
经过这十来日的逃命,燕陵发现此人最擅长追踪,正因此人存在,他才一直无法甩开敌人。
只要能干掉此人,燕陵的逃生压力势将大减。
三丈!
两丈!
一丈!
越来越近了。
燕陵屏息凝神,他用尽所能地收敛起身上所有的气息,尽量地埋茂在枯叶里,与这片泥泞的林地融为一体,避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那沙狼族大汉的后方,也传来错落不一的声响,显然后面的人正在跟上来。
对燕陵而言,机会稍纵即逝!
当那沙狼族大汉,终于毫无所觉地踏进燕陵的攻击范围之时。
“刷”的一声。
在毫无征兆的一刹那,燕陵蓦地暴起。
若说一夜之间流落殷境,令燕陵的心性发生翻天覆地的大转变,让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那么,这十余日的逃亡之旅,则对他由身到心进行了更进一步的磨砺。
令他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洗礼,潜藏在燕陵身体内的剑手的血,也被彻底地激活过来。
那沙狼氏族大汉一脚刚刚落下。
下一刻,浑身便寒毛倒竖。
他虽心中一寒,但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仍是展现出了沙狼氏族悍勇不凡的敏捷瓜。
那沙狼族大汉腰身一扭,毫不犹豫地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燕陵迎面而来的致命一剑。
但虽是如此,燕陵这一剑仍是成功地在他的颈肩之间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飞溅。
大汉惨哼的叫声,彻响整片山林。
后方立即传来几声大喝。
那沙狼族大汉也是了得,被燕陵划开一道大口子,仍能强忍剧痛,飞快地强撑起身,同时嘴里大叫起来。
燕陵虽听不懂沙狼氏族的语言,却也知道大汉是在呼唤同伴。
他心中暗叫可惜,没能干掉对方。
不过燕陵也明白,若光明正大的对决,他未必能轻易胜过眼前这沙狼族大汉,这一次纯粹是对方放松了警惕,中了他的埋伏,方这般不济。
这一剑,也算是燕陵为这十余日狼狈的逃窜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一击得手,绝不宜再停留。
早在此前的观察中,他知道发号施令追杀他的,就是这为首的沙狼族大汉。
现时后者被重伤,对方必然阵脚大乱,短时间内无力进行部署。没有这大汉的追踪,现在就是他逃离的大好时机了。
想到这里,燕陵迅速的扑往丛林深处,头也不回。
※※※
燕离艰难地醒转过来。
苏醒的同时,他感觉到心口传来了剧烈难忍的巨痛。
他强撑着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宽敞而又陌生的宫殿。
此时的他平躺在宫殿内的一张沉厚的木床上,浑身上下传来近乎撕扯般的剧痛。
无数记忆像海水般倒灌入脑中。
最后的记忆画面,是他在瀑布的悬崖边上纵身一路,飞身去扑挡开三大剑手之一年仲所投掷而来的佩剑。
他只记得他成功地推开了爱儿,但肩口也被年仲的长剑贯穿,意识溃散。
当他从高高的悬崖上重重砸落水潭之时,巨大的水力冲击而来的瞬间,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仍没有死吗?
这儿又是在哪里?
燕离猛然睁大双目。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随后右肩传来的强烈剧痛,几乎像要生生撕裂他的身体。
燕离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吃痛之下,他只能重新躺回床上。
燕离心中暗叫不好。
他方才强撑着起身,却发觉自己的右肩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联想到年仲贯穿他身体的那一剑,那一剑很可能已断去他右肩的经脉。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浓烈的药草味飘散开来,他认出这药味,那是伤口腐烂才需要用到的。
年仲的剑必然还抹了毒药!
燕离不由脸色剧变。
他的右手,很有可能此生都再也无法拿剑了!
对于一位顶尖的剑手而言,无法拿剑,简直比杀了他更加令人难受。
一时之间,连燕离也感到有些颓然。
思潮起伏。
很快,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浮现脑海,燕离几乎是下意识的重新想要挣扎着起身。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乖乖的躺回去,而非想着强撑下床。”
一把磁性而又动听,语调却显得冷冰冰的声音送入耳中。
燕离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随后看见一道秀丽的美丽身影从殿外缓缓迈步进来。
那是一个容貌非常秀雅的年轻女人,她看上去约二十岁上下,一身甲胄紧裹在她那高挑修长的曼妙身躯上,非常动人。
她乌黑的秀发飒爽地扎起,狭长的双目有精芒闪动,整个人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美丽母豹。
秀丽女人手里还端着什么东西,待她走近过来后,燕离才发现她端的是一碗黑色的浓稠汤汁。
刺鼻古怪的气味从碗中飘散开来,弥漫整个宫殿。
燕离艰难地问道:“敢问,是否姑娘你救了我?”
秀丽女人并没有直接答他,而是目无表情地说道。
“躺好。”
燕离微一错愕,强忍着剧痛,调整了一个稍高点的姿势。
秀丽女人端着碗坐到了床沿边,接着用木勺舀出碗中那些难闻的浓稠汁液,送至燕离的嘴边。
“喝了它。”
面对秀丽女人那近乎命令式的冰冷语调,燕离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不顾那黑色汤汁散发的刺鼻气味,一口将其饮下。
秀丽女人见他这般配合,紧绷的面色稍霁,随后一勺一勺地将碗中的药汤尽数喂服进燕离腹中。
做完了这一切,秀丽女人径直起身,端起空碗,迈动着长靴准备离开。
“多谢姑娘相救。”
燕离对着秀丽女人离去的优美身影,感激地说道。
“你要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主上,你该感激主上的仁慈。”
秀丽女人扔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躺卧在床的燕离,无数疑问从他的脑海中冒出。
秀丽女人离开之后,久久没有回来。
燕离卧床不起,无法行动,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此刻所处的环境中。
这是一座极为宽敞的宫殿,燕离出身燕国皇族,他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该只是这片宫殿群中一个的偏殿。
宫殿的造型与他曾身处过的燕国皇宫,乃至楚国皇宫都很不相同。
不仅仅是因为这处宫殿的建筑风格,大大迥异于燕离所见过的中原各国的宫殿,更因为其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异域风调。
他原以为自己流落到了与楚国接壤的大周或大秦,可现在他却确认这绝不是中原各国所有的建筑。
它让燕离联想到了巫庙。
但燕离又十分的肯定,这里绝非巫庙。
并不是因为伏击他的人中有巫庙的祭司,而是曾身为燕国皇族的燕离,曾亲自去过巫庙。
巫庙是建造在高山之顶的,而这里并非高山上。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而且,燕离越发觉越是不对。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份,至乎异于寻常。
要知不论是什么样的宫殿,至少也一定会有侍卫仆从之类的下人在活动。
可除了刚刚来过的那个秀丽女人之外,燕离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声息。
他耳力过人,可以明确所处的范围百丈内空无一人。
饶是以燕离的见多识广,也一时之间弄不清楚身处何方。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心中有些震惊,可又不敢确定。
没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问。
秀丽女人离开之后,将近两个时辰都没有再回来过,到了傍晚时分,太阳即将下山之际,熟悉的脚步声才终于再次响起。
那秀丽的女人给燕离端来了两碗非常清淡的白粥,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都喝了。”
她的语调仍旧显得那么冷淡。
燕离并没有多言,而是照她的话,乖乖喝完了她一勺一勺喂下的粥水。
做完这一切,天色渐渐昏沉,秀丽女人也准备端着空碗离去。
此时,燕离终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向她问道:“请问姑娘,此地是否殷境?”
秀丽女人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前燕太子曾周游中原各国,这儿是哪,难道你心中没有猜测吗?”
燕离先是一愣。
随后,他那素来荣辱不惊的坚毅脸庞上,终于现出了难以掩饰的震骇。
他的猜测竟然成真了!
他果然流落到了殷境!
更让燕离作梦都无法想到的是,他现时所处的地方,竟是被无数殷人奉为天神的,剑圣闵于的殷下行宫!